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 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
珊珊摇摇头:“顿顿去添时, 都分毫不差。”
“有几顿了?”仪贞仍是将信将疑的。
众人都沉默一霎, 旋即, 慧慧才低声道:“自发觉后…已有四顿。”
自发觉后, 那就是无人说得出个准确时候了。
仪贞渐渐皱起眉头:“武婕妤那里去问问呢?”
“已经问过了。”甘棠说:“不止武婕妤, 贵妃、苏婕妤那儿都问过, 连空下来的拂绿阁都找遍了。”都寻不到, 这才不得不来回给她。
宫里常有人气儿的地方就这么些了,余下闲置的殿室, 搜查起来更不容易。
仪贞错了错牙, 狠心说:“不必发慌,它成日里吃得肚皮滚圆,就知道到处撒野, 等知道饿了,自然就得回来了。”
它淘气得厉害, 连皇帝都挠, 治一治也好。
可正因为它淘气得厉害,她才放心不下:若是掉水池子里了怎么办?若是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怎么办?甚至于,它惯擅飞檐走壁,一股脑儿跑到宫外去了怎么办?
软蓬蓬的毛团子,哪舍得真让它吃苦头呢?
仪贞究竟坐不住, 一拨出去打探的人连猫影子都没捉着,便又派出几拨, 自己亦沿着平素常走的路径边弯腰四瞧,边轻声呼唤。
这么直耗到日暮, 依旧一无所获。跟随在旁的慧慧与甘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苦劝仪贞回去稍歇。
仪贞自知在理,余下众人也都辛苦了,令他们各散了,再从上夜的人里选夜视强的轮班。
大宫女们知晓她心焦,只得把劝解的重任托付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驳她的意思,温言细语地安抚她用过酒膳,洗漱就寝,哄得彼此俱半梦半醒之际,外面檐下滴露,“嘀嗒”一声,仪贞已然闻声坐起:“找着啦?”
四下静谧,唯有皇帝被迫跟着起身,语调冷了三分:“你睡是不睡?”
仪贞顿觉理亏,连忙伸手替他抚抚胸口顺气:“对不住,扰着你了。”拉高了被子盖好二人肩膀,拥着重新睡下。
皇帝原不是要她赔罪的,喟叹一声,说:“这么折腾还没找着,索性明日派一班暗卫给你使,不怕那小畜生上天入地。”
这是把心里话带出来了。仪贞暗道那又太过了,没有应,只管眼下候着他睡踏实了为正经。
日日五更就起的人,是经不得她胡闹,明儿白天朏朏再没个下落,暂且不要和他同床好了——就怕他不肯,还得发脾气。
东想西想了一夜,几乎没阖眼,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只大致一见众人进进出出如昨,就明白小猫尚未回来。
仪贞自己又去宫后苑里走了一圈儿,无功而返。双腿沉沉的,坐在榻上再支撑不起来了,斜靠着榻围又眯瞪了一回。
慧慧瞧着不是法子,悄摸儿找来孙锦舟,让他不拘从哪里再抱个模样差不离的猫来,就作朏朏给仪贞找着了;往后便是真的那个回来,左右也没甚坏处,且管眼前要紧。
她还没返来,燕妮儿倒脚步轻快地进了屋,道:“娘娘,我看见皮影班一个小子新养了只猫,像咱们朏朏的品相。”
仪贞一听,顿时醒了盹儿,一看见说话人是她,又迟疑了片刻。
燕妮儿与从前齐光公主宫里的百灵儿是干姐妹,为此还牵桥搭线地让公主和仪贞结交起来,一番波折后,百灵儿终是如愿以偿,跟着公主陪嫁走了,燕妮却不愿同去,宁肯留在猗兰殿。
容身之处虽还在,毕竟失了仪贞乃至众人的信赖,一应活计都派不到她头上,兹当积德行善白养着她就是。
燕妮儿悔不当初,此后便绞尽脑汁地试图重为主子效劳。
换作旁人,仪贞就随口让她去皮影班问一问了,可燕妮明显立功心切,不知话到了她嘴里会如何传,万一不是朏朏,她别稀里糊涂地成了夺人所爱。
反正皮影班里也没有生人,仪贞琢磨了下,站起来:“朏朏那脾气,旁人哪里降伏得住?勉强抱得它过来,别半路又挣跑了,更加难找——我自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慧慧复进来,听见这话也无从阻拦,索性跟着一道去。
到了皮影班庑房外,里面练功众人方得了消息,泰半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七手八脚地推了燕十二出去迎驾。
仪贞见是他,便笑了笑:“你们只管练你们的,不必慌张。我养的猫儿跑出来了,四处寻一寻,你们当中或有谁见过,记得来猗兰殿知会一声。”
燕十二一脸茫然,低眉敛目地一叉手:“奴才领命。”
燕妮儿就怕仪贞不信,正要插嘴,旁边不知打哪儿冲出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冲仪贞而来。
“喵!”
“朏朏…”
仪贞养的朏朏可从不撒娇,这等惹人爱怜的叫法——不正是她那不孝的小畜生!
不顾它一身又是泥又是灰的腌臜,仪贞一弯腰就将它抱起来,两手捏着小猫脸往外抻:“我瞧瞧,又脏又丑,不像我的小心肝儿了。”
气喘吁吁跟过来的那人身条儿细长,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原是许久不见的燕十六。仪贞看了看他,道:“你认识它啊。”
这话本属无心,燕十六却目光躲闪,一声也不吭,片刻才想起来,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这是舍不得猫?那可不行。若不知道这猫有主,倒还罢了;既连名字都叫得出,再是喜欢,又怎能据为己有?
仪贞念他尚小,燕十二这兄长又甚严厉,决定不说穿,就此揭过:“好罢,猫回来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
燕十二已然猜得端倪,此时无法辩驳,只按着弟弟要他一齐行礼恭送,近来惜言如金的燕十六却鼓足勇气开了口:“我在蔷薇馆那边一个石缝子里掏着它的!它淌了水,毛发湿了,冷得发抖,我带回来,是想、今日是要烧热水给它洗洗…”
听他声口,仪贞才知素来活泼的小孩儿今日为何异常寡言,不止是干了坏事被她撞破,更多的,是因为嗓子彻底变了。
仪贞不懂内侍净身那些门道,燕十六嗓音虽有变,但与寻常成年男子仍有差别——唯独是,不能再唱皮影儿了。
他从前擅长的那些角色,都被旁人全替去了;翻跟斗?他长高了,手脚也僵硬了,翻不出好花样来。
他没机会跟着班中人一起被传召了。他只能靠着哥哥,继续留在这里,可哥哥看他看得很紧。
连收留朏朏,他都是偷偷摸摸的。
“怪道遍寻不到,叫你以后再淘气!”骂归骂,心疼犹是心疼,将朏朏交给慧慧抱回去洗热水澡,指尖在它跃跃欲试的脑瓜子上一戳,让它老实点儿。
仪贞转回头来,对燕十六道:“哪里就扯到了一个'偷'字,如此说明白不就好了么?”
她明白她与他们身份有别,一言不慎,于她无碍,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燕十六心眼儿实在,她便又宽慰他:“我听太医说,你的风寒已经好了,不曾留下损伤就是最好的。”
燕十六抬眸,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去:“可是,皮影儿唱不了了,跟斗也翻不了了…”
这是怕自个儿成了无用之人啊。皮影班内的人情世故如何,仪贞不好贸然干涉,看向燕十二:“你们兄弟俩在一处,总归是好的,若你实在闲不住,来猗兰殿找个差事也使得。”
不管他二人如何打算,有了这句话,至少不会被旁人明里暗里排挤。
燕十六抿了抿嘴,答话的机会又被燕十二抢走了:“承蒙娘娘抬举。这小子如今还受奴才的管教,且拘着他不去外头胡来就是,往后倘或管也管不住了,还求娘娘给个恩典,叫他到宫外去谋生。”
仪贞一愣,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少时才道:“如何就说得这般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
留下他兄弟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燕十六半晌才从震惊气愤里回过神,瞠目结舌地质疑燕十二:“你从没说过,要赶我走。”
“这不是赶。”燕十二神情肃然:“难道你还贪恋这地方的荣华富贵不成?在富贵窝里做奴才秧子,何如到外头去…做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笔银子,你拿去,正经做一门营生,再买个贫民丫头,别一味使唤人家,你俩互相照应着过活…”
如此细致的一番安排,燕十六竟如受了莫大羞辱一般,脸都涨红了:“你知道的!你存心…我碍着谁了?只能是碍着你了!”
