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十一
皇后娘娘从不空口白话, 四月二十这日天朗气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将全套行头搬来了麟德殿,预备着夜里表演。
其实兄弟俩的日子清闲又安逸。有王遥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头, 宫里有品阶的太监尾巴都夹得紧紧的, 没品阶的更犯不着跟他俩过不去, 皮影局地界儿不大, 容下他们两个横吃竖躺绰绰有余。换作旁人, 巴不得主子不传召, 差事不当, 银米照领,天上掉馅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燕十二其实不是盼着传召——不管是皇后, 还是别的哪位娘娘, 他也不是闲不住,非要卖命挣钱才踏实。
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 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 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 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 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致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
不伦不类。燕十六满脸漠然,简直像是睡梦里无知无觉动手了伤人:“叫醒你。”
燕十六狠狠喘着气,抬眼瞪他:“你才是睡昏头了吧,颠三倒四的…”
“究竟谁发昏,你自己清楚。”燕十二一字一句跟磨刀似的,语落转身就走。
燕十六平白一顿,反驳的话失了时机,不甘不愿地咽回去了,垂头跟在哥哥身后回屋。
许久不当差事了,平素的功底却不曾落下过。燕十六利索地将各样行头在亮子后面有序摆好,胸有成竹,就是不与燕十二搭腔,忙活完毕,就上角落里候着去。
“早多着呢。”燕十二这会儿不像半夜里那样心潮起伏,语调如常地招呼弟弟:“去耳房里待吧。”
总管事的张太监交代得明白,帝后及一众贵人约莫酉时才会过来,此刻在殿中忙碌的宫人内侍,都还在为开宴做准备。
燕十六充耳不闻,正好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条案经过,他干脆上前去搭了把手,而后就这么东瞧瞧、西晃晃,哪儿用得着人帮忙就往哪儿凑,反正就跟看不见他这个哥哥一样。
燕十二一时哑然。弟弟心思澄透,这些年有自己一力顾全,也不曾叫他受过教条磋磨,学会忍气吞声,可如这般使性子,亦是破天荒头一遭。
昨晚那两句呵责,是真刺伤了他的心。燕十二亏欠归亏欠,但并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这是他始终信奉的金科玉律。
对方不肯挨着自己待会儿,燕十二不勉强他。老话讲饱吹饿唱,接下来好几个时辰他俩连水米都不进,无事可忙,索性坐在角落,惯性地理着皮影子,蓄养精神。
今儿这一出是皇后娘娘点的,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的皮影是新刻的,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提紫焰蛇牙宝,脚踏金霞风火轮,漂亮非常。为报李靖烧庙毁泥身之仇,一路杀来,与木吒打、与金吒打、与广法天尊斗、与燃灯道人斗…可谓高|潮迭起,朱墨纷呈,燕十六守着他写戏单子时便说,娘娘必定会喜欢这个。
他笑,未达心底时,苦涩抢先漫上唇间,情不自禁地抿了抿,随后一丝不苟地将皮影归置回去。
天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人影子被缩短又拉长,不知不觉之际,周遭忽地大放光彩,耳中传来细细的击节声:贵人们到来了。
燕十二随人群一道速速退至侧旁,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还好,燕十六就在他正对过。
原来掌灯了,流光溢彩的大琉璃灯树,煌煌如仙境一般。皇后携了齐光公主迈进殿中,抬手就免了众人的礼,口中说笑着,眉眼生辉:“射柳也好,吃粽子也好,横竖我都极乐意的,端看咱们齐光的意思了。”
齐光公主不知怎的不答话,紧挨在旁微微垂首,两颊飞了红。
沐贵妃掩口轻笑,一面拉了公主,柔声道:“来,咱们入座吧。”
众人分席,因皇帝等人在前厅饮酒,女眷这头自然以仪贞为尊位,右下首为公主及沐贵妃,左下首则是三位婕妤。
公主谦让,不肯居于贵妃之前,再四请后者上坐,贵妃亦执意不受,彼此来回推辞着。
“减掉几盏灯去吧!”左边最末位的淳婕妤忽然开了口:“不然看不真皮影儿的戏,倒成看我们这些人的戏了。”
她一向不常与人交际,盖因年纪比其余妃嫔都小些,孩子气性未褪,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回出人意表,大家一时都停住了动作。
见无数人目光都向自己投来,淳婕妤转头朝仪贞一笑:“皇后娘娘,可以点戏吗?”
“珊珊。”仪贞示意她将戏单子递给众人传阅。至于仍旧未落座的二人,仪贞向沐昭昭比了比第一个位置:“贵妃先点。”又招手让齐光公主坐在自己身边:“还有话要问你呢。”
皇后的席案比其余人等的宽阔一倍还有余,姑嫂二人坐在一处唯显亲密,丝毫也不拥挤。
沐贵妃果然点的是哪吒现莲花化身。琉璃树上的灯盏被撤去了一部分,大殿中心亮子上的柔白光芒便成为了所有人的瞩目所在,旋即,鲜明乖张的莲花童子登场了。
此情此景下,齐光公主感受到一种心荡神摇的鼓舞,她听见仪贞压低了嗓音问她:“那些世家儿郎你都瞧过了,眼下人也不在跟前,你何妨给我个准信儿——端阳节如何筹办?”
杨钧才貌出众,而骑射平平,于今日在场者里定然拔不了头筹。公主若属意他,初五那日便容他显露显露本领;若看他与旁人并无二般,自另有一套考校法儿。
哪吒对着李靖喊打喊杀,好不嚣张,公主轻软的声口被衬得分外腼腆:“仲夏炎热,大家斯斯文文地坐下来就很好。”
她垂眸乜去,幕布上的父子俩已和睦重圆,来日一殿为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
淳婕妤好似对这强自完满的收场颇感不忿,只得扭开了头。
第82章 八十二
“她相中了杨钧?”皇帝停下解衣襟的动作, 偏首向仪贞望来,微拧着眉,像是对她乃至她们的眼光感到诧异。
仪贞点头说然也, 拢了拢梳通的头发, 一面往床前走, 一面评价道:“杨左参不仅模样与简简般配, 性情也好。从前听你说起他在朝堂上的言行, 我还当他是个不知情识趣的古板呢。”
面前的人不作声了, 她仰脸又冲他笑, 伸手去够他的袖子,拽着人站到近处来:“我尝尝鸡舌香。”
皇帝不为所动, 稍稍一扬下巴:“屉子里有。”
仪贞耍赖:“要现成的。”
到底谁把她教成的这作派?皇帝决计不能短了气势, 欺身两膝跪在床沿,两手压在她肩上,由上而下地将人给箍严实了, 掌控全局地、凶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鸡舌香的那股蜇嘴感,在借由他人之唇渡过来时, 冲淡成了若有似无的酥麻, 仪贞觉得晕陶陶的,少顷,抬手将皇帝推开了些,暗暗想:狐狸精。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扭身去够床尾橱柜搁着的扇子, “呼啦啦”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又是团扇。”她佯装自然,说:“赶明儿知会扇子局一声, 端阳我要一把折扇。”
皇帝不想这么轻巧放过她,挨着她躺下来, 意有所指:“什么月令,就嫌起热了?”
“握在手里好看嘛。”仪贞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将就着团扇比划:“扇子局这些人也是江郎才尽了,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咱们越性就以端午为题,届时叫众人或诗或画,评出最好的来,制成扇面,倒是惠而不费呢。”
皇帝冷了脸:“宫眷手里拿着外头男人的东西,像什么样子?”
“唉,竟忘了这个。”仪贞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两头折中,道:“不如推简简一人评阅,魁首除了杨钧还能是哪个?扇面儿归她,彩头亦由她出,我看再好不过了。”
她待齐光,倒真有几分闺中姊妹的意思,既到了说亲的年纪,彼此没什么可假意扭捏的,自己占了先头成了婚,就一心一意地为对方谋划,势必桩桩件件都要尽善尽美。
然而这时候才察觉到皇帝的沉默不言,实在又枉费了她过来人的身份。
她连忙欠身起来,俯探过去打量皇帝的神情,见他阖着眼,长眉舒展、嘴角平直,俨然一副安然入眠的架势——但仪贞就是看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写着“咬牙切齿”四个大字。
嗐!她也算逢迎上意的老手了。眼珠儿一转,紧偎着人躺过去,自顾自说:“简简虽不是陛下一母同胞,仅有那么一二分相似之处,足以挑拣全天下的男子了——没有她配不上杨钧的道理,想是杨钧配不上她啦?”
皇帝听着并不顺耳:她又不是头一回拍马溜须,缘何至今没有长进,依旧直白浅薄?终是不用心!甚至不深究自己为甚不快,信口便来糊弄罢了。
忍了又忍,忖道:纵不指望她长良心,到底该长记性。不掰开了揉碎了说与她,还能如何?
再睁眼望着跟前那张眉语目笑的脸,难免有点儿灰心,声口一懒散,顿时就透出寒凉:“何必谈配不配得上,你要做这个媒,做便是了。”
却又来!大而化之如仪贞,也深知他有一心病:不肯接受他俩的婚事来自王遥的算计,更不肯插手他人的婚配。
可耿耿于怀抵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推翻了重来,仿佛多此一举。仪贞因为不曾身受,无从自诩感同地拿大道理规劝皇帝——他原就是那般性子么!
良言弗如软语。仪贞半点儿不气馁,不屈不挠地往一意背对自己的人怀里挤,两手齐力将他的腰捆住:“你若觉得这亲事不好,我同简简说一声,重新挑好的就是了,又不是已经板上钉了钉,早着呢…”
他有什么可觉得不好的?大燕历代并没有明文,勒令尚主的臣子不得再任实职。早几辈儿多是帝王倚重某大臣,才将女儿或是妹妹嫁过去示恩;又或者出于疼惜这位公主,必要寻一个样样都好的婆家——
至于仪贞口中的这对准伉俪,却是两头都不挨边儿。杨钧堪堪算个可用之人,远远不及不可或缺的地步;至于齐光公主…
皇帝就是不耐烦仪贞唤其“简简”的口吻。那股莫名的不痛快,根本无从说起。
他闷不吭声一阵,着意缓了缓声口,控着语调:“没有的事。都依你们的心意吧。”
“真的?”仪贞话里那点儿将信将疑的腔调分外明目张胆,皇帝愤然转过身来,不待张口,听见她又“唉哟”一声,整张脸皱起来:“你压着我胳膊了…”
活该!谁叫她非把手往自己腰下塞,不顾人脸色地轻薄。皇帝“啧”了下,欠身容她缩回手,道:“拿来,我给你揉揉。”
“嗯。”仪贞这一声答得特别甜,一面乖乖伸手,一面觑着皇帝。
皇帝岿然不动,抓着她的手腕,冷不丁作势便咬,片刻有点意外:“不躲啊?”像是挑剔她反应慢。
仪贞摇摇头,复又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笑我活该呢!”
他是笑来着。
皇帝垂眸,好一阵才说:“你也不必回回哄着我——没有总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的道理。”
仪贞张大了眼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鬓边压住的发丝,笑说:“算不上迁就,哄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然且由着你生闷气不成?”
