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〇一
酒确实是好酒, 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 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 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 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 南宋时称吉州窑, 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 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 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 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 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 方才回过味来, 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 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 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 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狸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 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 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 史无前例地热闹, 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 但仍称不上通明, “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 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 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 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 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 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 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 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 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艳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 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 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 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鉴!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
“朕知道了。阁臣且去吧。”酝酿良久的敷衍搪塞何尝不是一种妥协让步,黄大学士深知这个道理,他的诉求毕竟不是废后,故此言止,再拜退下。
猗兰殿上霞飞栋,华萼楼前露满囊。大殓过后,棺椁中人与尘世的距离愈远了,一道道漆饰、一重重缎套、一记记击磬、一声声祝颂,都奋力地将它托举起来、托至绝高处,升为被供奉的神。
大宫女芝芝为沐贵妃服斩衰,并自请拜孝女全礼,来日奉移时同往殡宫,终身作伴。
皇帝同意了——尽管她比沐昭昭还长几个月。
这宫中由始至终不过一场虚名的人与事俯仰皆是,又何必拘泥介怀。
殡宫乃“暂安处”,历代帝陵未竣工时,过身的宫眷如有资格与帝王合葬,皆奉移至殡宫享受奠献,等候期限长短不等,数月、数年,甚或数十年。
而依仪贞的意思,择一处山清水秀地作殡宫,于“暂安处”得长安,也未尝不好。
皇帝捏了捏眉心,端起茶来提神。
晡奠时刻,四品以上官员、命妇分两班齐集,肃穆无声地到灵前致祭供献。雪又纷纷扬扬地落起来,地上驳杂泥泞,呵气成冰的氛围里暗涌着一股悄然的躁动。
“天色晚了,让他们早些散吧。”仪贞隔着玻璃窗,遥遥看上一眼。
她与皇帝没有留在华萼楼,就近选了一处闲置宫殿,便于各处人等向她回事的同时,皇帝亦能理政如常。
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被她用手帕擦去一痕,想起沐昭昭是独爱棉纸窗的,入眼仿佛温暖可亲些。
“我答允过…姚洵。”她听见皇帝这样说,心下微动——今生无缘,来世再续。听起来是场几近完满的因果。
可惜沐昭昭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仪贞无从揣度她的心愿,偶尔会觉得她对皇帝别有情愫,但“雨霖铃”毁损时,她又那般肝肠寸断,此外还有个情不知所起的刘玉桐。
抑或——仪贞隐隐抗拒着深思下去——诸般爱恨纠葛譬如烟云过眼,最终不过随三魂七魄飘散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倘若以皇妃之名袝葬姚氏衣冠冢,该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她觉得不妥当。
皇帝道:“既决意如此,自会谋划周密,纵有万难,迎刃而解就是,何须畏于人言?”顿了顿:“说得专横些,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我并不在乎——蒙蒙,是你反对这么做吗?”
她不知道。但犹豫有时候就等同于答案。
“初祭礼后再看吧…”皇帝最终只得这样说。
初祭礼是金棺奉移殡宫后的第一次祭礼,其规模盛大隆重更甚于三奠礼。紧随其后又有绎祭、初满月、二满月、三满月…贵妃属高位,仪节繁缛实是常情,果真要入葬姚家,也必不忧心没有足够的时日造势。
仪贞点了点头。暗里不免觉得亏欠,因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蹰,平添了他的烦扰。
“把茶换了吧。这时辰再喝也没什么裨益。”她提议:“我去那边殿里看一眼,回来便早些歇息。”
灵前其实也无须她照看什么。白汪汪一片大厅中,僧道各占一边,拜忏打醮;里面芝芝领头跪着,按时辰烧纸,点香添油一刻也不曾断。
外命妇才刚散,苏婕妤、武婕妤两个还在内间坐着,见仪贞过来,忙起身行礼。苏婕妤叹道:“咱们虽不顶用,白陪坐着罢了,但日日劳娘娘亲至,于心何安?”
仪贞摆摆手:“我也没有什么大能耐,要来这儿指派调度个什么,不过相识一场,总不忍见她一个孤零零躺着。”
面前二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拿手绢掖了掖眼角,仪贞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单是鼻子有些发囔,便又叮嘱道:“你们就回去吧,别着了凉。”两人应了。
又到芝芝跟前立了一立,这下越找不到可说的话了,竟是一语未发地离开了。
重返回皇帝身边,分明不是拾翠馆,一片静谧里,无端叫她忆起昔年初向皇帝投诚时,每常往含象殿去,对面相逢的,恰是沐昭昭伴着皇帝的情形。
槅窗上依旧蒙着素白窗纱,映于其上的人影再是朦胧,到底无法只影成双。
仪贞怔忡了片刻,忽然加快了脚步,撩开锦帘儿步入屋中,就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来回踱步,手掌一时摁在额头,一时又握成拳,不断捶着后颈。
“鸿哥哥,你怎么了?”仪贞连忙上前,伸手拉住他,细看他的脸色:“我瞧瞧…怎么不传太医来?”
皇帝紧锁着眉头,面色倒还和平常仿佛:“我头疼,不想见太医,你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仪贞只得先扶了他坐在榻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并不重,不愿松开而已,顺势枕在她腿上,低声道:“给我揉一揉太阳。”
仪贞依言照办,一面安抚着他,一面劝他不要拖延,太医总是要看的,否则不明不白地头疼哪里使得?
“左不过是有些劳累,又受了点儿寒气,我自己就断得出来,何必听他们啰唣。”皇帝抬手摸索得头上簪冠拔掉,散了发髻省得硌人,好整以暇地任仪贞轻抚额头发丝,喟然闭上了眼。
贵妃丧仪未完,新年已至,辞旧迎新之仪典不断。因侍奉白事的僧道不宜再承吉礼,灵济宫得了恩准,奉召入宫来。
妙正真人久失圣心,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岂有不使劲浑身解数的,面圣后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转天就在宫中隆德殿住下,择日设坛,冶炼生子金丹。
第103章 一〇三
“什么狗屁金丹!”仪贞得到消息时, 二月二都已过了,日前才送沐贵妃金棺至城外殡宫,不免又感伤一回, 慧慧本不愿再告诉她这样的事——可连她也瞒着的话, 满宫里竟无一人肯据实相告了。
可恨平日里, 仪贞如何待大家的, 这时候全都明哲保身, 真叫人心寒!若不是孙锦舟私底下嘴快, 被她揪住了再四盘问, 怕不是等丹炼成了、直送到她们跟前,方才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此刻听仪贞气得口不择言了, 慧慧也无意阻拦, 一心只为她酸楚不已:“这些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不过还是铅、汞之流,再是求子心切, 怎能不顾惜娘娘的身体?”
