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
门前穿堂风过, 谢昀一热一冷,顿时咳嗽起来,急急取帕子来遮掩, 却正接得一口血喷出来, 人也摇摇地要往地上倒去。
懋兰刹那间变了脸色, 起身两手去握住他的肩膀, 依旧阻挡不住他坠落的势头——再健康有力的女孩子, 也抵不住这样一个高大男子的重量。
救人要紧,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顾。她伸出一条腿去, 打算用自己的身子替他缓一缓撞击力。
他要是真摔上去,她这条腿就废了。谢昀又猛咳起来, 趁着这股劲儿狠命攥住了桌沿, 挺腰重新扑到前头去。
粗瓷碗够结实,被他一袖子扫到地下,叮叮当当打着旋儿, 半晌才停下来,竟只缺了小指甲盖儿那么点口子。
谢昀用力喘了口气, 手肘撑着桌面站起身来, 弱柳扶风似的去搀懋兰起身,嘴里轻声道:“让妹妹受惊了。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不过一支暗箭在肺上扎了扎,并不算深,竟做下病根儿来。”
懋兰心里一揪:她不知道这件事。她只听说了他和郡君的指婚, 还以为是好煊赫的荣耀。
惋惜归惋惜,口吻尚自持着:“二公子不必灰心丧气。男儿郎有勇有谋, 即便不能亲自杀敌,坐筹帷幄又有何憾?”
他受了她的鼓舞, 笑着“嗯”了一声,说:“所幸不曾辜负妹妹的良言,从前的微末功绩,陛下都有诸多嘉奖,更未将王遥为祸朝野时的一些权宜之举视作附逆变节。”
他真不爱吹捧小皇帝,但不这么夸大他老人家的贤明宽宏,恐怕不能消除懋兰的重重顾虑。
懋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摇摇头:“是与宗室结亲,倒不必归于权宜之举。”
谢昀的眸色黯淡下来:“妹妹总是为我考量,既然自己不能再建功立业,便择一高枝儿攀上,后半生总能有个可容身的富贵窝。”
却又来。他这副模样,骗旁人可以,骗不了她的。
懋兰小时候安静内敛过了头,跟各家的小姑娘一道玩耍,总觉得心里累得很,是在支应迁就她们,唯有跟谢家的妹妹在一起不然。
仪贞性子活泼且随和,不爱强人所难。懋兰每每来了,若愿意和她一道去撒欢呢,自然好极了;若不愿意呢,仪贞就备好茶水点心、小画册小玩意儿供她解闷儿,自己去捞虾蟆咕嘟、摘腊梅花,要么就是跟着其他孩子推枣磨、下棋、踢毽子、跳百索…回来了再将这些趣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懋兰听。
这么贴心知意儿的妹妹倒也不是十足十的完人。懋兰知道仪贞有个毛病,爱撒娇,爱扮可怜儿博长辈们疼她——自然,她确实是极可人疼的。
懋兰每每见状,只想伸手拧一拧她的圆脸蛋。可轮到谢昀依葫芦画瓢、想讨点儿好处时,她总是难免手足无措起来,尽管谢昀的施展对象又不是她。
时移势迁,她如今长进了,对着抱璞自泣的谢二公子,不再那么心慌意乱,好声劝他道:“二公子真这么想,不仅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你自己的心气也不容许吧?若是同我玩笑呢,咱们就算把话说开了。无论怎么着,多谢你特意来看我,眼下你的咯血之症最要紧…”
谢昀生怕她趁此机会赶自己走,忙辩白起来:“并不是咯血,是我咬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口,不信你瞧瞧——”
谁要瞧这个。懋兰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了。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重新坐下来,说:“如此我便安心了。日头渐高,二公子要是不忙,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都是寻常的农家菜色,我与水栀两个也不敢说善烹调,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就这么,谢二公子心有旁骛地吃了半肚子凉瓜、芦笋、茭白,捧着被他磕破了一角的粗瓷碗,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了。
那只碗是他执意要带回去修的,算是给下回再见面留了个由头。
然而,他甚至没有想好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懋兰仿佛不再是他的俞妹妹了,她不但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嫁给他,还提点他说,违背本心的履诺不值得颂扬。
她是认为他变了心吗?谢昀闭上眼睛:他不知道。
他所熟知的,是那位沉默少言的俞家千金。他所倾慕的,又是谁呢?
除去谢、俞二人独处时的谈话,其他的始末,皇帝都了若指掌。
他还知道,栖霞郡君非常不忿,一度动过派人去谢家申饬的念头,最后被身边傅母劝住了。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帝不仅觉得自己埋的这些暗桩十分必要,还嫌如今他们的数量太少了。
宗室们能翻起的波澜尚且有限,朝廷地方的大臣们是重中之重,不防微杜渐,何能高枕无忧?
谢仪贞么,那倒是个表里如一的缺心眼子。他自己说不上来,这样对猗兰殿是为什么。
他在前头坐着抓心挠肺,孙锦舟窸窸窣窣地上前来回禀,说皇后娘娘偷摸儿去拾翠馆了。
藐视圣躬!她好大的胆子!
皇帝把手里看不进去的《列子治要》一抛,拿贼似的,气势汹汹便往后殿去了。
到了拾翠馆跟前,忽然又放轻了脚步,闲逛一般,边踱边赏着周遭的风景。
隔着门也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先开口的是孙锦舟那菜户:“娘娘心思真巧,这衣梅脯拿剪子一剪,可不就像梅花枝干了?樱桃干拼出花瓣儿来,果然是白雪红梅图了。”
仪贞语中带笑:“也是这糖蒸酥酪火候正正好,咱们来锦上添花,才能叫陛下进的时候赏心悦目嘛!”
皇帝听得心里一动,又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她的不计前嫌。
等见了她,不能拉下脸来认错,总该给几句软话吧!
他打定了主意,迈腿往里走,仪贞正巧背对他坐着的,听见动静扭身过来,跟着喜不自胜地下地行礼:“陛下胜常。”
她虽笑盈盈的,但口吻仿佛并不如平常热络,皇帝又定定看着她不言声儿,气氛顿时僵起来。
她骗不过他的,她内里还是有怨言,以至连自己都骗不了。
那么是什么能促使着她曲意逢迎呢?皇帝心中亦有数,甚至孙锦舟也掺和在里面弄鬼。
他们联起手来,以为可以将他戏弄得团团转。
他要是把谢家人杀光,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他了?
所剩无多的理智撕扯着他,他挣扎了片刻,决意再给她一次机会:“你来做什么?”
仪贞忽闪了下眼睛,坚持说:“来孝敬陛下用早膳呀。”
皇帝不再多言,冷着脸绕过她,走到膳桌前,抓起上面一只瓷匙,将酥酪上果脯拼的图案划了个稀烂。
他、他简直混账!仪贞这会儿乖顺装不下去了,怒发冲冠地想要和他理论,却被慧慧睇来的一个眼神给劝住了。
这一霎的工夫并没有逃过皇帝的目光,稍纵即逝的,他脑海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你想跟我吵?”
这还了得!慧慧听得魂飞魄散,仍想插言替自家娘娘转圜,皇帝又着意扫了她一眼:“你出去!”
再拖沓就是抗旨了,慧慧别无他法,只得依命退下。
慧慧一点儿错都没有,也要受他呵斥。仪贞不想跟他吵,谁敢跟皇帝脸红脖子粗、当真争个是非曲直啊?
她微微咬着下唇,试图将再次涌上心头的委屈给镇压下去,但是徒劳无功,甚至没控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宫里是不许轻易见眼泪的。她当即别过脸,不想被发觉了。
她背朝着自己,肩膀轻轻地一耸又一耸,几滴水珠砸在地上摔作八瓣儿,算把皇帝心底那份火气给彻底浇灭了,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方才是过于残暴了些。
“…再让人送一碗酥酪进来吧。”他是真没哄过人,别别扭扭地又想服软,又想玩笑,最后挤出几句四不像:“你教我怎么拼花,就当作赔给你的,值得为这个哭鼻子吗?”
