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于连珩,余景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
要说拒绝他也明确拒绝了,冷处理吧他也冷了一段时间。
只是之后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跟开火车似的哐哐往脸上砸,人都进医院了,他总不能还冷着。
可是回应又是不可能的。
先不说中间横着个祁炎,那喜不喜欢全凭感觉,又不能真跟月老系红线似的,这人不行换一人重新系。
余景他就算想,也没那个能力。
虽然话听着很感动,但肢体接触还是没什么必要。
余景浅浅叹了口气,把连珩的手指头再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手上掰下来。
“不要这样,”他低声说着,“阿姨会看见。”-
手术完第二天连珩就能撑着身子在床上小幅度移动了。
他躺了太久的时间,腰背都受不了。
好不容易侧个身,舒服得直蜷脚趾,特别是余景再在背后捶捶按按,那简直美好得冒泡泡。
徐杨在病房里呆了两天准备回家,刚好坐连珩爸爸的顺风车送到家门口。
余景没走。
一是连珩不让他走,二是他回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三是连阿姨照顾连珩有些时候不太方便,那些不方便的事情,就落在了余景头上。
其实他也不太方便。
“你看着我我尿不出来。”
余景把头偏过去。
半分钟后,连珩忍不住笑:“不行,我还是尿不出来。”
余景面无表情地收起尿盆:“尿床上吧。”
连阿姨有点担心,暗搓搓地询问:“你不会伤到那里了吧?”
连珩眼睛一瞪:“那不可能!”
余景忍着笑。
“哎呀你最好哪哪儿出点毛病,”连阿姨放心下来,也开始漫无目的地随嘴扯,“腿折了就折了,躺屋里妈养你,最起码留条命吧,也不至于我天天担心。”
她闲不住嘴,说话又快又密,医院里住了两天,连珩没少挨他妈的骂。
不过被骂了也挺开心,跟听相声似的,乐呵呵地挨着。
这样松弛的母子关系不存在于余景的生活中,他从小就很羡慕。
只是以前余景单纯的觉得自己的妈妈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安慰自己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可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区别。
不经意想到自己的父母,余景垂下眼睫,多少有些失落。
只是这股子悲伤还没完全具体化,很快就被一窝蜂涌进病房的探望者给冲散了。
一行人中有几个穿着警服,应该是私下里商量好结伴过来的。
余景一个不认识,很自觉地拿了热水瓶出去接水。
再回来时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哭声,走近床边才看见,对方是个大不了他几岁的女人。
女人身边还站了个眼泪汪汪的小丫头,是连珩已经殉职的前队长的女儿。
连珩逢年过节就经常带她出去玩,所以余景眼熟认识。
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丈夫,女人对于这种意外格外恐惧,连阿姨环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安慰。
余景像个背景板一样杵在旁边,看连珩和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他大部分都在听别人说,有时候会牵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几人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余景听不见具体内容,但也能从那几人之间看见连珩表情严肃,甚至微微皱了眉头。
这样的“连队”和半小时前死皮赖脸硬勾着他手指头的“小珩”有点儿割裂,余景暂时无法把这两个形态给结合到一起。
而导致这样的原因,或许是余景对连珩记忆空白的那七年。
高考后他毅然决然和祁炎离开,大学四年,工作三年,直到祁炎的公司稳定下来,生活也变得越来越好,余景这才鼓起勇气回的家。
这七年,他只顾着闷头跟着祁炎往前走,愧疚与悔恨每天每夜都在折磨他。
余景没有其他精力分给连珩,去关注对方都在干些什么。
至于再和连珩有了联系,对方也早就大学毕业参与工作,一改他记忆中又矮又瘦的弱鸡模样,变得高大而又可靠。
期间吃了多少苦,或许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快到中午,连阿姨带着还剩下几人出去吃饭。
他们大多是从B市过来的,下午还得赶回去。
余景没去,留在这儿陪连珩。
刚才还热热闹闹走路都不通畅的病房突然清冷了下来,只剩余景和连珩面面相觑,还真有点不太自在。
“想尿尿。”
连珩开口一句话余景就没绷住。
他抿唇忍住笑意,从床底下拿了尿盆。
连珩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我憋一上午。”
余景更想笑了:“没看出来。”
就刚才连珩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哪里像在憋着尿。
“你别在这。”连珩有点难受。
余景拒绝:“我不给你端着你怎么尿?”
“我自己端着。”
“端不住,快尿。”
两人僵持不下,连珩的耳朵一点一点红起来。
余景忍不住调侃他:“之前那么勇猛也没见你害点羞。”
连珩诧异抬头,欲言又止:“余景,你也就趁现在威风威风。”
余景:“……”
“行了,快尿。”
几分钟后,连珩滚进被子里。
余景去了卫生间。
出来时看见病床上的人遮得只剩一个头顶,忍不住笑道:“没脸见人了?”
连珩顶着熟透了的脑袋,扒拉下被子:“怎么可能?我那儿正常着呢。”
他看向余景,另有深意。
余景眯了眯眼:“收收心思。”
连珩:“……”
他坐在床边,拿过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垂眸开始削皮:“小珩,你前一段时间和菜楚楚联系过吗?她有跟你说过什么?”
余景其实早就想问这些了,只是昨天连珩话说不清楚,今天早上又有人探望,一直拖到现在才终于有了机会。
“有,”连珩冲他挑了挑眉,“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余景的动作一顿。
连珩以为余景会骂他两句,或者含糊着催他快说。
但余景也就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沉默着把手里那个苹果削完。
“我错了。”连珩道歉道得从善如流。
余景把苹果切成小块装进小碟里,再插上牙签放在病床上的小桌上。
他自己则拿着那个苹果核,坐在昨天和徐杨吃晚饭的地方,面对着窗外慢慢啃着。
“余景,”连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不说了,你别生我气。”
余景“嗯”了一声,没有其他动作。
他没在生气,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没办法面对这样的连珩,干脆就背过身去。
一个苹果核被余景啃得干干净净,他起身去丢,却惊恐地发现连珩竟然在床上坐了起来。
昨天刚动手术保住的左腿打着石膏,被牵引绳吊着,跟秋千似的晃晃荡荡。
余景三魂七魄吓走了一半,一个健步冲上去按住连珩肩膀,想把他给按回床上躺着,又怕伤着对方。
“你怎么?!”他急得一时半会儿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珩坐在那儿,微微仰着脸:“你要接受不了我就不那样了。”
余景又“嗯”了一声:“你好好躺着,别受伤了。”
连珩躺得腰酸背痛,坐会儿也不是不行。
余景把掉在地上的苹果核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再给他后背垫了两个枕头。
“腰好酸,你能给我砸砸吗?”
余景坐在床边,隔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轻轻砸着腰。
连珩也不兜圈子,说了些和菜楚楚交谈过的事情。
“她自信得很,觉得祁炎不会真的动她。至于报警,可能只是小情侣间的情趣吧。”
“小情侣”这三个字在余景内心刺了一下,他有点怀疑这是连珩故意的。
“如果出轨真像祁炎所说只是意外,菜楚楚不会这么大胆把事情闹这么大——”
“我知道,”余景呼吸急促,匆匆打断他的话,“这些我都知道。”
“我只是不懂祁炎为什么想要菜楚楚的命,而且昨天我联系上他的时候,他又说没必要了。那菜楚楚以后还有危险吗?祁炎他到底想干什么?”
昨天菜楚楚能第一时间被转走,其中肯定有祁炎干涉。
而现在她基本就被祁炎捏在了手里,真想弄死简直轻而易举。
“我就是有点担心祁炎会不会真干傻事,虽、虽然我跟他没什么了,但是好歹这么多年……”
余景在此中断,说不下去了。
病房陷入沉默,或许除了祁炎谁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祁炎没必要骗你,如果他真想让菜楚楚消失,转院的当晚就应该动手。这种事最好趁乱,拖到现在应该不会再行动。而且你也报警了,警察那边会有人盯着。草已经被打了,蛇不会再咬人的。”
余景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找个时间当面问问吧,她估计也伤得不轻,得过段时间。”
余景有点愣神:“当面?”
“嗯……”连珩微微拖着声音,皱了皱眉,“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猜想,不过它现在只是一个猜想,等我腿好了,菜楚楚那边应该也能清醒一点。祁炎这次是真想要她的命,她要是知道害怕,会再联系我的。”-
余景以为连珩说的“腿好一点”最起码的半个月朝上。
因为他问过医生,这种情况得最少一个多月才能拄拐下地。
然而连珩却不按常规,身体力行给余景展示了一番自己优秀的身体素质,仅仅在术后刚一周就直接出院回家。
医生劝他租辆车躺着,他嘴上答应,转头就坐上了他爸的小轿车。
期间除了装柔弱硬往余景身上倒之外没什么别的毛病。
震惊余景一百年。
不仅如此,连珩还拒绝了跟爸妈一起回家,反手捞着了余景,坚持要回自己家里,说余景会照顾他。
余景:“……”
努力抽手了,但抽不开。
在连珩父母的注视下,他格外尴尬:“叔叔阿姨,我还是不——”
“你就去照顾他吧。”
连阿姨一句话直接把余景给说闭了嘴。
连阿姨扯了扯唇角,笑着说:“我照顾着不方便,你叔叔又要上班没时间。平时我做好了饭送过去,你和小珩也这么久没见了,他好不容易休息,你多陪陪他吧。”
余景张了张嘴,总觉得这番话突然从连阿姨嘴里说出来,好像合情合理,但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短暂的停顿后,连阿姨看向余景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像是尴尬,又带着点手足无措。
“谢谢妈。”连珩的声音微微发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景仿佛在连阿姨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水光。
“谢我做什么?谢谢小景才对。”
余景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啊?谢我?”
“爸,”连珩又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连父,“你觉得呢?”
连父把脸偏向一边,也只是叹了口气:“你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42章
余景和连珩父母分开时总有一种很怪的感觉。
特别是他送对方出门时两人回头那一眼,欲言又止,泪眼摩挲。
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特别像托孤似的,就这么把这儿子交在了自己手上了。
余景:“……”
他若有所思地关门回房,却在下一秒看连珩面部狰狞,手脚并用,扒拉开自己的半边衬衫,露出那一片欲迎还拒的胸肌。
“快点,我要洗个澡。”
余景的正常脑子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
作为一个刚出院的病号,一双胳膊腿被石膏绑了一半,身上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伤口。
还洗澡?
不许洗澡!
“没事,”连珩继续低头和他左边手臂斗智斗勇,“过遍热水当消毒。”
余景被这一惊世骇俗的言论给震惊得半晌没接上话。
等反应过来,当即按下对方胡乱折腾的手:“老实点!”
这话耳熟,多半出自连珩口中,他倒是没想着有一天能听见别人对自己这样呵斥,当即愣了愣神:“怎么?逮捕我?”
联想到对方职业,余景也有点想笑:“伤口不能沾水,洗澡你想都别想。”
“我这一星期躺的都快臭了,”连珩抬了抬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真的,你闻闻。”
余景不干那种傻事。
“洗洗吧,洗洗吧,”连珩攥着余景的衣摆,就差在床上撒泼打滚,“真的难受。”
余景被磨得人脑壳疼,只好端来一盆热水,准备简单给连珩身上擦一擦。
结果盆还没放下,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用脱裤子。”
连珩一挺腰,把裤子又给提上了。
“你能不能别乱动了?”余景摸摸他腿上的石膏,仔细查看了一下头尾连接处,“按常理来说你现在都不能出院,别在家折腾出问题了,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连珩笑着说:“能怎么交代,交代是我折腾的呗,我这么大人了,自己也会交代,你还真把我当弟弟,觉得要一辈子对我负责?”
