第31章 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 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
嘴上倒说得好听:“猗兰殿添了许多人手, 气象一新, 我还没向陛下谢恩呢!”
皇帝“哼”了一声, 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 一面夺得茶壶来斟, 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 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 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历来是这样的, 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 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 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溜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 又矜持地压平了, 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历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 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 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 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①。
她心弦一颤,猛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复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吗?
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绝多年的不闻不问,哪一种更痛呢?
仪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牺牲更残忍的,是功亏一篑的牺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里,李鸿眼中深重的自我厌弃。
打这天起,仪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点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见着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胜糕、两支芍药花、五色线编的绦子…甚或什么也没有,就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两句。
“谢仪贞,你就这么闲?”檐下门上的帘子近来都换了金丝竹的,清爽又敞亮,映着榴月绚丽的夕霞,别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长廊走来,还没进屋,隔着竹帘就能瞧见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绿绿。
仪贞闻声回头来给他蹲礼,随口反驳道:“那倒不是。给陛下送东西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听听。任何一个知礼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再忙也甘之如饴,定要抽空来这一趟吗?
皇帝今儿已经为新科进士的调任费了一整天的神,实在怠懒和她斗嘴了,只问:“做什么来了?”
“哦,下帖子来了。”仪贞毕恭毕敬地取出描金勾蜡笺请柬,双手奉上:“明日端阳,后宫众姊妹在猗兰殿设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脱口而出就是拒绝,随即像是自觉太无情了,迟疑着补上一句:“明日要到东苑去,看群臣击球射柳。”
“哦。”仪贞反应过来,从前皇帝与内宫得以同观表演,是因为赵娘娘这位长辈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节。
他的烦心事儿够多了,仪贞不好再做出伤怀的样子来,只好轻描淡写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仪贞所愿,是个风轻日暖的好光景。
仪贞一夜没睡,这会儿倒还精神百倍,穿着身艾虎五毒纹补子,就立在正殿门前张望着。
“还早多着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过来笑劝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妆出府呢,也得等着开宫门不是?”
仪贞点点头:“是这么个话。宁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赞同归赞同,她还杵在原地翘首以盼。
甘棠无法,背过身一招手,让蒲桃拿来两柄新制的扇子,一左一右地为仪贞送凉。
节令补子还算不得盛装,这时辰她已经微微感到热了,阿娘凤冠霞帔,又当如何?
仪贞偏首,向甘棠道:“找两个稳妥人,抬一架软轿候在嘉猷门边上——母亲有了年纪,实在走不得这么远的路。”
横竖女眷堆里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后别的妃嫔们有娘家人进宫,也给这么个殊荣,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泽广施了。
又看了好几遍时候,直到辰时中,慧慧方从猗兰殿外疾走回来:“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仪贞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与蒲桃便从旁搀住她,却没有领会到她要下台阶去的意思。
她望着她的母亲,凤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肃穆地向她走来,止步在宫人摆好的拜毡前,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
“阿娘!”仪贞抑制不住地奔过去,弯腰伸手,不要她当真跪下去。
谢夫人却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让我把礼数做完!”
仪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由着母亲把额头恭顺地贴到砖地上——她避开了一步。
谢夫人以手撑地,缓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酸疼,仪贞总算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扶她。
这下谢夫人没再回绝,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唤道:“蒙蒙…”
这是她阔别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欢父亲为她取的“仪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贞洁自持外,再没有别的品德可称颂,便特意选了这么个乳名来平衡,不是“宴坐雨蒙蒙”,是“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她“哎”了一声,咧嘴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
“我都让人把轿子给您抬来了。”仪贞唧咕道。
君臣之礼分说完了, 进了后殿,自家人就不闹那些虚头巴脑的。仪贞搀着谢夫人往自己寝居里走,一面嘱咐甘棠:“茶就不用了, 倒一盏温温的紫苏熟水来, 点心只要我昨儿说的那个山药粽。”
女儿大了, 行事颇有主张, 谢夫人听在耳中, 不禁感慨万千。坐下来抬眼细瞧她, 柔声说:“我知道你心疼阿娘, 可哪有臣下坐着轿辇,大摇大摆进天子后院的?”
仪贞道:“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将来其余宫眷戚家进宫, 也是一样地体谅她们,难道还有谁损人不利己,非拿这个做文章吗?”
谢夫人正色问:“王遥跋扈豪恣、作茧自缚, 也是后宫构陷?”
仪贞一时默然——她自觉和李鸿相处日久,斗嘴耍赖是常态, 险些忘了他是威势不容挑衅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来汤点过来, 仪贞忙接过手,奉到谢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尝尝我叫小厨房做的山药粽儿,全按着咱们家的法子来的呢!”
谢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 方才嗔道:“你呀!”
女儿在宫里举步维艰这些年,谢夫人没有一日不肝肠寸断的, 但日子还得平心静气地过,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来——哀愁即是怨怼。
奸佞当道的时候, 皇后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时候,皇后照旧是苦差。
盖因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未见得也是一个知冷知暖的郎君。
谢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仪贞的脸:她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这是自哪一日起、悄无声息的改变呢?这张剔透如春雪的标致脸儿,落在母亲的眼里,只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怜。
她当然是受了许多苦的。不过谢夫人想,这孩子打小有一点好,心胸开阔,不记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转间,还透着那么一份率真坦然,说话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当着亲人的面儿,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她的福气吗?若嫁到和他们家差不多的门头去,自然是的。一家子无论兄弟几个,总是有长短,妯娌之间便难免有比较、有算计,就得像她这么着,大而化之之谓圣。
可她嫁到宫里来了。宫里讲究的不是一味以和为贵,盖因放在头一桩的要义就不是情谊,是规矩。
她瞧这猗兰殿的宫人们,倒是个个有规矩,仪贞在人前也有当家做主的气势,那么私底下,松快一点就松快一点吧。
仪贞乍然见了母亲,原还想跟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跟前,可杵到跟前好一阵儿,才不大甘心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高了,若还弯腰躬身地去挨着母亲,似乎不太好看。
这才依依不舍地,坐到谢夫人对过的椅子上去,眼巴巴儿地看她用自己准备的汤点。
谢夫人饮了一口紫苏熟水,觉得很是熨帖,一抬头又看见她的蒙蒙,简直像做梦一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笑着摸一摸她的头发,却碍于她头上繁丽齐整的云鬓花钗而作罢了——她历来是爱美的小丫头,可别给她碰乱了。
谢夫人即便是对着自己,亦掩饰着那份深憾。
她含着笑,听见仪贞又说:“阿娘昨儿个也没睡踏实吧?正好在我这儿偏一偏,等醒了,咱们传皮影儿来看。”
谢夫人奇道:“既然是阖宫开宴,怎么能撇下其他人呢?”
“客随主便嘛。”仪贞撒起娇来:“阿娘不知道,后宫里人不多,只一位贵妃、一位婕妤,另有两个还没从汤泉行宫回来呢!我想多和阿娘自在待一会儿,就叮嘱了宫人,晚些再请她们来。”
这也罢了。谢夫人因想起一事来,瞧了瞧四周,又压低了声音:“蒙蒙,阿娘问你一件事。”
她对仪贞招一招手,仪贞俯身,听见她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没、没有…”仪贞觉得这话像小时候二哥哥捉弄她,撒来一把苍耳子似的,勾住她耳朵就掸不下来了,刺刺麻麻的,浑身都不自在。嘴上否认着尚不足,又摇摇头,试图把这种古怪的滋味甩开。
谢夫人了然,越发有了底儿:“那,你想不想回家去?”
“啊?”仪贞起先没反应过来:“想自然是想的,家里的好,哪儿也不能比——可是,出宫一趟麻烦着呢!只能让您受累些…”
谢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是这个意思。
仪贞恍然大悟,皱起眉来:“阿娘,您不会听说了安家的事儿吧?谁传出去的?”
“没传出去!”谢夫人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急忙道:“安家二房夫人,和你外家沾点儿亲——就是‘那一位’的婶母。前回有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做寿,没能来,过后上门赔罪时隐晦提了一句,是人家道歉的诚心罢了,并没有随处乱说。”
仪贞“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接着觑了母亲一眼,斟酌着解释说:“放还安婕妤,是因为安大人在清扫宦党时出了力,特意求来的。”
谢夫人眼里的神采顿时黯了下去,她撇开脸,拿帕子挡了一挡:“终归是…咱们对不住你!”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仪贞急道:“从来没听过,男人家保疆卫国,倒是对不住家里人的错事了。
她站起来,蹲到谢夫人面前,摇一摇母亲的膝头,逗着她宽怀:“再者说,爹爹手里头有兵,女儿说话的底气都足些。昔日那王掌印再嚣张,对女儿还是客气的。”
说到这儿,仪贞倒觉出几分愧疚来:“前两日,我没料到阿娘能来,干了件自作主张的事儿。”
谢夫人勉强敛住悲色,这才能答她的话:“你已独当一面多年,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
仪贞抿了抿嘴:“我替爹爹,乞了骸骨。”
怪道今日许了她们母女团聚。谢夫人用力握住仪贞的手:“你做得对。”
“可是,陛下对我这话置若罔闻。”她只想着要替谢家表忠心,如今细琢磨,忠心怎么表,也该有讲究,若派不上用场,别人哪会放在心上?
“朝堂上的应对,咱们是不通的。话要说几分、留几分,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懂拿捏。”谢夫人忖了忖,说:“事关重大,信上说不好,等你爹爹和大哥哥回来了,咱们好生商量才妥。”
仪贞惊喜连连:“爹爹和大哥哥也要回来了?”
谢夫人唇角微沉:“早前将栖霞郡君与你二哥哥做了婚配,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变数…若就这么定下,自该回来筹备迎亲的事儿了;若是要改,也总有个要改的说法。”
仪贞听到此节,顿觉怅然,有心再问一句俞家,就见慧慧、甘棠几个笑吟吟走进来,回禀说贵妃携武婕妤到了。
头里下请帖给华萼楼,是礼数周全的做法,仪贞原知道沐昭昭爱清静到了避世的田地,无意三番两次地勉强拗着人家来同她们随喜。
却不料沐贵妃这般赏脸,一时喜笑颜开,暂且把方才那点烦忧给抛远了,挽着母亲出了寝间,扫榻相迎。
沐昭昭亦穿了件檀色洒金艾虎补服,胸补上二虎相对,越发衬出她几分娇怯来。举止倒很是端庄,领着武婕妤一道上前来,行礼如仪。
仪贞如常安坐着,谢夫人却不肯与她同在主位,向两位宫眷还了礼,便要陪坐在下首。
仪贞不依,还未开口,沐昭昭先含笑劝说:“论尊卑,夫人乃是中宫之母;论长幼,更应以夫人为先,何必如此拘礼呢?礼法之外,也有人情么。”
仪贞一听,暗中啧啧称奇,心想只怕李鸿都没得过贵妃这般温言软语,她何德何能,竟为皇帝之先?