“这等无端端的闷气,你撇开不理会就是了。”皇帝此言发自肺腑,唯恐仪贞以为他是赌气之辞,四目相对,恨不得领她看到自己心底去:“否则天长日久的,难保不落得相看两厌,何苦来哉!”
仪贞听罢,点了点头:“如你说的那般,自然不免厌烦。”
皇帝心里一沉,还不及触礁时,又听她接着道:“可你这不是撒娇嘛?”
他忍无可忍,俯过去一口咬在她肩头上,隔着轻纱血腥气渺渺不可琢磨,而他的五脏六腑好歹安定下来。
将来如何,将来见分晓吧。
罢了罢了。仪贞颇为疏豪地想:就让他咬个尽兴吧,横竖也不是头一遭了。
对于皇帝的介怀,她虽说不明白个所以然,但既然隐约察觉到了,很难不为此做些什么。
及至端午当日,一切筹备如意,帝后携众女眷赐宴西苑,斗龙舟、赏榴花、佩艾叶,饮菖蒲酒。令都中有才名者题诗作赋。
杨钧的五言律诗果然夺了魁首,荣膺齐光公主赐出的彩头——竹骨纸面折扇一把。
端午赐宫扇乃唐人旧俗,而这把来自公主的简素折扇,因其主人的尊贵,闪耀出一种独有的光辉来。
仪贞功成身退,兼有畏热的缘故,将大事初定后的诸般繁琐章程都交还给了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隔些时日过问一声,使得底下人不敢存有轻慢塞责之念就是了。
这日午睡起来,孙锦舟在屋外压着嗓子急急求见,仪贞忙帮着皇帝更衣,又唤人端来早前晾着的里木渴水,劝他饮两口降降火,送了人离去。
自己闲来无事,也不想做针线,逗着朏朏玩了一阵,朏朏比她还懒洋洋的,仪贞想了想,让珊珊去传皮影戏来。
原本打算接着上一回的封神演义,仪贞扫了一眼皮影班来的人,因问:“燕十六怎么不见?”
燕十二忙出列答道:“禀娘娘,第十五回 演的是昆仑山子牙下山,并无哪吒的故事。”
仪贞听着,摆了摆手:“我不爱看姜太公,还是演哪吒吧!”
站在地上的众人一时寂然,片刻,有个眼生的青年上前一礼,答了声“是”。
仪贞好生奇怪,坐直了身子,问燕十二:“你弟弟怎么了?”
燕十二无法:“娘娘,燕十六倒了嗓子,今后凡他的唱腔,就交给小鹞了。”
“嗓子伤了?”仪贞关切道:“太医如何说的?”
燕十二没有正面回答:“娘娘,咱们这一行当,能吃多少年饭,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太医也无法左右。”
“便是不干这个了,日子总要过的,让太医看看放心些,别给将来落下了病根儿。”
仪贞知道这燕十二是个死脑筋,也不须他答不答应,冲慧慧一示意,她自会去给燕十六请一位对症的大夫。
想一想,又对那名叫小鹞的道:“索性不唱封神了,你只管挑你拿手的来。”
小鹞感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将浑身本领都使出来,唱上了《王瑞兰闺怨拜月亭》。
这是高门大户里久听不厌的曲目,流传已久,连仪贞小时候都陪着母亲听过,唯记得谢夫人并其他夫人们无不热泪涟涟,整本唱下来,打湿的手帕子都能摞起老大一堆。
仪贞自己却一贯兴趣缺缺,此刻耐着性子,无非不想平白给小鹞一个下马威罢了,一面可有可无地听,一面想着过后可要去瞧瞧燕十六。
还没打算好,慧慧匆匆忙忙地又返来了,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太医,面色凝重地俯身在仪贞耳边说了句话:
淳婕妤和杨钧一道被抓起来了。
第83章 八十三
下令拿人的正是皇帝, 消息却压得死死的。就连日日在御前当差的孙锦舟也是一问三不知,甚至一反常态地、不准备给慧慧吹个风。
“他必是提防我回给娘娘,这才一气儿都瞒过去。”慧慧拿不定主意:“娘娘, 你说咱们要不要知道呢?”
皮影班的人转眼间又被摒回去了。仪贞一时也没个头绪, 问:“公主在哪儿?”
“才刚使个小宫人寻由头去瞧了, 公主没露面, 跟前的大宫女说在屋里绣鞋面。”
仪贞看了看她, 下定决心:“你去把燕妮叫来。”
慧慧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不敢耽搁,转身就去。
燕妮这小宫女儿从前得过甘棠的赏识, 离了小厨房那烟熏火燎的地界, 便在猗兰殿里做些跑腿递话的杂活。因为办事细致,手脚干净,朏朏的食盆、水盆、反季不用的猫窝俱是她收拣的。
她自觉不曾在皇后主子跟前挂上名号, 乍然间得了传召,心里不免怯怯的, 步履却不敢拖沓, 强自跟在慧慧身后,将进屋时,恰巧甘棠走过来了:“什么事儿?”
“娘娘有吩咐。”慧慧打了帘子,请她先进,余光又暼了燕妮儿一眼, 三人前后脚一起进来了。
“拂绿阁里的,是你干姐姐还是干妹妹?”仪贞没让她们多礼, 开门见山地就问燕妮。
燕妮登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身子筛糠似地直抖,却支支吾吾地不答。
仪贞叹了口气:“我今儿问你,并不是要治你的罪,而是事关紧要——你真不说,只好将公主身边的人全召来了。”
燕妮到底年纪小,被这话一唬住,权衡片刻,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拂绿阁提水的百灵儿,从前与奴婢一道认了安姑姑做干娘,后来干娘被撵出宫,奴婢就和她断了来往。后来有一回提水时遇上了,免不了说两句话,百灵儿便说…”
她觑了觑仪贞的面色,方才接着道:“她说齐光公主近来愁眉不展,像是有心事,奴婢劝她,行事谨慎些,把活计干好了,总是正理——因为她哭起来,又劝了几句,说过后分给她半匹好衣料。”
慧慧不由得看了仪贞一眼,见她神情不变,似是早知此事一般,暗暗觉得心惊。
反倒是甘棠罕有地插了嘴:“你那时已经从小厨房出来了。”
语气是笃定的。燕妮羞愧难当地微微点头:“奴婢以为,等下回发衣料时,就有了奴婢的份儿,届时再补回去…”给了她,就是她的了,甘棠用不着她还礼,她却辜负了甘棠一番情谊。
“结果呢?”仪贞这会儿已经一脑门官司了,没心思再理她们这些恩怨。
“结果她这一回倒好得多了,不仅没收我的料子,还邀我一起吃茶果,说是公主赏下来的好点心,我因为记挂着差事,不能多待,她便约我,何时得了空,好好聚一回说说话。”
仪贞勾唇一笑:“后来你见我常与贵妃到宫后苑散心,用不着你随行,便同她说定了日子。”
后面的事儿也没多少可说的,干姐妹一道团聚了,自己和齐光这姑嫂也重逢了。
这番筹划的心思不算深沉,用意也称不上歹毒。仪贞有皇帝这位七窍玲珑心的打样,早已猜得几分,实在不以为意。而今不过从燕妮这里得到了证实,于是道:“你们姊妹俩既重新走动起来,现下请她过猗兰殿来玩耍,不至于唐突吧?”
燕妮一怔:皇后不计较她们过往之事,想必眼下有更重大的干系,要她俩担着了。
竟也无法撇开——百灵儿与她志向不同,不甘心在这高墙之内潦草一生,只盼着齐光公主得择佳婿,能够跟着出宫去,甚至有争荣夸耀的一日。
苦心孤诣,纵然不甚光明磊落,但难以否认“人之常情”四个字,岂料横生枝节,淳婕妤不知为何裹进来了。
百灵儿不像燕妮用词和缓,见这猗兰殿里的架势,一张口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淳婕妤从前和我们公主交好,后来突然不来了,心里有嫌隙也未可知…娘娘千万不要偏信她的话,还请明察才是!”
仪贞失笑:她明察个什么劲儿?事情始末她且蒙在鼓里呢。扭头看了眼时刻,让慧慧珊珊先将二人带下去安置,携了甘棠,径直往含象殿去。
以往这时辰,皇帝该忙完政事了,或者到猗兰殿,或者候着仪贞到他那儿去——他显然更愿意仪贞到含象殿去。
今日这一路也没谁拦着,仪贞老远瞧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目光同她撞上,忙不迭地挤出一脸喜色,笑逐颜开地给她行礼唱喏。
这便叫做过犹不及。仪贞慢悠悠走上前去,似笑非笑道声辛苦,问:“陛下呢?”
“陛下练了一阵字,正舒散筋骨呢。”孙锦舟百般殷勤地引她过后殿去,又替她打竹帘儿。
仪贞进来,见皇帝立在榻前,外衫脱了一边袖子,一时看不出是正要歇下还是歇好了要起来。
“孙秉笔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是?”仪贞没走到近前,背着光皇帝的表情也不真切:“方才一照面格外乐呵似的。”
“谁知道。”皇帝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因为衣料轻而滑,又从榻面流到了地上。
“许是又认了干儿子了。”他懒得捡,抬脚踢开了,旋即在榻上躺下来,胳膊交叠着枕在脑后。
仪贞睇他一眼,手落在侧旁素漆高几摆着的蕙花上,轻轻拨弄了几下,说:“这兰草长势倒好,就是盆儿太拘束它了,该移到庭院里赏看…”
皇帝只是不理她,专心养神,仪贞恶向胆边生,掐下两朵开得最好的花儿,蹑手蹑脚地朝皇帝那头探去。
哪知皇帝闭着眼照样警觉过人,仪贞还没站定,就被他两道寒刃似的目光一晃,两朵花儿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坠在皇帝发间。
仪贞讪笑着缩回手,期期艾艾贴着榻沿儿斜坐下,对自己明晃晃的罪证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一力将适才的话头扒拉回来:“那慧慧这儿是不是也得有表示?我呢?”
还揪着“干儿子”不放呢。皇帝知道她绕着大圈儿想扫听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非这么九曲十八拐的,是怕贸然出口惹得他不痛快。
他坐起身来,低头将发丝缠绕着的蕙花摘掉,反手搁在一边,沉吟了一阵,盘算这件事要透给她几分——
自打齐光公主与仪贞攀交上,拂绿阁的风吹草动就没再瞒过他的眼睛,杨钧这位准驸马在循例的入宫觐见后,偶或多逗留一时半刻,远远地和公主眉目交接一二,左右是已经定下亲的男女,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出什么事儿来。
而在这众目睽睽之外,有个宫女本领过人,打着公主的名号,瞒天过海地与杨钧搭上了边儿,一来二去的,这二位倒情谊日笃,山盟海誓之际,宫女儿自言乃是拂绿阁杂使宫人,不配跟随公主发嫁,为今之计,唯有杨钧开口去求。
若求公主,头一个怕她气恼不允,二来毕竟年轻不曾当家,抑或她也做不了主——思来想去,不如请动皇帝这尊最大的佛。
那杨钧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竟真听了心上人的话。
惜乎这名“宫女”并非心思活络的百灵儿,居然是默默无闻的淳婕妤。
“她喜欢当宫女,当就是了。”对于这徒有虚名的嫔御,皇帝不屑多费心神,宫正司自有计较;及至杨钧——
“…我是真伤脑筋。”皇帝微拧着眉,按了按额角:“不从重处置,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大动干戈,齐光又如何自处?”