“我也拼不好,嘴上支使人罢了。”仪贞揉了揉眼睛,转回来望着他:“是想讨好你来着——我总要给自己搭个台阶下吧。”
明明是他给了她委屈受,又不许她记恨,又不许她不记恨。皇帝想不通自己,怎么时不时的竟这般拎不清,色厉内荏一场,其实就为了遮掩他姿态卑微的窥视。
猗兰殿暗桩的唯一所获,不过就是她那个乳名。他不该一时忘情唤出来,偏偏始终渴望正大光明地唤出来。
他伸出手来,踟蹰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是为了安抚她,倒是为了慰藉自个儿:“我没有怀疑过你——还有谢家。你要是不痛快,就都发泄出来吧,我该得的…”
仪贞鼻子一酸,二人仅仅生分了不满一日,就已然滋长出经年别恨的滋味,她回搂住他的脖子,瘪着嘴低声说:“我心里好难受…”
只论君君臣臣的大道理,那她还忍得;如今他放下架子来,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不拿手帕擦,将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悉数蹭在他的衣服上,连撒娇带撒气。
皇帝心里有一股失而复得的不胜欣喜,既想由着她哭湿自己的衣料,又想捧起她的脸确认她的神情。
“我把那些人都撤了。”最终他决定也低下头去,追逐着她的气息:“我以后都不那样对你了。”
“嗯。”仪贞是很好哄的,一句保证就破涕为笑,还担心他介怀,主动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蒙蒙——”皇帝又这么叫她,仿佛为了确认似的,一声接着一声,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呢喃。
想叫就叫吧。仪贞想,反正她的乳名又不难听。
第52章 五十二
这“蒙蒙”与“谢仪贞”两种称呼间的天差地别, 皇帝可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知晓仪贞爱吃酥酪,诚心要赔给她,便吩咐说:“现下有多少牛乳, 全都做出来吧, 你说个什么图样, 我便给你拼, 凭你吃也好, 倒地上也管够。”
仪贞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纨绔行径?连忙拦住依言去传话的孙锦舟, 不太高兴地让他先退下。
少在这儿推波助澜的。仪贞冲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方才回头对皇帝道:“陛下就只管玩笑吧, 孙秉笔揣着明白装糊涂, 真要这么去支使厨房呢!”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终于肯承认自己又
在矫枉过正了:“不纵着你张狂一回,我怕你往后怄了气, 又藏在心里不告诉我…”
真是的。仪贞一面觉得他卖可怜的功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当年,一面又分外吃这一套, 两手抱着他的胳膊摇一摇:“我可是直言不讳的好皇后呢。像陛下方才想铺张浪费, 不就被我给撅回去了?”
原来说他玩笑,不过是给他留点面子而已。
皇帝暂且顾不上这个,为着“好皇后”三个字,暗自喜孜孜的。低着头,又认真在面前的盘碟里选了一会儿, 挑了一块最剔透莹润的水晶糕,夹起来塞到她嘴里。
仪贞猝不及防, 差点被噎住,好容易囫囵含进去, 竭力维持住了吃相雅观,又冲他抿嘴笑起来。
皇帝看她腮帮子鼓起一团,怪好玩儿的,一时却没好意思笑出来:论服侍人这上头,他俩是谁也别挑剔谁。
等她把这一口凉呼呼的糯米给咽下去了,又舀了两匙莲子羹给顺顺——可不敢再劳烦皇帝动手——仪贞这才如释重负,两个人得以自在地说说话。
皇帝这回没再讳莫如深,一五一十地把谢昀无功而返的事儿告诉了仪贞。
“你说,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末了,他还不忘问问她的看法。
仪贞想了一下,说:“我和俞姐姐一道玩儿,还是十二三岁时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心总是会变的,兴许不再喜欢我二哥哥了也难说。”
皇帝倒不这么认为。彼时谢家父子有投向王遥之嫌,俞都给事中大张旗鼓地跳出来与其割袍断义,意图究竟有几重,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数得清,专等将来胜王败寇有了分晓,再看是将黑的说成白的,还是将白的说成黑的。
无论悔婚与否,俞懋兰自身都可以免于诘难——父母之命挡在前头呢。在那种一动不如一静的处境下,她能够毅然选择信守承诺,重情与重义,总要占着至少一头。
如今局势明朗,她的行为反而让人琢磨不透了。
皇帝与仪贞毕竟是局外人,猜测一回,莫衷一是,也就罢了。
盖因皇帝本身对旁人的姻缘如何,并不感兴趣,之所以问仪贞,一则因为谢昀是她的“二哥哥”,二则嘛,皇帝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谢仪贞有朝一日改弦易辙,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给的答案意外也不意外,反正没给着皇帝定心丸——不喜欢了,就撂开了。
她如今是喜欢自己的吧?皇帝朝仪贞看去,她吃饱喝足擦了嘴,一面和他说话,一面举着一柄团扇,给自己扇扇,又给他扇扇。
至少是喜欢他的皮相的。
正兀自揣摩呢,听见她接着道:“爹爹难得回京,为的就是替儿子主持婚事,本以为能好生欢喜一场,实际却要让老人家失望了。”
谢恺豫可不是单单回来做家翁的。皇帝眼下不耐烦提这些个,索性身子一歪,头靠在她肩上,胳膊搂住她的腰,一整个赖住她了的架势。
“唉呀…”仪贞轻声嘀咕起来:“怪热的…”但也不是真的希望他起开,只将扇子换了只手握着,这样摇起来两个人都能吹着风。
“把冰鉴挪过来些不就好了?”皇帝嘴上这么说,人却不肯动,折中似的伸出一条腿去,企图将不远处的冰鉴给勾过来。
他再是孔武有力,腿力惊人,惜乎那冰鉴造就造得敦实沉稳,哪有这么容易“脚到擒来”的?
兼之仪贞还在一旁干看着说风凉话,说:“陛下真该庆幸不是女子,要换作我们,打小被教引嬷嬷训多少回…”
皇帝不乐意了:私底下随意些怎么了?大德不逾,小节不拘嘛。偏被她这么一笑话,又难免担心起自己在她眼里的形象来,语结一时,才说:“横竖嫌热的不是我。”
仪贞连忙掩住唇边的笑意,说:“我知道,陛下都是为着我,我铭感五内呢!”一面要起身自己去搬那冰鉴。
皇帝愣愣地瞧着她稍弯下腰,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一时绕糊涂了——他俩究竟有什么毛病,放着外头一众宫人内侍不使唤,自己争相做起苦力来了?
可是能与心上人独处,满眼只有她的模样、充耳只有她的声音,一室之中只有她与他的一呼一吸缠绕交织,是多么的甜蜜啊。
“别搬了。”他不大讲道理地说:“我搬不动,你就更搬不动了。”
啊?可他那一脚也叫搬吗?仪贞懂了,在皇帝面前不要瞎逞能嘛。
老老实实地挨着皇帝坐下,继续挥着团扇生风。
皇帝“啧”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扇子夺过去,大力扇了一通:“这样如何?”
仪贞两鬓的碎发都被他这几下扬得支棱起来了,还能如何?昧着良心直点头:“果然一点儿都不热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皇帝不是不怕热,是想跟她多亲近一会儿。她又何尝不是?从昨晚置气开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辰啊!
既然彼此都有此意,她也不是个扭捏的作派,主动窝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又把手探出去,环住他的腰,半真半假道:“陛下果然是受命于天、造化庇佑,这么冬暖夏凉,与凡人不同。”
他的体温是比她略低些,但也没有她吹得这样神乎其神。皇帝哭笑不得,与凡人不同,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不像好词儿呢?
咂摸了一下,又唤:“蒙蒙?”
“嗯!”
