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割裂
两人相对这一眼, 光比顾影平静得多。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冷漠。他就轻抿着嘴唇,眼神里没什么悲喜, 也不见愤恨,只是态度淡淡。
这可跟戏文里的表现不太一样啊!
顾影心里一下没了底。
“阿光原先不过是一具有血有肉的傀儡,怎么忽然间就能动能走了?莫不是……”她拼凑着思绪,“他本来也是个活人, 在他的世界里好好待着, 却像我一样, 被无情仙投入戏文,抹去记忆, 权做是李秀英。后来,借着我的手, 看似造物,实则是顺水推舟,把他彻底放到戏文里来了?”
那么,他现在的冷淡, 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是因为心里抱怨?还是……
得问个清楚。
虽然有点警戒之意,可那是冲着无情仙, 不是和他隔阂。在戏文之外能见到他, 更多的还是高兴。顾影也不知, 若他有原先的身份,原先的名字, 应该叫什么, 还是喜滋滋地叫他:“阿光?”
光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竟然真的回话了!
顾影眼睛一亮, 觉得有谱了些。
“你……还记得我不?”
“嗯。”
“是只记得上一次的事,还是记得在这之前, 所有的事?”
光嘴角微微一扬,却没有笑意。
“都记得。”
记得你污我清白,也记得你跪下道歉。
记得你将我抛在脑后多年,也记得你鼓励我去接近梦想。
记得你不由分说的压迫,也记得你小心翼翼的试探。
记得你自顾自追名逐利,给我留下的只有背影;也记得你每场必到,对我扬起的笑脸。
顾影,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得越多,记得越多,心里反而越不明白。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在戏文里和我说的话,还是我从前对你说的。”顾影且说且笑,“对了,你可不要把我上次的表现放在心上啊。那时候,我没能好好接受你的心意,都怪无情仙。是她加重了我的私心,又抹去了我的记忆,误导了我。就让我觉得,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所有人……”
“嗯,我知道。”光没等她说完,就轻声打断。
顾影打蛇随棍上,也不管他有没有谈兴,只管往前凑了凑:“你知道?那可太好了,省了我多少口舌。”
这么说着,很不见外地伸出手去,拉起光的手来。
光觉得,自己应该躲开。
可是他向后退了一步,两人的距离却一点都没变。顾影还是轻轻松松就牵住了他。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抓住线索想明白,余光里又多了些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一头青丝已垂泻而下,拂过脸侧,搭在肩头,披在背后,末梢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扫得轻痒。
“真好看。”顾影很满意,“你更适合留长发。”
光皱起了眉:“是你?”
不知怎的,他在心里期盼着否定的回答。
顾影一见他好像着恼,赶忙讨好:“你不喜欢?那我帮你盘起来好不好?”
她手一抬起来,就拿着一枝白玉簪子。
光这次看得清清楚楚,那簪子就是平白出现在她手里的。不见她念什么咒文,也不见她结什么手印,就这么随心所欲,想得到什么,手里就有什么。
他顿时觉得,像是在怀里抱了一块冰,整个人都凉透了。再往后退,又明白地觉察到,自己挪了步子,却没有移动。
“你先别忙。”他只得抬手挡住她,“我有话要问你。”
“嗯?你说。”
“在这处虚空的地方,一切的变化,都要受你的控制。对吗?”
“是呀。”顾影有点得意,“这可是无情仙赋予我的法力。”
光轻轻点头:“果然。”
“果然什么?”
这时,顾影还满心想着,既然记忆都在,那么情分也都在。要弥补上一出戏文里的缺憾,就得捡回缺失的亲密。她才不要一下就将他的发髻塑出来,而是要像现实中那样,一点一点帮他梳理。所以他讲话的时候,她还在仰着头往他顶上瞧,思索着梳个什么发式更好看。
光看她这神情,心里更有隐隐刺痛。
“原来,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有错。我在这里,和在戏文里一样,不过是她的附庸。我真正想什么,要什么,她都是不在意的。”
转念一想,些许愤怒,转为自嘲。
“是啊,她倒也不必在意。
“就像戏台上的旦,总会爱着生,可是没有人问过为什么。
“哪怕只看过一眼,这一眼,就是戏台上的一辈子。从那以后,就要做她们的后盾,纵容她们的梦想,替她们接受岁月的消磨,命运的惩罚。
“可是,他们愿意吗?”
戏里的人,没有问过。眼前的她,没有问过。
“在从前的戏文中,也不乏亲密的时光。只是我如今醒悟了,枕边人,未必是知心人。
“看她现在笑靥如花,向我讨好,无非是兴之所至罢了。她对我的喜爱,只怕终有一日会消弭殆尽。那时,我这配戏的人,就连作为附庸的资格也失去了。
“到了那时候,我又是谁?”
明知耽于这样的情意,是一条不归路,明知应当快刀斩乱麻。凭他把利害想得这么通透,可心底深处依然不能放下。口中不愿承认,又在在心里偷偷喜欢着她。
希望她能改,希望她学会体谅,希望她正眼看过来,看看真正的他。
这样,两人或许可以不计前嫌,或许可以……
不,不可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早些决断……
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卑微,愚蠢,摇摆不定。却不想摆脱这痴缠的情思,在绵延的刺痛里,慢慢地陷落。
顾影看他神情实在不对,也终于笑不出来了。手掌轻柔,抚上他的脸侧,低声地叫着:“阿光,你怎么了?你看看我。”
光却闭上了眼睛。睫毛在细碎的呼吸中微微发颤,脸色苍白。
顾影有些慌:“阿光,你不要这样。你已经不在戏文里了,我是本来的我,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附加了。你可以信任我……”
“如何信任?”他口气中掩不住怨恨,“到了这里,我终于知道,你和无情仙,果然是一边的。”
顾影急忙想解释:“才不是!”
光不肯听,自顾自地说下去:“而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能想起来的,只有身为戏中之人,配合你们演出的故事。”
“不是这样的!”顾影急得提高了声音,“阿光,你不是记得的吗?我在戏文里,都是和你合作的啊!我不瞒你,我也是被无情仙抓进来演戏文的,和你一样身不由己。上一出戏文里,她是故意抹去我的记忆,又给你挖陷阱,分别坑了我们两个,只怕就是为了挑拨我们的感情,你可不要上这个当啊!”
“我们的感情?”
光听得怒级,忽然笑了出来。
“到了现在,你仍然是这样找借口。
“我们这种泡影一般的情意,有什么好挑拨的?我们相好或是决裂,对神仙来说,不过是一出戏。
“你我都知道,神仙造出的只是一个戏台而已。你把戏演到这个地步,把我耍到这个地步,和神仙有什么相干?”
他从这怒意里,生出了面对的勇气。直视着顾影的双眼,就这么直接问她。
“说到你那‘合作’,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是迫不得已,在生死关头,才告诉我无情仙的事。若不然,你还会继续瞒着我。现在你以此为证据,想让我信任你?你换个位置想一想,若是你,你肯信吗?”
顾影有些无奈:“阿光,无情仙的法力莫测,我在她手心里,不得不低头。从你眼中看来,可能觉得我的态度反复无常,但你相信我,在我可以自主的情形下,我都是为咱们的情分,也为你着想的!”
“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光平复了情绪,气息却还不稳,“我记得那些戏文,体会过你的变化。让我不愿再相信你的,不是变化的东西,而是你的本性。”
“我的本性,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顾影心里有一千个不服,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阿光,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是你做了些什么,我才看了些什么。”光冷冷地答,“我不想和你争执下去,我只希望,你离我远一些,我要自己静一下。”
“可是!”
“算我求你。”
这话出口,本来是不暇思索。看着顾影一下怔住的表情,光自己都觉得意外。
转回念头咀嚼一番,这决绝的卑微,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令他深以为耻。可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包含在这样低的姿态里,自下而上的压迫,就能令人不得不点头。
顾影当然照做了。
只有她动了,这个无时辰、无远近的虚空,才有了距离。
光心里明白。
“这不过……只是仗着,她还有些喜欢我。”
虽然是他发令,她依从。但归根结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谁才是受控的傀儡,一目了然。
他低着头,听顾影细微的响动远了一些,又远了一些。
他为自己而怨,也为自己有愧。
脸庞已经铺满了耻辱的绯红色,捏紧的手指互相挤得微疼,牙关咬得发酸,从舌根尝到一种苦味,像是从心里直接泛上来的一般。
若在这时考虑虚无的未来,他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确实需要静一静。
光理了理下摆,在这虚空里坐了下来。
合上眼睛,放空思绪,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一块无知无觉的,冥顽至极,不可点化的石头。
第102章 台上台下
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 光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一场戏文。
他身处雕刻精美的红木大床上。石榴红的轻罗软帐垂在旁边,围绕出一个安全静谧的角落。借着透入床帏的温暖烛光, 朦胧可见,床栏上刻着几只灵动的松鼠,在葡萄叶间玩耍;锦缎软枕上绣着花枝,细细看去, 认得是西番莲。
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这些陈设, 都是夫郎们房中常见的样式。莫不是我又被神仙嫁作人夫了?”
还没和顾影掰扯清楚, 就这样开幕,未免有些太匆忙吧?
周围没有动静, 大约还不是“出将”之时,且谨慎对待, 先看看情形。
他稳着呼吸,静下心来,才发觉出不寻常之处。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安静, 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床帐这么轻,但凡窗外有一丝风, 溜着窗框的缝隙滑进来, 也能将它轻易掀动。可他在帐内半晌, 床帐纹丝未动。
等他注意到了这些,再细看烛火时, 却看那火头稳得吓人, 兀自默默燃烧, 竟不见一点点细微的跳跃。
再注意更多,发觉周围没有气味, 也没有声响。
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在流转。
他这才确信了:“没有新的戏文,我还在虚空里。”
只有这片虚空,无天地,无远近,无过去未来。眼前所见的一切,介于虚实之间,却又跨不过变化的界限,呈现出这样诡异的安静。
此地本来空无一物。可是现在……
光掀开床帐,只见这是一间陈设精致的卧房,桌椅箱笼俱全。从卧房的雕花隔断望出去,便是堂屋。一架碧纱橱围起茶几和蒲席,置于博古架下。最远的隔断处竹帘半卷,露出后面小小书斋。
在这凝固的虚空里,有了这些,就让人格外怀念戏文中的人间烟火。
床边衣架上挂着外衫,光起身过去,随手取下穿好。来在梳妆台前,一手挽起长发,另一手轻车熟路伸出去,拉开台面上的小匣子,看也没看,便摸了一支镶红宝石的如意金簪,把发髻固定住了。
再望进镜子里时,就觉得有些怪。
“怎么这里的物件摆设,用起来如此顺手?看看镜中,我这衣衫首饰,仿佛从没见过,却也都不陌生。这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十足确信,造出这个房间、这些物件的人,一定是顾影。
只是,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在……讨好我?”