仪贞忿然之下得她此言,惊异万分:不是讶于她有这样的认知, 而是讶于她待自己至诚若此, 一时再无不足,反握了她的手宽慰起来:“好慧慧,我知你一片心为我,往后可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
皇帝虽瞒着她, 倒从来不避着她,每日相见分毫端倪不露, 真是好涵养。
她城府比不上他,却也乐意陪他周旋周旋。
“唉!住口!”真是来得巧了, 仪贞听见院里这一阵动静,站起身就往外奔去,一打帘子,瞧见皇帝正同朏朏隔着花盆儿较劲,颇有秦王绕柱之姿,暗觉不妙,扬声唤道:“朏朏过来!”
皇帝历来跟这小畜生不对盘,眼下难得大发慈悲,打断了它啃咬才抽枝的扦插秋海棠,孰料这一人一猫均不感念他的功劳,大觉真心错付,一面故作泰然自若地朝仪贞走来,一面暗暗瞥着她怀里毛团,恨不得那玩意儿下一瞬就瞪眼伸腿。
“我带你瞧瞧那花儿去,不知猫咬没咬着,毕竟微毒也是毒,别叫它遭了罪才是。”
啧,真是一派朗月清风呀。仪贞扳开朏朏的嘴看了看,强行扒拉出两星碎叶儿,倒不曾嚼得很碎,稳妥起见,她还是嘱咐燕妮儿去煮一盅羊乳来,晾温了给猫儿喝下。
朏朏一贯极会看个眉眼高低,眼下叫也不乱叫一声,安安生生地窝在仪贞臂弯中,被她搂到了罪证跟前——
“这一枝压坏了,养也养不回来。拿剪子来剪了吧。”仪贞将猫儿托给慧慧,自取了金剪,俯身仔细剪掉了那一脉吐绿含蕾的嫩条。
利落得叫人心惊。皇帝勉力一笑,问她:“你前向为这一盆花费尽心血,就不可惜吗?”
仪贞低头拿帕子擦手,若有所思道:“正因为爱惜这花,才须得壮士解腕,没有为一枝拖累一整株的道理。”
睨了皇帝一眼,又勾勾唇:“何况这场面也怪不得谁。朏朏知道个什么?有毒无毒咬便咬了,过后也说不准闹不闹肚子,我舍不得罚它。”
原来是为这个夹枪带棒。皇帝明悟了缘故,内里反而稍稍定了些,一面挥退众人,一面去牵着她往屋中走:
“你放心,我从不信丹药之术,这些金石丸子绝不会入口,更不会让你服用。”这样要紧的剖白,手里忙活的却是脱她的大衣裳,名曰粘了猫毛,不舒坦。
仪贞没功夫理论到底是谁不舒坦,两手捧住他的下巴,要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那你向我保证。”
皇帝一笑说好,又忍不住轻嗤了声:“是那个慧慧来说与你的不是?”
仪贞没吭声:她不相信孙锦舟为人,会有“嘴快”之说,慧慧竭力盘问出来的,多半是皇帝有意让她知晓的。
不过彼时她想岔了,疑心过皇帝是真要她试那生子丹,甚至两人同用。
迟来的委屈因为胸中大石已落,这会儿方汹涌而出,她抿了抿唇,反问他:“那又如何?”
皇帝见她嘴硬,越发不平:“素日里满口姐姐妹妹的亲热,到头来不过如此。”
这话是直指苏婕妤武婕妤了。仪贞不认同:“再情谊深厚,偶尔指望着对方的举手之劳还罢了,非要人舍命相救,那又太苛刻了。”
皇帝同样不能被她说服,闻言只道:“罢了。”
索性略过此节不谈,仪贞又问:“炼出丹药来了没有?要给谁吃呢?”
皇帝稍作思索:“给朝中大臣吃吧!”
朝臣们自然敬谢不敏。这些个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皆是有识之士,哪会受丹鼎派延命、升仙云云蒙蔽,满心里只嘀咕,陛下为了皇嗣,简直病急乱投医起来。
倒也不难理解。大燕定鼎至今,历代君王像是与天道有什么约定似的,长寿和多子顶多能占一样,绝不可兼得;而小宗入大宗、冲龄即位者则并不鲜见。
当今圣上距离而立也没有几年了。久游宦海的耆臣宿将们捋着须掂度:帝王之立,不止立己身立功业,确立国本亦是重中之重。
中宫若有所出,自然最稳当不过。诸位大人们纵使无从挣一份拥戴之功、说不定将来还会被新君清扫,那也是极后的后话了。
偏生中宫至今无所出。许多臣子们背地里不约而同想:那就纳妃啊!不比生子金丹靠谱?
心照不宣的同侪们谁也不出这个头。细究起来,今上并不是不能纳谏的人主,譬如内阁的黄大人、工部的罗大人、兵部的周大人,还有几位科道官,都是些一根筋的主儿,犟起来唾沫星子差点儿能喷龙颜上,皇帝虽未必次次都不作色,终归不曾有谁因言获罪。
但绝大多数朝臣是没有胆量以身试险的。而被寄予厚望的黄大学士正奋笔疾书、讨伐灵济宫妖道深负皇恩、惑乱人心,暂时无暇分|身。
的确,相较圣心烛照、圣躬安危,内宫繁荣的事宜不是不能往后稍稍。然则诸大臣所虑者,亦称得上积弊已久,但凡眼下能有谁振臂一呼,想必应者云集。
朝堂上这种翘首以盼的氛围没有延续过久,二月十五望日大朝后,骠骑将军谢昀呈进一本,奏请陛下捐弃丹药,广纳妃嫔以图龙胤。
大朝会本就冗长乏味,整套繁文缛节完毕,全无建言可听。皇帝脖颈发僵,打算一退朝卸了冠服便让人按按,实在不欲理会谢昀,沉着脸收下奏本,拂袖而去。
躺在醉翁椅中仍是耿耿于怀:妙正一干人原是他抛出来的鱼饵,黄碧林当真襟怀坦白,咬了钩还能爬上岸来滔滔不绝,其余垂涎三尺之人,也少不得推举个领|袖,意态端方地接住这饵。
可恨那谢老二非要张这个嘴!
他未必猜不透自己的用意,不过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非议而已——显着他了。
其实由他站出来也无伤大雅,谢家人高姿态摆足了,百官们照样各怀心思、解读不一,并不背离皇帝的设想。
他叹第三回 气的时候,仪贞收回了替他梳发的手:“陛下是怨二哥哥呢,还是认为他言之有理?”
