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十一
猗兰殿拘了人的事儿, 皇帝当然知道,仪贞也没打算瞒着他:“我一向是太得过且过了,哪知竟将她们宽纵成这样。”
以权谋私、非议主子, 这两项罪名都不是一日之寒, 只看最终在何事上发作出来, 遇上个不容情的, 死罪都脱不了。
那些捕风捉影的内容, 仪贞没说, 皇帝也不追问, 只看着她犯难的样子,慢悠悠道:“畏威而不怀德, 禽兽也。”
他知道仪贞不爱听这个, 她就是太将宫女内监看作人了,殊不知这反而是种不切实际的刁难。
二人从前绝少谈及这些,一则皇帝既容不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被染指, 便自觉维护属于她的权威;二则就是十分清楚,他俩立身处世之道根本天差地别。
仪贞乜了他一眼, 没作声。
她不甚赞同皇帝的作派, 亦是学不来。总想着谁没有私心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顶好大家心里都有这么一杆秤,别走了大褶儿,面子里子兼顾, 就能乐乐呵呵过活。
如今不行了,不撕破面子, 就要败坏沐昭昭的名誉。
西次间俨然成了猫大人独享的地盘,仪贞从浴房出来后, 就坐在廊外花荫里,一面由着珊珊给她擦拭头发,一面等候皇帝出来。
珊珊料理好这一幅泛着波光的乌发,便以一根光溜溜的玉簪挽出一个髻来,天热,披散着不爽利。
她将一整套的工具收起来拿走,慧慧方捧来切好的瓜果,搁在藤椅旁的矮几上,便于仪贞取用。
浅口的水晶碟儿,里面淡黄浅绿,零星缀了些脆红,色泽鲜活可爱,数目并不多,快到膳点了,略取些消暑意思即可。
仪贞声口懒洋洋的:“猫儿呢?”
慧慧抿嘴一笑:“安生下来了。有个叫伶儿的会养猫,暂且叫她照料着,一时给煮一条鱼吃。”
“我们一时也吃鱼吧。”仪贞想了想:“做两碗鱼面来,汤要清淡些的。”
鱼面是云梦做法,不同之处在于是现揉现擀的;至于汤头,更是十二个时辰从来不间断,要荤的要素的都有——在宫里论起来,这是一道最省工夫的饭食了。
慧慧答应一声,抬头正遇上皇帝走过来,便蹲了蹲福,退出花丛去。
仪贞仰靠在椅背上,转脸来瞧他:“猫儿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连那猫崽子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敛了眼眸只管沉思,一手抚着仪贞水润的发髻。
这样慵闲的光景,他忽然有点后悔先前同仪贞说那番话。满室热汽熏得他好像脑子不清醒了,轻易就说出了那样露骨的话。
类似的言论他不是没有在仪贞面前出口过,但总是在他发怒或者赌气的时候,可以归咎为口不择言,不全是本心——偏偏这回,他心平气和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直气壮。
“蒙蒙。”他开口唤她,眼睫垂着,并不需要她的回应,手指在温凉润泽的玉簪上游移,试图将其抽出来。
“想不出来算啦。”仪贞可不愿意他再把自己的头发弄散,回身一躲,又将碟中蜜瓜叉一块杵到他嘴边:“明儿我抱给贵妃瞧,叫她给起一个。”
沐昭昭对猫应当说不上喜爱,至少在武婕妤那里看玉团儿洗澡时,仪贞没见着她挨一挨猫。
但仪贞本来也不是来给她看猫的。
没起名儿的毛团子被华萼楼的大宫女芝芝抱在怀里,“咪咪”逗了两声,一人一猫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仪贞目送着她离开,随后才将脸转向沐昭昭,笑道:“按祖制,贵妃宫里该有女官两名,掌管日常起居的大宫女六名,杂使的小丫头们不论,怎么回回来,我只瞧见芝芝忙里忙外呢?”
这些宫人配置等级,其实在先帝一朝的早期最为完备,后来王遥篡权,内监势力坐大,女官们退居其次,渐渐就没那么风光了。至于皇帝本人,对内帷之事更是鲜少过问,甚至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
“人虽多,但各自性情长处如何,我了解不多,倒不如全交给芝芝,凭她调停就是。”
这话即是说,一众宫人里,只芝芝一个是可信的了。
仪贞一想,当初册封沐昭昭的旨意下得突然,皇帝真正的用意,恐怕王遥也猜得了多半,彼时二人之间尚未撕破脸,趁着华萼楼新归置,塞一堆来路混杂的宫人,正是顺水推舟的事。
沐昭昭代管了一阵宫务,自己心里有了一本账,而今看仪贞不自知地微微摇头,便问:“人多口杂,恰如那一位所愿了——是谁出了差池,还是不止一个两个?”
流言蜚语要想肃清,少不得一场杀一儆百,仪贞此刻来问沐昭昭的,却是另一要紧处:“你可还记得拱卫司指挥副使刘玉桐?”
两人四目相对,仪贞自然没错过沐昭昭面上闪过的那一瞬异样,只是对方掩饰得太迅速了,她不敢断定那究竟是何种情绪。
“不正是从前除王遥时,护送咱们离开汤泉行宫的那些侍卫?”沐昭昭这说法很有余地,既不矢口否认,也不直言刘玉桐其人。
仪贞点了点头:“刘玉桐有功,之后颇得陛下信任——骑术也很不错。”
沐昭昭强撑不住,到底变了脸色,目光敛着,不肯动摇似的:“是么?”
她很急切地表露着抗拒,不光因为自己并无此意,还因为仪贞。
谢夫人进宫那一回端午宴,她酒喝猛了,有些支撑不住,兼又想给皇后母女留出说体己话的工夫,提早离了席。
日头正晒,沐昭昭一手握着扇儿遮阳,一手由芝芝扶着,脚下软绵绵地寻阴凉处走。
芝芝见她面色不好,劝她坐下歇歇,使人去传辇轿来,又说怕是受了暑气,该吃一枚香薷丸。
歇脚的地方许是离前朝不远,辇轿还没抬来时,一队侍卫飒沓而至。
沐昭昭倚靠在一处太湖石后稍平整的地方,外头由芝芝守着。侍卫们知晓是有女眷在,便停住脚步,只领头的那位上前半步,低头行了个礼,又问有无示下。
沐昭昭图省事儿,一句“不劳烦”温和而坚决,芝芝却因来者面善,开口道:“贵妃娘娘忽觉不适,偏劳大人走一趟…”
“芝芝。”沐昭昭低声喝止住了她:“大人们自有公干,不敢妨碍。”
“是。”芝芝亦是一时情急:沐昭昭向来体弱,又不大管事,她则恰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在华萼楼里作主惯了,眼下竟失了分寸,忙向那位侍卫道:“请大人勿怪。”
“姑娘言重。”来人也分外地好脾气,说:“臣等并无急差,愿凭娘娘差遣。”
沐昭昭仍一意婉拒,正当此时,两个传辇去的小宫女总算返来了。
芝芝回身搀了沐昭昭,徐徐走到辇轿前,沐昭昭与那人打了照面,方才想起来,前番从汤泉行宫回来,一路便是由此人护从。
她微微颔首向对方示意,刘玉桐却蓦然红了脸,慢半拍地俯首,率着身后众人恭送他离去。
沐昭昭头脑昏沉,但他那灼灼的目光实在不易被忽略——她经历过被那样赤忱而热烈地注目。
她错过了一次,同样可以无视第二次。
一个是妃嫔,一个是外臣,能够碰上的场合本就万中无一。
谁知中秋节的时候,两人遥遥遇见一回;元日朝贺的时候,又隔山隔海地四目相撞。
沐昭昭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觉得这个人不知死活。
她自幼被教导要温驯婉顺,从未对人口出恶语过,这般念头甫一从心底冒出来,哪怕旁人一无所知,已然自觉歉疚。
可现下不是由得她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听仪贞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歹念动得太下作了些,既然撞到我跟前来,你不必操心,我自要料理干净,只是——往后,你又是怎么个想头呢?”
沐昭昭一怔,两手捧着茶盏,垂首沉吟了良久,方道:“从前是我太怠懒,既担了找这么个名头、来了这么些人,哪有撇得干脆躲得清净的道理?往后还须认真管束起来才好。”
“这个也是一层。”仪贞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指尖:“我只说你比我老道,丢心落意地便把事儿都撂给了你,哪知那些奶奶神们犹是瞧不上咱们年轻面嫩,稍不称心,竟这样欺辱起人来。就借着这回杀鸡儆猴,好歹立一立威。”
“再者…”仪贞顿了顿,见沐昭昭听得专注,眼里亦含着赞同之色,倒似真没有思索过自己那句话里可否有深意。
与刘玉桐的事许是空穴来风,可那一番嚼舌却给仪贞提了醒:沐昭昭这个贵妃衔儿是徒有其名而已,倘或真遇上合心合意的人时,怎么不能成全了她?
以往不敢过问,是怕触及故人,惹她伤怀,这番的时机虽未必十分恰当,但实在千载难逢,挑拣不得了:“将来或是有流言中所说的那般,千万切实告诉我,我…”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沐昭昭蓦地红了脸,不肯等她说完,手虚撑着几案站起身来,道:“我理个章程出来,这一宫的人是留是走,改日详细禀给娘娘。”
这是下的逐客令了。仪贞省得她心思深,自己一句话又碰得是她心底深之又深的那根刺,要不是常日相见的那几分情,她连这几句勉强的客套都欠奉。
态度摆明了,也不能再逼迫,只得点点头,临走前说:“等要发落那几个人时,咱们一道。”
第72章 七十二
猗兰殿的小厨房, 那可是一等一的热窝子。宫里面够格儿设小灶的,不外御前、中宫及贵妃三处,这三位主儿虽说都不是穷奢极欲、挑三拣四的作风, 但真要将份例富足、差事轻巧、主上和气样样好处占全了, 还得数猗兰殿首屈一指。
人手多, 是非也就多了。
“燕妮儿, ”手里忙活着给绿豆脱皮的厨娘嘴里也不闲着, “你干娘这回走得仓促, 身上想是没带着个甚, 你总该去瞧瞧她,银钱给不给还罢了, 送些药最是要紧, 不然她那一身伤,啧啧…”
名唤燕妮的女孩有十三四岁了,梳着两个鬟儿, 穿一身纻麻衣裤,因为在厨房烧灶, 只有在外出的时候才能穿裙。
就这么, 早前几个婆子私下还议论过,说她“有几分沐贵妃当年的品格”。
她一进宫就拜了尚食局的典酝安姑姑做干娘,孝敬了四五年,才算等到机会,让安姑姑打通关节塞进猗兰殿来。
没法子, 拢共才六位大小主子,若去了三个婕妤那儿, 这辈子就算一眼望到头了。御前么,安姑姑使不上力;沐贵妃那儿呢, 一应凭她身边那个叫芝芝的作主,径直就给回了,说不敢越过皇后娘娘的次序去。
到底是托了安姑姑的本家、尚食局的安司酝,把燕妮给弄进猗兰殿这个蜜缸里了。
豆蔻年华鲜灵灵的当烧火丫头,不得不说一句可惜。然而安姑姑会提点干女儿:“皇后娘娘最是宽和,那地方衣食又好,你纵然再上进不来,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燕妮能如何上进,无非手脚勤快些、嘴巴甜些,得了这些会造汤水、会做点心的姑姑嬷嬷们看重,将来好学两样立身的本事。
哪知安姑姑打的全不是这个主意:谁不知皇帝他老人家除了自个儿寝宫,只往这猗兰殿走动?燕妮生得那副模样,就不该埋没,觑着端个汤、送个水的机缘露露脸儿,指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届时她这干娘自然跟着享福。
算盘打得不错,谁曾想尚食局与尚膳监的别苗头,正撞上沐贵妃代掌宫务,说了句要裁冗。
女官和内监争权夺利,也是老生常谈的话了,这回账对不上又互相推诿,大伙儿都习以为常,事不关己者便高高挂起而已,哪晓得竟被沐贵妃拿住了由头,要彻查此事。
安司酝对安姑姑提起这事儿,鼻子里便嗤了一声:“也得等皇后娘娘回銮时再定夺。”哪有妾妃这样雷厉风行、越俎代庖的。
沐贵妃早不如初封时那般得宠了,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的。
安姑姑亦深以为然,满脸笑着,又悄声道:“我告诉姐姐一句话…”
沐贵妃和那什么侍卫头儿几回见面,并不曾背着人,安姑姑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一听跟亲自见着了一般。
“…姐姐心里知晓便罢了,再吃瓜落儿,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么。”
这姊妹两个的想头,不外还是空穴来风那一套,究竟没人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贵妃叫板。
及至安司酝回到局中,尚食女官坐在殿中,面色深晦:“尚食局,怕是不保了…”
安司酝闻言心头一跳,抬眼望见上峰那大彻大悟一般的形容,不知怎的,回过神时,方才入耳的一番秘辛已经吐露出来了。
尚食沉吟许久,眉头一挑,又重回到红尘中,徐徐叮嘱道:“明日皇后娘娘回宫,你随我去猗兰殿。”
皇后再善性儿,难道真和贵妃情同姐妹了?正房与小妇,那是天生的对头,何况后宫权柄,又怎能与寻常人家的中馈一样?
