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7月,靳逸嘉的中考成绩还没下来, 他就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坐飞机来到宛樟。
刚下飞机, 信号连通, 他收到钟秋瑜发来的中考成绩, 在市里排在很靠前的位置, 名校招生办的老师也打过来电话,女人在那头问问他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一下,留在舟廷上高中。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天气太过燥热, 呼吸都是烫的,靳逸嘉站住脚,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字回复:不了妈,我想先在这边学。
那边也知道劝不动, 于是回了个好。
刚要把手机收起来, 钟秋瑜又补充一句:别和你爸置气了,你外婆那个倔劲, 你爸也实在是劝不住。
靳逸嘉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没回复,只是默默收起手机,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
宛樟正是盛夏季节,酷热难耐,站在外面一会儿脖子上就会出一层汗,靳逸嘉在一个阴凉地方等接单的司机赶来,等待的过程中不禁朝远处看。
机场外风景很好,他远眺,扎堆的绿色叠青泄翠,边缘和浅蓝色的天空接壤,界限明显,像有人在上面画了一条清晰的线。
没看太久,他瞥了眼把地面晒烫的阳光,默默从身后的背包里翻出鸭舌帽戴在头上。
出租车没过多久就来了,司机一眼认出靳逸嘉大概是第一次来这里,和他滔滔不绝讲宛樟这个城市就是夏天热了点,其他哪里都好,还说欢迎他来到这个城市。
靳逸嘉初来乍到,感受到司机的热络,原本心里灰暗的情绪明丽几分,他降下车窗,微热的风滚进车里,吹净他鼻尖的汗珠,陌生的风好似能带走很多坏情绪。
外婆梁阑住在郊区,车子开了一个小时才到地方,这里不似城中心热闹,不过好在周边商铺林立,交通也还算发达,正常生活并不成问题。
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咕噜噜滚着,两旁高大的树洒下一片阴凉,他站在一处小平房外,看见外婆放在外面的几盆绣球长势很好,抬手敲了敲门。
梁阑打开门之后,发现是靳逸嘉,平静的脸上露出点惊讶和笑意:“你怎么来了?来看看我?”
靳逸嘉走进门,很平常的语气开口:“我高中在这边念书。”
梁阑关上门,愣了一会,脸上绽放笑容:“怎么?你爸妈同意?”
她怎么可能看不出这臭小子是想来这边陪她。
不然他大老远飞过来干嘛。
靳逸嘉小的时候就是老两口带着,自然感情深些,前段时间靳老太爷去世,梁阑想了很久还是从家里搬出来,来到她和老伴以前生活的城市。
家里因为她的突然决定也没少劝,不过她还是去意已决,也是她来了宛樟才知道,靳逸嘉竟然还因为这事和他爸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加上靳逸嘉跟来,是她没想到的。
“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负责。”
他挺平静撂下一句话,梁阑闻言颇有兴致坐在红木沙发上,看着他没忍住笑出声:“你这小子,挺有主意。”
靳逸嘉整理东西,从行李箱里抽出一袋桂花糕,放在她手边:“您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有主意吗?”
“家里做的,您别吃多,我每周回来检查。”
梁阑见他还带了自己爱吃的,也不再调侃他,直接拆开包装咬了一口:“就惦记这个味。”
嘴里含糊不清,她念着这小子上学的事情:“转学办好了?”
“嗯。”
“哪个学校?”
“三中。”
梁阑眼睛一亮:“三中好啊,老学校。”
靳逸嘉见梁阑心情挺好,唇角也不自觉扬起:“嗯,很好。”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眼被阳光铺满的院子,被光照得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晃动。
屋子里的门没关,从庭院外面刮进来的风沿着地面徐徐吹进屋子里,风里已经没有燥热,只有浅浅清凉。
他手指不自觉蜷了下,仿佛可以抓住那一缕风。
然后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个夏天。
……
钟秋瑜给靳逸嘉在三中旁边租了一间房,小区周围环境还不错,因为靠近学校,所以这里还算安静。
房子是房东之前装修好的,里面家具还算齐全,基本是样板房的配置。
只是因为之前没人住,屋子里的味道不是很好。
屋子里没有床,靳逸嘉上网订了一张,屋子里味太大,他不想吸甲醛,寻思去旁边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中午,工作人员将全新的床放在卧室里,靳逸嘉把已经洗干净的床笠罩上,紧接着弄床单和被罩。
一切做好之后,他再次把屋子里的窗户打开,这几天他一直在开窗通风,锁好门后,他下楼。
天气热到心情都跟着憋闷,靳逸嘉蹲在路边商铺一条街旁边,正想着今晚是不是还要去酒店住一晚。
初来乍到,周围的一切都是自己不熟悉的环境,他发呆似的垂头蹲在那,不发一言。
十六岁的少年,不管之前经历过什么,心理多么强大,一个人第一次来这样远的地方,虽说是自己的选择,都会有点落寞。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自我消耗的人,很快就给自己列好了未来三年的计划,准备用实际行动填补内心的空虚。门口音响里的歌放了一首又一首,他一点也没听,直到有个人轻柔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靳逸嘉起初以为是店家,觉得蹲在门口影响到生意,结果扭头就看到一个女孩弯着腰正看着他,小鹿似的眼睛清亮得像倒映在水里的月亮,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几道缝,剩余的头发披在脑后,被风吹着几绺往他所在的位置飘。
淡淡的橙花香,仿佛可以撕破这夏日的燠热。
他有点愣怔,女生从上衣兜里掏出两颗薄荷糖放在他面前:“天气太热不舒服的话,吃两颗应该会好一点。”
见他状态还不错,应纯将糖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然后转身离开。
靳逸嘉掌心没合拢,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杏仁白的书包外面挂着一只被桃子形状包裹的兔子,拉锁半开,露出里面白色兔子的脸,阳光下仿佛在朝他笑。
直到她平稳走过马路,走到他刚刚出来的小区内,他下意识挑眉。
还挺巧。
思绪回笼,他看着手心的薄荷糖,剥开糖纸含了一颗,舌尖瞬间漫起凉爽的浪潮,连禁锢在身上的闷热也少了几分。
不过靳逸嘉也没想到,不到一周的时间,能接连遇见女孩两次。
他办完转学,拿到了三中布置给新高一的暑假作业,其中语文作业放在第一条,要求同学们为高中的一本必读书目做读书笔记,装订成册,开学后交。
他没带来几本书,寻思跑一趟附近的书店。
夏季闷热,他也不想为了一本书跑太远,找了一圈发现附近商业街有一家咖啡书店,名字也很有意思,叫“闲遇”。
玻璃门上挂着铃铛,他轻轻推开,叮铃铃脆响伴着风一起钻进他的耳朵里。
木质方桌靠橱窗排列,旁边是一排排的木质书柜,靳逸嘉沿着书架旁边标注的类型对着书单找起来,在路过其中一列时,他看见两个女孩站在那拿书,他注意到金色小牌子上标注的字,走到了她们后一排。
食指搭在书脊边缘,他从书架里翻出一本《老人与海》,空缺的缝隙投进前面两个女孩的身影。
靳逸嘉刚翻到扉页,就听见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哎呦,我真的好喜欢他啊,但我又不敢表白,怎么办啊应纯。”
“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另个女孩的声音一出,靳逸嘉就敏锐从记忆里提取到对应人的声音。
他根据声音目光透过缝隙向前望,果然看见穿着长裙的女生,黑发依旧披在肩膀,此刻正背对着他站在前一排书架,回应旁边女孩时微微侧过身,脸颊的弧度尽显,唇边的笑容很淡。
是她。
靳逸嘉原本想拿了书就走,此刻却一点点歇下心思,转过身背靠在书架旁边,开始翻下一页的书。
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
被反问的另一个女孩明显急了:“肯定是喜欢呀,盛连南可是咱们初中最帅的男生了,我每次从他身边路过都会心跳加速,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既然喜欢,为何不表白?”
“其实……我偷偷问过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但是他说的每一种,都和我身上存在的一点不符合。”
应纯说:“那就换个人喜欢,换个也喜欢你的喜欢。”
“就是有点舍不得……”另一个女孩的语气低迷下来,“初中毕业,我们也不在一个高中了,据说他家里要把他送到国外,以后估计都见不到了。”
“那就更不用惦记了。”
应纯这句话稍显无情,一旁大胆偷听也丝毫不羞愧的靳逸嘉无声弯起唇角。
对朋友还挺凶。
对方没想到应纯这样说,顿时一噎:“应纯!你好无情,我都失恋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女孩噗嗤一笑,声音少了刚才佯装的无所谓,添上几分少女明媚的笑音:“叶嘉恩,话说晚上要不要去吃芝士鸡。”
一听到芝士鸡,叶嘉恩的情绪瞬间被提上来,也不再纠结刚才的问题,连声道了几句吃才发现被应纯轻易打断思路,顿时有点气恼,“应纯,谁让你这么转移话题的!”
“哎呀。”女孩踮脚取下自己想要的书,“你以后会见更多的风景,又何必现在纠结一个可走可留的人,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也不值当啊。”
靳逸嘉听到这句,掌心覆盖的嘴角再次翘起。
噢,看来是个很清醒的。
叶嘉恩不吃她那套鸡汤:“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也会和我一样纠结的!”
“是吗?”应纯只是过遍耳朵,并没有往心里去,甚至还有心情翻到书的背面看价格,然后又把它放回原位,慢悠悠道:“那就等遇见再说吧。”
“切。”
“你还有要买的书吗?如果没有咱俩就走吧。”
听到这句,靳逸嘉侧过身,微微抬眼,上排书籍码放整齐,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女孩手肘处夹着几本书,左手腕挂着一串粉水晶,下面坠着的小钻石还在反光。
叶嘉恩噘嘴吐槽,看见她手里拿了三本书:“你都买齐了?也不知道三中怎么想的,安排那么多必读书目。”
“暑假不就让读一本吗?”
“那你干嘛拿那么多?”
