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
果真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做哥哥的想个托辞,都理所当然地从这容色上头想。
皇帝冷笑起来:“看来李家的金枝玉叶,在骠骑将军眼里不过尔尔。”
仪贞一听话锋不妙, 连忙从旁岔开:“好好的女孩儿家, 作了什么孽, 要被这般品头论足!”一面嗔怪, 一面拉了皇帝往自己这边椅前落座:“陛下辛苦啦!尝尝我这茶烹得如何, 不曾坏了豆香吧?”
让做妹妹的曲意调和, 谢昀心中亦很过不去, 暂且止住了眼前这场针锋相对,只等改日再与皇帝秉公而论。
皇帝也是点到即止的意思。一手接了仪贞递来的茶, 一手握住她的手, 眼睛却并不瞧她,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茶, 清碧汤色涟漪微动,过了一阵, 又徐徐归于平静。
那双凛艳凤目这才抬起来, 阳春和煦地投向谢昀,片刻,皇帝温声道:“今儿送来的蜜瓜很不错,朕已经吩咐过司苑局了,将军自去拎一只, 带回去家里人都尝尝。”
御赐这东西吧,并不是越贵重就越有体面。真平白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首先要操心天子是不是借机敲打自个儿呢;倒是赏这些鲜果之类的,更有几分自己人的意思。
不过谢昀有自知之明, 皇帝这不是把他当自家人待,是叫他抱着蜜瓜赶紧滚蛋。
他面上感恩戴德地行礼谢了恩,临告退又咬着牙扫了一眼仪贞被皇帝握住不放的手,顿觉糟心透了。
“有蜜瓜啦?”仪贞目送着哥哥离开,收回视线,正想在皇帝对过的椅子坐下,却未能走动——皇帝还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陛下?”她又唤了他一声,“二哥哥走啦!”
皇帝眉头一扬:“朕还得去送送他?”
“唉呀,怎么能劳动陛下呢?不敢当,不敢当…”仪贞几根指头在他掌心里不自在地动了动:“您心细,在我家里人面前抬举我,我都感念着呢,劳陛下受累了。”
拐弯抹角的,原来是怕直接抽手,会扫他的面子。
可皇帝的心还是重重地往下沉去了:他拉着他的皇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儿了,最迂腐古板的言官都不会跳出来,谏几句反对之词,偏偏她自己不乐意占着这名正言顺的好儿。
她不想被他拉着,也不想当这皇后。
那谢昀一来,又把她的似箭归心给勾起来了。
“哎哟…”仪贞含糊叫了一声,皇帝总算意识到,自己把她的手捏疼了。
再不识趣,真成死乞白赖的地痞无赖了。
皇帝按下那股空空落落的矫情劲儿,撒开了她的手。夏日里连风都是黏滞的,他方才又用了足有七八分的力道,以至两个人肌肤相贴的地方热潮潮的,分开时竟有种藕断丝连的绵长意味。
仪贞只觉得整只手都成了滚烫山芋,收回来都不知该放哪儿,有心伸到凉水里湃一湃吧,眼前这位越发要治自己一个大不敬的罪了。
她垂着眼睛,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仍不抬起头来,余光偷偷搜寻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搜寻什么。
终于,她瞄到了桌沿一只空茶杯,之前没用上的,剔透甜白,玲珑划花葡萄纹,指腹贴上去,无所适从的灼热立时消退三分,七上八下的心也跟着从喉头咽回去了。
仪贞暗睇了皇帝一眼,他脸色郁郁的,多半是为二哥哥那番话不悦。
“陛下。”那张中正无邪的脸又凑过来了:“谢昀在军营里待久了,脑子不好使,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实在不待见,往后不许他进宫碍眼就是。”
这时候不亲亲热热地叫二哥哥了。话里全是挑剔,话外全是求情。不许进宫算什么惩处?对她而言,宫里又是什么好地方不成?
他早该明白,谢仪贞的缺心少肺是因人而异的。
其实谢昀对他的看法没有错。李鸿这个人,骨子里确实藏着几分六亲不认的本性。栖霞郡君论起来是他堂妹,可她的婚事如何,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天家的威严不可冒犯罢了。
再者谢昀又算哪门子的良配,兹要他在镇国将军府前结结实实磕几个头赔个礼,让大伙儿做个见证,是他德薄能鲜,配不上千尊万贵的宗室之女,过后哪怕他从俞家抱个牌位回来过一辈子呢?
皇帝一点儿不想理会。姓谢的一家子都长着反骨,要拉拢不过是白费功夫,他又尤其看不惯谢老二,好脸色赏给他,不如赏给谢仪贞。
谢仪贞。筹谋过筹谋,现下对上这张脸,皇帝一点儿也摆不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倒想狠狠咬她一口。
咬在她白生生的腮帮子上,或者,她的嘴唇上。
皇帝喉头不由得动了一动,仪贞瞧得心惊:真动大怒了?
顾不得女孩儿家那点羞涩,又大着胆子去扯对面黄栌的袖口,薄软的质地,因为在他身上,额外多了些磊落清疏。
她就跟那霜糖似的黏上来,浑不知一旦沾染了,那人要怎样着恼,又怎样无法自已地窃喜。
“陛下就可怜可怜他吧!那词里说得真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谢昀虽然愚钝,但有这么一点儿痴心不改。陛下至圣至明,自然比他更明白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皇帝缄默不言,半晌,问她:“那你呢?你明白吗?”
仪贞忙不迭点头:“我明白!”
她明白个大蜜瓜。
皇帝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去吃蜜瓜。”
这是不再过问的意思?仪贞笑逐颜开,颠颠儿跟上前去:“多谢陛下!”
今年的蜜瓜确实好,又脆甜又多汁。仪贞连吃了两块儿,又问:“贵妃那儿有吗?”
“没有。”皇帝多一个字都欠奉。
恰巧孙锦舟收了冰鉴要退下,看看风头,插了一句嘴:“贵妃娘娘一向不用生冷瓜果,并不是司苑局不尽心。”
仪贞“哦”了一声,待他走了,又向皇帝道:“她是身子骨弱了些,咱们平日里多多关怀着才是。”
“谢仪贞。”皇帝权衡了一下,宁肯趁着当下费些精神,同她掰扯明白了,大不了惹一肚子气,也好过将来积年累月的,时不时就被她添一下堵:“朕册封贵妃,是希望她能衣食无忧、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没有别的意图。所以,份利上不会短缺了她的,若是底下办事的人偷奸耍滑,该如何料理就如何料理;至于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朕认为,不是朕应当做的。”
仪贞听得眉头越蹙越深,末了若不是还记着仪态,简直想一拍大腿:“陛下,你倾心人家,还在这儿讲什么君子风度啊!”
“朕没有倾心于她!从未!”皇帝气血上涌,简直是嚷出来的。
仪贞迟愣愣地“啊”了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说不通啊。陛下龙章凤姿,贵妃花容月貌,两个人又是青梅竹马,这样都成不了双、作不了对,天上的月老是干什么吃的?
她几乎痛心疾首,唧唧咕咕的,居然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整个人懵懵的,靠在椅背上犯呆。
皇帝像又发起高烧来一样,浑身说不清是冷是烫,神思昏昏,四肢飘忽耳中嗡鸣声不绝,夹杂着她那句“还讲什么君子风度”。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猛然站起来,俯身将她整个欺到圈椅里困住,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
“疼…”这种痛感甚至不是全然陌生的。仪贞挣扎起来,想逃离眼前的天旋地转。
皇帝依旧在尝到齿间的腥甜后,方才放过了她。这一次,他心底不再来回踟躇,他已然再清楚不过,他喜欢她,也喜欢这么做。
“上一回,我喝醉了,也是…你骗我?”满脸酡红的人无力地陷在圈椅里,眼里泛着水光,唇上洇着深红。
她不知晓自己这副情态多么楚楚动人,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只有困惑,让人自知不配遐想。
她分明只小他一岁罢了。终日这么憨头憨脑,哪有别的缘故?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她不曾对自己动情,当然不会明白,他倾心的人是谁。
“是我咬的。”他承认得很坦荡,不忘伸出手,指尖点在她唇边的伤口上,抹去那一星血迹,随即又加重了点儿力道,企图替她止止血——没有止住,那就由它吧。
“上次那个药粉还有吗?”他语调沉沉,听不出波澜来。
“我、我回去找找!”仪贞如蒙大赦,慌不择路之下差点把圈椅给绊个仰倒,险些手脚并用地逃出拾翠馆。
皇帝岿然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阻拦的打算。低下头,将指尖端详了片刻。
她连手帕都落下了。皇帝瞥了一眼,随即将血痕送入唇中,没有去捡帕子。
第42章 四十二
“慧慧, 你看过角抵戏没有?”
珊珊领了一叠新的素帕回来,进门就听见自家娘娘正和慧慧闲话。
奇了。珊珊心想,自打前两日, 她们主子去见了家里兄长回来, 整个人就一反常态, 吃不得安生吃、睡不得安生睡, 影子戏不传了, 花园子也不逛了, 连每日上含象殿应卯的决心也荒废了, 更别说有心思跟她们聊闲篇儿玩乐了。
如今是恢复如常了吗?她连帕子也不急着收拣,先往东次间去凑趣。
仪贞坐在她惯坐的那张榻上, 暂时没带出那副又苦恼又犯难的神情, 非常专注地等着慧慧的答案。
慧慧则倚在高几边上打络子:前些天仪贞才说想给玉笛系个绦带,不知怎的转头又不要了,她只好自己编着玩儿, 暗地里很是赞同珊珊的看法——皇后娘娘近来是挺反复无常的。
好比现下问的这话。慧慧回忆了下:“先帝在的时候,有一年让表演过, 忘了是在什么节庆时。”
“是赵娘娘提的议吧。”珊珊走进来道:“那就是她的千秋了。满宫里数她老人家爱这些新鲜, 好不好的,先试为快嘛。”
慧慧这下也想起来了:“是了。”掩口笑道:“两个坦膘露肉的男人缠斗有什么可看的?长得也不俊俏。赵娘娘自己都说没趣儿呢。”
“可不?”珊珊道:“听说拿到宫中来演的,还算文雅了。外头市井里以这个做营生的才叫凶狠呢!捣眼睛、咬耳朵,跟十世里的仇家一般招呼。”
这下总算说到仪贞心坎儿上了:“是吗?我读那些话本传奇,也常见着什么食其肉, 寝其皮之说,好不野蛮!”
“一腔热血是男儿嘛!”珊珊倒有两分景仰:“又是仇敌当前, 再平心静气就叫没血性了。”
慧慧却想得深些:她几时读的话本,以至念念不忘到如今?