尚食自以为胜券在握,不说毫发无损,总能赚得贵妃自顾不暇,岂料她那点儿意思刚露出头,皇后居然一只茶盏就掷了出来,把她跟安司酝都砸懵了。
懵了也不理会,两人被分开押在庑房里,提心吊胆地捱了两日,提审的人来了。
来人不是猗兰殿的,亦不像宫正司的,个个煞神也似,哪是寻常女官能有的气象?
一言不发地捆起人,拎鸡崽一样拎到院子里去,二人被关得头昏眼花的,醒了半晌神,这才瞧见四周都围满了宫人内侍,角落里还有个五花大绑的,便是安姑姑。
不怒自威的几名煞神话音才落,想是列完述了她三人的罪状,跟着便命人行杖——尚食驭下无能,杖六十;安司酝、安姑姑搬弄口舌,杖三十。
旁观众人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之下,暗中无一不掂量:如此重罚,只怕几项罪名背后,未尽之意甚深啊。
各自受完杖打,安姑姑一人逐出宫去,尚食与司酝仍看管起来,监刑的女官不再多言,抬手令众人散去。
令行禁止,好不严整。至于这番杀鸡儆猴能管用多久,一时还说不准呢。
这不,板子没打到自己身上,小厨房这几位才消停几天,又故态复萌了。
背着燕妮时说,安姑姑那样径直撵出去还算干脆的,尚食与司酝两个关着不放,恐怕里头还牵着许多官司。
当着燕妮却存心要刺她几句——怪不得别人不厚道,安姑姑本事不大,是个爱钻营的主儿,媚了上,自然要欺欺下,此乃平衡之道,可这些个姑姑嬷嬷,哪一个又在她之下?
燕妮从前既受了干娘的好处,眼下代干娘受她们几句排揎也是该当的。
焉知这姑娘并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笑道:“姑姑可真替我们娘儿俩着想。只是主子们才三令五申过,让大伙儿都本分些,我是没胆子违令随意走动,姑姑有体面,又好心,是要代我看望看望干娘?”
恰值午后,除了做点心的厨娘在忙活,其余人都闲着,人虽没围过来,耳朵倒都留意着这头,那厨娘不肯落人口实,又不肯被烧火丫头将军,当即立起眉毛来,高声斥骂道:“你要死!火烧这么旺,我还怎么炒豆沙?”
燕妮自知理亏,防着她抬手就要打,赶忙站起身来,慌忙往外躲,没避两步,一头撞上个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没同燕妮计较,先问:“谁在这儿死呀活的?”
那厨娘最会看风向,刹那变了副脸色,殷勤招呼道:“大热天的,甘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沏茶洗果子,张罗着甘棠到凉快地方来坐。
甘棠摆了摆手,说:“娘娘还睡着呢,你们说闲篇儿也轻声些。”
这么大座宫殿,小厨房离寝间不知多远,哪能传到那头去?厨娘却也明白,这已然是给她留脸面了,连声答应下来,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甘棠又道:“娘娘说了,今儿不吃点心,要一个酸些的渴水,多兑些冰,再单装一小罐子蜜。”
这却是另一个专管汤水的厨娘的事儿了,她连忙挤过来应答:“早备下了里木渴水,里头略加了些冰,我再给姑娘单盛一瓮,省得一会儿就化了。”
皇后夏日里爱酸的,皇帝偏吃不得太酸,既吩咐了将蜜单装,想是又要往含象殿去,底下伺候的人哪能打点得不周到。
甘棠点头一笑,指了燕妮:“你也别呆杵着,替我捧着冰瓮。”
先前那厨娘便赔笑道:“她是个慌脚鸡,别给摔地上了。”
甘棠乜了她一眼:“不然劳烦姑姑?”
对方听见这话,顿时讪讪的:燕妮什么年岁模样?自己什么年岁模样?好歹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燕妮也不作声,接过一瓮盖好的冰,低着头便跟在甘棠后头走了。
沉默着进了猗兰殿,遇见蒲桃了,甘棠方停下脚步,招来个小宫人,偏首对燕妮道:“你把东西交给她。”又唤蒲桃来:“你带燕妮去我那儿,找条裙子系上。”
燕妮红了脸,好生将冰瓮交到小宫人手中,又对甘棠福了福:“多谢甘棠姐姐。”
甘棠只道:“去吧。”
带着小宫人轻声轻脚走进后殿,仪贞已经睡醒了,半歪在床上挑慧慧捧来的衣裳:“不要那个。”
慧慧抿嘴忍笑:仪贞穿红的最好看,可这月令原宜淡雅着来,她嫌淡雅显不出她。
哎,如今可算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
甘棠将冰饮放好,进来道:“娘娘肤色白,穿什么颜色都好呢。”照她看来,这位主子可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便是偏爱鲜艳,首饰往珊瑚、碧玺这些里头挑就是了。
她到底不如慧慧珊珊两个跟着仪贞的日子久,不懂得仪贞这点小心思。不过仪贞待她,倒也没有分什么亲疏,闻言捂嘴笑了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趿了鞋下床来,说:“就这么着吧!”
二人这才替她更衣,又到玻璃镜前来坐,慧慧问:“梳个高鬟吧?”
鬟自然比髻见工夫,更别提仪贞惯常省事儿梳的一窝丝或者辫发,仪贞心说:慧慧这是技痒呢。
挑出来的衣裳是一件竹篁绿纱罗,荼白暗绣里衬,十样锦的裙儿——青绿在民间不是尊贵的颜色,然而什么东西到了宫里,都要费上千般万般心思,再不贵重的也一一贵重起来了。这绿纱罗虽是素面,但动静之间皆有隐隐流光,捕捉不得,又轻忽不得,穿起来不像凡间的隐士,像惊鸿一瞥的天人。
慧慧得了灵感,给她梳了个“云鬟雾鬓”,也不要多的首饰了,一对砗磲千叶莲簪,一副翡翠水滴耳坠足矣。眉间又点了花钿。
妆扮停当,仪贞因问:“什么时辰了?渴水好了没有?”
甘棠看了一眼西洋钟:“申时二刻了。小厨房今儿做的是里木渴水,额外还多送了一瓮冰。”
“这个好。”仪贞笑道:“里木果子摆来闻香也好。蜜呢,不是槐花蜜吧?”
“不是。”皇帝的吃口比仪贞甜些,唯独吃不惯槐花蜜,嘴里还不肯承认,仪贞也是试探了好几回才试出来的。“是南边来的桂圆蜜。”
仪贞点了点头。当初皇帝把甘棠蒲桃这些人派来猗兰殿时,她还别扭,一半为了慧慧珊珊,一半为了她自个儿;如今真瞧出她的好来了:既细心,又不多话,无论是哪一个想到没想到的,叫她遇上,都默默料理周全了,还从来不开口表功。
到底皇帝比自己知人善用。这回处置尚食局的那些人,也是皇帝授意的,她自知能耐不够,索性全交给她们,只管和沐昭昭两个商议华萼楼众人的去留。
如今初初有了个眉目,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又去请教师父。
起身让珊珊给她理了理裙裾,走到门口,就见院里走来个小宫女。
燕妮尽管知晓甘棠有心帮衬她,但也没有一来就在主子面前晃悠的理,这下实是赶巧了,连忙避让到旁边,行下礼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仪贞看她眼生,便问了一句。
甘棠解释道:“这是小厨房的燕妮,奴婢一时不趁手,托她把冰瓮捧来。”
仪贞听了,也就接着往外走,等上了辇轿,才听甘棠接着说:“她原是撵出宫那安婆子的干女儿,人倒本分,受了这些年盘剥也没吱声儿。依奴婢想来,跟安婆子也没多少情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把她调出小厨房好些,派到别的哪处去。”
“既然从前没沾着光,为何如今要受拖累呢?”仪贞笑看着甘棠:“我瞧着她还好,你且留在身边,若可教导,就不必派去别处了。”
甘棠答应下来,蹲礼送仪贞离去。
珊珊跟在辇旁,听到此时,开口道:“甘棠姐姐倒像有意替人说情的。”
慧慧走在另一侧,跟着点头:“她一贯肯替人周全,但愿人人都肯承她的情才好。”
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经过这一场口舌,竟比从前王遥在时的日日风声鹤唳还叫人灰心。慧慧自己也觉着了,抬眼又睨一睨仪贞,好在她正沉思些什么,并未听见这话。
第73章 七十三
金乌啄火, 谢昀自含象殿前殿迈出来,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低首从葛纱官袍里掏出御赐的小金表, 认了认时辰。
送他出来的小内侍疑惑地唤了声:“大人?”
谢昀瞥了他一眼, 话却是对廊下鹄立着的孙锦舟说的:“我想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孙锦舟笑眯眯地循声望来, 一双招子里明明白白写着:这话您给里头那一位说去呀!
他不敢言声儿, 谢昀也不勉强——皇帝连中晌都没歇, 扣着自己商议了将近一日的政事, 怎地方才孙锦舟进门换了回茶汤的工夫, 就急不可耐地要打发自个儿出去?
小白脸子卸磨杀驴,防他跟防贼似的, 他偏不遂这个圣意。
孙锦舟不是瞧不出这位主儿憋什么坏, 横竖他也没真急。
少顷,皇后果然来了。
“二哥哥。”仪贞见了谢昀就笑,走上前来:“这里怪晒的, 哪能待这儿?二哥哥是才来还是要走?”
“正要走呢。”谢昀这时候倒不磨叽了,瞥一眼跟着她那宫女提的食盒, 大方地抬了抬下巴:“快进去吧!赶明儿见了咱们再好生说话。”
仪贞一奇:“赶明儿还能见着?”
谢昀点头:“不是在宫里, 在个好去处呢!”
仪贞顿时喜笑颜开,旋即又嗔他:“总得等陛下定夺之后再嚷嚷出来,你别一高兴什么都告诉旁人去。”
嘿,还不知就里呢就操心起皇帝了,这都不叫胳膊肘往外拐, 这根本是胳膊长那小白脸儿身上了。
谢昀无话可辩,认栽了:“这是哥哥的不是, 不多说了,到时候给您二位赔罪。”
仪贞还能听不出他这份含酸抱屈的劲儿, 乜他一眼:“快回吧,出了宫门让跟的人留神些,别真中暑了。”
好歹有这么一句话,谢昀这才勉勉强强地走了。
仪贞又立在原地目送了他一阵,这才转身进门去。
“蒙蒙。”皇帝恰从御案前走下来,上前拉了她的手,向她邀功道:“给你置了身骑装,廿五日检阅京军,咱们跑马去!”
“真个?”仪贞原还顾虑着,有二哥哥提前透底儿,自己去在皇帝面前惊喜不到位,孰料还有这一节等着她,乐得简直一蹦三尺高,反握了皇帝的手便念个不住:“检阅京军?我还从没见识过呢!连我爹爹、祖父都没经过——上一回,得是高宗皇帝那会儿了吧?”
皇帝点一点头,见两个宫女放下了食盒,摆摆手,让孙锦舟领着她们去取衣裳,而后跟仪贞一道往水榭里去纳凉:“那已经是一个甲子前了。我想,用不着那般大的排场,也犯不上为这个烧银子,此番姑且算是小阅吧。”
“是这么个理儿。”仪贞深以为然:“等咱们兵强马壮了,自有万邦来朝,届时笑纳他们的岁贡才好!”