应纯拍了下最上面那本的封面,“留着慢慢看吧。”
脚步声消失在书架之间,靳逸嘉走到她们刚才挑选的那一排,手里拿着应纯刚才拿走的其中一本,他垂眸看了眼封面,黑白色交叉分区,无比简洁——
罗伯特·麦基的《故事》。
还有,原来她也是三中的学生。
和他一样,新高一。
临走的时候,他拿了这两本书去结账,走回家之后将书放在桌子上,塑封都没拆就开始捣鼓自己的电脑。
暑假结束得很快,靳逸嘉周末就去郊区的外婆家住几天,平时就住在自己这一间还算温馨的房子里,偶尔收到钟秋瑜的信息,他说自己在这边一切都好。
他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到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两个饭团一个三明治,提着袋子走出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女孩背着书包刚刚回来。
他看眼表,都已经九点了。
遇见次数多了,他也能看见应纯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把书包放在一边,使劲搓了搓脸,坐了一会又上楼。
很明显是在一个人在发呆。
看她背后的书包,靳逸嘉猜到她可能每天回来这么晚是因为上课外班。
这个时候他总想,他和她还挺像的。
好像在某一方面上,都有点孤独。
暑假在八月末彻底收尾,返校当天,靳逸嘉看到分班表上熟悉的名字,一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女孩,直到所有同学在班级里坐好,班主任提问有谁愿意主动当班长,底下沉默一片,没一个人举手。
班主任似乎是没见过这么沉闷的班级,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将所有人的名字挡住,随机念一个学号。
“37号。”
“应纯。”
“那就你吧,以后是七班的班长了。”
靳逸嘉望过去,看见女孩的背影,她将头发扎起,发尾刚好可以扫到肩膀。
还真是她。
本来在分班表上看到还没什么反应,可见她走到讲台上的时候,靳逸嘉在最后一排托着下巴看她,心里再次感慨了一句还挺巧。
时间像进度条一样不断往前拉,靳逸嘉发现女孩当班长还挺称职,每件事都能处理得还不错,班里第一次小测,她也是第一。
靳逸嘉盯着自己比她低两分的成绩,不自觉笑了下。
看来补习班没白上。
有次他在学校门口踢易拉罐被她看见,他一直走到小区,早就知道女孩也在身后。
靳逸嘉之前就发现他们住在一个小区,不过今天之后,她应该也会知道。
她似乎感觉到他走到单元门的脚步停下,欲言又止。
靳逸嘉转身说,感谢班长这一路的保驾护航。
巧妙缓解细微的尴尬的同时,心底却扬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九月底是校运会,每个班至少要有两个女生参加八百米,有个女生本来就是田径队的,跑个八百不算特别痛苦,只是还剩下一个名额,谁都不愿意报,但又必须得有人参与。
应纯不善社交,拿着报名表沉默半天,最后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运动会当天,她作为班长要整理队伍带入场,女子八百米是最后一个项目,比赛的时候靳逸嘉从看台下去,站在跑道的最外侧,操场上除了运动员已经没有别的学生,就连一个加油的也没有,全在看台上玩手机。
靳逸嘉看见女孩只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前后面都贴了号码,做肘关节活动的时候领口紧绷,露出锁骨形状。
枪声一响,她很快冲出去,但在跑到一圈半的时候被人反超,用力过猛以致于到达终点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被旁边田径队的女孩拉了一把才不至于跌下去。
扎好的马尾辫也散下来,挡住那张埋起来的脸。
所有比赛结束,她回到看台叫剩下的同学到底下站队,等到数好人数没差解散之后,也只有他和她在原地站着。
应纯似乎有点中暑,靳逸嘉摸了全身上下的兜,也只有一颗老师随手塞给他的话梅糖。
没等递给她,女孩自包里翻出一颗浅绿色包装的糖含在嘴里,靳逸嘉还没伸出的掌心握紧,手上的动作转个弯,打开遮阳伞罩在她头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那颗糖在掌心包了一路,等到掌心再次张开的时候早已融化。
像个秘密似的,他心里想。
不过没想到的是撑伞这一幕被别的同学拍到做成表情包,一度还在班级群里转发,有人开始课间带头起哄,应纯像是并不关心,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怎么搭理,甚至都没因为这件事找过靳逸嘉。
不过她没找不代表别人也不找,班主任找他们两个人谈话,靳逸嘉就挺纳闷,因为这种事有必要吗?
他主动将事实从头到尾阐释清楚,靳逸嘉找到最开始拍照片的同学,要求他主动和应纯道歉。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天不怕地不怕,听到要和别人道歉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矜傲地说要和靳逸嘉比划比划,结果被后者直接一个反剪瞬间蔫头耷脑。
有些人就需要给一点教训,靳逸嘉深谙,悄无声息办完这件事之后,他看着龇牙咧嘴在一旁揉着胳膊的男生,问了句。
“有原图吗?微信发我。”
男生:“?”
保存好原图,靳逸嘉眼神很冷瞥他一眼,撂下句:“明天别忘记和她道歉。”
第二天,男生在他们班门口当众朝应纯道歉,表示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女孩接受之后,他余光瞥了眼坐在最后一排正在整理课本的靳逸嘉,心里暗骂一句:算你狠。
别人知道你打架这么凶吗?
当天中午,靳逸嘉没什么胃口,从食堂拿了个橘子回到教室,放在桌子一角就开始写题,应纯和同桌是班里第二三个回来的,见有人在班里做题,压低声音交流。可他耳朵尖,还是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内容。
“今天中午橘子这么酸,你怎么吃得下去啊?”
“酸吗?好像还行。”应纯掰开一瓣,撕开上面的橘络放进嘴里,另一只手翻着试卷,看上面的错题,“你还要吗?我掰给你。”
“我可不要了,刚才那个都给我酸出褶子了。”
应纯笑了声,又掰了一瓣,缓慢咀嚼着。
靳逸嘉将摊开的作业本合上,拿出和她手上一样的卷子。
心里念叨一句。
噢,原来她喜欢吃橘子。
窗外阳光洒在他书桌一角,靳逸嘉朝那个方向伸出手,光刚好落在掌心。
是暖的。
他看着掌纹,不自觉笑起来-
表情包事件过后,靳逸嘉感觉自己离应纯最近的一次除了在成绩榜上,就是进入高中后的第一次新年联欢会。
他一开始只是习惯性注视女孩,总是很好奇她身上那种淡到几乎没有情绪的状态是怎么保持到现在的。
毕竟靳逸嘉感觉自己遇见她以来,都没见过她情绪波动的时候,说是她在情绪方面淡如水也不为过,他那个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直到他自己发现细小的情绪会被这样一个人悄然牵动。
他这个时候才觉得不太对劲。
靳逸嘉开始尝试把自己放在女孩身上的视线收回来,却发现他这样心里会更加焦躁。
终于连着两天失眠,恰巧赶上周五,他回外婆那悠闲度过周末,蹲在门口反复扒拉那盆巴西铁的叶子,梁阑看见时有点疑惑:“小嘉啊,你怎么看上去精神状态那么差?”
靳逸嘉一只手拄在膝盖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连着失眠两天了。”
梁阑记得他以前没这种状态出现过,有点好奇凑到他身边:“为什么失眠?”
“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靳逸嘉拨弄叶子的手一顿,被老人一句话弄得耳朵都红了:“什么啊。”
梁阑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撑着膝盖的手松开没有仔细问,只是告诉靳逸嘉——
“只要不影响你正常的生活,那这种状态就没什么可否定的。”
靳逸嘉想想也觉得是这样,他自己觉得他还是挺会列计划的,有很大把握在保持这样的情绪同时管理好生活。
想到这,他醍醐灌顶,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
新一周开始的时候,自己已经能很坦然面对这一点滋生的感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这两者的平衡,因此没人发现他细小如发丝的暗恋秘密。
靳逸嘉那个时候还没有用“暗恋”形容这段的心情,而是“关注”。
他在“关注”她。
新年联欢会,全年级的学生都被叫到室内操场参加活动,年级组长宣布活动开始之后,人群一哄而散,也就是这个时候,靳逸嘉从应纯的身边路过,他是看见她了的。
也是故意从她身边走过的。
她身边的人不少,靳逸嘉为了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刻意费了点劲。
直到成功走到她旁边,他却一点也不敢停留,可手背因为太过紧张碰到了她的手。
细小的摩擦,女孩不甚在意,还在和旁边的同学说话,他却已经兵荒马乱。
直到他推开门走到外面,靠着粗粝墙壁蹲在墙角,双手放在膝盖上,耳朵不用看就知道肯定已经红了。
鼻子距离手很近,靳逸嘉似乎可以闻到因为触碰沾染上女孩的护手霜味道。
他喉间干涩,轻轻嗅着触碰她的那只手,然后将脸埋在膝盖里。
那是少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心中的平衡有一瞬间被打破。
天平倾斜,靳逸嘉要想恢复原样,就只能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高效率完成自己手头需要做的事,这样才能保证他在一开始确定情感的时候做下的承诺——
不会影响到生活。
一整个寒假,靳逸嘉没怎么在家附近偶遇过应纯,她朋友圈也发的少,他反反复复点进去看也不过还是几条歌曲分享和读书笔记。
她分享的歌早被自己放进红心收藏起来的歌单里,她读过的那几本书他终于也开始读。
于是暑假买的《故事》终于拆开塑封,见到阳光。
后知后觉的青春期,仿佛才刚刚到来。
他一边整理着内心涌进来的陌生情感,一边又要疯狂在要学的科目中汲取知识。
等到寒假结束的那一天,靳逸嘉感觉自己对新学期信心满满。
返校那一天,他如期见到应纯,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时间原因,让他只要路过她身边,心跳都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动加速。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悸动源于之前每一次对她的关注,在对方展露的小细节里溃不成军。
靳逸嘉坦然接受下来,没有排斥,没有否认。
不同于成年人的声色犬马,这个年纪只拥有一种很纯粹的情绪就可以足够富有。
没有一定要在一起的目的,只是看着她就会开心的程度。
靳逸嘉甚至觉得这是享受。
而得知高一下学期增加晚自习的时候,这种享受带来的满足感再次迈上一个台阶。
他观察到女孩每次吃完晚饭都会站在走廊尽头的小窗户里看落日,他便也拿着单词手卡靠在教室外的墙壁上,嘴里背着单词,目光却在朝向她。
晚自习的铃声是一段一分钟的音乐,应纯一般是在音乐开始的时候就往班里走,靳逸嘉憋了点自己的小心思,铃声打响,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只有他拿着水杯往外走。
大脑飞速运转,他在脑海中算好铃声结束的时间才拿着水杯走进教室。
因为这样就可以从前面看到她,然后再从她身边路过一次。
因为这事,他还几次被班主任说下次早点去接水,别卡点回来。
可他还是没听,只是说自己刚才忘记接水。
稀烂的借口,他用了一次又一次。
多么幼稚又笨拙的举动。
靳逸嘉本人却乐此不疲。
只是唯一可惜的是,每次他走进来的时候,女孩早已经埋头写作业,没有一次抬眼看到他。
一次也没有。
后来他在《白衬衫与薄荷》里面写:
喜欢你这件事,我在和全世界逆行。
失落是难免的,不过靳逸嘉擅长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并没有这件事纠结很久。
毕竟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不过感觉到最失落的时候,是他看见高二的分班表。
他们之间选科不同,于是分到两个班级。
他知道这不可避免,不过心里还是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情绪,让他的心情低落几分。
等视线再次落到分班表上时,他发现虽然自己和应纯不在一个班,但好歹教室还是挨在一起的,然后他目光反复逡巡那一张分班表,在上面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大般。
和应纯分在一个班。
大般这人靳逸嘉有点印象,上个学期没有晚自习,放学较早,他将每天要学习的内容熟稔于心,温故知新后便一个人来到操场打球。
放学后也是篮球队训练的时间,靳逸嘉看见他们要训练,便一个抱着篮球来到篮球场最里面的角落挥汗如雨。
来的次数多了,学校教篮球的老师也认识他,大般是篮球队的队长,他自然有几分印象。
印象里的这个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面对老师的调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挺憨厚一人。
算不得熟悉,最多就算认识。
于是分班结果出来的那天,他翻遍所有群聊,最后在一个选修课的群里加上大般的微信。
通过的那一瞬间,靳逸嘉突然有点茫然,不知道说什么。
而大般看到对方给自己发来好友申请,还以为是自己已经用高超的篮球造诣折服了靳逸嘉,于是笑呵呵回复:老弟,以后有空可以一起打篮球哈。
靳逸嘉看见这条,眉毛拧在一起。
谁和你老弟啊。
有没有点边界感!