理一理手中络子, 收在绣箩里,慧慧又搭着手和珊珊一道挑丝帕,信口道:“情到浓时难自禁嘛。”
珊珊瞥了她一眼,依稀觉得这措辞不那么恰当,但很快两人谈起帕子上绣什么花的话来,便撂开不琢磨了。
单剩下仪贞一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行径叫作“掩耳盗铃”,什么生啖其肉,什么深仇大恨,放在皇帝和她之间,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是,她想不通啊!初入宫时太子对她的厌恶、大婚时泾渭分明的同床共枕、以及,这五六年里隔三差五的讥讽与轻鄙……
她倒也不是爱记仇的性子,生死存亡面前,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如今豺狼既除,大家就好比褪了外头一层蜡封的药丸子,性凉性热,长久处着才能见真章。
那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吧?
她心里头乱糟糟的,兼有一种坐卧不安的滋味,两只手抓着帕子,搅一搅这端,又扯一扯那端。
“唉…”珊珊眼看着那方素帕被她攥得扭七皱八,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正想出声询问,慧慧悄悄一拉她的衣摆,默然笑着摇了摇头。
珊珊会意,二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东西退下去,准备出了门儿再细说。
两个人一道没了影儿,仪贞也没咂摸出有异,反倒赚了这独处的空当,仰着头往榻围子上一靠,三魂里有两魂在驴拉磨似的原处打转,另外一魂逍遥天外。
要是四位嬷嬷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恰似一捆勾魂链,霎时就把她给拘回来了:嬷嬷们不会再为她出谋划策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自有他的决断。演皮影戏的燕家两兄弟确实清白,故而即便是由王遥做主送进宫来的,也并未被连坐;那么冯嬷嬷她们,无疑有洗不清的罪状了,没有因为照顾过自己就可以被免去的道理。
她只是觉得伤感,一种近于看着亲近长辈因为年迈、或者病殃而离开的无力的伤感。
这些思绪都仅仅是偶然间会被触及的,仪贞不太爱反复地咀嚼过往之事。星月常移,江河常流,一味地沉湎不改,难免成了刻舟求剑。
她打起精神,豁然开朗起来:今非昔比,皇帝再不是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自然有他应该担起的事业使命。兴微继绝当属第一,第二嘛,大概就是衍嗣绵延了。
她又收了人家新刻的凤印,也不再是白板皇后了,母仪天下四个字,字字有千钧之重,实打实地压在了她胸口。
她还有机会回家吗?仪贞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这本来是没什么意义的动作,但牙齿抵到隐隐作痛的血痂,那日拾翠馆的情形又毫厘不差地浮现在眼前。
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把皱皱巴巴的丝帕挡在脸上,巴不得自己真能是个缺心眼子。
夏日天长,到了该传晚膳的时辰,含象殿前还是金光曜曜的。孙锦舟低头弯腰地进了门,到御案前将皇帝批阅过的奏疏收入箧笥中,预备着司礼监发出。
而今司礼监的差事可是彻底清闲下来了,陛下怎么吩咐,他们便怎么草拟,只摇笔杆子,绝不费心眼子。
孙锦舟这秉笔太监也就做些添水、磨墨、跑腿、传话之类的杂事儿,格调远不能与从前相比,他却甘之如饴。
当王遥的干儿子实在没甚出路。他当权时,自己永远屈居其次;等他失了势,自己又成了头一个被清算的。实在不如投靠了正经天子,兴许还能落个善终。
人哪,一旦有了软肋,便短了志气。眼前这位新主喜怒无处,又必定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倚仗宦官,自己只管处处留心勤谨为上,万不可出头冒尖。
皇帝看奏疏极快,言之无物的奉承问安往往一目十行,面上不露喜恶,腹内早已有一本账。此外上报旱涝的、求增军饷的、减免徭役的、弹劾贪谬的、进献祥瑞的…尽管五花八门,答复不外可或不可,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今日的公文不算多,孙锦舟将黄绫面奏本尽数归拢了,但见皇帝仍正襟危坐着,敛眉抿唇,是个沉吟未决的架势。
孙锦舟脚下一顿,细瞄那黄花梨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纸张都没有,单是碧玉山子与皇帝右侧袖口之间露着一截儿皎白,仿佛是张手帕。
他立即就明白过来:夏日里手帕消耗得快,前几代有位惜物悯下的贤良主儿,吩咐过不必费功夫在上头绣繁复的花样,后来便援引成例,亦有担心硌着各位主子贵体的考量。
但纯粹素白的一张,似乎又太惹眼了些——宫里头比哪儿都更讲究吉利,于是别的女眷那头还罢,总能挑个边儿;呈到御前的帕子,一应都是浅檀色,或者月下白。
能被皇帝随身藏着不算、处理政事时也要压在手边、闲下来还要对着出神的帕子,其主人还能是谁?
孙秉笔略一回想,皇后娘娘是有几日没来了,只不敢断言,她可曾记得自己丢过一张丝帕。
要说眼下这位,也真是君心难测到了极致的。皇后娘娘,论名分是点了龙凤蜡烛的正头娘子,论尊卑叫作小君、敌体,无论是传召她到这含象殿来,抑或拨冗亲到猗兰殿去,都不至于有损九五之尊的威仪——也不知这别扭劲儿是从何说起。
怪只怪孙秉笔那日奉完蜜瓜就往阴凉处躲闲去了,而今看热闹竟没个前情!
他哪里能体会皇帝的那份情思百转,只记着侍膳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自己是开口还是不开口?
不劝吧,虽说天儿热不怕肴馔凉了,但搁久了也一样会变味儿;劝吧,嗐!谁敢在这位阎罗面前卖乖呀,是盼着地府早收自个儿不成?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箧笥退出去,交完差事,便一心一意地在殿外鹄立起来——如今可没有妃嫔进幸的规矩喽,他不用去哪处传旨,就擎等着下差。
侍膳太监见这王八羔子一派优哉游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瞪眼抹脖子地示意他替自己到御前吹个风儿,不然要他这大总管干什么使?
孙锦舟只管目不斜视,横竖对方也不敢在此处大声嚷嚷,能奈他何?
蝉鸣蛙噪,自成热闹。皇帝木然地盯着案上新换的浮雕蝠桃四足洗,想着那个花言巧语说害怕蛙声扰着他的人。
全是假的。他不该答应和她一起演戏来算计王遥的,她对他情根深种是假的,王遥一死,就可以收回去了。
原是她央着他,勿要混淆了真假,日后降罪于她的谢家。殊不知他竟混淆起了别的。
他不后悔挑破,单单是有些难过而已,很少的一点,大概只有才长腿的虾蟆咕嘟那么一点儿。
她从来不喜欢他,如今更有意避着他,避个三五日,总不能避个三五年。
他回想了想,西北来的密奏说,大将军谢恺豫奉旨回京主持次子婚事,却留了长子谢时代掌军务,有子袭父职之心。
皇帝觉得这密奏呈得很有意思。原来威名远播的西北边军,也并不是铁桶一般。
第43章 四十三
一品大将军谢恺豫, 名扬四境,当年也同司礼监王遥一般,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只不过一个是吃人的魍魉, 一个是镇宅的武神罢了。
国朝本已经废除了大将军这一品衔, 却独独封诸于这位大英雄, 不能说不是无上殊荣。
谢大将军年轻时据说也轻狂过, 每征伐到一处, 必要将从当地的土仪中挑一份出来, 当作信物寄与家中发妻。有一回不巧遇上了个极蛮荒之地, 着实别无长物,只好在时兴的人骨饰物里择了两支白净些的簪子, 辗转送回都中。
把那谢夫人唬得不轻, 连声说“罪过”,又赶紧奉到佛前超度,就这么还是病了一场, 待大将军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少不得又是斋戒、又是拜忏、又是送神、又是布施, 狠狠折腾了一通。
“假的吧?”仪贞质疑道:“我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过?”
侃侃而谈的甘棠顿时被噎住了——险些忘了, 面前坐着位真佛子呢。
慧慧只管抿嘴笑:即便真有此事,做了长辈的人又岂会随口对儿女提起?真真不识风月,也不懂那份欲说还休。
不管怎样,大将军回朝,都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儿。
“听孙秉笔说, 陛下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茶饭都顾不上, 侍膳太监连吃了几日闭门羹呢!”
仪贞“啊”了一声,仍有点尴尬, 又想,这么热的天气,他烦心事儿一多,自然就没了胃口。可这么听之任之怎么行呢?不得把身子都熬坏了。
且不知道叫他烦心的缘故里,有没有自己这一桩。
不行不行,耳朵又烧起来了。仪贞拧着眉头,不无苦恼地问:“咱们晚间吃什么呢?”
哎呦呦,这位主儿倒是最好伺候的了。小厨房日日挖空心思想着新菜式,就怕主子进得少了,是他们的过失。仪贞不论吃得了几口,总是把这点殷勤看在眼里的,膳后必要夸赞两句。
“有一样新的清风饭,是仿着古法儿做的。将水晶饭、龙睛粉、龙脑粉、牛酪浆调在一起,金提缸装着湃在冰中,凉透了再取出来呈上。大师傅怕娘娘吃不惯,另做了一样鸡丝冷淘。别的便是五生盘、醉虾、蓑衣黄瓜、清炒茭白。”
仪贞咂摸了下:“清风饭听着不错,毕竟是个新鲜嘛。”让人就着那金提缸送到含象殿去,余下几样亦拿食盒装了,连着新制的缠丝玛瑙碗一道:“我给陛下献孝心去啦!”
侍膳太监果不其然又在含象殿外头干耗着,见了仪贞,就跟见了天爷菩萨一般,忙不迭要上来行礼问安,谁知被孙锦舟这狗东西抢了先,颠颠儿地堆出一脸子笑,不要命地往外撒:“娘娘这一路来辛苦啦!这天儿是怪热的,奴才这就替娘娘通传去,劳您在这边阴凉处略站站,里头冰山堆得高呢,也省得乍然进去,一冷一热的要伤身子。”
仪贞点了点头,待他进了殿里,方又问侍膳太监:“公公来了多会儿了?”
那太监满腹的不忿,只不好在她跟前明着发牢骚,委婉道:“回娘娘,约摸总有一顿饭的时辰了。今儿御膳房额外留了心,您且不必担心菜色搁不住,无论陛下什么时候得了空,奴才都不会误了伺候。”
这一通话可真是大有文章。眼看着孙锦舟又出来了,仪贞不再深问,由他小意引着,迈入殿中。
“陛下,猗兰殿小厨房做了新鲜吃食,我想着这时令容易食欲不振,特意带来请陛下尝尝。”仪贞蹲了蹲礼,说完抬起头来,就见皇帝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他怎么…分明是他咬了自个儿,这副神色,倒像是自己对他如何轻薄无礼了似的。仪贞暗想,要不是为着正经事,她才不要到他跟前晃悠。
她这般不间不界的样子,落在皇帝眼里,越发坐实了自己的谋算:瞧,都不需要自己发难,但凡她耳闻到一二谢家的动静,“不计前嫌”就跑他这儿来了。
屋子里确如孙锦舟所说,红木冰箱里大块儿的冰垒得像假山,偶有水珠沁下来,就愈加傲骨嶙峋了。
仪贞偷偷出了会儿神,待得孙秉笔布好膳退出去,一张口便开始弹劾:“孙锦舟这个人,想不到竟是个负恩昧良的,陛下平日里可不要轻信了他!”