皇帝轻笑起来:她这一派坦然的口吻,比万丈雄心或是惭凫企鹤都来得舒畅。
他张开手臂,明知道她最嫌热,还是忍不住抱住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校阅军队,可以说是二者兼有。太宗皇帝曾定下一年一小阅、三年一大阅的规矩,小阅常常由大将军主持,大阅则是皇帝亲御。
大燕二百余年,最宏大的一回检武,前来观览的大小国家曾达二十七国。
这样的盛景,跟内侍宫人们没什么干系。出了禁宫,到了军营,也不过留在营房继续着平日里那些差事而已,看不着教场演习的场面。
慧慧正往熨斗里添热水时,孙锦舟过来了,并不进屋,只一派闲适地在院里候着。
帝后二人都不在,横竖也不忙,甘棠捧起熨好的马面裙,撑在衣架子上,转首笑向慧慧道:“两只袖子我来熨就好,姐姐歇着去吧。”
一套骑装确实只剩衣袖没熨了,慧慧也不同她假客套,承了情,抿嘴点头道:“等我给你带果子回来。”放好铜壶,又看了一遍炭火,方才打了细竹帘儿出去。
营房里的膳食没那么精细,这会儿更是一心忙活着筹备进献御前的正经席面,哪顾得上她们这等人?几个宫女还是大清早临行前垫了两口干点心,支应了这一路,大体瞧着虽还撑得住仪态,实际早两脚发软了。
孙锦舟脸面总要大些,打发个小内侍,问人借来一口小灶,熬了绿豆百合汤,使的是从宫里带来的锅勺,炖得沙沙的,既解暑又抵饿,盛在碗中放温了,自个儿亲提了来寻慧慧。
慧慧接了食盒,回身先送回屋,分给几个小姊妹。揭了盖儿一愣:里面整齐码着四只鱼戏莲叶白瓷碗儿、四只瓷勺,并一小碟糖霜,难为他是怎么提稳当的。
人就在外面立着,甘棠几个不好多打趣,不过互相递了一番眼色,又齐齐忍笑乜她。慧慧嗔了她们一回,又走出来。
孙锦舟见她这就折返了,倒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
慧慧摇头:“怪晒的,去那头坐吧。”
军中屋舍布局注重的是防御守卫,没那些亭台楼阁的讲究,更别提什么绿荫花稠。二人勉强寻了个背阳的栏杆,靠坐着说话。
过了一时,北边儿响起隐约的击掌声,次第清晰起来,慧慧与孙锦舟连忙站起身,赶往中道前,未几,就见仪贞独自走了过来。
“娘娘。”慧慧上前扶了她一把:检阅仪典上皇帝着常服,皇后则大衫霞帔,戴双凤翊龙燕居冠,这般暑热里端坐半日,可不折腾人。
遭罪归遭罪,却也是难得的荣耀。不说历朝历代,只在大燕一朝中数,还有哪个皇后有这份陪阅的殊遇?慧慧眉目带笑,正欲向仪贞问些什么,抬眼发觉她的脸上除了几分疲倦,并无喜色。
“陛下与诸大臣还在演武厅呢。”仪贞对一旁向她行礼的孙锦舟点点头,接着对慧慧道:“咱们先进屋吧。”
慧慧答应着,不好问旁的,进了门如常同其余几人一起张罗着,给仪贞卸下冠服,倒水擦脸擦手,又换上新的茶点鲜果。
众人往来的间隙,仪贞一指衣架上的骑装:“把它收起来。”
甘棠低声应了,轻手轻脚地取下衣裙叠好,连同冠靴配饰等物,各自放在托盘里,捧着出去了。
余下慧慧一人,一面给仪贞通头发,一面悄声问她:“怎地了?是演武演得不顺当?”
仪贞略略摇头:“我是个外行,粗看过去倒还好,可瞧陛下的意思,很不成样子。”
皇帝原不是有气便撒的作派,这一回阴沉了脸,不知又得记到猴年马月再寻事发作。仪贞不大在意届时是哪个运道不高的撞上来,只担忧皇帝这脾性难改,终究免不了自损自伤。
慧慧听了,亦觉为难得很——照这么说,自家娘娘不如不在场的好,不趟这浑水,也让皇帝他老人家不至在心上人眼前跌了颜面。
她没把这一点儿猜测对仪贞道破,否则这位主儿岂不负担愈重了。
仪贞叹完一口气,很快便收起了愁眉苦脸的相,自己握着扇子打了两回,呷了口茶,开始分派差事:“这绿豆汤不赖,再熬些来,我看中晌的大宴怕是腻味得很,晾着给陛下消消火。”
设宴本是供皇帝与营中几位将领细谈的,按如今的光景,不惩治几个就是万幸了,哪还有示恩的必要。
又说:“屋里这些东西,用不上的就收拾起来,不知几时就要回宫去,别临了再手忙脚乱的。”
军营里再是一切从简,也没有委屈了女眷的,何况来客贵为一国皇后。坐北朝南的三间房里拿上好的香料仔细熏过,桌椅凉榻、瓶炉杯盏一应都是新换的,比起内造之物也不差什么——饶是这么着,打头开路的几个宫人还是翻开自家携带的箱笼,重新铺陈了一回,这才勉强能请仪贞进来暂歇。
此刻听见她吩咐,少不得照办。内里难免可惜,几个宫女你一手我一手的,最末才将那一套花团锦簇的骑装也装回箱中。
夏日天长,大伙儿都是天才亮就出了宫,直到这会儿才得闲。仪贞穿上身轻软衣裳,通体都松快下来,索性靠着凉榻小憩片刻。
其余人等也就不再作声了,各自寻个地方,打盹儿的打盹儿,养神的养神,慧慧与甘棠分坐在凉榻两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扇儿,将冰鉴逸出的丝丝凉意送到仪贞跟前来。
仪贞自觉没合眼多久,耳中依稀听见孙锦舟在说话,以为是要回程了,连忙欠身起来,正要唤人给她穿戴衣裳,甘棠道:“是陛下派孙秉笔来给娘娘送酒膳,说日头毒得很,娘娘累着了,用过饭就好生歇息。”
仪贞听罢,忍不住追问:“陛下呢?可曾赐宴给那些大人们?”
慧慧恰率人捧着菜肴进来,方知她醒了,转身又叫住孙锦舟,转达了这一句,回道:“演武厅里只有陛下与骠骑将军二人,不曾见着其余大人。”
二哥哥在。仪贞暗道自家兄长虽满怀忠君报国之心,但自来与皇帝不大合榫,惟愿他眼下讷口少言点儿,别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这可是大大地冤枉了骠骑将军。谢昀绝非不知情识趣之辈,进退之度端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小皇帝受挫固然是件快事,可症结偏偏落在兵力单弱上,他便冷眼旁观不了了。
一场检阅下来,皇帝全程没露个笑脸,底下官员无不敛声屏气,生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来,就连伙头军都缩了头,不敢铺张逢迎,战战兢兢地呈上细做的炙肉、烧饼、酱菜等物,酒也以酪饮替代,显然是一派刻意为之的朴实无华。
皇帝垂眼扫过这一桌菜色,轻嗤了一声,音调冷嗖嗖的,直叫谢昀浑身腾腾的暑气一扫而空,觉得腹中怪饿的。
他勉为其难,主动开口劝解道:“陛下先前委以重任,令臣一力兴办兵武学堂,臣夙夜难寐,唯恐有负圣望,如今亲见了京营中的弊端,倒有了些眉目,待理出了详文,便可上呈御览。”
皇帝瞧不上他这番干巴巴的宽慰,连个正眼也吝予,自顾自坐下来,取肉夹饼,又斟酪饮来佐,动作利落豪迈,仪态依旧斯文矜傲。
填饱肚子,搁下竹筷,皇帝一面擦嘴漱口,一面迤迤然站起身,撂下一句“将军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昀搁下酒杯,挪了挪腿做出个恭送的起势,心道:得,今儿是见不上蒙蒙了。
第74章 七十四
正是歇晌的时候, 又热又乏地熬了一上午,该养养精神,仪贞这会儿却睡不实在, 躺在凉榻上, 隔一阵子就要翻一回身。
好在慧慧她们都被她打发下去了, 否则这翻身都不能尽着兴来。
她心里存不住太多的事儿, 有意把那份白操心往外卸, 横竖军务上面她也操心不着, 再者, 皇帝从来不是没主张的。
她就单单是记挂李鸿这个人。
“叮”,冰鉴里偶然的滴水声将她唤醒, 迷迷糊糊之际, 瞥见皇帝走了进来。
仪贞揉揉眼睛,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仰脸又细瞧了瞧他, 嘴角一弯,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未时。”皇帝听她嗓音里还带着些微倦意, 坐到她跟前, 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浅红:“擦把脸?等你醒了神儿再骑马。”
仪贞两眼倏地一亮,随即又强压下来,也不用人进来伺候,趿了鞋下床,自己拧了一把巾子擦擦脸, 且不急着换骑装,指尖探了探冰鉴近旁的小瓷盅, 道:“绿豆汤温温的,下肚也不伤脾胃, 鸿哥哥要不要喝一碗?”
她疑心皇帝胸口积着一口气,中午没正经吃东西,咂了咂嘴,接着道:“那个炙肉倒挺香,就是咸了点儿。”径直分出两碗汤来,端到凉榻前的小桌上。
“将士们平素辛苦,吃口会重些。”皇帝接过了碗,自然而然地答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想,不知是他们果真操练用功,还是做戏做得够足。
仪贞想不到他这多疑能多到什么地步,但见他肯将汤匙往嘴里送,就是好的了。
喝了绿豆汤,又坐了一阵,待外面日头没那么可畏了,二人这才更衣,往教场去挑马。
仪贞上回骑马是从汤泉行宫回皇城,再上一回则是她八|九岁初学会时。不过这技艺一旦掌握了,便不会丢个彻底,她又不同人比赛,心里不着急,就悠悠拉着缰绳,由着马儿信步溜达。
皇帝见她坐得稳当,没再说话,两腿一夹马肚,只管逐日追风。
仪贞还没见过他这般英姿,索性勒住自己胯|下这一匹,一心一意地欣赏起来。
她知道他心里仍旧不痛快,能到这敞亮地方来发泄发泄也好。良马加鞭子,那股风驰电掣的势头,掠过她眼帘时简直都成虚影儿了,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清晰锋锐,叫人简直浑身一凛。
近在眼前时看眼耳鼻口,离远些便看肩看腿看腰背,仪贞连连赞叹之余,又替皇帝觉得可惜——不为国色天香所动的人,连愤懑苦恼时的慰藉都生生少了一样。
“乐呵什么呢?”一气儿不知跑了多少圈,压在心口的郁郁消散得七七八八,皇帝驻马停在仪贞跟前,迎上她的眉目鲜活,总算露出个发自肺腑的笑意来。
仪贞眸光微动,看着他却不言声儿,好半天肯开口时,瓢泼大雨猝不及防地往身上砸来。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旋即一同调头策马,急急向演武厅奔去。
就这么三五步的工夫,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皇帝翻身下马,连牵带搂地抱了仪贞到厅中坐下,又迅速关了周遭门窗,一面解身上的长身大甲,一面催促仪贞:“把湿衣服都脱掉,穿我的。”
仪贞犹豫了下:“这儿是没有人吗?”怕被瞧见是一层,二来生火取暖、烤衣服换衣服这些事也需要帮手。
“这是单划给坐营官的小教场,其余士兵来不了。”皇帝的罩甲刀枪不入、水泼不进,脱下身来,底下穿的五彩云龙纹窄袖戎衣尚是干的,怕上面的织金缀盘宝硌人,继续脱着,嘴里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那边大演武厅里听你二哥训话呢。”
他见仪贞手指哆嗦着,一件都没解开,“啧”了一声,伸手替她把湿重缠人的衣料往下剥,三两下再用自己的中单将她套住:“冷不冷?”