本来还想试探性问他点啥的某人顿时缄口不言,依照大般这性子,难保告诉他后不会坏事。
于是靳小狗打算先静观其变。
高二根据大家选的运动项目分班,靳逸嘉和大般选的篮球,应纯选择的是排球。
上篮球的第一节 课,体育老师就和他们说:“我们站在篮球场这个位置,基本上可以俯瞰整个操场的活动状况,但凡你们看到第一个班下课,我们也就立刻下课,做第二个下课的班。”
于是,当每次应纯他们班开始收球集合解散之后,靳逸嘉就屈肘捅旁边的大般,大般在某些方面特别通透,秒懂靳逸嘉的意思,于是高手举起向老师汇报:“老师!排球班已经下课了!”
然后第二个准时下课的篮球班有了一位准时的盯梢员,全班同学都为这样能让他们准时下课的人感动,觉得大般肯定也是不希望体育课拖堂的情况发生——
事实上,他只是觉得是因为靳逸嘉不好意思说,所以他才“仗义执言”。
大般心里有个大侠梦,每次这样都觉得自己老帅了。
完全没有想到小狗曲折的心思。
而靳逸嘉心里想的是。
早点下课,自然就可以早点跟在她身后。
大般不知道,自己的慷慨付出,实际上成全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恋爱脑某一次在“闲遇”再次碰见她,和当时差不多的位置,还是当时的两个女孩。
靳逸嘉怕被她发现偷听,随便拿了一本书挡在眼前,在她们后一排,后背抵在实木书架旁,有点硬。
她们在讨论最近一个偶像选拔的综艺节目,从里面的男练习生聊着聊着就谈到自己的理想型。
青春期的少女总是满怀幻想,期待一切能让人心跳加快的浪漫,应纯也不例外。
听叶嘉恩说了很多形容词,例如高、帅、体贴、身材好这类的字眼,她从书架里抽了本书名让她感兴趣的,回了一句:“穿白衬衫吧。”
叶嘉恩有点傻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的理想型是这样:“白衬衫是什么鬼?”
“你不觉得穿白衬衫的男孩像青春偶像剧里的人吗?”应纯试着描述起来,“就那种斯斯文文的,一靠近还能闻到衬衫上的皂角味。”
“校园剧看多了吧你!”叶嘉恩有点恨铁不成钢道,“虽然白衬衫太简单,不过还是得靠脸撑着,脸帅披个麻袋都好看。”
“好像确实,最近看了几部校园剧,里面的男主都穿白衬衫。”
应纯对这方面的话题不太感兴趣,白衬衫都是随口提一嘴,对于她来说,理想型这三个字离自己还有点远。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当天从书店里出来,靳逸嘉回到家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来一件压得皱皱巴巴的白衬衫。
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靳逸嘉解开口子往身上套,站在门口的落地镜前,看着袖子短一截的衬衫,沉默不语。
这还是几年前他刚上初中的时候梁阑给自己买的,当时小升初需要一张证件照,梁阑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白衬衣,回来在靳逸嘉的身上来回比划,满意得不得了:“我们嘉嘉,穿白衬衫真是个精神的小男孩。”
这一晃,三四年也过去了,那天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看到这件堆在角落已经发皱的衬衫一怔,伸出手将它重新叠整齐放进行李箱,带到宛樟。
他往下拽了下袖口,唇边露出一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容——
面前的镜子却将其记录下来。
次日一早,他里面穿着这件已经小很多的白衬衫,外面罩着三中深蓝色的校服。
不过靳逸嘉那天运气不太好,碰巧遇见年级组长巡逻,一下子把他从跑操的队伍里揪出来,问他里面为什么没穿校服。
靳逸嘉站在跑道里侧,抬眼看面前的老师:“昨天晚上洗了,今天早上没干。”
和之前赶着上晚自习铃出去接水一样拙劣的借口。
年级组长见他是第一次这样,加上平时靳逸嘉成绩很好,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让他跑操回去后到教室门口站着,上课再进班。
不痛不痒的惩罚,靳逸嘉点点头表示知道。
背靠在门外,靳逸嘉双手插兜站在那,手里捏着单词手卡,一声不吭。
来来往往的同学从他身边走过,完全没看出这人是在罚站。
他垂眼看着手卡,原本没分心来着,直到应纯拿着水杯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靳逸嘉捏紧卡片的边缘,不让这细小的情绪从他身上漫开。
还没等他将注意力收回来,叶嘉恩拉着刚进班的应纯出来,路过门口站着的靳逸嘉时,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压低声音和应纯说:“你看门口。”
应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靳逸嘉站在那,然后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叶嘉恩。
“你不说喜欢穿白衬衫的男生吗,喏,门口就站着一个。”
应纯怕叶嘉恩这话被靳逸嘉听见,连忙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呢?”
“诶。”叶嘉恩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现,反而兴致盎然,“靳逸嘉那张脸,确实耐看,都是一个班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靳逸嘉表面上在看单词手卡,实际上却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
他的心跳声太大了。
周围嘈杂喧闹,混着不同人的笑声,可他还是无比清晰地听到应纯的回答——
“算了吧。”
上课铃打响,靳逸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手里的单词手卡随意扔在桌斗下面,他垂着头,目光落在边缘已经被他捏皱的卡片上。
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几秒,然后任命般地打开放在桌子左上角的课本。
她说,算了。
浅浅的失落感伴随了靳逸嘉几天,大般也不知道从哪看出来的,买了两张电影票说是要请他看电影。
等到电影院汇合的时候,大般怀里已经抱了一桶爆米花。
电影票交到靳逸嘉手上,他看了眼电影名。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靳逸嘉差点转身就走。
俩大老爷们一起看爱情电影,怎么看怎么奇怪吧。
不过看手里的电影票,六十一张,他还是没走。
他心里想:那就把这场电影看完吧。
电影到猪头和燕子分手的那,大般疯狂从自己的兜里掏出纸擦眼泪和鼻涕,用完了还找靳逸嘉借,于是当他的鼻涕纸堆满整个爆米花桶的时候,靳逸嘉后悔刚才在心里说的话。
他、要、走。
晚上靳逸嘉说请大般吃饭,问他想吃什么,大般说要吃路边摊的烧烤。
两个人坐在塑料板凳上等着烧烤上桌,大般还没从刚才的电影中走出来,好奇问他:“诶,如果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之后,对方某天因为现实的原因和你提了分手,你会选择放手还是不放?”
靳逸嘉淡淡掀起眼皮:“不知道。”
他一向不喜欢做假设,尤其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少年心性难以压下去。
实际上,他在心里想的却是。
放手才怪。
如果是因为两个世界出现裂痕,不能再试着融合到一起,那他就主动走到她的世界里。
没什么不可以,反正他有自己的移动宇宙。
靳逸嘉有这个信心,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人生不就是用来冒险的吗?
遇见喜欢的人,冒险一次,又未尝不可以。
First love
“是你说感觉到自己不被爱着, 所以我才来的。”
——靳逸嘉-
靳逸嘉觉得,上天一定是看到他暗恋实在辛苦这件事,才会给他一次和应纯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高二下学期, 学校组织笔友活动, 原本他没想着参加,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学细胞,写出来的东西全是想到哪写到哪, 所以每次语文作文总是得不到好成绩。
他自知文学方面的素养不是一两天就能造就的, 所以也没想着铆劲提高作文成绩。
靳逸嘉不知道应纯会不会参加这个笔友活动, 可他还是当真了。
当天晚上放学之后,他绕道去了以前路过都没进去过的礼品店, 精挑细选一个黑色烫金边的信封, 然后想会不会太古板, 走到旁边的贴纸区, 拿了一张粉色HelloKitty贴纸。
这样应该不那么古板了吧。
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回去之后, 他从包装内小心拆开信封,然后又从新买的飘花信纸抽出几张,开始写信。
怕这封信被其他人拿走,所以他刻意避开之前的笔迹, 一笔一画写下每个字,就怕被认出来, 所以落款没有写自己的名字,斟酌几秒,他写下“空白”二字。
他想, 就当这是一个新马甲吧。
除了自己, 其他人都不知道。
到了信封交换的那天,靳逸嘉等在一层放信件的桌子旁, 盯着自己那封因为信封颜色不同而格外突出的信。
这里是从食堂到班级的必经之路,靳逸嘉怕和她错过,所以中午一直没去吃饭。
不过因为他太过紧张,所以也没什么饥饿感。
应纯和同学没过来之前,他一直站在桌子旁边,不让别人拿走他那封信,于是装作自己也在看信封的样子,默默挡着自己的信。
等注意到女孩往这边走的身影时,他又将压在最下面的信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保证她第一眼就能看到。
靳逸嘉强装镇定离开桌子前,在斜后方的柱子后面站着。
看见女孩按照他的预期走到桌子前面时,靳逸嘉手心全是汗。
她应该能注意到那封信吧?