皇帝浣过手,又整一整挽起的袖子,确保之前塞进去的帕子不会滑落出来,这才漫然舍她一瞥:“怎么说?”
仪贞气鼓鼓的:“陛下一连好些天劳于国事,起居无时,他不说竭力劝着些就罢,眼看着侍膳太监都候着了,居然也不肯来回禀一句,这是何等居心啊!”
皇帝对她这种义愤填膺并不领情:“宫里不兴劝膳——你应当知道的。”
“这哪是劝膳不劝膳的问题呀!”仪贞跟在他后头,走到膳桌边儿,抬手一比:“譬如我这么着,将各样菜色都摆上来,可绝不多嘴您吃这个、您喝那个,这才叫守规矩,既没有以下犯上、替皇帝老人家做起主来,又没有随意揣摩你的喜好,万一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你守的规矩,就是在朕的御菜面前手舞足蹈?”
她哪有!就比划了那么一下,被皇帝这样添油加醋。
仪贞不言声儿了,预备等皇帝这股邪火过去了再说。
皇帝亦觉得自己一腔幽怨,不大成体统,默然了一阵,先在正中的圈椅里坐下来:“宦官与犬马无异,劳力即可,何须尽心?”
仪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开口:这些帝王心术,不在其位,是很难评说的。
她不清楚,皇帝与孙锦舟却都是心知肚明:今上不喜宦官,但一个王朝终究离不开宦官,折中的法子,便是不许他们识字明理。可贪财贪色,绝不可贪权——果然与犬马无异。
阔大的膳桌上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一半是皇帝的份例菜,一半是她的孝敬。
其实真要讲规矩,连皇后也是不能和皇帝同席的。若天子确实要给他的正妻一份体面,必得先令人去传话,皇后接了恩旨,立时就要盛装打扮起来。到了皇帝宫中,行大礼以谢,等皇帝开口让她起身了,又赐座,方能坐下——坐也坐不踏实,因为要时刻留心着添汤奉茶。
所以无怪那些文人墨客自告奋勇,要代至尊立言,说什么天潢贵胄不如寻常布衣。有了滔天权势,又开始贪恋俗世温情,得陇望蜀,不外如是。
“陛下。”仪贞全不在意他的自嘲自伤,理直气壮地就在他下首坐了,随即难得一见地扭捏起来:“我才夸了海口,可又真心想让陛下尝尝这清风饭如何,算不算打脸啊?”
她怎么有胆子背后攻讦孙锦舟是何居心?皇帝更想问问,她是何居心!
他绷紧了下颌,脸色不善地诘问她:“谢仪贞,你不会以为那日在拾翠馆的事儿可以蒙混过去吧?”
“我、我没有…”礼记里说得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然是合情合理的需求,那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申而论之呢?
好比她昨儿个吃了葡萄,又喝了莲子羹,她可曾挂在嘴边儿逢人就说?
哦,皇帝也没有告诉别人。他只逮着自己一个深究细查而已:“你没有?那你待如何?”
这声口依旧矜慢,与奏本上批复的那三言两语似乎并无二致,但唯有皇帝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心被流逐在怎样孤寂蛮荒之地,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赦免自己,仅有的希冀,都寄存在旁人身上。
旁人。那独一无二的旁人伸出柔白的手来,纤纤细嫩,恍若月色,明明笼在他手背,依旧如梦如幻。
皇帝霍然抬首,迎来的仍是一双无邪的眼眸,心无旁骛地等候他的置评。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不是闺房之情,不过求功名的士子在试探上意。
她真残忍。
皇帝想,他应该拂开她,更应该正色质问,谁许她随意触碰圣躬,以此保全颜面。
但他迟疑了。盛怒的机会稍纵即逝,撇下他,毫无骨气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谢仪贞,你可别选错了。”
那双澄澈如寒刃的眼睛终于游移开去,一闪而过的刹那已足以令人作痛。她当然是迟疑的。
但是她不松手,甚至在皇帝企图抽走五指的瞬间,益发用了力:“我会陪着陛下的。”
就这样吧。悲哀既没有到了极致,不妨充作欢喜。
第44章 四十四
这晚仪贞顺理成章地要留宿含象殿。
慧慧送来了她的妆奁和寝衣, 见皇帝正由一个小内侍伺候着摘冠更衣,便悄摸儿扯了扯仪贞的袖子,二人到一旁咬耳朵。
“娘娘, 你知道…”末尾一句尤其压得低, 盖因虽难以启齿, 但出于一个贴心好宫女儿的本分, 又不得不为主子想着。
“我知道!”仪贞涨红了脸, 仿佛自己的耿耿忠心受了很大质疑:“又不是没有学过。”
一进宫, 她最先学的就是这个。然则哪怕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呢, 也未见得一举便能高中,考到白首的大有人在——何况她还荒废了这么些年。
慧慧依旧不甚放心, 但转念又想, 这种事情上,原本就是靠男人家主动,只要陛下肯疼惜着些, 不让她们娘娘遭罪就行了。
思及此处,慧慧不由得满心自得, 笑眯眯道:“奴婢伺候娘娘更衣吧!”
夏日里的寝衣颜色都淡雅, 慧慧给准备的是一件白绫绣玉兰花的肚兜儿,下面藕荷色亵裤短短窄窄的正合身;外头纱衫纱裙儿都是一色的天水碧。
这打扮放在平日里并不出格,横竖只在寝间里穿,清爽利落最重要嘛。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仪贞总觉得浑身不大自在。隔间里没有整块的穿衣镜, 她只好凑在梳妆台前,借着玻璃镜中的流光溢彩, 端详着自己的衣着。
西洋泊来的玻璃镜面比起普通铜镜不知要清晰多少倍,甚至于让仪贞觉得,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五官脸庞明明就是自己,偏生又不像自己。
慧慧还说要给她梳一个慵媚的发髻,仪贞赶紧拒绝了,让她只将长发梳通,披散下来就好。
哪一种发式更有风韵她尚不明白,但披发覆在两肩无疑能让她略为安心些。
伺候皇帝的小内侍退下后,慧慧也跟着出去了。皇帝往那边隔间瞧了一眼,心说这主仆俩可算是嘀嘀咕咕完了。
下一瞬,围屏之后慢慢走出一抹娉婷的身影来,黛发青衣,小心翼翼地露出容颜,仿佛披萝带荔的巫山神女,误闯了这喧嚣红尘。
四目相对时,仪贞顿住了脚步。她没料到皇帝就站在此处,没料到床前两盏鎏金玉臂龙头灯有这般亮堂。
碧纱衫儿里,朦朦胧胧的玉兰花仿佛有了生机,轻颤着缓缓绽放,似乎他只需一伸手,就能采摘下来。
平心而论,心仪的女子这样立在面前,半分不起欲"念的话,便近乎虚伪了。
何况杏黄的灯火摇曳里,她微微红着脸,也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
这世间哪有那么些生死相许,多的是盲婚哑嫁也同床共枕了一辈子的夫妻。
他走上前去,将这枚青杏儿拥在怀里。她不梳高髻的时候,堪堪到他肩头,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嗅到一股浅浅的蔷薇香气。
他在这一霎做了抉择:他不要盲婚哑嫁的同床异梦。
“歇吧。”皇帝的口吻里满含眷恋,但放开她的动作丝毫不优柔拖沓,牵着她一起在床边坐下,便再次松了手,欠身去灭了两盏光耀如昼的挂灯。
仪贞心里磕绊着跟他过来,不明白他为何还同往常一般,展开了被子就要睡下。
“陛下?”她迟疑着唤他。骤然暗下来的一方天地消减了她那种莫名束手束脚的感觉,又可以胸怀坦荡起来了。
“作什么?”连敷衍她的口气都没有变。
仪贞大感不解:这又是怎么个说道呢?
她回忆起才大婚的那些天,几位嬷嬷对她的开导:男人家也各有各的性情偏好。当今这位天子年少面嫩,又历来没有个女官先引着他领略男女之事,多么清高干净的一个人呐,她这做皇后的自该体贴体贴,主动些也无妨。
她那时候可不肯低头,心说:谁要牺牲自己暖烘烘的胸襟,去贴着个又冷又硬的石头疙瘩?他已然很不给她脸儿了,她何苦还凑上去碰一鼻子灰?
如今却完全两样了。她看得真真儿的,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面冷心热,对她也可谓十二分的纵容了。这会儿再要她主动些,她是非常乐意的。
她钻进自己的薄被里,不忙着躺下,俯身倾向皇帝,大大方方地在他那玉似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皇帝倒跟大敌当前了似的,“唰”地睁开眼睛,秾长的睫羽险些扫她脸上:“你!”
他不喜欢这个?他不会就喜欢咬的吧?那她可不敢礼尚往来。
仪贞这回没把持住,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皇帝看着她的模样,心底那股恨劲儿又拱上来了:不喜欢还招惹他,她真是活腻味了。
他擒住了她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搡回芙蓉簟上,自己也趁势翻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这一问不仅没有分毫气势,甚至声调也低极了,害怕再从她嘴里听到避重就轻的回答。
他吻住了她,嘴唇贴着嘴唇,慢慢地厮磨着,仪贞觉得这滋味很好,像小时候初尝甜醅,晕晕乎乎的,莫名想傻笑,心底同时又有点惴惴,大约是背着长辈的缘故。
她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只探出两条胳膊来,环住他的腰——之前他抱她的时候,她就想这么干了。
多好啊!执掌天下的大美人,不苟言笑也倾国倾城,要不是她运道高,哪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她许诺皇帝留下来的时候便想好了,既然皇帝对贵妃果真没有什么执念,那皇后这个位置,换生不如守熟,还由她来坐就是。
想家当然是很想的,但嫁谁不是嫁到别人府上去呢?做女孩儿的,终究不能在自己爹娘跟前赖一辈子。进了宫已经占着中宫的优势了,得了空请家人来见一面也不算太难。
再者说,她虽是谢家这一房唯一的女孩儿,但哥哥们将来总会娶亲,嫂嫂们也是一样陪在爹娘身边的,或许还能有好几个孙女儿。
可皇帝这头呢,只他一个人了。齐光公主和他生分,常年连面也不怎么见。仪贞盘算着,还是自己先同他一道吧!往后再有新人进来,会慢慢知道他不是冷心冷情的人的,那时候他就不孤单了。
她打算得正好,冷不防又被皇帝咬了一口:这回放过了她的嘴唇,咬在了颈子上。
“不准咬!”仪贞为时已晚地推他,正色道:“这地方弄不好会死人的!陛下,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避火图呀?”