仪贞摇头,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怪暖和的。”
她头发打湿了,歪着头去取狄髻上纠缠的首饰,然而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转,模样有点呆不愣登的。
皇帝看出她微微红了脸,知道她那点儿好|色的毛病又犯了,拧眉乜了她一眼,可惜嫌弃的表情只绷住了一霎,半点儿不能让仪贞收敛:“鸿哥哥,你比从前还更好了。”
皇帝一挑眉,不慌不忙地系着戎衣的扣襻,由她详尽道来:“今日检阅不如人意,你失望搓火都是应当的,但因为许诺过我,还是带我来了,还淋了雨…”
“又不是解决不了,为何要对你食言?”突兀冷淡下来的语调与其说是不耐烦,倒更近似于逞强的回避,摘去扳指的手抚在她脸上的力度是截然相反的温柔:“没揣帕子,就这么着吧。”
长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四处寻人送伞具的宫女内侍们几乎被霁云追赶着匆匆而至。
皇帝推开门,连一丝余光都不曾从孙锦舟小心捧着的蓑笠上掠过,自拉了拾掇妥帖的仪贞出来,一面吩咐慧慧:“赶紧给你主子端一碗姜汤来,别受了寒。”
慧慧素来周到,不消旁个提点,已然备着了,当即盛了两碗,分奉于二人。
仪贞虽嫌这个燥辣,但因皇帝说得在理,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哪知回宫之后,皇帝自个儿病了。
炎炎六月的,遇上这热伤风可不烦缠人:凉是凉不得,热又如何耐得住热呢?
皇帝其人,须他韬光养晦时,尚且还勉力动心忍性,如今轮到与江山社稷没什么干系的小处时,那脾气又坏又别扭。
孙秉笔只管把脖子一缩,横竖只推出几个老实头儿顶刀口,每日家战战兢兢地听候指派,再举首戴目地盼着皇后娘娘归来伴驾。
是喽,区区伤风,不足以令皇帝陛下辍朝半日,无非在召对臣下时愈发变幻无常,时而云里雾罩,时而流金铄石罢了。
满宫满朝,唯一问心无愧之人,便是仪贞了。
君臣议政的时辰,她便上别处去,找沐昭昭、苏婕妤、武婕妤她们玩耍;等诸位大人们离去了,便带着新鲜的乐子回来哄皇帝开心。
“苏婕妤宫里炖得糯糯的百合粥,难得是没搁糖也一点儿都不苦,我想这粥能清心火,就带给鸿哥哥你尝些。”
可惜今日这殷勤没献对,皇帝一面卸发冠,一面自穿衣镜里横了她一眼:“我不要嗟来之食。”
“怎么会是嗟来之食呢?”仪贞没同那些告退的大臣们打上照面,并不清楚其中是否有苏婕妤父亲,皇帝这撒的是哪一股火,便只笑眯眯地上前去给他按揉额角:“您是咱们大家伙儿的衣食父母呢,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帝刚要张口,又没忍住一阵咳嗽,喉咙里既燥且疼,头顶也胀胀地痛,就近扶住一把椅背,乏力地坐下来,方道:“这几日又是药又是粥,没一样不是清火的,没一样喝了不生一背的汗,不如利利索索泡回冷水澡抵用。”
“那可不成!”仪贞见他复又难受得厉害,没了那点儿调侃的心思,挨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劝解道:“必要发汗发透了才能好呢,如今九十九步都走了,洗上一场冷水,岂不是前功尽弃?”
皇帝不想想自己这番话如何耍赖,倒嫌仪贞哄他跟哄孩子一般口吻,不肯作声,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
茶水也是热的呢。仪贞没来得及阻拦,皇帝自己皱着眉放下了,眼角瞥了瞥仪贞搁在几案边上的团扇,眉头皱得更紧。
“甘草梅子是猗兰殿小厨房送过来的。”仪贞想了想,揭开那掐丝珐琅小扁盒:“裹了薄荷粉比裹盐清爽些,含着也算,一泓清可沁诗脾嘛。”
皇帝并没有被她劝动,不过觉得她絮絮叨叨得辛苦,赏脸似的接过一枚,送进嘴里。
仪贞不错眼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略略舒展了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些没有?”
抬起胳膊来,继续给他摁着额角,略弯着腰,一时便觉得酸乏了,转了转手腕,对皇帝道:“我去将门掩了,你躺下来吧。”
比起帝王的威仪和安危,私密二字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昼不掩门一向是桩无须言喻的惯例。此刻天光尚长,关起门来,好像他俩要做些什么似的。
皇帝抿了抿唇,没出声拦她。
门枢一转,三交六椀菱花纹将日晖漏得清疏许多,仪贞点了点头,不无满意地踱回来,随手欲拿起案上的扇儿,忽又调转了方向,坐到凉榻边,指尖贴在皇帝的鬓角轻摁着,笑哄道:“这下不燠热了吧?”
不摆冰、不扇风,终究差了许多。况且向来谁也没有她畏暑。
皇帝依旧眉头不展,生硬道:“将扇子拿来扇扇。”
仪贞摇头得果断,语调仍温和得不像她本性:“扇了风,头疼又要重了。我再给你剥些葡萄来?七分甜三分酸,一样能取些凉意呢。”
“我是让你自个儿扇!”皇帝更没好气了:“你坐远些,或是到别的屋子里去,要冰要风不是都使得?”
仪贞知他心里烦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假意要起身:“那我走啦?晚些再…”
“你敢!”皇帝这会儿全忘了人前那点子客套礼节了,出尔反尔得气势汹汹,甚至一掌拍在榻围的螺钿上,不顾手心被硌得生疼,猛地就坐起身来。
而后方才瞥见仪贞那点没藏住的得逞模样,怏怏地又躺了回去。
乍起乍卧一趟,头顶又突突地胀痛了几股,皇帝顿觉丧气,这么丁点小恙来回折腾,显得他怪没志气的。
余光乜了仪贞一眼,想问仪贞句什么,又不肯开这个口。
仪贞如今可谓超乎寻常地善解人意起来,自顾自忆旧道:“我小时候稍稍有个头痛脑热的,便放开了撒娇,爹爹阿娘什么都依我,说,人身上已经不舒坦了,还不许他心里头尽可能地受用受用吗?”
“我从不知这二字。”皇帝觉得她措辞很不恰当,横竖自己一点儿都不受用。
他闭眼养神,也不让仪贞给他按揉了,单用两根手指攫住她的袖口,虚笼在面上,叫她别再晃悠。
丁香色的轻纱里有着丝丝缕缕的香,恍如夏夜未央,带着露气的月色与鸣蝉,统统都在人定以后了。
一枕新凉。朦朦胧胧之际听见她低声细问:“还嫌热吗?”
李鸿想,这次不算,等再凉爽些,带她痛痛快快地去骑马。
第75章 七十五
既要筹办兵武学堂, 接踵而至的繁忙自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许诺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甚有先见之明地哄着仪贞当下过了一把“纵横驰骋”的瘾。
终究是年纪轻、底子壮, 发了这一场汗后, 伤风的症候彻底祛除了, 重又神清气爽起来, 然则皇帝的脾气依旧没怎么转好。
这一点主要是针对以苏大人为首的几位臣子而言。
国朝设立国子监, 虽兼收贵族与平民子弟, 但前者之数多达十之八九, 凡家中有父兄叔伯为官,鲜少不能荫及;而后者却非贤名远播者不可求, 即便将来同朝共事, 亦泾渭分明,品级更有天壤之别。
兵武学堂既仿国子监之制,许多大人难免认为, 入学者仍以自家子弟为主——嫡系的不稀罕,于旁支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出路。
谁曾想, 依着谢昀那套章程遴选出来的, 竟泰半是布衣黔首。
重文轻武,那也要看是对什么样的人来说。满腹经纶的名士夙儒眼里,当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懂拼蛮力换官衔的武夫,怎及他辈经天纬地之才?
可在吃饱穿暖乃人生头等大事的寻常百姓看来, 月月都能领银米回来的大头兵,已然是了不得的好营生了。
总之, 这些一面鄙夷武官难登大雅之堂、一面又力谏皇帝三思慎行的大臣里头,仪贞觉得数苏大人最蠢。
固然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言词凛然之下全是小名小利,可独独苏大人,好像真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忠心耿耿地要面刺皇帝之过。
他不单忘记了自己有个女儿在宫里,还忘记了当初送女儿进宫是图个什么。
没从苏婕妤那儿挣来国丈的红利,故此便可自诩高风亮节的纯臣了。
苏婕妤深谙父亲为人,在仪贞面前从来三缄其口。偶然一回慧慧给她送蟹粉卷儿去,从小宫女嘴里听出一点端倪,这才回来告诉仪贞知道,苏大人让皇帝给杀鸡儆猴、一撸到底了。
仪贞起先觉得痛快,紧接着又犯起愁来——再生分的骨肉,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势力些,还有“休戚与共”四个字呢。
纵是苏婕妤这样恬淡的性子,心里一时也难受得很,唯不肯以软弱示人罢了,她若大喇喇上去宽慰,反倒弄巧成拙。
“丢了官,总比丢了命强。”恰巧沐昭昭来猗兰殿商议下元节醮神事宜,因慨道:“这都是自个儿渡自个儿,旁人帮不上的。”
仪贞听见头一句,心中不由得一动,及至末尾,又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笑道:“你这般感悟,何其可贵。”
沐昭昭亦莞尔,抬眼瞥见偎在仪贞裙边的小毛团儿,情不自禁道:“给我抱抱吧。”
仪贞怔愣一霎,而后方弯腰托起朏朏①——这名儿还是贵妃给起的呢——小心翼翼托到沐昭昭面前。
朏朏这猫名不副实,丝毫不温顺,是个霸王性子,所幸略通怜香惜玉,窝在沐昭昭怀里只意思意思地挣了两下,抵不过昼寐未足的倦慵,又闭眼睡了过去。
毛茸茸的小生命在自己腿上蓬发出温热气息,不疾亦不徐,沐昭昭默然体会了一刻这罕有的滋味,抬首只向慧慧道:“让它回窝里睡吧。”
她其实不是怕猫,分明是爱而远之。
仪贞明知这一点,能做的不过听之任之而已。
犹记得刘玉桐一事。除去肃清华萼楼人事、惩治造谣生事的祸首外,沐昭昭再无别的意愿。
她敛眉看手里的册子:设坛醮神是国家大事,应由礼部、钦天监等司督办,她们理出来的这些,不过是女眷出行的一二条款。
灵济宫在宫城以西,离得不算远。沐昭昭做事揪细,一桩桩一件件,仪贞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俱写明了安排。
别看她是打小长在宫里、自己是从外头来的,若现下放出去过日子,自己未必赶得上她。
“就这么便好极。我实在没什么可挑拣的了。”仪贞说着,将册子交给甘棠,着人分派下去,自己携了沐昭昭的手:“太阳出来了,闲坐着可惜,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素商时序,前一阵还避之不及的骄阳重新变得和煦可喜起来。仪贞顾及沐昭昭体弱,没走太远,两人就在宫后苑里逛逛。
宫后苑初植百花,后因先帝元后独爱白梅,一度琼芳成林;先帝晚年一时兴起,又移来南地荔枝,改称扶荔园。
今时今日荔枝是早已不见挂果了,徒留一片深绿,皆因李鸿不爱兴造花木,得以保全下来。
翠浓却冷,越往深处走,越觉森然,仪贞拉着沐昭昭,在秋曛尽头停住脚步。
正欲开口,枝繁叶茂那一端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年轻女孩儿声口,循声瞧去,两个人身形也依稀相仿。
仪贞本以为是两个宫人,无意扰了她们片刻清闲,便转身要离开,不料沐昭昭轻轻将她一拉,示意她且慢。
仪贞不解地又望了一眼,才认出来人中有深居简出的淳婕妤,另一位则是——
“皇后娘娘懿安,贵妃娘娘金安。”那女子与淳婕妤年岁接近,梳的是未嫁女发式,俨然是皇帝的异母妹妹、齐光公主李溯。
“简简?”仪贞有些意外地唤了她的小字,旋即忙令她二人无须多礼:“一向少见你,今儿难得有缘,在这里遇上了。往后得了闲,不妨常一道聚聚。”
这话仪贞说着其实有些亏心。先帝升暇后,这兄妹俩就是一年只见一二面,除夕中秋应个团圆虚景儿,往往连句话也说不上;等到王遥身死,二人益发地疏远了。
更别说仪贞这位稀里糊涂的嫂嫂,乍见之下,几乎是惊觉:原来公主已经这样大了,几时行的及笄礼?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我一向也不曾随处走动,今日将针黹都做完了,眼睛有些胀涩,这才出来散一散。”
不怪小姑娘剖白得小心谨慎,在她心里,不正是在哥嫂手底下讨饭吃吗?仪贞暗暗念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且不敢过犹不及,克制地点了点头:“咱们做女红,无非为着陶冶心性,并不强求许多,凭自己喜欢就是。一年之中,也只春秋二季最宜人,倒不该辜负了好光景。”
又向淳婕妤颔首:“我与贵妃出来得久,有些疲累,先走一步,可别扫了你们的兴致。”
淳婕妤对仪贞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宫皇后大显神威的时候,哪怕后来暗自琢磨时亦猜出几分真相,到底还是颇有顾忌。得此一言,焉有真心挽留的,忙不迭地恭送二位大佛离去。
与沐昭昭在华萼楼前道了别,仪贞走到含象殿拾翠馆里,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齐光公主的笄礼。
皇帝居然被她给问住了,沉吟片刻含混答道:“大约有一年多了吧。”
这两年着实没过过几天心闲的日子,仪贞怕皇帝跟自己一般歉疚,赶紧道:“前朝的政务你还操心不过来呢,本该是我想着的——是我玩心太重,不担事儿,如今要弥补,总不能再办一回,只好从别的地方弥补。”
皇帝没吭声,片刻在仪贞对过的禅椅里坐下,吩咐孙锦舟:“将云滇新贡的乳线②取来。”
往年入京的东西里并没有这一样。云滇王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了,开国那一代跟太|祖皇帝倒真是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怎奈两百年沧海桑田,一头的子孙多有不肖,另一头的心便渐渐大起来,仅剩面上些许君来臣往,实际上早已不驯服。
煌煌帝京,南北通达,乳制品并不稀罕,但放之云滇,则是十成十的贵物,云滇王如此作态,必有反常。
“这东西配茶正好,只这会儿天晚了,不宜饮得过浓,你且尝尝合不合口味吧。”
仪贞见他有意避开不谈,便不再追问,捏了一丝儿乳线送进嘴里,评道:“咱们这儿的乳制品多是绵软的,这个却有点脆,想是长途跋涉,制得干些才好储存吧。”
皇帝点头笑道:“也有这么个道理在。不过想吃的软些也不难,用小火慢慢地煎,抹些玫瑰酱或者红豆沙,要么撒些盐粒儿,趁热吃又是一种滋味。”
二人说了一时闲话,又查看过一回前几日一道做的枫叶书签定型了不曾,这才洗漱过舒舒泰泰地并头躺在床上。
上夜的人都在屋外,寝间里唯有一两盏灯火,隔着几重帘帐,比下弦月更寥薄。
“我痛恨过她。”黰黑深浓,如墨般氤氲开去,万物仿佛都较白日的面貌有了或多或少的参差,人亦无须拘泥于华美冠冕的壳子,郁沉的声音自极深处低低传来:“怪她不辨忠奸、认贼作父——哪怕明知道,这等判词该骂的另有其人,譬如先帝、譬如我…我只是不肯承认,我的私心不过是忌妒她所得的一时荣宠罢了,既非她自己所求,又何苦怪罪她?”