余景:“……”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连珩这嘴怎么这么欠?
“再吱声你自己洗。”
连珩当即把嘴给闭上了。
毛巾浸在热水里,余景卷了衣袖,拧干毛巾,握住连珩那只尚且健在的手腕,包住手背。
他擦得很仔细,五根手指都单独擦了一遍。
等到毛巾的温度降下来,再重新浸回盆里,搓洗两下,继续擦手掌心。
连珩指尖一勾,余景烦躁把他的手拍开。
听得沉沉笑声,掀起眼皮看过去,是连珩笑弯了的眼睛。
手指隔着毛巾,擦过肌肉紧实的手臂。
大约是水汽蒸腾带走热量,偶尔触碰到温热的皮肤,能感受到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冷?”余景问。
连珩大言不惭:“我热。”
余景把毛巾盖他脸上。
又听得连珩嗤嗤的笑。
余景很擅长照顾人。
当然,不是天生的。
大学刚毕业那会儿,祁炎出去谈生意经常喝得烂醉回来。
一身的酒气,往床上一倒就不省人事。
余景给他换衣服、擦身子。
有时胃吐空了,后半夜饿得厉害,余景就得看祁炎心情起床给他煮粥或者下面。
那时不觉得麻烦,只觉得心疼。
祁炎白天一门心思挣钱,晚上喝醉了才能窝余景怀里絮絮叨叨说着零碎的情话。
余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都是祁炎的声音。
“在想什么?”连珩盯着余景看了许久,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余景回过神来,对上连珩的视线,一时间也有些茫然:“嗯?”
“在想祁炎?”
“嗯。”
连珩问得大大方方,余景也懒得遮遮掩掩。
“你以前这么照顾过他吗?”
余景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连珩。
连珩毫不遮掩地与他对视,眸中平静,等着他的答案。
余景重新垂下视线:“嗯。”
“那你以后还这么照顾他吗?”
余景忍无可忍:“连珩——”
连珩打断他的话:“我就没一点可能吗?”
“没有。”
余景干脆地扔下这么一句话,端着盆出去换热水。
只是再回来的时候,连珩依旧追问着:“既然你都跟他彻底谈崩没有可能,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
“你是我弟弟——”
“我才不是你弟。”
余景抿了下唇,把毛巾搭在水盆边缘:“再这样你就让阿姨来照顾你吧。”
连珩后槽牙一磨,咬肌紧绷,目光偏向一边,死死盯着那一处巍然不动的窗帘尾摆。
余景等了片刻,又重新拿起毛巾。
连珩闭着眼,向他伸手:“我自己擦。”
余景在他手心上打了一下:“别闹小脾气。”
“谁跟你闹脾气?”连珩睁开眼,满脸不悦,“你给我擦起来了你负责?”
余景:“……”
他反应过来后也一脑门的火,把毛巾往连珩手上一扔:“你让阿姨过来吧!”
他气冲冲地出了卧室,在客厅一角又停下了脚步。
不照顾连珩,他又去哪呢?
不用工作了,也没家可回了,接下来干什么呢?余景不知道。
正茫然不知所措,身后的房间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连珩的手机被放在桌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够得着,余景正纠结要不要回去看看,却意外听得“哐”的一声,水盆洒了。
事情这不就来了。
电话是周老板打的,听说连珩今天出院回了B市,特地致电问候。
连珩看着余景擦地拧抹布,心里堵得慌,说话也都蔫蔫的,很快挂了电话。
想说句“对不起”,但有总觉得最近说这几个字的频率有点高,瞬间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
于是就这么拧巴着看余景收拾完一地狼藉,又端来一盆热水。
他把毛巾递给连珩:“还自己擦吗?”
连珩瘪了瘪嘴,接过毛巾:“饿了。”-
当晚,余景睡在客卧。
只是睡也没睡着,辗转到半夜起来,想去连珩房间查看情况。
结果连珩也没睡着,两人在一片阴沉沉的夜里对上目光,一个转身就走,另一个“啪”的一下拍开了灯。
“余景!”
余景赶紧回房间关上了门。
只是关门也没用,下一秒他听见连珩的声音隔着门板:“你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这事儿对方真能干出来。
余景又回去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
毕竟医院里抬眼就能见着,这第一天回家,看不到还真有点心里没底。
“睡这儿,”连珩拍了拍他一米八大床的另一边,“我翻不起浪来。”
翻不起浪也不行。
余景拉过一旁书桌的凳子,在床边坐下:“有事?”
“有,”连珩一本正经,“腿疼。”
这话没掺半分假,从麻醉消退之后他的腿就没消停过。
不过余景知道,这点疼对于连珩来说连个屁都算不上,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基本用来装可怜的。
他双臂抱胸,看他装。
连珩看着好笑:“余景,你现在对我就一点话都没有了?”
以前他们一年见一面的时候,吃顿饭都说不完的话。
现在不过才多久,半年不到。
余景抿了下唇,表情温和了些许。
或许是夜里安静,更容易让人被感情驱使,推心置腹。
“小珩,阿姨跟你说了吧,我上次回家的事。”
连珩轻声“嗯”了一下。
“祁炎出轨了,我的工作辞掉了,和爸妈也闹翻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不想了。连阿姨和连叔叔对我好,我从小也就把你当家人,连珩,求你了,别真的让我一无所有好吗?”
他发烧还会有人担心,吃饭也会有人在意,虽然余景知道这些都只是建立在自己照顾连珩的份上,但他还是很珍惜连珩父母对自己的这份类似亲情。
“你这次受伤是因为我,我甚至都不敢和叔叔阿姨坦白。我就想照顾你到你康复,期间你不要让我为难,行不行?”
余景垂着视线,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他太累了,最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担心连珩,也担心祁炎。
“所以你是因为愧疚?”连珩问。
因为愧疚来照顾他,因为愧疚说这些话。
也是因为愧疚,才愿意浪费时间留在他的身边。
余景动了动唇,到底也没否认。
平心而论,他和连珩之间不可能完全没有关心,只是这个时候说出口,反倒会让对方误会。
干脆就不说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浸润这窗外的漫漫长夜。
连珩垂着眼睫,盯着一处看了许久,直到唇角扯出一丝笑来:“余景,这种违心的话你对祁炎说过吗?”
余景一怔。
“祁炎说喜欢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先拒绝了他?说什么‘你是男的,怎么能喜欢我?’”
余景狠狠打了个哆嗦,倏地站起了身。
“你就是这样,永远都在口是心非,祁炎逼着你答应你才会答应!到我就不可以?!”
余景径直走出卧室,摔上房门。
像是把一切都关在了外面,不管不问-
隔天起床,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
连珩那边本就病中,生生熬了一夜后仿佛被妖精吸了阳气,整个人苍白着一张脸,甚至于印堂都隐约发黑。
而余景这边纯粹就是被吓的。
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连珩竟然扶着墙站起来了。
“才一个星期你就——”
连珩弱柳扶风般一晃身体。
余景八百米冲刺过去,一把扶住。
连珩斜了斜目光,看着对方。
余景架着他的胳膊,喉结一滚。
有点近了。
“别胡闹了赶紧回床上躺着。”
余景皱着眉头,双臂结结实实箍着连珩的一条胳膊,用身体给他当单拐。
昨夜那场不欢而散像是梦中的争吵,被今天的晨光一晒,没人记得起来。
“躺不了,”连珩借病耍流氓,侧了侧身,用自己那条打了石膏的手臂虚虚环在余景身侧,低头把下巴枕在他的肩头,“菜楚楚找我了。”
余景身体一僵:“什么?!”
“提到这事儿你就关心,”连珩嘟囔着抱怨,“我约了今天下午,要一起吗?”-
一起是肯定一起的,但余景多多少少有点担心连珩的身体状况。
不过连珩本人压根没在意这些,坐上电动轮椅后感觉已经能满世界乱跑。
虽然腰臀处多少还是有些不适,但顾不上了。
连珩没想到菜楚楚会约他当面交谈,对方不仅没有被祁炎处理掉,反而自由得让人惊讶。
他不知道这小明星是真有手段,还是已经成了祁炎的棋子。
前者尚且不算太遭,可后者的话,这顿饭多半是场精装鸿门宴。
要不是菜楚楚点名道姓要余景过去,连珩还真不想让余景冒着个险。
可菜楚楚到底要和余景说什么?
威胁?炫耀?还是合作?
连珩带入每一个选项,都说服不了自己。
他心里隐约已经有了答案,或许对方就是那个咬人的兔子、跳墙的狗。
到了约好的包厢,连珩率先推门。
里面只坐着菜楚楚,除却脸颊上的大片伤痕,她面色苍白得像个女鬼。
余景紧随其后,把门关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比想象的还要更平静一些。
或许是经历太多反倒看淡了这场闹剧,余景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预料中的剑拔弩张并没有开始。
菜楚楚一言不发,只是抖着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
连珩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
他撑起身想去拿,却快不过余景先一步接过了那张照片。
黑白的扇环影像,上面是看不清的轮廓图案。
余景都不用仔细去看,就知道这是一张B超照片。
他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眼前同样一阵黑一阵白。
心底或多或少已经有了猜想,却拧着眉仍不愿面对。
“你是不是看不懂?”菜楚楚指着其中一点阴影,声音沙哑,“这是一个月大的小孩。”
“他死了,死在半个月前的车祸,死在祁炎手里。”
第43章
连珩愣在原地。
倒不是因为菜楚楚拿出来的这一张照片,而是照片中夭折的孩子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那岂不是——
“嗬啷!”
余景一时头重脚轻站不稳当,后撤时撞到了一把椅子,狼狈地跌坐其上。
连珩咬牙撑起身体,按着桌边挪过去,握住余景的手腕:“余景?”
可紧接着,菜楚楚抖了抖肩,笑出了声:“真可怜啊……”
余景还捏着那一张照片,死死地盯在上面,整个人面色苍白,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耳边全是牙齿相撞的“咯咯”声响,偶尔传进几句菜楚楚的冷嘲热讽,句句全都如钢针般扎在心上。
“祁炎就是个骗子,对我说憧憬家庭,对你说渴望爱情,实则就是贪心不足,什么都想要。他今天能对我下手,明天就能让你消失,你以为他多爱你?其实我们都一样,被他骗的团团转罢了……”
余景木讷地抬头,看菜楚楚笑完了,眼底又生出几分寞落。她顿了顿,盯着余景手上的那张照片,自嘲般自问自答:“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你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连珩皱了皱眉:“你说了这些,不怕祁炎对你动手吗?”
菜楚楚弯腰拿起自己搁在座位上的小包,抬手理了一下她微卷的长发:“我不陪他玩了,大不了就是死,谁怕谁啊?”
菜楚楚离开后,房间里静了很久。
她没带走那一张照片,余景就一直捏在手里。
脑子里乱糟糟都是过去的事,盯着那一团小黑点,仿佛能听见祁炎曾经对他说的话。
“我妈当初怀孕之后我挺高兴的,不管是男孩女孩,觉得终于有个跟我流着一样的血的人。”
“只不过后来被我爸一脚踹没了,我当时没什么反应,但是现在还能记得我妈的哭声。”
“在遇到你之前,我想结婚生个孩子,在世界上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过现在有了你,就不想了。”
真的不想了吗?