一场好眠过后,他头脑清明,心境也就随之一宽。
“想必她是在意我。”他抚着桌边的银包角,“她在意我,故而讨好我。我在意她,才会责怪她。这可真如佛法所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脑海中还留着戏文中的回忆,可若不细细回想,那些事也不会出来反复搅扰。从虚幻的戏文里抽离出来,只看当下的事,倒觉得方才急着发泄怨气,实在是有失妥当。
“我才做过伶人,怎么就想不透这一层浅显道理?
“无论我是何人,她是何人,我们不过同命相连,在无情仙的戏文里演了一生一旦而已。戏文里的事和伶人自己的事,这应该是两码事。无论戏文怎样缠绵悱恻,怎样恩爱情浓,都只是台前的演绎。伶人互相合作,久而久之有些同台的情谊,再正常不过,并不是非要在幕后结为连理。
“在我面对她时,那些防范、厌恶、期待……归根结底,只是犯了糊涂,起了私心,要圆自己的贪恋之情。和她相处久了,想得到的越来越多,竟至于生出这些怨怼来。
“可笑是我自家钻了牛角尖,却又抱怨旁人。不怪她不知所措,我们两个确实该开诚布公,好好谈一下戏里戏外、台上台下的关系。分清楚了,离于爱了,应该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
这一想通,他脸上又挂起了淡淡的笑。
“先去找找她在哪。”
这么想着,信步走出门去,这才见到了一番别样的小天地。
起居房间之外,是一方小院落。一侧搭着木香花架,架下搁着石桌石凳。另一侧在墙角的大片空地上砌了个大花坛,其中竖立着高大的太湖石山,石上垂下藤萝,和地上苔藓、青草,交织出一片浓密的绿意。
只可惜,这里无天无日,不明不暗,景致的巧思没有光线烘托,气氛就要打些折扣。
光一面赏景,一面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走出宝瓶院门。从竹林小径中穿过,这才见到顾影站在另一处院门外,正对着空荡荡的墙角苦思冥想。
随着她动念,眼看那墙角凭空长起一座假山。
她沉吟片刻,又有细细雕琢。目光所到之处,石块正不断地增减,假山轮廓变了又变。
光一时好奇,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看她推敲。
山石层层堆叠,渐渐占满了墙角的空间,又转而加高,最终形成气势十足的一大块,高过墙头许多。
“未免将这个角落堵得太严,不透气了。”
光轻轻皱了皱眉,心中不以为然。
只见顾影后退了一步,也轻轻摇了摇头,又细细打量。
片刻之后,那假山就开始削减,变得越来越单薄。原来能塞满墙角,现在已经把周围一块土地让了出来。
光立刻会意:“这样大小的石头刚刚好。在周围种上花草树木,枯荣随着天时改变,一景胜过多景,更有意趣,也更耐看些。”
顾影又开始尝试。
芍药和玫瑰,颜色娇艳,能将此处点缀得色彩斑斓。但恐花枝太过柔弱,配这块大石,不是上佳之选。
青竹细笋,围绕着嶙峋石山,倒也有蓬勃之感。只是枝叶过于细碎,依然不是最好的搭配。
松枝遒劲,伸展到院门边,仿佛个迎客之人,力度十足。然而看起来过于硬实,缺了几分朗阔。
“不如种棵芭蕉。”
顾影正专注地想事,闻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你来了……”
看他脸色还好,她稍稍放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低声招呼,勉强笑了笑。
气氛太尴尬,光只得冒充不知:“种一棵高一些的,叶子大大的……”
他话音还没落,一棵高大的芭蕉便立在那里,伸展开宽阔的叶片,探过墙头。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若到了夏天,阳光倾洒下来,有蕉叶覆着墙角,就能有一小片荫凉。春秋两季下起细雨,水珠击打着宽阔的叶子,是任何丝竹都无法替代的天籁之音。叶片背面,庇护着瑟缩的小虫儿,在一片温和的青绿中,和人一起等天晴。
人生中得有多少意趣,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个遍,却被迫困在虚实之间,找不到出路。
多少有些遗憾。
解铃还须系铃人。光想要缓和气氛,只有主动起话:“怎么在这里盖起园子来了?”
顾影闲适地抄着手,往他过来的竹林小径看了一眼:“这里原本无天无地,也没有边界。我想,有些东西做参照,你会更习惯。”
她一转念,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阿光,你是不是只记得戏文,却不记得,在每段戏文结束后,回到这个‘后台’的事?”
后台?
这称呼,倒和光方才的想法不谋而和。
“是。听你这么说来,我们总是会在戏文间隙来到这里?”
顾影点点头:
“前几次都是短暂停留,你一直是沉睡着的,并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你需要独处。刚才,趁你睡着的时候,我本想联络无情仙,问问她能否也给你一些法力,在这里用着方便。但她毫无回应。
“然后,我就想着,我自己来吧。
“先给你搭了个床。觉得太单薄,又加了个堂屋。想着你在戏文里喜欢待在碧纱橱里饮茶下棋的,我又围了个茶座。又觉得有个地方写写画画更好,便有了个写字台和博古架。
“这摆设齐全,没有个墙壁门窗,也不太像话。我就搭上去了。自己站在外边看看,觉得得有个走廊,得围个院子……
“后来我又想,无情仙不知何时才能回应,我们或许要在这里待上许久。你住精致小院,我打虚空地铺,好像有点惨。那我也给自己做个院子好了……
“就这么越想越多,越做越大。等这边弄好了,我还想在自己院子里划个湖出来。你那边的花架和山石,不知合不合心意。若是不喜欢,我先去给你改改。”
哦,这就是原本的顾影。
戏文里常见她在忙碌,原来戏文之外,也是闲不住的。
看来无情仙虽没有什么大本领,挑人的眼光倒还好。这样一个主动改变周遭的人,何愁无事,何愁无戏?
“我那挺好的,只是,那些家具,我好像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哦,这个啊。这是在侯府的那出戏里,你的嫁妆。那戏文里的新房,咱们两……”她忽然顿住,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没住两天就上前线去了,在打仗回来半路上,戏文就结束了。所以你印象不深吧。”
那她是怎么记得的?
顾影说话时,就时不时地看着他的脸色,就怕他忽然又恼了。眼看他现在的神情像是疑问,不待他开口,就赶忙解释:“我看了礼单,核对过一遍。你那时忙着别的事,好像在准备去前线的盔甲衣袍。”
她说得这么细致,光就想起来了。
那是个由男子负责产孕的奇异之地。在戏文里,顾影身子不好,据说不易使男子有孕。他还常在心里偷偷想美事:“哼,只是不易,又不是不能。说不定我还能一下怀个双生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两个大胖丫头,羡煞旁人!”
出了那情形,再想想当时心事,不禁尴尬得满脸通红。
“难怪。那床是给出嫁的夫郎用的,我想换一换。”
顾影觉得,自己面对一道要命的难题。
“在戏文里,我见的都是这种样式……也不可能进过未嫁小郎君的房间。那……该是什么样的?”
“就……”光想了想,“随便别的什么。寿桃,松鹤,八仙,万字……”
顾影奇怪:“不太对吧?怎么都是老人用的样式?”
忽然醒悟:“你能说出这个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演戏文之前的身份?”
“不会吧?”光莫名忐忑,“这么说来,我是年纪大了,寿数尽了,才被神仙选中来做戏?”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影赶紧解释,“我是说,或许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很受老人疼爱,经常在膝下承欢,也就留了些老人房中陈设的印象。”
两人又瞎猜了一阵,言语来往之间,也很是投机,显得隔阂少了许多。
光就趁气氛很好,提起:“顾影,我想应该跟你道个歉。方才我还没全然出戏,就见到你在这‘后台’里无所不能的,很像无情仙的帮手,一时气不过,对你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顾影却并不觉得欣慰:“我没有难过,只是有点遗憾。明明你在戏里对我那么好,舍身求药救我,我还以为,在戏外重逢……”
“你先等等,”光大惑不解,“舍身求药,是从何说起?”
第103章 相像
顾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这是为了划清界限, 连这么大的牺牲都要否认?真打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忍不住解释清楚:“在戏文里的时候,我不是中了枪, 奄奄一息吗?然后那个姓金的却不给我治疗,想趁机拖垮我的性命,把防卫所对新政府的功绩抹杀掉。我不知道,你当时是考虑了局势, 还是只考虑了我的生命, 总之你从沪上的黑市给我买了药, 却因为欠了帮派的人情,自家陷落在那边, 失了音讯。”
光不暇思索地道:“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还是你不记得?”说到这个份上,还要装糊涂?
光只得细细说来:“当时, 我不知道你的情形。那金司令带兵突入防卫所,把你的残余手下都——”
他将手横在喉口,轻轻一划。
顾影立刻火了:“这混账东西!骗得我好惨!”
“然后,她如入无人之境, 直接进了你的办公室。她说,你和她合作很深, 你的事她都知道。又拿出你的项链坠子, 对我说你危在旦夕, 你十分挂念我,让我去探探你的病。”
顾影顿时紧张:“她那是诈你!”
现在想想, 还心有不甘:“姓金的笑面虎, 自己不出山, 却和各方都谈‘合作’,为的是搅乱平州, 趁机行事。骗我出面和李雪湖对立,她好趁我们两败俱伤,坐收渔利。那项链在她手里,证明伤我的人根本不是李雪湖的人,而是她的人!”
光却很平静:“我当然知道事情不对。可她既然带话来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看看你,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形。”
“你……”
“别忙着感动,”光悠然道,“我没有见到你。刚坐上金司令的车,走了一会,就发觉四周静得吓人。抬头一看,我已经在这里了。”
“那么,你没有看到我的情形?”
“当然没有。”
顾影莫名惊诧:“那……你这个男主角都回来了,为何戏文还在继续?我得到药后,住了很久的医院,又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戏文才结束的。”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是无情仙借用我的身份,来做我不愿做的事。”
顾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这么说来,阿光,你不但不会为我求药,甚至不想救我……是吗?”
“这话从何说起?”光更是疑惑,“那我也问你:你坚信,我为了救你,为了买点药物,竟不惜卖身?”
“也没有‘卖身’那么难听……”
“怎么没有?沪上帮派的力量,我岂能不知?我好歹有些姿色,又是闹过桃色绯闻的,一旦落入帮派头头手里,只有被人操控和玩弄的下场。为了给你买药,我得混到这个地步?我买的什么仙丹,比我的尊严和自由还重?”
“盘尼西林。一整箱,进口的盘尼西林!”顾影挺直了背,认真强调着自己性命和两人情分的价值。
光直接被逗笑了。
“我从沪上回来的时候,在四方银行,自己的户头里存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不是价格的问题!”顾影急于解释,“在各方混战期间,这个药可是救命神药!哪里都稀缺的!姓金的想让我早死,一定会将药品控制得很严格。你能搞到这个,用到我身上,就得用最非凡的手段!”