她说什么?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果然停住了,就这么双手撑着枕头愣在那儿,满背的青丝滑落下来,衬出一脸呆相。
仪贞被他这模样逗得差点儿笑出声,刚刚那点臊意顿时不算个什么了:本来嘛,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一嘴总比皮肉受苦强。
“谢仪贞…”皇帝却意外地迂腐古板,沉默了半晌,说:“朕不想占傻子的便宜。”
这时候还不忘讥讽她!仪贞胆子壮了,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他居然像真被她的力道震住,无奈地躺了回去。
“怎么叫占便宜呢?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吗?”仪贞不太好说,她有点回味方才的亲吻。
他是嫌她孟浪吗?真不公平。只有男人予取予求,女人就只许任人摆布。
“陛下…”她的语调活像个谗言献媚的奸佞:“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像她那么心大如海吗?明知不可再理会她的撩拨,皇帝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猝不及防地碰到她贴近的嘴唇。
她大言不惭地问他可曾看过避火图,可不知其意的根本是她自己。她唯独喜欢这种狎昵的嬉戏而已。
柔软馨馥的唇瓣儿覆在他唇上,因为他的不肯俯就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微抿了抿,似乎有撤回的意思。
他还是乱了一瞬,什么固执不移都不管了,慌忙地挽留住她,亲密无间地依偎着,甚至讨好地吮了一下她的下唇。
仪贞闷哼了声,仿佛被惊着了,露出一种耳目一新的神情。
这副没见识的样子稍稍平息了皇帝内里阴鸷的恶念,他越发存心不良,撬开她的牙关,探进去四处冲撞,自己都不明白要发泄些什么。
“呜…呜!”这是抗议的声调了。皇帝松开她,目光沉沉地候着她开口再抒发一些高见。
仪贞不过是换不过来气罢了,抬手抚了抚胸口,缓解过来不少,又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感慨道:“陛下,你可真好看。”
又来了。皇帝早看透了她那种德性。因为他皮相不差,所以凑合着过也使得。
男人家,生得再俊俏,也不爱听别人夸这个。何况谢仪贞第一次见王遥时,还为那副皮囊犯过怔呢。
这仇皇帝记得颇深,又怎么肯与王遥这厮沦为一流。
他又想咬她了。适才一点难得的缱绻氛围再度荡然无存,他恶狠狠地剜了仪贞一眼,赌气地转到床最里头睡去了。
唉呀。仪贞挨过去,推一推他的背,见他不搭理,索性把胳膊压在他腰上,打了个哈欠,居然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徒留下皇帝耿耿于怀: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第45章 四十五
仪贞反正是觉着这日子没有什么不足意儿了。
次日皇帝又是四更多就起了, 仪贞迷迷糊糊跟着爬起来,半闭着眼睛要帮着他穿衣裳。
“你睡吧,朕又不是不会穿。”
这人。仪贞笑起来, 想到从前两个人互相看不惯的日子, 皇帝还在她假模假式伺候的时候故意抽身退后, 巴不得她能摔个倒栽葱, 如今居然会体贴人了——虽说措辞还是那么别别扭扭。
她唧哝了两句, 因为口齿不清, 听不明白在说什么。皇帝才愣了一瞬, 就被她攥着衣襟系带往跟前扯了扯。
这下底盘儿稳住了。她接着给他扣玉革带,接着咕哝。
皇帝皱起眉头, 问她:“念叨什么呢, 怕朕听见不成?”
仪贞又偏头打了个哈欠,这才捋直了舌头说话:“这么早起来,换我可不乐意, 必得有个人陪着,心里才舒服些嘛。”
他倒不像她那么渴睡, 鸡起五更是费了多少心思手段求来的, 哪会有不情不愿的道理。然而这话很熨帖,几乎堪称她嘴里能说出的最暖心的言语了。
他尝到了这点儿甜头,暂时就被安抚下来几分,仿佛过于较真变得不大必要似的。长睫抖了抖,说:“今日视朝只怕耗得久, 你自己寻些消遣吧。”
仪贞答应了,一面暗忖:她哪一日不是自个儿寻消遣自个儿乐呵, 何须他白嘱咐这么一句?多半是他也有些意动,肯跟着自己一道随喜了吧。
既然他说了今日不得空, 就等下回吧!下回做什么玩儿呢?
她一认真思索,困意儿便走了些,仰起脸细瞧皇帝,瞧她给拾掇得妥帖不妥帖,瞧着瞧着又美滋滋的:真是哪哪儿都出挑。古籍说娲皇氏“抟黄土做人”,想必十中总有一二,要捏得额外精细些。
惜乎眼前这位是个不要人夸颜色好的秉性,拍马的话得审慎些说。仪贞便三缄其口,闭紧了嘴,只冲他笑了笑。
她成日里惦记这个标致、夸赞那个可人,其实是丈八的烛台,照不见自个儿。分明是一副端正明丽的好相貌,兼有一股未脱尽的稚气,尽管傻不愣登吧,落在长辈们眼里,倒是招人稀罕得紧。
这笑模样也甜。恰如没长苦芯儿的鲜莲子,清新脆生的无一处不合意。
皇帝有点抑制不住,弯下腰去,在她微扬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强装得若无其事,大步走了。
仪贞大惊失色,红着脸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迟愣愣地摸了摸嘴唇:昨儿晚上嘬得狠了,现今还没完全消肿,丝丝的疼,这倒是其次的——她没漱口呢!
所幸他没往里探,不过蜻蜓点水的一记。仪贞到底没心思睡回笼觉了,亡羊补牢地起身让人取猪鬃牙刷儿和牙粉,势必要擦出吐气如兰来。
实则宫里面历来讲究这些,饮食上亦留神,真是一睁眼没洗漱的时候,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儿。仪贞无非是在天仙儿似的人面前,不甘太落下风罢了。
送牙具进来的是慧慧。她昨儿见着这含象殿里连个宫女儿都没有,怕仪贞不方便,特意留下了,谁知这时候进来,但见仪贞寝衣穿得齐齐整整,一眼就知什么也没发生。
着实叫人哭笑不得。含象殿里没有宫女的住处,孙锦舟听见说她来,陪着在茶水房里坐了一夜。二人对灯闲话,说起寝殿那二位,一个傲一个呆,不知道多早晚能成事儿。
慧慧当即便啐了他一口:“你自己作死,别捎带着我!”孙锦舟知道她和皇后贴着心,忙不迭地围着人说了一筐甜言蜜语,什么肉麻来什么,总算把人哄消了气儿。
这会子又不免感慨 :姻缘这事上,真没个准法可循。像自己,不还跟了个太监?
伺候着仪贞梳洗打扮过,两人结伴儿回猗兰殿去,仪贞尚说:“早膳别吃甜的了,有沉香熟水没有?檀香或者速香也使得。”
她其实不太爱喝这些木香味儿重的饮子,今儿突然转了性,还是因为…皇帝嘴里有股鸡舌香的味道。
慧慧不懂自家主子琢磨着吃食怎么也能害起臊来,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连忙把人给搀紧些,小心留神地回了自己宫里。
猗兰殿里沉香、速香都是现成的,这饮子做起来也不难。仪贞垫巴了两口椒盐酥,就来看蒲桃焙香。
她选的是一只小香炉,将两块沉香放在上头,慢慢烘着,直到看见淡淡的轻烟逸出来,便拿一个口径恰好合榫的茶瓶倒扣上去,等香燃完,香气便尽数收进瓶中了。
这时候将另一座炉子上的滚水提来,冲入其中,沉香熟水便做成了。
仪贞接过蒲桃斟来的一盏,先赞了一句风雅,而后细品了品,仍旧喝不惯。
她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眼下四五双眼睛盯着她,叫她怎么评价:不像陛下那个味儿,她喝不下啦?谢家的脸已经不够她丢了,要连李家的一道儿饶上?
正在这么进退两难的褃节儿下,外头有人来通禀:武婕妤来请安了。
仪贞从没像今天这么待见过武婕妤,立马让传,一面笑道:“婕妤来得巧,也请她尝一尝。”
武婕妤万万没想到,能受猗兰殿这般热忱的招待,来时那点儿犹豫消了不少,定下心来,给仪贞行了礼,告坐接着茶,说:“今日是六月六,晒衣翻经猫狗洗浴。妾想着午后暖和了,也给玉团儿洗一洗,娘娘若愿赏脸来瞧个有趣儿,妾好将贵妃一并请了…”
玉团儿便是她养的那只淘气猫,前番扯散了贵妃的“雨霖铃”,当时没个说法儿,后来武婕妤又听说贵妃竟然吐了血,又养了这几日,到底过意不去。没脸径直上华萼楼去,先来试试能不能借仪贞的情面。
仪贞忖了忖,照太医的说法,沐昭昭年轻,并没伤着根本,静养固然要紧,时气好的季节也该多到外头活动活动,心里方能开阔些。
她自己是很眼馋这些小猫小狗的,碍于谢夫人怕圆毛,家里自来不曾养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肯去看看——就不知贵妃怕不怕。
便让珊珊去华萼楼传个话,又对武婕妤说:“你要请她,总得拿出诚意来。且等着我这儿的准信,她若是答应呢,你再亲自去一趟,两边儿的面子也都顾到了。”
武婕妤感激不尽地答应下来。
沐昭昭原也不是个主动与人为恶的性格,更兼认为无益再多个人为区区小物挂心,当即应了邀。
于是将苏婕妤、淳婕妤也请上,后宫里人不多,落下谁都不好,大家究竟又没什么隔阂,交情浅不怕,多在一块儿玩几回就深了。
苏婕妤与淳婕妤现下一起住在长禧宫,仪贞便约了沐贵妃同行,见贵妃气色不错,索性不乘辇,两人慢慢走到武婕妤的明舒阁。
明舒阁也是个以精巧取胜的所在,没有花园子,只堂前栽了几树芭蕉,挡住了炎阳赤日。武婕妤身边的两三个宫女就把玉团儿专用的澡盆放在此处,一面将热水往里倒,一面将猫哄着送进去。
仪贞早听人说过,猫儿怕洗澡,如今一见,才知道怕也有不同,有哀叫连连的,也有玉团儿这等连踩水带喵喵斥骂的。
武婕妤立在檐下,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苏婕妤蹙着眉,不懂有何可笑之处,淳婕妤依旧一脸肃容,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仪贞留意着沐昭昭的神情,见她亦会心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要是皇帝也能来就好了。仪贞这时候倒不再非得把他俩凑成双不可,无非觉得这样明媚的时令,顽猫美景都甚是可爱,一群人载笑载言,不需要意义深远,也无关大计大业,仅仅是此般快意地,活着。
“…众卿家以为如何?”皇帝端坐在太极殿髹金雕龙椅中,气定神闲地问道。
当皇帝不但劳心费神,且是个体力活儿。旁的不提,单说这御门听政,文武百官能从殿内列到丹陛外,不是个个都有资格与他对话,可天子纶音,至少不能听起来中气不足。
在高亢与从容之间,有的是文章可作。
殿上此刻议的,是大将军谢恺豫的封爵事宜。
皇后之父封伯爵,这是合乎祖制的;若皇帝爱重,或者皇后于社稷传承有功,封侯乃至封公,也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美事只有一样不足:既然得了爵位,兵权自该放一放吧?
