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 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 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 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 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 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 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 手里紧攥着鸠杖, 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 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 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 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 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 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勋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仆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喂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迭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幺,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
一把农家借来的铁斧,叫他挥出了宣花斧的气势,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两大捆柴,四五个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随意挑在肩膀上,悠哉游哉地送到后山庵堂里。
他那不作数的前未婚妻懋兰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拒绝过,奈何谢二公子油盐不进,笑着宽解说:“我不过体会一二田园归隐的滋味罢了,随手而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实在过意不去,赏我两个力钱也就是了。”
他越是戏谑,懋兰越是叹气,回身进屋去,片刻果然拿了个荷包出来,谢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里面是两个锞子。
骠骑将军的苦力,倒也没值钱到这份上,等砍来的柴直够烧到明春去了,谢昀眼里也瞧见了新活计:修门窗、补瓦片,再给懋兰的小花圃松松土。
懋兰这日问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还是在逼迫你自己?”
谢昀答不上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些举动,在她眼里居然是逼迫。
他没有逼着她“回来”的打算,他做这些活儿,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企图。
他只是——
没等他“只是”出个所以然,家里的小厮火烧眉毛地寻他来了,当着外人不方便直说缘故,单是请他速回。
原来是真龙驾临了。谢昀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那乌泱泱的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然后就见皇帝笑眯眯地对他说:“回来得正好。咱们上你那儿的练武台去,比划比划吧!”
第62章 六十二
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 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 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 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 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 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 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 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 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 谢昀拱手应了个“是”, 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 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 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 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 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
这次回京来,原想趁着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里的动向,若能结识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贤让能时,也说得上几个名字,以供圣裁。
归根结底,这谢大将军还是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杀予夺。可这份本事,放在边关,兴许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这股等闲视之的轻慢,即便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凭着今上的眼力心气,都能将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处,何况谢恺豫压根儿没怎么费力掩饰。
仪贞那句话说得不错,君臣双方走到如今这局面,确实非一人的过失。
而今大将军亦是陷进了进退维谷中:谢昀的婚事告吹,虽没妨碍到谢恺豫打听朝中后起之秀——无非由明转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名号,那还是响当当的,不需要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登门拜访讨教。
谢恺豫这个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几分清高,不屑于行那结党营私之事,这一点从他曾经准备与“志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给事中结亲家上就能看出几分。这些上赶着来的人他是一个都没看上,干脆托病不见。
回绝了这些趋附之辈,顺带也就回绝了皇帝。李家小儿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该指派个太医来关怀一二,诊脉是其次,晓谕百官不得再叨扰方是要意。
谢大将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开头就走错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与姜子牙、刘玄德与诸葛亮,那么无论他在致仕后,内举不避亲也好,外举不避仇也罢,皇帝纵使未必采纳,也不会倍加猜忌。
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 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 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 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 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 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 一手拾枪,一手拍灰, 自己一跃而起, 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 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溜须的熟手了, 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 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 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 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术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术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术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术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
谢时待人接物,从无半分不周到处。谢恺豫倒不挂心这个,只是皱眉可惜:这个岳白术,性格虽疏狂,但才情确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几年,好歹拖到谢昀开蒙才是。
谢时明白父亲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儿已悉数贯通,将来教与弟弟,未尝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将话说得这样满,谢恺豫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由追问下去:“怎么,是绝缨居士不宜为人师吗?”
谢时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谢夫人就直接多了,她与岳白术往来甚少,束脩节礼等物只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点,不必亲力亲为,故而不如谢时了解这位先生,但凭他列举的几桩小事,心下已是了然:“你既令阿时到军中历练,大约总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绿林豪杰吧?”
总而言之,岳白术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刹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当当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秋千……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发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冲刷淡了困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荡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 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复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糊,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 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坛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溜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幸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回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仆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赞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发。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发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厘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他暼了满腹愤懑的二儿子一眼,只当小子仍需世事历练,便负着手,云淡风轻地回房去——夫人一时心绪激荡,忘了不许他进后院的话。
第65章 六十五
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 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 应当勤加衣裳, 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 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 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 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发, 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 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发丝, 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 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 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 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 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 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 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艳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欲”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谑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抬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昆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舍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鉴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注为厌烦。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喂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糊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复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迭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
“有什么可看的?”皇帝将她手里几篇字抽回来, 随手撂在一旁,说:“御膳房说今年新调了几种月饼馅,我还没功夫试, 叫他们这会儿都做上来, 你尝尝如何?”
仪贞当然乐意, 眉开眼笑地应一声, 便来挽皇帝的胳膊, 心安理得地拽着他一道偷懒去:“我还是觉得果仁儿的最好, 只别放多了糖, 又油又甜的反倒腻得慌;鸿哥哥爱吃什么的?”
皇帝真答不上来,这些饮馔的讲究, 他从来没留意过, 想了想,说:“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么成?”仪贞其实可受用皇帝这种偏心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不过落到实处时,抢阳斗胜却不是她的作派:“总要顾及各位领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当日能够得到宫中赏赐的, 除了宗亲, 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没必要故意刁难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么。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声,两人走过穿堂,到无为轩里坐下时, 御膳房已然将各色的月饼送来了:白玛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里面盛了两个, 一个圆圆满满的,是为看月饼的形状和面上的吉祥图样;一个切作六瓣儿, 摆成个莲花形状,拿小银叉子挑过一牙儿来,刚好够一口。
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
“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糊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①,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 主阳虚而寒凝血淤, 微臣斗胆问娘娘, 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 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 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 院使见识得多了, 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 总要等满了两月, 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 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 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 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食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抬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糊糊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复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回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
第68章 六十八
“唉呀!”仪贞两手一阖, 慨叹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 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 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 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 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 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 往往止步于五、六品, 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 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 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 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 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 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复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 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 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 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鳌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风水轮流转吧?”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胡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
第69章 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 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 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 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 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 天一生水, 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 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呼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 那么祭礼之中, 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 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 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 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 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 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 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舍。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并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发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抬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历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走吧。”他开口招呼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
第70章 七十
从皇陵回来, 六月初五,常朝散后,皇帝召骠骑将军谢昀入宫, 问起武进士授职事宜。
谢昀道:“此事由兵部总领, 臣不过随意听来一耳朵, 只知晓武状元进了兵部做主事, 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报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让大将军协理, 你身为人子, 这些奔走、传话的琐碎自该当仁不让。哪有年纪轻轻赋闲在家,任凭老父操劳的理儿?”