靳小狗也不是特别确定。
前面传来声响,靳逸嘉抬眼望去,就见叶嘉恩手里拿着他的信封。
心脏提到嗓子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她惊呼:“这谁写的啊?把笔友来信写得和情书一样。”
“……”
靳逸嘉有点无语。
情书怎么可能用的是黑信封,高低也得是个粉色的吧。
结果下一秒,她俩就在讨论这个信封是不是她们班同学写的。
靳逸嘉又放下心。
照这么分析,应该不太能怀疑到他的身上来。
没等他庆幸几秒,见女孩对他那个信封兴致缺缺的模样,靳逸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他想,他费力写的那封信,大概是交不到她的手里了。
午休时间快到,靳逸嘉还是不太甘心,想再等等看,应纯到底会不会拿走自己的那封信。
本来不抱希望的事,因为教导主任的到来而出现变化。
靳逸嘉看见叶嘉恩把信封塞到应纯手里,然后拉着她一起赶紧跑回教室,然后他目睹主任让学生把那张桌子收拾干净,活动就这么仓促结束,靳逸嘉回到班级的时候,还在想应纯到底会不会给他回信。
有了苗头的事总是会让人期待,但这种未知又时常让人升起一股无望等待的想法,直到四天之后,他收到了应纯的回信。
因为怕被发现,他留的是外婆家的地址。
她比他坦荡的多,落款直接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在心里说可以成为他的笔友。
靳逸嘉是傍晚时分收到那封信的,从开始拿到他就迫不及待在门口拆开信封,然后蹲在院子里就开始读。
夏天的蚊子格外毒,等他从头到尾翻来覆去看完,回屋的时候梁阑吓了一跳,问他身上都是怎么回事。
他这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都是红肿的包,迟来的痒意在身上蔓延开,刚才读信蹲在那被咬的时候完全感觉到。
梁阑心疼地拿来药水给他身上被蛰的地方涂,靳逸嘉手里捏着信纸,只想笑。
那封信的内容,靳逸嘉读了不下十遍,语文里背课文那么费劲的他,这封信的内容时隔多年之后仍然记得。
也许是太深刻。
又或许是他暗恋的这条小径里终于亮起了第一盏小灯。
很难忘记这种感觉。
她不知道空白就是靳逸嘉。
也没关系,只要和她交流的是自己,那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就这么一个月给她寄一封信,美滋滋地度过了高二下学期,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他迎来人生中第一个堪称能摧垮他的噩耗——
梁阑的去世。
梁阑前几年胸部做过手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突发气胸,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情况不太好。
虽然抢救过来,但是因为年龄原因,估计生命维持不了多久。
靳逸嘉开始每天待在医院里陪着梁阑,期末考试之前就已经把复习的书放在病房,摞在一起。
钟秋瑜和靳尧连夜坐飞机从舟廷赶到宛樟的时候,靳逸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梁阑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走的那天刚好是靳逸嘉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她握着靳逸嘉的手,眼里有千言万语,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至躺在床上的人不再有气息,汗水打湿靳逸嘉后背校服衣料,然后又被风吹干,少年颓靡坐在那,茫然得像失去所有记忆的孩子。
次日他生了场大病,连着一周都在医院挂水。
短短几天,他瘦了小十斤,等他情绪看上去较之前平稳时,钟秋瑜问他要不要回舟廷上学。
她也知道,当时靳逸嘉之所以来宛樟上学,一是因为想和他外婆多点时间待在一起,二是和家里赌气,怪靳尧为什么没让外婆一直生活在家里。
而现在的结局,靳逸嘉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他多劝劝梁阑,留在舟廷,会不会就不会出现这种突发疾病而没人在身边的情况。
却想却深陷,靳逸嘉一直在自责。
生老病死是无法让人预料的,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让他节哀。
事情发生到他输液结束,靳逸嘉都没哭过,直到他出院之后去梁阑生前住的平房那,看门口的绣球花已经因为没人打理而枯败。
他还是没哭,默默把门口的花搬进房子里,然后拿起水壶给它们一个个浇水,然后锁门,回到自己的房子。
门板关上的时候,他沿着房门滑坐在地上,眼泪憋了一路,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了一个星期的小假期,下个学期升高三,所以暑假要用来补课,相当于给学生缓冲。
等靳逸嘉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假期刚好结束,所以没人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直到他路过隔壁班门口的时候,大般将他拦在门框旁边,脸上着急的神色尽显:“怎么回事啊靳逸嘉,打你电话发你微信都没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般声音不算小,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把目光投向靳逸嘉的身上。
靳逸嘉没想到有人会问他的情况,愣了两秒说了句抱歉。
他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和别人披露情绪。
大般明显比他这个当事人还急:“你道什么歉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靳逸嘉抿着唇,始终未发一言。
大般看出他可能不太想说,正好快到饭点,他感慨地叹了口气,两人身高差不多,他伸手揽着靳逸嘉的肩膀:“走吧,别难过了,中午饭哥们请,吃完饭,什么坎都能过去的。”
这是大般第二次叫他哥们,靳逸嘉心里没有一丁点排斥的感觉,甚至有点温暖。
空了那么久的心脏,涌入一点名为朋友的关心。
靳逸嘉嗯了声偏头,看见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还在写卷子,有同学问她要不要去吃饭,她抬头说:“还有一道错题,改完就去。”
他默默掩饰住不断涌出的酸涩。
从被大般拦在门口的时候,他就看见女孩的身影。
几乎是本能,几乎是下意识,陌生的情绪将他的心房挤得空间闭塞,空气被挤压无限稀薄,他只觉心口一阵胀闷。
从大般和他说的一句话开始,应纯没有一次抬过头,再到他们两个路过班级的后门,她仍旧没有看他一眼。
外界的一切事物与她无关。
靳逸嘉想,如果他和应纯是朋友的话,她这个时候会不会也会跑到自己旁边,焦急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可惜不是。
可惜,从来不是。
食堂正是饭点,大般和靳逸嘉面对面坐着,感觉到自家哥们情绪低落,大般咬着筷头,手机在底下搜索能让人爆笑的笑话。
食堂里中午会放歌,靳逸嘉分出只耳朵听。
拿筷子的手顿住。
正放的那首歌是《你不知道的事》。
歌词很清楚,每唱一句,靳逸嘉就在心里默念一遍。
默读几句,发现这首之前他就听过很多次的歌,竟然在现在格外应景。
大般完全没注意靳逸嘉的变化,还在手机里翻找笑话大全,看到一个能把自己笑吐血的,连忙问靳逸嘉:“诶,你知道有个人去考驾照,然后问司机‘油门和刹车一起踩会怎么样’,司机是怎么回答的吗?”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怎么样?”靳逸嘉看了眼餐盘上放着的橘子,绿油油的叶片上尽显叶脉轨迹。
大般咧着嘴,笑意完全憋不住。
“教练说‘咋滴,你想给车截屏啊’。”
说完这句,大般自己先笑了,笑声响在靳逸嘉的耳边,和笑声一起传进耳里的,还有这首歌最后的旋律。
靳逸嘉还记得这首歌的电影里面,女主那个版本的《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几句歌词。
【一辈子有多少次叹息,遇见你我无法呼吸。】
【这都是你不知道的事。】
靳逸嘉几乎在那一瞬间,眼角的泪毫无征兆落下,砸在不锈钢的餐盘边缘。
可他却是笑着的。
大般见他这样,以为是自己这个笑话也带动靳逸嘉的情绪,笑声未停,还在问他:“是不是很好笑,靳逸嘉。”
他迅速擦去眼角的泪,笑容未减,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太好笑了。”
……
那天回家,靳逸嘉给钟秋瑜发了一条消息,这学期结束,他就转回舟廷上高三。
那边知道他做了这个决定,连忙惊喜发过来一连串的话,说可以让他准备买机票。
靳逸嘉一条条耐心回复,直到对方再没发过来消息,他才将手机扔在一边。
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伸手摸了下左胸口的位置,感觉那里很空。
他明明每天都很忙,也每天都会去和大般打球,然后顶着满身汗和疲惫走回家。
明明那么充实,心脏还是很空,应该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隐隐知道自己丢失的是什么,想明白之后,生涩的痛开始在他身体里不知疲倦地冲撞着。
卧室的窗户半敞,浅色的纱帘被掀起,屋子里满是夏天的气息。
窗外蝉鸣声还是那么吵,靳逸嘉却希望这样的夏天过得再慢一点。
少年将手臂横在眼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多狼狈啊,还是选择这样离开了。
第一个知道靳逸嘉转走的是他们班的班主任,神情颇为遗憾,问他要不要和同学们说一下这件事,准备个欢送会什么的。
靳逸嘉停顿了下,说不用了。
班主任见此,没再继续坚持。
第二个知道靳逸嘉要转学的是大般,以往中午吃饭吃得很香的他那天中午只打了一个菜,双手搁在桌沿,看上去比靳逸嘉那天还低落。
大般默不作声,靳逸嘉也没说话,也许是想起那天靳逸嘉消失那几天也没问出来原因,他想他缄口不言也有自己的隐私,于是慢慢理解对方的每一个抉择。
半天憋出来一句:“我要是去舟廷,你可得请我吃饭。”
靳逸嘉原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离开,结果没想到是这句,顿时有点好笑:“成,一定请你吃饭。”
得到对方看起来不像是画饼的承诺,大般看着自己餐盘里少的可怜的菜,又急急忙忙跑到窗口加了两个鸡腿。
少年则盯着餐盘右上角的橘子,若有所思。
/
靳逸嘉没想到应纯班里的人这样少,他拿着橘子走到她们班门口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人。
她同桌已经穿好衣服,似乎和她说了句什么,然后背着书包走到门口。
靳逸嘉看到她妈妈在门口等着她,两个人一直沿着走廊走远。
班里只剩下应纯一个人。
她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毕竟以往中午靳逸嘉没太见到过她这样,可他又没办法上去问。
站在门口踟蹰片刻,靳逸嘉转身回到自己班,碰上要出去的大般,随口问了句今天是不是有活动,因为他看着班里几乎没人。
“今天是篮球赛决赛,这会刚开场,据说舞蹈社的人也去了,我得下去看看。”
身边是大般路过掀起的风,靳逸嘉闻言点点头,回到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攥在手心,然后走出教室,一直来到隔壁班门口,走到应纯同桌的位置上,坐下。
窗户开着,微热的风吹着他的额发,靳逸嘉偏头看趴在桌子上的女孩,白皙的胳膊肘露在外面,整个人把头埋起来,浅浅呼吸带动上半身微微起伏。
肩胛骨突出,白色短袖校服勾勒出形状。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除了风是有声音的。
靳逸嘉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救了,这个时候心跳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他觉得自己自作主张坐在她身边的举动卑劣至极,可还没等他开始自我谴责,动作先行。
他默默把薄荷糖塞进应纯的笔袋里,然后将手里的橘子放在她书桌的右上角。
橘子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表皮甚至还有几道深色的划痕,上面是一截很短的梗,坠着一片油绿到发亮的叶子。
相比橘子本身,绿叶似乎更漂亮一点。