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迭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历,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
第46章 四十六
“怎么, 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 高了他一辈儿, 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迭, 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 这人嘴毒眼也毒, 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 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 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 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 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 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 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 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 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 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账,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皇帝瞅着他把那血呲呼啦的脑门儿往自己这墁砖上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暗想:一样是拍马溜须的作派,这兄妹俩品性上可差远了。谢仪贞没什么城府,即便信口开河也不惹人厌,这谢昀就是满肚子坏水,一字一句都不忘给人设套。
俞家姑娘没死,于他谈不上好坏,究竟如谢仪贞所说,她们不曾参与其中,何必被裹挟其中。俞都给事中是个老学究,文渊阁的不少前朝典籍都是他主持编修的,名为清流魁首,结党营私之类倒始终没有沾染过。
虽不曾包藏什么祸心,但那股子自持清高、指点江山的架势皇帝挺烦的。不妨就让谢昀去恶心恶心他们这群清流。
谢昀得了便宜,他也不能没有好处。做皇帝的跟行商坐贾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今儿抬抬米价,明儿压压豆价,横竖贵贱好赖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否则怎么稳赚不赔?
皇帝带着一分通情达理的笑容,温声道:“谢卿家快起来吧。缘分上头强求不得,朕也很愿意成人之美嘛,虽说堂叔妻舅都是亲戚,但十个指头亦有长短不是?只可惜今儿这出欠妥当,闹起来终究引人议论,头先还说要给国丈封爵呢,这会儿少不得有人要跳出来阻扰,恐怕要缓一缓了。”
这话胡乱听听就是了,谢昀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们谢家的忠心呢。
他从受了那一回箭伤后,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谢家用不着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就把天撑完了,把皇帝往哪儿搁?
生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并不难,但西北兵防不止是谢家父子多年的心血,更是数不清的普通士卒用血肉之躯筑就的。若是新任的将领好大喜功,一味地迎合上意,惹出的纰漏要多少人命来填?士兵何如?边民何如?
交权早晚是要交的,但终要假以时日,等到朝野上下当真有了堪当大任的良将,才能将这副重担交出去。
在此之前,谢家只能心诚而实不至。
谢昀也摆出一副顺杆儿爬的德性来:“陛下厚爱,是微臣不成就,辜负了隆恩。家父的尊荣是被我给嚯嚯没了,没本事又替他硬讨回来,只得另辟蹊径,借着陛下成全,讨了俞家姑娘进门,再添三五个小的,过个二三年,也令老人家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二三年?这一杆子支得挺远,谁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恺豫真甘心退下来颐养天年,那也还有个谢时呢。
皇帝尚不急着逼他太紧,只哼了一声,寒凉道:“二三年,要添三五个?谢将军,你这是一头聘大的,一头就纳小的啊!”
谢昀正经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不过嘴皮子过个瘾罢了,就被皇帝挑了这个眼儿,只当是他老人家气不顺、借题发挥而已。
谁知皇帝心眼又窄了,琢磨着谢仪贞嫁给自己还占了先呢,哪能让这谢老二有机会仗着几个毛孩子说嘴?
带着机锋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可没兴趣跟他叙实打实的家常,又瞧了一眼时辰,要是谢仪贞今儿还来,兴许就要来了。
他赶紧挥挥手,嘴上道:“头上那印子怎么还不干?别是伤得深了,快回去料理料理吧!”
谢昀连流血带动脑,确实也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依言行了个礼,告退出去。
出得殿门,想到而今皇帝也禀过了,俞府也登过了——虽然吃了闭门羹——一应都过了明路,就这副模样不太漂亮,不敢回家去叫母亲受惊吓,赶紧寻个医馆清洗包扎一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就去见俞家妹妹!
无事一身轻哪!他长袖盈风地立在汉白石阶上,飘飘然得几乎有点儿冷。
“二哥哥!”天底下就有这么寸的当口,孙锦舟紧赶慢赶地跟在仪贞和慧慧身后,咬紧了牙关才没笑出声来。
他清楚皇帝不太乐见这兄妹俩常聚,千防万防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情形。
这骠骑将军看着斯文儒雅,谁曾想是个缺了大德的主儿。皇后娘娘一迭声儿地问“撞着啦磕着啦?”急得什么似的,他只管含含糊糊地说“没大碍”、“不怎么疼”,明摆着想把这屎盆子往陛下头上扣。
还不能较真儿,一对质起来,他准得说,他什么人也没指认啊!
谢昀纯粹是心血来潮,说演就演上了。但并不是全没个成算?自己妹妹自己知道,打小就有个凭美丑论是非的毛病。早年间都中有个外来的姑子,仗着是佛门中人,身份不同,走东家串西家,把那些夫人小姐哄得团团转,转卖首饰、淘换经书、梳花头、治牙痛乳疡、合八字看凶吉,把那三姑六婆的行当搅了个遍,后来因为替一家子小妾作法暗害正房太太,被揪了出来,五花大绑着押上公堂。
因为主家颇有些势力,这事儿又激起了群愤,断案的青天大显神威,着令将姑子剥去海青,当众杖责三十。
仪贞瞒着家里长辈,一力央了乳娘带她去看,就因为瞥见那姑子生得有几分颜色,顿生不忍,回来竟哭了一场,说:“这样清秀的一个人,为何要受这样大的侮辱?”
谢昀当即翻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说:“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乃至如今,皇帝的手腕心胸,又岂是那坑蒙拐骗的姑子能望其项背的?他这个做兄长的再不隔在当中,给妹妹醒醒神,只怕过两年爹娘真要含饴弄外孙了。
外孙不比孙儿孙女差,差的是外孙得姓李,叫也不叫乖乖囡囡,要叫皇子公主,逢年过节见个面,先叙君臣再叙长幼。
谢昀左右是挺不称意的。
更不称意的是仪贞明明以为是皇帝砸了他,居然放低了声音先数落哥哥:“你招惹他做什么?他一向不曾对咱们家里有重话的,怎么就在你这儿破了戒?”
行,真行。谢昀满心凄凉: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比龙凤胎也不差什么的亲亲兄妹,比不上半道赶鸭子上架的小白脸儿?
他心灰意冷得没处说,点了点头,说:“好,是我的不是。如今成了小家,就不必理会大家了——谁还成不了小家似的!”
仪贞有点弃嫌,皱眉问:“你颠三倒四说什么呢?他把你砸傻了?”这就要去找皇帝说道说道了。
谢昀稍感慰藉,忙拦住了她:“好啦!咱们正经说话吧。”
提起正题,还没开口就忍不住满面春风:“你俞家姐姐活着的事儿,我已经回禀过陛下了,回去收拾收拾,就可以下聘了。”
“真个?”仪贞实在是丝毫期望都不曾有过的,这下欢喜得简直懵了,原地转了两圈,才推着他:“快,快回去让阿娘也高兴高兴。之前预备的聘礼放着几年了吧?看看有什么要添要换的…”
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来念叨去,又起了个新主意:“我那儿有贺礼,再请陛下给赏个什么墨宝…”
那倒也不是很稀罕。谢昀无奈地看着她兴兴头头跑进含象殿内,越发觉得姑娘大了,真留不住了。
第47章 四十七
“他好不要脸!”孙秉笔虽不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好奴才, 到底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理儿,把骠骑将军在皇后娘娘跟前装忍辱负重的事儿告诉了皇帝, 好叫他有个应对之法。
皇帝气得脸发红, 拧着眉让孙锦舟赶紧把墁砖上的血迹擦干净, 一面来回踱步想着怎么反击。
孙锦舟支使的不是别人, 恰巧又是上回去猗兰殿传话那小内侍。小孩儿手脚倒麻利, 兢兢业业地擦完了地, 才收起抹布, 仪贞进来了。
他赶紧偷偷去觑天子的神色,唯恐自己办砸了差事。
哪知皇帝早已在御案后头坐下了, 手掌撑着额头, 斜攲着身子,仿佛很是疲惫。听见脚步声方才抬起头,柔柔冲仪贞一笑:“来啦!外头晒不晒?”
仪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儿:“不晒了。下半晌去看武婕妤的猫儿洗澡, 多玩了一会儿。”
皇帝“哦”了声,说:“朕一直都在这书案前坐着呢, 倒忘了时辰早晚。”
仪贞心里甜丝丝的, 看着他的脸就想傻乐,正想开口说下次也请他同去,就见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陛下辛苦啦!”她赶紧凑上去,说:“我替陛下捶捶肩膀,消消乏?”
那当然求之不得。皇帝一高兴, 险些忘了眼药还没上——不是他睚眦必报,只怪谢昀太不是个玩意儿, 这冤屈他不诉清楚,谢仪贞心里怎么想他?
他握住了仪贞的手, 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缓缓说道:“筋骨不累,只心神俱疲罢了。为着栖霞郡君被退婚,辅国将军跑来朕跟前念秧儿念了半日,几百年不走动的宗亲,这时候想起是朕的叔辈了。”
仪贞一听,也替他伤心起来:“这实在是二哥哥的错,连累陛下替他烦恼了。郡君是金枝玉叶,又是姑娘家,无端裹进来,着实是谢家对不住人,若有弥补的办法,咱们必定万死不辞。”
什么咱们谢家。皇帝叹了口气:“你这做妹妹的尚知道要周全,偏生谢将军年轻气盛,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上那辅国将军府去磕头,知道内情的说在请罪,不知道的怎么看?倒把县主一家架起来了。
“那辅国将军想也是无计可施,好好一个骠骑将军,在他门前磕出满头血算怎么回事,忙里忙慌往宫里来讨示下了。朕方才请将军来,这种事情只有竭力平息着来的,哪有大肆宣扬的道理…”
仪贞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觉得二哥哥不厚道,事情办得不细致,话也说得含糊,差点儿叫她误会了皇帝。
连忙伸手为他顺顺胸口,口中道:“陛下不气啦,我替二哥哥赔不是,咱们不同他计较。”
怎么还是那副哄孩子的口气?但她的手抚在自己胸前,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惬意,凉爽的,温热的,大约是夏日里的清风,或者严冬里的乳茶…总归是陷进去就不想出来的,这便叫温柔乡吗?
“谢仪贞。”他低声唤她,待她仰起脸来,便去吻她。第一下没瞧好准头,亲在了嘴角,滋味倒也很好,接着往中间移,叼着她的唇珠,抑制住了牙痒痒想咬她的冲动,改为嘬弄。
仪贞此刻很放心地沉溺其中,因为来之前她也吃了粒鸡舌香,那气息倒不错,就是有点蜇嘴,远不如皇帝口中的滋味儿。
两个人都是在彼此身上初学的本领,来往切磋着,逐渐神领意得起来,越发往深处勾缠得忘了情。
仪贞原先还怕僭越,只坐了椅子一角,却不知何时被皇帝整个搂在了怀里,严丝合缝儿贴着他的腿,这姿势其实挺辛苦,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她招架不住,被迫分神挪了挪。
这一挪仿佛更不对,腿根儿抵着了什么突兀之(女主只是想上堂生理卫生课)物。她起初以为是皇帝的玉革带,但方向不太合,跟着背后的汗毛全张开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龙马精神(审核员是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吗)”。
宫里的隐晦词儿太多啦!这物文雅些的说法还有什么“满面(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春风柄”,仪贞莫名觉得这雅号怪缺德的。
她浑身发热地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肚子里“咕”了一声,饿了。
皇帝很重地喘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松开她一点,眼巴巴问:“要吃东西吗?”