殊不知沐昭昭压根儿不是冲着她的面子。无非是自幼入宫、骨肉分离至今,已散落难寻,闻说皇后母女相见,一时感怀身世,方才破天荒地来到这猗兰殿。
无论如何,眼下凑了个雍雍穆穆。沐贵妃随和体贴,武婕妤本就是棵墙头草,被皇帝整治得很会看风向,大家寒暄着,场面颇为融洽。
正宴开在猗兰殿的小花园儿里,地界不大,胜在红香翠浓得可喜,人少了也不显清寂。
女眷们都吃不了许多,不过一概应景的菜肴果点大家尝一尝,各人又分一杯雄黄酒,略沾沾唇儿。
仪贞因为喝酒闹过两回笑话了,这时候有些敬谢不敏,杯沿碰了碰嘴皮子,便搁下来,扭头和母亲说话。
沐昭昭这种向来滴酒不沾的反而不知深浅,实打实地喝了一口,一股热辣之气直冲天灵盖,震得她晕头转向,定了一阵子神,方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向仪贞告罪,说要走一走透透气。
仪贞笑应了,又让跟着的芝芝留神些,别让贵妃贪凉吹着风。
她俩退下了,武婕妤有样学样,也溜下席来,倒不往远处走,只对仪贞提议道:“娘娘,咱们让小宫女儿斗草玩吧!”
斗草分文斗武斗两种,文的比心活嘴快,武的就纯粹比力气了。后妃搁草地上玩这个,到底不合身份,通常就叫小宫女儿代劳,自己在旁边出主意。
仪贞说:“你先玩儿吧,我一时再来。”
武婕妤暗撇撇嘴:有娘亲陪着真了不起。
堆出一脸笑来,朝那母女俩蹲了蹲礼,武婕妤顺手招来两个小宫女:“咱们往那边去,那儿花多。”
“咱们这儿乐呵,皇后娘娘怎么不派人问候问候陛下呢?”小宫女里有个多话的,一边在花丛里挑拣,一面还操这些淡心。
武婕妤正举着一朵栀子轻嗅,听到这话心里就犯怵,斥道:“显着你舌头长是吧?再饶舌就给你剪喽!”小宫女抿紧了嘴,再不敢开口。
另一头没了外人,谢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仪贞不便说皇帝的心病,只道前朝自有安排,不必去打扰。
谢夫人有些犯难:以她的本心,巴不得女儿立时离了这牢笼,往后跟李家半缕儿瓜葛都没有;可按眼下的情势,蒙蒙暂时还在那位手底下讨日子呢!哪能真这么眼空心大?
这位翰林家的小姐,自打嫁进谢家,万事都有丈夫在前头挡着,公婆的威压、妯娌的刁难,那是一样也没尝过。如今年近半百,倒要替女儿支起招来,实在为难她。
仪贞却不怎么费思量,“嗐”了一声,说:“阿娘放心,我都考虑到了的。一大早我就让宫人去含象殿留了个口信,若陛下得了空,又有兴致,请他老人家赏光来我这儿坐坐,酒膳都备着呢。”
若是旁人去知会这么一声,未必牢靠。她特意让慧慧去说的,不怕孙锦舟不上心。
这就叫知人善用嘛!
第33章 三十三
稍晚时候, 沐昭昭的宫女来回禀,说贵妃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作陪, 请皇后见谅。
仪贞说无妨, 又让送了醒酒安胃之物到华萼楼去, 至此宴也就散了。
日头早过了中天, 每往西偏一分, 仪贞的心也就往下坠一分。自己亦觉得拿所剩无几的团圆时刻来发离愁别恨, 是很不会算账的行为, 便强压下思绪来,回到屋中, 果然让传皮影儿来, 再与阿娘消磨一阵。
相比之下,杂剧较为喧闹,又大张旗鼓的麻烦, 不如皮影戏,两三个人在亮子后面演, 念白唱词都是喁喁低语的, 适合亲近的人靠在一处,静下心来看着、闲话着。
仪贞着意要挑一出令人捧腹的,且不能有什么团圆相会的字眼儿,把戏单子从头翻到尾,同谢夫人道:阿娘, 点这个猪八戒背媳妇儿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掩着嘴直笑:“这孩子…”
是啊, 多孩子气的品味,要是在家里, 长辈们都在,哪论得到她点戏。即便是逢十的生辰上,给小寿星一点儿优容,也不叫演这种的,小子丫头们倒看得嘻嘻哈哈了,他们这些爷娘叔婶的一边儿呆坐着不成?
可如今不同了,就依她吧。
谢夫人说好,地心站着的宫人忙去传话。少顷,五六个皮影艺人进门来给仪贞见礼。
击鼓拨弦的且不提,看头主要在这拿线的三人身上——他们提着的分别是八戒、貌美小姐和齐天大圣。
仪贞爱看的是那匀红点翠的小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的,威风凛凛的大圣也要退居其次,更别说憨头憨脑的猪悟能了,博人一笑而已。
小姐捂着嘴,开始轻移莲步往后退了——原是大圣幻化出来的,就为戏耍八戒。这是最关键的戏核儿,几句娇滴滴的唱词可不好掌握:要骗得过局内的老猪,否则引不进圈套;又要骗不过局外的众人,否则逗不乐看客…
“咳!”娇小姐忽然大嗽起来,嗓子劈了,露了馅儿,穷追不舍的天蓬元帅也呆住了,鼓音弦音都住了,亮子后面只听一片抖衣下跪之声,领头拿大圣的那一个开口请了罪,余下便是惶恐不安的寂静。
“是小白吗?”仪贞并未发怒,只觉得他们的声口耳熟:“咳嗽的是小青?”
她指的正是当初被王遥带进宫净了身的那兄弟俩,因为头一回演给她看的就是水漫金山,故而就这么称呼他们两个。
认真算起来,他俩倒是正儿八经的王遥门下,皇帝没有计较,当真万幸。
也算是久违的故人。她抬了抬手,道无妨:“先起来吧。”
这回接话的是小青,又哑又闷的:“奴才演砸了,没脸起身,求娘娘责罚。”
“怎么,孙猴子戏弄人不成,还不甘心了?”谢夫人一向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苛责奴婢,玩笑一句,众人不好再十分不识抬举,千恩万谢地起身了。
仪贞便让他们退去,又单独赏了小青一盏紫苏水。
母女二人还要说话,甘棠进来回禀说:“宫门快下钥了,请夫人离宫。”
怎么这样快?仪贞险些落下泪来,怕母亲挂心,脸上依旧浑不在意地笑着:“这时候热意褪了,母亲且缓缓儿地走,别出了汗,再吹着风就不好了。”
让慧慧多送一程,又点两个小宫女捧着赏赐之物跟随:不过是些新制宫扇、香囊、奇楠数珠等物,聊以寄情而已。
仪贞就立在猗兰殿大门前,目送着母亲一行人远去,直到转了弯,连背影也无法再看见。
一阵风儿吹过她的衣角,携来菖蒲的清苦气,她扯出手帕,掖了掖鼻尖,方才低眉往回走。
她明明有那么多盼头——爹爹和哥哥们都快回来了,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呢,自己甚至可以离开这皇宫也说不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无人时,抑制不住地蒙着被子大哭一场。
眼泪流通透了,就把淤积的尘与泥陆续带走了,晨辉再穿拂床幔落进来的时候,天还是高的,地还是厚的,她仍在这天地之间,安稳而泰然。
仪贞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往屏风外走。时辰应当不很早了,但她横竖无事,偷得半日闲也不赖。
慧慧她们应当没察觉她起身的动静,不知正忙活什么。她准备自己倒点水喝。
“不该先洗脸吗?”突然出声的人吓了她一跳,慌忙扶住了差一点儿失手砸地下的茶壶,惊魂未定地扭头朝罪魁祸首看去。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在外间榻上,瞧她的目光里还有那么一点儿嫌弃。
仪贞心里没好气,敷衍地弯了弯腿儿,算给他见礼了:“渴嘛。我脸又不脏。”
皇帝因此着意详审了一番她的形容:想必她昨晚侧着身子睡的,右边脸颊上一小片绯色压痕还没消;黑鸦鸦的青丝如瀑,睡蓬了半边,傻里傻气的;此外眼睛略有点肿…
微勾的唇角不禁捺了下来,皇帝忽地失去了开口揶揄的欲"望,就这么存心地冷场。
仪贞却没顾上理会,宫人们不进来伺候——大概也是畏惧这尊大佛吧——她自己拢了拢头发,三两下手指翻飞,打了根辫子绕在脑后,珊瑚簪子别住,自个儿倒水洗漱。
真稀罕。皇帝本以为,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她多少会离不开宫人。
原来不是的。其实平心而论,他不得不承认,她有那种不管到了哪种境地都可以游刃有余活下去的能耐。
他一时忘了来时特意摒退宫人是为着哪桩,总之不是诚心要难为她吧?
想不明白,那也算了。皇帝懒懒轻叩窗台,示意宫人们进来。
仪贞自力更生已毕,由着她们倒了残水,收拾了盥具,自己则坐到妆台前,让甘棠给她梳头,慧慧给她描眉。
大伙儿都围在她跟前,仿佛慢待了皇帝,仪贞怕他不快,便又问道:“陛下用了早膳不曾?昨晚做了骨牌减煠,陛下配着茶尝尝?”
“朕不吃剩饭。”
咦?怎么夹枪带棒的?仪贞心说,那减煠是糯米和着红糖、下油里炸过的,不晾凉了就吃,岂不是烫嘴又粘牙?怎么就成给他吃剩饭了——好大的罪名!