事态比仪贞预料得还一团糟。怔忡良久,意识到皇帝想必头疼又犯了,索性将别的都抛开,替他解痛为要务。
一面唤甘棠去请高院使,一面安抚皇帝:“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值得为他心劳力绌么?先晾他几日,叫他寝食难安才好!”
心思纯良的人,原来是这般思量的。皇帝却之不恭地枕在她腿上,任凭她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揉按着,被欺瞒愚弄的恼恨得以纾解,他几近泰然地筹备起了对杨钧的极刑:
不可揆度、永悬头顶的杀机方是最文雅的凌迟。
齐光公主婚事的搁置若有若无——本来如她这样身份贵重的娇客,大礼张罗起来,一年半载都叫作从速,况且钦天监拟定的吉日,远在来年九月。
仪贞原打算亲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巧高院使受召请脉过后,皇帝的头痛固然有所好转,但眩晕之症一时却无法根治。她大半精力都扑在这上头,对拂绿阁的关切,不知不觉间就淡了些。
只好嘱咐给慧慧并甘棠两个,凡事多多留神,隔一时便知会她;此外还托了沐昭昭,图的正是她那份旁观者清。
据沐贵妃冷眼看来,淳婕妤进宫正司后,延续了一贯深居简出的作派,安分守己地聆听女官教诲,仿佛自来便是一名谨小慎微的老实宫人,前次一番搅动风雨简直是众人一致的梦魇一般——很难断言她何时会不会故技重施,仍应多加防备。
倘或真有那么一天,皇帝的眩晕也就不得不好了。
贵妃无奈一叹:她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想在所有人都与十九岁的姚洵告别过后,依旧记住他。实际上呢,她一面效仿尾生抱柱,一面被迫见证了洪水滔天里过多的爱恨痴嗔。
九月初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常朝。晋升通政使不到半年的杨钧得了皇帝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垂询,领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后,突然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俯跪在地,参劾征西将军淳宁于于军中朝中培植党羽、欲谋不轨。
皇帝度其言行无状,似有疯癫之嫌,皱眉令左右卫将其暂押下去。
随即为正视听,皇帝按部就班地下旨清查淳家上下。
第84章 八十四
“他们淳家和武氏一族可不一样。”武婕妤给朏朏带了缠丝蛋黄加餐, 落座一张口,原来是表起忠心来了:“征西将军这一辈儿就兄弟俩,淳婕妤的堂兄弟得兼祧两房。若不是王掌…王遥那狗贼, 说什么封娘娘、光耀门楣, 淳家人哪想得起这个女儿!”
捧着茶盏, 只管对仪贞竹筒倒豆子:“就譬如我, 既然他们不管我的死活, 我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 大家一刀两断完了, 岂不干净自在。”
淳婕妤要是也能这么透彻就好了。仪贞握着朏朏两爪,教她给武婕妤作揖道谢, 朏朏早不记得这位旧主, 不给面子地抬爪拭拭脸,旋即便从仪贞膝头溜下地跑开了。
小丑猫!武婕妤暗暗腹诽,面上含笑:“唉哟哟, 它只和娘娘投了缘,就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啦!”
“可不是这么算的。”仪贞想了想, 一拍手:“你正儿八经是收生姥姥, 洗三日上该奉为上宾,坐在正座吃面才是。”
武婕妤笑着连声说好,眼珠儿一转,又说:“今日便罢,改天烦娘娘下个帖子, 我才来吃呢。”
仪贞心中暗叹:武婕妤看起来毛毛躁躁的,何尝又不是个人精?且看着她起身告退, 点头让珊珊送了送,说:“既这么着, 必要好生选个日子置一桌席面,我一一发帖子,请大家来同乐。”
人越来越少了。言笑晏晏落了幕,仪贞望着清碧茶水里的绰绰倒影发愣:倒不是时时以贤良淑德为己训,说什么后宫雍雍睦睦、开枝散叶的漂亮话——
这样的变故别离总归是让她沮丧的。
吊影自怜孤不适合她的性子,仪贞冲慧慧招招手,起身坐到妆台前,要她给自己补一点口脂:“粥炖好了没有?”
她今日本就打算瞧瞧齐光公主去。据百灵儿说,公主这几月一切起居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仪贞深知不然。然则她每每造访,公主亦若无其事,尚还将新近做的一双鞋子给她看:翘头鹦鹉摘桃的式样,大红遍地金,赫然是嫁履。
这些物件原不须她亲做,一针一线的吉祥寓意背后,透着隐隐的寄望。
哪怕此般情态正是做给自己看的,依旧不能视若无睹。
“听见说杨钧得了情志病,”齐光公主投完了鱼食,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转过脸来看着仪贞:“嫂嫂,这消息确实么?”
她蹙着眉头,是一个忧心的曲度,眼眸却令人想起墨玉做的棋子,熠熠生光、触手生凉。
仪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正欲含混过去,转念一想:眼下她能探听的消息,无不都是经由皇帝首肯、有心让她听到的消息罢了。
“大约是吧。”委婉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又换上另一种来:“由此可知这样的人是没有福分的,受不起鸿运当头。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嫂嫂说的,我明白。”齐光公主丝毫不见消沉颜色:“往后如何,我都听嫂嫂的。”
都听她的?好重一份担子。仪贞不敢满口应承,只说:“阿鸾说你近来爱吃粥,我那儿有个祖籍东南的厨娘,做的咸粥别有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让她来服侍你。”
齐光公主连称不敢,推辞的姿态并不十分坚决——皇后倘或真要安插耳目,她也只能悉听尊便。
仪贞拉了她的手,二人坐下来,慧慧揭开瓷盅,氤氲的水汽弥散开去,及时地填补了宾主之间的缄默。
鲈鱼粥鲜得温吞,她犹如此,公主只怕更食不知味。
从拂绿阁出来,未到午时,仪贞坐在辇上,仰头看了会儿白惨惨的天色,片刻,勉力振作了精神,朗声道:“去含象殿。”
含象殿议事还没散,辇轿绕了远,停在后殿。
仪贞落地站定,但见周遭一片寂寂,除了跟随自己过来的这一行人,再无旁的内侍或宫女——盖因皇帝不喜。
她略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去,仅留下慧慧陪着她说话。
主仆俩到无为轩暂歇,见窗下小几上一素白瓷瓶,里面插了两茎枯干莲蓬,古拙之余,萧瑟意味尤浓。
“好没道理!”仪贞指给慧慧,正要分说,余光瞥见外面有人走来,忙扬声叫住。
来人恰是孙锦舟。只见他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长方盘,上面堆叠着黄灿灿的十来个柿子,个头皆不大,色泽倒十分可喜。
他到跟前来向仪贞问了好,因说:“陛下知道娘娘吃不惯这东西,摆在屋子里,只图个鲜焕颜色就好。”
仪贞蓦然觉得自己心里有盏灯被拨亮了一般,明媚地轻跃起来,蓬出一簇愉悦,不汹涌,但懒洋洋得正好。
“放到拾翠馆吧。”她对孙锦舟道,又招呼慧慧:“咱们也回老地方待着去。”
至于无为轩,本就是皇帝政务繁重时涤荡心境的地方,陋有陋的道理。
拾翠馆里历来不熏香,眼下凌霜侯①入室,平添一股融融甜意。仪贞不爱吃柿子,却热衷剥它,挑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单搁在白瓷小碟儿里,将手指捏着翠绿的柿蒂,左右旋上那么一圈儿,旋松动了,便像揭盖子一样揭开,露出丰盈绵软的果肉来,中心还汪着一窝蜜汁。
再将柿蒂盖儿虚搁回去。她知道皇帝喜欢这个口味,又特意挑了一根杏叶小金匙在旁边。
忙活完这些,她不无满意地站起身,走到外间去,洗净了手,再一抬头,恰巧看见皇帝从前头走来。
她正欲叫他,却见他脸上有一股很微妙的神情,不大像动怒或者发愁,仿佛啼笑皆非之中,又含着隐隐的嫌恶…
他不常有这般形于色、言于表的时候,仪贞难免称奇,连忙上前拉了他,追问缘故。
皇帝被她一打岔,忽然笑了起来,美则美矣,可惜毫不遮掩看好戏的促狭:“适才听给事中奏禀,栖霞郡君亦仿照宫中的端午宴,重阳节大比武,胜者可担将军府府卫。”
“府卫?”仪贞挑了挑眉:王府三卫那都是开|国头一甲子的老黄历了,亲王下天子一等,“裂土封爵以建|国”,何等的威风;所设三卫指挥使司,甲士少则三五千,多则近万,“勤民奉天,藩辅帝室”是也。
后来藩国势力尾大不掉,一代代的天子又开始削弱弹压,不许他们蓄养兵马——像皇帝那位叔父临淮郡王,败事前且能占着块儿福地养尊处优,彼时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今尚存的宗室们,托福于王遥之淫|威,无不屏息敛声地在京畿里挤着呢,怎敢提“府卫”二字?
诚然,“府卫”与王府护卫是有差别的。都中各类衙门鳞次栉比,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没有人专职守卫太不切实际,故而这些人纵使无官无职,也可以虚称为府卫。
只不过镇国将军毕竟是皇室中人,不应对这样有瓜李之嫌的称谓掉以轻心。
仪贞能想到此节,皇帝岂有不深究的道理:“我这位堂叔父,多年来膝下仅有一女,纳妾倒跟吃饭似的,一日不断,近来又信了个什么生子汤方,眼下终于有个外室生出儿子,正忙着广宴宾客庆满月呢,连将军府都可以抛开不要,何况区区一个女儿?”
摇了摇头,不无讥诮:“栖霞郡君也是个没志向的。朕还当她认真要招兵买马篡夺父爵,谁知最后选出个面首来——体格儿面容倒有几分像你二哥哥。”
仪贞这下听出端倪了:言官弹劾,不外乎辅国将军府不臣、栖霞郡君不端而已,哪有诸如生子汤方、面首像谁的鸡零狗碎?
她乜向皇帝:“听起来,陛下早知道了。”
皇帝没有否认。六科给事中固然有其用处,不过他自来不靠他们洞幽烛远。
“既然那汤方果真有效,那咱们也抄一个来好了。”
这话像什么特殊的禁令似的,甫一出口,不单两个人沉默不言,连周遭细微的动静都自觉停滞下来。
“你…还真信这个?”皇帝咳了两声,依旧觉得喉头不大舒坦,自己弯腰取过仪贞料理好的那只柿子,用小金匙舀了送进嘴里:“究竟如何,须得等宗正寺的准信儿呢。”
他的教养是自来不在进食时说话的,仪贞惜他掩饰得辛劳,顺势接下了话头:“难不成宗正寺还能咬死了这老来子、活宝贝属滥妾所出,不入玉牒?”