“…蒙蒙。”
“在呢,陛下。”她还是没领会出什么来,皇帝只好再把话说透些:“我叫你乳名,你就没什么表示?”
仪贞一惊:她总不能也叫他的乳名吧?没这么个礼尚往来法儿的!再说,他的乳名是什么呢?
皇帝当然没有乳名。天潢贵胄倒也没忌讳到这种地步,历朝历代的皇子多少有过传下来的小名儿,不过在他这里,有些例外罢了。
仪贞亦很快想到了这一层,急中生智先抓一个出来充数:“大郎?”
年轻女孩家,所知晓的爱称密语,无非就是诗词里的郎与妾了。皇帝又是先帝与赵娘娘的独子,确实排行老大。
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称呼怪村气的,像个不识字的憨头小子。
皇帝径直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自然而然地把方才那一星伤怀忘得一干二净。皱眉半晌,才说:“你可真叫得出口。”
那…“鸿郎?”皇帝的名讳太过常用,同音的字儿更数不胜数,故此索性不要大家避忌,该怎么写怎么写,该怎么念怎么念,这就是仁君的心胸了。
但是仪贞念出来吧,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或许是她的声口脆,唤不出那股情意绵绵、含羞带怯的缱绻意味,倒活像小孩装老成似的。
不等皇帝挑剔,她自个儿又琢磨着改了:“鸿哥哥?”
这感觉她觉得对了,又亲近又家常,跟他俩相处的方式非常契合。再一抬眼,见皇帝神色自若,只耳根红了一片,抿起来的嘴微动了动,等了一时,到底不置可否。
这也不喜欢呀?仪贞一忖:“倒也是。咱们俩就差了一岁,这么叫起来,别人背地里没准儿还说我装嫩呢。”
“又不在太极殿上当着百官喊,谁敢说这话?”皇帝却又反驳起来。
仪贞可算懂了,笑嘻嘻的,连声叫他:“鸿哥哥?鸿哥哥…”
皇帝恼羞成怒,怒而兴师,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掰扯开,随即反客为主,将人正法在地,施以咬刑。
“呜!”仪贞不肯束手就擒,别开脸一面躲,一面强自义正辞严:“夏日里伤口好得慢,给我个吃西瓜喝渴水的机会嘛!”
皇帝呼吸急促,欲"念里还夹着火气——就惦记吃!
他不开恩,仪贞就不屈不挠地耍赖,横竖已经躺在地上了,撒泼打滚也不是做不出来,嘴巴倒甜,继续唤他:“鸿哥哥,好不好嘛鸿哥哥?”
清亮如水的光洁墁砖上,地毯铺得菲薄,唯恐暑日里入目便嫌燠热。不远处冰鉴里偶有水珠滴落,玲琅一鼓万象春。
相拥的两个人却像忘了寒暑,拼死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度,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日上中天,身量未足的小内侍卖力地捧着厨房循例进的小食,佝偻着身子走在中路上,尽量用自己的阴影儿挡住食盒里垒的冰块儿。
“且住。”孙锦舟见这孩子有一把子笨力气肯使,罕见地起了善心,拂尘一挥,挡住他的去路:“不必送进去了。”
小内侍面露犹豫:可磨蹭久了,这冰就快化了。
孙秉笔本就耐心有限,又顶着毒日头杵在殿外当门神,越发不愿开尊口,把拂尘挥得更纷飞些,让这小玩意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啧啧。从此君王不早朝,那算什么本事?还是今上勤政,夙夜匪懈,只余下中晌这点儿空当,何苦拿小食去扰他老人家琴瑟和鸣。
第53章 五十三
细究起来, 皇帝连日继夜的劳于案牍,与他事必躬亲的作派有很大的关系。
先贤推崇无为而治,连皇帝自己独处的地方也取名叫作“无为轩”, 但雍容垂拱毕竟是一种理想中的境界, 未必合乎当前的时局。
说句不敬的话, 先帝便是因为太肯相信身边的人, 自己只图逍遥自在, 才纵得王遥等人乱政多年。再往前数,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内官廷臣…哪一个又不是与帝王关系厚密之人?每每祸患却正是从他们身上起的。
这些奸佞小人就罢了, 可即便是实打实的贤良之臣,与君主之间也未尝不存在着一种隐晦而恒久的拉锯——做臣子的不希望事无巨细都要受皇权掣肘, 做皇帝的同样不希望日常庶务脱离自己掌控太多……
故而对于皇帝的许多举动, 仪贞虽未必事事都深知其所以然,但在心境上大抵是能够理解的。
她这个皇后呢,别的地方出不了力, 便只管每日到含象殿来,待皇帝抽出空了, 两人一块儿说说话、解解乏, 吃点好吃的、看点好看的花儿之类的,夜里再相伴而眠就是了。
听上去倒是朝夕相对,但对他们这种初识情滋味的年轻男女来说,显然还是很不够的。
反正仪贞私底下是掰着指头数,才数到了休沐的日子。
既然皇帝不用早朝, 仪贞也就心安理得地赖起床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顺口支使下床去倒水的皇帝:“鸿哥哥,我也要喝。”
皇帝没法子, 就着自己的杯子又倒上半盏,端到她跟前来,一面说:“真不明白你,这么热的天儿,躺在床上跟烙饼似的,怎么赖得住。”
仪贞坐起身来,喝了两口水,很坦诚地说:“躺在床上可以只穿纱衣纱裙嘛。”
国朝宫中女子穿衣,那是很讲究以含蓄贞静为美的。别说后妃皇女这些有品级的,光礼服、常服、吉服林林总总就有说不完的规制;就是略有些身份的宫人,也没有贪凉快便穿得过于轻薄,白裙儿里透出红衬裤之类的丑态。
以皇后的身份而言,仪贞即便哪儿也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待着,连小衣带外衫儿,也得穿个三四件左右;再梳个发髻、面上敷点儿粉,当真整个人都被憋在壳子里啦!
她又没有皇帝那份心静自然凉的涵养,索性放任自流地不下床了。
一时又想起王遥未除前,自己私底下的豪言壮语:等皇帝重掌大权,她便是巾帼里的标杆,抱着太平缸牛饮一通,叫天下人也学学她的落拓不羁作派。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妙处吧!
皇帝见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怪招人的,一身淡蕊香红衣裙,微绽在玉色芙蓉簟上——她素来爱娇艳颜色,可夏日里穿着,怎能不比旁人嫌热些?
那热意仿佛能经目光传递,一霎之间蔓到他心里去了。皇帝抿了抿唇,说:“我也躺着。”
“那不行!”仪贞想也不想就拒绝得直截了当,皇帝有点生气:“怎么就不行?”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仪贞自己都得回头再咂摸一下缘故:“嗯…我一个人晏起呢,那是我自个儿不才,尚不足以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可要是撺掇得陛下也这么着,就是狐媚惑主啦!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呀?”
狐媚惑主?皇帝忍不住轻笑:她倒挺会拔高自己。其实是落花无意,流水空自起涟漪罢了。
他眸色渐深,仪贞近来也算有过历练了,知道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挨过去些,两人水到渠成地又亲起来。
“蒙蒙…”皇帝那只修长且微凉的手从她后颈滑下去,绕过肩膀,停在了一处罕至的疆域。
仪贞觉得自己的心腔一缩,但因为被五指山牢牢禁锢住了,逃也无处逃。那只手隔着一片柔软,就像隔着云层,肆无忌惮,横行妄为。
好热。外头的天光愈发金光大亮的,必然又是个日头高挂的大晴天儿。仪贞已经被烤得受不住,竭力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鸿哥哥,咱们打个商量!”
她婉拒的架势分明很直接。皇帝只好意犹未尽地松开手,微微理了理衣摆,点头道:“你说。”
尽管寝殿里再没有旁人,仪贞也觉得这话最好只有皇帝一只耳朵听得见——另一只和她的两只都可以回避——神神秘秘地贴过去,悄声说:“咱们两个月后再敦伦吧!”