她越过镜缘,飞眼偷睇了皇帝一眼,但见他侧过身去坐着,并不看自己,下颌绷得紧紧的。
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好看也是真好看。
慧慧等人为仪贞梳妆毕,见主子噙着笑,蛾眉曼睩直望着陛下,忍不住互相拿眼神一串通,而后比着手势,让小厨房提膳来的人将食盒放在高几上,大伙儿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仪贞瞧见了她们的小动作,自知是该顺顺皇帝的气儿,便走过去取来食盒,将各样菜色在榻几上铺排开,又特意把一小碗豆腐脑端到皇帝面前:“唉呀,好烫——是现点的呢。”
“嫌烫就不要碰。”皇帝见她乔张做致地捧着指尖吹了吹,不知道有几分是真。
仪贞依旧笑眯眯的,奉上小瓷匙给他:“那不能够。这豆腐脑啊,就得烫烫地吃,最显滋味儿;减煠之类的零嘴儿呢,就得满满塞在糕点匣子里,得闲摸一片儿出来嗑着,那才悠哉。”
皇帝撩起眼皮,问:“你这是把朕当三岁小儿了?”
哪个三岁小儿有这等脾气啊?
仪贞敢怒不敢言,装傻充愣起来:“啊?陛下这是怎么说起的?岂敢岂敢。”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这火撒得师出无名,不该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搅蛮缠。
都怪谢仪贞,他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双凤目里,瞳仁儿阴沉沉的,紧攫着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扫了眉,不点而红的嘴唇轻抿着,低首时耳上坠着的两颗玛瑙微微摇曳。不是早起不梳头时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大人。
是他的妇……
疯了!李鸿重重地将瓷匙掷进碗里,白纷纷的豆腐脑不负所望地溅在仪贞袖口上。
仪贞连顿儿都没打一个,当即跪倒在地,泥首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气:“什么罪,你自己招来。”
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仪贞暗暗错牙,相当不驯地悄剜了他一眼,随即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第34章 三十四
皇帝真正计较的并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 他自己还说不明白,姑且拿个由头充数吧,至少让她知道, 他不是好糊弄的。
仪贞一听, 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来——昨日去问候皇帝, 确实是句客套话, 她只当他必然不肯来的。后来兼因自己伤心, 只想窝进床里哭一回, 更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想来, 莫如两个想爹娘的人凑到一块儿,惺惺惜惺惺, 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自知理亏, 干脆抱住他的腿,仰着头软声道:“我知错了。”
皇帝不意她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诚意十足,突然间张口结舌起来, 想要拔出两条腿吧,又怕姿态狼狈;不动如山吧, 心里又慌个不住。
仪贞自己也是犯了糊涂。这是她打小淘气时屡试不爽的招数, 腿一抱、娇一撒,对爹爹对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铁定要代妹受过了。
哪曾想如今,她脑子一抽, 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细一咂摸,倒不全是脑子抽了。磕头认罪的话, 太生分太事态严重,她不想这么待皇帝——究其根本则是不想脑门儿遭罪。
赶紧亡羊补牢地撒开手, 讪笑着说:“真对不住,把豆腐脑也蹭给陛下了。”
皇帝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换了。”
哪还消他老人家开口,仪贞早起身逃到了门边,一叠声地支使宫人取更换的衣裳来,顺势就伫立在那儿,摆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来。
太丢脸了。她一只手笼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很想扬起来扇扇风,降一降从脸蔓延到颈根儿的滚烫温度,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点轻佻,只得按捺住了。
这时候知道轻佻了!她暗地里数落着自己,刚才那一出又叫人怎么看?归咎于她这个人还罢了,要是因此对她们谢家的家教有什么误会,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甘棠她们很快就捧了衣裳来,仪贞先拭干净了自己袖口,接过皇帝的那一套,视死如归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对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动手脱了身上清水蓝薄罗衫。
仪贞努力忽视掉那两条被自己以下犯上过的长腿,两手提起驼色葛纱衣的领口,轻柔地展开来,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个儿把胳膊穿进袖子里,冷眼看着她舍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着衣襟、理着系带,嘴里又见缝插针地阿谀奉承起来:“这本色的葛纱倒比染过的更雅致些,这节令下穿着又清凉,所谓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嘛。陛下节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当谁没有念过李青莲的诗吗,敢在他面前掐头去尾了。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篇,皇帝丝毫不领情,一语道破:“谢仪贞,你也会害臊?”
单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说,也因为抱的是他。
仪贞秀长的眉立了起来:这叫什么话!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给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读先贤著作,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
“我却以为,搏而跃之,无非过眼下之颡;激而行之,也仅仅在眼下之山,东流西流,又何曾移转呢?
“孟子持‘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之说,等到了曾子,讲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只讲‘中庸’了。我姑妄揣测,圣人终究也赞同纵使有教无类,然性有善恶吧。”
她侃侃而谈,皇帝只冷笑了一声:“掉这么多书袋,你不就是想说,谢家的教养是好的,唯独你本性难改,偶尔出一回丑罢了?”
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叹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
珊珊也不遑多让,说:“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几时给陛下送去,一定把这差事派给奴婢才好。”
仪贞想了想,说:“等日头偏些,咱们一同去,正好逛逛。”
杨梅渴水久搁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饭”,仪贞留神着时辰,又打了一会儿络子,估摸着渴水已经有了凉意,便让大伙儿散了,打了水洗过手,取出玻璃瓶儿来,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时分,熏风解愠。仪贞没乘辇,就与珊珊闲走着,说几句近况。
珊珊因说:“…正为着这个呢。当日给行宫留了两个千金科的太医,都来请过脉,没号出别的症候来,只说苏婕妤或是情志不畅,开了几剂疏肝理气的药,奴婢瞧着吃不吃都一样的,所以这次回来,也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就地养着呢,还是接回宫来再诊诊。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没同娘娘提起。”
仪贞颔首道:“这事儿可大可小的,是该回禀给陛下。”
谁知到了含象殿,孙锦舟通传过,返来赔笑道:“陛下说正忙,请娘娘回去就是。”
这话说得,就差明着提点仪贞,陛下不高兴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仪贞也觉出味儿来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会另说个时辰让自己再来,而不是这么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这人,真是小心眼儿。她忖了忖,对孙锦舟道:“我倒无妨,只是这杨梅渴水耽搁久了怕变味儿,秉笔且行个方便,替我拿冰水储存起来。陛下得了空时,若不问最好,问起来就说是小厨房进的吧。”
孙锦舟点了点头:横竖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试试吧。
再料不到仪贞又对珊珊说:“你也找个凉快地儿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辙儿给皇帝他老人家逗乐子去啊!
孙锦舟老神在在,等着这主仆俩唧唧哝哝完了,欠身冲珊珊一比:“姑娘请随我来。咱们先把东西往冰鉴里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仪贞听得心里好生羡慕,面上还是一派潇洒,转了身迤迤然往远处走。
送吃食人家不领情,那就送点儿好玩的。
仪贞重拾原路,不回猗兰殿,而是往更东边儿走。
她旧年住过的蔷薇馆就在那里,有一架秋千,后来还挖了个小池塘,种着荷花,养着锦鲤,这时候应当有许多蜻蜓,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别的鸣虫儿。
未等走近去寻油葫芦、纺织娘,老远先看见一个翻跟头的人影儿。
他是侧翻,手脚纤长,灵活极了,一身浅色衣衫,动起来直像风轮儿似的,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
把仪贞震得惊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来,那人听见动静,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来是小青。
仪贞笑盈盈的,见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径直让免了,问:“你嗓子好了?这么快又要练功?”
小青腼腆一笑:“多谢娘娘赏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练功,闲不住翻着玩儿罢了。”
仪贞这下越发称奇了:“好厉害功夫!竟只是玩儿吗?我还当是你们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纪小,不知谦虚,得了夸奖,眼睛都亮起来了,认真道:“我们靠皮影儿糊口,要练基本功,也该练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愿意看这个,我再翻个好的。”
这回铆足了劲儿,一口气翻了十个后空翻,调转方向,再十个前空翻。
仪贞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叫好,犹豫着想让他仔细,又怕一开口扰乱了他,反而跌下来。
“燕十六!”暴喝赶来的人没这些个顾忌,铁青着脸一探手,凌空把人给揪住了。
转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这才跟着跪下告罪:“奴才们行为无状,冲撞了贵人,请娘娘降罪。”
“小白…”仪贞见他一身玄青,这称呼实在名不副实了,问:“你们本来姓燕吗?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几呢?”
小白一顿,随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仪贞笑起来:“真是人丁兴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没做错什么,请什么罪呢?”
兄弟俩这才起来了。仪贞怕十六回去还会挨骂,又夸他:“十六翻跟头真了不得,平日里只钻研皮影戏,倒拘束他了,闲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异议,又替弟弟描补道:“一向是由着他玩闹的。只是怕失了规矩,见罪于主子们。”
仪贞想起来,他们一班人仿佛就住在东北角上,离此地不算太远。这儿除了蔷薇馆,还有赵娘娘做妃子时住过的永宁宫,都是久无人至,虽然派宫人定期清扫打理着,毕竟孤寂。
燕十六偶尔偷偷来玩儿,就玩儿吧。
她低头打量了下这孩子,问:“这时节你常玩儿什么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据实道:“除了翻跟头,还网蜻蜓、捞蝌蚪。”
第35章 三十五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 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抬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 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 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 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 是了, 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 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 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 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 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 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 好在仪贞及时回来, 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 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 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 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冲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孙锦舟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明白,皇帝这不是替自己问的,是替皇后娘娘问呢。
便专拣了鲜艳的说:“这时节当穿芝麻地纱的,大致是大红、桃红、藕荷、豆绿、葱绿、柳黄、鹅黄、宝蓝、湖色、玉色、檀色、绛色这么几样;花样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开百子、寿字、双喜、雀梅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样子来您亲自一瞧。”
皇帝认为不必,略一思索:“大红桃红不要,檀色绛色不要,双喜和榴开百子不要,别的都送两匹到猗兰殿去吧。”
谢仪贞生得白,五官勉强也端正,大红大紫倒不是不相称,只是入了夏穿着更嫌热。花样么,审慎些没什么,别叫她误会了自个儿的用意。
孙锦舟忍笑应了,听见皇帝又道:“量体裁衣总要些日子,有现成的首饰没有?”