光笑道:“那我求倪家和张家就好了,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沪上,向我不愿沾染的帮派势力买黑市药品?”
“可是——”
“退一万步说,我果然卖身求药,但在沪上有多少变数,你想过吗?既然盘尼西林十分稀缺,若是沪上黑市也没有呢?帮派中人狡猾阴狠,若是假装给药,或给些假货呢?进口药保质不易,若是那药过期失效了呢?药到平州,处在金司令眼皮下,她能毫无知觉吗?又由谁担保,谁来证明,这卖身换来的药,就一定能平安用到你身上?”
“这……”顾影一时语塞。
愤愤片刻,又找到了线索,理直气壮起来。
“阿光,那是在戏文里啊。我是女主角,所有的事都应当围绕着我发生。要说能救我的命,那就一定有适合的药。你要是去找,一定能找到。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嘛。”
“谁给你的这种自信?无情仙吗?”光无情揭穿,“在以往的戏文里,你可是总被她逼到绝路,难道忘了?反正我也记得,要不然我再帮你数一遍?”
“别别……”顾影一脸尴尬。
说到这个地步,眼看又得吵起来了。难得没有戏文,能两人独处一段时间,本来应该和睦相处,增进些情谊才是。既然他翻起旧事不高兴,她让一让就好。
“阿光,别说我的经历了。你看,这次的戏文,咱们聚少离多。你都经历了什么,给我讲讲好不好?”
“我在戏文里就讲了,你又不爱听。”
“怎么会?你的事我都爱听。”
“油嘴滑舌。”
“日月可鉴,都是真心话。”
“这里有日月吗?”
顾影暗暗心虚。
怎么一旦出了戏文,阿光就哄不好了呢?
“那个……我还是……先去给你改改家具的花样吧。”
在这里打家具,反正又不耗木材,两人改来换去,试了好多种花样子。
光心里有结,不愿再用那些象征恩爱的图样,觉得尴尬;顾影也不想用那些象征长寿的图样,觉得老气。两人都不爱人物和神兽纹,只就在花草纹里挑拣。最终,选了个复古样式的茱萸纹,取其消灾辟邪的意味,定了下来。
趁着气氛尚好,两人坐在木香架下,聊起戏文中的所见。
顾影这边,尽是官途争斗。虽然也有一些磕绊,但一路升迁也很迅速,超乎寻常。
而光这边,一直被多方挤压,名声毁誉参半,处境朝不保夕,每一步都是走向毁灭,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光原本还羡慕顾影。乱局执棋,听起来虽然凶险,但凶险中始终有路可走,未必不能一搏。没想到,戏文结束,原来顾影亦是黯然收场。
到了这时,他心里的怨怼才真正消解。呆呆地想了一会戏文中的离合之事,轻叹一口气。
“我在戏文里过得太曲折,回想起来,难免有很多不满。”
“唉,可惜我糊涂着,不能帮到你。”
“不糊涂又如何呢?是你先和我说要对抗无情仙的,可是一旦她给你的甜头更多,你就背叛了合作。”
“所以,你就不会选择舍身救我,是吗?”
见她在意,一再提起这事,光也拿出坚决的态度:“舍身,和救你,是两码事。若你在戏文里处于危难,我自然会帮你想想法子。但是,我首先要自保,不可能像你想的这样,明知是陷阱,还傻乎乎地钻进去。”
顾影有点失落:“阿光,你变了。”
“没错。”光坦然承认,“我变得更坚强了。”
“我觉得,你没必要自己默默变坚强,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把我保护到防卫所监牢里?”
真是自搬石头压脚背。顾影汗颜:“别提这个了……这不是,一时糊涂吗……”
“你在哪出戏里不糊涂?”光停下想了想,还真想到一出,“哦,还是有的。那《碧玉簪》演得可真好,一丁丁点儿都不见糊涂。”
顾影终究解释不清,索性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还是有所不忿。
“都怪无情仙,老是滥用法力,把我改来改去的。本来我人品多好啊,她却总要把我搞成负心渣女。现在你都不肯相信我了。”
瞧瞧,她还是老样子。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有错,都推到无情仙身上就对了。
光瞥过去一眼,轻哼了一声。
这声音小小的,落到顾影耳朵里,细细咂了一遍,大概滋味只是稍稍酸,一点也不辣。
看来,并不是认真生气呢。
她赶紧抓住机会,换了话题:“阿光,你既然先于我回来的,那你可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
“不知多久。我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这里没有一丝活气,正没底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顾影感慨:“果然如人所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在戏文中过了一年半载,你这里可能只有一时半刻。”
光立即反问:“你就这么相信无情仙,也相信这里是仙界?”
“当然!你也看到了,在这里和戏文里,无情仙都随心所欲。她甚至能改变我们的体质、心性、记忆……”
“我却不觉得。”光扬起眉来,“你也看了不少书,我也唱了不少戏。何曾见过做事这么潦草的神仙?简直是不像话。”
“神仙的法力也有高有低嘛。你我都知道,她是个新手神仙。而且,她负责给别的神仙排演戏文,想来和凡间的戏班掌柜差不多,在仙界地位也不算高。可是对比我们凡人,却也足够厉害,足够威风了。我虽然觉得奇怪,但道理上也讲得通,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光望着她,听她振振有词地说完,嗤笑一声。
“真像。”
“像什么?”
“现在的你,和我在戏文里见到的无情仙,真像。”
“这怎么可能!”顾影急忙表明立场,“阿光,你要相信我!这里真的是后台,我就是我,可不是无情仙假扮的!”
“你还没有发现吗?”光细数着,“遇到危难之事,你根本不会考虑,总是先去做了,再决定以后怎么办。无情仙在戏文里犯的错误,也都是这样,先捅窟窿,再去弥补。实在弥补不上了,或者破罐破摔,或者另起炉灶。但是,从头到尾,自负不改。”
“所有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缺点,这是人之常情!”
“但不是神仙的常情。”光一边回想,一边道来,“在戏文里,我们都有过修行的经历。你记不记得读过的仙家典籍?其中有一言道,玉皇上帝苦历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才能享受无极大道。”
“我有印象。”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修行之路上,辛苦和造化,原是一码事。要修道行,便要历经凡尘中的各种困苦劫难,易筋洗髓,脱胎换骨,没有一个神仙是随随便便就能荣登极乐的。可是,你看这无情仙,自称仙人,却对凡间很多事都懵懂无知,行事很幼稚,还经常被你我这样的凡人哄骗住,偶尔还可以威胁她一下。这样的人,会是神仙吗?”
“依你之见呢?”
“我认为,她极有可能是个凡人。而且,我还有个更不好的推测。是在方才朦胧想到的。但它还没有成型,解释不了接连而来的更多问题。”
“你先说说看,我们可以一起想啊。”
光知道,顾影没有十足的准备。但这个线索太重要了,他一定要说出来。
“我觉得,你和无情仙有一定的联系。
“从她对你的态度来看,你并不像一个演戏文做苦力的俘虏,而是……我说不好。但我觉得你的名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顾影……
“自怜。”
第104章 茧
“这不可能!”
顾影霍然站起身来。
她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从根部倒竖起来,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全都绷得死紧死紧的。
“阿光, 咱们……说正事呢,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光神色平静。
“那我问你,你见过她么?”
“这——”
顾影想要再解释,只觉得从嗓子里面往外冒着股子凉气, 声音也冻住了一般, 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光越是平静, 她越是心慌意乱。于是颓然坐了回去,低声道:“可是, 在戏文里,你也见过她。”
光继续说道:
“没错。可是她和我说话的时候, 就得假扮做戏文里的人,不但有形有迹,甚至要专设一个场所来谈事情。而你接触的她,不过是脑海里的声音, 和一股无形的力量。
“所以,你怎么确定, 无情仙确实存在, 而且是你之外的某个人呢?庄周梦蝶, 抑或是蝶梦庄周,就连当事之人也要迷惘。那么, 你何不再细细感受, 看看是她在你的脑海里, 还是你在她的脑海里?”
“我不认同。”顾影反驳道,“在戏文里, 我和无情仙可以同时出现,而无情仙假扮巩季筠和曾馨的时候,这两人不能各自分立,甚至不能对上话。这足可以证明,我和她不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她是神仙,你又觉得自己在凡间。岂不知,神仙下凡历劫时,都是以一部分魂魄投入轮回么?”
“你看,你刚才还说她是个凡人。若果然如你所说,我是她抽离出窍的魂魄,分立成一个单独的人,那不就说明,她确实有法力,确实是神仙吗?”
光依然平静地答道:“稍安勿躁。我并不是要你承认什么,只是打个比方,方便我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推测事情的根由。其实,我对无情仙管辖的世界并不熟悉,即使猜错,那也是很正常的。”
“那你还有什么不明之处,想要线索,你就问我呀。”
光轻轻笑了一下。
“在无情仙的戏台上,始终以你为头路,我为二路。我们立场不同,地位有别,所以,同样的人和事,我们眼中所见、心中所感,未必是相同的。更何况,有些线索是你过于熟悉的东西,反而看不到。我只有自己去看,去查。只可惜我觉醒太迟,思考太少,看到的秘辛也不多,推测中隔一跳一,连不成完整的因果。”
“若她真是神仙呢?”
“我始终觉得,并不是。”
“可是,你也看到了。在上一次的戏文里,她造出来了一个凡人所不知的情景。现在回想,那整个世界的走向宛如洪流,而我虽然身为主角,却仿佛只是洪流中的一条鱼,力量极其有限,更不可以一己之力,逆势而行。若如你推论,她真是一个凡人,那她如何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且,我觉得,她后来的沉默特别蹊跷。并不像是消失了,而仿佛是站在一个我们不可知的高处,默默观看这一切。”
“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
“在戏文里,张小公子教我用他的照相机。那时他说,我们的眼睛能看到东西,是因为有光照在那东西上,反射到我们眼里来的。他说,光永远是直线,底片和被拍摄的物体,就是直线的两端。连接起来,相互看见,影像就变成了照片。”
顾影仿佛懂了。
“你是说,她能看见我们,是因为有某种直接的连接?我们双方,互为一道光的两端……那我们一定也能看见她。”
“没错。”光轻轻点头,“但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窥见真相。”
顾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那你有没有发现,若你坚持‘无情仙是个凡人’,我就能洗脱嫌疑了?”
“这又不是你的罪过,什么嫌疑不嫌疑的?”
“怎么不是罪过?”顾影认真剖白,“我也是受她操控的,就算是头路生角,那也和你一样,是个戏伶而已。我应该是和你一边的。”
“也不是。”
顾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阿光,我都表态到这个份上了,怎么你还是不肯对我放心呢?”
光心平气和:“不要套近乎。我刚才就说了,虽然同在戏台上,我也和你不在一边。若无情仙果然是单独一个人,咱们三个就是各自一边。”
“那是因为这次戏文里,咱们没有做成妻夫。妻夫总是一体的嘛,那你就和我一边了。”
“我可以在戏文里跟你合作,但我们的立场……这什么?”