还是有在想的吧……
余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照片里那一小团阴影。
这是祁炎的孩子。
一个月大,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是啊,才一个月大。
眼泪滴落下来,打湿在手背上。
一滴,两滴,直到控制不住浸湿一小片袖口。
一个多月前,他从职工宿舍搬出来,租了间房子,忙着操心徐杨的事。
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祁炎找上他的房子,站在门外说“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可同样是一个多月前,祁炎和菜楚楚有了这个孩子。
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掰成两半吗?
上一秒还在苦苦纠缠乞求原谅,下一秒就可以毫无悔改继续背叛。
“你说祁炎知道吗?”
余景忍不住问。
“他舍不得的。”
祁炎不会舍得让这个孩子去死,或许他压根就不知道菜楚楚怀孕了。
怪不得从那一晚之后祁炎就没有任何消息,或许一直到现在,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都在怀缅这个世界上与他唯一有血亲的家人。
可如果祁炎知道呢?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宝宝。
或许压根就没余景什么事了吧?
余景哭着哭着,又特别想笑。
这一切仿佛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朵,大声嘲笑着他曾经的痛苦与挣扎。
只有他一人沉溺过去无法自拔,也只有他一人安慰自己想要挽救。
表面华丽的大氅早就暗生蛆虫,当他发现一处脏污时,内里早已破败不堪。
他认输了。
也认命了。
这世界有几分真几分假?
全然不在意了-
余景哭过一场后就收敛了情绪,毕竟身边还有一个瘸子需要照顾,不可能真就一口气没提上来晕在那儿。
他把照片收起来,再推着连珩一起回去。
到家时连阿姨做好了午饭过来,余景怕对方担心,还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不过也就那几口饭,吃完没一会儿就全部吐掉了。
心底源源不断往喉咙里送着恶心,就像当初刚知道祁炎出轨时那种生理上的反胃。
一旦有了个开头,止都止不住,吐到胃里空空,嘴巴尝到苦涩,余景都有点想笑,他不是第一次吐出胆汁来了。
其实他早该对祁炎死心,从发现了对方出轨开始。
可惜自己那时并不听劝,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自欺欺人,非得事情落到这种地步才肯看清现实,去承认自己的爱人早已死在了过去的回忆里。
既然渴望正常的家庭,又何必弄得这么狼狈?
余景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大大方方地离开岂不更加体面。
余景头痛得要命,双臂撑在洗脸池边闭上眼睛。
突然,卫生间的门从外面轻轻叩了两下,连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还好吗?”
余景拧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开门时下巴上还挂着水珠:“嗯。”
这或许是给他优柔寡断最大的报复-
下午,余景应连珩要求煮了点粥。
连珩不怎么饿,煮粥也是想让余景吃一点。
他不能长时间下床,余景就坐床边上看着他。
一开始连珩还说几句话,全被余景用“嗯”给一个个终结。
没办法只好紧急找来救兵,周老板拎着果篮来探望病人。
他之前在医院他就去过,但那时人多,没说上几句话就走了,这会儿特地来活跃活跃气氛,也让余景有点事做,免得胡思乱想。
这次甚至还多带了一个人过来做饭。
连珩认识,那是对方半路捡来的小男朋友。
这就特别好。
趁着外面两人商量着做饭,卧室里的两人也开始讨论起来。
“真稀奇,”周老板坐在床边剥开一个香蕉,“这事儿除了自己捱过去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儿?”
“你之前不也有过这种被人甩了的不堪往事,之后又找了个小弟弟过得不也挺好?这不是挺正能量的吗?你跟他聊聊呗?”
周老板嚼着香蕉的腮帮子一顿。
他看着连珩认真请求的样子,恨不得一耳刮子盖他脸上。
“连珩你丫真缺德啊,有这样扒人伤口给自己疗伤的吗?”
“还伤口呢,我看你已经被治愈的差不多了,过来人,更好说服一些。”
周老板翻了个白眼:“那我之前相好的一堆,你让他也去找?”
连珩“啧”了一声:“认真点。”
周老板瘪了下嘴:“这事儿外力没得帮,得他自己想开了走出来才行。”
连珩急了:“那他要想不开走不出来呢?”
“一辈子就这样呗。”
“那不行。”
“你还不行上了?”周老板笑了,“你算哪根葱?谁在意你的不行?”
连珩说:“时间和新欢总得选一个吧?我就不能加快一下他走出来的速度?”
“那你也得是新欢吧?”
“我怎么就不能是?”
“新欢,得他同意。”
“……”
几句话把连珩给干沉默了。
“他们那么多年在一起,又是白手起家到现在,凭什么就让人家这么快忘了啊?”
连珩:“……”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
“天天劝别人认清现实,你自己也认清一点,在他心里,你没那么重要。”
“……”
连珩找人来是想让他开解余景的,结果两根香蕉的功夫,对方把自己给说郁闷了。
特别是他郁闷了一下午,晚上看着人家小两口互相夹菜亲亲爱爱,这郁闷程度简直线性上翻,最后自己闷着炸。
“滚,快滚……”连珩受不了了。
周老板把自己的小男朋友送出门,再回头告诉连珩:“慢慢来,别把人逼急了。”
连珩赶紧把门关上。
开着他的电动轮椅折返回去,余景正坐在客厅里发呆。
数字电视卡在主菜单界面,遥控器就在他手上,也不去按。
连珩过去,把电视关了。
“我吃一身汗,再给我擦擦吧。”-
余景不能闲,一闲就发呆,一发呆就乱想。
于是连珩一天到晚忙于给对方制造麻烦,不是这酸就是那疼,要不就想吃手擀面喝辣糊汤,反正什么麻烦他就要来什么。
余景也不抱怨,连珩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会做的搜教程一点一点去学。
慢慢的,连珩下床的次数多了,也跟着在旁边观摩,偶尔上一上手,一下午很快就被这么消磨过去。
又过去一星期,连珩左臂拆了石膏,人也能拄着单拐下地溜达。
他有事没事就要余景跟他一起出去遛弯,余景便推着他的电动轮椅,溜到连珩累了,再一路坐回来。
直到九月初,徐杨要开学了。
连珩去了趟医院复查,说是再过几天就可以拆腿上的石膏了。
连珩谈不上高兴。
和余景一起到家时不到十点,连阿姨买完菜几乎就是后脚进门,惊讶他们怎么回来这么早。
余景接过购物袋,说了连珩身体的恢复情况。
连阿姨和余景一起进了厨房,忙不迭道:“小景,这一个月了多亏有你在家照顾着,不然就凭他那不老实的,指不定像上次一样摔第二次。”
“上次?”余景疑惑道,“哪一次?”
这个说来话长,事情也都过去一年多了。
由于工作原因,连珩受伤也都是家常便饭。
只是像这次这么严重紧急通知去医院的只有一次,那次任务特殊,面对的罪犯也比较凶狠。爆炸的冲击波几乎能瞬间把人撕裂,连珩在他们队长的掩护下才能捡回来一条命。
余景如梦初醒:“就是那个……”
连阿姨点了点头:“其实小珩当初要干这一行,我和你叔叔是一千万个不愿意的,但他一门心思走到底,我们也管不住。”
她一边摘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和余景说着过去有关连珩的一些小事。
余景垂了睫毛,想起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
他的做法的确是伤了自己父母的心,无可辩解。
可为什么,连珩父母却愿意为了孩子原谅妥协,他的父母却过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怀恨在心。
是不是有些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即便穷尽一生,如何争取,都不会属于你。
亲情、爱情,友情。
父母、祁炎,连珩。
第44章
随着徐杨的开学,连珩也拆除了腿上的石膏。
虽然医生叮嘱还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或高强度的运动,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连珩全都会无视。
他从能自己穿鞋后就开始恢复正常人的生活,闷不吭声往外跑。
第一天余景都不知道,起床没找见人,差点跑警察局报警。
第二天长了点记性,天不亮听见点动静就知道出房间堵人,并且堵到了。
连珩叼了片面包悄咪咪正要出去,见余景愣怔怔地站在卧室门口看他,便又回来,跟上报行程似的,耐着性子跟他说工作特殊,这几天到节骨眼上了,他不去不放心。
具体什么工作余景不知道,也没去问。
他明白自己没什么立场,也没资格去要求连珩怎么样。
最多只能浅浅地表示一下抗议,并且提醒他的腿在一个多月前差点没保住。
连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给了他一个ok的手势,又要出门。
只是这门都打开了,他脑子一抽又回来。
余景还以为他回心转意改了主意,结果这人手臂一张抱余景一个满怀,甚至余景都有点微微踮脚,然后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又飞快放开。
“小珩!”余景按下他的手臂,皱着眉。
“其实我想亲一下你的,但你估计要生气。”
余景额角的青筋已经开始突突地跳了。
“我想想还是算了,怕你晚上不给我做饭。”
余景没好气道:“你腿好了,我也就不住这儿了。”
“别啊,”连珩瞬间瘸了一边,“没好呢,我带伤上班,回家得好好疗养。”
余景转身就要回屋。
连珩握着门把手,把自己挤在门缝里面:“觉得无聊就去找周老板喝点酒,他对象开学了,前两天还对我唉声叹气呢。”
余景酒量不行,喝了几次都没好下场。
他没有继续作死,而是去了趟医院,探望了徐杨的妈妈。
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徐杨妈妈看起来比之前气色好了许多,不像一些暴躁的精神病人,余景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叠衣服,很平静,就像一个正常人。
“你来啦,”女人看见余景笑了起来,“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看我,什么都没准备。”
她站起来,忙不迭地在病房里找出来一些水果零食,献宝似的递到余景面前。
有些太熟稔了,反倒弄得余景有点不知所措。
他接过来,正犹豫着是叫大姐还是阿姨,可下一秒,却又听对方说道:“杨杨,你怎么不说话啊?”
余景愣了愣。
“是不是妈妈的东西不好吃?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你饿肚子了吗?都怪妈,都怪妈……”
小橘子散了一地,她大力地捶着自己的腿。
余景见状连忙握住对方手臂:“没有!没……他没打我,我也、我也不饿。”
女人又平静下来。
将近半个小时,余景暂时冒名顶替,用徐杨的身份跟她说了会儿话。
女人问东问西,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临走前还偷偷拍给他五十块钱,说是自己攒来的,就给他娶媳妇。
余景笑了,说不用。
女人摆摆手,一脸认真。
“你们都以为妈傻,妈才不傻,妈在这里住着可舒服了,有吃有喝还不用被你爸打,咱儿子出息了,让妈过上好日子,就是这边得交不少钱吧?咱们穷是穷,你可别干什么回不了头的事啊!”
余景一时间有些愣神。
到了时间,护工过来请他离开。
走之前,余景续了几年的费用,把那几个小橘子装进了口袋-
下午,余景去买了点菜回家。
连珩脑子有病想吃现蒸的大包子,给他列了五种馅料,每个都精准到需要用的葱姜蒜。
余景按着清单在超市里转了半天,买了两大包东西,付完钱觉得不太能提得动,盘算着正好到了放学时间,便把徐杨给喊过来当苦力。
顺便留他在家包包子。
“我还得上晚自习。”徐杨不是很情愿。
余景一挑眉稍:“旷了。”
徐杨:“……”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老师说的话。
于是当晚,徐杨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留在余景这里包出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包子。
晚上八点,连珩回来了。
徐杨被一个刚出锅的灌汤包烫的嗷嗷直叫,余景拿了碗碟给他,边笑边让他赶紧去冲冷水。
“好香,”连珩在厨房门口探进去半个身子,“我饿了。”
余景包了很多很多包子,徐杨走之前拎了又一大袋回去。
连珩吧唧吧唧吃了好几个,看余景一笼一笼蒸好包子,再放进冰箱冷冻,便问道:“你怎么做这么多?”