“别嚷了,对嗓子不好。”燕十二一脸冷漠,像是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又对闻声赶出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无事,便跟着大家一道进去了。
燕十六独自留在门外,浑身发冷,单薄的衣服上还粘着一缕猫毛。
第92章 九十二
当了几日游侠儿, 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 这才显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好了, 没吃苦没见瘦, 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 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 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 倒乖顺了不少, 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 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 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狸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
“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 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发。
“自重阳节后, 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 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 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 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 自以为不啻虎啸,脊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 ”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抬举?”
小畜生,谁抬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①——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采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历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历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复,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账,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喂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赞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厘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
第93章 九十三
据皇帝说, 此行是为着内商与边商的官司。关于盐政,仪贞所知不多,只一个“开中法”乃是太|祖时定下的金科玉律, 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上至老妪, 下至幼童, 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以盐为中介, 招募商贾向边防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顺利完成使命后, 这些商人便可向朝廷领取盐引, 售卖食盐。
须知国朝一共有九边重镇,每一军镇驻扎将士数万、战马无数, 一日消耗的粮饷物资数目巨大, 不管是统筹还是运送这些物资,都是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所以把这一样差事交给精通此道的商贾,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普通百姓们也可免于多服一重徭役。
但凡事难有十全十美,二百多年下来, 纳粮开中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 盐区的产量不是无穷尽的,一年不过六月、十月两季丰产,且两淮地区出量大、品质也好,达不到令手持盐引的商人们个个及时支取食盐,等候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都有;而譬如江右这些小产区截然相反, 食盐壅滞的现象并不鲜见。
为此,仁宗皇帝又颁定了兑支制度, 鼓励、甚或命令商人们越场支盐;其后几朝举一反三,放宽了最初法令中一些无伤根本的条条框框, 很大程度上地缓和了供求矛盾。
此举有得便有失。盐利巨大,本不该与民争利的权贵们得以假借亲友门客之名,搀中牟利,搅乱盐业,部分无势可傍的商贾越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或是被势大者吞并,或是改投别路,专买卖盐引的囤户也应运而生。
“…盐务败坏,已至极点。”皇帝长叹一声:“巡盐御史年年按察,收效甚微,不是被富贵迷了眼,就是被奉承糊了心。拱卫司也着人去探过这龙潭虎穴,搜罗了如山铁证,查办了眼前的一个,新上任的一个照样往覆辙上行。”
仪贞愕然听罢,不由得满腔钦佩道:“如此说来,岳先生真是忠勇过人了!”
“他?”皇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道:“他在江右待过的年头不短,指不定有什么故人要法外容情,这时节便等不得了。我且允他去,再由一班信得过的人跟上,兴许能揪出几条潜底之虫。”
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
仪贞出身将门,耳濡目染,知晓后备充裕对边关战士有多重要,增粮增饷又有多艰难。这些个蛀虫硕鼠,她恨不能亲自上阵,除之而后快。
可实际上她再怎么义愤填膺,盐务要整顿,靠的是皇帝的英明、暗卫们的机敏,乃至于岳白术这个人的良知,就是与她无尤。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花团锦簇胜昨岁的新年,以及前来猗兰殿求情的燕十六。
“哥哥容不下我,要赶我到宫外自生自灭,还求娘娘开恩,许我在这里当个碎催吧!”
“胡说。”仪贞嗔怪了一句,对他谆谆善诱起来:“你哥哥待你的心如何,我们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便是偶然意见相左,你好生同他分说就是了,怎么红口白牙诬赖起他啦?”
燕十六不禁气馁,不是因为皇后偏袒他哥哥,而是她全然把他当个小孩,是去是留只与燕十二商量。
他尚不知贪心,隔些时候见着皇后娘娘一面就能快乐很久,长日不得见,本也未曾感到失魂落魄。
是燕十二点破了他这份懵懂的情愫,事与愿违地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
对于他这点儿少年心事,仪贞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再者说,我这儿的内侍不过干些跑腿递话的活计,你的年岁又不合适了——你要想好,若真决意自立门户,我倒可以托孙秉笔给你寻摸寻摸。”
燕十六思量片刻,应下来,学着哥哥那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费心。”
仪贞笑了,说:“暂且回去吧,总要告诉你哥哥一声。”
过后仪贞同慧慧提起,慧慧倒一时称奇:宦官是刑余之身,在宫中样样便利,大致可保全体面;一旦到了民间,时时想有热水都算奢靡,更不必提什么沐浴熏香之类。
燕十六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至于燕十二,则实在可疑得很。
仪贞看了慧慧一眼,犹犹豫豫的,又抿了抿唇,低声自语似的道:“我感觉,燕十二对我…”
“啊…”慧慧立刻听懂了,轻呀一声,阻止了仪贞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
仪贞见她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瞎猜的罢了,无凭无据,做不得准,你可不要说给别个。”
慧慧自然晓得利害,忙不迭点了点头。暗忖:这倒说得通了。那燕十二并不是个拘礼近迂的人,缘何每每在仪贞面前手脚都放不开?
然而,这又与撵走燕十六有什么干系呢?
没来得及问出口,皇帝走进来了。
“今日与俞家子弟打马球,依稀听说俞懋兰病了,也不知你二哥哥得着消息没有。”正月里无事可做,跑跑马活动一番筋骨,进了屋直觉得热,解了大衣裳还不够,又抓起一旁放冷了的茶就灌。
“唉呀呀…”仪贞连声阻拦不及,怄得直叹,放下手里提的茶壶,旋即又问:“去打马球,怎么不叫上我?”
“你几时起的?”
才起。这还是听见说燕十六求见,方才洗漱穿戴妥当的。
仪贞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渐渐的,脸上的晕色褪去了,唯余沉默。
“怎么了?”皇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今日上了一点粉,指尖触得一股很新鲜的细滑,他忍不住多捻了两下,接着说:“你要是为他们发愁,打发人知会谢昀一声就是了——我看俞家的意思,还是很愿意认回女儿的,兹要我不计较,欺君罪名就摘脱了,要是再给她指门婚,那更好也没有了。”
懋兰的意愿呢?二哥哥等到如今,难道还没有法子周全这些名分上的文章吗?懋兰一度的坚持,仪贞如今才隐隐明白:为着自由。
而后又想起燕十二说过的,做个人。
她从前曾设想过的自在,是皇帝拨乱反正后,她跟着沾光,抱起太平缸痛饮也能垂范天下,那便堪称洒脱随性、恣意而活。
抑或,都不尽然。凡人必有欲,交织成网,挥舞着去追逐所求,自己也困在网里。
“顺其自然吧。”她无意把皇帝也拉进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网里裹缠,打算自先理个头绪再说。
其实头绪就在那里,她捏住了,踟躇再三,终于抬头问出口:“用了这么久的功,为何还不见成果呀?”
皇帝答不上来。他给自己诊过脉,号仪贞的更是信手拈来,倒不是不相信高院使——其实就是觉得太医署也不可全信——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足。
只好归咎于缘分未到了。
门上锦帘一动,慧慧领着几个宫人端了膳点进来,因为眼下不早不晚的两头不靠,送来的菜色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芝麻元宵、黄米枣儿粥、玫瑰果馅万寿糕、五色水晶蒸角儿等早间常进的,亦有蒸鲥鱼、椒醋鲜虾、八宝鸭子等正经大菜;备着仪贞偶然想吃一口清爽的,另有一海碗火腿鸡汤,面上薄薄浮着层油,并一捆小指宽的银丝面,趁用的时候撇开油,底下还是滚烫的,极细的面下进去就熟了。
仪贞睡过了时辰,一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面,只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慢慢喝着,又对皇帝说:“芝麻元宵闻着都是香甜的,你可要尝尝?”
皇帝摇头:“我等汗出透了,洗澡去。”
乜了乜她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邀道:“你不妨也来泡一泡,血行通畅了,便知道饿了。”
这话在理。仪贞便搁下碗,洗手净口,跟着他一道往浴房去了。
浴房里暖雾缭绕的,一开门,就拂在来人的脸上,在冬日里实在很惬意。
香汤已经放好了,周遭林檎果与牡丹旖香联袂而来,简直有些靡馥。
仪贞坐在皇帝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额发,厮磨摇晃着,恍惚沦陷于波光粼粼的月色里。
春暖冰融,偶然滴落水中,一阵阵涟漪绽开,她渐渐生出一点疑心,趴在他肩头问:“你说,在水里…会不会流逝了?”