光还没把话说完,顾影就把一个吊坠放在他面前。
光知道,他想划清界限,就不该收任何礼物。可他眼光一接触到这吊坠,就从心底涌出一股渴望,想抓住它,恨不得把它紧紧捂在胸口,摁进去,和自己融化在一处。
他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手,才没有一把拿起它来。可也没有多余的精神管管自己的眼光,一下就黏在上面,再也别不开了。
横看竖看,这不过就是个透明的圆珠子,包裹着一个红芯。那芯子里似乎是一团红色的液体,还能够缓缓流动。
不知为何,他只要看着这东西,就觉得有股暖意直往心里钻。
这也是“仙法”?
“这是我的心头血。”
光怔住了。
顾影说完了,才开始脸红。但光看到她双眼发亮的神色,就知道这不是羞惭的脸红,而是期待的脸红。
他顿时又警觉了。
“我不要。”
“口是心非。”顾影低声道,“你明明就被它吸引。”
“那又怎样?”光刻意将口气装得冷硬,“不要就是不要。”
“你收着吧。原本你在这里无知无觉的,就是它唤醒了你。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是我拿出这个来,与其说是送给你,不如说是‘还给你’的。说不定,你想要的记忆,它也能帮你找回来。”
光一时语塞。
“她怎么……总能逆着我的心思,做出我不能拒绝的事?”
就因为她总是这样,所以他可以恨她,怨她,可想要逃离时,却发现自己偏偏无法厌恶她。
他只能厌恶自己。
顾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光,我知道你怪我。毕竟,是我把你从不知何处扯到这后台里来的。原先,我以为你只存在于戏文里,所以对你……
“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忌讳说得再明白些。
“无情仙说了,戏文要围绕我这个女主角而转动。所以,对我来说,其它人不过像桌椅笔墨一般,都是助力的工具。又因得无情仙法力不济,戏文目标不明,每一场都有难处,所以,我做的一切决定,都只考虑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
“虽然说白了显得有些淡漠,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处。一来不知者无罪,二来戏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再复盘这些事,要我承认错了,自己反省或者对你道歉,意义也不大。你说是吗?
“唉,你若不认同,我也不意外。我如今看你恢复了戏文里的记忆,有了自己的念头,才发觉你并不是一个傀儡,而是被抓进来演戏文的活人。
“阿光,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的性子、相貌、脾气、行事作风,都是最合我意的。说不定,你是和我来自同一个人间,我们演了戏文之后,还可以一起回去。
“之前你怨我的,我在今后会注意改变。但你现在,我做什么你都拒绝我,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也不知道要改哪些,咱们以后合作也不愉快。不如重新开始吧,都给彼此一个机会。”
呵,果然,还是那个她。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她,倒比那小心翼翼的,温和收敛的,要轻松许多倍。
想到这,光在心底长叹一声:“我这是犯的什么贱……”
仔细想想,她说的倒也没错。
在戏文里遇见那么多人,也有些配角是常来搭戏的,已经看得眼熟。但她们都不会记得戏文之外的事,也不会在戏文结束时,回到这后台里来。
只有在座两人。
“或者,我之前的猜测要扩大些。”光低声自语,“若我也是无情仙选中的,那我和你究竟有什么共同的特点……”
“说起我们三个,我倒也有个典故。”
“什么?”
“《月下独酌》。”
“你是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对。你方才从名字里做了文章,我就觉得有点道理。你看,这首诗是诗仙所做,仙字对应在其中了。而无情,刚好应对‘独酌无相亲’,没有亲友爱侣在身旁。然后,她对着月,也就是光,和影共舞,并称影为‘徒’……”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清楚。
“我们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光终于不再顾忌,一把拿起血坠,攥在手里。
一股温暖,顺着手臂的经络,蔓延到他的全身。血坠似乎也从他的气息中感应到什么,红芯流转不停,从指缝里透出红色的光芒,就连顾影也觉察到了那股温暖。
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在这园子正中,做了什么布置?”
“就……水榭和长廊……怎么了?”
“我不知道。”光起身迈步,“我只是觉得,必须去那里看看。”
沿着还没铺设完好的道路来到湖边,果然见到异象。
在那湖中,有一棵金色大树的倒影。
水面上并没有树,只有硕大的倒影,倒悬在湖面之下。
这里没有风,湖面平整如一面镜子,映得那金色的树分外清晰,分外静谧。
这里光线幽暗,使得这树通身的金色并不明亮,倒像是赤铜。这树不算很高,树干均匀粗壮,枝条并不稠密,总共数十道,向外分散延伸,覆盖了一大片。那上面无花无叶,只挂满了累累的果实。
“这不是我弄的。”
顾影说着,将湖水抹去,树影便不复存在。她再恢复湖水,那树影又随着水,一起出现了。
光蹲了下去,伸手搅动水面。
这点清浅水纹,无法影响到树影。涟漪推出不远,就次第平息,水面又平整如初。
“游过去试试。”
顾影除去外衣,不知道从哪变了根带子出来,扎紧手脚,就要尝试下水。
“等等。”阿光叫住她,“我的直觉,只能看,不能接近。我们最好谨慎点。你可以用法力把湖边石头变成透明的,把湖水保留在原处吗?”
反正在这里布置,也感受不到什么力量消耗。顾影一听他说的,当时就照做了。
果然。
水中倒长着一棵金树。
顾影又将湖旁边的道路下陷到湖底。两人从平地拾级而下,沿路绕湖走了一圈,看那树影,探寻究竟。
它不像是影子,但也没有实体。有水则存,无水则不见……
但知道这些,还是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还是不知道它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何意。
光把脸孔凑近,趴在透明石壁上,细细看了一阵。
“咦?这不是果实。”
顾影也细细地看去。
远看,那些“果实”是金色的一整个圆球。离近了细看,只见那是由特别细的金丝层层包裹而成。中间透空,看得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暗沉沉的一团,蜷缩着,却还有些缓慢的呼吸,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顾影明白了。
“阿光,我看这不是树,是‘山’。
“你见过养蚕的人家吗?她们用树枝或秸秆扎起一把,将上面这段散开,做成茧山,把成熟的蚕放上去,让它们找个地方结茧。
“蚕当然是无害的。只不知眼前这金丝是什么茧,里面是什么蛹,将来又会羽化出什么东西了。”
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似乎打开这茧山的秘密,对她来说是一件充满恐惧和压抑的事。
但她实在想知道。
死也想知道。
第105章 凤凰花开的夏天
光沿着湖边道路, 走了一阵,看了一阵,忽然灵光一现。
“顾影, 你有没有能力,把这个花园倒过来?”
“对……”顾影如梦初醒似的应了一句。
这空间本就无天无地,她只是按习惯,把立足之处作为地, 头顶之上当做天, 才做出来这座花园, 方向刚好和树相反。若是倒过来看看,就能知道这树究竟是虚是实。
她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可尝试了几次,竟然不能成功。
她不能集中精神去想象倒垂的花园, 因为她的心正被恐惧填得满满的,兀自颤抖不已。
想当年,她也算是闻名州县的神童,十二岁首次踏入科场, 接连考过县、府、院三试,一路通顺, 连中小三元。面对森严的考场规矩和学政大人的考较, 她都能侃侃而谈, 毫无怯意。
她也不是个死要面子、害怕失败的人。十年磨砺,耐心沉淀学问, 对寒窗之外的闲话充耳不闻。后来赴京会试, 虽然中举却成绩平平, 接着进入殿试,又遭意外落榜。对着接连的打击, 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回乡继续潜心攻读而已。
她对自己最为珍视的前程,都可以沉下心来,可如今,面对这茧山的时候,她内心深处弥漫着不安和躁动,竟出了满额头的冷汗。
光觉得不对,转头一看,见她一动不动,双眼怔怔地望着茧山。以为是她造园子时消耗法力太多,便安抚道:“实在不行,也没关系。”
顾影这才回神:“不是不能,而是……我心里怪怪的,无法集中精神去做。”
“是不是无情仙为了保守秘密,对你下了一定的禁制?”
顾影苦笑一声:“你刚才还说,我是无情仙的部分魂魄。我刚才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有点道理。”
“我也说了,那只是推测。”光不愿她过分纠结,声音放柔,“别去想了,你放空思绪,休息一下吧。”
他抬眼看到湖边的水榭,就主动搀起顾影的胳膊,想扶她过去。不料刚一碰到,她就一头扎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得低低的,整个人依偎在他身前。
这冤家!
肌肤可真软……
光无奈地拍拍她,刚想劝她自己起来。只听顾影声音发闷,在他胸前憋着,和往常声息都不同。
“你别动。”
呼吸在狭小的缝隙里流转,隔着两层布料,拂动在胸口,且温且湿,叫人心里一阵阵发痒。
“我难受……要阿光抱抱才能好……”
怎么还撒上娇了!
“别闹。”光叹了口气。
这小胳膊小腿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模样。只要抓着她的胳膊,稍微发力,一下就能甩开她了。
可是,被她这一抱,他心就软了。
谁叫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刚刚建起的防线,做好的疏离准备,就在这个颓丧又柔软的怀抱里全线崩溃,融化得无情无踪。
可是,若真的抱住她了,就等于彻底交出了自己。只怕以后,她还会踩着他的底线,继续掌控他的所有。
“随心而行吧。这不过是短暂接触,代表不了什么,还是合作的关系最重要。”
“不要冲动。为一时的温馨气氛,换来今后无限的磨折,真的值得吗?”
他在两种思绪间久久犹豫,最终仍是没有回应她。
却也没有推开她。
“我没有闹,真的。”顾影声音飘忽,语气也很轻,“阿光,现在我心里特别不安。甚至有种感觉,如果这茧山里的秘密揭晓,我就要死了。”
“所以,你要占够便宜再说?”光故作轻松,只想岔开她接下来的话。
“才不是。”顾影却坚决要说清楚,“我不是轻薄的人!只是,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未知的,我想让你真心支持我,不想两下生分。即便我真的会死,临死之前,也能有个念想,死了也能少点遗憾。”
“胡说什么呢?”光听得无奈,“无情仙那么偏爱你,一定不可能让你死的。不然,凭你在戏文里的那些作死勾当,你早就……”
“看透不要说透。”
她也是耍赖得兴起,索性隔着衣衫,轻轻啃了他一口。
“哎!你……”
这举动实在意味暧昧,光猝不及防,满脸通红。刚硬了心肠要推开她,不料她在方才咬过一口的地方,又轻轻亲了亲。
然后,她自己松开手来,直起身子。
“不闹了,总要面对。干活。”
刚听她说到这,光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整个花园已经倒悬。
倒过来的花园,并非原先想象那样,头上顶着石板路,脚下踩着树梢,而是两人依然站在园中的路面上,四周空旷,晦暗不明。
茧山默默伫立在湖中央,平静的湖水里却没有它的倒影。水中之影,竟是原本花园里的那些亭台和草木。
“想不到,这里竟有两重世界。”顾影感慨,“若不是有那座花园当参照,我是无法凭空设想出这个可能的。”
光也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撩了人就跑的可能。他脸颊上的红晕还没退,她就像无事发生,又干起“正事”来了。
看她背着手,亭亭秀秀站在那,环顾自周的模样,就知道她还是这里的主人。再一开口讲话,哪还有刚才心慌意乱的痕迹?