这亦是先祖定下的规矩,至辅国将军这一级,正室夫人以外,至多能纳三名妾,超过这个数,生下的儿女,既不能请名,更不能请封。
恐怕辅国将军必不肯罢休,届时又该缠着皇帝念秧儿了。
皇帝一牵唇角:“不妨一观栖霞郡君究竟有几分魄力。”
言外之意,近乎期待看到这位堂妹毕露锋芒、搅动风云似的。
仪贞凝视着他眉眼招扬的模样,一时觉得他当真妙极,顿扫前刻的黯淡低落之余,更有心荡尽一连多日内宫中的压抑惨淡气息。
没再迂回曲折,她径直问皇帝:“淳婕妤呢,迄今为止招出些什么了?”
第85章 八十五
皇帝仿佛不解:“什么?”
对上仪贞郑重其事的目光, 敷衍又敷衍不过去:“她要当宫女,我由她去了,还拷打她做什么呢?”
仪贞不吃这套:“总该有个缘由吧!是嫌咱们薄待了她, 还是与公主结过怨?好端端的, 怎会存心拆人姻缘?”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是凡事先自省——这世上的无缘无故多着呢!从古至今, 要我桩桩件件数给你, 还未必说得过来。”
仪贞听他如此说, 叹了口气, 妥协道:“我明白, 你自有你的圣裁。既这么,对于齐光公主, 以及武婕妤、苏婕妤, 我又该如何安抚她们呢,还请你给个明示。”
凭个甚要费心安抚她们。皇帝虽没问出口,心里确乎不以为然:他与谢仪贞的处世之道大相径庭, 与人为善实乃泛泛之谈,他只求太阿在手, 擒纵自如。
他勉为其难地思索了片刻:“你看她们各人爱些什么, 赏赐一二就好了。归根结底,你是小君,她们不过婢妾而已,不来奉迎你,本是她们失职, 反倒要你劳心顾及她们,这算什么道理?”
仪贞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 然而于情于理,又挑不出错谬来。吮唇一阵, 心道:横竖他就是不肯向她透露实情么。
兴许确如皇帝清查淳家时所言,淳婕妤之举出自家族授意,那么关乎朝政,她不便知晓就罢了…可是,除此以外,她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郁郁不乐——皇帝不与她一道想法子开解众人、开解自己,那她暂时也不要理会他了。
这个“暂时”具体是多久呢?说实在的,仪贞对自己不抱几分信心,没准儿一两天,一两个时辰——甚至下一瞬皇帝忽然对她笑一笑,她就一丁点骨气都没有地又朝他偎过去了。
出乎她自己个儿意料的,这个“暂且”延绵得分外地长久。不是因为她脾性有这么大,或者说记性有这么好,而是赶巧在她暗暗发誓的次日,前朝的事儿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首先是御检京军。这是自上回皇帝隐怒而归后,就已无形中定下了的。三大营的军士们为此不知受了谢昀这临时差遣的总兵官多少磨砻淬励,端的是伐毛换髓——自然也有受不得这剥皮抽筋般折磨的,或是通了门路调往别处闲差,或是索性破罐破摔、擎等着被大浪淘沙的…总之,今时今日的京军营,对于天子亲阅几乎是人人翘首以盼。
仪贞没有随行,倒也不曾十分失落。反正她月前才新做了两套骑装,因为冬日里犯懒,还没上过身,等哪一日天晴,就在东西两苑里跑一跑马,也尽够撒欢了。
等进了腊月,越发想不起这些闲情,要忙着过年。猗兰殿同往年一样,给各宫分发衣料、首饰、字画、摆件——都来自于仪贞自己的私库,不在妃嫔应有的份例之内,图个喜兴而已。
不想沐贵妃在收到以后,又特意寻了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将东西退还回来了:“禀龙女娘娘,这幅竹梅双绶带①非是祝佑招财进宝的,信女不敢要。”
她并不善于插科打诨,勉强为之,除去不愿拂了仪贞的好意外,更有几分劝谏的心思。
仪贞怔了一怔,低头不语,回想起来,这还是七夕前后,她与皇帝闲着无事,信笔描绘窗前偶然落脚的几只野雀。
她比皇帝画得好,还指点皇帝不该拘泥于墨笔,大大辜负了这鸟儿的艳丽天成。
皇帝拗不过她,无奈一柱香尽,输赢已分,只有过后补来一幅新的,绘了一双红尾绶带,立在竹枝梅丛间,相对唱和。
其实他们遇见的那几只并不是绶带鸟,不过仪贞还是令人将它仔细装裱起来,因为寓意上佳,她预备挂在自己屋中。
如今居然随手送了出去,仪贞难免有些亏心——她不肯分辨:自己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真不坦诚,真不痛快。
她闷闷地将画卷收起来,双手握着圈在怀中:“这个我留着。别的你只管收下,便是不喜欢,年下当个摆设,或是送给谁,总是大家高兴。”
沐昭昭心道果然,这二位闹别扭的事儿她姑且不管;若旁的也袖手旁观,就真真枉费她一向待自己的那份情。
“新年将至,大家谁不是高兴的呢?便是有一二不如意之处,终归辞旧迎新,得拿出精神头来,为来年搏个好开端么。”她轻缓一摆手,示意芝芝将各色年礼捧下去,芝芝依言,旋即却搂着东西都往慧慧怀里塞。
慧慧无法,同她胶着地告了退,避免妨碍主子们说话。
“我们如今这几个人,脾气各异,心性都不算坏——便真有坏的,你的诸般殷情,就能压制她一世么?”
仪贞甫一见芝芝引了慧慧离去,便知晓沐昭昭这是专程来开解自己的,可及至真得她这番话,仍旧忍不住心中一暖,像冰天雪地里走了许久,猛然进得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接踵而至的则是茫然:“我、我…”
她不能。她知道,她也不知道。
她的怅然、忧虑、沮丧,这许多时日里都无从向皇帝吐露。不是因为她赌气,也不是因为皇帝无暇,真正的缘故,是她怕自己词不达意,被误解为对皇帝的怨怼,甚至诘难。
而除了皇帝,她还可以向沐昭昭倾诉么?她今日之前从未想过。
她看着对方那张粉荷羞杏似的脸,暗叹:谁忍令春花秋月遭凡俗杂念所玷染?
两下无言之际,慧慧走来打破了沉默:“娘娘,听说陈江陵陈太师病重,陛下出宫探望去了。”
仪贞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陈老先生虽已致仕,但德高望重,于皇帝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恩,更有亦父亦友之谊。
王遥遮天蔽日多年,李氏社稷能有今日的拨乱反正,老先生居功甚伟。她一向甚为敬重钦佩,只少有机缘交谈,乍然获悉此事,尚觉揪心,皇帝又当如何?
下半晌,皇帝匆匆回来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这时辰已经开始掌灯了。来往忙碌的宫人内侍不声不响,就连脚步声亦是隐约难察的。皇帝心里便蕴着一股絮絮的悲恨,不能成型,愈加无计可消除。
拾翠馆的锦帘子被他胡乱一掀,险些扯落委地,跨过门槛儿,沉闷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仪贞立在屋中,正面对着他,目光投过来时,显露着关切,嘴唇则微微抿起,齐心协力地卸下了冷意,又不过分热络,是他此刻最适宜的温存颜色。
他心里笑了一声,生平首次体验到了挨冻之人踏入火烧似的暖室里后、那股格格不入。
“什么时候来的?”他解了深青斗篷,一面往架子上挂,一面背朝着她问道。
“有一会儿了。”仪贞轻咬了下嘴唇,问:“太师的身子骨如何了?”
“不大好。”他眉头皱了一瞬,坐在桌边,倒茶来喝,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一冷,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不易些。太医们怎么说?”
“嗯。”这是前一句话的回答,至于后一句,皇帝显然懒得再多费口舌。
仪贞一哽:她原来也没少哄过皇帝展颜,该是轻车熟路且饶有恒心的,这回却奇了,她的脸皮突如其来就变薄了。
没劲透了。她把手里捧着的茶杯搁回桌上,许是天冷,黄花梨桌面质地弥坚,与薄胎斗彩瓷一碰,清脆得刺耳。
皇帝果然抬眼暼过来,但也仅仅一暼而已,喝过了茶,便起身回前边儿书房去,不忘对仪贞说:“你自便吧。”
仪贞也学他,沉默地蹲了蹲礼,恭送他走,而后丢魂落魄地复坐回椅中,神游天外地不知晦朔,直到孙锦舟由慧慧领着,呈进来酒膳。
仪贞一贯和皇帝一块儿用餐,偶有不得空的日子,皇帝便差人将合她口味的菜色送过来,不拘什么份例,更不计尊卑,可今日孙锦舟这么如常行事,仪贞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陛下用过了吗?”
“陛下尚不得空。”孙锦舟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简直像画在脸上的:“因今儿有一道羊汤过的扁食儿,久搁便膻了,陛下命奴才先送过来要紧。”
仪贞深知他最将宫规里不劝膳一条恪守不渝,听罢点点头,白嘱咐一句:“御膳房里的炉灶总是不断火的,告诉他们该预先备着的都备好,别叫陛下临想起加餐了还得等着。”孙锦舟应着去了。
瞧,他俩岂止不恶语相向,连横眉冷眼都是没有的,但仪贞就是清楚,他俩之间隔膜着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应了沐昭昭的那句话,再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大年里总该打起精神来,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岁。
再说撇开他俩,其余众人欢庆嘉辰的兴致还是颇高的,身处这样的氛围里,好歹得以忘忧一时,比独自胡思乱想强多了。
上元这天,慧慧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皇帝为齐光公主另寻了一位即将外放的武官为婿,只待成婚后夫妇俩一道赴任,岂不逍遥?