仪贞点点头:当然要。就算她不吃,也不能饿着他呀!哪有苦夏苦到餐食都不认真对待的,治国为政是天底下最辛劳的差事儿啦。
皇帝无法,又将头靠在她肩上,两人抱着,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扬声命人传膳。
仪贞看着两人面前大大小小的碗碟,对自己很是满意——她来含象殿,不就是为了能劝着陛下多进些吗?
至于别的,嗯,别的都是风刮帽子扣麻雀,意外所获嘛。
她咬着糯甜的裹馅凉糕,又悄悄地撩起眼皮儿,偷看对过坐着的人。
自己命里兴许该当个扶危济困的侠客,一看见佳人流露出脆弱情态便不能自持,前有沐昭昭,后有李鸿。
他方才靠在自己肩头时,自己的心跳声吵着他没有?
他身上的味道好香啊。不是来自香膏香料的,那些东西她都能调制出来,都比拟不了。
这样冰壶秋月的人物,居然也长着,那个。
她当初看的避火图,可不像民间姑娘出嫁、当娘的给压箱底的画那样大巧不工。宫中这东西不仅惟妙惟肖,更追求风雅有情致,交给她自己先看、先悟,之后再由卫嬷嬷来讲解,讲完了时不时还要考她,故而仪贞彻底把这当作了一项课业,囫囵吞枣唯恐过不了关,兼之年纪小没知人事,根本生不出半分绮念来。
她瞧着那东西生得既呆且丑,有句话叫做人无完人,那么世间男子的一大半儿拙应当都藏在那儿了。
皇帝也是如此吗?嬷嬷们言传身教过那么多回,仪贞总也明白,男女之间的许多事儿皆是很私密、甚至亵狎的,不但不能宣之于口,连平白无故地琢磨一二都有罪一般。那还是不要问了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皇帝心不在焉地喝着汤,偶一偏首,就瞥见她那双眸子,猫眼石似的熠熠闪光,不知道又在起什么怪念头。
他暗暗感到苦恼,一面坚贞不移地要等着她为他折服,一面又情难自禁地被她牵着鼻子走……真要论起来,还该感念方才她肚子里唱的空城计了!
怎么事情到了他和她这里,居然掉了个个儿呢?
夜里又是一床睡的。对皇帝而言,这已然成为了一种甜蜜的煎熬。她今儿换了一袭丁香紫的素衫,里头小衣倒绣了花蕾——丁香是结而不绽的花,什么时候才能殷勤解却,纵放繁枝散诞春?
他不知道。他渴望她,亦为这渴望而羞耻。可在他眼里,这明明才是人之常情,谢仪贞为什么就非得反其道而行之呢?
究竟她待他的心,和他待她是不同的了。
皇帝又自顾自地生起了闷气,枕边人躺了下来,他也不理会,单是专注地望着床帐子顶上的花纹,用不着谁来哄。
咦?这是晚膳没吃顺心?仪贞探着脑袋去打量他,转眼又生了促狭主意,佯作弯腰去亲他,待他冷着脸别过头去时,趁机奇袭,两手往他被里一插,便去呵他的痒。
“谢仪贞!”皇帝这下是真恨透了自己,糟心日子过不够了,作什么要为这缺心眼子时喜时恼。
他记着这教训了,也该让她长长记性。索性拿出练武场里较量的真章,翻身制敌,手扼命门,腿缠底盘,直将前一刻还得意忘形的人给缚得动弹不得,而后他黑着脸俯下身去,毫无章法地咬她。
“好不公道!”仪贞艰难保住了嘴唇儿,还在火上浇油:“痒痒和疼能一样吗?心也太狠了…”
狠什么。这种惩治到了后头就变了味儿,两个人又好起来,柔情蜜意地亲昵着。
“陛下…”那个东西又彰显起来了,仪贞秉着求知求是的志向,犹豫一阵终于问出了口:“我能看看吗?”
“嗯?”皇帝无暇顾及,只答以这么一声。
仪贞磕巴了一下,接着就说混了嘴:“称心如意柄…”
那是什么,皇帝根本不关心。被他啮出血痕的地方又被他不厌其烦地吮舐抚平,勃发的热烈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不能更近了吗?
他不甘心,孜孜不倦地再贴拢,呼吸交织着呼吸,胸口紧贴着胸口,仍嫌差了一点儿。
仪贞被他摄了心魄一般,坠入浓厚的白茫茫里,挣扎着夺出手来,也不知欲向何处挥舞,飘摇间停靠在低处的长长码头上。
它是活的!她被这温度烫得一惊,连忙就要缩手,给她灌迷"魂汤的人却不肯了,抓住她,要她留泊下来。
李鸿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会有由衷地扭着人痴缠的一天:“蒙蒙…”
两个字不经思索地出了口,二人俱顿住了。
仪贞一愣,随即遍身漫上寒意来:
他一直在监视她。
第48章 四十八
满室的情浓意深都死了, 僵冷地阻隔在两人中间,于是谁都不再言语,仿佛一场致哀。
仪贞努力回想着, 二哥哥来的那一回, 三人是一起碰过面的, 说不定是二哥哥嘴里带出来了一两次呢?
但任凭她怎么将记忆翻得底朝天, 也找不出替皇帝开脱的证据。
只有母亲来的那一日。当着妃嫔们的面儿, 母亲都是循礼称她“皇后娘娘”, 唯独在猗兰殿中…
两人说会儿体己话, 全让人回禀给了皇帝。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吧。九五之尊原本就处在如履薄冰的高寒之地,不高屋建瓴地洞察臣属们的意向, 又怎么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呢?
那么母亲那番关于求归的打算呢,他知情吗?会否为此怪罪谢家?
实际上她早前就已经决定不出宫了,何况这几日两人又是亲又是抱的, 出了宫她还能嫁旁人去不成?哪怕人家不清楚,她也不能诓骗人哪。
然而这时候再表忠心, 更会被认定是欲盖弥彰吧?
仪贞偏过头去看皇帝, 他转过身去了,只绝情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随他去吧!她心里其实还是不舒服,也不必白费嘴皮子去讨好他了,反正忠不忠心的,他自己会派人暗访嘛。
折腾了这么一通, 心潮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当真是疲惫不堪了, 却偏偏睡不着,她紧闭了干涩的眼睛, 硬抗似的,侧身卧在床沿边上。
消暑的芙蓉簟冰冷而黏腻,恍惚间仿佛置身悬崖峭壁,铁马冰河入梦来,干戈不休,狼烟四起,临阵脱逃显然不光彩,可她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东奔西走着…
最后逃兵没当成,身旁的人起来了。
仪贞头隐隐作疼,好像根本没休息过片刻似的,但看了看时辰,确实五更了,比平日还略晚些。
垂着眼皮爬起来,无精打采地伺候皇帝穿衣服。
皇帝不肯配合,后退一步,两手放在革带上,拿出了提堂过审的气势,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仪贞不吱声,眼皮因为没睡踏实有些肿,左边生生挤出了三道褶儿。
两厢对峙了一会儿,她率先败下阵来,道:“没有。”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皇帝打心底信任谁倚重谁,那是这人一家子的福气,是祖上传下来的德泽;皇帝不信任谁呢,唯一的缘故就是这个人实实在在还有欠缺,只有加倍地鞠躬尽瘁、以观后效罢了,难不成还有不要命的冲到他老人家跟前、痴心错付一般地嚎两句,问您为甚辜负我一片赤诚之心?
这是鲜有的皇帝猜不到她所思所想的时刻。他心中也有一种没道理的惶然,盼着她开口抱屈,他好解释些什么,可是解释什么,他一夜都没有想好。
他可没有做错什么。他对自己坚称着,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帝王真的错了,身边人总该声泪俱下地以死进谏,那么他闻过则改就是了,这又有何难呢?
但谢仪贞,不该和那些臣子们一样吧?他踟躇地思量着,她不属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辈,她又往往出人意表。
他不该、也不愿将那些官样话套在他们俩身上,他和她并不是君臣——他们是夫妻。
夫妻。只怕她不曾这样想。给他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的不止是谢夫人的算计,还有谢仪贞待他处处不多心的态度。
她说“没有”。更多的肺腑之言就此失却了吐露的可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皇帝离去后,仪贞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里。含象殿待不住,猗兰殿回不去,她甚至连慧慧也不愿意看见。
她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例如山间的清泉,一路漱石而下,岂有万物不沾的清净?不纠缠于沿途的泥沙枯草,方能有不息不涸的造化。
唯有这一次,那颗小小石子硌得分明,她克化不了,成了只固步自封的河蚌。
她不想生珠。
仪贞用力吐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坐了好一阵,才开口唤慧慧进来。
慧慧打了金丝竹帘进门,一眼就看出她情绪低落,心下有了计较,也不出声聒噪,依着平日的章程,服侍着洗漱毕,便为她梳头上妆。
眼下用的这梳妆台是猗兰殿中最小巧的一座折叠式镜台,一个宫人稍使些力气就能够抱动。上层边框内是支撑玻璃镜儿的背板,平放或斜支皆可;最底下层安着荷叶托,可上下调整,以适配不同尺寸的镜面;中层方格安角牙,斗成四簇云纹,中心镂空,系在镜钮上的丝绦可由此垂到背板后面。
台座设计为双开门,当中不过上下共三个抽屉,两小一大。小的放胭脂、眉黛等物,因天气热时仪贞不爱敷粉,省出空间来,多装了几样耳坠、约指等小玩意儿。
下层大平屉则放梳子、篦子和簪钗一类。仪贞来含象殿过夜的当晚,慧慧便亲自将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送过来了。
如今梳妆罢,仪贞看着扣下来的背板上龙凤呈祥纹,有股想抱上它就走的冲动。
往哪儿走呢?没有好的去处,干脆寻个水池子去怒沉一下。
她被自己给逗笑了,觉得自怨自艾也没什么意思,对慧慧比了比手:“我去外面逛逛,不用跟着了。”
慧慧劝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忧心着到底该不该跟上。
仪贞不是没分寸的人,逛也只往后宫里逛罢了。不走经过蔷薇馆的这条老路,转而踏向另一边,散了一程,意识到这是长禧宫的方向。
按时辰应该正是各处进早膳的点儿,仪贞不打算做不速之客,无意往那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处走,只朝绿意盎然之间踏寻。
此情此景,隐约倒有些幼年时跟随阿娘逛大隆善寺的影子——“逛”这一字,便是十足十的小儿眼光。
阿娘拜佛,向来不为求个什么,通常只为图个心境坦然而已。或者与伯母婶娘、交好的别家夫人同行,越发成为一种与赏花、品茶略同的交际之道了。
她记得那寺庙占地颇广,有舍利塔、碑林、宝殿这些都不说了,殿宇深深处竟有一座葡萄园,七八月间果子熟了,采摘下来赠给香客一些,余下的亦拿来酿酒。
仪贞有缘吃过那葡萄,很甜,由于与梵行相干,额外蕴含一股高深异妙滋味。吃罢用泉水洗了洗手,带着鬟儿又出去看庙市。
如今细品:一面是梵音清彻,一面是红尘缭绕,出世入世都只在一念之间,真是个得道的好地方。
深浓墙瓦折出晃眼的光彩,她举起手中洒金花鸟折扇,展开挡在额前,避过这一芒刺耀,又收在胸前,摇了两摇。
宫里面实在难得一个环榻森森的所在。不远处一座抱厦掩在绕阶兰叶里,仪贞一见如获至宝,忙不迭提裾紧走两步,前去歇凉。
将到跟前,迟迟闻得几缕琴音,幽微缠绵,仪贞怔了怔,停伫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竟不觉落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何。
有心一见那抚琴人,又怕唐突。正在窗外徘徊不定时,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了,急急推窗问:“是谁?”