……这捉摸不透的冤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别扭什么。想来想去,无非还是自己放不下,总在牵念她。
“看来戏文演多了,这情思就成了心魔,一时半刻也驱除不掉。只得先搁置在一边,也做做正经事,好转移注意。”
他心里乱纷纷,蹲身再去碰那湖水,忽然打了个激灵。
手指触碰到的,竟然是个平面,哪还有水?
比青石砖还平整,摸不到任何起伏和接缝,温度也不冷不热。他手掌向下,用力按了按,觉得无法撼动。又敲了敲,丝毫没有声音。
怪哉。
这是个无形的界限,却划分得那么明确。一正一反两个小世界,彼此之间毫无连接。若不是那湖水透光,真的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的所在。
顾影看他探查,心里有数,伸出脚踩了踩“湖面”,便走了上去。
茧山触手可及。
她转头看光也要过来,便叫住:“你别动。”
光望过来一眼。
顾影意会,笑了一声:“我现在这态度,你看着可能以为是镇定自若,但我自家知道,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这茧里的东西,我一定要看,那我就承担这个后果。若是因此而死,那也是我自己冒进,别连累到你。”
“逞什么能。”光轻声抱怨。
但他终究还是听从了。
立在原地,望着她伸出手要去摘下金丝茧,又没忍住开口:“顾影。”
“嗯?”
“你……”
光神色纠结,半天没有下文。
顾影却笑了笑,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究竟意会了什么,正确与否,都已不由分说。顾影信手拈下一枚金丝茧,抱定了最坏的打算,在手中用力一捏!
茧中的黑影轻轻一颤。
顾影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坠进洞般,猝不及防原地掉落!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
还以为自己要摔个粉身碎骨,不料下坠感很快停止了。
清风拂面,草木清香扑鼻而来,耳边听着很多年轻人在说笑,好似很安全。
她睁开眼睛,看到光也在身边。
“我和你一起掉下来了。”他简短解释,“可是我没闭眼睛。”
“哦?那你看到了什么?”
顾影毫不在意被他看低。反正演了这么几次戏文,所有底细都露给他了,没必要再硬充完美。
“没看到。即使不闭眼,也只是从黑洞洞的地方掉下来,还没看清那一瞬间彩色的残影,就到了这里。”
两人说着话,看着眼前的情形。
一群披着长长黑袍的年轻人,正在笑嘻嘻地向草坪上聚拢。
“我在张小公子的相簿里见过,这是学生在毕业的时候要穿的礼服。”光只怕惊动别人,低声对顾影说话。
草坪正当中,有一棵挺秀高大的花树。枝叶繁茂如伞盖,上面开满了一簇簇火红的花朵。上一批学生刚刚在这里拍完照,这一批学生就急忙赶了过来。
“其实啊,这些凤凰花才是今天的主角。”
“我好羡慕这棵树,能永远待在学校里。”
“想当初,有一份珍贵的留校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直到毕业了才后悔莫及……”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就说——”
“爱过!”
“哈哈哈哈哈你们太坏了吧!”
听她们嘻嘻哈哈,很快乐的样子,在闲谈中议论着用什么姿势拍照最好。可是,没有人发现,有两个穿着奇特的陌生人也在这里。
“看不见我们吧?”顾影很快反应过来。
“那我们会不会像鬼魂一样?”光觉得怪怪的。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都想试试,如果碰到别人,会不会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穿体而过。
但她们只能迈步,却离不开脚下方寸之地。
光对这感觉不陌生:“刚才在后台,我就是这样走不开。只有你想要距离,我们中间才有距离。”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情景,和我们刚才所在的后台差不多。只是没有凭我的意志转移,说明那它不属于我。”顾影沉吟,“究竟是谁呢?”
话音未落,学生们左顾右盼,纷纷询问着。
“伍晴呢?”
“奇怪了,刚才全学院集体拍照的时候,明明看见她来着,怎么这一转眼就没了?”
“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
一个学生撩起袍子,从短裤兜里抽出一块小板子,手指在上面拂了拂,就放在耳边。
“喂?晴晴,你上哪去了?这边好不容易占了凤凰花树,你快过来!……哦,好好,那你快点!”
顾影和光面面相觑。
不是说……打电话吗?
怎么不必去电话局拨号?难道在这块小板子里,竟藏着一架电话机?而且,不用等待,就能马上和别人通话!
“这是无情仙的所在!”
顾影反应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碧玉簪》里,侯府里,和民国里,是不是很多地方都不方便?只有在那个修行的情景里最方便。你还记得吗?在那里,机关鸟可以畅通无阻地传递消息;以法术驱车,日行一千,夜走八百,不用片刻停歇。而无情仙说,她生活的仙界,比这个还要神奇。当时我想象不到,而现在——”
两人都有所感,抬头环顾四周。
是啊,在进入这些戏文之前,她们谁曾见过,哪怕只是想像过这样的世界!
四方大厦比塔还高,上面镶嵌着大块的玻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宛如神话里的水晶宫。宽阔的校园道路,可以容好几辆汽车并行。汽车不似民国时都是方方正正的黑盒子,而是线条圆滑,色彩明艳。男子竟然能和女子并肩而行,神态自然地说说笑笑,甚至能同堂学习,一起毕业……
一切都这么特别!
第106章 人生赢家
欣赏周围之余, 光也一直保持警惕。
“顾影,你听到那几个姑娘刚才叫的名字吗?”
“我听清了。”
伍晴。
很明显,即使这个人不是无情仙本人, 大概也和她有莫大的关系。两人定在原地无法离开半寸,想必是要等待主角出场,才见分晓。
“演了这么多戏,好不容易看一次戏, 想想可能还是无情仙本人倾情出演, 我就觉得平衡了。”
顾影干脆直接坐下了。
光站着没动, 抱着臂,目光微微向下, 就能看到她整齐的发顶。
“若这也是一出戏文,大概只是刚开始。还远远没有交代你和无情仙的联系。这么早就置身事外, 当心越看越后悔。”
“那你可要珍惜我的现在。若是真如你所说,我是无情仙的魂魄,那么戏文结束之时,想必我嗖地一下就被她收回去了, 以后你可要直接面对无情仙本人咯!”
光抿着嘴,完全不想搭这话茬。
这人说话一向如此, 百无禁忌的, 连自己的存在都当笑话讲。真不知道这是算豁达, 还是算没心没肺。
他只能冒充没听到,那就等于她从来没讲过。
从两人背向之处, 传来一阵响动。一辆装饰着花朵的汽车, 沿着道路缓缓开过来, 停在了草坪前面。
车门一开,一女一男钻了出来。
学生们和两人一起惊叹了一声。
这年轻的女孩, 妆容发型都做得很精致,身穿着白色蕾丝长裙,下摆蓬松得像云朵一样,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她披着白纱头巾,手里握着玫瑰和百合扎成的花束,脸上洋溢着喜色。
男孩相比她的打扮就简单些,穿着西式的黑色套装,领带上缀了一枚宝石做的玫瑰花。
这是西洋式的婚服。
在那场民国戏文里,就有很多海外留学归来的人士,穿着这样的衣服办结婚典礼。西式婚服比华夏惯用的八品官诰服轻便许多,白色的裙子拍成照片也显得很亮眼,是以很受年轻人的欢迎。
在戏文里,照相馆往往把这种时髦的西式婚照挂在橱窗里揽客。顾影和光一看便知,这对新人是想要凑在毕业拍照的场合,拍下照片。
“怎么现在打电话方便了,拍照却还是不方便?”顾影疑惑。
“可能是照相机太贵了吧,所以不能轻易拍照。”光有过拍电影的经历,见过不少昂贵的摄影器材。
“可是,那你看看,她们在干嘛?”
光抬眼一看,不止是拿照相机的那人把镜头对准了一对新人,其她学生也都拿出了她们打电话用的小板子,对着新人比比划划。从神情上看来,似乎也是在拍照片。
可惜两人困在这里,不能绕到学生们背面去看看,这种小板子一样的东西到底有多奇怪。毕竟同一个东西,又能打电话,又能拍照片,让人实在好奇。
穿婚纱的女孩走到学生们当中,立刻被团团围住了。
“哇!毕业证,结婚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你这是人生赢家呀!”
“人生大事一次完成,也太幸福了吧!”
“我刚才打电话,她还说是回宿舍拿东西,现在才忽然揭开真相,原来是换装去了!”
“晴晴!你竟然还瞒着我们呢!真不够意思。”
“你们看她一脸娇羞!快跟我们说说,什么时候定的好事呀?”
伍晴一开口,就忍不住要笑。周围的女生也不再七嘴八舌地问她,就盯着她晶莹透亮的嘴唇,等着她说。这么互相看一看,笑一笑,整个草坪上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来往的不少学生也都停住脚步,往这里看过来。
笑了好一阵子,伍晴才羞答答地说起来。
“我也没想到……刚才,他……”她红着脸,扫了一眼穿燕尾服的男生,“叫我去小剧场,和社团的同学们一起拍照,我就去了。”
女生们纷纷拖长了声音:“哦——”
“然后,我一进去,舞台上的灯就亮了,整个合唱团都站在台下唱歌,他……梁学长就捧着花走过来,向我求婚。”
女生们发出甜腻的哼声,应和着这浪漫的一幕。
“唱的什么?唱的什么?”
“结婚进行曲?”
“今天你要嫁给我?”
伍晴笑着摇头。
“晴晴你别卖关子了!”
“你们呀,重点错!应该让梁学长再唱一遍!是不是,梁学长?”
“说到这个,梁学长!也太便宜你了!在社团求婚了一次,就要娶走我们晴晴,我们班里的‘娘家人’可还没答应呢!”
“再求一次!”
“对!再求一次!”
伍晴红着脸:“我都答应了嘛,戒指都戴上啦。”
“取下来!再戴一次!”
面对高涨的热情,梁学长脸上也是一片喜色:“好了,满足你们!”
“晴晴,你看梁学长都答应了,你还害羞呢!”
“还是梁学长好!”
在大家的欢笑声中,梁学长走到凤凰花树的另一边。
悦耳的歌声,随着他走近,缓缓唱起。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他走到伍晴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举起了手中的戒指。
“伍晴小姐,我梁旭在此郑重请求,请你嫁给我吧!”
女生们小声骚动。
“哇,好感人哦。”
“我忽然意识到,梁旭梁旭,这可真是‘觅得良婿’了!”