余景指着桌子上的:“这些给叔叔阿姨,还有一些明天我去看望王老师,也拎一些。”
连珩扫了一眼:“那还留下不少。”
余景关上冰箱门,转身走进厨房:“你慢慢吃,或者送给你的朋友。”
余景亲手包的包子,连珩才不舍得送给朋友。
他忙活一天,回家就有热腾腾的包子填饱了肚子,舒服得直冒泡。
“余景,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厨房的水声沙沙,久久没有回应-
隔天,余景去拜访王老师。
买了一些贵重的补品,希望两位老人身体健康。
师母留了他吃饭,但余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便婉拒了。
临走时,王老师问及余景的工作相关,余景摇摇头,他暂时还没想好。
“这些都是暂时的,人生还很长,休息好了再出发。”
余景愣了愣神,然后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赶着午饭前,他又去了一趟B市的公墓。
祁炎的父母葬在这里,虽然他本人一个都不待见,但还是在余景的劝说下买了墓地。
那时候,几万块钱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当为了公司买一个好名声,也是值的。
但祁炎一次都没来看过。
直到双亲去世,他都没有放下被父母抛弃的恨意,每逢清明过年也不许余景过去祭拜。
余景只能趁祁炎不在家时偷偷过来,买束鲜花,在墓前站一会儿就回去。
只是这次,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
祁炎妈妈年轻时很漂亮,笑容明媚,是个大美人。
余景高中时见过一面,虽然比不上遗照上那样,却也依稀可见精致的五官。
而祁炎爸爸那边照片位空着,祁炎不乐意看他,就一直空到现在。
“阿姨……”
余景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因为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过来看望两位。
可话真说出口,却仅仅只有一个称呼,剩下的都吞进了喉咙中。
祁炎很优秀,以后会过得很好,两位不用替他担心。
就是性格有点轴,还有点记仇,小时候的事到现在也没消气,可能再过个二三十年,想起来了会回来看看你们。
至于我,就不来了。
我和他…分开了-
从墓园出来刚好赶着饭点,今天连珩休息,他得回家做饭。
自从连珩拆了石膏,连阿姨就没再过来,对方的一日三餐突然落在余景头上。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把这个活揽了下来。
毕竟现在没了工作,余景每天除了做做饭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倒真有点以前和祁炎过日子似的,一日三餐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
他有点儿想家了-
吃完午饭,余景回了趟家。
先是回了父母那儿,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才上去。
到了门口,隐约听见里面的争吵声,余安边哭边喊,说自己不想上学了。
余安的中考成绩并不足以支撑他进入市一中,开学这么久了祁炎和余景没一人问这档子事。
最后好像被分去了其他公立中学,或许这就是这次争吵的主要原因。
余景不由得想起祁炎曾说过的话。
余安不过是在走他以前走过的路,只是余安并没有他听话,也没有他优秀,所以投射在余景身上的爱并没有完全复刻在余安身上,因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傀儡。
所以,当余景不听话时,他也同样成为了一个不合格的傀儡。
能即刻收回的亲情,真的是亲情吗?
余景最后没有进去。
他只是把买来的东西放在门外,转身离开。
接着,他去了自己的家。
——尚且还挂着他的名字的、和祁炎的家。
房门的密码没改,还是原来那个。
房间很安静,他换了鞋,如往常般进去。
可未曾想,走过玄关的隔断往客厅一看,祁炎竟然坐在客厅的沙发,抬眼看他。
“阿景,”他的笑容有些憔悴,“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第45章
祁炎没想到余景还能回来。
就像余景也没想到祁炎会在家。
两人都愣了会儿,余景率先回过神来。
那颗千疮百孔、已经死掉的心脏,在此刻蓦地跳动了一下。
死水一般的情绪有了起伏,如平湖掷石般,惊起一片暴躁水花。
可也只是那一瞬。
余景按下呼吸,在下一秒恢复平静。
他走到茶几边,祁炎仰视着看他,在沙发上坐直身体。
余景坐在另一边。
两人之间隔了有一米的距离,此刻这样安静地坐着,显出几分诡异的和平。
这个沙发是他们一起挑选的,深棕色的棉麻套装,耐脏。
茶几去年碎了一次,才换的新的。
至于地毯,这些年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块了,余景每年都得换。
他们曾经在沙发上相拥而眠,一边吐槽着肥皂剧的剧情,一边围着薄毯笑成一团。
这个家到处都是曾经生活的影子,余景进来了,感觉哪里都是祁炎。
他闭上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起来的红色硬纸板。
——那是祁炎曾经画给他的结婚证,一个人一个,余景一直保护得很好。
祁炎伸手拿过来,展开看着上面两人的合照,眼底浮出淡淡的笑。
余景说话毫无起伏:“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这么久的时间,是我耽误你。”
或许祁炎根本就喜欢女人,他想要孩子,想要家庭,他应该去走那条最正常的路,而不是现在这样。
“我也想啊,”祁炎的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结婚证上面余景的照片,“我真想就那么结婚、生孩子,平时好好工作努力挣钱,逢年过节回家,家里都是笑盈盈的,从早上就开始准备,做好一桌子菜等我们来吃。”
余景眼睛一热。
“阿景,你知道吗?她带我回过家,就是这样的。她爸妈特别喜欢我,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开,问东问西,关心这关心那,临走时往后备箱里塞了一大堆自己家腌的鸡鸭鱼肉,让我们吃完了再回来拿。”
祁炎说得很慢,余景从一开始的震惊与难过,到最后只剩下浓浓的无力和愤怒。
“她的父母对你这么好,你却要——”
“那是因为我有钱,”祁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余景,下一秒又重新放柔了声音,“如果我是当初那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她爸妈能这样对我吗?不会的,阿景,只有你会对我好。”
余景声音发抖:“那你还出轨……你还……”
“我真是被迫的,”祁炎看着他,恳切道,“阿景,不管你信不信,第一次我真的被人算计了。”
“我特别慌,怕她怀孕,让小李去买避孕药。”
“可是后来,我想,她也可以怀孕,生下来记在你的名下,我们养。”
余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我给她钱,给她资源,是她不知足,还想让我娶她?”祁炎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难道只许她算计我,不许我算计她?”
“是连珩多事,也是她贪心,他们竟然把事情捅到你的面前,你知道了她的存在,就会多疑,更不会和我一起养孩子了。”
“祁炎……”余景声音发抖,“那是一条人命!那也是菜楚楚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是弃婴!”祁炎提高了音量,“如果我抛下他们,你以为菜楚楚真的会养?对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不过是威胁我的筹码,只有我!只有我才会真的爱他!”
余景缓慢摇头:“你疯了……”
“阿景,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子吗?你看着他长大,努力打拼都是为了他,他只有你,你也只有他,你们流着相同的血,就算吵架了分开了,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老了、死了,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因为我爱他,我真的爱他。”
“我多想有个孩子,阿景,我真想要那个孩子。”
“如果没有连珩横插一脚,那就会是我们的孩子!”
“可是你知道了。”
余景知道了菜楚楚的存在,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
“你不要我了,没关系,有人争着要我。”
“我会有一对慈祥的父母,一个怀孕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宝宝。”
“多好啊,我多想这样。”
他会拥有无数人羡慕的家庭,有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如果他没那么爱余景。
他尝试过,也努力过。
想抛下余景,想回归正常。
“可是不行,”祁炎把脸埋进掌心,失声痛哭,“我不能没有你。”-
余景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有些茫然。
虽然祁炎出轨板上钉钉无可辩解,但听完对方一番肺腑之言,却又深觉无力与心酸。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祁炎的这些心思。
想要个孩子,想要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是因为自己一直没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吗?
也难怪,有他那样的父母,谁都不会觉得安心。
可即便如此,祁炎还是在正常生活中选择了余景。
哪怕代价是牺牲掉他最想要的孩子。
……
出乎余景的预料。
甚至与他的设想相反。
余景不知道这是否依旧是谎言的一部分,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说法。
祁炎的一番剖白几乎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烤,他心疼又痛恨,夹在爱与恨之间,水深火热。
如果自己当初能多在意一点祁炎的需求,敏感一些发现他的不安,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可惜,没人能回答-
当晚,余景想喝点酒。
周老板在,他的小男朋友也在。
两个人凑一起特别碍眼。
“喝点什么?”周老板问。
余景面无表情:“长岛冰茶。”
周老板掀了下眼皮,半分钟后递过来一杯牛奶。
余景:“……”
他又不是傻。
“没吃晚饭呢吧?喝点垫垫肚子。”
余景拿过牛奶,抿了一口。
扫了眼不远处的舞池,再回头看见周老板正戳着手机。
“你又告诉连珩呢?”
周老板一点头:“马上到。”
他的小男朋友凑近看了看:“你怎么天天跟他聊天?”
这还吃上醋了。
余景突然有了兴趣,手肘拄着吧台,探身过去:“你们差了几岁?”
周老板的故事很简单,以前的初恋把他踹了,之后就开始游戏人间,小男朋友是他骗到手的不知道第多少任,凭借着一通直球成功地把自己打成了最后一任。
“见父母了?”
“嗯哼。”
“同意了?”
“当然。”
余景顿了顿,直起身子:“真羡慕。”
幸福的家庭大致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原来真的有父母可以接受孩子另类的性向,他以前都没敢想过。
这么聊了会儿,连珩果然来了。
他点了杯酒,还没拿手里呢就被余景拦了下来。
左右手那么一换,推到连珩面前一杯牛奶。
他笑了笑,端起杯子仰头喝完了。
“休息了?”余景也端起他的酒,抿了一口,有点辣。
“正常下班。”
连珩盯着他搭在杯沿上修长的食指,只觉得自己那点儿出息都跟着余景轻点着的指尖一上一下,晃得心绪不宁。
“喝得惯吗?”
他干脆直接拿过余景手上的酒杯,手指相贴,交错,又分开,酒杯拿过来,就着刚才余景抿过的杯沿,喝下一口浓烈的辛辣。
余景皱了眉:“不要喝酒。”
“今天下午跑哪儿去了?”连珩朝他那边前倾着身体,凑得近了一些,“我四点多就到家了,等你到现在。”
余景不动声色地把酒杯拢到自己面前:“去找祁炎了。”
一句话把连珩说直了身子。
“他找你?”
“没有,”余景摇了摇头,“我回家了,正好遇见。”
连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回家”并不是他刚才说的那个“家。”
余景还认着以前的“家”,哪怕里面的人已经背叛到这种地步,那里还是家。
连珩勾了勾唇,试探着:“然后呢?你心软了?”
余景摇摇头:“不说这些,没意义。”
连珩觉得这很有意义,且意义重大。
“你没心软,就是跟他彻底分了,死心了,没可能了,是吗?”