“这也不可怪罪于你呀!”仪贞翻身将他抱住:她以为他俩都是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既为尊长,又已仙去,不便宣之于口而已。
唯有沉默地再将对方箍紧些,抬手拍一拍他,即是安慰的意思。
皇帝称心遂意,回搂住她,下巴轻蹭着她额前的碎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齐光公主如何,当然不关他的事。
第76章 七十六
十月十五下元节, 灵济宫醮神,仪贞特意邀了齐光公主同行,因怕她不肯, 预先将人手车马色|色事宜都打点妥了, 哪怕公主最终仍旧不去, 总不会感到受轻慢。
好在公主虽不甚爱交际, 但也有心与兄嫂修好, 点头答应下来, 还同淳婕妤约好了届时同乘一车。
似乎略有不合礼制之处, 不过毕竟是皇室内部活动而已,并非大典大仪, 仪贞念及她二人要好, 一路有个可说话的人,也无甚不可。
故而这一趟出行,与者可谓最齐全不过了。仪贞在天枢总门前下了辇, 兴致勃勃地转首往后望去,一手拉了沐贵妃, 一手拉了苏婕妤, 一面笑对武婕妤道:“果然是蛋黄喂多了,我按你说的,才饿了朏朏两顿,它便胃口大开,精神头也全好了。”
武婕妤点点头, 正要再传授几句心得,无意瞥见皇帝站在一旁, 立马缩了脖子,忙不迭道:“还是先进去吧。”
玄都正殿中设坛供斋, 众人参拜过二真君,又观一回仪轨,便至其后的紫府殿歇息。
四五个道官领着一群八|九岁的小道士进来伺候,奉上三清茶、各色素果,里面有一样节令的豆泥骨朵。
仪贞早起才吃过这个,此时往高几上看过去,笑了一笑,偏头与坐在下首的齐光公主说话。
那边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为首的妙正真人一篇奉承话,总算等来一个空当,开口道:“今日祈福禳灾为要务,不烦扰道官为我等偏劳,且往正殿去主持吧。”
妙正微微一顿:寻常百姓称呼他们这些人为道官,自然是种尊称;而他身担道录司正经八百的六品左正,得皇帝金口一句抬举,仿佛也不该委屈。
然则他这真人之号,可是皇帝其祖肃宗老爷爷亲封的。
当真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宗皇帝向道之心既诚且坚,而今这位,却俨然将灵济宫视作了消闲所在。
妙正暗里这点不平不过稍纵即逝,可皇帝本就有心之举,又哪会错放,慢条斯理地仰身靠向椅背,端起手边的三清茶细品。
待妙正师徒众人默然退下后,皇帝方对仪贞讲起了手中茶盏的来历:“应是皇祖敕造,道教故事十二种,特赐灵济宫。”
大伙儿听了,纷纷低头细瞧,果见杯身花纹迥异,如七宝奇林、紫云吐晖等,不一而足。公主笑道:“原先只觉这青花纹别具匠心,不听皇兄说起,竟不知其中典故。”
坐在末位的淳婕妤抬头向她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去,无意掺进旁人的闲谈。
仪贞冲公主点点头,又说:“前回去京军营,将士们也恭敬殷勤至极,只到底不比世外高士,用心不俗。”
不想夸也得夸。头一回来就把祖宗给搬出来了,他们这些后人还如何挑三拣四?
这些个牛鼻子,供奉优荣享得够意思了,无非今上不再倚仗他们,朝堂之事他们插不进手,现下好歹见着正主儿了,自然少不得试试水。
皇帝比她知悉得深,因眼前政务繁重,暂时不宜腾出一只手来、专料理此等杂章而已,并不细究,倒是见仪贞如此为自己着想,暗自受用。
将回宫时,仪贞坐上辇车,就见齐光公主走到自己跟前来,仰头向她笑道:“听说嫂嫂养了猫儿,我能去看看吗?”
她和皇帝不怎么相像,大约是随了生母的模样,杏眼粉腮,犹带几分天真的神色,这样殷殷期盼着,很难不叫人心生怜爱。
“当然。”仪贞朝她招一招手:“来。”
二人同行,过了宫门,前边儿御辇上的人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免了余下人等停驻下来恭送,便径直往含象殿去了。
仪贞兹当皇帝是政务未毕,不同她们玩乐,遂自携了众人回猗兰殿。
朏朏似是能预知有客至,大模大样地盘踞在门前双阙上,婉转悠扬地长“喵”一声,听得齐光公主喜不自胜,抬手就想摸它。
朏朏哪里肯,一扭身往更高处跃去,将那一排琉璃瓦踏得“登愣登愣”作响。
仪贞怕公主吃心,笑牵了她朝里面走,说:“这小东西向来爱作怪,别理会它。”
猫儿自古不是好客的。众人虽是来瞧它的,但也没有巴巴候它的道理,皆随着主人经过前面正殿,到待客的厅房里坐,喝茶、用点心,看一回花、听一回琴,闲话着打发时光。
沐贵妃久坐乏力,率先起身告辞,讨了一枝晚桂,叫宫女扶着离了席;苏婕妤与淳婕妤两个而后也作伴走了。
武婕妤暗道:这不是驳皇后的面子吗?深秋里诸物萧瑟,这天光早不早晚不晚的,留客不留,且不知皇后是怎么个意思呢。
仪贞与齐光公主正谈到一种做冬衣的料子,公主说,那布料很密,也很结实,从前的低阶宫眷们靠它度过数九寒天。
是了。武婕妤想起来,公主的生母便是在逝世后追赠的正五品美人,论起来还算她的同宗呢。
齐光公主心里打什么算盘,武婕妤瞧得真真的,至于仪贞的态度,那倒没个准儿。
这位娘娘固然是大慈大悲,惜乎不大通晓凡人的贪嗔痴。公主殿下要是老这么兜圈子不明言,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如愿?
武婕妤推己及人,如自己这样混日子的闲人,在宫里的用度份例也没缺了短了,齐光公主欲图上进,不知能图出个什么来。
皇后既没嫌她待着碍事,她便不打算主动开口告退,只当白捡个趣儿看罢了。
未几,却见皇帝身边那大太监来了,进屋唱了回喏,禀报说皇帝正在猗兰殿后殿歇息。
武婕妤顿时嗑不下瓜子了,挥帕子掸掸裙儿,立起来冲仪贞行个礼,翩若惊鸿地遁了。
仪贞不明就里,一时好笑,回过头迎上公主柔柔笑靥,依稀衔着几许歆羡:“皇兄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这些事仿佛不该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多嘴,话音未落,公主自己羞红了脸。
仪贞便也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今年分下来的锦缎颜色都有些深浓,不知你那儿的如何。若有俏丽的好花样,我给你留几匹——再是御寒,小姑娘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
公主欢喜应了,笑眯眯谢过仪贞,告辞离开。
仪贞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亥月小阳春,天儿并不十分地冷,房中因为新供了两瓶桂花,便将一应熏香都撤下,亦不觉得清寒。而今众人都散了,那隐隐浮动的甜馥逸散入更疏朗的天地,余味中平添了一丝苦冽。
仪贞拈了一枚滴酥鲍螺送进嘴里,这才擦擦手,站起身来。
迈过门槛,朏朏不知又从哪儿云游回来了,这一趟大概心旷神怡,不仅肯低头蹭蹭她的裙角,甚至破天荒地准允仪贞俯身弯腰、将自己抱起来。
仪贞啼笑皆非地将它搂在怀里颠了两颠,一路经过穿山游廊,正房里外静悄悄的,仪贞也放轻了脚步,慧慧有心上前来接猫,因知朏朏脾气大,乍然换了手,倒是她俩自作主张、不识抬举,一怒之下闹腾起来反而弄巧成拙,终究作罢。
仪贞对跟前的孙锦舟颔一颔首,由着他揭了帘子,自己带了猫儿进屋。
但见皇帝已然换过家常衣裳了,合衣躺在床上,帐子没放,还穿着鞋的两只脚便支愣在床沿外。
这么个姿势还能睡这么熟?仪贞心说他必是累着了,本是过来想和他说说话的,眼下也就静静坐下了,等他自己睡足了醒来。
皇帝白捱了一阵,总不见动静,万分勉强地缓缓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眯一眯,就对上一张恃宠而骄的猫脸。
皇帝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比起惊吓,更近于气恼:“它怎么在这儿!”
仪贞见他猛然支起身子往后坐,好笑之余到底有点歉意:“我过来时朏朏想跟着,居然乖得很呢,你摸摸?”