她的措辞这样正当,口吻这样端方,恰如那些经筵进讲的学士,说陛下某某处的理解尚有偏差,请容臣过后再援引援引某论著吧;或者朝廷中掌管农桑稼穑的臣子,说陛下某某地试培的新稻种尚未抽苗,请过两个月再来垂询吧。
因为太成竹在胸了,皇帝若是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来,倒显得很没有见识一般。所以哪怕他心里跟寒食节炸细环饼似的,哔哔剥剥地都炸开锅了,面上犹摆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姿态,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仪贞觉得他这种不畏热的人真是理解不了她的辛苦,嗔道:“避火图上那些招式,看起来多不容易呀!总要等天气凉爽些了,才不至于动辄就一身汗吧。”
避火图之所以叫避火图,正是因为传说中火神是一位未嫁的姑娘,见了男女秘戏图便会害羞,故此在房中灶前张贴此物,能起到避火的效果。
神女无心,尚耻风月,缘何仪贞谈及此事,却始终等闲以待,徒留皇帝一人自寻烦恼?
皇帝在韬光养晦之前,太子的名分已然确定下来了,是以自小亦按着祖制,用心培养过。遍览群书四个字,对一位储君来说并不是溢美之词,而是应尽的本分。
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学富五车,身为男子,这世上确实有一部分漏网之鱼,是他不曾涉猎的,譬如女诫、女训,乃至内宫积年们的嬷嬷经。
仪贞从一开始进宫,就是以正妻的标准来教养的,对夫君该如何体贴辅佐,对妾室该如何中正宽和,这些大义大道涉及到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学问颇深,可以说是一门需要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功课。
至于四位嬷嬷肯推心置腹、私底下给她开的小灶,便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尤其是从前嫁过人的卫嬷嬷,把自己所参悟到的关窍,全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仪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以仪贞的性情与阅历,理解下来不外乎这么几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要不违背伦常,那没什么可指摘;悦乐皇帝、绵延子嗣,是后妃职责所在,至于这个过程中如何施展,那都是关起门之后的细枝末节,更没什么值得崇义宏论的了。
两个人的见地大相庭径,偏偏一时还能并行不悖,不得不说也是桩奇事儿。
皇帝能怎么着呢?坚称自己并没有起过白日宣那什么的念头,好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干脆囫囵地点一点头,表示体谅她不愿汗流浃背劳力劳心的顾虑。
仪贞自觉与他又新添了一份默契的约定,内里颇为满意,把旁边一只象牙凉枕摆正了,方便他一道躺下。
皇帝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说:“既然没有人侍立在旁,关起门来,就穿着纱的四处走动又有何不可呢?”
金口玉言的话都发了,仪贞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果然从床上蹦起来,趿上软鞋,走到妆台前揽镜照了照,又绕过折屏,踱到外间去。
皇帝看着她好整以暇,巡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猜测,她在家中的那些年月,就是这样安闲度过的吗?
大将军家的宝贝姑娘,受娇宠的程度只怕连他也不能想见,亦如她对父母兄长的那份依恋,他到底无从感同身受。
“鸿哥哥,”她忽然回过身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你那只笛子还在吗?”
听仪贞时断时续的奇腔怪调,还是皇帝亲自来清音解秽,二者之间并不难取舍。
皇帝只好重拾旧典,取出束之高阁的竹笛来,问她:“想听什么?”
仪贞笑眯眯地偎在他身边,说:“吹什么我都爱听。”
马屁精。皇帝扬唇,将一首缠绵悱恻的《鹊渡》吹出了喜相逢、永团栾的意境。
仪贞情人耳中出伶伦①,丝毫不觉得这样改编有何不妥,我曲抒我怀嘛。
倘或牛郎织女不必再天各一方、一年一会,凡间少一段催人泪下的相思绝唱又何妨呢?
一曲终了,皇帝偏过头,就见她正靠着自己出神,手指头还绕着一截儿头发——一半是她的,一半却是他的,两厢混在了一起——时不时捋两下,又缠两下。
皇帝顿时觉得这画面很叫人愉悦,不再动弹,且由着她摆弄。
他们当初的婚仪虽遵从古制,但并没有结发这一项,皆因皇帝乃万乘之尊,哪怕对方是贵为小君的正妻,终究冠了个“小”字,不可为了俯就于她,便有损圣躬分毫,即便只是一缕发丝。
思及此处,他心里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被仪贞编进了她的辫子里。
第54章 五十四
“唉呀…”仪贞发觉不对, 忙不迭地将辫子解开来。
她的手指头偏生就这么灵巧,从结辫儿到撒开拢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帝既没顾上生气, 又没顾上失落, 一时心绪倒有些复杂,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仪贞才替皇帝把发梢顺了顺, 一抬眼瞧他这副神情, 便又问道:“可要拿些头油来抹抹?”
皇帝皱眉:“谁要那个?又香又黏…”
仪贞便抿着嘴笑, 说才不是呢:“你们男子梳的发式单一, 这些个小处上也就没那么细致,内侍们便是想也想不到。那种像蜜似的黏稠发油, 在秋冬里用着最相宜, 不然头发黄枯枯的,再戴顶毛色水润的卧兔儿,岂不被比下去了?”
一面站起来, 又到她那架妆台上去,举起一只小玉瓶儿给皇帝看:“夏日里使的是这个。倒出来跟露水儿也差不多, 气味也冲淡, 你闻闻?”
她点了些在掌心,皇帝果然弯腰过来一闻,觉得甚是清芳,像仲夏夜里院中乘凉,有月有风有虫鸣, 罗扇轻摇间,送来花香果香, 以及心上人的袖中香……
他的心上人两手一合,把头油全揩在了他的发梢上, 嘴里啧啧称赞,又偎过来嗅自己的成果:“又香又顺滑的,多诱人呀。”
皇帝听她鼻息咻咻小狗儿似的,这话也不像夸人,倒像夸肉骨头——反正皇帝是不肯随便心猿意马了。
由着她把玩了一阵头发,皇帝坐不住了,问:“还听曲子不听?”
仪贞这会儿也觉出来了,皇帝虽擅音律,但平日并不爱以此自娱——能劳动他老人家为自己吹奏一曲,这脸面已然够大的了。
便起身为他斟来一杯茶,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单这一支曲儿就够我回味好久啦!鸿哥哥快润一润嗓子吧。”
茶下了肚,饿意就跟着来了,皇帝隔着窗吩咐外头的人传膳,仪贞则避回屏风后头去,穿好了外头衣裳,再把头发辫起来,挽作一个垂髻,拿檀木簪子别住。
膳房众人一直听候着吩咐,趁二人在内间洗漱的空儿,麻利儿地便将各色菜肴摆在了东边儿小偏厅里的八仙桌上。
对比祖辈乃至父辈进膳的排场,皇帝算得十分俭以养德了。早起这一餐不过十来样东西,且用料也并不十分珍罕,民间的馒首、酥饼、酱瓜脯、火薰肉之类的,也会出现在御用的膳桌上,只不过烹制方式更不怕耗费人工而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再往下减也不像了。九五之尊太过不拿架子,体现不出君臣尊卑间的云泥之别,难保一些骨头轻的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还有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从采买到掌勺,当中多少只手擎等着从每日这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捞几点儿油腥,脑满肥肠贪得无厌的固然有,俸银低微仅有这一样盼头的倒是大多数,盯得太揪细了,他们当差的心也是浮躁的。
于此皇帝也有对策:他从不赏菜给底下人,剩多剩少都径直拿去倒掉,确保了他万人之上的尊贵,也叫那等意欲欺上瞒下之辈随时掂量掂量分寸。
年轻的帝王么,又暂且没有大展宏图、震慑朝野的机缘,家常吃顿饭也免不了肚子里打仗。
及至仪贞成了搭桌子的常客,这些吃食方才恢复了吃食的本来面貌。
皇后的用度较之皇帝略逊一等,不过仪贞是个有情致的主儿,差不多的份例,经她嘱咐一句做法,呈上来的菜色便屡有惊喜,再巴巴儿地送到皇帝这里来献好,哪怕只是为了不拂她的面子,皇帝也每每都能多吃两口。
伏日食汤饼,名为辟恶。仪贞前一日点名要厨房做的,便是一碗银丝面。
澄清的鸡汤撇得一丝儿油星也不见,少少的下一箸面进去,撒几许青菜碎,就算做成了。
仪贞吃得有滋有味,皇帝却连香气也没闻见,奇道:“这有什么可吃?又怪热的…”
“习俗嘛。”仪贞搁下筷子,取帕子拭了拭嘴角,另一只手举起扇子来摇一摇:“吃口也挺清淡落胃的,发一发汗,倒还舒服点儿。”
皇帝原不吃这个,被她说得有些意动,便伸出筷子到她碗中去挑。
“唉…”仪贞下意识就要盖住碗:“再叫他们煮一碗不就好了,怎么能吃我吃过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将夹过来的两根面送进嘴中,片刻评价道:“不好吃。”
好嘛。横竖也没外人看见,仪贞干脆当作无事发生。
对着碗里的银丝,因又想起一事:“鸿哥哥,这琴弦的挑选上,有没有什么讲究啊?”