声口耳熟得紧。仪贞被抓了个正着,索性等着对方露出真容:原来是苏婕妤。
一同入宫的四名官家女里,这一位算是貌不惊人的,仪贞对她的全部印象,便是一件皇帝亲口吩咐赏给她的、士人爱穿的直裰。
至于苏婕妤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妃嫔初次谒见时——那位乖张骄横的主子娘娘。
琴声被她听了去,不知又要如何冷嘲热讽。苏婕妤心下惴惴,勉强行过礼,便候着仪贞张口诘难了。
仪贞掩住了自己的失态,含笑曼声道:“我于琴曲知之甚少,这是…湘妃怨?”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苏婕妤眉心轻攒,并不情愿承认:她在思慕一个从不存在的人。
第49章 四十九
“妾技艺不精, 让娘娘见笑了 。”苏婕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自谦着蹲了蹲礼, 又道:“烈日炎炎, 娘娘若不弃嫌, 愿为娘娘奉茶。”
侍奉中宫, 也是妾妃之本分, 不论这位主子娘娘领不领情, 至少不能叫她挑刺儿。
仪贞想了想, 笑道:“有劳。”
苏婕妤只好请她进抱厦来,在主位落座。又浣过手, 重新洗净了杯盏, 为她沏一壶瑞草魁。
仪贞见她方才抚过的那张琴就在跟前,信手拨了拨,因为不得其法, 一不留神便划破了指尖。
“娘娘!”这下把苏婕妤唬得脸都白了,连忙搁下茶具, 上前来一看, 当中指腹上正冒出血珠来,接二连三地往地下坠。
仪贞见她几乎吓傻了,倒有点好笑,忍痛说:“怪不得说十指连心,这样小的伤口, 竟叫我指头都不敢动了——劳你替我拿绢子包一包吧。”
苏婕妤方才勉强稳住心神,取出自己的薄帕折了两折, 一面为她系在指上,一面说:“娘娘且将就一下, 好歹止住血了,妾再替您宣太医来。”
仪贞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宣太医?若有现成的药粉,涂一点就是了。”
苏婕妤听她言辞不似假意,不便违逆,包好了伤口,又蹲一蹲礼,说:“妾宫中备有金创药,这便为娘娘取来。”
仪贞本想让她打发个宫人去一趟就是,随即留心到这抱厦内外并无人侍立,正欲多嘴问一句,又勾起早前那桩事儿来,闷闷不乐地咽下了话头。
她这番神情变换,瞧得苏婕妤越发提心吊胆——当初无事都要搅三分的主儿,眼下真抓住了自己的不是,不知还有怎样一场发落在等着呢。
仪贞一时忘了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给下马威的事情,心下纳罕:这苏婕妤对自己好生关切,看着极文质内敛的一个人,这会儿居然悄悄跑起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琴,弦上染了血迹到底不美,过后给她换几根更好的吧!
一时苏婕妤取了药粉来,仪贞解开指上手帕一看,血早已经凝固了,便说:“辛苦婕妤奔波一趟,如今可以坐下来安生喝喝茶了。”
方才沏上的瑞草魁芳香正浓,苏婕妤为仪贞斟了一杯奉上,又吩咐这回带着了的宫人:“端几样细致些的点心来。”
接着向仪贞分说道:“长禧宫没有自己的炉灶,点心都是大厨房依着妾的品级、每日送来的,想必不能入娘娘尊口;但少了这一样,实在有慢待贵客之嫌,还请娘娘多多恕罪。”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
手指头不疼了,仪贞总算舒了口气,对于苏婕妤的异样恭慎,也咂摸出了缘故,便有意挽回自己的声名:“婕妤忒客套了。从前我年纪轻不知事,竟不明白宫里头姐妹多些的好处,叫婕妤伤了心吧?其实陛下心怀天下,后宫里的事儿,在他老人家那里,能占着芝麻那么大的一点就是顶天了,咱们理应和和睦睦地相处着,免得这么微不可见的一点儿,却还给陛下添烦恼才是——况且,天长日久的,总要有那么三五个说得着话的人,才不会觉得孤单无味呀!”
她一般不爱说这么肉麻的话,今日是实在不想回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不得不厚着脸皮,以图在苏婕妤这里多赖一阵。
苏婕妤果然呆了一呆,旋即赶忙表态说:“娘娘此番教诲,妾受教终生。只是往常对娘娘,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怼,无非是敬畏于娘娘万金之躯,虽心向往之,却不敢轻易唐突冒犯罢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初步达成协和。片刻宫人呈上点心,也绝非如苏婕妤口中那般粗陋,毕竟是宫里的东西嘛。
仪贞略略觉着饿了,便吃了一小块儿玫瑰八仙糕,苏婕妤亦跟着拈了一颗衣梅。
有时候一道进吃食,于拉进距离上真有种意想不到的奇效,盖因发觉了彼此都是享食人间烟火的肉"身凡胎吧,多少生出一种属我族类的亲切来。
仪贞拭了拭嘴角,道:“我于音律上皆外行,请婕妤为我讲讲,这琴弦可有什么讲究吗?”
这算是问到苏婕妤的心坎儿上,一开口时还仅仅就弦而谈,跟着免不了要说琴面琴底的讲究,以及龙池、凤沼、雁足,还有轸池、轸子、护轸…
仪贞跟听天书似的,只有不时点头的份儿,后来说起了上古名琴的典故,这才能插上嘴。
暗里感慨,自己当日故意讥讽苏婕妤应该去科举场里挣功名,实际上,她若是个男子,还真当得起这一句呢。
可惜了的。
自己爱皮相,可不是只会爱皮相。这样才情斐然的女孩子,困在深宫里,哪一日方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怪道她要弹《湘妃怨》。
“娘娘想到什么?”苏婕妤见她沉吟不语,只当是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仪贞摇摇头:“香草美人,凭什么总要被贤良之士用以表明忠君之心呢?一想到那些鹤发鸡皮、胡子一大把的老先生们对花对月、大发闺怨,我心里真不平得很。”
这话太离经叛道了。苏婕妤竟并不惊异,有感而发道:“大抵忠良企盼圣主起用的心,与女子企盼良人垂爱的心,总是有共通之处的吧。”
嗯?这话倒又不像是平白而来的了。仪贞一时想,皇帝擅笛,苏婕妤擅琴,两个人若有机缘合奏合鸣,以乐相酬,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彼时为蒙蔽王遥,皇帝与她相处过多日,听说二人颇为相投,依她的才情,看来不会全是作假吧。
可惜那苏大人是个老厌物,倘或带累了自己女儿,让皇帝对她倍加提防,那就不好了。
原本是出来散心的,兜兜转转又绕回这上头,仪贞真讨厌起了自己这脑子。
忙努力摈弃了杂念,还继续讲那些典故,不料珊珊寻来了。
却说慧慧见仪贞执意独自出门,找不着个讨主意的人,七上八下地在拾翠馆盘桓着。直到觑见皇帝从前朝回来,仍旧冷着脸,这下别无他法,暗里给孙锦舟比了个手势,两人到下房碰头合计。
孙锦舟更摸不着头脑啊。吮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以往都是皇后娘娘心胸宽广,不拘谁占理,就先来哄着那位——今日倒奇了!”
慧慧毕竟是偏帮仪贞的,孙锦舟对她来说也不是别人,忍不住道:“回回如此,就不能有个例外了…”
孙锦舟“嗐”了声,挑起大拇指来:“那位是谁,天字第一号哇!几时见过屋檐子向檐下人低头的?真有那么反常的景儿了,你当咱们这些屋子里的人还有好处不成?”
理还真是这么个理。慧慧犹是不忿:“你心如明镜,眼察秋毫——你自己想法子去!”
“别呀!”孙锦舟拉住她,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就骠骑将军要退亲那事儿,辅国将军倒是不强求了,郡君自己脸上无光,不肯善罢甘休;此外那位俞家千金——如今也是跟俞家不相干的人了——她也不肯嫁到谢家去。你只消将这话透给皇后娘娘,甭管最终陛下如何平息此事,娘娘总要惦念这份恩情,陛下么,也要惦念咱们的功劳。”
慧慧听得连声呸他,真心不愿意做为虎作伥一般的勾当,然而冷静下来,便不得不接受,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契机。
她可以啐孙锦舟,娘娘可以啐陛下吗?
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甚至都不该起。
叹息了一回,她打起精神回猗兰殿。
甘棠正率着众人摆早膳,一见到她,笑着迎出来:“可算回来了…娘娘呢?”
“早起我没伺候好,惹娘娘生了气,说要自己去逛逛。”慧慧说着,对珊珊招招手:“从含象殿过来这一路我都细寻过了,没有找着。眼下我没脸见娘娘,还劳大伙儿往西头的路上走一回,早些请她回来才好。”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一听都有些发急,忙忙地分作几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了。
珊珊得了慧慧单独一记眼神,步子慢了些,听她附耳过来,悄声叮嘱说:“你别和她们一道,脚下放快些,尽可能先见着娘娘,告诉她…”
珊珊郑重点头,一路上牢记着话,足下生风,果然头一个找到长禧宫外头的抱厦来。
当着苏婕妤的面儿,不便多言。她向二人行了礼,只道:“是奴婢不周全,早知道娘娘在此,该把熬好的补药送过来的。只是前回娘娘说那药略凉一些就怪腥气的,没法儿喝,奴婢倒拿不定主意了。”
仪贞哪里是自己熬苦汁子来进补的人,听见这几句,心下也就明白了,起身向苏婕妤笑道:“今儿和婕妤聊得尽兴,竟混忘了。且待猗兰殿的药气散尽了,再请婕妤来,咱们一道品茶赏昙花。”
“昙花娇贵难侍弄,妾一直无缘得见呢。”苏婕妤送了她出来,再度行礼:“便先谢过娘娘恩典吧。”
回去路上,珊珊方徐徐将事情告知仪贞,仪贞还当是出了什么大差池,如今听罢反而松了一口气——无非又要涎皮赖脸去皇帝那里扫听扫听而已。
只是她不懂,俞姐姐为何不愿意呢?