他逼着余景给出一个态度,不仅是给连珩,还是给自己。
可余景只是浅浅呼了口气,没有任何反应。
连珩侧着身,扣住他的手腕:“余景,我不奢求你立刻答应我,但是我想你看见我——”
“小珩,”余景忍不住打断他,“别说了。”
锁着他腕间的手指蓦然一紧。
余景挣了挣,没挣开,干脆就着那只手一起,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失败的爱情,失败的亲情,你别让我再加一个,我没几个朋友。”
“朋友?”连珩定定地看着他,“谁要跟你做朋友?”
他从来也不想和余景做什么所谓的朋友。
“可是小珩,我不可能和你怎么样,你不是我的朋友又是什么?这是我们共同的关系,不是你一个人想改变就能变得了的。”
“是啊,”连珩按着余景的思路走,“这是我们共同的关系,也不是你一个人想维持就能维持得了的。”
他们像在拔河,争同一个孩子。
互相拉扯着一段关系,话说出来两边都疼。
谁先不忍心,谁先做改变。
余景不吭声,连珩也不吭声。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许久。
终于,余景率先开口:“那就没关系。”
做一个路人,做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留给连珩的选项只有一个,他不愿意,就默认放弃。
余景赌他会妥协。
可下一秒,连珩几乎是咬着字词,一点一点念出来。
“好,那就没关系。”
第46章
余景离开后,连珩仰头一口闷掉了杯中的酒。
周老板给他续上,朝出口方向一抬下巴:“不追?”
酒倒七分满,连珩端起放下,“咔哒”一声,又成了空杯。
“不追。”
他有点生气,有点恨铁不成钢。
祁炎那种烂人到底要烂成什么样,余景才能看清楚?
瞎吗?
还不离开。
周老板叹了口气:“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在这里跟人斗气?”
连珩垂着目光,视线定格在玻璃杯沿:“我不是斗气,我只是太了解他这个人。”
当初祁炎追余景,也是跟在屁股后面死皮赖脸追了好一会儿才追到手,余景之前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在一起之后为了祁炎众叛亲离什么都能不要。
如果他要等余景真放下祁炎再出手,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越是他兵荒马乱心如死灰的时候越是要趁乱作祟,如果这时候乖乖地当弟弟,以后就真的永远都是弟弟了。
“你不怕他出事吗?”
冷不丁的一句询问,把连珩从自己的思维中拽出来。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抬起目光:“什么?”
“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去逼他。”
周老板话说一半,没接下去。
连珩动了下唇,似乎还没缓过神。
周老板食指点了点柜台:“哎……”
连珩突然起身,扔下一句“再说吧”,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余景出了酒馆就打车回家了,他喝了几口酒,头有点晕。
出租车上收到了连珩的电话,不想接,任他响着。
没一会儿停了,又收到短信。
和连珩的冷战持续了几分钟,对方就先低了头。
余景本意也不愿跟他置气,就说自己回租的房子那儿。
连珩问他回去做什么。
他说收拾东西。
只是说是这么说,余景回去后往床上一扎,别说收拾东西了,动都不想动。
他的酒量实在不行,没抿两口就开始各种不适,一闭眼不是想着祁炎就是想着连珩,反倒是他一直惦记着的父母,这会儿却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人心的承受能力是有个阈值的,即便这个阈值跟个弹簧床似的来回蹦跶,可一旦越过了底线,心冷就那么一瞬间。
对父母是这样。
可是对祁炎呢?
不应该啊,余景自暴自弃地想,对于祁炎,他的底线有这么低吗?
晕晕乎乎睡了一晚上,隔天早上,余景是被饿醒的。
去厨房随便给自己做了点饭填饱肚子,酒醒之后就开始按照原计划收拾自己的房间。
他前段时间买了不少规格的纸箱,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去,就足足收拾了一个上午。
中午连珩过来找他,看客厅里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冬天的衣服棉被都被翻出来扔在沙发上晾着,还有许多摞书本和教辅书籍,都在玄关的鞋柜旁堆成一片。
余景正背对着门口整理衣服,头也不回道:“书就在门口,您看着拿。”
连珩用鞋子顶开一处下脚的地方:“这些书你不要了?”
余景这才抱着一床被子回过头,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哦,我还以为是拿书的老师。”
话音刚落,门外的电梯门开,一个老教师带着两个小男孩过来了。
人还没进门,先往屋里探了头,齐刷刷地喊着:“余老师好!”
余景连忙起身:“你们好。”
“你好,”老教师对连珩笑着一点头,“我带两个孩子来搬书。”
连珩也礼貌性地回礼过去:“我帮你们吧。”
老教师连连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行!”
被免费捐赠就已经很感谢了,哪还能劳烦别人干活。
连珩插不上手,于是进了客厅,给门口的大爷腾出地方。
低头看了眼搁在墙边一纸箱的衣服,问道:“怎么把衣服收起来了?”
“准备捐了,”余景语气正常,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一条羽绒服卷起来塞进真空袋里,“你来的正好,一会儿帮我搬下去吧。”
连珩缓了片刻,应了声“好”。
蹲身替余景拿过真空机,两人配合着慢慢抽空装着羽绒服的袋子里的空气。
直到一切结束,余景把那一袋衣物放进纸箱,连珩这才问道:“不穿了吗?怎么全都捐了?”
“换新的,”余景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过一个棉服,整理折叠,“准备把身边的东西都处理掉。”
连珩的动作一顿。
余景紧接着说:“等到入冬全换新的,看着舒服。”
连珩观察着他的面部变化,对方没什么表情,只忙着干活,就像唠家常似的,说着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总之不像撒谎。
他的心又微微放了下来。
“东西换新了,生活也新的?”
余景笑了笑:“都是新的。”
“那书呢?”连珩又问,“不都是你以前收集的吗?”
余景喜欢看书,也买了很多,这些书有许多都是从原来的家里搬过来的,来来回回折腾,费了不少功夫。
“书就是给人看的嘛,”余景毫不在意:“搬来搬去累得很,放家里也是落灰长霉,干脆就捐给小学了。”
他又把真空机递给连珩,连珩抬手接过。
两人就这么收拾完了一堆冬衣,装了整整三个纸箱。
搬下楼时,余景感叹:“我衣服还挺多的……”
然后就这么毫不犹豫地一股脑扔进了衣物捐赠箱。
连珩趁热打铁:“我去给你买几身衣服吧?”
余景摆摆手:“不用,我下午就走了。”
连珩倏地扣住他的小臂:“走?走哪?”
“出去转转,”余景拍拍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安抚道,“你的腿都好了,还缠着我呢?”
过于平常的语气反而不太正常,连珩并未松手:“我跟你一起去。”
余景轻轻叹了口气:“小珩,我是一个成年人,你让我静一静,好吗?”
连珩最终还是松了手。
余景垂着眸,转身离开。
只是没走几步,连珩又追上来。
他拉过余景的手腕,在掌心里放下一个红绳铃铛。
“保平安的,这次别弄丢了。”-
余景的机票在下午三点,他捐完衣服就收拾收拾去了机场。
行李没带多少,一个双肩背包都没装满。
轻装上阵,走得了无牵挂。
等待的时间,他拿出连珩给他的那个铃铛。
不是很新,像是连珩车钥匙上的,晃起来时铃声不太清脆,又不像。
正纠结着,面前突然站定了一个人影。
余景一脸茫然地抬头,对上祁炎的目光。
分明是人声嘈杂的机场,在这一刻却安静得如同只有他们两人,落针可闻。
祁炎面容憔悴,这段时间瘦了不少。
前额的碎发凌乱,未经打理,有些遮眼。
余景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祁炎也并未多言,只是坐在他的身侧,简单解释道:“手机提醒我你买了今天下午的机票。”
他们曾一同生活,亲密无间,手机里保存着彼此的身份信息,就像粘稠的胶水,即便撕扯得如何惨烈,也会有丝丝缕缕的粘液散落,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提醒着他们过去如何如何。
这是第一滴。
“我不会打扰你,”祁炎哑着声说,“阿景,我想在你身边呆一会儿。”
余景没有反应,等同于默许了祁炎的举动。
他们并肩坐着,在没有任何护栏的矮台上,周围人群或来或往,都脚步或急或缓。
直到登机的广播响起,余景起身走向登机口。
祁炎跟他一起,如影随形。
一小时的航程,余景去了一个海边度假小岛。
他在房间内放好行李,正好趁着晚上出去吹吹海风。
祁炎像在走廊上等他,余景出去他也跟着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
终于,余景踩上沙滩,回了头。
“阿炎,”他轻声问,“其实你不喜欢和我回家吧?”
祁炎靠近一些,走在他的身侧:“嗯。”
“也很介意我没有告诉我同事你的存在?”
“嗯。”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好像也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了。
他们第二次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坦诚相待。
余景低着头,踢了脚粗糙的沙砾:“那你为什么不说啊?”
祁炎沉默片刻,道:“不敢说。”
余景抛下父母和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祁炎指指点点。
余景的错是对,祁炎的对是错。
他应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应该永志不忘铭诸五内,应该永远匍匐以最低姿态示人,因为他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祸首。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二?
他不配。
“对不起,”余景停下脚步,轻声道,“我爸妈那样对你,我不应该强迫你跟我回去,我也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你觉得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无依无靠。”
祁炎眼眶发红,喉结上下滚动,吞下哽咽。
晚风吹开余景眉前的碎发,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他的眉眼精致,说话时语气温柔,就像对待自己的学生一样,也像极了十八岁的余景。
“你不要针对菜楚楚,不要干傻事,公司正在上升期,你的员工都需要你。”
“也试着放宽心态,看清自己的内心,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余景说完笑了笑,转身面向一望无垠的大海。
夜幕降临,最后一丝光亮被海平面吞没,只留下一片深蓝的寂静,以及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祁炎回房后一直反复去想余景和他说的话。
想着想着,总觉得不太对。
他出了房间,犹豫片刻,叩了叩余景的房间。
屋里并未有人应答。
“阿景?阿景?”
他开始拍门,呼喊声逐渐焦躁。
有安保人员上前询问,在了解情况后立刻下楼去拿门卡。
房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余景的身份证正面朝上摆放在桌子上,旁边是一张B超照片。
而照片上面则压着一个小巧的红色布袋。
布袋里面装了一把为婴儿准备的银色长命锁。
第47章
今年过了十月份,祁炎就三十岁了。
他这短暂又曲折的一生里,有一半都是被暴力遮掩,隐匿于黑暗中的。
父亲酗酒,喜怒不定,变相的促使了母亲的冷淡,也基本毁掉了祁炎的整个童年。
他习惯了毫无预兆的毒打,也尝试着去和现实妥协。
他太弱了,大腿没他老子胳膊粗。
可能上一秒还正常的喝水吃饭,下一秒滚烫的开水就直接泼在他的脸上。
都是他爸的正常操作。
母亲护过他,但没有几次。
因为每次爆发争吵之后都会上升为更加严重的殴打。
“反抗”比问题本身更加严重,一旦做出类似举动,那矛盾本身就会直接转移为“你竟然还敢还手?”