“我们晴晴真是好命!羡慕!”
梁旭接着大声说着:“往后余生,请多指教!我会和你一起迎接生活中的阳光和风雨,给你一片岁月静好。你愿意接受我吗?”
同学们保持节奏鼓掌:“嫁给他,嫁给他!”
此情此景,只看得异乡人一头雾水。
顾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光,你听清了没有?这里习俗好奇怪,怎么是让女子‘嫁给他’?”
光微微皱眉:“或者……伍晴……是入赘?倒插门?”
“倒插门的话,周围的人会这么高兴吗?”
“也是……”
除了她们两人,人群里还有一个女生,也在微微皱着眉。她刚才就没有跟着起哄,现在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直接离开了草坪。
“哎?”另一个女生马上发现了,“刘亚楠,别走啊,我们和伍晴她们照了相再回吧。”
刘亚楠笑了笑:“不了,班长。年级和学院统一拍照已经结束了,现在不是自由拍照的时间吗?我不想拍了。”
班长跟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好言劝着:“别这样嘛。大学四年,在一起都是缘分,又是这么大喜的日子……”
刘亚楠还是坚持:“不好意思。班长,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先回去了。”
她把胳膊抬高,从班长的臂弯里抽出来,果断地走了。
班长站在原地,也不好意思再叫。看她尴尬,有几个女生过来,愤愤不平地说话。
“班长,你不是我们宿舍的,你可不知道。她呀,女权主义者!大学四年都不交男朋友,平时宿舍聊天,总是她最扫兴。只要我们一提到谁家要结婚,要生二胎,她都是一副恨不得人类灭绝的样子呢。”
“我们从大二忍她到现在呃!不拍照就不拍照,谁稀罕她。”
班长无奈地说合:“你们啊,都要毕业了,留点美好的回忆,忘掉不愉快吧。大家都是同学,又是舍友,这样不好。”
“舍友?我们把她当舍友,她把我们当舍友吗?”
“班长,你不知道!当年,菁菁交男朋友,在宿舍帮人家洗衣服,我们都夸她贤惠。那刘亚楠呢?一看见,就把脸一板,说:‘你这是上赶着伺候残疾人呢?他们男生有手有脚,宿舍也有刷卡洗衣机,用得着你干活?’菁菁说:‘这是我男朋友,我乐意!洗洗衣服怎么了?’她却说:‘你这是女朋友?你这是地主家傻儿子的丫鬟。’菁菁当场就气哭了。”
班长皱着眉:“不会吧,她平时也挺有礼貌的,怎么可能说话这么难听?”
“还有更难听的呢!有天人家来劲了,非要跟我们辩,说什么结婚就是奴隶制。我们当然不服气,我们就说:‘我们是支持女权主义的,可是女权应该是男女平权,你这样简直就是网上说的那些极端田园女权。’你猜猜人家怎么说?人家说:‘我刚才说那话,是恩格斯说的。正如你们所说,我们极端田园女权就是在革命导师的引领下搞起来的。’班长,你看气人不气人?”
班长一脸为难:“唉,那还是别说了,我们照相去吧。”
顾影不禁想起,在那出侯府家事的戏文里,她曾经洋洋得意地计划着婚后的事。无情仙责怪她没有良心,她说,若是像这里的男子一般,将优势变为劣势,不能自主选择自己要的生活,恩爱和幸福都要依靠枕边人的良心发现,有谁愿意这样过呢?无情仙听了,当时就沉默了。
那时她并没有想到,无情仙,真的有可能生活在这雌雄颠倒的世界里,经历着她无法想象的故事。
她望着草坪上学生们的欢笑,心中默默想着:“幸亏是旁观,若是把我直接投到这种情景里,我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可能比这位刘亚楠同学更直接。”
这尊卑翻转的境地,想想就令人竖起警戒,心惊胆寒。
此时,光的心中,回荡着女生所说的“奴隶制”的话。
每细细往下想一些,那像锥子扎着一样的疼,就深一些。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无情仙这么肆意营造戏文中的压力,磋磨男子,压制着他这位男主角的力量。
“毕竟我是男子,毕竟我还在戏文里,绝不能像顾影那样轻松看戏。一定要抓住线索,寻找无情仙建造戏文的真正根源,或许这才是我进入这个世界的原因。”
从现在这情景看来,沉浸在爱意中的伍晴,虽然名字相似,可性格却不太像那位心肠狠毒的无情仙。这位刘亚楠,倒更像个仇视男子、生杀予夺的狠人。
真正的无情仙,究竟是谁?
两人各有所思,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默默无言。
第107章 小家庭
“咚咚咚。”
纤细手指, 敲击在疏松的木门上。
门开了,刘亚楠的面孔依然冷冷淡淡。
可是伍晴的心情太好了,她每一次呼吸都是带着笑的, 仿佛不把这喜悦分享出去,就会浪费一般。
“亚楠,我们刚才在那边发糖,看见你没在, 我特意给你带回来一包, 沾沾喜气。”
顾影情不自禁地砸了下嘴。
光也觉得有些不妥当。
两人对看一眼。
刚才听那些女生说, 刘亚楠是特别痛恨别人结婚的。伍晴把喜糖戳到她面前来,她恐怕不能善了。
明知道情景中的人并不会发现, 两人依然压低了声音。
“要吵起来了。”
“嗯……”
可是,很意外, 刘亚楠神情很平静,并没有挑起争端的征兆。她看看伍晴的糖,又看看她的笑脸,竟然还道了声谢。一边接过糖盒, 一边问了个和幸福气氛不太搭调的问题。
“你工作定下来没有?三方协议签了吗?”
“还没呢。”伍晴笑着答,“三方没签上, 一片空白。”
“哦。我记得, 你也参加了传烽集团的校园招聘。”
“是啊, 卡在面试那里。”伍晴有点不好意思了,“可能是因为最近被淘汰, 心情不好, 那谁……我老公才想要给我个惊喜。”
刘亚楠轻轻点头:“你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 不回老家?”
“嗯。”
“但愿你早点调整过来,找个好工作。这边房租真的太贵了, 生活负担挺大的。”
“是啊。”伍晴有感而发,抿着嘴直点头。
正说到这里,也有别的女生回到宿舍来了。两人道了个别,各自分开。
“百闻不如一见。”顾影低声道,“刘亚楠似乎并不是舍友所说那样。不仅没有仇视伍晴,还鼓励她重新找工作,人挺好的。”
光应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就更搞不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无情仙了。”
“嗯?不就是伍晴吗?”
“可是,根据舍友所说,这刘亚楠对男子的恶意更大吧。”
“闹了半天,你苦思冥想,就是在想这个啊。”顾影失笑。
“那你又是怎么确认的呢?”难道真的有不寻常的感应?
“刘亚楠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愿女子耽于情爱,影响了事业上进。若是由她造戏文,那我作为女主角,事业早就该飞黄腾达了。倒是这伍晴,还未立业就急着成家,对未来也毫无把握,一看就是那个只喜欢纠结儿女情爱,对事业懵懂无知的实习神仙。”
“人都是会变的。”
“人的变化,源自积累经验。本来就清醒的人,不可能变回懵懂。本来就懵懂的人,倒容易走火入魔。”顾影和无情仙打交道更多,依然笃定自己的判断。
说话间,两人面前一切事物都消散了,又回到“后台”,站在茧山旁边,仿佛从未离开过。
顾影捏了捏手中的金茧:“阿光,你看,这里面空了。”
光随着望过来:“这茧……好像有些松动。”
岂止是松动?顾影的手稍微一动,那些团团围起来的金丝竟然忽然散了架,从她的指缝间流泻向地面。
顾影急忙弯身收手,试着把金丝归拢起来。可这东西和方才质感完全不同,细滑得几乎抓不住了,拈起一把,就滑落更多。她这一通慌忙的收拾,手里剩的反而越来越少。她急忙捏紧了最后那一点,僵在原地,真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吧。”
光袖手旁观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从她手中拿过丝线一端,绕在手指上,不顾滑腻的触感,只是垂着眼,专心缠缚。
地面上杂乱的金丝,宛如金色细流,逆洄而上,在他手里那样服帖。慢慢地,一个整齐的线捆成型了。
直到地面上的线全部收回,两人就发现,这线的另一头,还与茧山相连。
光一路缠线,顺着走向,很快找到了下一枚金茧。
方才他有所顾忌,没有接触金茧,更没有仔细地看过。这次有了把握,便直接摘下来,看了个明白。
金茧上的金线,虽然触感也是细腻柔软,却并不像散开的线那样凉滑。一层层极细的金丝,包裹起里面承载记忆的蛹,很是严密。
他欣赏了一会,又捏了捏,金茧毫无变化,于是递给了顾影。
“看来,只有你能开启那些情景。”
“那敢情好。”顾影保持乐观,“咱们可以先做好准备,有些商量,再看下一个情景。”
“直接往下看吧。刚才那些,也看不出什么来。”
“好。”
这种突如其来的坠落感,真是让人无法习惯。
眩晕稍稍散去的时候,两人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间普通的人家。
现今的家具,比两人熟悉的样式简单许多。但胜在颜色淡雅,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显沉闷。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红霞。风从开放的阳台吹拂进来,撩起纱帘的一角,让人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一口,很是惬意。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
“看,我就说吧,一定是伍晴。”
情景中的伍晴,听不到看戏人的话语。只见她满脸疲惫的神色,关上门,耷拉下肩膀,沉沉地叹了口气。把钥匙挂在门后,甩开鞋子,拖拉着脚步蹭到沙发旁边,整个人一松懈,就脸孔朝下,趴了进去。
她一动不动的,任由夕阳的余热挟着晚风,吹透这小小厅堂。
天边的云层越来越厚了,太阳落向高楼之后,完全隐没了。那些会反射光芒的玻璃大厦,忽然间就被剥夺了剔透的光彩,变得灰扑扑的了。天边最远处残存一抹灰紫,渐渐也被大片的深蓝夜幕吞没。街道上,旁边的楼房里,陆续亮起灯光。不多时,这城市里的夜晚,已被照得通明。
“咔哒。”
门又开了。
幸亏梁旭在进门之前,先伸手开了灯,这才没有被伍晴的鞋子绊倒。
“又怎么了?”
他一边问着,一边松开领口的衬衫扣。
伍晴这才坐起来,脸色沉沉的,眼圈有点发红。
“谁又惹我亲爱的老婆生气了?”梁旭带着笑走过来,捧着她的脸,轻轻亲了亲。
“还不是那个老姑婆!”伍晴撅着嘴,“她说,如果我再完不成业绩,连累全组受罚,就让我自己看着办!”
“老姑婆?谁啊?”
梁旭走到卧室里,半掩上门,声音远远地传来。
“哎呀!我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就是那个项目组长吗!”伍晴有点烦躁。
“哦。罚什么?”
“吃魔鬼辣椒。”
“哈?”