第50章 五十
谢昀也不明白。
他在辅国将军府前磕头磕出的口子比他预计的要深, 在医馆里清理了污血沙砾,又涂了黏糊糊的一层药,裹了棉纱, 实在不好看相。
这德性径直回家怕是要吓着阿娘。他想了想, 派随从先去报个信儿, 说二公子遇上了旧日同窗, 拗不过对方盛情, 要在某某楼里把酒叙旧, 恐怕赶不上昏省, 请母亲大人见谅。
谢夫人对自己的儿女从来不挑剔这些虚礼,听完便应下了, 只吩咐跟着的人要仔细伺候, 别让公子喝醉后跌着或是凉着。
就这么着,谢昀勉强罩上笠帽,悠闲自得地在街市里逛了起来。
民间兜售的玩意儿, 用料工艺别说跟上用比,连官用的十之一二都赶不上, 不过胜在花样新奇, 没那么多条款框着而已。
谢昀多年没回来,更是看什么都稀奇:给阿娘买一串橄榄核雕手串,据说是福州产的果实的核儿;给俞妹妹买一对朱砂鱼,这种短尾的品相他没见过,小贩说是新近培育出来的;再给自家妹妹买一盒黄米面枣儿糕——铜子都付了, 方才意识到如今这点心送不到妹妹跟前去了。
难免有些怅然,见街边两个玩木捻转的小孩儿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热糕, 便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的那一个的脑袋, 把糕给他们:“吃吧。”
小孩儿虽馋,但家里大人教过规矩,一齐流着口水摇头,表示不要。
谢昀笑起来,余光瞥见他们放在地上的捻转——这东西他小时候候就玩过,形状像一块玉璧,不过底下多一根细针,这便是转轴。他那一个是青玉打磨出来的,不值钱,但很光滑水润,捻起来能咻咻转上好一阵。
如今传到布衣人家来了,当然是木制的更轻便价廉,只不过没那么光滑,转一阵就停了。
他来了兴趣,蹲下去伸手一捻,倒是宝刀未老,捻转疾疾转了快二十转,方才渐渐缓下来。
“行了!”谢昀满意起身,把糕盒儿往大孩子怀里一塞:“不白玩儿你们的东西。”这才迤迤然走开。
他生得高大英俊,又穿官家的衣裳,在街上先买女人物件,再玩小孩把戏,不知不觉早引来许多注目,道旁酒阁子里甚至有大胆的,伺机多时,待他走到楼下,故意将手旁新摘的茉莉花儿碰下去几朵。
香花来袭,谢昀居然全无察觉:刚才一蹲一起得猛了,脑袋昏。
这等皮肉伤在从前于他跟挠痒痒一样,而今竟当真折磨起人来了。谢二公子躲在自己房里,又偷偷抹了两日药,不细瞧方才瞧不出什么异样了。
俞妹妹尚在人世的消息,倒是受伤回来次日,晨省时便告知了母亲。
谢夫人开口却问:“你那脑门儿怎么红红的一片?”
谢昀咧着嘴笑:“儿子高兴红了的。”
谢夫人剜了他一眼:瞒着她一时,岂能瞒着她一世?辅国将军府前那一出奇景,到底传到她耳朵里了。
一头是跟自己儿子青梅竹马一般的姑娘,一头是鲜少谋面性情不知的郡君,谢夫人心里也不是没有一杆秤。
可平白无故的,何必跟宗室结怨呢?辅国将军再宽宏大量,也保不齐将来有没有借机生事的人暗中煽风点火。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但这会儿看着二郎得意忘形的样子,还是欠敲打:“你跟着你父亲在外多年,如今及冠之年都过了,按说我没道理多费唇舌教导你…”
谢昀一听这声口,连忙跪下来,道:“阿娘这话,实在叫儿子无地自容了。母亲的生养之恩,为人子的今生今世都还不完,儿子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打骂就是,若嫌儿不长进、教训起来费力气,叫两个健壮的家下人来代劳也使得,千万别把儿子这朽木扫地出门才是要紧。”
这套讨巧卖乖的说辞,真不知道是蒙蒙教的他,还是他当初带坏了蒙蒙。一想起女儿,谢夫人的心肠顿时柔软了几分,叫谢昀起来:“站着比我高一大截儿的人了,还打你做什么?又有了官衔,更要维护自己的名声体面——男家退婚,毕竟是得罪人的事儿,很该投个拜贴,进了人家府上再好生商议,受些气落些斥责都是应当的,怎么能闹到如今这样不好看?”
真要圆融地料理妥当,还如何欠下一份儿天恩?这些弯弯绕绕,谢昀不准备让母亲知道了操心,只笼统道:“不破釜沉舟,不足以彰显我的心意未改。”
这话确实将谢夫人又说动了几分——俞家姑娘昔日能为着两府口头上的约定,与至亲断绝来往,那是何等的大义。他们谢家的儿郎,当然不可畏畏缩缩、忘恩负义。
她想了想,说:“都中前几年局势紧张,俞家瞒得那样严,咱们半分风声都没打听出来,更不曾照拂过俞姑娘一二,说起来,是我的疏忽。”她摆了摆手,让谢昀不必宽慰她:“如今既然你想明白了,该行的礼数一样都不要少。聘礼这头不用你操心,横竖年年有增添,现下拿出去绝不会亏待女家分毫;但你俞妹妹如何考量,须得你亲去问问,咱们家和俞家说不上话啦,只好仰赖那府里长辈看在姑娘的面儿上,不要嫌弃我们。”
谢昀一一应下,再揖礼道:“多谢母亲为我费心至此,往后儿子必不会叫母亲失望了。”
谢夫人笑了,说:“将来成了家,更不要让妻子失望。”
母子俩说了一回推心置腹的话,时辰便不甚早了,兼之额头上伤没好,人瞧着不够俊朗,谢昀只得又捱了两三日,再出门往俞家的庄子上去。
这之间果然被他扯谎说中了,有几个年少时的同窗得知他回来,纷纷闹着要摆接风宴,大家聚了两回,谈笑风流,与当年无二。
席间少不了揶揄他的一番“壮举”。谢昀自己被当作谈资无妨,却容不得未婚妻被冒犯,正色止住了话头,说:“来日有幸,那便是你们的长嫂,不得无礼!”
他的年岁并非最长,一句话难免又招惹一通灌酒,谢昀在军中时,烈酒不过是暖身的东西罢了,索性来者不拒,兴尽方归。
次日醒来,先照镜子,额间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大感振奋。自己打了凉水洗漱,换上一身利落轻便的曳撒,牵马出府,骑着赶往俞家庄子。
他还是在军中时的作息,起得太早,一路“嘚嘚”到地方了,朝阳才挂在山尖儿上。这时候想起那对朱砂鱼忘了带来,也只好作罢。
庄户人倒已经陆续到田地里劳作去了。俞家庄子占地不算阔的,估摸着四季出息仅够自家人吃用而已。
不像前头几代,外戚横行无忌,各处的良田全被几家子给圈完了,次等的高价赁出来,也叫曲意奉承的商贾之流一抢而空,逼得寻常百姓无地可耕,几次激起民变。
谢昀走走看看,没一会儿就不识得路了,只好停下来,四处望望,想找谁问一句。
恰巧东头来了个戴笠帽的人,背着光看不真年纪,谢昀抬起胳膊挥了挥,扬声道:“劳驾,借问您…”
那人闻声身形一顿,随即走上前来,这才瞧见对方体态轻盈,背上一个小小箩筐,远看时还以为是个魁梧的汉子。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俞妹妹…”谢昀不禁喃喃唤道,而后绽开了笑容:“可否还记得我?”
“谢二哥哥。”她亦下意识地回报以明媚笑颜,随即却迟疑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这里。
“妹妹长高了。”谢昀跳下马,抬手虚虚比着二人的身量,久别重逢的微妙被他信手挥散。
“庄户里待着,脾胃倒比以前更好。”俞姑娘正了正快滑下去的箩筐,说:“二哥哥吃过棠梨子吗?如今没到结果的季节,待会不妨尝尝我自己泡的棠梨子酒,对咽喉和脾胃都很有益处。”
她比从前开朗健谈了。谢昀还记得,从前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跟随长辈到俞府去,或者俞家有人来谢家做客,俞妹妹常常在他来时垂下眼,或者干脆躲在屏风花窗后,悄悄地望向他,一旦四目交接,便很快地偏开脸去。
他接过她背着的箩筐,说:“我来吧。”
那箩筐大概也是她自己编的,小巧而尽善尽美,竹条间夹杂着结花蕾的藤条,风干后留下平生的静美。
俞姑娘不和他争。满满当当的花草杂果兜在里面,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拎着,同一只手还牵着系马的缰绳。
他们一道往她住的庵堂走。日头渐渐高了,她抬手欲解开自己的笠帽给他,被谢昀拦住了:“我皮糙肉厚,可不怕晒。”
他的手隔着笠帽按在她的头上,不过一瞬而过,但那种沉沉的感觉直到他在庵前大树下系马,她仍感到未成消散。
“姑娘,我把茶水都晾好啦!”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水栀奔出来邀功,不意有客人站在外头。
“这是大将军府里的二公子。”俞姑娘道。
“谢二公子好。”水栀这才拾起大家婢女的规矩,依依见了礼,又接过他手中的箩筐,预备稍后再拾掇。
庵堂的布局简陋,屋中是她们的妆台及床铺,没有会客的地方。
俞姑娘便请谢昀在门外石桌前坐了,又端过水栀晾在粗瓷碗里的枣花茶,递到他面前。
谢昀虽也得人称一句二公子,但并非轻薄仕宦之流,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苦吃不得?只嗅得那枣花清新扑鼻,兼之也着实渴了,捧着敞口深盏儿,仰头一气儿喝了大半,放下来时见俞姑娘跟前还放着一只小些的茶盏,方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问:“妹妹的衣食,都靠自己张罗吗?”
俞姑娘道:“原先庄子里的大娘婶子们常来搭手,可我想,好手好脚的,何必每日劳烦她们?现下除了米面须得由人送来外,能自己做的,便随手做了吧。”
她摘了笠帽,便看得出肤色确实不像在深闺时那样欺霜赛雪,倒像轻抹过一层蜜似的,透着甜丝丝的润泽。乌黑的头发也不梳鬟,打了两条粗辫子,绕到脑后系到一起。耳坠子更不戴了,扎的眼儿里只塞了两根茶梗。
这副模样,和记忆深处的俞家小姐已经判若两人了。谢昀忽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抿了抿唇,唤着她的闺名:“懋兰,你…还愿意履行咱们两家从前的约定吗?”
“二公子,”懋兰不得不提醒他,“俞家的女儿已经病亡了。往日的约定,也就不必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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