他手上忽然卸了力,她冷不丁跌坐到深处,魂飞魄散地瞪着他。
“蒙蒙。”他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无端让这个称呼都少了两分亲昵:“我喜欢与你燕好,也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是,不要在这两桩事上加诸因果,可以吗?”
第94章 九十四
孙锦舟揣摩上意, 给燕十六在内织染居安了个位置,叫他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应卯。
事情板上钉钉了, 燕十六这才肯向哥哥开口, 省得他还想觑个时机去向皇后娘娘开口求去。
燕十二冷笑一声:“你既然能自己做主, 从此以后就不要来知会我了。”
燕十六本想与他和好的, 这下也索性作罢, 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自己的被褥、一套换洗衣服, 七歪八扭地裹成一个包袱, 自己提了就往外走。
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知道他这么一号人要来,尚拨冗亲见了面。手里捏着个斗彩盅子, 偏头把嘴里嚼完的茶叶一吐, 恰落在唾盂沿儿上,那张富态的脸上便挤出较为满意的笑容来:“我一听孙爷爷说起,就知道你这小子运道高, 咱们这福窝子啊,你是来着了。”
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 一提“孙爷爷”, 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溜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 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 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赞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采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
三月初一,在皇后的陪同及百官的跟随下,皇帝至京郊先农坛行亲耕礼。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前来一睹帝后真容的农夫农妇,表演他们熟门熟路到闭着眼都不会错的劳作,仪贞暗中颇觉芒刺在背,幸而皇帝不负众望,游刃有余地在他那三畦地里先耕再种,熟稔得仿佛正是一位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的老农。
至于分担余下九畦的王公大臣们,凭他们如何八仙过海、各出洋相,能博百姓们一笑,仪贞觉得倒也不坏。
演耕礼毕,帝后官员们皆至斋宫等处休憩,后续的劳作则交由真正的农人来完成,最后,皇帝赐官员及农人茶点,以示慰问。
仪贞免不了担心半月后的亲蚕礼,琢磨了会儿,悄向皇帝道:“我顺道看看俞家姐姐去。若她养了蚕,也好讨教讨教。”
皇帝心里不以为意:无论挑进宫教她的养蚕妇人传道授业水准如何,大礼当日的蚕必然是温顺可爱不咬人的。
她想去看看俞懋兰,也在情理之中,他微微颔首,同样低声答:“我同你一道。”
仪贞却婉拒了:“我去看她,只以闺中情分论,陛下一去,待客成了接驾,叙旧成了圣旨,倘或再教她误解了什么,反而不美。”
他真听不得她唤他“陛下”的那种口吻,若非有大臣在场,他必然要拧一拧她的腮帮子。
“好好好,你且去吧。”皇帝要贴心起来,也是十分的周全能做到十二分,“你不想兴师动众,只管坐辆牛车就是,拨一班暗卫跟着,一个赶车的、再两个妥当宫人端茶递水便罢。”
仪贞一时称心足意,强持着端庄风范,起身以更衣为名,向皇帝发自肺腑地蹲了蹲礼,从旁侧退出去了。
此更衣乃是真更衣,换了轻便装扮,上了牛车,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即使同为京郊,皇帝的籍田离着真正的庄户毕竟还有一程子路,大道行至尽头,三两转弯,路便趁人不备一般,变作了蜿蜒小径,牛车的好处这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水栀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逗狗儿,瞧见一辆新崭崭的牛车停在自家对过,只当是城里家中又送东西来了。
“姑娘前回就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叫别送那些个来。”水栀起身,边下石阶边说,小狗儿也跟前跟后,绕着她的脚跑下来。
“这几日倒有几样可口的野菜野果,你们来也好,趁便捎些回去。”到了近前,才见车夫眼生,虽一脸和气,但只笑着不搭话。
水栀起了警惕心,退后半步,见车夫打起帘子,从车厢里请下一位年轻夫人,春衫罗裙,新柳似的身条儿,生机盎然的一张芙蓉面孔,倒有两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尊下是?”
“仪贞?”久违的一声称呼,乍然间显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朝来人望去。
俞懋兰摘了遮阳的笠帽,额际隐隐一层薄汗,不防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自己射来,回过神,莞尔一笑:“我在村野里惯了,不是有意藐视天家,还请皇后见谅。”
仪贞的片刻沉默并非拿大,而是惊讶忘言——若不细看眉眼口鼻,这哪还是她记忆里的懋兰姐姐?
“俞姐姐这话就是把我往外撵了。”她笑着上前,自告奋勇地接过懋兰取下的背篓,险些没接住:“怎么这样沉?”
一笑一愣,依旧是旧时闺阁里的模样,懋兰的口吻不知不觉也就亲昵如昨了:“上回雪爪路见不平,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野花狸,这是它家长辈的谢礼,实在盛情难却,不然平日里,我也不摘这么些野果的。”
仪贞深以为奇:“雪爪?便是这小家伙吗?”呼哧呼哧在她们身边绕圈跑的小狗儿便是遍身嫩黄、四个雪白爪子。她弯下腰,伸手欲去摸它,借以感知一二这山林间的异妙,诸如什么野狸的酬答。
“就是它。”懋兰忙不迭地让水栀将果子从背篓里捧出来,逗着雪爪往一边去磨牙玩,省得它对仪贞的裙裾跃跃欲试,“它是这一片最热情好客的主人翁了,多少嘉宾都冲着它,才赏光来我们这儿一两回。”
二人说着话,懋兰让着仪贞往屋里坐,仪贞看了看旁边大树下的石桌石凳,说:“何不就在这儿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懋兰闻言笑起来,又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一重,亦更渺远一重。依言拿一个坐褥来垫着,请仪贞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挽了袖子浣过手,亲提了自摘自沏的忍冬茶来,斟了两盏,二人对坐细品。
春耕最要趁早,便是他们这一行样子货,亦不得不顺时随俗,故此忙忙碌碌到这光景,也才堪堪日近中天。
阳光尚和煦,头顶绿荫翠浓,仪贞微眯了眯眼,端的惬意,又偏首睇向懋兰,不无嗔意:“俞姐姐自谦村野,实则乃是世外高士,这般闲云野鹤,我都无颜拿俗务来叨扰了。”
懋兰“嗯”一声,问:“是什么事?我既敢与'娘娘'对坐对饮,难不成还拘泥于'雅'啊'俗'啊的吗?但讲无妨。”
仪贞便将亲蚕一事道来,感慨道:“躬行兼诚心,好歹尽我所能吧。”
“唉!”懋兰脸上浮现出一丝愁色:“才夸了海口,话音未落就要食言了——我这儿并不养蚕,缘故你从前是知道的。若不介意,我倒识得几位养蚕的大娘,可以替你出面说和,届时也可领你过去,再妥妥当当地接你回来,只要不进屋就好。”
“这也罢了。”仪贞说:“我观姐姐今时今日,好比脱胎换骨,一时就没想着,你仍旧怕蚕。”
“脱胎换骨,毕竟仍未换掉内里的魂魄啊。”树枝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微垂的长睫上,依稀是阁楼里那双被菱花窗格阴影掩住的眼:“你方才谬赞我是世外高士,其实我心有所羁,远未得超然——一是父母,二是…不过在此地偏安躲懒罢了。”
她的闭口不提里究竟有何人,仪贞多少有了底,来的路上,她也确实打算过,但凡懋兰的口风里有丝毫余地,她必要为二哥哥竭力争取一番,可现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满则亏,人生在世,十全十美也未见得是最得意的事。纵有缺憾,但俯仰无愧,能这么活着就很难得了。”懋兰知道仪贞已经懂她,重又释然,指了指头上绿树:“这是枣儿树,小满前后花开得满满当当,十里之外都是香的,那时你若来,必定喜欢。”
仪贞扬唇说“好”,慵懒地眺望四周,庄户里不种闲树,或桃或李,绯红洁白皆纷纷,蜂儿蝶儿闹嗡嗡的,是她读田园诗时畅想不到的天地人间。
第95章 九十五
亲蚕礼在即, 沐贵妃、武婕妤、苏婕妤皆来猗兰殿拜仪贞为师,练习采桑和缫丝染色。
“我还没见过蚕呢,听说是会咬人的, 果真吗?”武婕妤瞄向了仪贞:“皇后娘娘, 是不是该拿些蚕来, 让我们观察一下习性…”
没等仪贞开口, 苏婕妤头一个不赞许:“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结茧的紧要关头, 怎能拿来任我们摆弄, 岂不作孽?”