仪贞何尝不懂,这是皇帝借孙锦舟之口向她递软话,总算准允她投桃报李了。
及至夜里观灯,谢夫人前来拜贺,又带来一桩喜信:大嫂嫂有了身孕,已满三月。
第86章 八十六
仪贞掰着指头一算, 该是与大哥哥成婚不过半年,大嫂嫂就怀上小娃娃了。
怎么这样容易呢?从前她身边都没个可对照的,尚不觉得, 如今有了比较, 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多惘惘的艳羡来。
看完灯, 已是二更了, 年里不设宵禁, 这时辰依旧热闹, 阿娘一行回去时倒不怕有甚不妥, 反而是宫里这三五个人,吃过元宵便各自散了。映衬着灯火如昼、爆竹声声, 犹有一种冷清的底色。
仪贞没吃两个元宵, 倒存在心里了似的,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手搁在小腹上, 明明极温暖,指尖滞涩得仍像冻着, 不肯轻举妄动, 唯恐惊扰了身旁的人。
她没有与他僵持的意图,并且她也能够相信,他亦没有故意给她甩脸子,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都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里偶有不慎, 便会伤了对方。
她踟躇地启唇,想邀他明日一起去走百病, 也想告诉他大哥哥他们要有孩子了,可最终她一点声音也没再发出来, 静默地阖上眼,维持着眼前泾渭分明的平和。
没有熏香,睡梦里听不见银骨炭燃烧的窸窣毕剥声,依稀觉得冷起来,但只那么一瞬,像是错觉,旋即一片暖融融落入她怀中,又将她环绕。
这一觉久违地踏实,睁开眼时,外面天色微亮一层轻纱似的白笼罩着,不知道是雪还是雾。仪贞活动了下|身子,见皇帝从撩起半边儿的床帐外走过来,穿戴整齐,一只手按住另一侧肩膀,来回舒展着。
“起这么早…”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咕哝着,皇帝倒像是有点不自在似的,片刻才“嗯”了一声,说:“有几起召对。”
可不是,过了十五,无所事事的日子又该结束了。仪贞这会儿后知后觉,她同皇帝那种古怪的相处还没终止呢。
她犹豫着,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珠儿渐渐转过去,又看一眼,赶在皇帝皱起眉头前,再看一眼,见好就收地开口道:“夜里我想带着她们走百病去,不知你得不得空…”
皇帝的脸色没什么波澜:“下半晌再看吧。”理了理衣襟,抬腿出门去了。
仪贞也不多做纠缠,坐在床上琢磨了会儿,心里有了计较,便下地来穿衣裳,一面吩咐甘棠去各宫请人。
走百病是民间特色。十六这晚,妇女们穿着盛装,成群结伴地走桥渡危、登城墙、摸钉求子,直到午夜始归。至于宫中贵人们,未出阁的时候因为家教严谨,不宜抛头露面,不曾体会过此间热闹,要等到如今方有机会凑一凑百姓人家的乐子。
“听说外头连袄儿裙子都兴穿白的呢!”武婕妤来得最快,一落座就讲起了自个儿的见闻:“便是求个谐音,这也太过了,没个忌讳。”
仪贞一笑:“这个我却想着了。”摆手朝慧慧示意,慧慧便领了四五个捧着捧盘的小宫人进来:“虽说宫中讲究多,不像外头那样争奇斗艳得厉害,咱们也别被人看作了田舍奴。这几条裙儿参差仿佛,上身如何配大袄、或者比甲、斗篷,都依你们自己。”
武婕妤细看:三条裙儿皆是白底缕金,寥寥勾勒出吉祥花样来,并无别的钉珠缀宝,夜里行走时,便唯见流光隐隐,不显纷繁俗气。
她心中甚喜,只碍于身份,不敢擅先,夸赞一通,复问仪贞:“娘娘预备搭个什么呢,也好给我们打个样儿。”
仪贞知她用意,也不藏着掖着:“我有一件狮子滚绣球的大红短袄儿,裙子便挑了条压脚卍字不到头的——你们只管考虑如何相衬,这时候还囿于那些条条框框可没趣儿了。”
武婕妤喜不自胜地应着:“我且等贵妃和公主一道。”
还有一个苏婕妤。论长幼她比自己大几个月,不过她那个人一向谦让嘛,武婕妤今儿个不打算与她假客套。
仪贞点了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了哪儿。两人喝了一盏茶,沐昭昭和苏婕妤相携而至。
沐昭昭穿了身妃红遍地莲纹长袄,洁白的风毛拢着下巴颏儿,气度比平素添了几许娇艳,与苏婕妤前后行过礼,因含笑说:“我仰慕苏婕妤琴音已久,今早突发奇想前去造访,不料叫慧慧姑娘白跑一趟萼华楼,耽搁了时辰,请娘娘只罚我一人就好。”
仪贞应得爽快:“罚你个什么呢?诸位都替我想一想,别轻饶了她才是。”众人笑着,仪贞又朝苏婕妤望去,见她依旧家常打扮,容色淡然——想来这片刻的耽搁,缘故非是沐昭昭所说,恐怕因苏婕妤而起。
与皇帝有关吗?仪贞说不准:她都还不知道,皇帝肯不肯赏这个脸呢。
到底眼下来了的,少顷,齐光公主亦到了,一应言词如常,究竟新定的婚事能予她几分慰藉,仪贞不得而知。
她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她无缘与人人都赤心相待,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前人早有先知。
大家聚齐了,便七嘴八舌地商议定了夜里的安排:扈从之人是少不得的,排场拉得太大既不方便,又难免惹眼。她们每人便只带一个宫人,余下的额度都要紧着皇帝的亲军——另外的暗卫就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了。
仪贞准备放慧慧与孙锦舟团聚去,珊珊和甘棠两个又不爱往人堆里挤,宁可留在宫里赶围棋落个清闲,意外之喜落到了蒲桃头上,她倒有点吃惊。
她一贯本分少言,什么美差赏赐都不争不抢,仪贞看在眼里,有意让她也得些好处,说:“有什么可推辞的,她们让给你,你多替她们把景儿都瞧真了,回来要说得旁人身临其境才不枉。”
蒲桃忙红着脸答允了,只差没对灯起誓必定不负众望,大伙儿不由都含赞轻笑起来。
沐昭昭自然带芝芝同去,武婕妤要选她宫里一个牙尖嘴利胃口好的,苏婕妤则是正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夸她事事稳妥。
而齐光公主今日并未有宫人跟随。
“你倒好,说出来总不怕伤了底下人的心。”武婕妤玩笑道,侍立在她身后那宫人显然与她最亲密,却被她挑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别出了宫还得我操心你”,没能跟着动身。
齐光公主闻言勾一勾唇,不接武婕妤的话头,只向仪贞道:“嫂嫂这里若有愿意出门玩儿的,且借给我一个吧。到底嫂嫂身份贵重些,比我们多带几个人也是应当的。”
这话不大中听,仪贞懒得戳破而已,想了想:“便叫燕妮儿服侍你吧,横竖你们往日就有来往,不怕她照料不到你的喜好。”
齐光公主被她一将,眼睫抖了抖,微微垂下去,仿佛有些懊悔。
仪贞说及这些,心里其实也窝火,但觉不值得发作罢了。撇开此题,指着单独一只捧盘道:“这几样杂佩你们也挑一挑,大抵能与裙上纹样匹配的。”
几人齐齐起身谢过,只沐昭昭暗里向她无奈一笑,想是嗔她又做散财,倒不好兀自推辞不受,一时各人挑选好了,便告退回去,约定好时辰,重新打扮一番再来。
仪贞又命小厨房做了玫瑰珍珠元宵、牡丹酥、果馅寿字雪花糕等物,预备着等大伙儿用些暖暖身子再出发。
厨娘们知晓这些主子们要走百病,送来的份量尤其大,除了现吃的羹点,尚有荔枝干、胡桃、酥油松饼、纯蜜盖柿等便于携带的,生怕谁的肚子腾出一丝缝隙,半路要尝街面上的饮食一般。
仪贞嫌她们蝎蝎螫螫,本不欲带这些个碍事,忽然想起皇帝爱吃那柿子,心下正犹豫着,门外宫人来报,说皇帝到了。
那便带吧。嘱咐过蒲桃,仪贞赶紧领着屋中众人走到门前向皇帝行礼,这才瞧见对方身后还跟着约定好了的一行女眷。
意料之中的,皇帝神情恬然,负手睨了仪贞一眼:“走?”
又来了。仪贞腹内那股怨气活似炉灶上正煮着的元宵,“咕噜咕噜”地上下翻滚——明明就不乐意了,偏还这么迫不及待的模样,吓唬谁呢!
沐贵妃倒罢,其余几人再是心有戚戚然,她也带她们同游带定了。
给她碰了这么久的软钉子,真把她的倔劲儿给碰出来了。仪贞站直了身,往前一迈,二话不说,径直就挽上了皇帝的胳膊:“小厨房的汤点才端上来呢——陛下若觉得这些吃腻了,去宫外换换口味也好,再不然,咱们还有带着的干果。”
皇帝一时大意,颇为不忿地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哪想她嘴里嘚啵嘚啵,两只爪子上简直倾注了吃奶的力气,铁了心地不许他反抗。
他好面子,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由得又羞又恼,真要逃脱她的魔掌也不是无法,可毕竟当着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他也得顾忌她的面子不是?
也罢,谁能占一个缺心少肺的厚脸皮上风,除了认输,他原也无路可走。
心有不甘地任由她自作主张,系了斗篷、提了琉璃花灯,两个人并肩走在头里,前方遥遥便是朱红宫门,后头跟着鸦雀无声的妃嫔公主,以及包袱里足有行军三五日口粮的宫人们——好一个尾大不掉。
“谢仪贞,我反悔了。”
第87章 八十七
亲卫们已经散入攘来熙往的人潮中, 隐秘地拱卫着这一行微服出游的贵人,他们本也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子,看起来与四周携家带口者没有太大区别。
皇帝在说完这话后, 并不曾停下脚步, 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 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 皇帝后悔的, 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 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 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 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 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 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 兴许是不远处姹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 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 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冲某处一挥手, 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赞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 ,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台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边儿则是一只小小的炭炉,比仪贞捧着的手炉大不了一圈,上面搁着的勺子倒颇大,放满了琥珀色的糖稀,时不时地冒一两个小泡。
这小摊被五六个小孩儿围得严严实实,个个脸上冻得红红的,手指头也跟小萝卜也似,往包围中心点几下,头挨着头念叨两句。
仪贞全凭他们解说,方才明白始终低着头的老翁在忙活什么:他嘴里含着的便是糖丝儿的一端,不断地往里面吹气,手中捏着的那个孙大圣便慢慢地鼓了起来,在满街明耀耀的灯火下,看着神气活现,好不威风。
原来有这么个窍门在。仪贞皱着眉冲皇帝笑了笑,也就歇了买一个尝尝的心思。
“猴拉稀!”忽然一个小儿兴奋地叫起来,其余几个跟着拍起了手,仪贞赶忙回过头,生怕自己错过了精妙之处——
但见这位老翁在吹好的大圣后背上又敲开个小洞,灌了一勺糖稀进去,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下面接一个小江米碗,并一个小江米勺。
备好这些,老翁终于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冲着某处喊道:“好了!”