教室的空间足够大,靳逸嘉觉得自己能这样和她坐在一起已经足够满足,橘子脱离手中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就快要离开了,他之前那么多次都想送的橘子怎么一次都没送出去,因为总是缺少勇气。
那这最后一次,就勇敢一下吧。
就勇敢,那么一小下吧。
想到这,靳逸嘉感觉胸腔中的某种情绪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在它还没上涌的时候就被少年死命扼住,他垂头看着女孩白色的衣角,忍住让眼眶不被潮湿浸染。
可是怎么办,还是有点忍不住了。
期末试卷讲完的那天下午,学校安排同学自由活动,靳逸嘉是下午五点的机票,两点半的时候,他给应纯发消息,问她能不能帮自己一个忙,去花店取一束花。
对方说可以。
而半个小时以前,他就在那家花店,问老板娘有没有花语是“再见”的花。
见惯了来问“热恋”、“纯洁”、“浪漫”这类的字眼,她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再见”的,愣了两秒看向角落里卖不出去的六月菊,指着那个说这就是。
靳逸嘉挑了六月菊和其他几种,让女人帮忙包扎一下,一会儿会有人来取。
等他走回停在学校旁边的车时,司机问他现在要不要走,他说,等一会吧。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夏天的雨总是猝不及防,仿佛也在配合这一场突然宣告的离别。
靳逸嘉坐进车里没多久,雨就已经开始下,他的心跳特别快,眼神也很焦急望向车外,突然懊恼要是女孩没带伞淋湿衣服,回头万一感冒了要怎么办。
饱受煎熬的情绪泡着他,直到手机里传来对方的消息——
【我取到了,你在哪?】
他回:【校门口。】
发完这句,靳逸嘉抖着指尖打开窗户,尘土味混着潮气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见撑着伞跑来的女孩。
四目相对,他看见应纯的裤腿已经被打湿,额发也有几缕站在脸庞上。
他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脑海里连续的片段也被细密的雨丝一点点切割分开,成碎片状划过他的脑海。
靳逸嘉不敢多看一眼,升上车窗,打字给女孩发消息——
【花束是送给你的。】
他看见应纯低头拿出手机,看到他那条消息,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等她再抬眼的时候,靳逸嘉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他心里想的是。
对不起。
之后,他的手机不管换没换,照片里始终有一个锁上的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没有被其他人打开过-
回到舟廷,钟秋瑜安排靳逸嘉就读于附中,是在全国都榜上有名的优质高中,不过能在这里就读的主要原因是靳逸嘉的好成绩。
当时靳逸嘉中考成绩下来的时候,附中就给钟秋瑜打过电话,不过那个时候靳逸嘉已经离开舟廷去了别的学校,如今转回来,附中的老师也表示欢迎,毕竟马上高三,这个苗子好好培养,应该能取得很不错的成绩。
于是靳逸嘉开始无缝衔接去到附中进行暑假补课,实验班的学生是根据每次考试排序的,属于流动班级,所以大家几乎没什么心思八卦和关心别的事,每个人都铆着劲学习,第一次考试,靳逸嘉的成绩仍旧可以保持在实验班。
学校老师看见他的成绩在办公室夸了好半天,说附中又要出个好苗子。
实验班的同学勤奋的不再少数,只不过勤奋的人多了,成绩的参差拼的就是专注的效率有多少。
靳逸嘉属于那种不是最勤奋的,但是学习效率极高,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自己学习的部分,因此刚来实验班的时候,压力没有很大。
他抽空联系大般,每两周会往他那寄两箱橘子,一箱是给他吃的,一箱是让他帮忙送到应纯那,但不要让她知道是谁送的。
大般大概理解靳逸嘉送橘子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遗憾告诉靳逸嘉一件事。
高三上学期根据成绩排名,应纯被分到文科实验班,和大般分开。
靳逸嘉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半晌回他一句:每周请你吃一顿烧烤,我给你点外卖。
大般:这不是烧烤不烧烤的问题。
靳逸嘉:每周两顿。
大般:你买的橘子怎么还没到?我明天就要送。
靳逸嘉:“……”
那边逗乐似的发来条消息:和你开玩笑的,不用请我烧烤,一箱橘子就够了。为了哥们,做点事也没什么。
两周之后,大般和靳逸嘉说这事我不干了。
了解前因后果之后,靳逸嘉有点哭笑不得。
原来大般为了能去应纯他们班悄无声息送橘子,联系上了前篮球队成员张帆,每天中午主动来他们班找他一起吃饭,于是次数多了,身边同学都以为他俩有情况,张帆得知之后脸气得涨红,说再也不要和大般一起吃午饭了。
还没送完橘子,大般不能和张帆闹掰,自然有苦说不出,连连和张帆保证好几遍自己没那意思,才修复这段脆弱的友谊。
被朋友怀疑是同还不够,大般痛失在高中的择偶权,回去当天就给靳逸嘉发消息,让他每周给自己点两顿烧烤。
哥们为了你,高中幸福都搭上了。
大般气鼓鼓想,两顿烧烤都不够。
再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宰靳逸嘉一顿。
答应大般要求的靳逸嘉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见应纯发朋友圈了,于是便从好友列表里搜索她,点开对方的朋友圈,发现是一条横线。
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游走,靳逸嘉强装镇定点开转账,没有显示应纯的名字。
他试探着发一条消息过去,红色的感叹号格外刺目。
他再不想相信也得相信——
应纯把他删了。
靳小狗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直接断崖式坠到低谷,他想不明白原因,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那天自己坐在车里看她去取花,让她难过了还是生气了。
可现在,他又没办法去问。
于是这件事一直梗在心里,形成一根拔不动的刺。
几天之后,靳逸嘉又想明白了,这样被删掉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还保留着他们之前的对话,他就可以一直给她发消息。
哪怕对方看不见。
所以,他在对话框里郑重打下四个字,发过去。
虽然还是拒收状态,但好歹,他发出去了——
【我喜欢你。】
这一刻,靳逸嘉竟然有点庆幸,幸好她删掉自己,才看不到这句话。
不然他还真没有勇气,主动说出这句话。
自欺欺人的想法像是一剂药效很快的止痛剂,靳逸嘉开始在废弃的聊天窗口不知疲倦给她发消息。
无数条拒收显示,无数次发送失败。
像是他的一个出口。
高三上学期寒假,靳逸嘉和家里说要参加南清大学的冬令营再次回到宛樟。
实际上他根本没想取得什么成绩,单纯只想回来看看。
他想和应纯一起参加高考。
所以在信里,他说自己要去澈南大学,他自己有把握可以考上,问她想考哪。
第二个月,应纯在回信里写她不想留在宛樟上大学,如果可以,她也想去澈大,问他要不要一起做校友。
靳逸嘉心跳如擂鼓,一笔一画写——
【加油,祝你梦想成真。】
他没直接回复,隐藏好自己的马甲。
冬令营结束已经是除夕前一天,大般找他算之前的账,被他用一桌子烧烤弄得没一点脾气。
也是在那个冬天,靳逸嘉再次见到应纯。
她不太快乐,一个人在楼下坐了很久。
应纯一定不会想到,那么冷的天,竟然有人会站在风里陪了她很久。
靳逸嘉请小孩吃糖,让他们带应纯一起放烟花。
办完这件事,他难得没有多停留,转身离开,第二天就买了回宛樟的机票。
他怕再多停留一秒,自己都会忍不住冲到她面前,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真的忍不住。
当天晚上,他又点开那个翻上去都是他被拒收消息的对话窗口,和她说除夕快乐。
和她分开之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高考最后一天,大般把最后一个橘子放在应纯的储物柜里,然后这件维持了不到一年的送橘子事件彻底结束,毕业联欢那天,靳逸嘉又买了机票回宛樟,那天晚上和大般在街口吃了一晚上烧烤。
大般醉酒后迷迷糊糊问他,要不要去见她一面,靳逸嘉嘴上说着不要,结果第二天就跑到三中门口,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往外走的人。
没过多久他就等到女孩,叶嘉恩挽着应纯的手,问她要去哪所大学。
戴着鸭舌帽跟在她们身后的靳逸嘉耳朵瞬间竖起来。
听到她说四个字,澈南大学。
那一刻,他突然松了口气。
还好有空白这个马甲在,不然真的得不到与她有关的一点消息。
上了大学之后,靳逸嘉预想中的和应纯在大学碰面几乎没有实现。
应纯在信里告诉他自己被澈大录取的时候,问他要不要线下见个面,靳逸嘉斟酌着在信中没有写这部分的回答,默认的拒绝。
不用多说,女孩也大抵知道靳逸嘉不太想见面,于是再也没提这方面的事情。
信件的内容越来越公式化,两个人好像真的成为单纯的笔友,闭口不谈的内容成为两个人共同的默契。
靳逸嘉和大般仍旧有联系,他有时候还是会拜托对方看能不能了解到应纯的近况。
得知她和一个男人走的很近的时候,靳逸嘉难得陷入沉默。
他没有去了解对方的身份,甚至大般发来的照片都只看了一眼。
那个时候,靳逸嘉想,他从来都不能阻止应纯奔向别的人,因为他的这段感情,始终没有告诉过她,既然她不知道,就没有对这段感情负责的义务。
靳逸嘉想,要不就用空白这个身份和她做一辈子朋友,自己歇了心思,就算了。
可事实总是不如他想的那么顺利。
开学两个月,靳逸嘉没在学校遇见过应纯,却在电玩城里看见她。
那天他和成望出来吃饭,提出明诚的初步构想,酒足饭饱之后,成望临时有事先离开,靳逸嘉则在电玩城里转,就是那么巧,在里面遇见了应纯。
她手里拿个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独角兽,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
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在旁边抓娃娃,甩了二十个币进去还是一无所获,看见应纯五个币就抓出来的玩偶时一阵哭闹,和家长说想要这个。
家长安抚小孩,可是对方的情绪还是没好转,这个时候,靳逸嘉看见应纯走过去,把自己抓好的娃娃放在小孩手里。
孩子的家长连忙朝应纯道谢,女孩只是淡笑着说不用。
送走小孩,女孩重新坐回椅子上发呆,她在那坐了多久,靳逸嘉就看了她多久。
他不知道应纯到底喜不喜欢那个玩偶,不过他如果站在她旁边,一定会阻止她这个行为。
不管应纯喜不喜欢,这个东西都得是她的。
既然是她的,就不可能给别人。
那之后,他又萌生了点想主动靠近她的想法。
然后靳逸嘉亲眼看见应纯和沈郁浓一起从奶茶店出来,两人共乘一辆车离开。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发酸。
那天晚上,他接受了出国交流的邀请。
同年,明诚正式成立。
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靳逸嘉也会在无数个发呆的瞬间想起应纯,然后想法的共同结尾都是那天她和沈郁浓站在一起的画面,他点开那个锁了很久的相册,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底一阵发麻。
是被毒虫啃食般的疼。
耳边的语言不再是熟悉的母语,交流的这几个月让靳逸嘉很忙,忙到经常忘了照顾自己的情绪,忙到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关注应纯的生活,只是有的时候实在想她,就往那个对话框里发消息。
是他单方面的、不需要她回应的输出。
直到家里给他打电话,说靳渺阑尾炎要做手术,小姑娘哭好半天说要靳逸嘉回去。
这个小侄女也算是靳逸嘉看着长大,两个人年龄差距是全家里最小的,平时也有挺多共同话题,关系要更好一些,所以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整理了下手头的事,和这边的老师打招呼就买了机票。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落地赶到医院的时候,靳渺的手术已经做完,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看漫画,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见他进来,连忙收起手机说好难受,身体不舒服。
靳逸嘉被她这样弄得有点无奈,站在床尾歪头看她:“你想要的那款稀有盲盒,我那天在国外看到了。”
一句话,让盲盒骨灰级收藏家的靳渺眼睛瞬间瞪大:“小叔,那你还不快点!”