这个孙秉笔实在记不清了,赶忙支了个人,紧着内库房找找,凑了四样,各拿匣子盛着,托盘里垫了红绸,一齐托着呈上来。
皇帝扫了一眼:分别是凤凰莲花纹双股钗、珍珠红宝攒花约指、羊脂白玉对镯和金绞丝同心结耳坠。
品相都还过得去。皇帝矜持地颔了颔首,抬头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脸:“把这些东西捎回去,叫她学学,什么叫送礼。”
好、好大手笔。珊珊云里雾里的,只管应诺,接过托盘来——嚯!沉甸甸的——又行过一礼,方才勉强倒腾着两条腿儿,却行出去了。
回猗兰殿交出赏赐,珊珊一脸困惑地悄声问仪贞:“娘娘究竟怎么开罪陛下的啊?”
“也没怎么着。”仪贞言辞闪烁:“陛下不是气消了吗?还赏了这些东西…”
“不止这些。还有好几十匹衣料子没搬回来呢,尽是芝麻地纱的,真裁出来做成衣裳,又该到穿纻丝的月份了。”
仪贞比她见过世面些:东西虽贵重,猗兰殿的库房还不至于放不下;衣料更可以分给后宫众人,大家同沐天恩——问题在于,皇帝突然这么流水似的赏赐,图个什么呢?
便问珊珊,除了说赏,陛下还有别的话没有。珊珊说有,“叫娘娘学学什么叫送礼。”
合着是嫌她送的蝌蚪上不了台面啊!仪贞心里不服:他知道燕十六捞了多少吗?他看过那些个小玩意儿有多乌黑饱满吗?他明白自己是绞尽脑汁想引他开怀吗?
富有天下真了不起,砸这么多宝贝儿来寒碜她。
仪贞噘着嘴,心安理得地将珍珠红宝约指戴手上了——白里一点红,静看润泽可爱,指尖微动时则光华流转,皇帝的品味还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漂亮首饰,仪贞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安生了两日,苏婕妤与淳婕妤从行宫回来了。
二人来猗兰殿给仪贞问安。淳婕妤仿佛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见过了礼落了座,就静静地喝着豆蔻熟水,偶尔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苏婕妤看着倒像真病了,面色有些苍白不说,眼神也很黯淡,叫人不得不信太医那句“情志不畅”的诊断。
仪贞便也不多留她们,闲话了几句冷暖,叫甘棠把皇帝赏的衣料子各分给她们两匹:苏婕妤得了湖色和玉色的,淳婕妤得了葱绿和柳黄的,花样都是杏林春燕。
两人谢了恩,告退辞去了。
至于藕荷色的那四样八匹,仪贞先让给沐贵妃送去了——那颜色数她穿着最不辱没。
自个儿挑了鹅黄的做衣衫,豆绿的裁裙子,今日也恰巧做好了送回来。
仪贞的衣裳确以大红银红的多,这两样颜色她难得上身,别有一股新鲜味道,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很是满意。
正顾影自得呢,含象殿那头来了个传话的小内侍。
小孩儿年纪不大,说话自不如孙秉笔圆融敢变通,有什么传什么道:“陛下请娘娘过去,瞧瞧你办的好事儿。”
什么人呐!仪贞觉得皇帝是成心的,既为难了这孩子,又捉弄了她。
当着一众宫人,她挺跌颜面的,打发了小内侍先回去,自己叽叽咕咕地嘴硬:“我做什么了我…”
还是为着那满笔洗的虾蟆咕嘟。仪贞在含象殿前下了辇,瞧见皇帝居然就在前殿来回踱着步,是在等自个儿吗?真叫人受宠若惊。
赶紧三两步迎上去,行了礼,笑道:“少见陛下这会儿得闲,是要上哪儿逛逛吗?容我陪着一道吧!”
“谢仪贞。”皇帝这才在她面前站定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它长腿了。”
谁?谁不长腿啊?桌子椅子都长呢,只不会走动罢了。
仪贞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虾蟆儿啊,嗯,这几日是该长了。”
她还当出什么娄子了。仪贞放下心来,正要邀请皇帝跟自己一道去赏看赏看,却见他脸色很不对劲儿。
生气?不全是,看不上她送的东西也不至于正经生气。仪贞脑子里冒出个很不合适的词儿:花容失色。
不成不成,她忙不迭地憋住了笑,稳重地点一点头:“我先瞧瞧,长得对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颇为倨傲地择了张椅子坐下来:“在拾翠馆。”
仪贞一听,就觉得他嘴硬,这不是挺喜欢吗?还搁在跟前,得空便能瞅上一眼。
她蹲了蹲福,大模大样地往后殿去了。
一路上也没个人引路,仪贞进了拾翠馆,东找找西找找,末了才开了窍,走进皇帝的龙床里,果不其然在一侧临窗的高几上发现了那只笔洗。
哟,这地方选的可不算好。仪贞暗忖着,一面低头弯腰细端详,果然两三日不见,大伙儿全变了样儿,纷纷长出黛青的后腿来,只是比成蛙较为纤细些,还拖着长尾巴,一个个倒像跟壁虎也沾着亲。
她看得有趣,还惦记着皇帝等在外头,便兴致盎然地又往前殿去请,说:“陛下快来瞧,怪头怪脑的可有意思了。那小细腿儿沉在水底,跟一撇一捺的落笔似的,要真能拓在纸上,说不定是副写意佳作呢!就是不该养在寝殿里,它不透气,人闻着也不好闻呐。”
皇帝捧着杯茶,岿然不动:“拿去倒了。”
“那倒不用。”仪贞觉得他太矫枉过正了:“分个盆儿,住起来不局促,里头放两块太湖石就是,预备着它们上岸透气…”
还要上岸透气!皇帝听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朕说了,拿去倒掉!你是要抗旨吗?”
凭什么!仪贞心里也不痛快了:怎么就这么不领情啊…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发觉他居然脸色铁青,当真气得不轻。
不会吧?她犹豫了下,低声下气起来:“陛下,你是不喜欢我送的这东西,还是害怕呀?”
皇帝一哽,动了动嘴唇,没答上来。
要是说不喜欢,是不是太伤她的心了?虽然想不通这种模样古怪的玩意儿有什么趣,但她真当个宝贝儿似的送给他,心意总是好的吧。
害怕是决计没有的事。头皮发麻、骨寒毛竖,那纯是膈应而已。
仪贞见他表情变了又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立刻话锋一转,给他搭了个台阶下:“放生也好,是积功德的事儿呢。”
皇帝唇角微掀,挤出一声冷哼来:“积功德?很好,合该留给你来积。”让她还挤兑他,真是缺了大德了!
仪贞不敢再顶嘴,还想说两句好话,给这位大佛顺顺气,就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回来,禀报说苏大人到了。
第36章 三十六
仪贞听闻皇帝有正事, 连忙蹲福告退。皇帝被她怄得不轻,只比了比手,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仪贞从善如流地又回到拾翠馆里, 先把手上戴着的约指卸了, 挽起袖子来, 把高几上的笔洗端下来, 挪到另一头的条案上, 稳稳放好。
先前去猗兰殿传话的那小内侍捧着茶果走了进来, 有些腼腆地奉到她跟前:“娘娘请用茶。”
仪贞觉得好笑, 问他:“你是新到内殿来伺候的吗?”
小内侍说:“陛下近身伺候的只有师父——就是孙秉笔一人,奴才今儿是为了换笔洗里头的水, 方才进内殿的。”
明白了。仪贞暗想:算这孩子不走运, 难得出头一次,就被皇帝抓了丁。
她指着桌上一碟樱桃:“这个给你吃吧,不必在这儿白站着了。”
内侍们素日解馋的不过是些歪瓜烂桃, 樱桃这等娇贵的鲜果哪里够得上?小内侍红着脸谢了恩,轻手轻脚地捧了碟子退下去。
仪贞又看了一会儿蝌蚪, 皇帝还没回来。见桌上果子里有一碟枇杷黄澄澄的可爱, 索性坐回去剥起了皮儿。
鲜果都是拿甜白瓷蝶恋花纹浅口碟盛着的,堆高了不好看,故而枇杷只八个,仪贞一气儿剥了出来,放回碟中摆圆, 皇帝便回来了。
“怎么,舍不得?”皇帝本是见她磨蹭着不走, 像是还不死心,要留着这一盆黑嘟嘟的玩意儿, 可话问出来,又觉得有点儿古怪,怕听的人要多想。
好在对方实在没长这个心眼儿:“陛下误会啦!这玩意儿再有意思,还能一直养下去吗?我是怕倒在含象殿的水里头,将来长出一池子来,睡梦里也是蛙声一片,不是扰着你休息吗?还是放回原处吧。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咱们明儿白天一道放去?”
这半日的早晚,皇帝也没力气再和她讨价还价了:“随你吧。”
走到内间脱了外头衣裳,一眼瞥见高几上的笔洗搬走了,单留着一枚约指,是他送出去的那枚。
“谢仪贞…”他又绕出来,话尚未问出口,一碟色泽诱人的枇杷肉杵到了鼻子底下,献殷勤活似偷袭的人浑然不知:“陛下热着了吧?这是我才剥的呢。”
皇帝却把前因后果一联想,不甚放心地问:“你洗手了吗?”他不太能接受入口的果子上有蝌蚪味儿。
仪贞有点狐疑:“我手是干净的呀。”顿了顿,惊道:“你不会以为我把手伸水里玩儿了吧?”
这举动分明就很合她的作派!皇帝也觉得委屈:“那你脱约指做什么?”她要敢说还给他,他立马翻脸。
“搬笔洗的时候怕划着了。”仪贞笑眯眯的:“那约指多漂亮呀,可不能弄埋汰了。”
皇帝心里一动,板着脸吩咐:“你戴上我瞧瞧。”
礼是他送的嘛,这会儿要品鉴一下是情理之中。仪贞应着,去取了约指来,套进指中,抬起手给他看。
是好看的。皇帝对首饰花样没什么心得,选这东西不过是看它的珍珠圆润饱满,红宝也又大又亮,是个拿得出手的赏赐。
原来她戴着不止合适,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动人。珍珠宝石都是无知无情的物件罢了,为何缀在她指间,竟蕴藏着一种脉脉不得语的寂寥温情?