这倒把皇帝给问住了。他对琴艺只能说粗涉,却谈不上通晓,指点不了仪贞,那怎么能行:“怎么想起这个了?”
仪贞也不隐瞒:“前些天一时不留心,弄脏了苏婕妤的琴,想赔她一副好的。”
“苏婕妤?”那可是位大隐隐于宫的高士,皇帝奇道:“何时遇上了她?”
就是两人赌气那一日嘛。仪贞不肯明说,只道:“不是遇上她,而是循琴声而往。”耍起赖来,晃着他的胳膊央道:“你就帮我掌掌眼嘛。”
“这值个什么?不拘吩咐谁去教坊司传个话就行了,让挑最好的送去。”皇帝的私心,是不愿意她和苏婕妤这些人多来往的。
仪贞一噘嘴:“分明是我失礼在先,这么一出,倒显得拿身份去压人了。”
皇帝不敢苟同:“这就叫拿身份压人?难道要效仿古时负荆请罪,你也去负琴请罪不成?”
仪贞和他说不通:她在宫里不说挣一个知己至交吧,总也想结识两三个能说说话、串串门子的人。不从妃嫔里挑选,还能从嬷嬷宫女们培养吗?
沐昭昭倒很好,碍于她身子骨一向不算强健,又爱清净,自己不宜经常去叨扰。
武婕妤行事时不时就着三不着两,淳婕妤年纪小,性情不好琢磨,可不就余下一个苏婕妤了?
又有才学,性子也和善,实在是个值得相交的,那就该拿出结交的礼数来。若一打头就摆着居高临下的架子,能换得几分真心?
这些盘算皇帝理解不了——至少她在他面前分辩不明白——她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却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一位有为之君肩上的担子是多么重啊!在后宫之中过分流连,岂不是荒废了大好华年?
真正能与她天长地久相处着的,还得是这些同在内宫的女眷们。然而这话虽是实情,但她哪怕只随口一说,不含半点儿深意,那也实打实是不顾大局的幽怨。
不过皇帝不乐意,她也不强求。转念一想,教坊司确实有这方面的内行人,改明儿召在跟前,细问问就是了。
两人用过饭,日头便渐渐高了。仪贞尚肯撑把绸伞上外头溜达去,皇帝却宁可在屋中窝着。
屋里有冰鉴,就近置在榻前,两个人挨着坐也有凉丝丝的意思,并着肩头看书——皇帝看《列子治要》,仪贞看《容斋随笔》,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倒是不乏上进的一样消遣。
中晌两人吃果子,荔枝和雪藕正当时令,荸荠便是蜜渍过的了,吃口绵绵的。肴馔里如水晶脍、糟什锦之类的凉菜尚可,汤羹热煨的看着便油腻,御膳房大师傅揣度着这二位主子不会爱吃,净用些生冷的话又恐伤了脾胃,自己做主献了两盅烧酒上来。
皇帝见仪贞端起了酒盅,不由得回想起她从前的酒量,心有余悸道:“给我匀一半来。”
仪贞答应得爽快,果然倒出一大半在一只空杯中,皇帝喝了,顿时脸上红起一片,只是神智还清醒,自持得住。
仪贞看着便情不自禁地笑,动手剥了一粒荔枝给他解醉,喂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张口吃了,果核含在嘴里,却是隔了一时才想起吐掉。
好乖呀!仪贞得了趣,又夹了一片水晶脍喂他,皇帝照样吃了,一面正色道:“不要以为我醉了,便来捉弄我…”
真要是十足的清醒,他就不会直接说这话了。仪贞暗自忍笑,辩解道:“我哪里敢啊?不过想服侍着你用几口罢了。”
皇帝睨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儿,片刻才说:“我自己来。”
到底好面子么。仪贞见好就收,连忙应下,规规矩矩又吃了两口,便搁下了筷子。
这模样也不适合再读书了。待宫人进来收拾碗碟,仪贞又拉着皇帝到西间坐去,说:“早先不是说好了请你看皮影戏?就今儿传他们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一时燕家兄弟等一班人奉命前来,因为是头一回面圣,挨个儿行了跪拜大礼,燕十二方问:“不知娘娘今日想看什么?”
皇帝当即便皱了眉:好不懂规矩的奴才!眼里只有皇后,竟没有他这个皇帝!
然而发作出来又像是给仪贞没脸一般,他平了平心绪,又咳嗽了两声,随即向仪贞道:“既是你爱的,自然由你点。”
他有意宽宥,仪贞替燕十二求情的话也就咽回去了,先替他抚一抚胸口,轻声问:“怎么咳起来了,可是方才酒喝急了?”
皇帝自恃酒量比她强出不知多少倍,便只拉了拉她的手,岔开话题说:“快点一出吧。”
仪贞见他这般情态婉转,促狭本性又按捺不住了,抿嘴儿略一思索,道:“就演盗仙草吧!”