时间久了,祁炎明白了其中的规律:有时保持沉默可能会避免更多争执。
再后来,祁炎年纪大了,要吃要喝还要上学。
母亲不得不离家工作,很长时间才回来一趟。
她会给祁炎一点钱,然后很快就离开。
那点钱不够祁炎生活,但他从没开过口。
祁炎很怕自己妈妈在某天就不回来了,所以他尽量让自己乖一点,好养活一点。
只是在自己妈妈面前,他却又依旧保持沉默,像是无所谓一般,拿了钱应声好,不央求也不挽留。
他的成绩中游偏下,平时上课不听作业不写,考试全靠一点小聪明勉强维持。
日子混一天是一天,本以为自己会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好点的高考后上个大专,差点的直接辍学打工,反正就这样留在B市,一眼望到头的未来。
可他遇见了余景。
十五岁的余景五官精致,斯斯文文,不仅家境殷实,有父母的疼爱,而且成绩优异,深得老师的喜欢。
这简直就是教科书上走下来的好孩子,祁炎没接触过,也特别感兴趣。
当然,和钱也有些脱不开的关系。
余景的零用钱很多,偶尔买一买文具,根本花不了多少。
祁炎第一次从他手里拿走了一百块钱,尝到了甜头,之后更喜欢往余景身边跑。
他喜欢逗他,偶尔说一句不着四六的下流话。
高中男生那点儿喜欢讨论的污糟事,跟永远传不到余景耳朵里似的,哪有那么矜贵。
于是余景很快涨红了脸,跟个小红气球似的,气急败坏,憋着快要爆炸。
余景这样会让祁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似乎自己在某一方面要胜过对方一点。
这点优越感似乎能补平他金钱的缺失,能暂时让祁炎忘掉余景给他钱时那几秒钟的尴尬。
他们的相处非常愉快,比表面看着和谐许多。
直到事情朝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祁炎发现自己对余景抱有一些不太正当的念头。
发现的原因是余景身边的一个小屁孩。
矮、瘦、小,看着跟他小时候一样弱鸡。
然而不同的是,对方和余景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有些正常的父母正常的家庭,穿着的校服似乎都比祁炎的要干净一些,他也有钱,拿到祁炎面前,让他离余景远一点。
那些钱数额不小,惊得祁炎身后的小弟发出一声惊叹。
按理说祁炎应该收下那些钱,再把这些话当耳旁风。
他无赖惯了,满嘴的屁话没几句真,有钱不要王八蛋,都送到脸上了,那肯定——
“小屁孩,”祁炎微微躬身,用一种格外轻佻毫不尊重的语气对他说,“这点钱你糊弄鬼呢?我看不上。”
事后,祁炎的小弟从万分遗憾到感慨万千,称赞祁炎不拘泥于眼前的蝇头小利,目光长远,是他们这种胸无大志的人没法比的。
祁炎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就是抬价,要更多。
这不是个坏主意,毕竟那小屁孩看着真的非常有钱。
可比较愧疚的是,祁炎拒绝时并没有这么想。
他甚至根本没往钱上面想,就只是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不能和余景走得近?
凭什么我就该离开?
你是什么东西?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他像一个大众且扁平的臭虫角色,在穷民窟里发出这样仇富的声音。
他愤怒,他不甘。
他一身的灰尘,只不过被轻轻碰了一下,就能敏感地抖落出名为“尊严”的满地狼藉。
他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气之下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是不让他靠近余景吗?不是觉得他不配他不行吗?
他还偏偏就要让所有人失望。
“你喜欢女生吗?”
祁炎的一句话问的余景当场愣在原地。
这个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祁炎继续逼问:“不喜欢吧?”
余景落荒而逃。
祁炎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一个能让所有人震惊,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秘密。
他决定喜欢余景。
高二结束的暑假,祁炎妈妈没有再回来过。
他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余景身上,哪怕对方害怕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躲着他。
祁炎很生气。
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任人欺辱的孩子,他爸还想打他骂他,他一耳光就能让对方彻底安静。
祁炎可怕地发现,自己成了当年的父亲。
他抽烟喝酒,喜怒无常。
扬手对着弱者,暴戾、恐怖。
他被自己吓到了,跌坐回凳子上,逃似的离开那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他一身冷汗,和余景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不过一瞬,祁炎就率先瞥开目光。
他太狼狈了,像条战败的恶犬。
可余景搀住了他。
“祁炎,你最近怎么没来上课?”
祁炎大力甩开余景的手臂。
“你他妈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滚!都滚!”
他按着痛了很久的胃,跌跌撞撞往外跑。
余景追上来,固执地挽住他的手臂,祁炎甩开,他再挽住。
重复的动作,一直一直,像路边每隔十米的梧桐树,永无止尽。
终于,祁炎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余景!你想干什么?!”
余景双眼通红,说话时声音带着哭腔:“祁炎,我希望你好。”
他怎么好?
他快烂透了。
祁炎把余景拽进小巷,将人按在斑驳的红砖墙上咬上他温热的唇。
阴影里,余景从最开始的震惊、不知所措,到之后的抗拒、极力推搡。
他泪流满面,被勾住舌尖堵上呼吸。
最终体力不支,只能绷紧手背,手指紧紧攥着祁炎的衣摆。
漫长的蹂/躏终于结束,余景的嘴唇殷红,泛着水光。
他闭着眼,不想看祁炎。
祁炎捧着他的脸,吻掉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
“我妈两个月没回来了,她不要我了。”
祁炎轻声说着,像哄孩子似的,在睡前说着童话故事。
“阿景,我就剩你了。”-
“阿景……”
祁炎握着那一串长命锁,慌乱地跑去酒店前台。
调取监控的同时立刻报警,正拿着手机简述事件经过,却听有人进了酒店大厅,说着刚听来的八卦新闻。
“什么?”祁炎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臂,“你刚才说、说什么?”
“啊?!”那人吓了一跳,见祁炎表情严肃,便转身指了个方向,“海边刚捞上来一个人,大晚上的,像是想不开的。”
祁炎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那人“哎哟”一声,扶了一把祁炎,问道:“你认识他?快去看看吧,就在海边没多远,那一块儿聚了不少人,应该能找得到——”
祁炎浑身发颤,用力推开酒店大门,朝着不远处的海边跑去。
他许久没这样快速的跑步了,没控制好呼吸,凌乱而又急促。
救护车的长鸣响彻夜晚,如催命的鬼符般萦绕在祁炎耳边。
“阿景……阿景……”
长命锁硌着掌心,祁炎按住心口,只觉得那里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死人咯。”
他听见几句闲话。
“胡扯,没死掉。”
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忽明忽暗。
“真死了,救上来都没反应。”
“可惜的嘞,看着好年轻。”
终于,祁炎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弓着身,整个人伏下去,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长命锁,握拳抵在前额,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鸣。
像哭,可是又像是愤怒。
许久,他用尽全力,把那个长命锁狠狠砸在地上,银饰碰撞,“叮啷”一声滚出去老远。
眼泪掉下来几滴,浸润深色的沥青路面,祁炎用手撑了一下地,勉强站起身来,继续跌跌撞撞地朝着事发地走去。
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曾经,高三的暑假,也是这样,他就要失去余景。
全世界都在阻拦他们,分开他们,祁炎这才发现,自己地力量是多么渺小。
他见不得余景,也得不到对方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卑躬屈膝去求连珩带一句话,可得到的却是嘲讽和侮辱。
祁炎本来只是想和余景定下学校,在未来四年和对方去同一个地方。
难不成余景父母就这样把他关一辈子?
那不可能。
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没必要非得争一时的意气。
可连珩的一番话却直接让他改变了想法。
他从心底萌生出一个阴暗的想法,他要把余景从这些人的身边带离。
最后也成功了。
那一晚,祁炎站在楼下,一把接住跳下来的余景。
他就这么抱着对方,像偷了件心爱的宝贝,压根舍不得放下。
余景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侧颈。
闷着声,随便祁炎带他去任何地方。
“阿景,我真开心。”
祁炎笑着、喘着,感觉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听见余景大口大口地呼吸,重重吸着鼻涕。
还听见余景说:“我也是。”
他们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要去奔赴更好的未来。
祁炎以为余景和自己一样,高兴到呼吸不畅。
可很多年之后,祁炎才反应过来,或许那时候的余景并没有在笑。
他只是哭泣。
第48章
余景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那片大海。
也没想着睁开眼睛还能看见这样明亮的灯光。
连珩不顾浑身湿透,握着他的手。
俯身在余景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余景也没听懂。
所有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水膜,救护车的鸣笛声首当其冲,接着就是自己闷在吸氧面罩里的呼吸,以及车厢内测量仪器“滴滴滴”如钟摆一般的提示音。
他被救下来了。
是连珩救了他。
余景盯着那一处光亮,直到眼角溢出温热的泪。
他闭上眼睛,眼泪在冰冷的皮肤上火辣辣地划过去一道。
如割似切,生疼生疼-
余景进了医院后就稳定了下来,再加上第一时间获得了正确急救,所以并没有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很快,他被安排进了普通病房,观察一夜没什么问题,明早就可以出院。
所有人的心都放下来了。
到但连珩没有。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还在滴水的衣服,像一只忠诚的小狗,就这么守在床边一步也不肯走。
因为一些镇定药剂,余景睡得很香。
旁边病床的大姐看不下去,好心让连珩去换件衣服,连珩跟没听见似的,也不搭理。
这么大块头硬生生地杵在那儿,跟得了癔症似的,看着都有点害怕,无法,只好叫来了护士,想看着怎么处理。
护士叹了口气,小声解释几句,那位大姐也就不再吭声。
可这样下去用不是办法,医院开了冷气,即便在夏末,这么湿着站上一夜也估摸着会受寒生病。
护士抱来了一身病号服让他先换上,连珩慢半拍地应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去卫生间,就这么把床帘拉上,暂时换下了湿淋淋的衣服。
余景还在睡,可能是累极了,转进病房后就没睁开过眼。
连珩不敢打扰他,更不敢离开,他怕这人一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又会去做什么出格的事。
湿透了的衣服扔在盆里,还有余景的。
连珩从他的裤兜里摸出自己中午交给他的铃铛,里面的追踪器被水泡过依旧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
经周老板的提醒,连珩多长了个心眼。
不过也是因为今天白天余景的行为太过反常,他隐约猜测也十有八九。
只是太快了,连珩以为有祁炎在,最起码得等上一天。
不过就是洗了个澡的功夫,连珩擦这头发出来,就发现余景的位置已经显示不在酒店了。
海水湿滑无比,他差点没抓住余景。
差点就——
连珩睫毛一颤,垂眸看向床上安睡的余景。
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到底还是抓住那只苍白的手,心疼地弓起了腰-
余景睡得很熟,没有做梦。
再睁眼时是被消毒水的味道给熏醒的。
早上七点出头,做清洁的阿姨已经开始挨个病房打扫房间。
余景躺在床上同她对视,获得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后看着阿姨继续忙活隔壁病床。
他浅浅环视了一下周围,没人在。
还好没人在。
死都没死掉,还不够丢人的。
余景做下决定后就选了地方买了机票,没给自己留胡思乱想的时间。
可却没有想到祁炎竟然出现在他面前。
海滩边的一番谈话算是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不过还好,交代了一点遗言,也算是走得安心。
只是他有点担心会不会给祁炎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但这事儿也没法避免,他原谅不了祁炎,却又没法真的恨他。
他这一生过得实在是非常失败,把身边的人都数了一通,最该怨的就是自己。
左右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安静离开一了百了。
不然太难了,他也太累了。
溺水前的记忆还十分清晰,海水漫过腰腹、胸腔、咽喉,水压缓慢增加,窒息感如影随形。
余景非常平静,任温柔的海浪将他冲倒、淹没。
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可当他听见连珩的声音,发现对方竟然就在身边时,突如其来的恐慌瞬间乱了他的阵脚。
求生的本能让余景立刻放弃了死亡,他太害怕了,怕自己稀巴烂的人生再牵扯到连珩。
好在事情没有变的更糟。
连珩在几分钟后拎着早饭回来。
他穿着一身蓝白病号服,因为熬了一夜脸色蜡黄,眼眶却红得吓人,被头顶上的大灯一照,仿佛一件新鲜带泥刚出土的文物,比余景更像个病号。
约莫是看见余景醒了,连珩的动作顿了顿,也没说些什么,就这么走到床边,把早饭放在了床头柜上。
想起昨晚自己的所作所为,余景多少有点觉得丢脸。
只是他刚醒,眼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一站一趟,这么保持着沉默,还挺尴尬。
片刻后,连珩从塑料袋里扒拉出一个鸡蛋开始剥。
余景撑着手臂坐起了身,还剩下半个蛋壳的白煮蛋就递到了他的面前。
余景:“……”
他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
“小珩。”
“嗯。”
余景咽下一点蛋白,话在这里又卡了壳。
虽然连珩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甚至任何表达。
可不知道为什么,余景觉得他正在生气,而且生的还是很严重的气。
其实这也好理解,两人换一换,连珩要是这样余景也得生气。
只是那时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气可生。
就怕没死掉,还得面对更糟糕的烂摊子。
比如现在。
近八点,医生日常组团查房。
在余景这床时负责的医生说是“溺水”。
余景低着头,耳根子瞬间就烧了起来。
不知是刻意避开,又或者是真不知情,为首的医生只是问了问简单的身体状况,并告知没有其他问题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
临走时还扫了眼连珩的病号服,以为他是别床乱跑的病人。
余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连珩戳开一杯豆浆,递到余景面前:“嗯。”
这是真的生气了。
余景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握着豆浆,抿了抿唇,心里七上八下的,根本吃不下去。
然而随后,连珩浅浅叹了口气:“吃点饭,你的脸色很不好。”
余景像被噎了一下:“你也不怎么样。”
“嗯,”连珩也给自己戳了杯豆浆,“都吃一点。”
余景乖乖吃了一个鸡蛋,又接过连珩递来的包子。
他做错了事,所以格外听话。
连珩简单收拾了一下垃圾,他送去快洗的衣服就送来了。
床帘拉上,两人各换各的衣服。
余景摸了下裤子口袋,顿了顿,又急忙去摸另一个。
两边都是空的。
他急急地转身看向连珩,对方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个红绳铃铛。
“如果我没去捡,是不是又弄丢了。”
是话里有话,又或者是余景多心,这些都不得而知。
他只是垂下目光,手指搭在裤缝,微微蜷起。
到底是不敢再伸手去拿。
“对不起。”余景轻声说。
“不用道歉,”连珩捡起余景手腕,把那颗铃铛重新放在他的手心,“这里面有追踪器,但你能不能一直带着?”