靳逸嘉有点疑惑:“快什么?”
“快点买票回去啊!”
“……”
这么折腾他是吧。
靳逸嘉表示以后再也不和这个没良心的侄女说一句话了。
从小姑娘的病房出来,门口站着钟秋瑜和医生,医生说这个病房明天要转进来一位重症病人,病房估计要腾出来。
医生说看了靳渺的病例,安排她和另一个女孩子一间,靳逸嘉听完之后下意识问对方是什么病。
医生思索了下:“车祸吧,骨伤要休息一段时间。”
心上仿佛被人敲了一闷锤,靳逸嘉还没琢磨透这股情绪从哪冒出,钟秋瑜看他才赶回来,让他回家补个觉,靳逸嘉没拒绝。
在回家之前,他去墓园看了梁阑,去花店买花的时候看到角落里的六月菊。
回忆纷至沓来,他想,怎么到哪里这花都卖不出去。
于是他买了一束,直接拎回家插在花瓶里,盯着它看了几秒,他没忍住给大般发消息,问应纯最近怎么样。
那边晚上才回复,说好长时间没在校园里看见她了。
临出国前,靳逸嘉提前写好了给应纯寄的信,说自己接下来几个月可能收不到,所以可以等他回来之后再寄。
地址留的是Golden Secret,当时郁邵威让他帮忙起名字的时候,他脑袋里自动蹦出来这两个单词。
是和她偷偷坐在一起,感受午后阳光,也是他第一次留下橘子的那一天。
是一个黄澄澄的、金色的秘密。
没有补觉,靳逸嘉抱着侥幸心理去了Golden Secret,并问了前台才知道没有人寄信。
明明是提前说好的,可是他还是失落了。
靳逸嘉认命地回家补觉,次日上午起来,那边的老师催他项目还没完成,要抓紧时间回去。
他没敢耽搁,买了晚上的机票,中午则去医院看靳渺。
新转来的病房干净宽敞,小姑娘正躺在床上打游戏,靳逸嘉和她聊了一会,直到看见旁边空着的病床:“你旁边的人呢?”
“那个姐姐出去了。”靳渺随口答道,然后像是想到什么,兴味盎然盯着靳逸嘉,“那个姐姐特别好看,我都想把她介绍给你认识认识,但是她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冷漠女神范,你不一定是她喜欢的那款,还是算了。”
靳逸嘉挑眉,没忍住抬手给她脑门来一下:“你还挺关心我终身大事的。”
“哪有。”靳渺揉着额头瞪他,“我只是希望赶快来个小婶婶治治你一身的拗脾气,顺便让你……不那么孤独。”
靳逸嘉微愣,然后漫不经心笑了下:“你哪里看出来我孤独的?”
靳渺煞有介事:“直觉,你没听过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的吗?”
“……”
靳逸嘉无语凝噎。
你个小孩,哪里算女人。
快到时间,靳逸嘉准备去机场,刚要离开病房。起身的时候瞥见另一张床床头的位置放了个彩虹小马,看着有点眼熟,但是他没细想。
飞回去以后,靳渺还会天天和他说自己的住院史,说隔壁床的小姐姐要出院了,两个人拍了张照片,问靳逸嘉要不要看。
靳渺一连着发了很多条,靳逸嘉当时没看见这句话,就告诉她一句好好休息,对面回了个切,而他被老师叫走,两个人的聊天停在这。
大二上学期期末,靳逸嘉结束交流回国,当年12月,明诚获得市科技奖,成望还有几个一起创立工作室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围在饭桌周围的几个人都是西装加身,所有人的脸上都透露着高兴,感慨着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饭到中程,有人开始回忆过去的生活,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遗憾”上面。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说了点青春的秘密,轮到靳逸嘉,他只是抿了口酒,违心说没有。
醉酒小狗当天晚上往对话框发了几十条消息。
说不遗憾是小狗的谎言。
靳逸嘉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大般和他说应纯一个月前也回到学校,只是社交极其少,每天宿舍食堂教学楼三点一线,周末也没有社交。
他当时还挺纳闷,心想应纯是和沈郁浓分开了吗?
于是他又像个偷窥者一样默默关注应纯。
路过校园橱窗,他看见优秀学生的表彰名单,里面也有她的名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通过这种方式和她“见面”,而不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他也真的很久没看到她了。
靳逸嘉一边忙着学校这边的事情,另一边和伙伴们完成工作室的内容,用空白和应纯联系的方式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牵绊的全部,他把在国外拍的照片连同信件一起寄给她,她仍旧在信里报喜不报忧,从不说自己不快乐的事。
靳逸嘉当真以为她过得很好。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大四时,靳逸嘉拿到保研名额,身边一届人都在准备毕设的时候,他发现应纯竟然还在读大三。
他觉得不对,去了解之后竟然发现应纯休学一年,原因未知。
莫名的烦躁让他不知所措,回到环翠庄园之后心里也一直想着这件事。
靳渺这个时候给他发消息,说自己五三落在家里了,问靳逸嘉方不方便送到她学校门口。
来到靳渺的房间,他一眼就看见桌面上的白色相框,里面和靳渺贴脸一起拍照的,竟然是自己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他整个人被钉在那,眼神一遍遍扫过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靳渺穿着病号服,背景正是他当时去过的病房。
过往一次次闯进脑海,他发消息问靳渺当时和她拼病房的人是不是叫应纯。
她说是。
……
把五三放在校门口,靳逸嘉看着不断下沉的夕阳,一步步在小径上走。
原来,他当时和应纯,竟然距离那么近。
如果他再多等一会,是不是就能看见她。
想起医生的话,她刚刚经历车祸。
原来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可他,现在才知道。
这份心痛现在才迟来敲打他的心脏。
原来她最脆弱的时候,是他最忽略她的时候。
靳渺得知他们认识之后,和他说了一些应纯住院的事。
靳渺说,应纯当时和她说不想再留长头发了,因为当时头部受伤剃掉了一点,不留长头发,剃掉的时候就不会太心疼。
靳逸嘉看着这条信息,只是沉默,然后拐弯进了巷口一家理发店。
也是从这次的事情之后,靳逸嘉突然不想再忍耐自己想念应纯的情绪。
之前正是因为自己的忍耐,自己内心的复杂,下意识对这段感情总是不够坚定,以至于处处和她错过。
如果他早一点告诉女孩自己的想法,她会不会就不那么难过了。
但他深知应纯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他的喜欢不能一下子落到她面前,那样只会让她退缩。
既然决定做,靳逸嘉就没动过放弃的念头。
提前发布MC,让负责后台的小汪给他留下【用户24781】这个原始ID,每天上线就是在对话框里搜索应纯的电话号码,一开始显示的是【该用户未注册】,他不气馁,日复一日,有关MC广告开始在市场上散开,靳逸嘉不确定她会不会看见。
于是在官博上发了一条自己配的语音包,意外爆火,那一夜的下载量超过同期所有广告带来的影响。
靳逸嘉想,这次总该看到了吧。
第二天再次搜索的时候,他看见号码对应的账号不再是未注册的。
靳逸嘉几乎立刻确认这个账号是应纯注册的。
因为名字叫听雨,和她的微信名一样。
他没有犹豫点了关注,并将对方的动态消息设成特别的铃声,熟悉的专属铃一响起,靳逸嘉就解锁手机,看到对方回关了自己。
应纯不常上线,靳逸嘉有时候怀疑她是不是把MC给删了,每每这时,心底总有股挫败感。
不过他马上又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要放弃。
她上一秒在MC分享的歌,下一秒他就放进自己喜欢的歌单里,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又过回了高中的日子,每天会因为和她共处同一片天空而格外憧憬明天会发生什么。
返校那天,他在校门口扫脸进来的应纯。
面色发白,她好像又瘦了。
她骗自己,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靳逸嘉开车,不敢多停留,后来回到环翠庄园,听见应纯和靳渺说自己有个活动,还提到卖课本这件事。
靳逸嘉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将靳渺需要的书重新买一遍,到食堂偷梁换柱,借着活动的安排抱了她一下。
明明知道她挡上眼睛,可靳逸嘉还是怕自己被她看见。
什么都能控制得住,唯有心跳,远超平时频率。
所以他不敢把自己的想念表现得太明显,默默暗示自己一个拥抱都是奢侈。
那之后,他和秦楚枫换讲座的时间,看见她坐在第一排时强压上扬的唇角;在明诚碰见她帮忙送外卖,跟她到楼下,又看见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进便利店买一个撞坏的蛋糕。
他本来没想进去的,谁知道应纯竟然买了酒。
她不是说自己酒精过敏吗?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靳逸嘉还是没忍住上前敲橱窗的玻璃,进去把酒换了过来。
虽然他酒量烂的不行,但要喝也得是他喝才对吧。
暗恋那么久,他心里苦得很,正好借酒消愁。
借着这个机会,他终于再次加上了应纯的微信,上面被拒收的消息没删除,靳逸嘉当时还在想,以后不能肆无忌惮继续发消息了。
某天她说她在发呆,靳逸嘉说要不要一起。
说完这句他就开始感慨自己怎么这样聪明,这不就有借口见面了吗?