摊前的小孩儿全都跟着扭头,仪贞也不由得跟循这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望向街角那座二层小楼。
原来是间脚店,因为所在地段好,这会儿楼上已经人头攒动,隐隐可见云鬓金簪、间或帷帽轻纱,想是有不少女客。
一个穿缎鞋的女子匆匆下得楼来,看打扮应是富豪人家的丫鬟,三两步走到糖人摊前,接过老翁起身递上的糖猴,撒给他一把钱,转身要走。
老翁跟了两步,一迭声道:“姑娘可快着些,那糖稀流尽了就没看头,还有江米勺…”
那女子早“嗒嗒”上楼了,未几,楼上响起一阵笑声,渐渐又止了,唯余零星的说话及咳嗽声。
又一个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擎着糖猴儿下来,年纪比穿缎鞋的小多了,身量也不高,转着头看看小摊前逗留不去的孩子们,将表演完毕的猴子塞给一个脸蛋最干净的:“喏,你吃吧。”
撞了大运的小孩立刻被其余伙伴们簇拥起来,小孩子的甜言蜜语腻过大人千百遍,七嘴八舌地央他分自己一口。
东蹦西跳的呼朋唤友之外,岿然不动的一个落了单,跑不过别个——他没穿鞋。
“给他拿一双去。”
街市上不乏卖鞋袜的,不多时,一双小儿的虎头鞋并一双厚棉袜呈给皇帝过了目,由年纪最相仿的燕妮儿给那孩子送去。
不需要寻由头哄他,那孩子飞快蹬上这从天而降的鞋袜,只看了燕妮儿一眼,拧身便一溜烟儿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执政的这几年,与从前、与历朝历代,原来没什么区别。”他们是最末一茬儿登城墙的,身边偶然走过的游人,皆是返家去的了。
皇帝压低了嗓音,几不可闻地恍惚一声叹息。
“对那孩子有区别。”仪贞说。
这话是下意识的,亦确是她的真心话,可她同时也明白,这是句废话。
她从未见过不穿鞋的人,纵然她在书里读过更惨烈的人|祸,但这是头一个站在她面前的、不穿鞋的人——甚至还是个孩子。
她的阅历不足以使她拼凑出恰当的安慰,况且,她不想有任何话在皇帝听起来是安慰。
太冷了。她呵出的一口气很快在寒寂里消逝无踪。
亲卫军站得离他们近了许多,又过了一阵,领头的那人提了盏灯走过来,叉手请他们返跸,快落雪了。
仪贞看他面善,旋即忽然心里一动,对他道:“把这灯给公主她们提去。”
那人愣了一下,不止帝后身边跟着的,随行众人手里都有灯,皇后特意交代他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那灯没什么用。”仪贞若有若无地看了皇帝一眼:“既然不能把夜色给挡回去,索性不要它。”
亲卫沉默不答:当你的两位主子显然在打机锋时,身为臣下最好的应对就是装傻充愣。
也就一霎的工夫,皇帝笑了一声,抬手示意他将灯递过去,亲提了走在前头:“回去吧。”
他的情绪比之前好些了,但没有全然释怀。这原在仪贞的意料之中:毕竟一国之君,社稷民生大事,要是真被她三言两句就劝解得了无牵挂,那才叫百姓不幸。
这一趟没体验着多少乐趣,而触动良多,连城门上的钉子都忘了摸,反观沐昭昭等人,倒是兴致盎然,连武婕妤与苏婕妤都能有话聊。
仪贞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不时回头看向她们,暗想:下一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吗?大约是要等到公主出降了。
武官也有武官的好处,只可惜将来天各一方,注定余生难得几回重逢。
又或者这正是齐光公主所求的。
她自恃与公主往来厚密,到头来未必赶得上皇帝这做哥哥的对其洞察更深。
“戒严!”将进内宫时,异变突生,本应撤去的亲卫军重新向皇帝靠拢,然而依旧晚了半瞬——
一道瘦小的身影蛰伏多时,以玉石俱焚之势撞来,微弱难辨的裂帛之声随即传入仪贞耳中。
她分明与皇帝紧贴着的,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无法替他稍作抵挡,小小一柄刀山峦似的横亘在三人之间:她、皇帝…
“噗…”一脚被踹开的淳婕妤面如鬼魅,离魂之躯软瘫倒地,握死不放的尖刃带出一泼鲜血,溅入她的眼睛,她似是不信,似是快意,眼珠儿亮得骇人。
正月十六的圆月照着她飞速青灰的脸,慢慢偏到地上,恰对着魂飞魄散的齐光公主。
第88章 八十八
淳婕妤没有死。
亲卫们轻而易举地将她拿住, 她丝毫不反抗,毅然抱了必死之心的,嘴里却不甘示弱, 悖逆之词甫一嚷出来, 便被堵死了口鼻, 拖拽下去。
余下亲卫军训练有素地当即分为两班, 一班护送帝后一行人回含象殿, 同时传召太医;由仪贞贴身照料皇帝, 贵妃及二位婕妤各开偏殿、配殿单独暂居, 严加护卫;余下随行宫人内侍亦不得离开,含象殿许进不许出。
另一班亲卫则拘了已废的婕妤, 关押进拱卫司里等候皇帝问罪;此外齐光公主执意不肯随众人回含象殿, 再三扬声主张留淳氏活口,以便审问,亲卫们请了她一道前往拱卫司, 再依尊便。
“是生是死由她,如今有什么比陛下脱险要紧?”仪贞面有倦色地转开身子, 珊珊忙挥手让回话的人退下。
“如何?”高院使终于从寝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仪贞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上去问道。适才皇帝处理伤口时,死活不许她在旁边看着,必然是伤势不轻,仪贞拗不过他,怕耽搁了时机, 只得在外面坐立难安地候消息。
老院使白胡子一颤,往常总笑眯眯的眼睛半抬起来, 目光微妙地瞅了瞅仪贞,这才颇为圆融地说:“陛下自有天佑, 娘娘只管进去探看吧。”
仪贞得了这一句,顾不上别的,撇下众人便去了,高院使则拧了自己的药童出得正殿,又招呼耳房里待命的众下属回去不提。
且说这寝殿之内,皇帝换下了沾血衣裳,身着寝衣歪在床榻里,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见仪贞泫然欲泣地向自己走来。
“我吵着你了?”仪贞这会儿把他看成了玻璃做的一般,又想为他掖一掖被角,又想为他垫一垫靠枕,怕他窝着睡不舒坦,怕他牵扯着伤口…手指动了又动,却不敢任意而为。
“没有。”皇帝说,发白的嘴唇有些干燥:“本来就睡不好,疼。”
仪贞哪里听得了这个,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欲问他高院使怎么不开些定痛的药,又想问他喝不喝水,诸般关切,全找不着个头绪。
她慌得厉害。以往皇帝偶尔一次头痛脑热,她学着宫人那般照料过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没失措到这田地——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贯顶厌恶“妇人之仁”这个词儿,如今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评语都冤枉,独自己不冤,该挨这份儿骂。
她想碰一碰他:从没能替他挡开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实。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儿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没看真切。
可越是没看清,浮想联翩的空间便越广袤,她越是后怕——万一呢,万一真是个要人命的词。
她的腕子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皇帝搭着的被面上盘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复又拢回自己的膝盖上。
“陪我睡会儿吧。”皇帝显然是精神不济,即便疼得难以入眠,微垂的眼犹自惺忪。
仪贞有点儿迟疑:她现下确实亟需与他相拥,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压着他的伤口,怕“万一”。
“我冷。”皇帝没有看她,却对她的思虑了如指掌:“汤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体温抵用。”
仪贞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进床被中,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皇帝,身子亦软软贴上去,额外留神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实际上一句含混的“我没洗漱”还在嘴边,人已经陷入了黑沉,绷紧的肢体也松懈下来,亳不设防地投在皇帝怀中。
真好。
皇帝轻轻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没有松开,嘴唇磨蹭着她那一块皮肤,鼻尖萦绕着她发际缕缕的香气,蔷薇发露,被她用着便多了股甜丝丝的滋味,像麦芽糖。
他忽然记起仪贞看见“猴拉稀”时满脸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
伤口因此有些胀痛,不过不碍事,刀刃不够长,没刺到肺腑,再者他攥着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时,她居然往回缩了一瞬。
废物。赌上平生胆量的孤注一掷,到头来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阴曹地府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赚取谢仪贞的满心怜惜倒是尽够了。他勾着唇,指尖拨着怀里人莹润的耳垂,略带惩罚地将耳坠子往下一拉,无声嗔责她:“你就喜欢可怜虫。”
仪贞浑然不觉,梦里也顾及他的伤势,一动不动地卧着,几乎退到了床边。
皇帝逐渐不满意这位置,决定改回他们惯常的睡法,两手搂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围和自己之间,严严实实地护稳当了。
棉纱底下渗出血来,皇帝余光一瞥,发现无须理会,便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丝风声也没收到。当日随行者,亲军、暗卫这一明一暗的不消说,其余几个宫人无不都是长久观察过平素言行举止、精挑细选出来的,更不会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应视朝理政如旧,皇帝还又去探望了一回陈太傅,并将高院使派到陈府坐镇,至于自己的伤口,反倒得抽空换一回药、看一看长势了。
仪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没什么异议,唯是牵肠挂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别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驻,凡事以皇帝的饮食起居为要。
至于淳氏,拱卫司暂未得到旨意,便只管关住了人,不叫她越狱就是。碍于齐光公主一力认定淳氏背后或有主使,应及早提审,以免招致灭口。指挥使刘玉桐无奈,只得托请沐昭昭辗转来讨仪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赶去了陈府,仪贞听她说罢,一笑:“他竟舍得劳动你。”
沐昭昭观她神思不属,笑亦勉强,一句打趣听起来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觉得意外,故而来找你拿个主意。”
仪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说陛下不得闲,便是空了,不好好将养,还去听她那些妄语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为光火,对着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还有多余的善念浪费在这等中山狼身上?遑论齐光公主,正该她装相的时候,她偏装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来了回禀一声。 ”仪贞嘱咐了慧慧,又让甘棠跟着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卫司,便不虚留你了——适才乱发脾气,望你海涵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着摇摇头,告辞去了。
仪贞放了话要往外朝去,并没哪个不开眼的来啰唣阻拦:皇帝在时,皇后已然是内宫独大,更别说现下皇帝不在,内内外外,自然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拱卫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却并不如外人想见的那般气派,仅仅是文华殿东南一带配殿,大小共计十来间房舍;至于皇宫之外的巡查缉捕需要多少驻点,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玉桐得知皇后亲临,着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腌臜地界,实在不宜让贵人践入,于是给那淳氏上了手镣脚镣,领到正殿明间里来,命她坐在一张宽阔禅椅上,又拿一根绳将两副铁镣穿起来,一并绑到椅背里。
仪贞进了门,见得如此光景,脚下不由得一顿,沉默一时,随后才坐到上方设的主位里。
“皇后娘娘无须来我跟前假慈悲,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没把你放在眼里。”淳氏深知自己横竖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语秉性,大有畅所欲言的意思。
仪贞不应她的挑衅,口吻平淡:“这是齐光公主的主张,认为你值得一审,所以我来了。”
淳氏不肯称她的意,朗声笑起来:“要我招什么?但凡姓了淳,没一个善终的,轮不到我效力——别的狐朋狗党?我在家时却不配知晓这些,还请您给个名册,我照着招供就是了。”
她还是元宵佳节时的打扮,依着宫女的份例,有一对儿缀珠绒花可戴,只是连日未梳洗,半掩在蓬发间,竟也现出枯败之相;一身浅底绣桔花袄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坠、两只鎏金镯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来便被拱卫司的人撸下了,方才呈给仪贞看过。
论起来,她倒是以宫眷之身入拱卫司的第一人。
“你究竟求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求。”太过迅速的否认,浑然不屑遮掩的谎言。
仪贞不由得想起数年前,四位婕妤初到行宫,三个美人胚子里夹了个未长成的小姑娘,稚嫩的脸上有着与之不符的肃穆,仿佛生来不得展颜。
唯一一点鲜明的印象呢,大约是她戴过皇帝赏的一对红宝石坠子,微露讽意地向自己行礼,意在挑破武婕妤等人的背后嚼舌。
仪贞彼时以为那般招摇的饰品不衬她,这几年分配各样份例时,也每每将光华内蕴之物留给她,如今回头再看,颇有些自说自话了。
人心难测,人心易变。
若不是她刺伤皇帝,若不是她口口声声指责皇帝“昏庸”、“刻毒”,将王遥作下的孽、将她的身不由己全都归咎于皇帝,仪贞或许能够压下心中的愤恨。
她冷眼睨去,不咸不淡道:“你一心求死,倒也算一种志向…只可惜,太辜负齐光公主的苦心了。”
“辜负?”淳氏虽谙仪贞刻意诛心,但终究无法泰然处之:“我何德何能,竟可辜负公主?她既择佳婿,不日便得天高地阔;而我…等我化作一抔黄土,未尝不是解脱。”
仪贞微怔,倒不是惊骇于二人的纠葛,只是心有疑窦:一开始皇帝将淳氏贬为宫人,是否动过事过境迁后、逐其出宫的念头呢?