第55章 五十五
《盗仙草》说的是白素贞在端午节误饮药酒, 现了白蛇原形,将许仙惊吓至死,她潜入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 遭两名仙童阻拦, 双方斗智斗勇的故事。
这一折说得上是燕家兄弟的看家本领了, 燕十二仍唱白娘娘, 燕十六则扮仙鹤童子, 二人你唱我和, 有来有往, 又将手中皮影子操纵得呼之欲出,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扣人心弦, 生怕白娘娘的法术落了下风, 取不走救命的仙草。
这故事仪贞其实是耳熟能详了,但并不妨碍她依旧跟着情节心潮起伏。皇帝则不然,可有可无地往亮子上瞥了两眼, 便分出神来看她。
她那发髻盘得像番邦女人似的,两根簪子也跟旁人的不一样——檀木簪以简为雅, 簪头不是凤纹、云纹, 便是如意纹、卷草纹。偏她戴的是栩栩如生的蜻蜓簪头,两边翅膀雕得菲薄能透光,真跟活了一般。
就这么喜欢虫豸?皇帝不解:这些个小东西,依她的眼光来说,应该不好看哪。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 把那蜻蜓捻了捻,而后又把指头探进她的髻发里, 勾着那蓬松的青丝玩儿。
仪贞微动了动脑袋,因为皇帝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她接着看皮影, 也就作罢了,只将身子再往他跟前靠些,免得他扯疼了自己的头皮。
皇帝却不称意了。他不明白那蛇妖的故事有什么可看,一厢情愿地要救凡人相公,殊不知她那相公正是听了外人谗言,疑心于她,方才拿了雄黄酒来试探她,也算自作孽,不可活。
唱白蛇那伶人亦是妖妖调调的,仗着嘴皮子功夫,自命不凡,宫里的规矩都不放在心上。
早知道,当初王遥将这燕家兄弟净了身送进来,他就不该使人暗里提点吓坏了的仪贞,那并不是杀鸡儆猴。
看不惯这两人,又不愿搅了仪贞的好兴致,皇帝唯有闷闷不乐地继续把弄她的头发。
他这股憋屈的劲头没持续太久,孙锦舟的身影出现在窗槅上,表示有话要回。
帝后二人难得看戏消遣呢,若不是要紧的正事,他也不会贸贸然地前来打扰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往外走,仪贞连忙也跟上两步,这一次那个燕十二记起规矩了,一帮子伶人跟着行礼相送。
“你且玩儿着吧,若是不忙,我还过来。”他又嘱咐了仪贞两句,仪贞答应了,二人方才分别。
前朝的事情,一旦着手料理起来,或长或短可没个准儿。仪贞回到屋中,虽少了皇帝时不时的捣乱,但也没了继续将戏看下去的意思,给一帮子鼓乐打了赏,又叫燕家兄弟单留下,将挑选一把好琴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俩务必要好生细挑,别拿什么金啊玉的糊弄我——我如今可知道了,这些个丝竹之器,并非越珍奇便越动听。”
燕十二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必不敢敷衍了事。”
仪贞抿着嘴点点头:“你用心地办,教坊司那里有说法,只管提我的名头。对了,再领些银钱去,虽说都是宫中所有,谈不上买字,但那边总少不了跑腿打杂的幺儿们,得些辛苦钱,大家当起差来都乐乐呵呵的。”
一面招了手,让宫人奉她的令儿去支银钱,一面接着道:“至于你的赏,过后单算。”
燕十二推辞不迭:“能为娘娘效力,是奴才的福气,如何还敢讨赏?”
仪贞不甚赞同:“这话没意思了,谁还嫌银子多啊?”
燕十六听到此处,不由得为哥哥辩解起来:“娘娘,我哥哥是真没处花钱钞的——吃的穿的都有份例,演皮影子这一套更有管事儿的时时上心,他拿着银疙瘩,只操心放在哪里才不遭人惦记,反而要睡不好了!”
“不得放肆!”燕十二听他说得不妥,连忙打住:“贵人们的恩典,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了?”
仪贞听得连连点头:“白娘娘,你可真是,横的竖的都要占住理才罢休啊!”
她自从知晓二人真名后,一贯不再这么称呼他俩了,如今打趣一唤,燕十二居然有点久违之感,面红耳赤的,失去了那股能言善辩的劲儿。
“他不要赏,你要不要?”仪贞不再刁难做哥哥的,转而冲燕十六道:“仙鹤童子真讨厌,你演得也是真好,就给你吃蜜荸荠吧!”
燕十六比他哥哥爽利,欢天喜地地谢过了,恰逢慧慧走进来,闻声便将桌上果子尽数塞给了他。
二人告退下去,慧慧又向仪贞道:“娘娘,七夕要到了,今年还办吗?”
从前赵娘娘在时,七夕节是由猗兰殿的四名嬷嬷牵头来办,赵娘娘若有雅兴,也常来同仪贞一道玩乐;后来为赵娘娘居丧,这一节自然不提了,至于如今,是丧期也满了,四位嬷嬷们也走了,新章程如何,全由仪贞定夺。
仪贞垂眸想了一会儿:依着她自己,当然不办最好。七夕节算个女儿节,如今宫里新添了妃嫔,届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皇帝往哪儿去?跟外头那些王公大臣们拜魁星吗——大家又都不是白身了。
不依这旧俗成不成?赶上别的节日,他肯来倒更好,偏生七夕转天就是赵娘娘的生辰。
是一个人孤清一日呢?还是短暂的欣悦后再觉孤清呢?仪贞分辨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好坏之别,故而连自己是否该一如往常地陪着他也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帝是不乐于在人前露出自己的低落失意的。
可一味地将哀恸隐忍不发,她觉得也并不是好事儿。
那么,挨个去知会那些宫眷,不得在七夕时露出喜色?更是不妥当了。沐昭昭想来是知晓缘故的,三位婕妤性情各异,且未必知情,这个欲盖弥彰,还不知道会“彰”到哪儿去!
慧慧见她犹疑不定,多少猜得到她心中所想,试探着说:“娘娘若是触景伤情,陛下不仅会体谅,更会反过来安慰您吧?”
仪贞眸色一动: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她竟没能想到。
对于赵娘娘,她是怀有颇多惋惜的——这不是对待一位长辈十分恰当的态度,盖因赵娘娘于她而言,几近于长辈,而又不全是长辈。
一方面,怪仪贞曾为流言所动摇,当真怀疑过她并非李鸿生母;另一方面,赵娘娘又是那样爽朗大方、甚至率真活泼得不像一位身居高位的天家贵妇,多了亲切,便少了威严。
旁人无法想象,这样养尊处优、无虑无思的宫妃,是以怎样的神情赴死求生的。
牺牲若不够庄严,那么烙在人心上的痛苦仿佛也少沉重几分。
但皇帝不是的。仪贞知道。
那些年里所有刻意或无意的轻慢、忽视,都会在某一日里百倍奉还,成为茕茕孑立或者辗转难眠时的雪上加霜。
悔不该当初吗?不,一切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像没有别的选择。皇帝也好,庄毅皇后也罢,他们都是清醒万分地看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不悔,不等同于不痛。
仪贞在无知无觉之际潸然泪下,为这轻俏的、艳丽的蝴蝶,蹁跹地投身隆冬风雪中。
“娘娘…”
“就按你说的这样做吧。”仪贞取出手帕,拭了拭脸颊:“猗兰殿什么也不办,届时请陛下过来就是。贵妃那里我不担心,三位婕妤看着咱们这儿的态度,也就该明白了。”
“国丧才过去一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自该能免则免。”沐昭昭抄完了一卷经,放下笔来,活动活动手腕,对芝芝带回来的消息早有预料。
“咱们这儿不必说,从来也是静悄悄的。”芝芝不无慨叹,孝道大过天,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依她的主意,该劝贵妃逢年过节的多和皇后走动走动,寻些消遣来开怀。
每每皇后相邀取乐,贵妃的精神头儿总要好些,可惜近来皇后几乎长驻在含象殿了,旁人又哪敢不识趣地往前凑呢?
芝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沐昭昭抄好的一叠经文整理好,预备待会儿送到佛前去供着。
“捧着佛经,做这丧气样儿干什么?”沐昭昭瞥见她的神色,将手一伸:“且快放下吧!”
芝芝连忙收敛了容色,按捺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娘娘的心诚,佛祖都知道了,只是娘娘究竟求个什么呢?总要让佛知道。”
她求什么?神主一般受供奉的枯木,是不该有欲有求的。姚洵活了十九年,也不曾作过恶,如今大抵也已转世投胎了——她依旧抄经不怠,能图的,就只有安稳而已。
可她的心,何曾得过真正的安稳呢?
竭力不肯沾因果,未尝不是另一种着相。
沐昭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经文,片刻,如释重负地一笑:“那就什么也不求吧。”
芝芝仍是蹙眉不解,沐昭昭也无意分说:知易行难,她自己都不敢断言前路如何走才好。
在各人的心思各异里,肇秋七月不徐不疾地终究到来了。这是被老百姓称为“鬼月”的一个月令,诸事不宜,千里归来的大将军谢恺豫无须为次子的婚事费心,索性向朝廷告了病,闭门谢客。
第56章 五十六
“这终究是你的过失, 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 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 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 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 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 没有叫痰迷住, 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 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 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 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 药材倒都不难得, 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 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 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 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台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冲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泄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抬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抬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
仪贞总算走上前去,用不着皇帝首肯,先拉了拉他的手,又打着一把天女散花檀木摺扇,替他送一送凉:“这样就没有朽旧味儿了吧?”