他们之间还有距离,小狗想,没关系的,他多得是耐心。
唯一有点破防的一次就是沈郁浓当着他的面喊应纯小名的时候,明知道对方是故意刺激他,他还是没忍住失落情绪泛滥。
然后坐在位子上的时候,上面的晚会开了多长时间,他就在下面喊了多少句喜喜。
反正他在心里喊,谁也听不着。
炫耀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吃味了。
吃醋还差不多。
等到第二天他有点发烧的时候,赌气想他才不要去医院呢,没想到秦楚枫竟然能把应纯带来,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当时想,没白培养这狗,关键时候还挺给力的。
赖着应纯和他一起回家,发着烧还做饭给她吃,小狗表示这病晚上就能好。
得知秦楚枫和应纯在开学那天就认识的时候,有点不开心。
为什么他可以有应纯的微信,他都是现在才加回来的。
越想越生气,他又把秦楚枫约出来,在球场将其血虐一番,这才舒服一点。
靳逸嘉开始找机会约应纯吃饭,联系叶嘉恩要一张毕业的照片,其实就在猜她会不会告诉应纯,然后女孩知道这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结果她说要带毕业册出来给他看。
事情朝靳逸嘉期待的方向走,他竟然有点害羞,心里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雀跃。
这这这这,进度好快。
他有点不适应了什么办?要不直接说我喜欢你吧。
但又有点太突然了。
于是靳逸嘉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靳逸嘉,你矜持点儿,要徐徐图之懂不懂!
鬼知道赴约那天,他在漫展周围开了一圈又一圈,数着秒数和她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
但好在,也是那天,他问应纯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和他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太难熬,靳逸嘉反复告诉自己不气馁,然后默默准备给她的生日惊喜。
圣诞节那一天他从早期待到晚,没想到等来的是她答应的结果。
啊呀,他怎么会,运气这样好呢?
怎么会呢?
回到家的时候,他捧着手机,把之前应纯删除他之后拒收的消息又看了一遍。
小狗嘴硬说自己没掉眼泪。
其实是假话。
他真的很爱哭,也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喜欢到那个冷静的自己都做不成了。
她和自己说,她不是一时兴起才答应。
靳逸嘉意外她会这么和自己说,想告诉她你其实不用说这些。
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吗?
不用解释的,我都明白。
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有伤心的事会不告诉我。
靳逸嘉将爱人这事做到百分百的耐心,原本以为这是他爱人的本能,后来发现是因为自己爱的人是她。
是她,自己才会有耐心。
是她,自己才会步步为营,费了半天力气也会为了离她近点儿开心。
他真觉得自己这恋爱脑没救了。
可怎么办呢?
要怪就只能怪太喜欢吧。
如愿以偿和她接吻的时候,靳逸嘉比女孩还紧张,一开始还只会生涩去碰她的唇瓣,可没想到和她接吻这件事那么令人着迷,他根本不想停。
怎么办啊,他不想上班,不想上学,不想社交,只想天天和她黏在一起。
洗手间外,他听见应纯说之前想泡他这件事,他站在门外一阵傻笑。
这是好事啊,这是好事。
他家喜喜终于开始馋他的身子了。
不容易啊。
想让小猫开荤,还真得付出点东西。
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没有矛盾,应纯第一次和他说算了的时候,靳逸嘉难过了好久。
给她发完长信息之后,他躲在被窝里,又掉了几滴眼泪。
第二天早起,又没忍住将小狗玩偶的脸摆在正对着她的卧室门口,默默跟着她离开家,看见她难过地哭,强忍着没上前,一忍就忍到回家。
站在门外,靳逸嘉数着秒数,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哭得很难过,他心痛难抑,象征性敲两下门就开锁进去,直接坐在她旁边。
靳逸嘉一生不会忘记的一句话,就是应纯和他说:“靳逸嘉你知道吗?我在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感觉自己不被爱着。”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
去他妈的暗恋。
去他妈的马甲。
靳逸嘉你到底在憋着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下面子,和她说我一直暗恋你。
你到底还要将这个秘密隐藏多久,难道一辈子也不告诉她吗?
出差的路上他还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在心里决定好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既然她说自己不被爱着,那他就信誓旦旦拿出爱她的证明。
没什么大不了。
面子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他主动引导应纯发现空白的秘密,只是因为她说的那句感觉自己不被爱着。
也是那个晚上,他给应纯写了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封不太标准的情书。
笨拙如他,并不太知道情书该怎么写,只是像往常写信那样将自己心里最直观的语言用文字表达出来,然后回家拿给她,一点点告诉她自己暗恋的全部心路历程。
有遗憾吗?
其实是有的。
他也有很多遗憾。
比如为什么没有在“闲遇”再遇见她一次,哪怕和前两次一样仅仅只是注视她。
比如他那天坐在她身边,放在桌角的橘子为什么没有挑选一个最好看的送给她。
比如那天雨幕里她手捧鲜花站在车外时,他为什么没有下车走到她对面拥抱住她,又或者在人潮汹涌时,很轻,很轻地握一下她的手。
但好在结局圆满,那么过程不管是怎样艰苦,仿佛都有了意义。
还有太多太多没在信里写到的暗恋小故事,时间久远,靳逸嘉也无法一个个罗列出来,往事如风,他只想过好以后。
有句话说得好。
爱上了没什么了不起,爱下去才了不起。
靳小狗心里想。
哼,我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自诩了不起的这个人,爱一个人,也要用尽所有的细节。
我爱你,我永远也不只会把我的爱给你。
我还要把你对自己的爱还到你手上。
喜喜,我爱你的同时,也会教你重新爱上自己的。
我也会告诉你,十七岁你无意间拥抱的那缕风,一直吹到现在。
吹到我爱你很久远很久远的以后。
还有。
说好了,靳逸嘉永远只做应纯的小狗。
属于你的小狗甜心,随时驾到!
Wedding
徐迟完全没想到, 自己来杂志社实习的第二个月就要参与一个重要的项目。
她所在的“时风”杂志社主要出版青春文学类的刊物,上个月刚从大学毕业进来实习的她,这个月赶上杂志社创刊四十周年庆, 从上面透下来的消息说, 说这次周年庆要大办。
不同于想象中大家充满元气斗志昂扬地开始筹备, 整个工作区死气沉沉一片,茶歇和午休的时候都在愁眉苦脸讨论这周年庆怎么办。
无疑是要出一期包含创新栏目的杂志, 但是内容想法才刚有个雏形, 上面给的压力又大, 让周年庆本该喜庆的氛围散了个干净。
本来作为实习生,徐迟没想自己能在周年庆的杂志上有什么自己的色彩, 直到主编召集大家一起开会, 说这次的会议要把主题确定下来。
大家绞尽脑汁, 无非还是想出几个旧点子, 坐在最尾排的徐迟刚将之前有人说的想法写在线圈本上, 下一秒就听见主编喊她名字。
“小徐不是上个月刚从大学毕业吗?算是我们社的新鲜血液,估计应该比咱们这种工作几年的要有新想法?”
徐迟心里直叫苦,她哪里有什么新点子,原本想着苟过去, 没想到主编突然cue她,一下子整个人拘谨坐在那, 寻思要说什么话。
主编看着她正襟危坐的样子,脑袋里突然有了点子:“要不就以毕业季为主题,做一个专栏采访怎么样?”
有人叫苦不迭:“我们都离开校园那么久了, 哪儿还能有什么毕业季的点子可以想到啊。”
主编拿起笔, 笔帽敲在桌子上:“所以选人采访,才是我们这刊栏目的重中之重, 你们今天都回去想想,看有没有好的人选,到时候报上来综合到一起,社里看能不能联系上。”
散会后直至坐到工位上,徐迟才松了一口气,牛仔裤刚才都被她的手抓皱,职场小白第一次感觉到职场压迫,漫漫工作路还长着,小徐同学倏觉前途渺茫。
然后想起主编布置下来的任务,没忍住趴在工位上绝望地大喘气,赶上饭点,徐迟不打算和自己的胃过不去,但她又不是特别饿,只好下楼到周围转转,看去哪里吃。
转悠半天,她进了一家咖啡店,点了一份切面很好看的慕斯蛋糕还有一杯卡布奇诺。
她坐在橱窗边,外面正对着附近最大的商场。
又大又醒目的LED显示屏正在播放当下时兴的广告,手机锁屏放在一边,徐迟边吃蛋糕边往屏幕那边看。
这个时候刚好播到明诚工作室旗下的广告,虽然她主修文学,不过对当下新闻也时常关注。
看着广告里面开始介绍明诚新发布的软件即将推出,徐迟脑海里却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将手里的叉子放在一边,点开手机开始搜索明诚创始人,弹出来的名字是靳逸嘉。
手指往下滑,与他有关的最近一条新闻赫然显示——
【明诚数字创始人靳逸嘉低调宣布已婚】
徐迟点进链接,看见标题下面的配图。
是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根据手大小完全可以判断是两个人,手指上都带着戒指,款式低奢简约。
徐迟看到这,回到主屏幕从微博点进去,然后搜索靳逸嘉这个名字。
很快找到本人,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账号,最新也是置顶的那条就是这张新闻里爆出来的照片。
只是他微博没有配文,只有这张照片,也没有艾特女方是谁。
她翻到评论区,第一条顶上去的人说这两个戒指是国外某大师花费数月制作而成,属于私人订制,让大家别再求同款,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翻了半天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徐迟重新回到某度,页面还停留在刚刚那链接上,她手指一滑,看见底下的内容时眼睛瞬间瞪大。
上面说靳逸嘉的妻子毕业于宛樟三中,和他是高中同学。
徐迟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轰了一下,等回到工位上后马不停蹄打开三中的校园论坛。
她自己也是三中毕业,找回积灰许久的账号登上去。
论坛里最热的帖子,赫然是在说靳逸嘉和他妻子的事。
有人听靳逸嘉的同班同学说,他的妻子好像是叫应纯,因为和同学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是牵着手的,而且据说那个时候就已经领完证了。
学校论坛里有搜索账号的功能,而且对三中本校的学生全部实名,外校的人没有本校学生的专属验证,所以是查不到账号信息的。
徐迟利用自己校友的身份,成功查到应纯的论坛账号。
搜索出名字,她点进这位学姐的账号主页,看到最新一条的时候,徐迟呼吸微滞。
应纯:某人说让我发学校论坛【气鼓鼓】@小狗自由
应纯配了一张图,正是那张戒指照片。
评论有一条,是她艾特那个人回的。
小狗自由:乖【摸摸头】
猜想和实际百分百契合,徐迟指尖松开鼠标——
她似乎知道该采访谁了-
自从在学校论坛里发现靳逸嘉早年发过的帖子,应纯觉得这人真的是把暗恋藏得太好了,连送橘子这种事情都能想得出来。
不过让她更觉得动容的是某一天晚上,靳逸嘉洗澡之前把手机给应纯,说让她翻一下他们之前的聊天记录。
应纯一开始还纳闷,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她那边也有啊,为什么一定要从他的手机里看。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从最下面开始往上翻。
他俩日常发的消息都特别简单,偶尔夹杂一两句情话,每当翻到这的时候应纯连忙掠过,没有多看。
实际上是不太好意思。
她手速很快,翻到他俩重新加上微信那会儿,正是当时便利店遇见的那段时间。
应纯有点犯困,可是指尖还是机械性往上划。
力气用的有点大,上面好长一段的记录被翻出来时,她有点傻眼。
靳逸嘉怎么会有那么多条被她拒收的消息?!