然则覆水难收,再提无益。
她站起身来,最后问道:“可还有未了之事?”
淳氏脱力地仰倒在禅椅中,像是三魂七魄都呕尽了,徒留一具躯壳,凭借绳索镣铐牵引着,空洞的双眸黯淡良久,突地被赋予一抹诡光,转向仪贞:“皇后娘娘,你有专房之宠,宫廷度日于你如鱼得水,今时今日是不能体会我这般作茧自缚之举的——
“不过你要当心,李家的男女,没有一个不薄情寡恩。”
第89章 八十九
云板连叩四声, 当朝太傅陈江陵病卒。孙锦舟火急火燎地赶回宫中,不为报丧,却是指望仪贞出面劝说皇帝回銮——宫门将闭为其一, 再者历朝历代, 哪有天子为臣属守灵的道理?
仪贞讶然一挑眉:“既然宫门将闭, 秉笔何故来回奔波?速回陈府为陛下分忧要紧。”
孙秉笔险些一个仰倒:自陈太傅病笃, 皇帝几番亲临, 为恩师亲奉汤药, 消息不胫而走, 引得都中士人学子步趋麟趾,执学生礼拜访侍疾之辈络绎不绝。往日尚罢, 只消以主人抱恙、无力一见为推辞, 即可挡住十之七八;今日丧音一出,登门吊唁者竟倍于平素。
陈太傅并无子嗣,府中管事一流纵然忠心, 惜乎缺乏主见,对着那些自告奋勇扛幡儿摔盆儿的孝子贤孙, 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趋势。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 只带了孙锦舟一个内官跑腿,暗卫倒有,不知其数,护驾自然无碍,替丧家大操大办却是师出无名了。
孙锦舟一看不妙, 这般乱糟糟的,圣躬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忙不迭地脚底一滑, 找能搁担子的人来了。
仪贞一想:钦天监和礼部倒有份儿,可人家是管择日、管议谥的, 起灵堂办孝服之类的可劳烦不到这些个大人们,自己不便出宫,得替皇帝寻个靠得住的知客才是。
她瞧了瞧天色,对孙锦舟道:“秉笔总要走一趟,便代我给将军府带个口信——从前谢家老辈儿驾鹤,我大哥哥是去帮衬过的,清楚那些老规矩。姑且让他执晚辈礼,上陈家支应着,总不能让陛下难办。”
孙锦舟得了牢靠话,连声应诺着去了。仪贞无事可忙,坐在原处,半晌,轻叹一声。
谢时性情与两个小的不同,端的老成持重,揽下差事直赴太傅府,到里里外外料理顺当,不过一个时辰。
详尽事宜全数由他做主,皇帝方能腾出工夫安排身后哀荣:为恩师上谥“文正”,配享太庙,以使老先生无后嗣而香火永继。
七十古来稀。一场白事,算作喜丧,里子面子俱全,皇帝此举更不啻镶了一道金边儿,世人看去,皆赞完满,不显哀痛。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天地间放眼即是蓬勃新生,又何曾苦留一缕苍魂?
皇帝最后一回换下棉纱,仪贞方才有机会谈及“提审”淳氏一事。
皇帝一面理衣襟,一面抬眼看她:“你可知拱卫司这地方,'由她去'便是'任她死'的同义词?”
“她心已死,不会浪费拱卫司的刑具了。”仪贞指尖微颤,迟疑不决地触碰那道绯色的瘢痕,语调却是截然不同的沉静。
皇帝见不得她这般谨慎小心的样子,抓着她的手往胸口按:“你怕什么。”
仪贞手指一缩,没缩了,食指被他捏着,径直在那一痕上随意拂动。
这滋味恍似春菲入怀,被他俩瞒过光阴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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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平静的死亡。”皇帝忽然说,这一句后,是长久的缄默。
仪贞没有抬头,脸颊枕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笃定的,从容不迫的,她与他同样获得了平和。
可他依旧没有想好要不要走在谢仪贞之后,留下来当然可以将她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但他毕竟是自私的。
老师用性命最后教导了他一回,但这么多年他明明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仍然执迷不悟地妄图言传身教出一位仁人君子。
这片刻的安宁真不值那样大的代价。
“蒙蒙?”他确认一般地唤她。
仪贞正发愣,答慢了半霎,就被他冷不丁地反扑在床上,连帐子也懒得拉下。
“唉…”仪贞知道他这上头历来有股疯劲儿,越推越收不了场,何况又禁了这么久。起先还顾虑他有伤,后来被咬得狠了,心里恨恨道:疼也是你自找的。
以牙还牙地在他身上胡乱就拧,不想皇帝可不比她娇弱,不单无关痛痒,甚至有火上浇油之奇效,杀得仪贞片甲不留,一时志得意满,调笑道:“如你这等好逸恶劳,一月曝之、十月寒之…还想养个小的?”
仪贞被他激出了气性,轻哼一声,抖抖擞擞道:“你、你且等着…待我…”
大言不惭的嘴脸没能坚持过两下喘息,皇帝步步紧逼:“待你怎的?”
闷在心底的话无意间全说开了,仪贞通体畅快,软绵绵地扒着他香了一脸,权作告饶。
至于汹涌淋漓的战场谁来打扫,这不是酣然入梦之人管得着的。
乞巧节这天,大嫂嫂临盆,入夜,将军府里添了个小妞妞。
次日一早,仪贞得着消息,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篮红蛋送到跟前来,便着慧慧去分给众人。
慧慧提了那篮儿,笑道:“是有这么个习俗,一家子得了麟儿,便叫亲友四邻都沾沾喜气。”
仪贞经她这么一点,回过味来,改口道:“这个不急,你先替我备一份贺礼出来吧。”
慧慧依言而去,少时挑出一对玉如意、四色宫绸、一对“吉庆有鱼”金坠儿,因说:“原该送金镯儿的,不过宫里一时没有现成这么小的尺寸,就这么全个意思吧,不拘给小小姐串起来戴着,或是给少夫人做禁步都使得 。”
“可不是,大嫂嫂劳苦功高,怎能慢待了她?”仪贞便让人嘱咐小厨房打点一个攒盒,装了各色产妇可吃的细点——这些入口的东西,若非她亲自吩咐,底下人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几样礼齐全了,令几个本分稳当的内侍往谢家送去,府里这会儿必定极忙,让带个好便是。
内侍们领了出宫的牙牌,捧着东西退下了,出了猗兰殿宫门一转身,又遇见皇帝散了朝向这边来。
“是些什么?”皇帝自也得了消息,此刻随意扫了一眼,道:“也罢了。”
走进房中,与仪贞商量:“洗三有些赶,且小儿娇贵,家中长辈多是不肯抱她出来久了,给宾客看个趣儿的。不若一径等到八月十五,咱们再往将军府去,届时也满月了,又没有旁人,安安生生地做一回客。”
仪贞正有此意,才刚又将慧慧一言听进了心里,越发觉得这般安排好。朝皇帝笑着点点头,拉了他的手,说:“你这样周到,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皇帝信手摘了翼善冠,搁在一旁,顺势在醉翁椅上坐了,手仍与仪贞拉着,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问:“果真不知道?”
仪贞算是明白了,一言九鼎这话多么寓意深远:前一阵儿经不住养伤中的皇帝软磨硬泡,她把自己定下的入了夏就“修身养性”的规矩给蠲了,可谓是一步退、步步退,大暑天儿歇中晌时,也好几回越歇越劳累。
损他的话还在嘴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朏朏忽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就从椅后窜出来,蹦到扶手上,冲皇帝抵着下巴的手背一挠,尾巴一摆,带着怒气扬长而去。
原来是皇帝悠哉悠哉摇着醉翁椅时,不留神压到了这小东西的前爪。
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仪贞瞧着皇帝脸上罕有的迷茫神色,一时笑得前俯后仰,本意要看看他的手背,不防实在抑制不住,捂着酸痛的肚子竟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皇帝没好气地乜她,不懂其中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教她傻乐成这模样,大概还是有谢家添口的缘故吧。
一方面是顺着她的心意,一方面也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颇为正经地强硬扭转话头:“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样老物件儿,是当年和康贵妃传下来的,倒可以挑一样,给小人儿家护身。”
和康贵妃可是宫里有名的老寿星了。她老人家太宗朝就进了宫,与权倾后宫的仁定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姊妹俩的性情倒是一南一北,这位老娘娘从不爱争强好胜,也几乎未见过圣颜,凭借着姐姐的庇佑和安分随时的脾性,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再靠儿孙辈们的孝心,慢悠悠地晋到高位,活了一百零二岁,没病没痛地睡梦里与世长辞了。
这么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儿,仪贞心里向往着呢,总算调转了注意力,拍手道:“这意头甚好。”
回谢家的日子定了,忙差人去府里传话,这中间的工夫,堪堪够再理一回齐光公主的嫁妆——九月初五出降,可不是只一眨眼就到了么。
仪贞给小侄女儿挑的是一盘紫檀数珠,据说因为玛瑙佛头的颜色正,是和康贵妃年轻时的爱物。
她翻过一页册子,又看向皇帝——齐光公主一出嫁,顶多十天半月就要随夫婿往兴安州去了,山高水远,或许也该带些什么做念想。
皇帝读懂了她的意思,却漫然一笑,不置一词。
仪贞一时郁结,无计可施地捏他脸颊解恨。
皇帝浑不觉痛,轻飘飘地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中秋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谢府,如此尚能赶上夜里与宫中众人赏月。
天儿有些阴,仪贞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使人先策马去告诉家中,不必到大门外来等候,大嫂嫂与小侄女更是要紧。
说句招人恨的话,谢家二老见仪贞的次数,比一些女儿嫁到普通人家的爹娘还多,当今天子这位尊贵的女婿呢,虽然性情冷了些,但一贯也不摆什么架子,客随主便的态度很鲜明。
因而对于这份来自帝后的体恤,唯一忐忑不安便是嫁进将军府才一年多的柴氏了。
谢夫人有意安抚少夫人:“既是陛下与娘娘的恩德,咱们铭感于心就是了,且不会因为这个,来日就忘了臣子的本分。”
柴氏未出阁时,亦是敢于瞒过王遥给仪贞传递消息的姑娘,岂会毫无胆色见识?得婆母这么一句话,心里便有了底:“母亲教诲的是。”
谢夫人见状,也放心下来,笑着抚一抚孙女儿的襁褓,道:“让润鸣见见姑姑——姑姑可喜欢小孩子了。”
第90章 九十
仪贞年幼时, 便与柴氏有些情谊,后来虽由于进宫断了几年来往,但因为那封密信的缘故, 对她颇为感念, 兼之她与大哥哥成婚时, 自己可是正经喝过喜酒的, 如今再见上面, 丝毫不觉外道。
彼此叙过一通礼, 女眷们入内室说体己话, 皇帝则由谢时主陪——经过上次为陈太傅治丧,他对这个大舅子的印象相比对谢昀, 近乎天壤之别;谢时为人克制端方, 既不是迂腐乏味的书蠹,更没有与君王叫板的爱好,二人谈及军|政生民、诗书世情, 居然甚觉投机。
仪贞不必在皇帝与父兄之间不时调和,大感清闲, 卸了约指手镯, 兴致勃勃地来抱小侄女儿,满口“润鸣”、“润鸣”叫着,小妞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咯咯直笑。
“这名字好,谁想的?”仪贞心说, 若让爹爹起名,再不是这个路数。
“你大哥取的。”柴氏一笑:“好自然是好, 只是小姑娘家,偏又是乞巧节生的, 怕太…”
谢夫人在一旁道:“你嫂嫂就是思虑太重,早前判脉说多半是个女孩儿,就担心生在这一日,还打过提前催动的主意呢,到底让我给劝住了,是虚无缥缈的所谓意头要紧呢?还是眼跟前儿她的安危要紧呢?”