皇帝眼睫一抖,张开来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擎等她知错。
仪贞忽觉难以启齿,片刻,俯身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自沐昭昭故后,他俩许久没有亲密过了,非是有意克制,只因提不起心绪来。
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啊…她暗暗数着,宫里面唯有一次次的别离,没有一次新生可迎接。
她这时候才恍然大悟,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看她养花。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鼻尖一酸,她连忙别开头,“一直没有小孩子…”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皇帝翻身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原不与旁人相关,是他们非要抢着来分忧的,将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朝臣们畏惧皇帝的根源,某些时刻恰恰是让仪贞宽心的根源——李鸿禀性中的邪戾偏执,常使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无从应对。
斗柄南指,第一炉金丹炼成了。
新封道录司正印妙正真人袭紫薇之轨,连夜敬奉于皇帝,面授求子机宜。
皇帝如获至宝,恨不能立竿见影,到底被妙正劝抚住了,告之说此事自有天意,天佑者只须心虔志诚,来日必见分晓。
他一派成竹在胸,皇帝终归按捺下性子,又赐予他各色绸缎、金银无数,这才放他妙正回去清修。
仪贞坐在纱帐后头,将这一出听完,皇帝转首过来,冲她一挑眉,打开锦盒,信手一抛,和璧隋珠一般稀罕的两枚丹丸“咚”、“咚”两声,投进了角落的青花梅瓶里。
自此隆德殿九日一献丹,除帝后所用者由妙正亲自冶炼外,其余弟子尚作有“三益丹”、“伐骨丸”、“遇仙散”等异宝,偶被皇帝赏于近臣及宗室。
一时间文武百官为之侧目,内苑之中亦人心浮动,通政使司日日收到如雪谏书,多来自于士子学生…
宗室之中倒无一人发议——皆是君恩嘛。
众说纷纭、群情鼎沸,皇帝岿然不动,等足了一百又八日,内宫中依旧无一喜讯,蓦地龙颜大怒,下令拆毁灵济宫,道观所占山林田地散与流民耕种;妙正革去一概官衔、赐号,众道人勒令还俗,收押刑部,以欺君罔上罪论处;灵济宫历代经著俱定为邪说异端,不得再刊印付梓,售卖者同罪。
第104章 一〇四
午后有风, 吹皱一盏才泡的林檎渴水,左旁一本词集亦哗啦啦地连翻过好几页。
“好大的风。”谢昀笑眯眯地收拢手中折扇:“这真是翻书比翻脸还快。”
仪贞正低头专心排着七巧板,闻言抬头乜了他一眼, 奇道:“今年的林檎果甜得很, 怎么制了膏子泡了水喝, 闻着酸溜溜起来?”
真是跟着那小白脸子学不了一点好, 都会讥讽人了。谢昀这会儿才是真酸了:“你那好色的毛病几时能改?看了多少年也该腻味了, 竟还是这么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可冤枉人了!仪贞把手里的玩意儿一搁, 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你是哥哥, 我是妹妹,你不爱护我、反倒编排我, 也罢, 谁叫你占了个年长呢?只是平白无故又扯他做什么——
“论情份,咱们哪回见面,不是靠他费心安排?你要见外, 不以亲眷论,那更该言语留心、举止留神了。”
谢昀听完这一篇话, 脸上揶揄神色尽消, 却越加沉郁:“果然疏不间亲,你与他朝夕相对,满眼只见得到他小处上的好。”
仪贞单为这前半句,已然怄了气:“二哥哥嘴里是什么话?究竟是我疏远你,还是你存心疏远我?”
他俩在藤花架下乘凉, 慧慧等宫人本守在远处,此刻不得不赶过来一瞧。慧慧便笑道:“奴婢听岔了, 怎会以为娘娘与将军拌起嘴来?”
仪贞回过神来,亦是玩笑:“又不是一年大二年小, 哪里还拌嘴。倒是你这操心的模样,活像我们小时那老嫲嫲似的。”慧慧就顺势又退回去了。
经她一岔,兄妹俩也觉出两分难为情来,不再话赶话地吵。谢昀叹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向仪贞一揖:“哥哥给你赔罪,是我胡言乱语了。”
仪贞轻哼了声,安然受了,又请他坐下,正色道:“我知晓家里念着我,二哥哥也忧心我。你放心,那些铅汞丸子我们一指头都没沾着,更别说服用了,陛下心里明镜儿一般呢。”
凭皇帝的心机,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欲灭灵济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容易打出个幌子顺水推了舟,何等畅快。
奈何谢蒙蒙白学了棋艺,走一观五谋十的道理都混忘了。今时今日的幌子,难保不会成为来时来日的心病。
嫡亲的兄妹,却也不方便说这些体己。谢昀摸不准大哥对此作何感想,是否会嘱托给大嫂…
约莫是不会的。大哥的修为不亚于小皇帝,只是不比后者邪性而已。
若是懋兰在——罢罢罢,他如何忍心拖懋兰入这俗不可耐的浑水里!
仪贞极少见他长吁短叹,纳罕之余又觉何至于此:“我纵不喜朱敦儒颓丧,但有支《西江月》,里面倒有两句明白话,'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你要叹气,只管他处叹去,别辜负了我的花。”
林檎渴水可算晾凉了,她端起来饮了两口,入眼的红红白白不算盛极,但生命不拘宏大渺小,总归可喜。
而去岁要下帖子请来共赏的沐昭昭,已然不在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的尘埃虽静沉水底,到底能透过清澈激流,坦于天光下,坦于人眼中。
仪贞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再由得它三五年,若真是自己的缘故,正该如谢昀奏疏中所言,选秀纳妃才是。
“…你想得倒开。”为了撇清谢昀的嫌疑,这番话她隔了将近一月,七夕夜阑时方向皇帝说。
自然,这日子原不当谈那煞风景的话题,皆因二人拥被私语,白日里新演的一出长恨传,明皇杨妃七夕团圆,仪贞毫不歆羡不说,甚觉意头不好。
“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冲冲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抬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发,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台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 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 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 还是回禁宫以后, 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 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 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 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 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 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 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 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 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来讨公道, 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 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 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 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 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 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 看着她片刻, 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 也不再说下去, 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 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 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 皇帝着曳撒, 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 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 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 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 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 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 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迭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第107章 一〇七
燕妮不中用, 两条腿软面条似地跑了一程,就被慧慧拦下了,盘问两句, 恨得一跺脚, 把她往甘棠跟前一搡, 扭身接着跑。
太医署这头高院使才卸下药箱, 又得了消息, 顿知不妙——枉费他将才拐弯抹角、同皇后说了一大篇劝皇帝心宽的话!