余景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似乎豁然开朗。
他的手指捏住铃铛,小幅度转动着左右看看:“你一路跟来的吗?”
连珩把病号服叠好放在床尾:“嗯。”
余景没再说什么。
两人在早上办理了出院手续,又回到原来的酒店想拿回身份证。
他的房还没有退,桌子上只剩下了那张B超照片,长命锁和身份证都不见了。
余景把那张照片收起来:“走吧。”
没了身份证还可以用电子的,连珩火速订好了回B市的机票,恨不得瞬移回家,把余景关起来不给出门。
只是想归这么想,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余景说想去海边看看。
连珩:“……”
他不想再泡第二次海水了。
看出连珩的犹豫,余景笑了笑:“我发誓,只是看看。”
决心赴死是一件需要一鼓作气才能完成的事,昨晚他走向静谧的大海已经花费掉近期积攒的所有勇气。
再而衰三而竭,更何况身边还有连珩寸步不离,他还真没什么再次去死的机会。
一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还要再搭一个,余景想死都不敢死了。
说到做到,再次回到海边时,余景隔着一整片沙滩,把手搭在路边的栏杆上,往远处眺望蔚蓝的大海。
粗糙的铁栏杆生了锈,微微磨着他的指腹。
海风吹来,水面波光粼粼,闪着眼睛。
夏末初秋,阳光远没有前几个月那般毒辣,游客们三五成群,玩沙玩水,都笑得非常开心。
余景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转过身:“走吧。”
他没有问祁炎相关,以后也不会再问了。
过去的那些就交代在这吧,父母、祁炎、十八岁的自己、十几年的陪伴。
就当他死过一次。
全都埋进海里-
回到B市后,余景被连珩带回了家。
一路的低气压让他连气都不敢吱一声,连珩去哪他就跟着,跟着跟着就跟回来了。
特别顺理成章。
“嘭”一声,房门关上。
声音有点大,余景吓了一跳,刚想回头看看连珩是不是终于开始生气,却没想到这个头还没转过去,连珩就这么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双臂勒在腰间,一开始非常用力。
余景的手覆盖在那一只青筋突起的手臂上,那股力道才慢慢卸了下来。
将近有两分钟的时间,谁也没说话。
许久,余景听见一声细微的抽噎。
像极了感冒时鼻腔发出的急促呼吸。
他想转头,却被连珩用额头抵住,轻轻贴在了耳后。
皮肤相接处,能感受到温热的湿润。
余景停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摸摸连珩的头发。
“别哭。”
第49章
余景没想到连珩会哭。
他做的最坏的打算,是连珩生起气来发神经病,又开始跟他上演友情爱情二选一的戏码。
而他也想好了,真要那样他就跟连珩大吵一架,彼此都痛痛快快发泄点戾气出来,即便是上了手,那也什么。
毕竟连珩不会真把他往死里打。
应该不会。
但余景没想过连珩掉眼泪应该怎么办。
因为这种行为只能安在他记忆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弟弟头上,至于现在的连珩,不像是个会哭的人。
可事情摆在眼前,现在的连珩就是哭了。
背后的拥抱看不清面容,余景被那一片湿润打得猝不及防,也只能抬手摸一摸对方的头发。
“余景,”连珩咬着牙,像是恨不得从余景脖颈上扯下一块肉来,“你竟然真敢去死。”
他的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祁炎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余景更甚,竟然要毁了自己。
余景心下复杂,微微叹息:“小珩…嘶!”
连珩偏头,一口咬在了余景的侧颈,嘴上的力道有些重了,舌尖能舔到铁锈腥味。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以后就是我的了。”
余景捂住自己的颈脖,艰难地半侧着身子,对上连珩的目光。
有些许的震惊,还带着点不解。
连珩把手松开,就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踢了鞋子头也不回地走去卫生间“嘭”一声把门关上。
余景站在玄关无语片刻,手还盖在脖子上,又咬着后槽牙摸了摸。
好像真破了皮。
不过连珩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初那一会儿发泄完了,就只剩下源源不断的后怕。
余景这几天都没外出,连珩跟他一起,像个无业游民似的,也在家守着。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大眼瞪小眼,瞪得余景开始烦了,并起三指把能发的毒誓都从脑袋里翻出来发了个遍,连珩依旧无动于衷。
其实余景能理解连珩的后怕,但他又明白这样耽误下去也的确没有必要。
去死是需要勇气的,中途打断是会害怕的。
他回到B市后这么一天一天拖下去,其实也就没那么想死了。
虽然前几天还挺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整天在房间里发呆。
但后来余景给自己找了点事做,也是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清点自己的财产。
他的名下有房产、有储蓄、有祁炎公司的股份。
两人共同生活这么多年,财产跟藤蔓似的互相纠缠在一起,都得花时间一一清理变现。
甚至于在余景租的房子里,还留着祁炎买给他的那个红木小盒,他当时怎么都狠不下心丢掉,干脆就放在那里,想等着自己死了,自然会有人收拾。
结果现在没死掉,还得亲自过去整理。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证。
余景的身份证应该在祁炎那里,这些天过去了,对方跟死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虽然他那短命的手机被抠掉手机卡后扔在海边某个不知名的垃圾桶里,回到B市之后又办了新卡,换了新手机,没通知任何人,包括祁炎。
但只要祁炎想联系,连珩这边也是能摸到的,怎么都不会一声不吭。
所以很明显,祁炎在躲他。
这一猜测在余景鼓足勇气给对方打电话却无人接听后得到了验证。
没办法,找不回来那就补办。
余景去了趟派出所,结果在拍照环节因为头发遮耳又遮眉,屡屡不合格。
机器闪烁红光,提醒他这几个月活得像个野人。
余景一气之下直接修了短发,托尼小哥看他拉着一脸死了老婆的苦瓜相,还贴心地同他聊天,告诉他“从头开始,顺顺利利”。
嘴甜的人永远不缺财运,余景付钱时给他凑了个整。
补办完身份证后时间还早,余景等车时给自己列了个清单,发现自己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的破事。
今天下午约莫着只能干一件。
他决定先把租的房子退掉,如果时间还早就去学校看看徐杨。
至于租新房,就再说吧。
他出门前和连珩达成一致,回归自由的前提是暂时住在连珩家。
虽然有些忍辱负重,但也算是灵活变通。
连珩的工作不允许他在这样耗下去,余景也不想对方和自己一样变成无业游民。
再者,他身边或许也应该有一个人陪着,不然房间太安静就会想太多-
余景去了趟租的房间,里面能扔的能捐的基本上都被他处理掉了。
只是原本搁在卧室桌子上的红木盒子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找原来的房东查了监控,祁炎曾经在两天前来过。
对方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许久,最后只带走了那一个红木盒子。
时隔两天,余景又站在同样的地方。
他和祁炎总是这样,一个人总要晚另一个人一些时间。
晚就晚了吧,还非得让他知道。
闹心-
离开房间后,余景去了趟一中。
现在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天将黑不黑,刚好可以带徐杨吃顿晚饭,顺便问一问班里学生的学习情况。
在学生升高三时辞职是意见中很不负责的行为,余景当时主要是怕自己的事情影响到孩子,所以两者取其轻。
就是不知道取没取对。
对于余景的突然造访,徐杨很是惊喜。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学,看见余景后一窝蜂都围了上来。
小男孩精力旺盛,五六张嘴一起在那余老师长余老师短。
余景找了附近一家小餐馆,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开学后班里发生的琐事。
班主任被生物老师接手了,每天早上卡点堵他们迟到。
晚自习还会巡查,看到睡觉的就直接大巴掌把人拍醒,一点都没余景温柔。
谁谁的成绩退步了,谁谁开始摆烂了。
甚至谁和谁开始谈恋爱了,老师都知道,但是没人棒打鸳鸯。
高三时期学生压力大,心理也比较敏感,这时候老师基本都开始采取半放养的形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听着这些鸡飞狗跳的日常,余景能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在眼前跳动。
像是橘色的火焰,发出明媚而温暖的光,和那次吞没他的海水是一对完完全全的反义词。
活着吧,他仿佛听见心底涌出一个声音来。
好好活着吧-
晚间的大课间没多少时间,一群小屁孩吃完饭就赶紧往教室里赶。
余景把他们送进学校门口,正准备离开时,却意外被人叫住了。
“余老师!”那人绕开人群走到他的面前,惊喜道,“我看着就像你。”
余景愣愣,随即笑了:“小记老师。”
这是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以前还被迫去和连珩相了个亲。
“开学听说你离职了,这么突然,大家还想着请你吃个散伙饭呢,之后却怎么都联系不到你。”
小记老师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颈间的贴布上:“余老师,你脖子怎么了?”