皇帝脸色不大好,指尖敷衍地在猫背上拂了一下:“好了,出去。”
朏朏对谁都不假以辞色,毫无留恋地轻盈落地,背对着他俩“喵喵”叫了两声,便从帘下钻出去了。
仪贞随它的,对皇帝道:“今儿折腾了大半日怪累的,回来还有公事等着你,只是再困乏,总该脱了靴子才能松快,那孙秉笔也太不上心了。”
皇帝自不能承认早前处理的公事大都是不急之务,无非借以掩饰融不进、看不惯她与旁人的其乐融融;至于磨蹭了好一阵工夫后又往猗兰殿来,也并不是唯独此处有床铺的缘故。
孙锦舟传话太慢,仪贞姗姗来迟,他按捺不住地要去找她,幸亏耳力过人,临行前捕捉得门外细细响动,当机立断折回去佯寐,这一回忘了脱鞋。
横竖孙锦舟受点冤屈也不要紧。皇帝囫囵敷衍着,俯身过去,下巴压在仪贞肩膀上:“身上粘腻,洗澡去。”
猗兰殿虽不是二人常住的地方,一应日常用具倒很齐备,甚至浴房里新换的浴盆都足供两人同浴。
仪贞的头发拧得半干,尾梢抹了点儿香露,松松挽个髻,便来与皇帝一起泡在香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屏风外拢了两只铜炭盆,为解烟燥,又四散地点缀数样香花,久处其间,依稀生出醉意来。
仪贞眼皮发沉,索性将头靠在颈托上,闭目养神,耳畔的发丝滑落下一缕,轻悠悠地飘在水面。
皇帝抬手拉住了,像拉住一只风筝的线,但他不能像收回风筝一样,将仪贞收回到他面前——他明白这个道理。
“我头一回在你这里泡澡,”于是他开口说,“你让我在凉水里待了半个时辰。”
那双合起来的眼睛霎时张开,顷刻又弯作月牙,仪贞一倾身,轻快地游过来,攀住皇帝的臂膀:“那我给你赔不是嘛!你那时候多么的高不可攀,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都从来没想过,你会用得上浴桶这样的俗物…”
皇帝乜她一眼,明知她语中不乏调侃揶揄之意,依旧顺着表意问:“那如今呢?”
如今——如今他不正与她沆瀣①一气么?
仪贞笑而不答,掬起水闹他之际,清凌凌的波纹忽地触动了她的记忆:在他及她越过重山复岭、得以望见彼此的面目以前、在她也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同样心灰意冷过。
第77章 七十七
仪贞还太年轻, 她不爱忆旧。若不是因为齐光公主,那些个往事,大抵等到她和皇帝都白发苍苍时, 才会翻出来, 拣几桩余音绕梁的来回味——总还要历经好几十年呢, 届时少不得还有一场删繁就简的工夫。
而今时今日, 齐光公主来与她重修旧好了。仪贞看见她, 就仿佛看见当年迷迷糊糊试图向皇帝投诚的自己, 云里雾里, 全凭着一股蛮劲。
那是几成余烬的心灰深处,最后一丁点火光。她是为了坦荡自在地活着, 齐光公主呢?
仪贞暂且不知晓公主的志向。
她知道皇帝对这位妹妹并无几许情分, 便不勉强他去彰显什么手足情深,自己时常邀了公主玩乐,或是独姑嫂二人, 或是连着其余妃嫔一道热闹。
内宫中的日子一派太平祥和,一晃眼, 就该为过年准备起来了。
新设兵武学堂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的事儿, 将来前朝要烧银子的地方且多着呢。那些关乎天家威仪、现成规制摆着的大典不可缩减,自家人的宴饮则以热闹为要旨,无须奢靡。
仪贞开了私库,将衣料毛皮依照各人喜好分送出去,新打的钗环钏镯搭着未穿的珍珠宝石, 也按着等级下发六宫;余下诸如玻璃插屏、金玉盆景、木石山子、新奇宫灯这些不便搬运的东西,得留到众人齐聚猗兰殿时才好挑选。
这一天落了整夜的雪, 早起时辰尚早,窗外便一片大亮了, 仪贞披着大红织金鹤氅,站在院里,猛吸了两口冷冽的雪风,虽然冷,但有股直冲脑门儿的爽快。
一时又回过头来,嘱咐正撤下早膳的燕妮:“今儿贵妃要来,她跟前的脚炉可得烧旺些。”
“早想着了。”跟在后面的慧慧闻言便笑,眼看着燕妮同另一个小宫女走远了,方到仪贞面前来,低声打趣道:“娘娘待贵妃那份儿细致,比待陛下还胜几分呢。”
“贵妃体质弱嘛,哪能跟陛下比——还嫌浴房里生着炭盆热呢!”仪贞说罢,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转开了眼,瞧见齐光公主遥遥走来,连忙招手向她笑道:“雪天路滑,怎么自己走着过来?”
“纵是坐辇,这份不便也不会消失,无非从我一个人身上,传到另外四个人身上罢了。”公主向仪贞福了福,起身后话锋一转:“其实是这天气太娇惯闲人,睡到这时辰起来,还懒洋洋的,走一走醒醒精神也好。”
仪贞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怪凉的。用过饭没有?”
公主说用过,“月初新得的奶点心,还有牛乳茶。”
这倒有点重样了。仪贞忖道:这些乳制品是皇帝的口味,又只在秋冬季里才有,想必公主身边的人觉得珍贵,一味地往桌上端,一时就不顾别的方面了。
然则宫里的女孩儿素日口味清淡,多有吃不惯、甚至闻不得这些膻气的。像仪贞也是陪着皇帝尝一些罢了,自己点菜时并不会主动想起它;有一回将牛乳茶分给慧慧等人,让她们喝了也能驱驱寒,谁知好几个当夜就闹肚子疼,折腾了两三天才恢复。
她暗暗记下此事,又听慧慧在一旁道:“娘娘才夸过今儿的杏仁茶做得好,清甜又不腻嘴,要盛给殿下并诸位娘娘都尝尝。奴婢这就去端来吧。”
仪贞笑说正好,旋即拉了公主往里走:“她们都还没到,屋里那些个摆件儿,随你先挑。”
公主知情识趣,捂嘴笑应下:“多谢嫂嫂偏疼我。”
前殿正堂里并未升座,盖因此处最为轩敞,炉子生得再多也不嫌憋闷,再者要摆下两张极阔大的黄花梨大理石书桌,以安放那么些造型各异的大小件儿,实在不是什么易事儿,故此才拿这里做了寻常待客的地方。
齐光公主得了头一个挑选的殊荣,却也不能忘了身份,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捧起一座芙蓉石山子,满意道:“这个摆在案头,开春了写两笔字,眼睛看着都觉得明亮呢。”
满屋琳琅,若以价论,这座山子为最末等。仪贞坐在旁边,支颐评道:“芙蓉石难得有如这般鲜浓纯粹的,娇艳归娇艳,就是挑剔得很,平常书房陈设不见得与它相衬——哪一日主人得空,我也去你那儿瞧瞧布局,好帮你参谋参谋。”
公主一愣,片刻后方接话:“嫂嫂肯来,我自然扫榻相迎了。”
仪贞笑了,又问她临谁的字,吩咐珊珊将自己收藏的几副字并一架小的玻璃插屏赠给她。
正说着话,外面宫人来报,沐贵妃与苏婕妤、淳婕妤到了。
三人进来向仪贞见礼,落了座,沐昭昭因笑道:“咱们来得不巧。”
“可不是,”淳婕妤接口,“扰了她们姑嫂说体己。”
仪贞煞有介事道:“今日的规矩就是这般,先来的先挑,来晚的人是只能捡剩了。”
“唉哟哟,娘娘这话真叫咱们亏心。”沐昭昭难得说起俏皮话:“这一阵子见天地赏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怎么还得上情?今日一进屋又是如此,叫我宝贝似的献来的几样吃食,哪里拿得出手?”
仪贞知道她宫里酥点做得好——沐昭昭脾胃弱,吃不得荤油,素油入口又难免泛苦,要按这个讲究将点心做得香甜,可见工夫。
毫不客气地让慧慧去接过来:“雪积得厚,难为你跋涉一趟,堪比千里送鹅毛,这份深情我受着,也尽够了。”
几人都笑了。慧慧将沐昭昭带来的攒盒打开,给仪贞看过,随即便摆在几案上,与众人分食。
仪贞又说:“说是从我私库里出的东西,当初陛下赏下来时,也是让我分给大家的意思。要不然一个人还能有五个脑袋、八个身子、十来双手脚不成?一住便住三五百间屋子,否则可消受不完这许多物什。”
她这话是想让众人领皇帝的情,殊不知在座之人记下的,依旧是皇后的慷慨。
大伙儿慢啜着杏仁茶,看淳婕妤也选了座小插屏,与齐光公主那一个不同的是,这一座插屏里面的大理石版是不能拆换的。
沐昭昭挑了一对料丝灯,趁势悄声向仪贞告假:“除夕便罢,十五看鳌山我就不来了,人多,熬得太晚,过后少不得要躺七八天才缓过来。”
仪贞不由得拧眉,道:“好歹一块儿吃了元宵,才算全了意头,许你早些回去可使得?”
“你还不知道我?”沐昭昭一笑:“我既不爱热闹,也不讲究这些意头。”
仪贞听到此处,也就唯有默然了。握一握她的手,寻些宽心的话来说:“武婕妤怕不是又被她那一堆毛团儿给绊住了,这时辰还不来,待会儿必得罚她个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话落又见宫人进来回禀,口中说的却是:“陛下并武婕妤到了。”
沐昭昭心中纳罕,不觉暗暼了仪贞一眼,见仪贞也颇觉意外,脸上神色丝毫未曾收敛。
屋中众人纷纷起身相迎,但见那前后步入的二人情态迥异——皇帝昂首挺胸、泰然如常,武婕妤低头缩肩,似是畏寒一般。
见了仪贞,武婕妤活像是见了救星,行过礼便忙不迭地道:“妾路上沾湿了裙角,实在失仪,愿娘娘允妾退下更衣。”
仪贞闻言细瞧,果然她的斗篷边缘及锦裙一圈儿都染了泥污,简直可谓狼狈。眼下不便多问,唤了甘棠扶着武婕妤去偏殿,取自己新制的家常衣裳替她更换。
大伙儿都随仪贞一道,目送着武婕妤离去,唯独皇帝一分余光也不曾在其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主位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不说不动,俨然成就一派送客的架势。
皇帝自个儿多少也觉出味儿了,不过他不仅无意改转,甚至有股乐见其成的意思,垂眼似笑非笑地将下方诸人扫过一回,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年了,各宫大小事宜筹备得如何?”
这话问得可没有半点儿拉家常的样子,和含象殿召对也没甚差别。一片鸦雀无声里,独齐光公主强自答道:“多谢皇兄垂询,拂绿阁已打扫一新。”又冲仪贞抿嘴一笑:“嫂嫂得了空,可千万要来。”
皇帝不意她会出声儿,亦不知仪贞答允过她什么,漫然“嗯”了一声,良久没有下文。
话已说尽,场面僵了一瞬,沐贵妃率先站起来,领着其余三人依序告了辞。
皇帝脸上显露出一种畅快的神色,随口打发蒲桃她们:“不必伺候。等武婕妤换好了衣裳,你们都去送她吧。”
仪贞啼笑皆非,跟着嘱咐道:“将这里的茶点都送一份过去,请她暖暖身子,趁着雪还没化路上不泥泞,传一抬暖轿来代步,脚下要稳当些…”
絮絮念叨了一堆,犹觉这不是待客之道,然而武婕妤怕皇帝,就像老鼠见了猫,这一点仪贞也是看在眼里的,当真力邀她同来闲叙,那更是强人所难。
皇帝不以为然,待人一退下,迫不及待道:“今儿有一件快事。”
自肃宗皇帝以降,对灵济宫供奉日虔,逢朔、望、正旦、冬节、圣寿,二真人俱有祭祀,四时赐明黄纻丝朝服、大红纻丝朝服,黄服五年一换,红服十年一换——已成淫祀。
今岁恰满五年之期,新服尚未赐下,妙正真人入宫觐见,献上丹药、道书,言及元日大朝一节,殿外等候召对的通政使司左参议杨钧大步入内,激昂陈词道:“僧道之流于社稷无功,岂可滥厕庙堂!”