“苏姐姐博览群书, 我却是不知者不怪嘛。”武婕妤有些不服:“何苦说得这样罪大恶极?”
“苏婕妤说得对,这些小东西是蚕农们的生计, 不是随便拿来给我们玩儿的。”仪贞一锤定了音, 随即才转向武婕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届时若当真害怕,拿着银钩做做样子就是了, 蚕只管吃桑叶,哪顾得上咬人?”
皇后用金钩黄筐, 妃嫔则用银钩, 采来桑叶喂了蚕,待蚕结茧后,蚕妇便选出好的蚕丝献给皇后,皇后再献给皇帝。
过后又择吉日,进行缫丝、染色等节。制成朱绿玄黄的衣料, 以供祭祀礼服使用。
身为主祀者,真正需要仪贞动手的流程其实寥寥无几, 至于陪从的嫔妃,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大伙儿的热情都很高, 对于此项劳作表现出了空前的翘首以盼。
在内织染局遣出的一行女染工中,仪贞还见到了兼任赞者的燕十六。
内织染局的匠人们皆是从外头拣选出来的青壮年男子,每年领粮食银钱,随带入局的妻女亦多艺业精通,此番仪礼上便发挥了作用;唯是这些女眷们宫规方面尚且生疏,掌印太监一事不烦二主,点了平日监工的燕十六前来照应。
仪贞见他来回奔走着,俨然成竹在胸,心里替他高兴,预备着何时见了燕十二,也在他面前念一念,免得他长日记挂。
旋即又觉得不妥,回宫后招来燕妮儿:“上一次,你如何想起去皮影班的呢?”
燕妮儿而今生怕不能取信于人,竹筒倒豆儿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奴婢的干妹妹百灵儿,临行前把养的两只朱砂鱼托给了奴婢照料,奴婢把它们放进了蔷薇馆外头的小池塘里,隔些日子去看看,这才留心到了那个养猫的内侍,实在没有别的瓜葛了,奴婢不敢隐瞒,求娘娘明鉴!”
这话应当是真的,她自个儿也该明白,再撒谎,猗兰殿就真容不得她了。
不过仪贞不着急表明态度,甘棠在一旁听了,倒有些忍不住:“你心里倒有成算。谁不知道蔷薇馆是娘娘从前住过的,你打着猗兰殿的名号,过去也极便宜,至于有没有别的勾当,却是无凭无据了。”
“娘娘…”燕妮儿这时才体会到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简直百口莫辩——私养玩宠,本就不是她能做的事儿,何况还是养在猗兰殿以外,隔三差五地出宫门,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仪贞叹道:“瞧,你又是为情义得咎。我这儿的人有些爱好,我一向并不禁止,只是因为有个朏朏,鱼确实是不能养的,你那干妹妹可曾替你考虑过这一点?便是她出宫匆忙,实在周全不到,你又曾来问过我没有?所幸而今无事发生,你哑口无言,也就罢了;倘真成了祸根,你又如何补救?补救不了呢?”
燕妮儿愧悔不已,一时竟泪水涟涟,伏地道:“奴婢糊涂,不是不知这些道理,是困于他人的目光言语,宁可违背本心行事,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也晚了!”
这番自剖实属仪贞意料之外,总算肯高看她一眼了:“孺子可教,便不算晚。坐端行正、毁誉由人,还有得历练呢,不急于一时。”
燕妮儿蒙了大赦,新生一般,喜盈盈地去皮影班传过话,顺道看望蔷薇馆外的两尾鱼。
鱼儿活泼好动,放回池子里比养在小小缸中更是自在,无须她每常侍弄着。燕妮了却一桩事,越发尽心地在仪贞身边听差。
不过仪贞身边实在不缺人了,从平素的饮食起居,到外出游玩;统领库房、调度人手 …详细到一只琉璃瓶碎了、朏朏的衣裳脏了这样的小处,都可落在专人头上去解决。凭一个燕妮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找不着可以效劳的地方。
仪贞横竖是闲着,见她不得要领地忙忙碌碌,又点拨她:“你且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操持得妥当呢。当初你甘棠姐姐领你从小厨房进到这里头,虽不图你报答,你很应当记得她的恩情才是,谁曾想你犯了糊涂,叫她脸上无光,心里难免失望,依我看,你该诚心诚意地向她赔个礼,叫她且观你往后。”
燕妮儿受教,下了值果然去找甘棠,特意端茶与她,口称“师父”,又再三赔罪;甘棠连道“何至于此”,一面接茶一面扶起她来,说让她只管好生当差就是了。
仪贞全当此篇翻过,慧慧这样更谙甘棠为人的却知道,后者不过是不会拂逆主子的意思而已,心底里再不会接纳燕妮这么个人了。
有小聪慧而无大是非,难当重任。
仪贞亲手浸入染料的那块儿绸子,做了一件皇帝常服,余量还有一丈多,叫内织染局仔细卷叠起来,彩绳儿系了,用一个锦盒装好,掌印余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猗兰殿。
这点小奉承,仪贞是看得懂的:皇后娘娘巧么,染的衣料都格外经用些。
示意宫人接下了,笑道:“也是匠人们心慧手敏,可见余掌印平日里训导有方。”
余太监呵着腰连说“不敢”,一抬眼皮乜见个花容月貌的大宫女走过来,将一只缂丝荷包递到他跟前。
“劳动余掌印专程走一趟,且拿着喝盅茶解乏。”
那哪儿能呐!内织染局虽不复昔日繁荣,掌印太监到底不愁吃喝,况且这是皇后亲赐,何等的荣宠!余太监巴不得回去就奉在供桌上、一日三柱清香呢。
乐陶陶地谢娘娘恩典,两手接了,复又把这位文声雅语的宫女看了两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孙锦舟的对食儿了,按着辈分,自己得叫声奶奶。
后脖颈一紧,一双招子立马老实下来,再三再四地谢完仪贞,脚底早抹好了油,顺势就要告退。
“不忙。”仪贞没把他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接着道:“我上回看缫丝女工们,终年将手浸泡在水中,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年纪轻轻患上痹症的也不在少数。我问了太医,拟了一张蠲痹汤方,往后按这个配药煎好,每日分给众人。”
余太监忙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分!”密密实实地歌颂了一通,赶在仪贞不耐烦之前,又斟酌道:“内局地方偏,成日劳烦太医署的大人们也不便,不如奴才们自己领药材回去烧水熬煮,省事儿许多。”
仪贞略想了想:“就依你说的吧。”
余太监领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回局里大力宣扬皇后娘娘的仁德去了。
瞧着那一步一抖的敦实背影,慧慧一撇嘴,回过身来,向仪贞道:“这个余太监不大老实,万一昧了药材,以次充好、欺上瞒下,岂不有违娘娘的苦心?”
“总不能因噎废食。咱们的本意是让那些工匠们少受病痛,不是磨练出个刚正清廉的掌印太监。”仪贞暗想:哪个混得上“太监”位置的内侍不是一肚子算计?
“再不然,还有个燕十六可作监察御史呢。”
燕十六这日轮着休沐,洁净一新地走回自己屋前,灵机一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略开了些,两脚一点地,轻轻松松腾空一翻,便倒挂在了门框上,晃晃悠悠地风干头发。
一支小曲儿没哼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没待燕十六看清来人是谁,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调转回来,扎扎实实掷在地上。
这般手劲儿再无旁人,燕十六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哥”,一面揉着被燕十二抓疼了的肩膀,一面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还记着他前回说过的话呢。燕十二有点抹不开脸,据实以告的话又怕弟弟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越发活络,索性反问一句:“我不来,如何看得见你艺高人胆大?”