“好看…”这么多年的诗词歌赋像是白念了,正当用时,居然找不出冠冕堂皇的字眼来。
仪贞渐渐意识到二人的情形有些异样:她的指尖时有时无地触到了皇帝的掌心,他的拇指虚搭在她的手背上——换言之,他正托着她,抑或,拉着她?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一种疲倦的柔和。
仪贞心里警铃大作,一惊一乍地收回了手,讪讪道:“还有陛下赏的衣料,太多了,妾分了八匹给贵妃,武婕妤、苏婕妤、淳婕妤各两匹…”她怀疑皇帝认错了人,十分刻意地把后宫诸位都提了一遍。
皇帝叹了口气。他不明白她脑子里的弦儿又搭到了哪个方向,扯这些外人作什么。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自己同那些女人一点儿纠葛都没有,连内起居注也不过是请君入瓮的一环而已。
但是,算了。他怕她会蝎蝎螫螫地关心他是不是“龙马精神”出了问题。
跟谢仪贞这种缺心眼子的人相处,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多掰扯,追根究底费了老半天劲儿,最后落一肚子闲气的只有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那记性,朕不放心。今晚你就留在拾翠馆,明儿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那‘蛙声一片’给料理干净,朕盯着呢。”
仪贞满口应承不住,这会儿的气氛又重新自在了许多。她想,皇帝在自己面前,跟炮仗似的才是常态,一点就着,百试百灵;像刚才那么着闷不吭声,怪让人悬心的。
于是二人说定了。皇帝吃了两颗她孝敬的枇杷果肉,余下的全归了她自个儿。叫宫人送了热水进来,他俩自己动手洗漱更衣,全当睡前消消食。
走到寝间,皇帝发了话:“你睡外侧。”
仪贞“啊”了一声,随即又“哦”,应得抑扬顿挫——她本打算睡外头那张榻呢。
皇帝斜了她一眼,自己率先躺到龙床里头去。
仪贞就麻烦多了,先摘下颈间挂的璎珞,手帕仔细包了塞在枕头底下——这是阿娘从大德那儿求来的,自小就戴着;又理一理散开的长发,拿巴掌大的小玉梳刮一刮发尾;再欠身去打开床尾挂着的镂空金香球,看看里面的驱虫香药还够不够,最后才放下幔子,安心地扯过绸被睡下去。
皇帝早闭紧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她同他并肩躺着,心里则难免感慨。
他们两个一床睡也不是头一回了。从最初大婚时的彼此提防、井水不犯河水,到剑拔弩张、横眉竖眼,再到彼此视若无睹…哪能想见会有今日:她跟他躺在一块儿,可以漫无目的地聊聊天儿。
“陛下?”
皇帝分明醒着,却不肯理会她。
仪贞便故意自言自语道:“那虾蟆儿咕嘟真不能留下吗?明儿陛下醒了我再求求他吧!”
“你敢。”这下愿意应声了,微哑语调里确实带着浓浓的疲惫。
仪贞得逞地偏过头,打量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想必一向宵衣旰食,铁打的人也会累吧。
朝政上的事儿从来没有容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得多么轻松,可就算积威年久的老成君主,也未敢夸下此等海口,何况是他。
他甚至没有得到过尊长主持的加冠与激勉。
她几不可闻的叹息一瞬。
“做什么?”可惜在皇帝耳中,这动静鲜明得放肆。
“没什么的。”仪贞含混着想带过去。
皇帝却不容她糊弄:“你招了朕,却还敢说没什么?”
“真没有呢。”仪贞信手替他拍拍被子,说:“我睡不着撒癔症罢了,没得为这个耽搁了陛下休息。”
她原意是要做个替皇帝抚胸口顺气儿的动作,但仰躺着不好施展,竟有点哄孩子入睡的意思。
后知后觉地将手往回缩,眼睛半睁半闭着,生怕和皇帝对上。
然而宽敞的龙床此刻又显得狭小无比,她根本无处可躲:“谢仪贞,朕竟不知道你所谓的本性,原是这般,猖狂。”
仪贞难得因为这一评价而羞赧起来——这其实也是一种有恃无恐吧。盖因她心里门儿清,虽然皇帝对着她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张嘴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但摸着良心说,他无疑是位宽宏的君王,也是个心善的男人。
她满心热忱,既然已经吵得他睡不好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抒发起来:“陛下,改明儿我请你看皮影戏吧!”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仪贞不管这些,继续道:“你指定没见识过。那些个皮影子做得可精巧了,像披红挂绿的将军、穿金戴银的小姐,这一类个顶个漂亮都不算什么,最绝妙是一身素的白娘娘和小青,哪里是蛇妖啊,分明就是仙子嘛!”
“不过,”她话锋一转,“再漂亮,终究也是死物。牺牲了的许多牛或驴,它们若有的选,敢问它们是宁愿将剥下的皮描上金绘上彩,用以娱人呢?还是悠悠闲闲地在旷野上吃草甩尾巴呢?
“我在宫里整七年了,却像是近日才看见身边的人会笑、会愁、会忙里偷闲,仿佛大家是得了神仙点化,一夕之间从一牵一动的皮影儿变成了活人——陛下,那个吹了口仙气儿的人,就是你呀。”
她滔滔不绝地倾诉了一大通,身边的人却一言不发。
“嗯?”她努力去分辨皇帝的神情:“是借了‘曳尾涂中’的典故,可事是真事,情是真情,句句发自肺腑,陛下不会又说我掉书袋吧?”
“…朕只是吃惊罢了。”皇帝约摸是不情不愿、迫于公道才赞同她的,脸偏到里侧了不说,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闷声道:“谢仪贞嘴里竟然有中听的话。”
“你总是这样想我。”仪贞抱怨道:“我说过的中听话多了去了,只有你以为我在拍马溜须而已。不识好人心…”
她这是已然困了,说到末尾口齿都含糊起来,大不敬的措辞听着并不逆耳,软绵绵的,撒娇一般。
皇帝又捱了许久,才肯回过头来,酸涩发胀的眼,望着陷入黑甜梦乡的人——心大如她,哪有睡不着的道理。
他悄悄地挪动身体,与她面对面地卧着,目光停伫在她因为侧睡而微微鼓起一弧的脸颊。
她真好看。她不知道,苏婕妤的父亲来给他请安时,说了许多忆古的旧事,明面是闲话今昔,实则倒是倚老卖老来了。
他们那一群人,简直毫不掩饰地轻慢他,甚至公然认同——王遥继之于先帝,而他继之于王遥。
而今他踩着王遥的尸骨重掌大权,居然是对忠良之士的背弃。
他不恨他们这群老物,只恨自己羽翼未丰,还没有股肱之臣。
谢仪贞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拍马溜须和句句肺腑,全都不偏不倚地抚慰在他心口。
她睡得那样香甜,他却依旧担心吵醒了她,只以口型无声唤道:“蒙蒙。”
第37章 三十七
仪贞请看皮影戏的约定, 因为皇帝一时抽不出整整半日的空暇,暂且不能履行。不过放那些虾蟆儿回家乡,不过顺手而为的事情, 两个人次日歇午晌的当口, 便一道慢慢悠悠地过去了。
天越发地热起来了, 两个呆人儿不嫌困倦, 娇滴滴的蔷薇花却受不得, 焉头巴脑地躲在大幅的稠绿底下, 轻易不肯露脸。
仪贞两手捧着蝌蚪窝, 皇帝在旁边给她擎着油纸伞遮阳,两个人的步子始终迈不齐, 一路跌跌撞撞的, 几回险些把笔洗里的水洒出来。
仪贞不觉得恼,横竖这会儿凉丝丝的水真洒在手上,顿生清爽, 腥不腥的都在其次了。皇帝却老大不高兴的模样,抿着的嘴还略略往下捺着, 他倒不想想, 哪怕是仪贞主动撞着他,男女的力道有得比吗?
不过人家是天子嘛,凛凛不可犯也是应当的,太好性儿还怎么御下呢?
好歹支撑到那小池塘跟前,仪贞努力捧高了笔洗, 稳稳当当地就要把摩肩擦踵的半大虾蟆往水里放。
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腿子舞之蹈之,皇帝背上的寒毛又纷纷竖立了起来, 可偏偏还瞧不惯谢仪贞那身量:虽说不至于与池塘同高吧,但姿势摆得也很危险, 即便不栽进水里,也必然要惹上一身。
炎炎夏日,真兜头一泼水来,黏住了衣裳,可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用力咳了咳,云淡风轻地说:“让朕来。”
仪贞当然同意,煞有介事地将笔洗托付给他,一面谆谆善诱:“长了前腿儿就快上岸觅食吧,别忘了陛下的恩典。”
前半句就够匪夷所思了,后半句更叫人啼笑皆非:“谢仪贞,那边荷叶上滴了颗水珠儿下来,你可要发个愿?”
仪贞说好啊,果真对着她什么也没瞧见的荷叶双手合十道:“保佑陛下事事如意吧!”
假的。她不过想揶揄回来而已。皇帝脑子里清楚极了,然而心的跳动本就是不由人的。
日头又略略西移了些,估摸着到未正三刻了,灼目的威光依旧不减。皇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说:“寻个阴凉地儿避一会儿吧。”
仪贞不假思索:“旁边两步就是蔷薇馆。”
蔷薇馆大概留有四五个洒扫的宫人,前次因为她突然到来,很是惊动了一番,商议着是否要照着有主子居住的宫室那样,将听差的人手增添起来,不过仪贞念及燕十六再来玩耍便不容易,回绝了这安排。
此刻迎接她与皇帝的果真只有两个宫女,诚惶诚恐地行过礼,便亦步亦趋地候着他们的示下。
仪贞说不必拘谨,给他俩打个热巾子来擦擦汗,此外他们该忙什么便忙去。
两个宫女儿依言去了,少时不止捧了铜盆巾帕并香露来,另备了一壶新茶、一对儿斗彩葡萄纹杯。
茶不算顶顶好,胜在正当时。热水里滴了香露,崭新的巾子拧出来,擦了脸和脖子,又浸一张来拭手,通身都凉爽起来了,再摇一摇团扇儿,时不时抿一口稍稍嫌烫的茶,那份惬意自在,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仪贞自己扇了一会儿,又举着扇子给皇帝送风,闲着的一只手便托着下巴,支在玫瑰椅扶手上,脸上笑眯眯的,一派自得其乐。
她难得不聒噪,皇帝反而不习惯似的,有意引着她说话:“蔷薇架那头有一座秋千,你想去玩儿吗?”