“去年年会,就是这么办的!最后那个组的最后五名,不但要吃辣椒,还会被裁掉!”伍晴声音提高了,“我听说,被裁掉的某个人,因为吃辣椒导致胃穿孔,后来还跟公司扯皮,说是拖欠了他的工资。如果公司不给,就走劳务仲裁。”
“哦?那你们老板批了吗?”说话间,梁旭已经换上了轻便的家常衣裤,从卧室里溜达出来。
“我们老板才狠呢!满打满算才欠了3000块钱而已,他也不知道从哪淘了全是1毛和5毛的硬币,装了几大桶,还让那个维权的人自己拉回去!”
“真够缺德的。”梁旭笑了笑,“现在谁还带现金?也难为你们老板,能找来这么多硬币。诶,是不是跟公交公司收的?”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我也要业务垫底了怎么办!”
“就你这个工作啊,又没有前途,钱还少,成天被管来管去的,不干也罢。”
“可是……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
正说着,忽然响起一阵音乐声。梁旭从裤兜里掏出这个社会人人不可少的小板子,手指轻轻一点,那上面就出现了影像。
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子,正在向外招手:“宝宝,下班了吗?”
梁旭笑着答:“妈!晴晴就在旁边听着,你还叫我小名!”
梁母笑得更开心了:“那我不和你说了,你把手机给晴晴,我和晴晴说话去!”
梁旭笑着摇摇头,伸手递了过去。伍晴也挂上笑容,接过话来:“阿姨好。”
顾影和光两人这次可看了个仔细。眼见那手机,比修行界的联络法宝还灵,轻轻一点,就能和别人见面,都格外稀罕。
“从民国的情景里出来,想想那些电话、电报、留声机、汽车,都会觉得神奇,如果这场戏文是由我来演,只怕我完全无心内容,而是沉浸在各种享受中了。”
光难得打趣她:“有了这些方便,只怕你也像伍晴那样,无心工作,落到被罚吃辣椒的境地。”
“以我的本领和适应能力,绝对混不到这一步。”
“万事无绝对。”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看伍晴和梁母说话。
“晴晴这孩子,阿姨真是越看越喜欢。等宝宝——”
梁旭不满:“妈!”
梁母咯咯地笑着改口:“等我们家梁旭,什么时候空闲了,带你来家里呀。”
伍晴一直抿嘴笑着,不怎么接得上话。
梁母又说着:“晴晴,你看啊,我们梁家可是三代单传,就等着我们梁旭结婚生子。梁旭奶奶等着抱重孙子呀,是天天盼,天天想,天天催我们呢。这不,阿姨很快就要退休了,想想将来没个事做,还怪空虚的,我也是这个意思,想让你呀,能早早地嫁到我们家来,等到生了我大孙子,我正好帮你带着,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多和美!”
伍晴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低着头笑。
“哎呀,妈!”梁旭在旁边插话,“从去年我毕业的时候你就开始催结婚,这都催一年多了,你说不烦,我都听烦了。这不,晴晴刚开始工作,还没上手,正犯愁呢——”
“你个混蛋,都是大老爷们儿了,连老婆都养不起啊?就缺那点钱?让晴晴一个小女孩去挣?你真好意思!”
“妈,你看你这话,说得多难听!我哪有这样!”
“去去去,别插嘴。谁稀罕跟你说,我跟晴晴说。”梁母再一转脸就由怒转笑,“晴晴,咱不发愁,啊。工作的事,叫他们男的去干。咱们女人嘛,家庭当然是最重要的,跟他们男的抢,咱这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抢得过嘛。”
光和顾影对看一眼,双双皱起了眉。
第108章 我养你呀
“别扭, 真是浑身不舒服。这个感觉……”顾影仿佛被蚊子叮了一般,满脸不爽快。
“因为这里的女子,和我们熟知的男子一样。”光也叹了口气, “只有转换过来,你才会看到不公平。”
“嗯,我还是觉得我们原来的世界比较公平。”
“那你就觉得吧。”
顾影一挑眉:“哎?你这个态度,可不是要好好说话的哦。”
光冷冷地扫过去一眼。
顾影就继续说:“你看, 你们男子又不会怀妊生产, 所以理该无后代养老。女子愿意把你们娶回家来, 那就是一种欣赏和赞许。你们从妻主那里得到了做父亲的权利,那总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为这个家做上足够的贡献吧?不然有什么理由厚着脸皮应那一声‘爹’呢?”
光实在忍不住:“我们男子付出的,远远超过应有的义务吧?为求婚姻, 一切财产和名誉都要奉献给妻主,仿佛自己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嫁人之后,每一个决定都仿佛在走钢丝,稍有差池, 一纸休书就能剥夺所有,就连那‘养老’的泡影都不复存在了。”
“那这要怪女娲娘娘喽?自抟土造人以来, 男子就有先天缺陷, 自身不可生育, 最多辅助女子感孕罢了。以此要挟女子和后嗣供养,说不过去吧?”顾影也摊开了说, “再说了, 女子生育之凶险, 如跨鬼门关,后嗣感念这种恩情, 才会奉养母亲到终老。那么,男子凭什么就坐享平安,还和女子一样享受孝义呢?”
她上下打量了光一番:
“我还以为你是在和我闹别扭,原来是付出多了,心有不甘,才生出的怨气。
“阿光,你不要凭空设限。你没有原先的记忆,那就在戏文里比对比对,我对你当真不好吗?比起别的女子对待夫郎的方式,我可是好上天去了。
“大概就是因为我待你好,你才能得陇望蜀。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喜欢你,当然会让着你。但是,你要想像无情仙的世界里一样,凌驾在女子之上,那就是太过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直接扎心了。光想也不想,提高了声音辩驳:“我没有!”
他心里乱糟糟的,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所以然。
“我只是……只是……”
倒是顾影先冷静下来:“抱歉,是我说得过了。你原不是那种凌厉的男子。我也正是喜欢你这点,比别的男子聪颖,冷静,富有智慧。这样的人,原也是会多想一些的。我既知如此,就该多包容你一点。”
她微微笑着,把手伸过来,轻轻握了握他的。
“你有想法,一定要及时跟我说,不要在心里暗暗和我生分。你知道的,我一路打开这些金茧,尚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下场。如果我真的会消失,那咱们在这争吵,也只是徒增遗憾。我们就好好地相处一阵子,好吗?”
光没有抽回手。
他说不出地沮丧。
“我不是要和你对立,是那些外在的规则,太压抑了。”
“嗯,我知道。”
“我只是有那些不平之鸣,我……”
“也只能跟我说说,对吗?”
“嗯。但我不是为了让你难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顾影的眼神,片刻也没离开过他低垂的眼,微皱的眉心。
温和的态度,顺服的姿势,收敛了从脱离戏文以来就保持着的尖锐,只为和她解释清楚,他不愿,也不敢伤害。
这就是他的在乎。
这就是收下他心意的最好时机。
以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嘴唇棱角,他竟然没有躲开。顾影情不自禁,将面孔凑了上去,如羽毛般轻盈地印下一个吻,又得到相同的回应。
似乎早该有这么一次柔软的讲和。
“外卖这个牛肉都炖不烂,还是你上次做的好吃。”
尽管这么说,梁旭还是夹起了塑料盒里最后一块肉,送到嘴里。伸手抬起盒子,把里面残留的番茄汤倒在米饭里,拿筷子搅了搅。
伍晴怔怔地想事情,饭吃了不到一半,一双筷子在盒里漫无目的地划着。
梁旭连饭带汤扒了大半,一抬头就看到她这模样,不禁笑了。
“又减肥?”
伍晴这才回神:“不是。”
虽说着不是,却也再没动筷子,反倒往桌上一放,托着腮不动了。
“那我都吃了。”梁旭伸手把她那半盒米饭拿了过来,“今天中午就没吃好。本来以为你回来得早会做饭,结果你也没做,我妈还聊了那么久的电话,后来又等外卖……”
他这风卷残云,一会就把菜和饭都吃了个干净,把几个快餐盒随便叠起来,就要往塑料袋里塞。伍晴看他搞得一大团,不太像样,就接过来,按盒子大小摞好了,又放回袋子里打了结,丢进垃圾桶。
“老婆,说实在的,真别干了吧。”梁旭起身去洗手,声音伴着流水的响动从卫生间传出来,“你知道不?我从小看电影,就是特别喜欢周星星那句‘我养你呀’。我就想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对喜欢的人这么说。”
“去你的!”伍晴脸色一变,大声回他。
“哎?怎么了?”梁旭笑着出来,手上水擦了半干,就去捏伍晴的脸。
“你说怎么了!那柳飘飘是个——”伍晴呲着小白牙,还有些稚嫩的小脸奶凶奶凶的,只做了个ji的口型,却没说出声来。
梁旭哈哈大笑。伍晴转了个身坐回沙发里,毫无气势地瞥了他一眼,把小嘴撅得老高。看得梁旭一阵喜欢,扑上来亲她,两人在沙发上打打闹闹,笑声不断。
顾影和光很是尴尬。
想想无情仙编戏文时,虽然给她们留了一点点最后的隐私,可若是遇上这搂抱亲热之类的举动,想必无情仙也像此时一般,在她们看不见的某处静静旁观。
两人偷偷对望一眼,急忙避开了目光。
“哎,老公。”伍晴散着领口,小手搭在梁旭肩上,脸色比刚才好了不少,语调也轻松起来,“我刚才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服气。”
“什么?”梁旭又亲了亲她的颈侧,随口问着。
伍晴搂着他的肩,口气自信了不少:“辞职是肯定要辞的,老姑婆横挑眉毛竖挑眼,我也看她不爽好久了,这公司我待不下去。不过,那老姑婆天天说我会连累大家。我就觉得不对吧!我又不笨,又不傻,我们组里和别的组里,不如我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给全公司垫底的人一定是我呀?我决定,我要先干出个样儿来,再理直气壮地把辞职信甩在她脸上!”
“小孩脾气。”梁旭不太认同,“既然都要辞职了,还分什么早晚?你早点在家歇着,也不用挤公交、赶地铁,早出晚归的,对你一个女孩子来说,也安全些。”
“不行,就是要走,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走!现在辞职,就像我默认了成绩差,怕了她似的!”伍晴情绪高涨,“她个半辈子没人要的老女人,我这人生赢家,我怕她什么!”
梁旭被逗得直笑:“行吧行吧,人生赢家。”说到后来,又把头埋了下去,笑声含混不清……
这次回到虚无之境,两人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顾影拍着胸前,心有余悸:“吓我一跳。我眼看她俩越来越起腻,肯定是少不了亲热一番。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光也低声抱怨了句:“这地方的人……床上连个帐子都不挂。”
“唉,习惯就好,习惯就好。”顾影自我安慰。
说话间,没有顾及手里的金茧。尽管顾影这次有准备,可握着一大团这样滑腻的金丝,还是挺不舒服的。
“阿光,快把这一段线也缠上,咱们早点看下一个情景。”
光一边缠线,一边随口问了句:“在情景里看戏的时候,咱们的手好像都是空的,对吧?”