燕十六兀自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随即笑嘻嘻地一比手:“哥哥里面坐。”
燕十六如今当着个小小的监工,得以单独住一间屋子,陈设比以前在皮影班还精细些。燕十二坐在一只圈椅里,不由得感慨起来:“上次我说的固然是气话,不过,你独自在这边领了差,凡事是该自己多思量些,没有旁人多嘴,自己拿主张爽快归爽快,到底别忘了稳妥二字。正经立起来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
燕十六自入了织染局,余太监倒不曾为难他分毫,但毕竟多见了人情世故,心里更明白了不少,听他这么一番话,只连声应下,知道这是纯然为自己好的。
兄弟俩难得平心静气地畅谈了一回,燕十二口渴,不得不停下来,自己起身寻得茶具倒水喝,又叹:“才说你长进了,转头连茶也不倒一杯。”
燕十六道:“你又不是客,要什么自己拿就好了。”
燕十二无奈,凉茶下肚,正事也不得不提了:“皇后娘娘一时要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燕十六没等他说完,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又是抓梳子束头发、又是掸衣服穿鞋,一面催促着燕十二快些,一面敲隔壁房门借玻璃镜子。
“…你这副模样,在外面且收拾起来。”好一通风急火燎,两人走在猗兰殿的路上,燕十二不得不叮嘱他几句。
燕十六还在摸自己的发髻光整不光整,嘴里随口应着,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燕十二明知如此,亦拿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生怕再适得其反一回。
等到了猗兰殿,仪贞见了他俩,先笑起来:“果然亲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我原说叫了燕十六来,趁机让你们两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赞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
提起余太监,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近来缫丝妇女们每日能领一碗汤药喝,余太监说这是娘娘怜惜她们,服下可免于手脚僵硬。还鼓励其余工匠什么…'见贤思齐',往后他才好再向娘娘讨一份恩典。”
这个余太监。仪贞愈发觉得不叫燕十六掺和进去是对的,半大小子哪能跟那个老奸巨猾斗心眼子?
燕十六自个儿却心有所悟,请缨道:“娘娘既然问了,想必余太监那些行径还是太过火了,我回去便多多留心,一旦抓住罪证,立刻来知会娘娘。”
仪贞一听,急忙劝阻不迭:“你是到人家手底下当差去的,不是当细作去的,哪里来的这般奇思妙想?”生怕他上了心,一力充作玩笑,打着哈哈揭过去。
又闲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话,便叫他们兄弟自行相聚去,不忘冲燕十二使个眼色——他毕竟老成些,知道利害。
燕十二确实不再提内织染局云云,单是数落燕十六:“你下炉能打几根钉,就在皇后面前夸起了海口?”
燕十六不以为然:“擎王保驾不少我一个,吹汤打扇总不多我一个。”
燕十二哽了哽,片刻只好道:“没出息的东西。”竟隐隐有点言不由衷。
“我一个宦官,能有多大的出息啊?”燕十六依旧嬉皮笑脸的,顺道宽慰哥哥:“我喜欢娘娘,又没伤害着哪个,能算什么罪过呢?
“一辈子种在心里,只开花不结果罢了。”他拍拍燕十二的肩膀,一派潇洒地扭头要走,腿却没能迈出去——
皮弁绛袍的九五至尊威仪端肃,不似神佛,极近修罗。
第96章 九十六
燕妮儿面无人色, 苍白的嘴皮子抖个不住,踉踉跄跄奔到仪贞跟前,腿脚立时瘫软在地, 才唤了个“娘娘”, 皇帝迈过门槛踏进来了:“怎么了?”
他还是一副家常语气, 仪贞不知怎的, 后背有些毛毛的, 不曾多想, 只下意识替燕妮儿遮掩过去:“总又是打碎了什么, 慧慧,你跟着她去看一眼, 也好在册子上记一笔。”
“这么毛手毛脚的, 你还留她。”皇帝笑乜了地上人一眼,随意坐在仪贞对过,自己抬手解皮弁。
仪贞站起身来帮他, 趁机挡住了燕妮儿,甘棠又将后者一扯, 她这才手脚打颤地爬了出去。
换过了轻便衣裳, 皇帝从屏风后出来,见慧慧珊珊皆候立在屋中,微挑了挑眉,勾唇向仪贞道:“栖霞郡君养的那个日前又闹出笑话来…”
今日是望日朝会,不引见奏事, 纯行礼而已。赞礼拜唱完“圣躬万福”,礼毕退下时也互通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无——男儿郎、伟丈夫嚼起舌来, 那真没女人们什么事儿了。
仪贞素昔爱听这些个,俗人天性嘛。今儿个不知为何, 总忍不住走神,坐立不安似的。一时皇帝也停了下来,含情凤目无端端有些慑人,不作声地直望着她。
仪贞实没留意他说到了哪儿,讪笑了两声,佯作坦然地另起个话头:“之前那幅杏黄绸子,我拿来做了一对儿枕头,里面填的杭白菊、决明子,夜里枕起来沙沙的正好眠——是了,贵妃从前那个'雨霖铃'也是这个理儿。”
她越是心怀惴惴的时候,越是喜欢天南地北信口开河。王遥尚得意的那些年,曾屡次被她搅七捻三,全不以为意,甚至颇为宽纵地看着她冒傻气。
阉狗,竟也敢抬起狗眼打量人。
他破天荒地觉得她聒噪得心烦,打断道:“今日是正阳子诞辰,灵济宫必有法事,不妨去散散心?”
仪贞皱了皱眉:“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看的?做起法事来又是烟熏火燎,不如就窝在这儿躲清闲。”
她向来是懒散惯了的。皇帝想了想,就依了她的意思,道:“试试你那新枕头去。”
一道躺着,也不做什么,两人齐齐发愣,皇帝忽然说:“看皮影好不好?你从前不是总想拉我一块儿看?”
仪贞其实不太热衷这个了——她生性就是这般,一转眼一个新花样,最近又迷上了针线活,做完枕头做扇套,再有什么穿衣镜的罩子、猫窝的褥子,连朏朏冬日才穿的鞋儿也做了好几双。
不过皇帝既然有此雅兴,她当然奉陪。蒲桃领命去皮影班传话,门帘儿一动,甘棠与她擦着肩进来了:
“回娘娘,不与燕妮儿相干,是朏朏顽皮,打碎了个红釉双耳尊,恰让她见着了,怕娘娘怪罪她没看住猫儿,这才慌里慌张冲进来请罪。”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听不出真假,皇帝扫了她一眼,便擎等着仪贞的反应。
仪贞“哦”了一声,没等表态,朏朏听见有人说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头,娇声细气地“咪咪”叫着,曳着毛茸茸的尾巴踱到仪贞跟前,蹭着她裙裾卖乖。
“咦,这么亲我呀?”仪贞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指尖点了点它的黑耳朵:“必是干了坏事。”
朏朏难得地不躲,仰着张小猫脸巴巴儿地望着她,仪贞心里顿时跟蜜糖融化了似的,搂着它香了又香。
皇帝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见仪贞转过头来,道:“沾了一嘴猫毛,就别来挨我。”
仪贞不答,握着朏朏的猫爪儿,让它面朝向皇帝,在它脸上轻轻刮了一刮,其意不言自明。
好歹得见她笑靥明媚如常,皮影班诸人到了。
燕十二不在其中。仪贞起初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兄弟俩还有事,燕十二未及时返来,问:“有什么新戏没有?”
班中名叫小鹞的一人忙回道:“新排好的有一出《李逵负荆》。”燕十六倒嗓后,旦角便全交给了他。因皮影班中人皆知,仪贞爱听热闹故事、看漂亮人物,这一折剧情既诙谐,又有满堂娇这么一个女郎角色,故而他提出来,正是两全其美。
偏生仪贞不喜水浒梁山,微一拧眉,倒被皇帝抢先开了口:“不如唱青蛇、白蛇。”
小鹞心下愈喜:一人唱两角他也是苦练过多时的,甚觉得心应手,现下能在两位贵人跟前显露显露,今后的前程就不愁了!
仪贞不知就里,安排道:“那么你唱小青,等燕十二来唱白娘娘。”
“…是。”小鹞暗里虽失落,也唯有应下,蒲桃闻言,却行两步,欲去寻燕十二速速赶来。
“就让他唱好了。”皇帝却阻止了蒲桃:“一个班子多少人,总不会只有一个能唱的。”
原是他想看皮影,自然依他的意思。仪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且听小鹞曼声吟唱起来。
小鹞的年纪比燕十六更小,嗓音更柔媚些,动听归动听,总不大像是白娘娘或小清。仪贞又看向皇帝,他也心有旁骛似的,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留意品鉴。
一段游湖借伞唱罢,出神的人先来问她:“如何?”
仪贞失笑:“陛下觉着呢?”