“好香。”皇帝很诚实地说,尽管他觉得这香气太浓郁了些:“怎么香成这样?”
“这是我才入宫时得的,檀木原是经久弥香嘛。”仪贞将扇子收回来,自己亦嗅了嗅:“这会儿觉得不过尔尔,当初可是我的爱物呢!瞧这天女的披帛,褶皱都刻得这般鲜活。”
确实是先帝年间的老式样了,这种精妙入微的繁丽,一贯是庄毅皇后的心头好。
皇帝的眼眸幽深起来,心想,到底是她要来提这件事。
庄毅皇后的身后事没有什么欠缺之处,名分、哀荣、享祭…全都遵厌兆祥,合乎礼法、合乎情理。大臣们无须为此进谏什么,因为于民也好,于己也罢,皆没有任何利害攸关。
就连皇帝自己,亦不得不接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是他可以做的。
但是,他这一整日的焦躁不顺气,是仅仅因为谢家父子吗?
七夕节后,就是那个人的生辰,从前这时候,宫里的宴席层出不穷,从月初一直要热闹到中元。
现在,连中元也是她的节日了。不无残忍的念头从皇帝心头掠过,像纸一样菲薄,轻飘飘地划出猝不及防的血痕。
他没有作声,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听着仪贞继续说下去:“这种镂刻虽然不时兴了,但看见它,便能回想起昔日的种种,倒不失为一位亲切的老友,所以舍不得丢弃了。”
昔日种种——那样的日子里,也有值得她怀想的须臾吗?
“当然有啊!”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你不待见我,赵娘娘则怜惜我得紧呢。”
那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就被她这样平常地掷了出来,震得皇帝腹内闷痛。
“我…”皇帝张了张口,并不清楚自己打算说点儿什么,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软弱,竭力地维持着波澜不惊的表象而已:“我…她、她待谁都和善——”
只除了对他。她总是在他面前流露出冷淡或是功利的面孔,仿佛他是她封妃获宠的筹码,而非她怀胎十月的孩子。
他常常怨恨她,因为他从未怀疑过母子之间的血浓于水,所以他才怨恨。
他也怨恨皇考,君父两个字,把他的悖逆压得如堕地狱,但终究抹杀不尽。
他其实怨恨的,是他自己。帝妃独子,少立储君,居然像孽种一般见不得光,一切的遮掩,居然是忌惮一个狼子野心的阉狗。
那是他父亲一手纵容出来的祸害,暗自觊觎着他的母亲。
天家的耻辱结束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从此失了掣肘,失怙,失恃。
他至今还是怨她的,她甚至没有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结束就是结束。
“你为什么要提起她?”皇帝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居高临下,可以俯视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嘴脸,把自己的亏欠统统化作诘问,谢仪贞不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仪贞说:“我会时不时地想念她,就像你一样。”
第57章 五十七
帝王的心思岂是慧慧一介宫女儿能操纵的?皇帝不仅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潸然泪下, 而且脸色异常骇人地将仪贞往库房里一关,随即指着四周侍立的人,叫她们全都滚下去。
慧慧心里都急出血了, 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随着大伙儿一道“滚”了。
慌慌张张之下, 甘棠把腰间的那串钥匙落下了。
皇帝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 头也没回, 盘腿在库房门前坐下来。
突然被关起来的仪贞没有再贸然开口, 也搬来杌子坐着。
两个人在无知无觉中隔门相对, 这情形大概只有偶尔飞过天际的鸟儿能看见——不知道鸟儿的世界里, 有没有“啼笑皆非”之类的词语。
“谢仪贞。”皇帝此时不唤她的乳名了,听起来端的是一场非常严肃的谈话。
但是仪贞挺直了背脊, 又悄悄地清了好几次嗓子, 也没有等到下文。
然后门就开了。皇帝的架势好像是要冲过来抱住她,可惜没料到她竟然坐着,愣了一下, 掩饰起那一瞬扑了空的姿态,行云流水地把人捞起来, 恶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这…原来皇帝从前咬她都是嘴下了留情的呀!仪贞痛得两眼一黑, 简直想厥过去算了,但到底屹立住了,忍痛伸出两条胳膊,很有担当地拍了拍皇帝的后背,表示有她在呢!
无奈皇帝终归不习惯这种依赖别人的姿态, 没多会儿便挣开了她,抿了抿嘴, 一派慨然地示意她:“你咬回来吧。”
啊?仪贞明白,对皇帝而言, 这就是很不容易的服软了,只不过…她实在没有咬人的爱好呀。
又瞥了一眼他肩头攒珠金绣的团龙纹,她真咬上一口,只会硌着牙吧。
仪贞琢磨了下,仰头在他下巴颏亲了一亲,权当安慰。
皇帝倒狠吃了一惊,旋即眼眶竟然红了。才刚放软下来的神情又消失不见,转而瞪了仪贞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还待在里头是怎么着?”
涉及到他老人家的帝王威仪,仪贞不敢再多话了,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离开库房,回东次间去。
方才那番变故像从没发生过似的,这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常了。正值进晚膳的点儿,慧慧领着众人进来布置碗碟,一眼扫见平日里甘棠从不离身的那一串钥匙,如今赫然搁在皇帝身旁的矮几上。
对于这位有抢她饭碗儿嫌疑的同僚,慧慧这下可谓是心悦诚服了——只要是一心为着娘娘,私底下跟她争个输赢又有什么要紧呢?
“怎么又上了碗凉面来?七月流火,到了下半晌,气温也渐渐地低了,把它撤下去吧。”仪贞这话是故意混淆视听:巧芽面实际属于七夕风俗。今年虽没有大开宴席,但毕竟也不曾明令禁止什么,膳房斟酌又斟酌,到底做了几样应景的巧果子、江米条之类的小食。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留着,都留着。”
吩咐留着,又不动筷,他毕竟是没有什么胃口的。伺候的宫人鱼贯而出后,他干脆撂下筷子,慢慢地仰靠进圈椅深处。
“往年七夕,你们是如何度过的?”他忽然问。
皇帝自然不是对这种几乎女子专属的节日萌发了什么兴趣,仪贞便只拣了与赵娘娘有关的说,看宫女种豆芽、葱芽,指点她们斗巧、观影什么的。
在这样的时刻,赵娘娘偶或会讲起她做姑娘时的一些趣事,凭此只言片语,依稀可以拼凑出那些安闲岁月。
那些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安闲岁月。
“你说,她会后悔入宫吗?”似水流年被皇帝的发问截住了,仪贞一怔,侧首窥见他浓睫下深掩的彷徨。
这一问其实是很诛心的。从官面上来说,一介女子,能够被采选入宫封为妃嫔,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此生唯一报效君王、光耀门楣的机缘了,谁还能有不愿意的念头?
但那些蓬门小户之女,若当真个个都这么有志向有见地,就不会回回采选前,民间急嫁慌娶成风了。
无论是从自己的得失出发,还是顾及到皇帝的尊严,仪贞的答案都只能是唯一的。
可是——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要是出口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大话,简直辜负她唤他的一声“鸿哥哥”!
“我又不是娘娘,如何替她立言呢?”仪贞诚恳道:“不入宫的话,也一样的嫁人。要是嫁的男人不上进该如何?爱喝烂酒打女人又如何?生的孩子不孝顺呢?或者孝顺倒是孝顺,成家立业上又艰难呢?”
她把皇帝给绕进去了,接着总结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咬一咬牙,能捱过去就好了;真捱不过去,我不信以娘娘的心性,就只会唉声叹气、悔不当初。”
娘娘如此,她亦然。皇帝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在王遥手底下苟活的这些年,王遥对“李鸿的皇后”设过防,而没有为难过谢仪贞这个人。
他拧眉一瞬,转而又松开来,不容迟疑地唤她:“过来。”
仪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两手抬起正坐着的圈椅,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地挪到了他旁边,又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皇帝并不满足于此,顺势拉了她起身,要她坐到自己怀里。
“等、等一下……”这个姿势怎么调整都透着别扭,背对着他吧,两人说话看不见脸,总差点意思;正对着他么,那不就恰好大叉开腿对着他了?