余景脸上笑容一僵,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被……狗咬的。”
小记老师惊讶道:“余老师你还养狗呢?”
余景心虚地“嗯”了一声:“刚养的。”
他们的交流和以往一样正常,有说有笑。
或许是有些人不怎么上网,不知道他出柜。
又或许是那根本就不算什么,没人在意。
“最近忙吗?周末一起聚一聚?”
余景动了动唇,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行,到时候微信联系,”小记老师冲他挥挥手,“我先去班里了。”
余景停在原地,看着小记老师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下感慨。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社会的联系除了祁炎还有很多很多。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可能是被猪油糊了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
最后想出个结果,无非就是有点为了爱情失去自我。
他永远都在迁就祁炎,按着祁炎的生活作息来调整自己的。
因为祁炎比他辛苦,挣得钱比他要多,又或者是他比祁炎要更爱一点,所以心甘情愿。
祁炎休息,他一定是陪着祁炎的。
祁炎工作,他才能有自己的社交。
可在同事间,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他又不能公开自己的性向,所以会下意识避开私下里的深交,只是简单维持着表面和谐。
但以现在社会的包容度,真正的朋友也不会在意那些。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最初。
他和祁炎不一定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他会避开父母与祁炎的会面,会不遮掩自己爱人的存在。
不,他甚至不会回到B市。
站在结局回头看走过的路,即使过程蜿蜒曲折,可每一步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可能稍有一步出错,通往的就是另一个结局。
再转身,往前看。
未来平坦如镜,能够承载任何轨迹。
无论是笔直前行,又或者歪七扭八,都不失为一种独一无二的道路。
毕竟面朝哪里,哪里就是前方-
晚上七点,余景在小区楼下买包子。
小记老师正同他商量着周末在哪聚餐,要不要吃完饭再去唱K。
余景表示都可以,地方他定,希望大家玩得开心。
小记老师表示这怎么行,没见过散伙饭还要散伙本人请的。
余景笑了。
定些吃饭的时间,余景计划好的在事情又得往后推推。
其中房子变现还好说,因为房产证上只写了余景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公司股份这边就要难一点,到时候肯定要和祁炎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余景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那种宠辱不惊的心境。
回了家,连珩还没回来。
这个点没回来,今晚大概率就不回来了。
也行,落个清净。
电饭煲里温着中午就煮好的粥,余景盛了一碗,刚好就着包子吃。
他点开祁炎的微信,聊天记录全都清除掉了。
没了也好,省得看到了又觉得难过。
正纠结着要不要把买房的事告诉对方一声,连珩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余景一边喝粥,一边接听。
话筒贴上耳朵,一个“喂”字还没说出口,就听那边那边声音急促,带着喘息。
“快来二中,余安要跳楼。”
第50章
瓷勺摔落在地,“叮啷”一声,还沾着零星的粥。
急促的几声脚步,房门打开又重重落下。
“嘭——”
室内的灯还没关,一切恢复平静。
二中距连珩家不远,余景跑到时候校门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想越过警戒线时被警察拦住。
“我、我是——”
话音未落,警戒线倏地被人抬起来,连珩从人群中挤出来,握住余景手臂把人带了进去。
他穿着深蓝色的警服,肩背上扣着背带式腰带。
余景差点没认出来对方,被拽着跑了两步才发现是连珩。
“安安想见你。”
余景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像吞了团刀片,划得生疼。
他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全乎:“他怎么……”
怎么想要见我?
说实话,余景和自己这个亲弟弟其实不怎么亲。
他们基本没有一起生活过,即便每次回家,余安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最开始,余景还试图和对方搞好关系。
只是余安似乎对余景格外排斥,宁愿黏着连珩也不想搭理自己亲哥。
久而久之,远近亲疏就这样大致定了下来。
所以,余安怎么会找自己?
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想看一眼哥哥?
应该不是吧?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距离,连珩边走边说,大致把一些余景不知道的事情简单阐述一遍。
“余安没考上一中,最近学习压力很大,叔叔阿姨一直都很强势,所以……”
余景其实也都能想到。
这些事情曾经也同样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吗?
余景死死咬着后槽牙,被连珩带进了教学楼。
只是进了楼梯间,余景就听见了余母凄厉的哭声,仿佛是压着天灵盖,从楼梯井上传下来。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脚步稍顿,惹得连珩回头:“余景?”
余景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顶楼天台,楼梯入口处都守着大量警察。
余景刚想出去,却被连珩一把握住手腕,又拉回自己身边。
他不顾身边尚且还有全副武装的同事,双手一左一右箍住余景的脑袋,俯身下来,几乎抵着鼻尖,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瞳。
“余景,是我救了你。”
连珩声音很沉,在他耳朵里塞进去一个蓝牙耳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余景心上一惊,随即反应过来。
他抬手按在连珩的小臂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放心吧。”
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回原来的老路。
即便要走,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
余景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天台。
高层的风很大。
一米多高的护栏外用铁丝网围了一圈,即便如此,也被余安找到了一处破损。
他双手抓着摇摇欲坠的铁丝网,跨坐在那一处破损缺口处的栏杆上,一半身体在里面,另一半身体悬在外面,像一片轻飘飘的纸,稍微吹一阵风都能跌落下去。
余景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
余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拽着余景衣服往前,一边哭喊着:“哥哥来了,安安,哥哥来了。”
余父也颤巍巍地朝他走来几步,虽然不似余母那样情绪崩溃,但面色煞白,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快,快劝劝他!”
余景心里感到了一丝丝的嘲讽,真是病急了乱投医,让自己去劝余安,还不如让连珩去劝。
他哪知道怎么劝?!
然而,被推着又到了最前边,余景还是调整好呼吸,喊了一声余安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情绪一直非常稳定的余安直接站了起来。
他踩的栏杆下面只是宽度不到两分米的水泥砌墙,被风吹得簌簌掉着墙皮。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余母甚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不要!”余景下意识伸出手,“余安,你先——”
“都怪你!”余安突然对着余景大声吼道,“全部都怪你!”
余景愣在原地,不明白这矛头怎么就转向了自己。
“都怪你考上了一中!为什么你考上了我就一定也要上!大家都喜欢你!我又不是你!”
这回不仅是余景,就连连珩也愣住了。
“我就是学不会!我就是考不上!还打我!我现在就去死!”
余安连哭带嚎,气得跺脚。
他满脸是泪,转身往楼下看去。
“余安!!!”
余景目眦欲裂,上前一步却被对方厉声喊停。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想想爸爸妈妈,”余景指向一边的余父余母,“你想想他们啊!”
然而不提还好,一提余安像是更激动了。
他也指着余父,大声哭诉着:“他打我,还让我当着全班的面做保证,保证我下次考第一。”
余安掀起上衣,腰腹间隐约可见抽打所致的红痕。
数道目光聚集在余父身上,对方忍不住蹲下用手遮住双眼。
“同学都笑话我!他们都笑我!说我是小屁孩,说我小矮子!”
余景木讷地站在那里,听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九岁的弟弟对自己的父母大声控诉着。
余安跳过了学前班,入学本就比平常孩子早一年,加上小学时又跳了一级,加起来就比正常学生小了两岁,身体发育晚些都挺正常。
只是这样的差距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该承受的。
他相比于同龄人来说已经非常优秀了,又何必继续揠苗助长,企图培养一个天才出来呢?
余景看向自己已经老去的父母。
他们同样在痛哭。
余安的注意力被天台的众人所吸引,前来救援的消防员已经从六楼往上爬到了七楼边缘。
只是这成片的铁丝网实在是有点碍事,想要把余安推进去,还得继续爬到那一处空缺处才行。
耳朵里的耳机传来连珩的声音:“稳住情绪,继续吸引注意力。”
余景闭了闭眼,先定住自己的心神,然后对余安道:“安安,你要相信我,就到哥哥这来,咱不回家了。”
此话一出,余父余母全都抬起头来。
“你骗人!”余安依旧警惕,“你就是想让我下去,再把我交到他们手里!”
余景摇头:“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以前跟你一样。”
在学校,应该是品学兼优的。
在家里,应该是听话懂事的。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连珩妈妈经常用自己来对比连珩。
成绩下降了,会挨打,用卷子打,打脸或者身上。
只是余景成绩一直都很好,所以这种打挨得少罢了。
余安怪余景优秀,那余景又应该怪谁?
他们只不过都被一个壳子束缚住了手脚,怪就怪制造出那个壳子的人。
“你本来就比同龄人早上两年的学,就算休息一年也是可以的。”
余景缓慢朝余安的方向伸出手去,也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你信哥哥,我绝对不会把你交到他们手里,你不是喜欢连珩哥哥吗?我们两个带你玩一玩放松放松怎么样?”
余安抬了眼,看着余景身后的连珩。
连珩点了点头:“安安,我给你做保证。”
歇斯底里的哭声逐渐转变为抽噎。
余安被余景握住手掌,拉了下来。
那一瞬间,余母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余安。
余景被她撞得往后踉跄几步,连珩托住他的后腰,暂时稳住身形。
铁丝网被立刻合拢,救援人员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余母一边哭着,一边往余安身上不住地拍打。
骂他,怨他,说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竟然想死,真是对不起任何人。
余景面无表情:“这是爱吗?”
连珩毫不犹豫:“不是。”
余景诧异地抬了下头:“我以为你会犹豫一下。”
连珩微微叹了口气,对上他的目光:“所以要骗小孩吗?余老师。”
小孩当然不能骗。
不然余安真的会更想死。
余景一捋袖子,二话不说从人堆里把余安扯出来。
余母还拽着余安的衣服,跪在地上转了个面向。
“余景!你干什么?!”
余景垂着目光:“余安跟我走,这学不上了。”
他扯开余母的手,拉着余安就走。
连珩装模作样地去扶,实则把余母给拦了下来。
“阿姨,这边还得做些笔录……”
余安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被余景拽上了警车,接着就直接被抱着送回了连珩家里-
余安哭累了,人晕乎乎的。
心里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开,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余景刚看他睡着,连珩就回来了。
对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朝门外一努嘴,麻烦都在下面。
余景让连珩暂时守着余安,自己下去看看。
余父余母正在单元楼下的大厅里叫嚷,明显只是以为余景在天台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人的。
“我会给余安办休学手续,到今年过年前,他都跟我一起。”
“你疯了!”余父指着余景的鼻子,“你毁了自己,还想毁了你弟!”
“他才十岁,”余景简直不能理解,“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他就是不想上学吓唬吓唬我们,其实不会跳下去的!你这样做只会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威胁人!”
余景摇了摇头,觉得这根本无法沟通。
他转身要走。
余母拉住他的手臂:“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余景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他都想死了!”
“他不会死的。”
“他会的。”
“不会的!”
余母笃定的样子让余景觉得可笑。
“你的孩子只有余安吗?”
没有得到回答,余景真的笑出来了。
“可能你们早就不把我当儿子了吧。”
或许是余景提到了自己,余父有些不耐烦:“快让余安回家。”
“不可能的,”余景就这么和自己的父亲对视,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拒绝,“你们真的想把他逼死?然后再生一个吗?”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余景偏过脸去。
他尝到了血腥味,喉结一滚咽下去。
再抬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余景看着这对生他养他的父母,缓慢摇了摇头。
“你们根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对我,对余安,都是可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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