逃荒一般赶到了地方, 这节骨眼儿上也管不了“擅请御脉”的计较了, 抬眼望见皇帝意识尚清,开口支使人将枕头堆高些, 以免病患再有呛堵, 自己单腿跪在榻前号了一回,暗中叹息不已。
不等他苦口婆心多言,皇帝气若游丝地下了道不容分说的口谕:“勒令皇后立返猗兰殿, 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一场动静闹到这会儿,满宫够得上格的人全聚齐了听候着, 任谁也料不着皇帝头一句会是这个。
片刻, 孙锦舟眨巴了下眼睛,躬腰上前来请仪贞,还没走到皇帝余光所及之处,膝盖忽地一抖搂,从头到脚被一阵凉意贯穿, 竟比当年背着干爹王遥倒戈时还胆怯起来。
一动之后的一静,加倍地沉甸甸, 压在诸人头顶。仪贞微咬了咬唇,看不清皇帝的面色——她原是为了给高院使腾位置才让出来的, 转眼间莫名就近不了身。
宫人内侍们不敢抗旨,亦不敢冒犯她,眼看着要僵持不下,仪贞担心如此更给皇帝添堵,权衡片刻,无言地蹲了蹲福,缓缓退出去了。
慢吞吞挪到台阶下,慧慧跟了上来:“陛下正想拿孙锦舟开刀,指望不上他,我让甘棠留下来,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她总知道轻重取舍。”
焦头烂额的亦不忘去搀仪贞,看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而后径直捂着脸蹲了下去,慧慧拉也拉不住,旋即自己的指尖亦沾湿了,方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慧慧赶来得晚,只知道皇帝咯了血,不清楚其中隐情,唯有劝说:“旁的都不论,圣躬安稳下来最要紧。咱们尽不上心,遵从旨意,要回猗兰殿等着,就等着吧。”
仪贞揾透了自己的帕子,又接过慧慧递来的一张,擦过了便攥在手里不撒,亦不愿抬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不想气着他,他就越动气,我真的,想不明白…”
裙裾上的血迹已然干了,她不敢换,也不敢再看,蹲了一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身,怕染了尘埃。
犹是迈不动步子,全靠慧慧张罗着人抬来辇轿,托着她坐好了,仪贞停了一停,说:“把燕妮一并带走。”
慧慧下意识地应下,脚却没动:“娘娘,今日是燕妮闯的祸么?”
仪贞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无力:“我保不了她,撵她出宫去吧。”又说:“你们私下交情好不好,我管不着。”
慧慧会意,叮咛抬轿众人仔细些,自己依言走了一趟,向晚时分方回猗兰殿,答复说:“恰巧遇上拱卫司刘大人,托了他打点,给燕妮带了些盘缠。甘棠那边没有捎来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
仪贞知她是有意说得轻巧些,奈何听不进心里去:甘棠处事周到,为人则自有一套准则,自己纵然与她相处渐久,可依旧估不清她的事急从权,是以何为准。
全赖珊珊磨破嘴皮子劝着换了衣裳,那沾血的裙儿谁也不好处置,居然任由仪贞呆捧着不撂手。
珊珊与慧慧互换了个眼色,试探着提议:“不许咱们出去,可没不许请大夫来。高院使若如常来诊脉呢,说明一切无碍;若不来,再作打算也不晚。”
这里的“无碍”,既指皇帝的康健,亦关乎仪贞的处境。
“我这一步,可是彻头彻尾的昏招了?”仪贞总算从怔忡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慧慧,再看向珊珊。
因为慧慧与孙锦舟的那一层关系,过往她有什么理不明的情思,常倾向于请教慧慧。而目下前路迷茫、无计可施的时刻,听听珊珊这个旁观者的意思,说不定能够另辟蹊径。
隐去燕妮儿主动请缨一节,且谈自己私心盘算:“当真选秀添一批妃嫔进宫,我又做不到真正毫无芥蒂,若是从咱们自己这里出去的人,毕竟好些…”
“唉哟我的好娘娘,”珊珊脱口而出,“这差事便是现放着甘棠不派,也别交给燕妮呀!”
她心直口快惯了,被慧慧暗中一瞥,才磕巴着将话往回圆:“倒不是说燕妮有多少奸心歹意,只不过她历来不大牢靠,毛毛躁躁的,偶尔连我都看不过眼。”
仪贞却从她这副反应中扑捉到一丝转机似的:“燕妮、燕妮确实不是上佳人选,那么另选一个使得吗?”
“这…”珊珊一时给问住了:“使得使不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她真揣摩不来皇帝的喜好。
这话歪打正着,把仪贞那掩耳盗铃的妄想给戳破了,连慧慧都没能料到,一时有点不落忍——她的一颗心毕竟是向着仪贞的。
再看仪贞落寞地垂下眼,喃喃道:“我知道,是我太伤他的心了。可是我…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寻常人家没有后嗣,大不了是一氏一族的事儿;皇室没有继承者,却是与天下臣民都息息相关。
她仿佛有负众望,不得不拿出个像样的应对了。
若非皇帝这回咳了血,她甚至、甚至不会惩治燕妮儿的莽撞行事。
但那其实是不公平的。她料想着皇帝所遭遇的重重压力比她只多不少,所以姑且与其他人“试一试”,也没甚可指摘的。她不是不清楚皇帝的心性,可她觉得自己占着道义,有恃无恐。
该当皇帝缓过气后,连见也不肯见着她,赶她回来禁足。
如今迷而知返,也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仪贞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绞痛,疼得忍不住蜷缩起来,下巴颏抵在膝盖上,抬眼巴巴地望向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伙伴。
慧慧与珊珊拿她没奈何,对视一眼,珊珊道:“慧慧如今不便,我去请太医吧!”
“唉…”仪贞期期艾艾的,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又添一句:“要是陛下那边还离不得人手,就别真往咱们这儿请了。”
珊珊点头应下,这就往外走,出了寝殿,未曾想在猗兰殿宫门前被拦下了。
把守的太监口吻倒很客气:“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奴才们替姑娘跑腿儿。 ”
珊珊涨红了脸儿,琢磨片刻,扬声问他:“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难道说禁了足,就连延医问药也不能吗?”