“我觉得极好。”皇帝夸得毫不走心:“往后就叫这个人来唱吧。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小鹞。”
顾不上小鹞如何惶恐惊喜,仪贞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重新翻涌上来:“那燕十二呢?”
皇帝眉头微动,扼住了欲蹙未蹙的趋势,凤目里犹盛着笑意:“燕家兄弟言行无状,冲撞了朕,罚他俩一顿板子,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原来如此。仪贞叹了一声,令珊珊给皮影班子赏钱,摒退了屋中众人,方道:“这话客套得我都当不起了。虽说我常传他们来看皮影,难道他们就不是陛下的奴才了吗?做错了事,陛下亲自责罚,倒是他们的荣幸,我怎会有二言?这也罢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皇帝不觉略略松了口气。他从不怕谢仪贞看得上那两个玩意儿,暗地里提心吊胆仿佛是种直觉,他自己都说不出缘故。
仪贞观他此等情态,既怄又笑,横竖没有别个在了,无须顾虑他的帝王威信,嗔怪道:“你也是朏朏吗?一面瞒着我干坏事儿,一面试探我发没发火?”
“试探”二字不过是委婉措辞——总不该说堂堂天子,还来看她的脸色;然则说者无心,听者却恰恰觉得戳中了心病,抱屈道:“这罪名我可不认,我并非试探你。 ”
他既作了真,仪贞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思,拉了他的手:“那是我说错话了,你拧我两下?”
她明知皇帝向来眼馋这个,因她怕疼屡屡不能得手罢了,如今有了由头,他的手指已经快比到她颊边了,她又往后一仰:“我脸上猫毛还没洗呢,你不是说别挨你?”
自然逃不过一顿收拾。二人嬉闹够了,歪在一块儿说话。之前枕过菊枕,这会儿发间隐隐还嗅得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仪贞索性将脸埋在他肩头,细寻了半晌,评道:“你闻着有点苦,是那一只枕头里决明子填多了?”
次日起来送走皇帝,仪贞坐在妆台前挑耳坠,甘棠捧了用过的巾栉出去,慧慧在另一旁整理首饰匣子。
仪贞朝燕妮招招手:“你一时只说我许你去蔷薇馆看鱼,瞧瞧燕十二他俩伤得如何了,把我们这里的棒疮药给他们几瓶,悄悄儿的,别叫人知晓。”毕竟皇帝前脚罚了,她后脚给药不好给得大张旗鼓,倒像跟皇帝叫板似的。
燕妮儿脆声应下来,慧慧在一旁听了,便去柜子里找药,却原来收在旁边一间耳房里,是几盒膏子。慧慧一想,又搜罗着几根参须,白纸包了,俱拿个茄袋儿装起来,旁人再看见一时也想不到这上头。
“拿过去时千万说明白了,这膏子趁早涂,另一样若没信得过的帮手,自己掰一截含在嘴里也是好的。你让大的那个记下,他心里有数些。”一面往回走,一面叮嘱燕妮儿。慧慧其实是不大放心她的,只不过能办事儿的人里数她年岁小些,内侍们虽不是男人,她们这些人也尽量避嫌为好,且她有个养鱼的由头,往日也没有惹过眼。
燕妮儿一一点头记下了,两人正要回仪贞一声,甘棠回来了,看了慧慧一眼,让她俩别忙着进屋。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甘棠面上亦颇为难,想是踌躇再三,最后决意说实话:“那两个昨日挨打,是拱卫司动的手。”
慧慧一听就知凶多吉少——拱卫司的手段,十个百个宫正司都难及。
她看了看燕妮儿,燕妮儿彼时是被皇帝的脸色吓着了,却并不明白拱卫司人的厉害。后来甘棠拉了她出来,也只叫她回屋去好生待着。
“你要是不信,只管问孙秉笔去,他当时在场,看得比我多。若不是陛下不想血脏了猗兰殿,那两人连活着进拱卫司都不能…”甘棠顿了顿:“五十板子打完就扔去了乱坟场,便是那会儿还有一口气,过了一夜也该断了。你,可得想好了如何回娘娘。”
“据实回禀。”慧慧脸色比昨日的燕妮儿还可怖几分,但终究是站稳了没发抖,定了定神,掀开帘子牵着燕妮儿一道迈过去。
甘棠早料到她会如此,神色毫无波澜:“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直守到皇帝散朝回来,屋中始终没有传出一丁点响动。
第97章 九十七
“陛下。”甘棠屈膝向皇帝福了一福, 自觉举止如常,正欲退身为他打帘子,皇帝已经抢先掠过她, 一低头走进屋中。
仪贞仍坐在妆台前, 目光迟迟地向他转过来, 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半扇屏风, 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慧慧立在一旁, 不见礼也不是, 见礼也不对。张了张口, 企图打破沉默。
皇帝略一摆手,拦住了, 又示意她退下。
慧慧不敢违拗, 又放心不下仪贞,手掌不由自主地在仪贞肩头轻轻一按,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两步, 复改为却行出去。
“原来五十板子就能够打死人。”关门声似乎格外刺耳,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扰得远近不定一般:“我居然从不知道这个, 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徐徐走到她身后, 因为她不肯回头,他便于镜中与她对望。
这其实是副颇具况味的构图,但凡她的眼睛里愿意多些情致。
可惜她不。
皇帝暗叹了一声,走得更近些,伸手堪堪落在她肩膀, 她躲了一下。
“这已经是最干净痛快的做法。”他解释说,注意力却在她那只颤抖的耳坠子上——她今日只戴了一边耳坠, 有点奇怪,但是一种别样的俏皮。
“就拱卫司而言吗?”她站起身来, 总算肯面朝着她:“一定要送到拱卫司吗?”
皇帝有点不高兴:“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混账话吗?死一次算便宜他们了。”
她不知道,燕家兄弟俩又能言行无状到什么地步?仪贞眼睑蓦然一抽,不,她知道了。
她竟是知道的。皇帝吮了吮唇,没有耐心继续这个话题:“总之都料理干净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们不是落叶尘埃,怎可如此“料理”?
她无法不放在心上,有两个人,因她而死。这个事实壅滞在仪贞胸中,她捂住了心口,诸般分诉未待吐露,猝不及防弯腰干呕起来。
“蒙蒙!”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竭力将她捞住,却被她挣脱开,别过脸接二连三地作呕不止,一手徒劳地捂着嘴,一手手心朝着他,有气无力地摆了两摆。在片刻的平缓里匆忙辩解:“我不是…”
“宣太医。”他不让她再说下去,扬声吩咐过人,紧接着强硬地把她抱住了,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她嘴角,却对眼尾沁出的几滴泪珠视而不见。
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
“…我没有怀孕,你自己就能号出来的。”仪贞收回发酸的手腕,侧过身去,飞快地揾了揾眼睛,而后顺势取下单只耳坠:耳眼不知何时被拉伤了,她觉得疼。
“我知道你没有。”皇帝看着被她随意撂开的镂空金葫芦,在几案上滚了两三转,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猛地被点着了:“我担心你无端端地突然呕吐,其实不是无端端——你嫌恶我!为了两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喂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抬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
要等多久呢?皇帝忽然反感起了这个称呼,此情此景下它丝毫不亲昵,她只是借此向他彰显,他们尚有重归于好的余地,更甚者,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既然有话,为什么不能眼下就说?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吗——她都当着他便作呕了。
他也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她,不必等的。
但是,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就是曾经“谢仪贞不再来哄他”的假如。至于她在等他告诉她的话,实则已经有了预设好的答案。
在他领悟到她的未尽之语前,不能随意作答。
这样一桩小事,好像彻底无法收场了。他慌了阵脚,再权衡不来轻重,只抓得住眼跟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还会来含象殿吗?”