仪贞怔了一下,说:“不去。”
这答案可不像是她嘴里说出来的。皇帝迟疑了下,接着说:“朕可以在后头给你推。”
真真是抬举她了。仪贞听得出,他这提议是实心实意的,便勉力笑了笑:“不用啦。”
怪哉。皇帝直觉她没那么高兴了,连扇子也不再给自己扇。杯里的茶水应是晾凉了些,她垂着眼帘儿,专心地品尝起来。
是他哪一句话说错了不成?皇帝咂摸不出来。活了这二十年,横竖是没哄过人,更没被谁哄过。
他干脆也垮下一张脸,挺直了腰杆坐着——要论端坐的功夫,只怕谁也比不过他。
仪贞压根没想和他较这个劲儿。一杯茶喝完了,心事也被重新熨平整了,她搁下杯子,望见外头日光暗了不少,便偏头对皇帝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不急着开口,以免哪里又开罪了她。
看来自己方才连着拒绝两回,到底拂了他的脸面。仪贞哪能体会到,单单一个不识抬举,并不叫皇帝心里如何介怀。只是昨儿那样可心,今日竟全不作数了吗?一时热一时冷的,是觉得戏耍他好玩儿?
还恼他自个儿。甜言蜜语值个什么?他险些真要跟人贴心贴肺起来了。
这会子重新把架子端稳了,任她再如何油腔滑调也白搭。他站起身,冷冷扫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仪贞亦觉得好没意思,屈了屈膝,作个蹲礼相送的样子,自顾自决定,多待一阵子再走。
不曾想这算盘还没打完,外头“轰隆隆”一迭声,惊雷乍起,紧跟着银针似的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仪贞瞥见门边儿倚着的油纸伞,不作他想,上前抱在怀里便往外头撵去。
皇帝今儿穿了件佛头青纱袍,雨下得太密,天地间都成了一色的苍绿,乍眼望去,一时竟寻不着。
快走到抄手游廊当中,仪贞方才瞧着,那一头拐角处立着个宫女儿,正是才刚奉茶的那一个,一身素净的月下白,这会儿倒显眼起来。
但见她侧着身,高高伸直两条胳膊,向前竭力地举稳了一把伞,全然不顾自己,只图将面前那高挑的青条儿遮严实了,不能淋着半点儿雨。
可气“青条儿”浑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明知道自己个子高,不将那伞接过手便罢,还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跟谁要玷污了他的清白似的。
仪贞拎起裙裾,疾走起来,没等赶到跟前一解那宫女的困境,皇帝似有所感,刹住脚步,先转头看见了她。
“陛下。”仪贞朝他匆匆颔首致意过,对那瑟瑟发抖的宫女道:“去将裙子换了吧,湿淋淋贴着该着凉了。老话说六月的天儿,孩子的脸儿——我看这雨也下不了太久,咱们索性过了这阵再走。”
没人能做皇帝的主,她这后半句也无非谏言而已,皇帝不置可否,宫女便执拗地维持着倾身举伞的姿势。
仪贞嘴唇动了动,分明又要救人于水火之中,皇帝偏不给她机会,对那宫女一摆手:“没听见你主子娘娘吩咐?”
宫人这才忙不迭地应声却行下去,退走了老远,方才转过了身,从肩背到裙摆全湿透了。
“你体恤人家,人家兴许以为你防着她上进呢。”仪贞还没来得及怜惜一二,皇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语调比这不由分说的骤雨还寒薄三分。
仪贞歪头瞅了瞅他:“原来如此…陛下没看上人姑娘就算了,何苦捉弄她?”
皇帝暗里错牙,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搭理了她。
这下好了,刻意捉弄一个卑如蝼蚁的宫人,或者使性掼气往大雨里冲,他总得认一个。
无路可走,唯有修闭口禅一条道。他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愿挨着她,就侧身僵站着。
“陛下往里来些吧,仔细积水浸着鞋子。”她是真不会看眉眼高低,还是说不在乎他痛快不痛快?
也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罢了:这缺心眼子待谁都先存着一份善,自己这九五之尊,只怕在她眼里并未比旁人高贵多少。
雨点子果然如她所言,渐渐地止住了。但脚下这一小滩积水也确实浸透了他的鞋面,皇帝抹不开面子,故作随意,慢腾腾地往旁边挪了些。
仪贞收了伞,度得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便又献起殷勤来:“我送陛下回含象殿吧,别耽搁久了,误了陛下的正经事儿。”
皇帝“嗯”了一声,二人和好如初,并肩往回走了十来步。
“谢仪贞,”皇帝终究没按捺住,“你为什么不坐秋千?”
他果然不记得了。仪贞觉得这样也好,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秋千有年头了,多半没有人来修缮加固,我怕跌下来。”
是吗?皇帝总有层疑云蒙在心上,他拨不开。
仪贞将他一路送到含象殿外,听闻下半晌来谒的是大儒陈江陵。老先生昔日为避王遥锋芒,虽已辞去太傅之衔,但于朝廷选贤举能大事上,一向披肝沥胆、不遗余力。
与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晤对,必然是怡性养神、受益良多的。
仪贞没再进前殿,就在侧边甬路上与皇帝分别,目送他离去。
天仍旧是阴沉沉的,乌云层峦叠嶂,想来稍后还会有一场雨。
仪贞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想:像皇帝那样不让人随侍,自在倒是自在了,这会儿一个人返去,怪无聊的。
这念头刚一动,慧慧领着芝芝远远地过来接她了。这两人凑到一块儿倒新鲜,到了跟前,仪贞笑着还没开口,芝芝先一步跪下行了大礼:“皇后娘娘,求您去看看我们娘娘吧!”
第38章 三十八
沐昭昭这主仆俩, 向来看自己跟看傻子一般。仪贞不是感觉不到,但也不大放在心上——自小长在宫里的积古嘛,脾性上跟她这种外来的不一样, 原是常情。
今日不知遇着什么难处, 居然找上她来了, 倒是有点非同寻常的意味。
芝芝一边在前头引路, 一边急急地说起原委:“不知道武婕妤从哪儿抱了一只奶猫养, 早起兴兴头头地带来给咱们娘娘看。那猫儿淘气又不怕生, 才丁点儿大, 一个错眼就不见了踪影,谁能想到它什么时候钻进了小库房, 把…把那‘雨霖铃’给拖雨地里糟践了。”
雨霖铃, 就是一架细绳儿挂着的几个蒲苇球,轻轻摇荡时会沙沙作响,如高卧听雨, 易于入眠。猫见了这个如见至宝,哪有不往上扑的?
芝芝见仪贞脸色微变, 一时也顾不上试探她知晓了几分内情, 半掩半露道:“那东西虽不是罕物,但对我们娘娘来说,因是故人所赠,多少可以寄情,如今好端端给损毁了, 心里头不大受用。”
仪贞在行宫借宿琼芳斋那一晚便隐约猜着几分,如今越发坐实了, 雨霖铃出自姚家二公子之手。
不大受用这措辞明显过轻了,要仅仅是这么着, 芝芝还犯不上来告诉她。
一时进了华萼楼,仪贞心里大致已有了个谱儿,等见着沐昭昭,她却并不像自己料想的那样肝肠寸断。
女官出身的仪礼好,不管什么时候都纹丝不乱,恰好穿着她给送的藕荷色纱,四合如意纹的,做成了件对襟衫儿,益发纤袅。挺直了生宣一样薄的背,端坐在阔大的禅椅里。
见仪贞来了,她稍稍抬头,随即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皇后娘娘胜常。”
应对流利,声调却一丝起伏也无。仪贞不觉皱眉,又抬手拉着她起身,一面问芝芝:“武婕妤呢?”
自己带来的猫捅了娄子,连个不是都没赔,贵妃一句话还没发呢,她便唯恐要将猫打死出气,抢搂过她踏了四脚泥的祸害心肝儿,径直跑了。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芝芝不阴不阳回了句:“奴婢不知。”
仪贞转向慧慧道:“你替我去请她来,好歹把这地缝子里的茶沫儿、苇叶儿抠出来收拢了。”
“何苦做这徒劳无功的事情?”沐昭昭拦道,又瞧着芝芝,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摆设,唐突了武婕妤不算,还惊动皇后娘娘做什么?”
真是当局者迷了。仪贞暗叹:芝芝是懂沐昭昭的,她面上尚自持着,内里只怕失了魂儿——如若不然,怎么还会由自己拉着手不松开?
教她如何开解呢?人死如灯灭,尸骨无存,徒留这一样旧物,原是活人的念想。偏又被个不通四六的猫儿给拆了个稀碎,恨无处恨,怨无处怨。
想着想着,她自己差点落了泪。仪贞是容易感同身受的人,不消沐昭昭开口,她已经决心要为她重新寻一个寄托来,至少,他们不能遗忘了他。
沐昭昭迎着仪贞那澄明的眼眸,只是木木的:爹娘疼着、捧着长大的孩子,都像她这般天真吗?
她眼里的人间悲欢都是磊落的:沐昭昭对姚洵矢志不渝,李鸿对沐昭昭一往情深——纵有遗憾,也遗憾得完满。
可是,沐昭昭从未对姚洵动心过啊。
谁都没有问过司寝女官的心意。李鸿将她当作一样赏赐许诺出去,就跟许诺过姚家父子的拜将封侯别无二般。
然而姚洵没能等到李鸿践诺。他走进了那场大雨里,走进了他永夜般的十九岁末尾。
那架雨霖铃,是那个少年郎一厢情愿的示好。
她则成了沐贵妃,成了这朱红宫墙里,香火供奉的神主。
皇后的误解她从未出言分辩过,因为她恨那个人。
而一切的家国大义都教导她,不可以恨一位天纵英才的君王,不可以恨他顺天承运的光复大业。
“天儿不早了。”沐昭昭听见自己口中的逐客令:“平白耽搁娘娘这么久…”
婉转恭顺的姿态没能摆足,一股腥甜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沐昭昭犹无知无觉安然坐着,耳中依稀听得芝芝尖声叫了起来。
仪贞霍然起身,一力把行将厥倒的人揽在怀里,引着手帕托住她的下颌,连声道:“去传太医!去请陛下!”