“这是哪里的话!”太监忙请她稍安勿躁,一面支使一个年纪小些的内侍麻利着跑一趟。
珊珊还道他是要去请皇帝的示下,也不知孙秉笔那里打不打发得了,谁知不过少顷,那名内侍果真领着位六品院判返来了。
这位副使大人虽不如高院使常在御前供奉,但一样熟谙内宫里的规矩,携了个药童儿同行,自己背了诊箱,对着这位中宫跟前的大宫女略一颔首,便请她引荐进门。
至此,仪贞企望探听皇帝动向的门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了。细想也合情合理——正当年的帝王咳了血,除却少数心腹臣属外,确实不宜再漏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珠帘后面,没教院判诊脉,听着代为应答的慧慧向那位太医索要来什么补心安神丸,后来拿黄酒化了予她饮服。
她笃定慧慧二人不会害她,只是不了解这些药丸子几时起效,连酒意加持亦不觉得如何,这一晚她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第二日、第三日,平淡无奇的日子如静水深流,没有任何异动散入猗兰殿。仪贞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稍稍松懈些。
她的起居同样未曾发生任何改变。从前要个什么现成没有的东西,还得差人去取一趟,而今仅需开个口,连迈腿的工夫都省了——若非如此,殿外伺候的小宫人甚至不清楚,皇后娘娘被禁了足。
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弥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妆台,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借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并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秋千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秋千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秋千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糊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复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 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 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 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 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 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 你何必意气用事, 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 可惜于事无补, 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 你纵不心疼她, 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 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 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 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 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 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 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
仪贞想起一事来:“是了,你还欠我一套水晶棋呢,棋盘我也要水晶的。”
谢昀甘拜下风:“你还真是要账的一把好手,放印子钱的也没这般利滚利。”
这话被一脚堪堪迈过门槛的勋国公听到了,立即斥道:“怎么说你妹妹的?”
谢昀顿时换上一副老实相,垂手答:“我同蒙蒙玩笑呢,下次不敢浑说了。”
仪贞掩嘴偷乐,紧接着又挽住勋国公的胳膊:“爹爹消消食再去练拳吧,省得伤肠胃。”
谢恺豫笑眯了眼:“爹爹知道了。这会儿先同那岳先生闲话去。”
所有人都竭力营造着一处亘古不变的故土家园,仪贞何忍辜负?遑论如此温情的旧梦,本就令人沉湎。
她与二哥哥在新掘的小池塘边亭子里对弈,观棋的是福子的两个小狗崽,毛茸茸的尾巴,像傍水的芦苇轻扬,眼看着谢昀即将落败,便有意无意地扫过棋盘,简直是联手作弊。
“好呀!”明目张胆的仪贞不闹都不行,“把我方才喂你的肉干吐出来!”
狗当然偏袒谢昀,却也不敢伤着仪贞,委屈巴巴地被她扒拉嘴,两排牙打着颤也不曾合上,肉干自是早就无影无踪了。
瑟瑟秋风掠过鬓间碎发,又拂向一池残荷,因有金红的夕照着色,虽寂瘦,却不萧条。
不曾南迁的鸟儿三两归巢,仪贞手搭凉棚仰望着,感到一种好梦初醒般的惬意——只要她不去想李鸿。
这种“想”并不是想念,她很笃信,而是思索。
中秋那夜二人未有一句争执,仿佛隔阂尽消。李鸿的一言一行里,亦无丝毫怨或恨。他让自己回谢家,非是一时意气。
琢磨的次数多了,便如一颗核桃久经把玩,纹路不再那样分明。且越是着意留神的细枝末节,磨蚀得就越快。
月盈又亏,她可怀想的唯余那双皎洁的眼睛,却记不清藏于其后的朦胧情绪。
九月初八,先贵妃沐氏出殡入葬。循祖制,谢家自勋国公夫妇以降,谢昀、柴氏、谢昀均须齐集随行。
“润鸣这两日有些泻肚子,我报个生产,留在家中吧。”柴氏将挽好的丝线收入绣箩中,同仪贞说道。
仪贞手指一顿,道:“添了件夹衣,今日不是已经存得住热鱼汤了?莫若由我照料一日吧,嫂嫂不必挂心。”
望向柴氏的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许怅然:“在宫里,贵妃与我情谊不算极深,可到底质粹。我如今不能亲送她,还想托嫂嫂代我略尽份心意。”
“原来如此。”柴氏有些动容:“你既这般说,我义不容辞。”又怕仪贞多思,有意说些引她开怀的:“润鸣交给你,我只有一样不放心——别太过疼她,她一撒娇,什么都允她。”
仪贞果然笑起来:“来来来,我与嫂嫂击掌为誓,明儿当作军令状给润鸣立着!”
与小儿作伴的时光,最是欢乐无忧。润鸣此时一岁有余,喊得最脆生的便是“姑”,布谷鸟似的;扶着摇床围栏,站直了去够红彤彤的茱萸果。
“要这个?”她力气不足,仪贞替她摘来一串儿:“玩吧——不能塞嘴里。”
须知孩童常以拂逆尊长为乐,润鸣闻声,不假思索地张口就咬,紧接着嘴巴一撅,脸色变了:似乎正欲嚎啕,猛地想起自个儿乃是自讨辣吃,生生刹住了,皱起眉头,小脸小鼻子滑稽得可爱。
“哈哈…”仪贞笑出了声,再没个长辈样子,一面拿帕子擦眼泪,一面哄润鸣:“快、快吐出来,抿点儿蜜水解解辣。”
蜜水是得了大夫首肯,可以不时喂些的。花瓣状的小银匙满舀也不过半口的量,幸而润鸣好哄,咂咂嘴,又偎在仪贞身边咿咿呀呀往外蹦词儿。
被她又爱又怕的茱萸果依旧娇艳欲滴,轮到仪贞对着这应景的摆设入了迷——明日重阳,大约也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爹娘不耐烦登高,到岳先生结识的一个花农那里赏菊去了。”次日到上房时,意外只有个谢昀等着她:“大哥大嫂也有友人相邀,剩下咱们两个不够风雅的大俗人,一块儿出门找消遣吧!”
“你俗你的,别捎带我啊。”仪贞忙跟他撇清干系,又迟疑了下:“我而今好出门吗?”
“这话我听不懂了。”谢昀反问她:“意思是说骑马不配您老人家的格调,必得三催四请八抬大轿才叫排场吗?”
“骑马呀?”仪贞霎时改了口风,一则因为确实正中下怀,二则是对于兄长的信赖,哪怕谢昀千般刁钻万般乖张,也无须额外的理由来取信于她。
她忖了忖:“我穿男装吧。”
谢昀挑了挑眉:“我等你一道挑马。”
大概全城百姓都登高望远去了,八街九陌少有的疏散。兄妹二人走马观花,一时也不在意几时抵达目的地。
出了城门,谢昀方才扬一扬鞭子:“蒙蒙,你我赛上一程?”