“这意头也没甚不好的。”仪贞笑眯眯地轻刮小润鸣脸蛋儿,抬头冲二人道:“乞巧节么,别的女子还得求一求,我们小宝贝生来就巧。”
又顺势说到这回送来的和康贵妃一盘数珠,紫檀与玛瑙都有安抚功效,给小润鸣悬挂在摇床前倒合适。
谢夫人并柴氏自然也听说过老贵妃轶事,多少有点添一枚定心丸的意味。
仪贞这才领会过来,皇帝果真比自己心细。
一时新燕进屋回说,宴已摆好,请诸位前往立语堂。
于是屋中几人便七手八脚地给小润鸣罩斗篷:那地方临水,可别凉着了。桃花锦里严严实实裹着个粉白娃娃,新滚的元宵一般,又糯又香地可喜。
仪贞按捺不住,央道:“我来抱,我来抱,好嫂嫂,你别受累了,只管搀着阿娘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说:“我并不教你嫂嫂受累。倒是你,手上可稳当些,别跌着乖妞妞。”又让柴氏从旁看着她,图个安心。
仪贞压低了声音,对柴氏道:“嫂嫂别听那什么'慧极必伤'的无稽之谈,这是一起老迂腐看不惯女子读书明理,编出来的胡话呢!”
柴氏不禁讶然,片刻方郑重点头,同样悄悄道:“我记住了。”
谢夫人内里盘算着事儿,竟没留意这二人嘀咕了些什么,一行人言笑晏晏地到了立语堂,皇帝正与谢时站在一块儿说话,转过头时,不经意瞥见仪贞抱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心里面一动,类于被朏朏挠的那么一下子,远称不上痛觉,但片刻的悸动又不可忽视。
仪贞带头,给他蹲了个万福,谢夫人并柴氏也就依样行事,免了那一套繁冗的大礼。
众人便要入席,皇帝却望着仪贞不动,谢昀没好啧出声,正欲说话,睡了一路的润鸣醒了,溜圆的一双眼儿瞅着仪贞,“啊啊”叫起来,将哭不哭的,身子也挣了两下,仪贞上下轻颠着她逗哄,没哄好,随即才知小东西是要娘。
柴氏微红了脸,笑意依旧端方,从仪贞怀里接过女儿,信手在她背上拍了几拍,小妞妞竟真不闹了。
仪贞暗暗赞叹,一面就向皇帝瞧去,四目相对,倒有种众目睽睽之下的赧然,赶紧又转开头,各自在桌前落了座。
才坐定,一个家下人弯腰躬身进来,附在谢大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将军一听就皱了眉,道:“此人一向是这么个作派,不过如此待他,却是我们家失礼了。”
皇帝见状,便问何事——原来是当年谢时的启蒙之师岳白术云游回来了,想起旧年有个学生家在帝京,心血来潮投了帖子到门上,要来拜访一二。
哪个知礼人家出来的会挑中秋这日子做不速之客?门房上的人斟酌片刻,总不能撵走了事,便请他到小花厅里稍候,茶果团圆饼先敷衍着,一面就来回主家,让厨房里现成的席面抬一桌过去就是。
谢时暗觉不妥,眼下既叫皇帝知道了,索性站起身来,拱手道:“岳白术虽放诞不经,但事前并不知晓御驾在此,绝非有意冲撞,望陛下宽宥,再容臣少陪,略尽师生之谊。”
皇帝笑了笑:“绝缨居士么,朕亦久闻其名,今日既有缘一会,还计较这些俗套做什么?”嘱咐万勿点透自己的身份,只笼统说是姻亲即可,又令家下人速速将客请进来。
多了外人,男女席位间便以屏风隔开了。外头有岳白术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竟无所不知,哪怕虚虚实实不可考证,到底附庸了个热闹的风雅。
里间只谢家老少夫人,并仪贞陪着一个小娃娃玩耍,更为亲热自在些。少顷柴氏抱了润鸣去更衣,谢夫人趁便留女儿说体己话。
及至下半晌,皇帝与仪贞二人辞别谢家时,岳白术尚还未走,正讲究着夜里何处赏月最妙。
“这位岳先生,不像是大哥哥的师长,我看二哥哥才像他的亲传弟子。”仪贞歪坐在车里,胳膊支着后脑勺,不禁失笑。
皇帝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朝自己靠过来,语气有点不满:“仔细一个颠簸磕着头。”暗想,谢老二虽甚可恶,但与这绝缨居士也非是一路人。岳白术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份,席间屡屡非难,却并非真心谏言,甚或批驳责备,而是更偏向于考校考校一室主客的涵养。
仪贞酒意上了脸,径直身子一偏,枕在他怀里,随即扯了他的袖子往脸上蹭,试图取些凉滑。
皇帝本想随她,可惜袖口不够宽大,再任她拉拽一阵,肩头都该落下去了。啼笑皆非地夺回袖子,两手箍住她的臂膀,强行扶住了她:“你规矩些。”
这话不说还罢,一出口倒瞬间点通了仪贞多的一窍,屡醉不改真性情,变本加厉地扒上他的胸膛,七荤八素就往他下巴鼻梁上一通乱啄。
皇帝被她啃得心花怒放,唯是顾忌车外还有旁人,忙俯就过去,管好了她那不得章法的嘴唇,不作声地用力吮她,亦不给她哼出声的空隙。
谢仪贞这晚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一盅半的酒醉了近两个时辰,连早已邀齐了人的团圆宫宴也敢爽约,撇下皇帝和沐贵妃、齐光公主及两个婕妤面面相觑,若非看在沐昭昭的面上,皇帝连这一刻的工夫都不愿坐。
等到人定,她又睡足了,蓬发睡眼地起来,坐到桌边,吃团圆饼,洗脸漱口,再乳燕投林似地扑向皇帝臂弯里。
谢仪贞想要个小崽子,想得不辞辛劳、摩顶放踵。
六局一司能人倍出,在为齐光公主出降大礼忙得脚不沾地之余,还能腾出三头六臂来,额外赶制出两套十六副精益求精的小金镯儿。
大些的一套送去了大将军府,润鸣小姑娘这月龄戴着正合适;另一套小些的,现下正摆在御案上。
手镯脚镯份量都不重,工艺纹样则极尽用心,个个坠了一排小巧铃铛,一动便清脆作响,图的不外是将小儿栓住护住的意思。
皇帝不记得自己幼时可曾戴过这玩意,难得新鲜,拈起一个在手里摇了摇,眼底浮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暖色,不意被进来回话的孙锦舟打断了——齐光公主求见。
皇帝唇角微微落回了平直。文华殿重开经筵,今日他特意请了岳白术做讲官,孰料绝缨居士比自己还耐不住这不可理喻的陈规旧矩,执事官略微干咳一声,暗瞪个眼教他举止庄重些,他竟当场呼天抢地,泣涕涟涟着“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那是历代君主稍有走神或是小动作时,被呼喝过的话,如今叫他抢去反客为主,其余官员们竟一时哑然,大殿中众人沉寂一阵,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忍耐这野夫子一时,好叫他进讲完毕,趁早滚蛋。
装腔作势给天下百姓看的经筵结束,皇帝倒觉得这老匹夫乔张做致的嘴脸减了几分可憎,其对圣贤巨著的歪解也不无深意,权作解闷儿地相谈到这会儿方散,恰好可以连同打好的镯子一道说与仪贞听。
李溯来得不合时宜,又太合时宜。
许是好事近,许是单纯换了个伺候梳头的,她的发髻比以往略略繁复,望去多了一分成熟,更兼一分陌生。
不过他们二人也从来谈不上熟识。公主由秉笔太监引着,走到皇帝跟前,恭谨地行下一礼,口称“陛下”——“皇兄”二字,是他俩当着皇后面儿时不消明言的默契。
“何事?”
“后日离宫,特来辞谢天恩。”
短短一句话,遣词实在意味深长。然则皇帝不接口,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一只锦盒。
他是这个样子的。看人亦跟看一桌一椅没什么区别,试想,但凡是心智正常的人,岂会对着桌子椅子或喜或厌、憎恨怜悯呢?
他自己也未见得是人,他的一笑一怒,难保不是从旁处模仿来的。
齐光公主平心静气地立着:他不发话,她便不得擅自坐下;同样,他不耐烦兜圈子,她最好是简明扼要。
“陛下与娘娘所赐甚丰,臣本无颜忝受恩光,唯有一求,敢请陛下成全。”
皇帝显然早猜得她要求什么,似笑非笑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着眼睨她。
他长得像赵娘娘——这是宫闱里的禁语——这样一张脸若非刻意为之,绝少能有骇人的神情。
但齐光公主万分清楚,这神情并不意味着他会被自己轻易打动,哪怕那只是他的举手之劳:
“我愿终身不返京畿,长伴驸马左右,暗督其言行…”
“不必。”皇帝断然回绝,这才正眼看她:“你算计太多,智谋却差得远——朕消受不起这样的效力。”
丝毫情面也不留,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之言。齐光公主还欲分说,皇帝摆了摆手:“这是皇后的一番苦心,她不求你回报,朕也望你来日不要忘恩负义。”
多亏了仪贞的穿凿附会,他为圆上这篇“善心之举”,留了淳氏全尸,横竖淳家已树倒猢狲散,无处供她入土为安,即将久别的妹妹要讨,就随她处置吧!
齐光公主见他松了口,心里一酸,尝不出半分得偿所愿的滋味,忍耐再三,终究滚下两行热泪来。
皇帝却大为皱眉,将面前的锦盒交由一个小内侍捧好,又吩咐孙锦舟领公主去和拱卫司交涉,自己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李溯暗暗衔恨,千恩万谢的架势不敢忘记:“劳烦陛下费心。如今纵使挫骨扬灰,于淳氏而言到底离了樊笼,不枉我与她困坐宫城里这些年,微不足道的些末薄谊了。”
痛煞之人撒撒癔症罢了,皇帝怠懒计较,充耳不闻,再不想雪泥鸿爪,终有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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