“会——不过大概要一阵子了。”
“骑马呢?东西两苑,郊外?俞家的庄子上…”
“等来年吧。”
可在来年的好时景之前,他们有一个隆冬要逾越。
第98章 九十八
“今年说得躲午, 不设宴。”芝芝很是满意这安排:老辈儿说五月五是九毒之首,阳气为一年最盛,寻常人等闲压不住。她家贵妃秉性又柔弱, 与其顶着大日头去赴宴, 莫如在自家待着安生。
她举着苍术, 各处窗边墙角都熏一熏, 一面说道:“猗兰殿送来的粽子倒小巧, 你可要趁热尝一口?一时沐兰汤备好了, 再泡上一泡, 百病不生呢。”
沐昭昭坐在廊下看花,闻言点了点头, 又说:“皇后娘娘原可回娘家归宁一日, 也没能成行。”
芝芝熏完苍术,到一旁洗了手,返过身来低声道:“有人说, 皇后月前和陛下不欢而散,至今都没再见着面…”
“这是谁传出来的?”沐昭昭皱了眉头。
芝芝知道她与仪贞有几分交情, 忙说:“我也并非看人笑话, 只是身在此地,外面风风雨雨的,总不能半点儿不留心。”
沐昭昭亦明白她素来立身处世之道,不好苛责,只叹了一声:“怪道呢。”
眼看日头渐高, 二人便回屋中歇着,沐昭昭又见着桌上一盒芝芝用艾叶剪的豆娘, 挑了几样,说:“午后咱们到猗兰殿去。”
芝芝答应着, 外头一个小宫人急急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沐昭昭一愣,搁下豆娘,扶着芝芝的手站起来,几人连忙往外头去迎驾。
皇帝正从连廊中走来,没穿节令衣裳,平常的一身挼蓝圆领纱袍,眉目清寒,在烈日曜曜、朱栏碧瓦间,有一种万事不为所动的文雅恬然。
越到近前,这种感觉就越分明。及至皇帝抬抬手,免了沐昭昭等人的礼,方才冁然而笑:“长久不曾见,朕今儿特来瞧瞧你。”
他冲谁笑,谁多半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沐昭昭跟在他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一刻越是如沐春风,后一刻的风刀霜剑就越凛冽,骨头渣子都能给刮成齑粉。
“多谢陛下关怀。”沐昭昭敛眉轻颔首,侧身比了比手:“晒得很,到厅里坐吧。芝芝沏雨花茶来。”
借着说话的工夫,不露痕迹地又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意不似旧日那般神光飞扬,隐隐似有两分不自在——简直像是出于真心一般。
沐昭昭的心便落回了原处,听见他又问:“这些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上未收完的豆娘,沐昭昭说与他,皇帝因说:“从前你倒没带过这个。”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赵娘娘本是江南人氏,打她进宫后,这一风尚就在女眷之中流传开来,每逢端阳,谁不在鬓间戴一二支?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储君,连日日侍奉他的司寝女官叫什么都不经心,哪还注意得到什么人头上戴着什么?
好在沐昭昭已然释怀了。啼笑皆非之余,并无过多酸涩,含笑拨回了皇帝生硬的寒暄:“总是取个意头的东西,我正说过了中晌,给皇后娘娘送几样去。”
皇帝眉头微动,旋即只是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端端的,专跑她这儿品茶来了?沐昭昭猜得出皇帝的心思,兴许正掂量着自己够不够做个从中调停的说客。
既然他还没有开口,她便也不主动追问,这亦是在宫里求存的一点小智慧,可以想在主子前头,绝不可以动在主子前头。
是了,她虽恋慕过他,但由始至终,依旧将他摆在主宰者的位置,所以也无怪他当年,三言两语就主宰了她的命运。
沐昭昭无声暗叹,皇帝却似觉察到了一般,转头看过来,片刻道:“也好,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可做,你陪着她解解闷。”
沐昭昭不禁微愠,泠然笑道:“我本是这么打算的,陛下又特意叮嘱,可是要同去?”
皇帝若是这么容易就去得,又何须来找她?
难得她与仪贞相厚,因自己一句额外吩咐着恼,皇帝倒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他以为,沐昭昭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谢仪贞说他是那个吹了口仙气儿、让满宫木偶泥胎活过来的人。
其实不然。力使穷泽生流、枯木发荣是她的愿景,他并不在意。
她从未看清过,他是个冷酷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装一辈子,在对燕家兄弟的处置上,他露了马脚,被谢仪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见他,是嫌他面目丑陋,令她作呕。
沐昭昭一时冲动,夹枪带棒一番,虽不后悔,但见皇帝乌沉沉的双眼直钉住自己,却一丝眸光也无,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该找谁追索去。终归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温顺解意,又说:“陛下不得闲就罢了。我自去猗兰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我也竭力帮着排解。”
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呼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于沐昭昭呢,一开头是皇命难违,这个说客她当仁不让;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颇能与那两个内侍感同身受,对仪贞在知交情谊之余,更多了几重钦佩。故此皇后与皇帝能否冰释前嫌竟在其次了,但愿仪贞心结可解,此后不再烦忧。
于是摒退了宫人,道:“义正辞严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终究保不齐不会走到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的境地,不独娘娘、我,卑微如蝼蚁,尊崇如天子,大道无情如是。可假使知晓曾有一人将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纵然赴死,也不算遗憾。”
这“等同”二字何等虚无,砸在仪贞心上却重逾千斤。她绝知自己与燕家兄弟不等同,与皇帝不等同,与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间命数就是这样不公,人生来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然而这人世又这样幽微,至尊至贵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贵者莫若“我”。
她浑身一颤,两行泪从颊边灼过,捂了脸仰倒在椅背上,两手从掌心到肘弯顷刻间湿透,可语调里分明带了笑意:“不必担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围在屋外,隐约闻得仪贞的泣声,却未听见贵妃略加劝解,一时焦急不已,彼此对望一眼,准备进去看个究竟,孙锦舟好巧不巧地颠颠儿跑来了。
他愁着眉、苦着脸、声口做作得过犹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东苑里摔下了马,随行太医说像是伤着了筋骨。你说,是不是该回禀皇后娘娘一声?”
第99章 九十九
端阳节有打桃射柳的旧俗, 今岁虽然内宫“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里少得了陪同玩乐的外戚勋贵子弟?
这下圣躬受了伤, 一干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耸眉搭眼地等着太医们的消息, 一时那位孙太监又回来了, 请他们且到别处歇着, 回避内宫贵人。
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 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 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 臣已为陛下复了位, 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 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 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 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 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 又因事率先离去了。
少顷小内侍领着个药童,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见皇帝未醒, 二人犹豫地看向仪贞,请她定夺。
仪贞让他们将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药的温度不烫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皇帝睡得不算实,眼皮微颤了颤,旋即便睁开来,看着她,像新结识一般,凝望片刻后,稍显不自在地又挪开了,掩饰地支身欲坐起来,混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左手正要往椅子上撑。
“小心!”仪贞连忙去拦,且不敢用力,指尖虚虚碰着他的手腕,好在皇帝及时刹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棉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又调整了下坐姿,仪贞已将药碗端过来,自己在近旁一只鼓腿彭牙杌凳上坐下:“单手不方便,我喂你喝吧。”
她依旧是如此。即便对他生了嫌隙,可既然决定要搭把手,神情就是坦然不忸怩的,不叫对方觉得难堪。
皇帝哪敢迟疑,顺从地挪过去些,低眉抿尽了银匙中深褐的苦水。
方剂里加有地龙,温吞喝着,腥冷的气味简直满嘴化不开,唯能将舌尖抵在犬牙间,遏制住张口呕吐的冲动。
换作曾经,他必然将碗接过来,宁肯一气喝尽,免受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说,怕出口的话妨碍了入口的药。
白瓷碗儿见底,仪贞自个儿想起前情来,愣了一霎,感慨之余又有点好笑,搁下药碗,起身去找蜜饯匣子。