仪贞面露犹豫,见二哥哥一心等着自己的下文,出其不意地一夹马肚:“驾!”
谢昀“嘿”了一声,一面赶紧催马,一面叫嚣:“再让你十步也是我赢!”
这话不假。仪贞领先不过半柱香,就被他追上来,却不急着越过去,闹着玩儿一般时进时退。
真讨厌。还是跟李鸿同骑有意思。
这念头一生,原本气鼓鼓的好胜心渐渐萎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在对李鸿的诸多纷杂情绪里,终有一缕可以辨明的想念。
但李鸿对她——从谢昀忽然撺掇她出门散心不难得出——皇帝应是不会对谢家秋后算账的,他完完全全地不与她计较了。
她其实很想问谢昀,昨日面圣时皇帝究竟交代了他什么话。
事实却与她预估的大相径庭:随行出殡入葬的谢家人压根没寻着空隙与皇帝说上话,就被明里暗里来探口风的同僚们绊住了。
仪贞回国公府“休养”一事,皇帝未曾瞒得极严。内阁中如大学士黄碧林这般的,知道便知道了,一动不如一静;其余也有不以为然的:谁知皇后娘娘是不是在宫里头待腻烦了,心血来潮扯这个由头!
越是影影绰绰之事,越是诱人入迷。一旦着了相,藏匿起来的小心思也难免活络两分——不管皇后抱恙是真是假,机遇是留给有缘人的。把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就能成为将来呼风唤雨的那只巨手。
身担实权的朝臣们大多不愿做外戚,然则自家内兄的姑丈的堂侄门庭不如当年煊赫了,想送个女孩儿到御前尽尽忠,都是拐着弯儿的一家人,帮衬一二也没有害处嘛。
谢昀没被这些别有居心的寒暄探着虚实,反客为主地套了他们不少话,回程路上摒退外人,与父兄一合计,俱是缄默。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后从“抱恙”到“病故”该捱多久,暂且仍要看天意。但谢恺豫没有驳回孩子们的提议:容他们去山水间换换心肠也好。
“咱们去看看俞家姐姐吧!”仪贞擦了擦汗,挥鞭一指:“那片水滩过去不就是,瞧着没多远了。”
“再等一刻吧。”谢昀抬头看了眼日头:“有一群野鸭在附近筑巢,这会儿正是它们觅食戏水回来的时候,鸭子胆小,别惊走了它们。”
仪贞一听,深以为奇,轻盈跳下马来,缓步行到及胫的水草丛前,拨开细望,果见成群结伴的羽禽们互相以喙梳毛。
她没见过这些黑褐为主色的小玩意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爱,和谢昀嘴里的胆小更沾不上边儿,颇有点凶相。
李鸿更没见过了吧。
没有道理的,她今日频频想起皇帝,简直要胜过近一月里加起来的次数。说不清缘由,心中有种惴惴的预感,仿佛此后的朝来暮去里,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
“…怎么叫你也回不过神了?”懋兰取了一小罐儿神仙太乙膏来:“霁岚说你不小心踢到野鸭蛋,被鸭子追咬了一路…”
“姐姐听他胡诌!”仪贞这下听进去了,抬头找谢昀算账,若不是他正在屋顶上敲敲打打地加固,非要押下来好生理论理论不可。
不解气地嘀咕:“从小他怎么捉弄我,姐姐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
“谁舍得捉弄你呀,你可是令尊令堂的心尖子,他可曾讨到过一回好?”得知被野鸭围攻是谢昀信口开河,懋兰放下心来,笑着起身浣过手,请仪贞尝重阳糕:“本来预备自己动手做花糕,可惜蒸出来不成型。这是家里送来的,没什么新鲜,味道倒还好。”
仪贞骑了半日马,有些饿了,吃着格外香甜,又喝了大半杯水栀给她点的木樨清茶,看着这姊妹似的两人怡然自得,不由十分歆羡,想起慧慧来。
那晚送她回谢家的辇轿停在殿外,她不知还要说些什么,怔了片刻,问慧慧等人可有去处。
星河一般的宫灯眨了眨眼,摇曳的碎芒里她没能对上皇帝的目光:“依她们自己的意愿。”
慧慧在她与孙锦舟之间选择了孙锦舟。
她有点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被舍弃,而是惊觉世间诸般深情厚谊竟可走到彼此对立,不取舍便皆失去。
当下亦然。
俞懋兰实在不俗,仪贞很愿与她坐谈,而非吐露这些痴男怨女之言。
懋兰笑意恬然,旷达得近于勘破世情:“你无须懊恼自苦——鱼肉怎可毫无保留地倾心刀俎?”
第109章 一〇九
“胡说!”仪贞霍然起身, 抿紧了微颤的嘴唇,平复片刻,方接着说下去:“姐姐没见过他, 并不了解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该以刀俎比拟。”
懋兰怜惜地看她:“那么, 他是一柄软刃。柔情如绢, 常伴左右, 却在不经意间就轻易割断血肉。并不是佩戴它的人不谨慎, 而是杀戮乃一柄剑的天性。”
“可这对他不公平。他是人。”
懋兰的口吻依旧温和:“我知道。但世人皆知他是天子, 仅可借'陛下'代称。”
“什么不公平?”谢昀从房顶下来,将残瓦摞在大槐树根前, 一面拍拍手上的泥, 一面随口问道。
“唉呀。”仪贞忙不迭地挪开自己的茶杯,“你快洗手去,真邋遢。”
水栀听了, 忍笑请谢昀到旁边一口井前,打了水细细浇予他, 谢昀弯腰洗了, 口中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满心关怀你,你倒不领情。”
得了吧,关心是假,生怕自个儿欺负了俞姐姐半分是真。仪贞回过味来,也不戳穿, 抿嘴笑了笑:“那真劳你费心啦。我们这边说笑些闲篇儿,再好也没有。”
谢昀的蝎蝎螫螫点醒了她, 她所追求的,并不该是驳倒俞懋兰。若对方之言荒谬至极, 一笑置之又何妨?