皇帝和陈老先生谈了一下午,意犹未尽,后来听见老师已然嗓音微嘶,方堪堪止住。又命传了膳,师生二人同用一回,再着人好生送了陈老先生离去。
皇帝自己信步走到含象殿外,放眼望着暮霭沉沉的低矮天穹,出了一会儿神,回首就见沐昭昭身边的大宫女正满脸惶惶地向他这儿奔来。
他心里顿时一沉,甚至听不真切她跪到跟前究竟在说些什么,脚下已经兀自往华萼楼转去了。
太医也来了,跟他前后脚的工夫,此时连忙退避开一步,行下礼去。
皇帝步履不停,跨过门槛儿朝屋中走,神思却像被绊倒了似的,坠着他两条腿,迟迟不能归位。
这一程的辛苦无法言说,他仿佛精疲力竭地怔在地心,直到屏风后头闪出一道身影,大喇喇地拉住他往里走:“好了,陛下来了!”
谢仪贞。皇帝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下来,四肢百骸恢复了自主。他没到沐昭昭的床前去,停下脚步,轻声问和自己牵着手的那人:“究竟是怎么说的?”
仪贞对他“嘘”了一声,扭头瞧见沐昭昭睁开了眼,宫人正替她擦拭脸上的虚汗,太医随后上前来,隔着幔子开始诊脉——暂且用不上他俩,她这才同皇帝走到外头去,放低了声音,将沐昭昭吐血的始末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皇帝听完了,没有作声,只低眉看着她衣襟上沾到的那一抹血。
“…陛下以为呢?”仪贞说着自己的计较:“我原也想过,陛下那儿若还有姚二公子的一二旧物,不妨转赠给她…但是,太沉湎伤情了,于她究竟也没有益处,从前她在含象殿司寝时,仿佛还是圆脸儿,如今竟是见一面,便觉得她清减一分。”
她为着别人愁肠百结,皇帝却恍若未闻,伸出手来,指尖迟疑地触上她前襟的血迹。
他清楚那是沐昭昭呕出来的,但他就想碰碰她。
别让她发觉了,自己既冷酷又无用。
姚洵已经死了,他到不了九泉之下,把人给沐昭昭抢回来。受命于天的谎言,在这一桩上头就能被轻易拆穿。
雨霖铃,他甚至不曾见过那是什么模样。
他几乎无措地站在廊下,雾很浓,一溜儿排开的宫灯也照不亮周遭,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皇帝彷徨了片刻,举步走下一级阶砌,席地而坐。
“陛下。”碧青石阶凉幽幽的,仪贞略一犹豫,舍命陪君子地跟着坐了:“我听慧慧说,王遥置在宫外的宅子抄完了?”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又说:“你坐过来些。”
仪贞没多想,依言往他身边靠了靠:“咱们就拿这笔银子,给姚家上下建衣冠冢吧!”
以彼之血,祭我之失。这做法很有传奇话本里快意恩仇的劲儿。在给姚家平反昭雪的事儿上,朝中各派大臣已经摇唇鼓舌了数回,皆不如她这提议来得痛快。
皇帝凝滞的目光终于微微一颤:“好。”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就只有当年习武时,姚洵惯用的那把长剑,姚家其他人的遗物,还得从旁人那里搜罗——姚家十族皆遭毒手,有没有这样的“旁人”呢?
他并没有太多信心。姑且一试,无非因为拱卫司副使刘雨桐临阵倒戈时,曾对他说:“十族亦有十族。”
彼时他被高热折磨得不人不鬼,在王遥等人眼里,已然是只差镇魂钉钉上的棺材瓤子,接受这人的投诚,即便无利可图,倘或有害也无伤大雅。
后来证实,他赌对了。
十族亦有十族。这世间果真有散落难觅的星星碎芒,纵然微渺,但永夜来临的时候,不难发现,那些沉默的光点逐渐拼凑到一起,铭记着一个人一生的吉光片羽。
“啊啾。”仪贞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手肘轻搡了搡他:“地上好凉,咱们起来吧。”
皇帝欲再拉她,可她因为方才没来得及扯出帕子,是以手掩住口鼻打的喷嚏,万一沾有唾沫星子,让他老人家嫌弃了呢?
自己一鼓作气站起来,跺了跺脚,对跟着起身的皇帝道:“陛下,快把这消息告诉贵妃去!”
是要让沐昭昭知晓,心里有个慰藉。皇帝被她架秧子送到寝殿门外,暗想这缺心眼子指不定又在乱点鸳鸯谱,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须得分说:
“谢仪贞,可以原谅有关那架秋千的龃龉吗?”
他厌恨过的是那个不辨面目的“奸臣之女”,不是眼前有血有肉的谢仪贞。
他后悔了,但昨日难再,覆水难收。
仪贞一愣,旋即笑着点点头:“嗯,快去吧!”
第39章 三十九
隔了一旬, 建衣冠冢的事儿初初有了眉目,恰逢上休沐日,皇帝换了身葛纱道袍、戴着时兴的绉纱逍遥巾, 穿花拂柳地往猗兰殿散着步。
谢仪贞爱花哨。因宫殿两旁历来不让栽种高木, 她便隔三差五地养些藤缠蔓绕的香花香草, 廊边阶下随处可见, 翠蓝冷红的结一大串, 确实不怕贼人藏匿——来了也得被这网罗困得插翅难飞。
皇帝心里好笑, 足下倒径直往那蜂蝶翩跹的深处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 飞飞小蝶占年光。
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意境是多么拨动心弦, 可实际上——理应凭窗久的幽人这会儿正一心弄笛吧, 猗兰殿内隐约有笛音响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会以为是怪声怪气的闹猫儿。
她真是没什么天赋啊。皇帝皱着眉想到, 何苦执着于此,损人不利己。
嫌弃归嫌弃, 皇帝其实尚还记得, 从前她求过自个儿指点一二,那时他没有答应。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他绝不是好为人师的,无非去试试那缺心眼子还有没有点拨的余地, 实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进了后殿东次间, 仪贞果然在这儿,见着皇帝欣喜得跟什么似的, 蹲福都行出了拜师礼的架势。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刚奉上,谱子也跟着凑上来了。仪贞百思不得其解:“这本曲谱是我特意去文渊阁翻出来的,总不该有错漏吧?怎么吹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皇帝无法,接过来一瞧,惊悉她适才吹的居然是《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应时应景,只不应吹笛人的心。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这会儿正拿银镶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来解渴。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仪贞连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进嘴里,一面取过旁边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块儿果肉递上去。
连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么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脸上泛起一片热意来,且把曲谱一搁,黑不提白不提的,转而另起了个话头:“从前的凤印从王遥宅子里抄出来了,朕嫌晦气,索性不要它,另刻了个新的,你收着。”
仪贞受宠若惊,连忙将手在帕子上擦干净了,这才揭开他推来的宝盒:皇后凤印,制与帝同。玉螭虎钮,文曰“皇后之玺”。
无授印不算拜官,何况是方莹润无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双手捧在怀里,翻过印面一看,却不是这四个字。
“凤仪安贞?这不成我的私印啦…”仪贞咕哝道:“将来传不了后世,岂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这反应还算是有长进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传承后世,没再提让贤贵妃的话了。
他不肯说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将来连这点挑费也捉襟见肘,那皇帝不当也罢。”
真豪阔哉!仪贞抿嘴而笑,听见皇帝又问:“知道‘安贞’二字的出处吗?”
仪贞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话,什么安贞之吉。不过这些卜筮之道,我实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①”
皇帝娓娓道来:“这是坤卦彖传。坤卦乃乾卦之至,顺承天道,厚德载物,故而取牝马为象,盖因‘天马行空’易,‘行地无疆’难,非顺势应时、披荆斩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虽领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东北失民心之说——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东北嘛。如今沧海桑田,何处为得,何处为失,自该另论。既来之则安之,便是大吉。”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原来不是曲谱有错漏,是她的造诣远远不够。
这静谧的夏日,暗暗浮动着一股令人慌乱的微黏热气,仪贞不动声色地展开手帕,悄然挡住了脸,将其归结为自己相形见绌下的一种羞赧。
“陛下,”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学笛子了。”
这话按说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觉出几分怅惘:“半途而废,是君子所为吗?”
“我本来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仪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异样的滋味儿,正色问起姚家福地选好了不曾。
皇帝说:“论风水吉壤,普天之下无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将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圣德碑亭内,供后世瞻仰。”
仪贞点了点头:“这是该当的。”
她问心无愧,故而能够这样举重若轻地盖棺定论,可朝堂里头,那些分党分派的大人们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简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诉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补缀、弹压、招抚,可谓费尽心血,哪怕有一丝疏忽,也决计挣不出如今这个结局。
因而关切道:“这消息,贵妃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一时差人知会她一声吧。”
“借旁人之口做什么?”仪贞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你是良金美玉、昂昂之鹤,唯独口舌上欠缺了些,逢着紧要关头,实在吃亏得很哪!”
纵然她一派忠臣直谏的作派,皇帝也好比东风吹马耳,过而不闻——他口舌上有欠缺么。
“像那姚家二公子,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回。”仪贞顺着她的心得继续往下说:“论模样嘛,也不见得比其他几家的儿郎出挑多少,不过天生爱笑,长辈们都喜欢得了不得。三岁看八十,想来确实胜在性情…”
她后知后觉,总算知道这话不大妥了,似乎有含沙射影之嫌。
硬着头皮一瞥,对面艳若桃李的人果然正冷若冰霜地睨着她。
“不是…”仪贞心里头可冤屈了:“我寻思着吧,真心对一个人好,排忧解难和嘘寒问暖都很珍贵啊!既然做了这么多,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要等那人自己随缘觉察吗?这可不算高明。”
是吗?皇帝忽然决定暂且将错就错,探一探她对男女之事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那依你看来,怎么着才最能打动人心呢?”
仪贞闻言不禁蹙眉,好生思索了一阵子,才笑道:“这冷不丁的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家常过日子的话,哪怕摘星星摘月亮呢,也只能显那么三两回的身手,又不是后羿。左不过是天凉了给加件衣,天热了给扇扇风;欢喜时能一道笑,伤心时能一道哭;得闲便赏花赏月,不得闲便男耕女织…末了这句陛下不适用,意思到了就行。”
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皇帝觉得,样样都不难,可在她那里,又样样都难。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件可以令她欢喜的事儿:“月前骠骑将军上书给朕,请求回都中料理婚事,算算日子,快到了。”
“真的!”仪贞眉开眼笑一瞬,转而又发起愁来,谄笑着跟皇帝打起了商量:“陛下,念在我出谋划策的份儿上,能不能赏我个恩典啊?”