皇帝以一种赞许的口吻娓娓道来:“朕便传了廷杖。”
第78章 七十八
仪贞哑然。片刻回过神来一咂摸, 这确实合乎皇帝的心性。
灵济宫所获优荣是否过逾姑且不论,杨钧这般无召擅闯、口出狂言,挨一顿打真不冤。
王遥窃政时, 行廷杖须剥去官服, “用心着实地打”, 往往二三十下, 受刑之处便血肉模糊, 抬回家去非死即残, 俨然是不屑遮掩地排除异己。
皇帝重掌大权后, 方才恢复了祖制,用厚绵底衣, 重毰迭帊, 示辱而已,两三年过去,终于由这位杨参议来发硎新试了。
仪贞深谙皇帝为人, 这些话听过便罢,伸手从攒盒里取了松子酥, 用帕子托到皇帝面前:“你尝尝这个, 昭昭送来的,入口全是松香,一点儿也不油腻。”
皇帝不置可否,微微敛着下巴,就定定地望着她。
仪贞觉得他有点烦人, 不过是不讨厌的那种。她拈起一块儿酥点来,顺着轻闭的唇缝塞进他嘴里。
浓郁的松香完全被暴殄天物, 旋即皇帝便心不在焉地举起茶杯来,掩饰自己抑制不住的勾唇。
不远处的铜胎暖炉里炭火声毕毕剥剥, 在空阔下来的正厅里显得十分脆亮,预先烘托出一股新年的愉悦。
皇帝碰了碰仪贞的指尖:“咱们夜里放烟火去。”
仪贞眼睛一亮:“好啊!”
今岁宫里的花炮又增添了许多新花样,诸如“金台银盏”、“葡萄架”、“珍珠帘”、“黄蜂出巢”、“百兽吐火”之类,名目繁多,扎架组合起来,次第传热,可通宵观赏。
为了摒退闲杂人等,皇帝不耻下问,特意寻了个老实巴交的小内侍,用心熟记过那些架子烟花的点火次序,以求连出一整套的故事。
中晌后召几位阁臣议事,就厘正商税一项,引经据典、熔古铸今,聚讼不已,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
年关将至,心思浮动仿佛是难免的。皇帝原不指望他们即刻一辞同轨、拿出好计策来,转首看了看时辰,更衣出门。
堆绣山上观花亭,乃是整个宫后苑里最高的所在,其侧下又临水,放起烟花来既敞亮又稳妥。
皇帝负着双手,迤迤然地独个儿去赴约,因有残雪照映着夕阳,天色并不黑沉——料想谢仪贞还没有这么早到。
“…这你就太小瞧我了。”亭中响起的谈话声打乱了皇帝的计划,他抬头望去,就见从曲折艮岳石间走下来的,却是那老实巴交小内侍春禧。
“陛、陛下…”春禧从见着皇帝的靴尖就开始腿软,连滚带爬地趴到跟前,权当行了个大礼,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烟火都架好了。”
就是没防备皇后娘娘兴致这样高,前后脚就赶来了,且是位花炮行家,拉着春禧左问右问,三五句话就把皇帝的筹备全打听出来了。
春禧是老实孩子,不会兜圈儿打太极,吭哧吭哧半晌,末了还是问什么答什么,尚且替皇帝挽回一点,说只皇帝一人知晓这燃放的关窍,请仪贞千万等他老人家来。
仪贞欢欢喜喜应了,夸赞他一通,见他穿得单薄,便把手里温热的鎏金嵌红宝小炉子给了他。
观花亭里溜达了一圈,往栏杆前一张望,方才瞧见下方主仆二人。
她清楚皇帝的威仪一向令人敬畏,忙扬声唤了“陛下”,沿着春禧踏过的路径奔了下去。
“小心。”皇帝只觉眼前闪过一芒芒亮光,怕她脚下没踩实,赶紧上前伸手接住了她。
春禧见无人再理会自己,总算机灵一回,悄摸儿地退下了。
仪贞笑起来,撒开皇帝的手,往后撤了半步,给他瞧自己特意穿的新裙儿:“上回你送来的百宝嵌缎子,如何?”
百宝嵌是常用在器物上的工艺,这么以珍珠、宝石、金玉、蜜蜡、象牙往玄缎上铺排,是青禾人的手笔。
青禾国弹丸之地,出产不丰,这百宝嵌缎子只此一匹,被青禾国君当作缔交大礼,珍而重之地交付使臣献来。
皇帝觉着这东西华丽归华丽,仿佛总有一股不伦不类的味道,也只有谢仪贞那样的派头才压得住。
现下一见,居然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妙,当即含笑赞口不绝,引得仪贞几乎生出疑窦来,暗奇他何时学会了直言不讳。
嘀咕一瞬,到底是玩耍的兴头占了上风,她挽着皇帝的胳膊,催促他赶紧上亭子里去:“多少年没玩过地老鼠了,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帝脚下不甚明显地一滞:他哪知道什么是地老鼠,不过吩咐人将一应有的花炮都搬来罢了,重头戏原不是这些零碎,谁想仪贞偏就相中了这零碎。
他面上一派娴熟,微微点头应和着,一边试图从满地炮竹中寻出模样似鼠的,冷不丁就被仪贞怼了一样甜糯的东西在唇间:“你忙了大半天,可得好生垫补垫补,喏,再喝一口润润。”
有吃有喝,提盒里的玩意儿五花八门,还真是郊游的架势。
皇帝心说,看来这所谓地老鼠倒要成今儿的主戏了。
自己的精心准备沦为添头,难免有点怏怏的,可眼瞧着她这么巴巴儿地张罗给自己填饱肚子,好一同玩乐,玩的究竟是什么,便也没甚要紧。
地老鼠第四回 从他袍角下“呲啦啦”窜过去后,皇帝满含柔情的念头终于烟消云散了,捻了捻自己沾染了火|药味的指头,眉头略拧地一提袍角,抬腿试图避开那鼠窜的路径。
仪贞笑得根本直不起腰来,勉强伸出捂肚子的一只手,示意他:“别怕,别怕,我来拉你。”
“我没有怕。”皇帝掷地有声地强调道,似乎有些生气。
仪贞忙丢开手中的火绒罐子,上前去握他的手,又弯腰细察:“没燎着吧?”
“没有。”答话的声调闷闷的,她听在耳里,不禁顺势摇了摇皇帝的手臂:“你是不喜欢这个吗?那咱们…”
“不是不喜欢。”皇帝拦住了她:“…只是多年不玩,生疏罢了。”他知道自己贯来小心眼,这股暗火并不为仪贞非要玩他从没玩过的东西,而是为自己,又笨拙又无趣。
他善音律、通诗词、晓骑射,这些技俩都不出奇,对谢仪贞毫无吸引力可言,除此之外,他当真只剩一张脸么?
简直岂有此理!
仪贞可未能察觉他这动辄见微知著的劲儿又犯了,忖道:哪有人真不爱玩的?必是他技艺生疏了,嫌姿态狼狈不好看相,为人主者,注重仪表原是情理之中。
因说:“我这样的闲人,尚且诸般闺训教条拘着,自小不能明目张胆地疯玩,何况又荒废多年?生疏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本为取乐而已,要真烫着了你,才是该死呢。”
她笑眯眯的,说话间还歪头扶正跑跳之际微松坠的发饰、理一理碎发,规劝宽解之辞也不显得过分郑重其事,大有清风淡云的意态。皇帝垂眸,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到底情不自禁地展颜笑起来。
闹腾到这会儿,夜色已结结实实地盖下来了,两个人索性就在身后地面铺的栽绒毯上坐了,目送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退隐。
仪贞重将火绒罐捧过来,献宝一般呈到皇帝面前:“陛下,您还愿意亲自点火不愿?”
烛火与暮影交错,皇帝乜着她熠熠的笑靥神光,接过了手。
烟花架子设得用心,引线儿顷刻间被吞没,天幕上便连绵绽出一场场花好月圆、鹊笑鸠舞、久别重逢、荡气回肠、岁华枯荣……
又是一年春闱。此回与文试三甲一同入仕的,尚还有一干兵武学堂出身的武学生,这一等人均未留在朝中,而是一经遴选,转即便随怀远将军段方更开赴西北边塞去了。
说起这位段将军年已半百,因为脾性耿介,于先帝一朝不甚得志,平生颇多起落,而今方逢起复,却又被一竿子支去镇边,其中缘由无他——戍守多年的谢家长子谢时要回京完婚了。
与情路坎坷的胞弟谢昀不同,谢时的亲事商议得十分顺遂:准泰山通政使柴擎心胸开阔、处事圆融,年初告老之后,益发少了桎梏,故而对于独女的终身大事,自然是依女儿的心意为要旨。
这一厢郎有情、妾有意,孤家寡人谢昀尚未眼热,临行前的段老将军倒是连连叹气——段家不知是多少代单传,他这一代就养下一个儿子,可恨竟是个唯好南风的孽障。
亏得当今这一位历来不过问旁人的姻缘,否则朝堂大员之子,岂有不在这上头受摆布的?
仪贞由己及人,一面浮想联翩,一面信手将堪堪及地的长发左一拧、右一绕,熟稔地盘出低髻来。
她如今梳头的本事越发进益了,对着镜子,轻轻巧巧簪上几样玉饰珠花,丝毫不见松散——这都是勤学苦练的工夫哪,若真回回都早不早晚不晚地传宫人过来重梳妆,她到底不肯。
她偏过脸,斜睨着朝镜里打量:春夏之交,衣领子不高不低地拢着,暂时无须往脖颈上扑粉。
这才作罢。眼波流转间,又暼得半挂床帐后斜倚着的身影,但见青丝披散,掩住暗纹寝衣下好一把细腰。
仪贞顿时又动了心思,起身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住:“我来替你挽发!”
男子的发髻实在没什么可难,皇帝此刻也不再往前朝去了,索性由她高兴,嘴里犹挑剔道:“挽齐整些。”
不这么提点她不行,谢仪贞简直把他当那磨合罗似地把玩,越是一派爱不释手,越是看得他牙根痒痒。
不能再咬她了。他喉头略滚了滚,唇抿得更紧一些:适才咬得她险些恼了,是有些过分。
好歹拾掇利索了,二人从寝殿出来,正是夕阳无限好。朏朏在花丛里撒欢被蜂儿蜇肿了嘴,眼下只得揣着手卧在廊下,虎视眈眈地望着架子上的画眉。
“上过药不曾?”朏朏小气,仪贞忙忙拿手绢掩着偷笑,问一旁守着的宫人。
宫人略为皱眉:“哪肯让咱们沾手…自己跑去水池前又洗又舔了半晌,不过那蜜蜂蜇完了还能飞走,想是没将尾针留在猫儿嘴上。”
仪贞听到这节,便欲哄着朏朏给她瞧瞧,朏朏却不依,一人一猫你来我往的,皇帝抱臂旁观一阵,眯眼见甘棠捧着撤下的茶点经过,出言问:“谁来过?”
甘棠停下脚步,蹲了一礼道:“齐光公主早前来寻娘娘一道绣花,因娘娘不得空,奴婢请她到花厅里稍待,公主坐了一刻便走了。”说着又令身边跟前的小宫女将公主带来的活计呈上。
仪贞脸上讪讪一霎,接了过来,佯作淡然道:“这杏花绣得好。”
“大将军府外不就有几树杏花?”皇帝嗤了一声:“不日要去给你大哥哥道贺,恰可将我这位妹妹一同携上。”
他瞳中好似掠过一瞬轻蔑,仪贞依稀感觉到了,定睛一时,又全无踪迹,他仍旧慵闲地睨向自己,显得方才那一丁点错觉毫无道理,仪贞也就撂开不想,专心逗哄朏朏去了。
第79章 七十九
谢宅外头何处种着杏花, 仪贞仅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倒是皇帝记得清清楚楚,马车停在大门前时, 尚还挑起帘子指给她看:漫天遍地的大红, 映得花儿也比早开的颜色秾丽几分。
他们来得不晚, 已登门的宾客多是亲厚的戚友, 能够被请入正院观礼, 而非应酬礼数一言可概之。
“可算将您二位给盼来了。”谢昀担着接引客人的傧者之职, 此刻三两步迎上来, 行了个叉手礼——仪贞与皇帝一行人均微服造访,正是不想喧宾夺主的意思, 否则真以君臣之份叙完整套仪礼, 耗到五更也喝不上一盅喜酒。
皇帝点点头,道一句“恭喜”,仪贞笑唤着二哥哥, 问:“大哥哥可出门了?”