她的迟疑、她的困扰,别人指点不了迷津,答案深埋在她自己的心海。
回程时那群野鸭子不见了踪迹,枯白水滩无波无纹,镜子一般映出天影,亦是苍茫无色的。
马儿渡水过来,被主人轻轻勒止,随遇而安地低首啃着青黄草叶。
谢昀被朔风吹得微眯起眼,静默地凝望着一水之隔的农庄。
他其实没有家里人以为的那般频繁造访。更多的时候,他便像这样停驻在水滩这一边,放马、打水漂、与胆大的野禽搭话。
太常相见,确有逼迫人的嫌疑。
“俞姐姐有远游的打算,你知道吗?”仪贞踱到他身边,同样举目远眺。
“听她提过两句。我本劝她来年开了春再走,西风落叶的没什么看头,不过听说婆罗洲等国使者年末就要回去,一些商队依附他们同行,她能跟着,图个路途安稳也可。”
“二哥哥何不随俞姐姐一起去呢?”
“哪有那样凑巧?”谢昀笑摇了摇头:“现今兵武学堂我还撒不开手,就算交出去了,总还有别的事须奔忙。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是常情,即便始终并肩,留在地上的鞋印子,不照样一左一右两双?”
这话又透彻过头了。依他的想头,高朋满座,不过个个茕茕孑立?
仪贞受不了这样。谢昀与俞懋兰的选择她无法插手,但她想,她自己永远不愿和所爱之人分离。
她又想到了李鸿。
她真真切切地开始思念他,但并不感到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或许如梦里的李鸿所言,她缺心少肺;或许如俞懋兰所见,她的爱恋不算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快过年的一段日子里,她常穿上男装,同谢昀走街串巷地吃了许多阔别已久的粗简小食,滋味远没有记忆里那样惹人垂涎,但很是亲切。
除夕夜团圆宴上便有一道专给她熬来清火的红豆沙。仪贞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跟润鸣一般的待遇,津津有味地抿着一匙匙绵甜。
载懽载笑的罅隙里,一点念头偶然涌进来:这样的口味是李鸿更喜欢的。
交子时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漫天烟花如雨如雾。仪贞揉了揉眼睛,同众人一起互相道新禧,又洗过脸,大家分食扁食,爷仨便换好官服入宫朝贺天子,女眷们倒可以回卧房去补补觉——今岁免了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
正旦朝贺是一场政|治性远大于礼仪性的嘉典,四面八方的朝贺者包括在京皇族、在外藩国、衍圣公、文武百官、各地土司、羁縻卫所及附属国。一整套庆祝章程是从太|祖临朝时就定好了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再三强调天子的绝对权威,而文明往来、贸易互通这些倒是在其次的了。
“…黄阁老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大朝会过后又是御赐大宴,宴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官员们依照品阶次第退出来,由内侍一一提灯领路,窣窣走过漫长的甬路,直出了宫门,见得自家的马车在不远处停驻着,这才舒了口气,寒风中响起来零星的交谈声。
谢家兄弟在国公府马车前等候父亲一道归家,谢昀因说起庐陵王第三子入殿时的情形。
“这茶太浓了,父亲饮来不相宜。”谢时将瓷杯交给长随,“有别的热汤没有?”
“有老夫人才刚遣人送来的浓米汤,棉套子罩着还烫手呢。正是想着将军们散了酒席养养肠胃。”这长随自小就跟着谢时,军营里也待过,故而一开口仍是旧时称呼。
谢时点了点头,举目远眺一时,待谢恺豫出来了,父子三人坐进车中,这才从容地说起话来。
“这位三郎君应是庐陵王嫡次子,还未曾请封世子。”谢时道:“郡王序齿的儿子虽有五个,而今养住了的,此外不过一位庶出的五郎君,年纪又过小些。”
谢昀听他这话,便知大哥早留了心,凭借与岳白术的师生之谊,打探得颇细。
不过,一个将满八岁的孩子…
谢恺豫用过了米油,拿帕子拭过嘴,腹内熨帖,口吻亦是不疾不徐:“任他三郎五郎,这是天子家务事,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夫操心。”
谢昀颔首称是,琢磨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爹爹想是得着准信儿了?”
“做不得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自古帝心何为,便不是臣子能随意猜度的,更遑论当今这位,最是不容谁人窥测。谢恺豫吐露这一句,皆因人事已尽,悉听天命,又着意叮嘱兄弟二人,尘埃落定前,不可在家中显出半分端倪。
次日一早,宫中有赏赐传出,国公府接着消息,忙忙地设香案、着冠服,上上下下齐跪在大门前恭迎。一时传旨太监下马站定,扬声传口谕受礼,复与勋国公寒暄几句,一面令身后雁翅排开的内官们将黄绫罩托盘依次呈上前:但见各色金银器皿、妆缎织锦外,另有许多温补药材,细一辨认,样样堪称百病皆宜。
众人心知肚明,好生送走诸内侍,谢夫人并柴氏回内院,换过衣裳,再往仪贞房里去。
仪贞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窝在床上养精神,看到母亲与嫂嫂来了,不由得拉高熏被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我这就起了。”
“并没催你呢。”谢夫人轻轻按住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说:“时辰尚早,你愿意睡一会儿也好,愿意起来与她们玩耍也好。”
仪贞这才想起来,今日阿娘与大嫂嫂要回娘家去,因笑道:“年前还同二哥哥说,等沵湖上的冰结实在了,就去滑冰钓鱼——今儿这天气正正好!”
谢夫人蹙眉笑道:“去湖边散散也罢了,凿冰垂钓却万万不许。一则你们不过图个好玩,万一一个不留神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二则,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咱们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修德行惠,方为己任,何必与民人争夺食粮呢?”
仪贞听她这般谆谆告诫,受教地连声应下,说:“确实是为着玩儿的,便是钓着了鱼,原也打算放回去。”
柴氏亦笑:“妹妹性子虽跳脱,但素日行事都只有妥当的,这是自幼便蒙受娘的言传身教。再者如今往那沵湖去的,滑冰钓鱼,皆图个消遣,真为生计奔波的,并不往这地界凑。”
谢夫人点头道:“不过是白嘱咐几句罢了,大节下的,哪能真说教起孩子来。”转而抚一抚仪贞的脸颊:“穿厚实些。灶上有现成配银丝面的汤,你若想吃,就叫他们下来,想吃别的,叫他们另做就是。肚子里暖和了再出门。”
仪贞脆生应了,送走二人,又在床上出了一回神,这才起床穿新衣服,梳洗过,先去找谢昀。
谢昀早知道她会来,一面泡茶,一面笑道:“你饿着肚子走这一路,倘吃了风,叫爹娘听说,又是我的过错。只好请你吃一杯酽茶,填补填补。”
这八宝茶是他在西北时学来的泡法,红枣、桂圆、枸杞、芝麻、核桃、山楂之类随各人口味,再撒些酪丝,一杯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遇上奇袭都不怕耗。
仪贞饮了两口,实在夸不出个好来,咂咂嘴,另起个话头:“来时我瞧见管家娘子带着一行人开大库房去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远客要来、抬家具拾掇屋子呢?”