这也太惊悚了。
困意被驱散了个干净,应纯回到她通过好友验证的那条,往上的所有消息竟然都是被拒收的。
然后她后知后觉想起便利店那天,靳逸嘉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删掉。
原来,她高三手机出问题之后,加了所有人,却唯独忘记再加上他。
迟来的愧疚瞬间填满心脏,应纯看到好友验证的上一条,也是被拒收的最后一条——
2022年8月31日
【应纯同学,我喜欢你。】
她一条条往上翻,看到很多靳逸嘉想对她说的话,可或许是因为她看不见的原因,这些话现在念起来辗转反侧,像在耳边呢喃。
她的生日,有他的祝福;每一年除夕,他也会祝她新年快乐。
还有很多很多条,这些信息没有重复的,每一条都绝无仅有。
但源头都指向的是小狗无望的暗恋。
她每一条没收到的消息,都是他曾经的遗憾。
也是因为被她拒收,所以他才敢大胆将思念和喜欢倾巢而出。
应纯瞬间明白,为什么靳逸嘉要让她翻聊天记录。
不仅是告诉她我喜欢你,还要让她感觉到始终有人爱着她。
……
从那之后,应纯养成了每天看学校论坛的习惯,第一件事就是登上账号瞅一眼【小狗自由】的主页,每每这时,她总感觉自己好像在扮演他那个时候的暗恋角色。
屏幕的白光晕染中指上的戒指,应纯的大拇指轻轻转动戒指边缘,露出一个很幸福的笑。
某天在登上后台的时候,她的私信多了一条。
应纯点进去看,发现是一位学妹给她发的消息。
徐迟:学姐您好,我是三中2020届毕业生,我现在在舟廷市“时风”杂志社工作,马上社里要举办四十周年庆,其中有个栏目是一个关于“毕业季”的采访,不知道学姐感不感兴趣,我想邀请您来参加这个活动,以下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您同意的话可以联系我:183xxxxxxxx。
时风杂志社她有印象,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还买过他们家的文学刊物,内容和导向都特别好,没想到竟然有在那边工作学妹主动联系自己,应纯顿时有点兴奋,决定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靳逸嘉。
彼时靳逸嘉正在书房工作,女孩敲完门直接跑进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给他看徐迟的消息:“靳逸嘉,你看!我也能接到采访了!”
靳逸嘉的手放在她的后腰上,之前买的金丝框平光镜架在鼻梁上,看到屏幕上的文字点点头,扭头亲了一下她的脸:“嗯,我们喜喜最厉害。”
没想到这人夸她也这么从善如流,应纯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别在耳后的头发垂下。
她的头发现在已经比之前长很多,垂在胸前乖巧得不像话,安静下来的时候像一只垂耳兔。
靳逸嘉见她这样,心脏软得不行,指尖缠上发尾问她:“老婆,怎么了?”
女孩抬头,目光灼灼:“就是觉得,我沾了你好多光噢,靳逸嘉,你才是那个厉害的人。”
闻言靳逸嘉愣了两秒,随即莞尔弯唇:“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咱俩之间应该不存在谁沾谁的光吧。”
“如果有的话。”靳逸嘉随手摘掉眼睛扔在一边,伸出手蹭她的脸,“那也是我蹭你的光,毕竟是你赋予我爱人的能力。”
“所以以后知道了?”靳逸嘉又没忍住亲了一下她的腮帮,温柔道,“是我沾你的光。”-
徐迟没想到自己这边的进展这么顺利,当得知应纯同意采访的时候,她在自己租的房子里一蹦三尺高,连忙把这个消息分享到主编那边去。
主编得知是明诚数字的老板娘同意采访,火速批了同意,负责整个采访专栏的工作人员听闻这个消息,都开始在群里沸腾。
纷纷开始问徐迟,应纯是不是很漂亮,性格是不是很好相处。
徐迟说她们还没见面,不过明天中午就可以见到,到时候详谈细节。
人是徐迟联系的,主编大喜过望,和她说如果这次采访能够顺利进行,她马上就可以转正。
有了坚定的保证,徐迟鸡血打满,打开电脑开始写这次节目的策划。
次日中午,她看见对面坐着的女孩时,愣了很久。
应纯的目光很温柔,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能让徐迟感觉到她现在很幸福,她长发及腰,穿了一件浅蓝色的长裙。
有点像小时候在童话书里看到的公主。
这也太漂亮了点,感觉她身上柔和的气质可以软化生活中难言的皱褶。
徐迟因为中间路程堵车,剩下一小段是跑过来的,到约定好的咖啡厅时还在想。
完了,第一次见面就要迟到,不知道学姐会怎么想。
没想到学姐看她过来只是温柔笑笑,半点不耐烦都没有,把点好的果汁推到她面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这款,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再点,我请客。”
似乎是很轻易窥破她的紧张,应纯给她递了两张纸,示意她可以先擦擦额头的汗。
“不用紧张,我们是学姐和学妹的关系,我也很高兴这次能够帮到你,而且我一直也很喜欢时风杂志,希望你们周年庆可以办得顺利。”
语速不快,声音像是山涧里缓缓流淌的清泉,婉转动听。
第一次见面,徐迟就要喜欢上这位亲和力满分的学姐,泪眼汪汪接过纸巾,特别认真道了句谢。
闲聊几句之后,徐迟慢慢放下紧张的情绪,将昨天晚上写好的策划放在桌子上,和应纯一点点讨论采访的细节。
在谈到“毕业季”这个主题的时候,徐迟斟酌着措辞问她:“我之前看到学姐和您先生是高中时候认识的,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讲一点你们之间的故事。”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唐突,刚要说对不起,就见女孩像是想到什么而缓缓笑开:“好啊。”
……
采访当天,应纯坐在后台化妆的时候还有点紧张,站到旁边的徐迟也一直紧握着手。
应纯看她指尖都被搅得发白,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场务人员通知采访准备开始的时候,她起身,路过徐迟的时候抬手抱了她一下。
还没等徐迟反应过来,应纯就已经走出去,她愣在原地,心口一阵泛暖。
采访开始,应纯已经迅速调整好状态,坐在浅色沙发上,和旁边的主持人问:“我先生上午有事,可能忙完会赶过来。”
主持人瞬间明白,然后召集周围的同事说了下这个事情。
“没问题的应小姐,我们这个是录播,后期会剪辑的,所以可以中断,您不用担心。”
应纯听到这句,松了口气,看向周围的工作人员,唇边带笑:“那我们开始吧,辛苦大家了。”
采访的问题主要围绕着“青春”、“毕业”这两个词语展开,应纯回忆了下自己高考前的生活,说了一些自己高三时候的印象比较深刻的事,还讲到学习方法。
她提到那个时候压力特别大,放学后会和好朋友一起去家附近的一间书店,名字叫“闲遇”。
然后谈到高中的时候她和靳逸嘉有什么故事的时候,应纯斟酌着,讲出了那个橘子的故事。
一时间,一句话被撰写文稿的人记录下来——
“说不喜欢你是假的,不然我给你橘子干嘛。”
台下拍摄的人听到这句,不禁都露出了些许艳羡的情绪。
原来传说中美好的爱情都是这样的,这也太青春了吧。
然后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时代,感慨怎么没有一个暗恋自己的人。
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应纯试探着问:“我还有一件事想讲,不过和毕业季关系不太大,可以说吗?”
主持人顿了下,笑容仍旧灿烂:“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应纯唇边漾起一抹幸福含量极高笑容,她眼神亮晶晶地往前面的摄像机方向看。
“之前有次在一起约会,我先生和我说了句‘什么时候爱他都不晚’的时候,我其实是有点心虚的。”
应纯垂下眼,似乎也是在回忆:“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那么爱他,所以每次谈起这个字的时候我都会心虚。”
“不过后来,我在漫长时光里一点点去爱上他的时候,发现他一直执着于让我爱自己这件事。”
“印象尤其深刻,也是对我影响很深的一件事,是我和他在一起之后,某天出去约会,他给我挑了唯一一顶粉色头盔,可是在坐卡丁车之前,有个小女孩看上了我的头盔,然后和家长说想要这个。”
“我下意识想给,但是他当时阻止我。”应纯抬眼,像是在透过镜头看某个人。
“后来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说我不想你形成一种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别人的习惯。”
“我当时听完愣了很久,一方面我惊讶于他竟然能发现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二是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情绪,他先来安慰我了。”
“再之后,我曾问过他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告诉我一件我自己都不太记得的事。”
“他说他以前也在那家电玩城遇见过我,我当时没看见他,所以不知道这回事。”
“但他说当时看见我不太开心。”
“我听完后开始试着回想,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于是某天突然想起来我那天不开心的原因是什么。”
讲到重要的部分,应纯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也被即将要说出的的话撼得动容起来。
“我刚上大学时远离家乡,和周围新鲜的一切都有一种割裂感,我那个时候极其没有安全感,所以想拼尽全力融入这个排斥我的空间里。也正因为此,即使我当时很轻松抓到了娃娃机里那个最漂亮的独角兽,但仍旧开心不起来,看见有小孩想要,便给了他。也许是心中本来就很难过,所以觉得给出去的这个玩偶不能影响我更坏下去的心情。”
“但我没想到,没想到当时他也在那里,曾亲眼目睹我这个举动。”
应纯吸了下有些酸涩的鼻子,将未讲完的话继续说完——
“那个时候我才想明白,他那些话的用意。”
“时隔多年,他费时又费力走到那个曾经排斥过我的世界里,告诉我这番话。”
这时,应纯听到采访间门外的声响,仅听脚步就知道一定是某个人来了。
等靳逸嘉走到门口,应纯的眼里有了他的身影,心口一阵发烫。
她整理措辞,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确保他能够无比清晰地听到——
“那个时候,我真觉得他很爱我。”
“因为他在爱我的同时,也务必努力地让我好好爱自己。”
彼时,一个男人满头大汗匆匆赶来,听到这句话,在无数镜头对准的瞬间,红了眼眶。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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