出谋划策?她可真有脸说。皇帝不露声色,只道:“且说来听听。”
“二哥哥的婚事,不知陛下是怎么个决断?”仪贞道:“先前陛下说的坤为乾之至、顺势应时、迷途知返,我很是受教。谢家若再与宗室结亲,算不算遵循正道,温顺养德呢?”
她居然参悟出来这个。皇帝一时语结:真是小看她的胸襟了,怀揣的是偌大一个社稷江山,什么情啊爱啊的,犄角旮旯里缩着吧!
“谢昀的婚事,与朕何干?”他没好气道:“王遥有误人终身来弄权欺世的癖好,朕可没有。”
“陛下仁德!”怎么还急眼了?仪贞想,诚心让贤的时候,你又不理会。
如今…她悄悄瞅了一眼近旁搁着的凤印宝盒,好歹容她把这块儿美玉捂热乎吧!
皇帝亦觉得自己气咻咻的样子,未免颇失风度。
希图着这个榆木脑袋开窍,可真比登天还难啊。什么时候谢仪贞能爱他到死去活来,他则全然不为所动,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铁石心肠——那才能略消他心头这口毒血。
第40章 四十
按着祖辈儿的规矩, 外臣进宫谒见,是仅对于皇帝而言的,述职也罢, 单单问安也罢, 总之跟后宫女眷们没什么干系。
皇帝体谅仪贞的心思, 谢昀回到京中、请旨觐见的时候, 便知会了她一声, 让她次日亦到含象殿来, 兄妹两个见一见面。
所以当皇后还是有这点好处的。别的妃嫔若是随意往含象殿这等地方溜达, 可就没这么名正言顺了。
仪贞天蒙蒙亮就起了床,穿上件水红亮纱对襟衫儿, 蜜合色挑线缕金裙, 这回把皇帝赏的那几样首饰全给戴上——为了插那凤凰莲花纹两股钗,还特意梳了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整个人都高挑了好几寸, 不由自主便步态娴雅起来,款款朝含象殿走去。
含象殿里, 皇帝跟这谢二实在没什么可说。论公, 他身上骠骑将军的衔儿都不是皇帝给封的,从来又谈不上如何效忠自己,没把他一革到底,已经是皇帝宽宏大量了。
论私,那这人更可厌。
谢昀跟谢仪贞模样居然有六七分相似, 年纪又挨得近,只怕对外说是龙凤胎也有人信。
怪不得谢仪贞成日家嘴里心里念的都是她二哥哥。
皇帝倒不是小心眼儿, 二舅子的醋也吃。只不过谢昀在军营里操练多年,体格儿轮廓原本都很硬朗锋锐, 偏偏一支冷箭伤了肺腑,至今也没能恢复如初,看起来病恹恹的。
皇帝不待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老是这副德性。
二人泛泛谈了几句兵防的话,终于捱到仪贞来了。
“陛下胜常。”仪贞进了殿中,仪态万方地行了个礼。
她心里且有一杆秤,明白这回是皇帝额外开恩,兄妹叙旧大可以往后稍稍,先要把这位主儿的感受照顾周到,好叫他老人家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谢家老的小的都把他挂在心尖尖儿上呢。
故此错过了谢昀那一瞬间的神色万变,两人好歹没能掐起来。
谢昀起初没把这云鬓红妆的女子和自己那黄毛妹妹联系到一块儿,侧首避开眼时,心里不免鄙夷:这含象殿索性改名叫娘娘庙得了,谁都能来拜一拜。
直到在他眼里跟碧霞元君大差不差的皇帝开口道:“不必多礼。细论起来原是自家人,没那些个避讳。”
谢昀这才愕然瞠目:这竟然是谢蒙蒙。
所以说人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呢,一样是按规矩行礼道胜常,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妖妖调调、昏君奸妃,放在自己妹妹身上,那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收敛了表情,泰然自若地向仪贞行礼:“微臣谢昀,见过皇后娘娘。”
没给仪贞叫免的机会。那小皇帝的话听听得了,真不知分寸地称起自家人来,转头不晓得怎么收拾你呢。
皇帝也清楚,人家至亲骨肉的说两句话,自己在跟前杵着总不大自在。便挥了挥手,说:“朕还有大臣要见,皇后且同骠骑将军上无为轩坐坐吧。”
无为轩在拾翠馆西头,地界儿不大,是个非常清幽的所在。皇帝偶尔会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干。仪贞觉得,他能把这儿腾给他们兄妹,可谓慷慨至极了。
从前殿过去,有一条小道可走,道旁新近挖了个小池塘,依稀听说是风水上有讲究。仪贞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娘娘…”谢昀走在她身旁略后一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戴义髻了?”
“你放屁!”这话根本是脱口而出,随即仪贞已经一脚踩在一只官靴上了。
她愣了下神,觉得没有轻软的靸鞋踩起来解气。
谢昀半点儿没感到疼,由她这么踩着,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笑点点头:“是谢蒙蒙。”
仪贞乜了他一眼,这才气鼓鼓地收脚敛裙,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叫我娘娘,就不该冒犯我;要是叫我蒙蒙,就不该欺负我。”
何况,蒙蒙便蒙蒙,她不喜欢连着姓儿一道的叫法。
她不计前嫌,抿了抿嘴,率先唤道:“二哥哥。”
谢昀鼻子不由得一酸——这一声可真是睽违已久了。他小时候一听见她乖乖叫他就闹头疼,不是犯了什么事儿要他顶缸,就是听说了什么外头的新鲜要他夹带回来。
这是他妹妹呀。他勉力扬了扬嘴角,说:“我原要早些回来的。接我的车队在永平府换马,正遇上一群流民,当中有个女孩子,七八岁的光景,头发黄黄的,我觉得有点像你,倒没想过,你该出落成大姑娘了…”
仪贞不服气道:“我小时候头发也不黄,更不必戴义髻。”
他的意思她其实都听明白了。谁不盼着骨肉团圆呢?他们是,那女孩儿亦是。
无关贵贱,既在眼前,便不可熟视无睹。
谢昀自知理亏地笑了笑,并不说话。他们已经到了无为轩跟前,仪贞走在前头,又忍不住回首去看他:“我才刚进含象殿时,还以为你是大哥哥。”
长兄如父这个词,不光他俩没怎么当回事儿,谢家父母也从来不把这种分外的苛求挂在嘴边,唯独长子谢时,自己奉为圭臬。
幼年时的五岁之差简直不啻天堑。谢昀谢仪贞摇头晃脑背千字文的时候,谢时已经在习小楷、行书了;谢昀涨红了脸拉出弓一力时,谢时从军营回来,翻卷边儿了的是《纪效新书》;谢仪贞换后槽牙的时候,谢时甚至开始说亲了。
谢时确实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弟弟妹妹眼中的凌云木:挺拔,坚贞,可以仰望和依托。
谢家的儿女,都应当有这么一天。
谢昀忽然弯下腰,把仪贞抱了个满怀:去他爷爷的外男!
仪贞红着眼笑起来,奋力抬起胳膊,手心抚了抚他的后背。
“昨日回家,阿娘说端午节来看过你。”兄妹二人在轩中小茶桌前坐下,仪贞见风炉茶水一应俱全,便自己动手洗涮了壶杯,准备煮一壶虎丘茶。
谢昀心里纳罕:他的妹妹何时亲自做起这附庸风雅之事了?不该是阿娘品茶时她傍过去尝上一口,或者爹爹酿酒新启时眼巴巴地分得半盏吗?
这种有女初长成的体验,不知爹娘如何,横竖他挺不是滋味儿的。
仪贞“嗯”了一声,将第一杯茶递给他:“阿娘的腿脚不如从前灵便了,走了半日就有些酸胀,我想给她捶捶,好说歹说都不让。”
“到家里让鬟儿捏一捏就是了。”谢昀劝道:“君臣纲常隔着,至亲骨肉的心又不曾隔着。阿娘若不嫌我手劲儿重,我替你尽孝也是一样的。”
仪贞笑道:“你可别学我卖乖!是忘了那赤金大钉耙不成?”
不怪爹娘偏疼仪贞,除去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外,这丫头也是一向很擅长当着众人给长辈挣脸。有一回谢夫人生辰,恰好仪贞那儿有一盒子上好的南海珍珠,自己动手穿了一串儿项链,当中还杂缀几朵萱草花,献给母亲做寿礼。
谢夫人当即便戴上了,又被众人交口称赞了一整日,从姑娘的孝心夸到珍珠的难得,再夸到夫人的姿仪,绕了一大圈,又夸回姑娘的孝心。
谢昀听得老大不服气,他那副福寿延年图连学里的先生都说好呢,不比那珠串子费心劳神?
知弱而图强。谢昀不吭不响,把自个儿的小私库全抖搂出来,趁着去学里的机会上了趟禧福楼,打了支赤金实心大簪子。
半大小子难为情,悄摸送到了谢夫人妆台上,偏又叫仪贞这眼尖嘴欠的瞅见了,问:“谁家孩子办抓周呢?咱们家送金钉耙做什么?”
谢二公子如今听她提起来,还是牙根儿痒痒,扫了一眼她头上的金钗:“金簪子不都长这样?你还戴一双…”
仪贞抚了抚高髻,狐假虎威道:“这可是陛下送的。”
谢昀果真噎住了:她怎么有能耐把仰人鼻息的日子都过出了如鱼得水的滋味?
今日重逢,他本不准备提求归的话的,一则是边塞那头诸事未平,必要等爹回来了才能有个准信儿;二则,这含象殿前前后后都没个宫人内侍侍奉在侧,焉知是不是皇帝的空城计。
今上的心思如海深。擒杀王遥的始末他只听人隐晦提过一嘴,即知这是一位安忍无亲的角色,谢蒙蒙虑浅胆大,又素来有个惑于皮相的毛病,恐怕人家略给些好脸色,就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乐不思蜀。
他在这头深谋远虑,仪贞亦在那头未雨绸缪:“你也该学些品鉴之道了。不说如何精通,将来人家戴给你看,总不至于一句溢美之词都诌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家’。”这回的口吻却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会娶栖霞郡君。”
仪贞当然知道,他心里还没放下俞家姐姐,然而郡君的终身,又岂能任性辜负呢?
她还想说什么,谢昀忽然摆了摆手,只见一袭黄栌道袍的人从窗前掠过,扬声问道:“不知骠骑将军想娶何人?”
谢昀起身相迎,恭恭敬敬答道:“娶个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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