谢昀眼睫微抖了下,据实道:“是宫里赏了许多衣料药材,一时用不到,好生存放起来。”
仪贞“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没再问下去。
谢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爹和大哥都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暂且不便告诉你,省得你牵肠挂肚太久,反倒不好——可是我想,此事上头最要紧的,不就是你自个儿怎么想吗?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她自己怎么想呢?仪贞说:“甘蔗没有两头甜嘛,凡事只看这人是往宽里想还是往窄里想。在家里何等松泛,又日日都能陪着爹娘,再有不足意就太贪心了。至于宫里那么些人呢,毕竟相伴这么些年,纵分开了,也不能够就半点儿不惦念。”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索性又追问:“你昨儿进宫,见着陛下可好?”
“好着呢。”谢昀不咸不淡道:“多少年没这么大阵仗的八方来朝了,可不又威风又得意!”
仪贞觉得他这么说有失公允:“你也道多少年没这场面了,那不都是陛下的功业嘛。”
谢昀撩起眼皮乜了乜她,隔着厚墩墩的袖子握住她一条胳膊往直里抻:“唉,再拐仔细拐到沵湖边儿上去了。”
仪贞狠剜他一眼:“我才不去。”夺回自己的臂膀,“就搁家里待着吧!”
谢昀说“别介”,伏低做小地撺掇她几句,见她仍不为所动,居然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由得又寻思:今日那一位既送了药材进来,过个十天半月,兴许再送一回,或是派个太医来瞧,好歹把戏做足了,后头才好昭告天下、另立新后。
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叹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抬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仆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历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呼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回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 ,“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着跟上,随行家仆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呼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历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
第110章 一一〇
谢昀冲刘玉桐拱手一揖, 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 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 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 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 云散雨霁, 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 瓦檐下空无一人, 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猛然拔腿往里冲, 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 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 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 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 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 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糊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 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 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笛音可以掩人耳目,可以暗诉衷肠。然而吹笛人过分生疏,时断时续的噪声呕哑嘲哳,实在不堪入耳。
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叹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劈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抬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女扮男装。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抬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复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
“什么…这、这万万不成!”高院使回过味儿,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蹦起来:“您千万体谅体谅老臣,夹带物件都了不得,更别说一个大活人,这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仪贞忙劝抚他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要祸害您,不肯牵连家里的人——您知道的,外臣进宫要凭陛下传召,哪及您日日上值下值的便宜。我也不进内宫,就在前朝碰碰运气,万一就碰见了陛下呢?”
高院使没被她忽悠动:“您这么一说,我越发不敢辜负陛下的信赖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不过依高院使自己的想头,帝后失和终究不是好事情。譬如皇帝如今动辄抱恙,焉知不是心病?
小老头儿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心见诚地给出了个主意:“您有什么信物没有,让陛下瞧了能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的那种?这个老臣倒可以替您传递进去。”
仪贞用心着实地想了想,不由得泄了气:“没有。”过往的欢愉日子竟全是稀里糊涂过的,如今连个凭证都留不下,难怪皇帝要跟她断情绝义——断起来也这么轻巧。
正懊丧着同高院使面面相觑,外头另一个叫小安的杂役又来回话了:“大人,孙秉笔来了。”
孙锦舟?仪贞一听先来了精神,未等高院使答言,孙锦舟已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地伸手拽了高院使臂膀,余光抽空一瞥旁边儿的人,愣了一霎,囫囵冲她行了个礼:“您在这儿也好,随咱们一块儿吧!”
本该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仪贞听他那声口却透着不妙,一面正了正幞头跟着往外走,一面问:“出什么事儿啦?”
高家大门外停着辆半旧翠幄清油车,孙锦舟没回答她的问题,且走且说:“原是安排院使大人与黄大学士同乘,奴才随行在侧,这会儿只得委屈娘娘,将就挤一挤,奴才便为黄大人牵马吧。”
仪贞下意识摆摆手:“我有什么可委屈的?这马车宽敞着呢…只是劳秉笔费心,务必让阁臣坐稳当了。”
她这时才瞧真切门房前杵着的那位貌不惊人的玄衣男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大学士黄碧林。
黄大学士也听出了话音儿:这位穿的像个仗着家里军功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似的,原来就是兴出了许多风浪的皇后娘娘。
二人头回会晤,碍于事出紧急,不曾彼此稍作寒暄。仪贞见孙锦舟难得郑重模样,亦不便再多追问,老老实实地一弯腰,坐进马车中,高院使紧随其后。
马车依着惯例驶过东华门,而黄碧林与孙锦舟则走了西华门。仪贞掀开车帘子一角看看,回头琢磨孙锦舟露面后的种种安排,俱是用意颇深,这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端坐一旁的高院使:“您告诉我一句实话,陛下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高院使苦笑起来:“不敢欺瞒娘娘,实是陛下前几天受了凉,发起烧来,本已见好了,如今想必是时序更替,冷暖不定,又有些反复。”
受了风寒,对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而言,确实不是大毛病。可这么反反复复地痊愈不了,终归不是好兆头。
仪贞心里隐隐发沉,同时又暗自庆幸:亏得她还是想方设法回宫来了,错过了今日,多早晚才能知晓他生了病?他要孤零零一个人多久?
进了宫就得下车,一路心急如焚,青石板路也跟烧红了的烙铁一般烫脚,索性不等高院使了,自个儿足下生风地一气儿往内走。
赶到含象殿,发觉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聚这儿,怪道一路无人阻拦她。皇帝在里头寝间休养,也并非孤零零一个,来往内侍端水端药、擦汗掖被,伺候周到,只是无人出声罢了。
黄碧林比她到得早,正在外间坐镇;孙锦舟派出的软辇抬来了高院使,连忙引进来给皇帝诊治。
仪贞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到角落里插不上手。
皇帝烧得有些昏沉,虽闭着眼,却显然睡不踏实,两颧透出病态的红,衬得嘴唇越发干燥苍白。
高院使锁眉号了一回脉,扭头看了一眼仪贞,又看了一眼外头的黄碧林:“陛下神思昏沉,这比高烧更险,而今只有用急法子促使陛下醒来,能服下药去,方可谈长远。”
仪贞咬了咬牙,开口时却被黄碧林抢了先:“自然以陛下醒来为要紧。”说罢又转向仪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微臣斗胆,愿据实相告——含象殿往东的端敬殿里,如今住着庐陵郡王第三子李栩,娘娘理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梁,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猛然痛呼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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