“寅初就出了门,这时候也该返来了。”谢昀侧身请他们入内院, 余光瞥见仪贞身后跟着一人, 戴着帷帽,薄纱及地,遮挡住身形,想必是事先提过的公主殿下,忙将余光也收回来, 免得唐突了尊客。
仪贞便说:“不知大哥哥催妆诗做了几首?”
谢昀知她心思,道:“你放心, 大哥哥才思敏捷,分毫未减当年呢!”
这兄妹二人自幼如此, 对这位堪为儿女表率的长兄是又敬又畏,只敢背地里调侃几句,以抒手足情深而已。
端方威严谢将军竟有倚马雄笔催妆诗的一日,无须仪贞嘱咐,谢昀自恨不得首首采录、替其付梓万卷。
皇帝看不惯他俩的眉眼官司,轻嗽了声:“怎么不去拜见二老?”
谢昀不慌不忙地回到正题:“您是贵客,不敢轻慢,请至小楼宽坐,家严家慈片刻即来。”
再是不愿扰了宾主尽欢,蠲去冗礼,到底也不能任人随意来圣驾前叨对。谢老将军夫妇俩总有要亲自招待的客人,至于皇帝愿不愿意一见,届时发句话,二老再决定是否领人同来便可。
如此安排其实十分妥当周到,只是由谢昀假模假式地陈述出来,情理之中会惹皇帝嫌恶罢了。
不过谢家的喜日子,念在谢仪贞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谢氏家风一贯俭以养德,眼前小楼还是为了迎驾新建起来的,矗立在开宴主院里最佳的位置,既可尽瞰满堂欢庆,又不至喧闹难忍。
二楼布好了席位,陈设比别处更细致用心百倍,皇帝不过打量一圈,见着什么物什有趣,便与仪贞谈论两句,并不急于落座。
少顷,谢家二老到了,紧随其后的则是乌泱泱的三亲六戚,自觉分出位次来觐见——皇帝认不认得某人、赏不赏脸受礼是一回事,谁若胆敢不来,那就是藐视君威了。
皇帝果然不肯与这些人费工夫,令小内侍代传的话倒很温和:“朕同诸位一样,来讨喜酒喝罢了,当以新夫妇为尊。”
新夫妇这会儿亦相携归来了,不忙着拜高堂,先要拜帝后。
皇帝此刻阻拦的姿态方才认真了些:“蒙蒙是小姑,自该排在双亲后面。”
眼下留在楼中的俱是自家人,皇帝又以乳名相称,再拘泥于国礼家礼,只怕误了吉时,于是请谢家二老入座,新夫妇全了仪礼。
仪贞意料之外地得以参与其中,显得分外高兴,皇帝亦维持了罕有程度的涵养,甚至于一众鲜见天颜的青年文士为崭露头角,借机献上新作贺婚诗以呈御览,他竟也准允了。
时风推崇“盛唐气象”,凡诗必“拆洗少陵、生吞子美”,虽辞藻丽密,但也全无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此情此景下做出来的,又都是应制颂圣溢辞,更没有半点真意可言。
大家的才情半斤八两,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比别的了。
仪贞拉一拉皇帝的袖子,暗地里往庭中正捧卷吟哦的绯袍男子身上一示意:“是那个挨板子的杨钧吗?”
皇帝顿了一顿,不大乐意似的,没得到答复的仪贞侧过脸来望住了他,他才道:“是。”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物。”这评价通常不算褒义,仪贞的口吻里却也没有贬低,皇帝的目光再度与她交织了一阵,方缓缓收回,不置一词。
“唉呀,怎么不高兴了?”仪贞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活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笑一笑嘛,大伙儿都看着呢。”
他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与人赔笑?皇帝忖道,眼下姑且不与她计较,待回宫后…
皇帝微错了错牙,旋即满面春风地冲杨钧一招手:“行简,上前来。”
杨钧表字行简。不过依他生平首次得皇帝赏赐便是一顿廷杖来说,其实并没有被皇帝如此称呼的殊荣。
仪贞觉得皇帝心里指定没憋着好,然则杨钧领命而来,姿态端方地俯首一礼,君臣二人就贺诗中字句品谈了片刻,实在算得融洽,末了,皇帝甚至打趣说,颂圣之语司空见惯,不落臼巢的,唯数咱们一片冰心的杨左参。
噫,奇也怪哉!虽说新年伊始,皇帝一改以往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大刀阔斧地裁汰冗弱、拔擢新贤,如杨钧这般敢于直言、出身又清白的臣子,纵然一时受到的是惩处,但照仪贞对皇帝的了解,年轻的杨左参长远看去可谓前途似锦。一罚过后一赏,原也没什么,合乎皇帝惯常作派,出奇的是,矜慢冷淡如李鸿,竟能和颜悦色至此?
那这位杨大人,当真是仕途不可估量啊。
仪贞暗地里啧啧连声,一语一笑倒依旧落落大方,眼看着皇帝赐了酒给杨钧等人,没忍住跟着陪饮一杯。
等外臣们都退下了,皇帝这才重新睨过来,有点审一审她的口吻:“方才人都在跟前了,你还偷着瞧我做什么?”
仪贞大呼冤枉:“我几时偷瞧来着?陛下与旁人论诗,我可得专专心心地听呢。”
皇帝不信,冷笑道:“那你真是亏得很,岂不是连那杨钧脸上究竟有几点雀斑都没记真切?”
“我记那个做什么?”仪贞觉得他仗色欺人:“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这词显然非常严重,皇帝脸色都变了,恨声道:“谁一落座眼睛都跟着那穿绯袍的去了,如今装什么不上心?”
仪贞一噎,到底不甘示弱:“满、满院子朱紫蓝碧,绯色就是很打眼么。”
这话本来属实,这会儿却透着理亏似的,仪贞赶忙给彼此找台阶下:“来的路上飞过一只大蜻蜓,你还扒着窗沿儿指给我看呢,这会儿又不许我看了?”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能不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仪贞托着腮:“除非是你穿,那才叫不一样。”
亏得眼下正是谢时夫妇行合卺礼的时辰,谢家父母都往新房中去了,谢昀等子侄辈也被宾客们缠住了,齐光公主才刚由鬟儿引着别处更衣,二层小楼上下除去早就站得老远的宫人和谢府家仆外,再没有别个,否则这场没头没脑的拌嘴,真要叫人看了笑话去。
皇帝不吱声儿,似乎有偃旗息鼓的打算,隐隐又觉得不甘心——谢仪贞想得美,绯色轻浮,他历来看不入眼,还往身上穿?
越想越认定了这是以色事人的行径,心里窝火得紧,偏生不愿再翻脸,忍了半晌,闷闷说:“横竖你自己要分得清好赖。”
仪贞抿嘴忍笑,强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恰巧齐光公主回来了,忙将话头引过去:“怎么脸颊这样红,可是不胜酒力?还是忘了戴帷帽、叫风吹着了?”
齐光公主不觉抬手抚了抚脸颊,果然一片滚烫,惴惴一笑:“这酒味柔,倒不醉人,大约是风吹的吧。”
已值三月暮,春风该当吹面不寒,然则闺阁中的女孩难免娇弱几分,仪贞听罢,侧首嘱咐公主身旁的宫人几句,宫人喏喏应着,一面将公主取下的氅衣搂在怀里退下,不想手中不稳,竟将氅衣跌在了地上。
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仪贞失笑:“你慌什么?既沾了灰,换一件就是。”见那宫人掩不住难色,猜得关窍,遂道:“到你慧慧姐姐那儿去,叫她拿我那件夹的来。”
接着向公主解释:“前几日新做的,拟着翠鸟的羽翼,既能御寒,还很飘逸呢,你见了就知道。”
女眷出门,略讲究些的总要多备两三身衣饰,以便宴饮时沾染了酒气、或是变了天儿好更换。这回算是轻装简行,仪贞便只额外带了一套齐全的,公主衣裙倒是带了两身,氅衣因嫌堆垛,底下人取巧,竟没装一件多的。
既然仪贞有意遮掩,公主自当领她的情,稳了稳心神,含笑同她说起了衣料剪裁的闲篇儿。
金乌西坠,亲迎的诸多礼节全都行完了,觥筹交错的宾朋们也该各自告辞了。仪贞拜过父母,又与新嫂嫂执手话别,随即才坐进轿中,和齐光公主前后出了正院,弃轿登车。
皇帝在车中等她,人真上来时,又摆开了凛若冰霜的架势。
其实临别时那一番避免不了的殷切已经将暮风熏染得太燀热了,冰雕的人也抵抗不得消融的宿命,变得黏滞、不干脆,置气的决心模棱两可。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沉浸在欣悦的余音里,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曲儿,差点在车厢里崴了脚。
“唉!”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皇帝的手,没真绊着摔着,皇帝也就任由她抓住,不露痕迹地又安坐回去。
仪贞不由得笑了,明显不是出于赧然——连齐光公主都喝不醉的凫花酒,又把这酒疯子给招出来了。
她没骨头似地紧贴皇帝坐下,全然不顾对方是冷脸热脸,一歪头就栽进他颈窝里,生生把人给砸疼了。
皇帝越发不乐,空出的一只手捂在她的五官上,试图将她搡开,还没用力呢,她先闹起来。
“小心眼儿…”她咕咕哝哝,被他听见了,来不及作色,由她箍着的那只胳膊冷不丁又被一扯:“给你摸摸。”
摸什么?指尖触到一抹光滑细腻的微凸,不必心猿意马,是她的小腹。
皇帝轻嗤:缺心眼子,吃积食了?无可奈何地要替她揉一揉,她立马一瞪迷迷蒙蒙的两眼:“你轻着些。”
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涌上来,他微微侧首,垂眸看了看她要自己抚摸的位置,比胃肠更低一些。
第80章 八十
皇帝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她的腕子, 待她不折腾了,方才略松开些,指腹搭在她的腕间:脉脉的搏动与平常没有两样。
取笑她的由头就在眼前, 他却没了这个兴致, 心里有些惘惘的, 片刻, 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 重新调整了坐姿, 便于她舒舒坦坦地窝在自己怀里。
原本就什么也不曾发生。
谢仪贞此人, 脑仁不比核桃仁大出多少,回到拾翠馆, 一夜酣睡, 次日起来,又兴头头地招蜂惹蝶去了。
拂绿阁名不副实,屋中一应妆点红肥绿瘦, 初春望去固然一派蓬勃生机,如今这月份里便嫌它少了两份清雅。
仪贞进了门, 便笑说:“你这儿伺候的人倒心实, 就是少了一股变通。”她送的摆件儿从春摆到夏,皇帝赏的乳品从早端到晚。
随侍的宫人不敢装傻充愣,纷纷跪了下来,齐光公主自己都没料到仪贞会来这一出四两拨千斤,笑靥一时也凝固了。
“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叹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叹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系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厘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
仪贞没睡实,躺床上半梦半醒的,听见响动支起身来,看见皇帝撩开床帐立着,也没吓一跳,呆不愣登地问:“藤萝饼在外间,你还吃吗?”
皇帝没由来就笑了,坐在床边,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颏儿,捏她脸颊肉,暗道不好,缺心眼子别是撞客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横竖仪贞没歇下,隔着屏风扬声便唤孙锦舟,着人翻《玉匣记》。
仪贞眉头一竖,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呀!”
还挺生龙活虎的。皇帝放下了一半心,接着问:“今儿谁给你不痛快了。”
仪贞一日见过什么人他都知道,燕家两兄弟碍的是他的眼,能给仪贞添堵的,他更怀疑李溯。
姓李的没一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只是他不能提点谢仪贞。
仪贞不计前嫌地又把脑袋贴他肩膀上了,胡乱摇一摇,说不是的,“我从前,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如今才知道,是一年一年过的。”
这话傻乎乎的,皇帝听懂了,没嘲笑她。她来了精神,一头又坐直了身板,定定地望住皇帝:“李鸿。”
她没这么叫过他,李鸿倒像是犯大不敬的那一个,心头一悚,手脚动弹不得,任凭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光拿眼睛打量不算,最后还上手去摸:“你长大了。”
“真撒癔症啊你。”呲她归呲她,松动下来的双手却自发地搂住了她:“你才长大了。”
两个今日初长成的男女取暖似地抱成一团,呆愣愣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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