明知道千不该万不该,但仪贞还是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避火图。
“啧。”皇帝眼下倒真没那方面的心思,更没猜着她会想歪,故而甚是不解她究竟扑腾个什么劲儿,嫌他腿硌人还是怎么?
他还非得搂着她不可了:“你侧一点儿,两条腿不就都放下去了?”
仪贞的脑子也可算转过来了,依言侧身窝在他怀里,大体上算是舒泰的。
这样她比皇帝还隐约高出一个发顶呢。仪贞对这一新视角挺满意的,嘴角微扬着,没忍住在他眉心轻啄了一下。
皇帝的心又动荡起来。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诲,都是如何做一位人主、一位天子,如何担起这万里河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纲五常,无论以哪一条论,他都不该处在而今这个位置——他可以被忍让,但绝不可以被怜惜。
这种体会让他感到不适应,然而扪心自问后,并没有扪出反感来。
他仰起头,回吻了她的嘴唇。
次日从猗兰殿离开,皇帝如常回含象殿召见大臣,为庄毅惠皇后上尊谥,曰:庄毅慈懿明诚弘仁启圣惠皇后。又令礼部拟定大祥仪礼。
父、母丧满一年为小祥,满二年为大祥。自汉以后,天子服孝以日易月,故此皇室行丧,小祥、大祥祭礼皆举行两次,既于十三日、二十五日为之,又于十三月及二十五月为之。
朝中百官见微知著,听皇帝目下一言,即知今上与赵太后从前母子离心的谣言不攻自破。不止礼部等有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大祥事宜,其余品级够得着的大人们,也暗暗做足了届时跟随天子躬祭的准备。
文臣们大多由科举出身,一贯论师生同门,出了含象殿后水到渠成地就三两结作伴,悄声商议起了此事。
武官则不然。先帝在位时,便对这些杖节把钺的臣属颇多防备,不教他们同心同德,恐结成环伺帝京之势;等到王遥窃柄,愈发变本加厉,打压猛士良将,排除异己,能够保全者,不是爪牙依附之众,便是庸常寡才之辈。
唯一的例外,就是令西北戎夷闻之色变的谢家军了。
若以谢家父子马首是瞻,对而今硕果仅存的武官们来说,大致还不算丢人。
可惜的是,留驻西北的谢时天高皇帝远,返京完婚的谢昀卸职成了白身——
至于闭门养病的大将军谢恺豫,谁说得准他老人家这场病预备养多久!
一旦想到这一层,扈从祭陵那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了,兹要是还念着进身之阶的这些将军、校尉,或多或少都揣测起来,今上会否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外头暗潮涌动,隔着重重宫墙漫延到仪贞跟前时,不过如蜻蜓点水的微澜。
她才请了沐昭昭来猗兰殿,一同商议出行安排。躬祭之事,在朝中尚为大臣们的猜测,而仪贞这里,已经得了皇帝亲口嘱咐,除帝后二人外,再带着沐昭昭,了却她一桩心事。
余下三位婕妤品级相同,也须得选出一个管事儿的来,虽然内宫中日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有六尚女官从旁襄助,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沐昭昭听罢却说:“眼下还有大半年呢,随行的东西可以先打点起来,人事安排倒不必急。”
一语点醒梦中人。仪贞愣了愣,方想:是啊。如今是三位婕妤,大半年后未必还原地不动——要是哪一位得了皇帝青睐,甚至,怀了身孕呢?
李鸿会吗?“两个月后”的约定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她怕热,万一旁人不怕热呢?
仪贞勉强笑了笑:“也是这个理儿。”原本早早说出来,是因为难得出宫一趟,她以己度人,想让沐昭昭也有个盼头。
沐昭昭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若有所思,暗觉不妙:她真的陷进去了。
皇帝其人,或许可以托付终身,但实在不适合托付真心。即便沐昭昭已经想通了许多事,也依旧保留着这一成见。
欲言又止片刻,慧慧走进来了,默然立到仪贞身后去,只眉间有一股焦躁之色。
沐昭昭何等心细眼明,又饮了一口茶,便将杯盏搁回几上,起身告辞:“多谢娘娘提点,妾那边东西杂乱,正该趁此好生梳理一二,就先失陪了。”
仪贞点头应了,偏首问慧慧:“你今儿又不当值,怎么不歇一歇?”
慧慧待沐昭昭一行人走远了,回身蹙眉道:“孙锦舟说漏了嘴,奴婢才知晓,大将军已回京多日,还在府里闭门谢客呢!”
第58章 五十八
在孙锦舟的说辞里, 是径直省略了谢恺豫“抱病”二字的,因为在所有人看来,这病都不过是托称而已。
故而仪贞得到消息, 心里并无担忧, 只是略有些沉重。
皇帝想要兵权, 这不正当吗?正当至极。大将军不肯放权, 就仅仅是因为恋栈吗?依仪贞对爹爹的了解, 她认为不是。
她印象里的爹爹, 是高大英武的盛年男子, 不着甲胄亦有平定天下、横扫千军之势。
这样威风凛凛,在阿娘面前却从不自夸自耀, 不过珍而重之地捧出从边关带回来的各色风物, 谈一谈它们的来历与用途。
三言两语背后,是他与将士们伤痕累累的战果,以及边境百姓们在狼烟尽散后、重获的安居乐业。
作派豪旷的人, 怀着的是一腔对家国生民的热忱与柔情。
一如谢昀来见她时,提起那个很像她的黄头发小姑娘。
并不是那个女孩子当真与仪贞眉眼相似, 而是她亦是爹娘的女儿、手足的姊妹。
仪贞隐隐明了父兄的志向与坚持, 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娘娘…”慧慧觉得她这副神情不太对劲儿,关切道:“陛下那儿,可要求一求情?”
仪贞眼皮一抬:“陛下又没问,何必我多嘴?”
这倒也在理。皇后娘家事,毕竟也是朝堂政事, 后宫干政的帽子,一个不慎就扣上来了。
那就这么置之不理吗?慧慧心里头迟疑:也不合娘娘一贯的作风呀!
罢了罢了, 等去了陛下那里,再见机行事吧。
没想到仪贞送走沐贵妃, 又召来六尚女官吩咐了几样事,就叫慧慧给她拆头发了。
慧慧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不是还要出门吗?”
仪贞奇道:“我不出门呀。快给我换个简便的发式,我就在这儿消磨一日了。”
她都开口催促了,慧慧只好磨磨蹭蹭地替她摘头面,什么珍珠箍儿、挑心、掩鬓,全卸下来,脑袋登时轻了两三斤,散下来的青丝梳顺,搽一点发露,便按仪贞的习惯打成辫子,盘在脑后。两只镶红宝的金耳环也不戴了,就拿细细的银针塞着耳洞。
见客的衣裳自然也脱了,一身海天霞绸衣绸裙,半新不旧的最为惬意,仪贞掸了掸褶皱,便迤迤然地走到凭窗小榻前,随意一歪,信手又捞起一本闲书来看。
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慧慧暗自叹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当当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 ,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冲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迭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 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 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 不独女子。
然则, 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 她就狐假虎威一把, 只要皇帝肯点头, 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 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 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 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 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 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 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 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 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肴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捱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抬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复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
第60章 六十
大燕立国二百余年, 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勋、太"祖世兄, 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 双亲早亡, 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 又因根基太浅, 起步太低, 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 世宗大恸, 追封了皇后之位。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 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 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 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 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 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 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冲冲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叹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呼喝着御驾在此、闲人回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象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仆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抬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须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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