皇帝这人也奇,分明爱吃这些玩意儿,偏生手边从不存这些,仪贞寻了一圈儿,索性走到窗边唤慧慧。
慧慧“唉”了一声,撩起金丝竹帘儿跨进来,先冲仪贞身后蹲福:“陛下。”
仪贞回过头,皇帝正站在屏风旁,将缠裹起来的那只手往后一背,眉头微拧着道:“太闷热了,出来走走。”
仪贞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伤的是手不是脚。转回来对慧慧道:“叫他们做些过口的吃食来。”一则祛祛口苦,二则已经折腾到下半晌了,也该进些汤点垫补垫补。
“何必麻烦?清茶漱一漱就是了。”皇帝保持着左手负在后头的姿势,右手稳稳当当地提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徐徐端到唇边饮用。
仪贞这会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是以为自己起身要走。
倒把她想得太没有家教涵养了。
她始终不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不过口吻总归比大而化之的过去长进了些:“诚如你想的那般,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见说你受伤了——可这没准儿正是老天爷看我拖拉了这么久、有意塞来的一个契机,不必将它想得那样坏。”
她走上前,执意接过皇帝手里那盏半冷不热的茶,放到一旁去:“这些日子,我不知打了多少篇腹稿,千言无语说不尽,可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去——亏得我不用做文章考功名。”
她冲皇帝笑了笑,皇帝在久违之余,并未能感到稍许心安:若她是写不来文章,那么他便是明知科考取士宗旨何在,却依旧对拿到手的考题一筹莫展。
“…现下我全无预备,只好信口一说,你便姑且一听,可与不可另论,好歹要履行上月之约。”不履约,更无以常见常伴如旧。
入药的地龙死而复生,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挣扎。皇帝深抿住唇,甚至忘记了可以呼吸,不知自己将等来一场倾盆暴雨,还是地动山摇。
“从前种种,我虽未能欣然全纳,但愿尽力体谅你;今后种种,或有分歧,但愿你也尽力体谅我。”
腕骨上突兀地传来倍逾实际的剧痛,皇帝因此愈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眼前人的答案不在他推演过的任何一种可能内,而他二十余载的睡眠里亦从不孕育这等聊以慰藉的幻想——但是,这一切又总不会是真的。
包括疼痛。
“陛下、陛下…鸿哥哥?”仪贞话音方落,不意皇帝的脸色苍白到泛青,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惊异万分地把住他的手臂:“怎么疼得这样严重了?我这就叫高院使…”
“无碍的。”皇帝很快收起了失态,道:“约莫是先前受损淤滞的经脉这会儿才缓过来了,一通畅自然疼感也敏锐些,不必再召太医。”
仪贞觉得他说的有理,伤筋动骨全靠将养,今后且留心呵护着最要紧。心里有了章程,又小心搀住皇帝另一条胳膊:“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要什么玩什么,千万别逞能,一概交给旁人伺候就是。并不会因为这个,堕了陛下文韬武略的威名:反倒是勉强亲力亲为,恢复得不佳,将来打马开弓,才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她又恢复了话密的本性。而皇帝犹慑于她那短暂的郑重其事模样,心有戚戚良久。
跌马摔伤没那么好使了。尽管他绝非故意为之,不过是鬼使神差分了心,可难以否认的是,此刻的修好没能令他彻底踏实:不是谢仪贞对他仍有保留,而是他已怯于谋划下一次的自伤邀宠之法。
是的,邀宠。谢仪贞对他的喜欢远不足以容忍他肆意杀戮旁的争夺者,他唯一能斡旋的余地,无非是竭力拓展他在她刚正不阿的心田里的一亩三分。而这与历朝历代那些献媚于帝皇的妃嫔毫无二致。
他重新躺回醉翁椅中,闭上眼,裹得面目全非的左腕置于扶手上,迟钝麻木,简直不配与人肌肤相亲。
但不来握他的手的谢仪贞毕竟就坐在他身边,这确确实实该算一点儿慰藉。
磐石似的醉翁椅卸下了部分重负,怡然地前后轻摆起来,极类束之高阁多年的摇床。
次日视朝,大臣们并未自圣躬上瞧出什么不同。至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子弟们,大都只领着个充门面的虚衔,压根不够格来此间议事。
故而众大人们该奏请的奏请,该参劾的参劾,革故鼎新者有,老生常谈者亦有,凡呈条陈,皇帝一概收下细观。又及盐政,视同一律。
几位老臣偷摸着互递眼色:陛下今日倒好耐心。
散了朝已近中晌,金乌高飞,辇轿一路回到含象殿,腕子一圈鼓胀胀地作痛,棉纱底下依稀发黏,血汗不分。
“干脆拿冰块来镇一镇,同样起个收敛的功效。”皇帝右手一掀竹帘儿,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仪贞,而是个眼生的妇人。
“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苏婕妤再是牢记他当初待自己那份温雅多情皆是装出来的,也终究未尝直面过他此等冷眼冷言,蹲屈的双膝僵得险些站不起来,极力维护住了仪态,低首道:“禀陛下,因皇后娘娘欠安,特命妾身前来服侍,莽撞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挥洒了半日的耐心顷刻告罄,拔腿就走。
孙锦舟略尽寸心地在后头连声吆喝“传辇、传辇”,赶着一众内侍抬着龙辇,呼哧呼哧地跟在皇帝身后,一派随时待命的架势,直跟到了猗兰殿前。
殿外迈着四方步巡视的朏朏被这汹汹来势唬了一跳,炸着毛就溜回屋中报信儿,差一丁点被皇帝如风的步履踩住尾巴,一时敢怒不敢言地往房梁上一窜,把前一刻的义不容辞丢了个干净。
“小祖宗,你又闹什么妖?”燕妮儿只顾看猫,仰着头跑出两步,转眼又急急刹住,泥人遇水一般跪倒在地:“见过陛下。”
皇帝很看不惯这宫女,一股邪气却压在心里不肯撒:“你主子欠安?”
“那倒说不上。”仪贞听见他的声音,就从竹榻上探出脑袋来,身子不愿动弹,笑眯眯道:“容我失礼啦!”
郁结于心一阵,连小日子都难挨起来,从腰背到两腿都像遭了酷刑,不是自己的一般。偏又值暑日,贪凉不成,不贪凉亦不成,撺掇完慧慧珊珊,又去烦缠甘棠蒲桃,哪儿还能伺候皇帝?
皇帝不忙与她理论,伸手搭了一把她的脉象,左手寸、关调和,尺脉凝涩,确实主血虚血淤。这才道:“我不缺伺候的人。”所以不要假借旁人来疏远他、企图摆脱他。
仪贞一听既知他的话外之音,扬唇说:“是我放心不下你,请两位婕妤代我几日,”抬眉朝他一乜,“实在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暧昧,欲盖弥彰地撇清自己保媒拉纤的嫌疑,正是怕皇帝又往最坏处想。
见面三分情。苏、武两位婕妤入宫的年头不算短了,可与皇帝却是鲜有真正的交流,又摊上个扯后腿的娘家……
话本子里倒有帝王钟情一人、遣散六宫的事,可惜那都是写书人的一厢情愿,根本不切实际:世俗成见甚至可以倒逼至尊,何况区区女子?
妃嫔们没有和离的说法,出宫即是被废黜,外头的闲言碎语还在其次,娘家人的失望、弃嫌乃至怨恨,才最叫人立锥无地。
既然终身已无从更改,唯愿这些朝夕相对不是徒劳,真有变成意外那一日时,至少能够在风雨飘摇里、保全她们一条性命。
皇帝洞悉了仪贞的用意,纵不明言,紧绷的那根弦毕竟略微松了些,依旧寂寂无声——是得容下那二人,哪怕她们确实放肆无礼,他与她不能再被离间了。
第100章 一〇〇
正如腕骨上那一点轻微的撕裂伤飞速复原一样, 皇帝与仪贞之间小小隔膜已荡然无存,甚至与两位婕妤的相处时,亦日渐融洽起来。
最后一回拆下棉纱, 此后不必再换药了, 连仪贞瞧着都替他松快两分:“阿弥陀佛, 这么热的天, 我真怕生痱子了。”
高院使因说, 涂抹的药膏里几味药材兼有清热解毒功效, 原不必担心。
仪贞忙赞他想得周到, 道过辛劳,又令慧慧领着两个宫人, 捧来一架黄花梨天平架赠予院使——老先生别无雅好, 终日不离手的不是医典药材,就是碾子戥子,这架极尽精密的天平架, 最能投其所好。
高院使果然喜笑颜开,略作推辞后便恭敬不如从命捧在怀里, 千恩万谢尚意犹未尽地却行退下了
送走太医, 苏婕妤与武婕妤也算功成,一齐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满心畅泰,点头允了,又说:“这些天你们也劳心劳力了,回去歇着吧。”想一想, 偏首问孙锦舟:“昨日婕妤说甜的那种瓜还有没有?”
进贡的瓜果岂有不甜的?昨日那瓜唯一特殊之处不过在于是庐陵王亲种、借由此番分巡官岳白术捎带回京的孝敬罢了。
至于两位婕妤,连庐陵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除了赞一句瓜甜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份细致体贴,实则仍旧是表面功夫而已。孙锦舟心里门儿清, 勤谨模样倒摆得十足十,呵腰答道:“早起湃了两个在冰中,这会儿取出来略晾晾就能吃。”
“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呼了呼,抬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扦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札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扦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辟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术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艳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刹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叹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抬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术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著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历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舍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