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 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 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 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 先前陛下有旨, 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 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 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 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雕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复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恒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仪贞平素见得着的,不外几位口齿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这些个人尖子,即便告起状来,那也是措辞委婉、语带机锋,一不留神,还当她们是来为那些或拙笨或贪妄的同侪求情呢。
仪贞纵然一贯知道这些奶奶神们难缠,同样做不到千日提防——仗着皇后身份尊贵,不入局方为上策。
京里面近些年的风气,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头打听男方的家世家风,母亲长嫂则负责教导小姑娘看账管家。
偏偏谢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儿几年,对外头那些适龄儿郎皆不中意,对女儿的课业管得也不严苛,以致一道圣旨将仪贞召进宫时,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一年多账簿。
真个就是看看而已。要没有管家姑姑从旁提点,稍稍用心些的假账面她都辨不出来。
眼下正是该她独是独非的时候了,又如何是好?仪贞只认准了一招:假痴不癫。
身份摆在那儿,凭谁有心试探她的深浅,也无非暗地里略作试探,仪贞始终笑眯眯的,能绕开不接招就一力绕开。
久而久之,宫人们当然也不是全无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计,然则帝后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这两点总是毫无异议的,聪明人何苦自讨苦吃?
红木嵌螺钿凉榻前垂着玉兰花纱,再外一层又挂了珠帘,映见的人影不甚分明,仪贞索性歪坐着,低头拿瓷盖儿拨弄碧清茶汤中绽开的桃瓣,并不用心听帘外的人细声细语些什么。
沐昭昭为人她心里有数,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一群精怪?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犯愁,原来要赖给贵妃的差事,暂时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耳旁掠过一句,脸上忽然变色。仪贞坐直了身子,茶盏重重一掷,抬手便直指帘外女人:“掌嘴!”
女官虽住了口,竟未感惧怕,先愣了一愣:无人不知皇后最是好性儿,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捅到跟前,也从未见她着实发落过。今儿是怎么说的?
一旁立着的珊珊别的地方出不了力,这会儿见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动,当即走到珠帘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吗?”
女官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也不敢装样,抬手便自己朝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噼噼啪啪的脆声响起,仪贞听着也忍不住皱眉,她原不喜欢为了罚人而罚人,开口道:“打够十下就是了。”
又转头对珊珊道:“把她关起来,别叫出猗兰殿。”
珊珊适才自然也听见了这女官放的是什么厥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仪贞午睡醒来,慧慧等人都还没进屋,否则可真了不得!
连忙押了那灰头土脸的女官出门,寻一间空屋关着,路上正遇见捧着冰瓜果过来的蒲桃,珊珊知她嘴严懂分寸,同她商议一番,将人关好了,转过去还要问仪贞的意思。
仪贞冷不丁的听见这一通话,一时也没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仆三个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刹住脚,改道去武婕妤那里,将头先聘下的小猫崽儿抱回来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没等到仪贞,听见说她又回猗兰殿了,只好老大不高兴地寻过来。没待进门,先瞧见两行宫人来往着,将些宝瓶瓷炉玉山子往外搬。
“怎么回事儿?”他停下脚步,随口对蹲礼问安的宫人道。
那宫人忍着笑答:“回陛下,是要将西间那座博古架腾出来。”
皇帝一挑眉,只当仪贞想换新鲜家具了,三两步走到屋中,却只有慧慧在熨衣裳,抬头瞧见他,放下活计过来道福,笑说:“娘娘在浴房里,请陛下稍待。”
真要在这里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里不乐,也不要慧慧斟茶,干脆往浴房去审人。
隔着窗听见仪贞大叹一声,越发奇了,不禁问道:“谁惹着你了?”
仪贞被他吓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来:猫崽子淘气,对早就准备好的窝看都不看,一眼就选中了西间的博古架,“蹭”一下窜上去,顺便将一盆建兰扫落在地。
动静不小,花泥溅在了仪贞裙上,闯了祸的毛团子倒心安理得地盘踞高处,一览众山小,哄了许久都不肯下来,仪贞也就不理会它了,留着一众宫人料理屋子,自己先来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汤兑得温一些,氤氲的香雾也恬淡宜人,身体舒坦了,心里犹不得劲,仪贞抬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时,见这小东西被挤在一角,走都走不稳当,好不可怜,谁知如今猖狂成这样!”
何止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猫儿也不遑多让。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换一只乖的。”一面就伸手在香汤里拨了拨,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缥色探去。
“唉呀!”仪贞有点恼他,扬手拍在他手背上,带起一泼水珠,直冲他面门。
皇帝偏头躲过,自己亦笑,说:“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无意真做些什么,不过情难自禁想和她嬉闹罢了。
他脸上有一种很坦然无邪的神情,仪贞失神一霎,心底荡起一股飘然的愉悦,暗想,就去向沐昭昭问个究竟也无妨。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