顾影恍然:“是哦!回到这里来,我手里才有茧,你手里才有线。”
光面色沉沉:“难道说……我们在看那情景的时候,人依然在此,只是神魂被抽入茧内?”
顾影也皱了皱眉:“无情仙倒是说过,以她的法力,可以对我生杀予夺。可是我试探她时,她又不准我死。还有这虚无的‘后台’,正面由我掌控,背面却是有关于她的情景,还封在金茧之中。我看了这几个情景,疑问更多,真想多看一些,早点接近真相。”
光应了一声,道:“是。你尚知道自己是何人,从何而来,我却连这些都不知道。但愿能早点找出真相,也好知道脱身之法。”
说话间,又找到了线头连接的方向。
两人对望一眼,顾影将金茧轻轻一捏——
“嗯?”
坠入情景之后,光忽然发出一声疑问。
顾影侧目:“怎么了?”
光的手本来插入衣襟,此时缓缓抽出,打开手心。
那枚血坠赫然在此。
顾影立刻会意:“不是神魂,确实是我们本人进入了情景。”
光轻轻点头:“可那些金丝却没跟来。”
“只怕……”
顾影没把话说尽,只是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僻静的小店。小小吧台弥漫着咖啡浓香,木制的花窗将空间隔断成半开放的小间,顾客三三两两坐在其中,伴着低沉的爵士乐声,轻言细语聊着些闲话。
光对这样的咖啡馆并不陌生。打量清楚之后,咀嚼一番顾影的意思,猜到了端倪。
“你是说,如果我们正处于茧内,那这环境之中的一切,都是那些金丝织就的。”
“我有一位忘年交,”顾影看似答非所问,“最擅玄学。”
光心中有想法一闪而过,将眉一扬。
顾影知道他懂了一半,抿嘴一笑:“她说,其实玄学也并不玄妙。所谓解字、解梦、卦象,都不过是人心的想法,并无鬼神作祟。我曾经听她解人之梦,道是梦中一切,皆有来由。”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光轻声应道。
顾影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梦境并不直白。人的想象会依附在从前所见的人和物上,好像是一种启示,其实不过是心中牵念,睡了还在想事情罢了。
“你觉不觉得,我们就像是在无情仙的梦里?
“之前,无情仙显得很清醒,那时候我也不曾发觉,这空间还有个背面。她的沉寂,莫不是因为她在沉睡?而我们,才得以窥其内心,翻转后台,看到这茧山?”
光睁大眼睛:“这……”
顾影误以为他没想明白:“你是知书达理之人,应当也知道,‘丝’字在诗文之中一向通‘思’之意,金色代表着珍贵。而我们看到的金丝不甚明亮,又将情景缠绕成茧……依我看,这是无情仙对自己的过往怀有痛悔之情。”
光听她解释和自己所想相同,又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作茧自缚’。
“我觉得你想得对。这些金丝松开的时候,滑腻冰凉,很难捉摸,确实像人之思绪;我们处在她思绪之内,自然手中无丝。
“可是,我还有一问。
“为什么我们看过一次,这茧就会松开呢?”
顾影本是才想到这一层,拿出来和光商议。有了一种思路,就要多去反复验证,这绝非一两句话能解决的。本想继续说下去,却听到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
“好了,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第109章 戏假情真
明知这话和旁观者毫不相干, 却因正好接上话茬,把顾影和光的对话给切断了。
两人无法挪动,只能转过身去看。
伍晴坐在旁边的沙发座上。她坐的范围很小, 如果把沙发宽度算做十成,她只坐了二成左右。这样她其实坐不太稳,又把两手撑在膝盖上紧紧攥着。
这么紧张的姿态,是冲着谁?
对面坐着的, 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利落的女子。整齐的短发服帖在脸旁, 不施脂粉, 也显得五官明朗,皮肤光洁, 不见岁月刻痕。穿一领版式挺括的衣裳,使得她中等个子略显修长了一些。皮鞋跟宽宽的, 并不高,走起路来应该挺稳重的。
眼看桌上放着一张纸,标题是“辞职申请”,顾影立刻猜到了。
“这就是她说的那所谓‘老姑婆’?看着也就三十岁, 怎么也算不上老,明明是个年轻人吧!”
“赵姐。”伍晴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体面的笑容, “这个是我和家人商量之后决定的。”
“家人。”赵姐着重复述了一下这个词。
“嗯……”
赵姐虽然没有说什么重话, 但那眼神像刀子那样利, 直通通地把伍晴扎穿了似的。只看了这一眼,伍晴就差点把头埋到桌子下面去。
赵姐收敛眸光, 语气平淡:“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啊?”伍晴抬头扫了她一眼, 又赶紧垂下眼皮。
“伍晴, 没关系的。现在是下班时间,我把你带出公司说, 你就当是闲聊,不要有负担。”
赵姐话音还没落,服务生便走过来,道一声:“您久等了。”放下酒水和菜单本。赵姐道了声谢,稍稍抬头示意,服务生便将菜单转了个方向,送到伍晴面前。
赵姐:“不知道你的口味,这边中西简餐和各种饮料都有,你挑喜欢的。”
伍晴无声点了点头,伸出了手。
一掀开酒水单,就被前两页的洋酒价格惊得呆了呆,才往后翻去。
顾影毕竟是在民国吃香喝辣过的,对这些熟悉。大致一算,悄声向光道:“我不知道这边的薪水如何,但是洋酒嘛,一次也就喝那么一点,还可以存在柜上,平均折下来也不算贵……”
光给了她一个嗔怪的眼神:“她们谈这种事,又不是喝酒的场合。你看伍晴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不会选到这个好吗?”
只见伍晴硬着头皮往下翻,两人好奇地凑过去看,咖啡和鲜榨果汁等饮品均价30多元,简餐均价也得40几。
在她看不到的虚空里,两人评头论足。
“上次她们小两口在家点的外卖,一大碗炖牛肉,又两个小炒,还有两份米饭和汤,才40多元,这一小盘蔬菜沙拉,或者一份炒饭就要40元,确实消费高一些。”
“但是看这位赵姐很熟悉的样子,只怕平时薪水不低。我们之前的电影公司里,中层也时常互相请咖啡甜点什么的。”
这种场合,令两人一时忘记了风俗不同,只觉得是上司和下属谈心。但点单之后,说起话来,才渐渐把两人的看法扭了过来。
赵姐先问了:“伍晴,你是第一次跳槽吧?”
伍晴一惊:“不……不是。”
“不是?”赵姐有点惊讶,“你不是刚毕业?我看过你的简历,在学校也没有实习经历,到咱们公司来是第一份工作。”
伍晴抿了抿嘴唇,不知道怎么起话才好,赵姐看了一笑:“怎么了?在公司老是在背后偷偷瞪我,面对面倒胆小了。”
伍晴脸上有点红,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
赵姐见她不说,斟酌一下开口:
“毕竟在我手下干了这几个月,虽然你是实习,但我一直是用正式工的标准来要求你的。眼看你基本合格了,却不能留下来继续一起工作,我也觉得有点可惜。你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肯定不会阻拦。但是,我看你的意思,还没找好下家,是不是?
“你是新人,在职场上更得留点心眼,裸辞还是比较吃亏的。比如你找同行业的公司,一递简历,别人看你主动辞职,肯定会问辞职原因,也肯定会和现在的公司打听。这时候人事部抖出来你还没转正,新公司会怎么想?若是因为这个失去了机会,不会后悔的么?
“但你要是转行业,对方人事肯定还会问你,为什么转走,在新的行业里你有什么优势,对职业未来有什么愿景,是不是想好了才转行业……这些问题都很复杂的。你面对她们的话术,若是没有充分的准备,很容易被人拒之门外。
“还有,如果万一很久没找到下家,你生活压力会不会很大?如果顺利找到了下家,离现在的住处很远,你是不是还要搬家?这里面有太多不可控制的变化,而你实习期拿到的工资,我觉得不足以应对这些变化。
“不过,你也不要失去信心,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点,习惯做最好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今天接到你的辞职申请,我也想了想,不如你先把它放在我这,等你有准信了,再和我说。要留下,咱们权当没有今天这事;若要走,我一定给你一个好的批语,帮你铺好路。”
顾影在一边听着都心动:“你瞧瞧,我就说无情仙这混账!她自己见过这等贴心的好上司,却老给我安排那什么玩意!”
光在一边揭短:“你那状元是怎么来的?将军呢?堂主呢?不过就是在李大帅和金司令手里吃了点亏而已。”
赵姐把话说到这份上,伍晴听了也是震动不已。
“我……我……”
赵姐又是一笑,往后坐了坐,让出服务生上饮料的空隙:“上个月跟你发了两次火,我看你是记恨上我了。”
她这么直接,伍晴真不好意思说,小心翼翼地扶了扶自己的杯子,悄悄咬起了下嘴唇。
赵姐眼神温和:“知道为什么冲着你吗?”
伍晴摇摇头。
“因为你聪明,却不肯努力。”
伍晴终于小声反驳:“我很努力……”
“很努力?开会的时候老是低着头划手机,偷笑,我们会上有什么数据这么好笑?我看你在新人里挺受欢迎,就你爱说爱笑,经常大老远就听你在咯咯地乐。网络流行段子张口就来,但该学的,你可没学进去。那几个跟你玩得好的,她们专业对口,比你上手快,当然轻松。你当时再那样下去,转正肯定是无望的,你说我怎么能不着急?”
赵姐想了想,叹了口气。
“而且,你知道吗?那几个新人,基本上都是同校同班出来的。他们和你说的是闲话,可他们聚在一起,都是在搭关系,聊的也是行业和工作。我见了不止一次了,他们休息时间去钓鱼——看你这表情,恐怕他们的朋友圈里,都把你屏蔽了吧?”
伍晴惊得睁大眼睛,重重吞了一口。
赵姐的菜上了桌,但她没急着吃,依然悠悠地说: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挑拨你们的关系,而是提醒你,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一定要长点心眼,不要因为对方也是年轻人,就全情信任,自己吃了亏。
“你的年纪跟我表妹一样,性格也差不多,单纯极了。这样的人,如果在工作上没有拔尖的地方,很容易成为开心果、便利贴。大家说起来,都说你是个好人,可不把你当做人脉,不会和你深入合作,你的事业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其实我训过你之后,心里也不踏实,就怕你觉得我针对,反而破罐子破摔。不过幸好,你现在肯努力,这么快就赶上来了,证明了自己能行。
“不过,咱们私底下说个悄悄话。这个公司整体素质不太好,像你们同届新人那样拉帮结派的人比较多,业绩什么的总是掺水,对员工嘛……你听说过去年年会的事吧?不瞒你说,我也有辞职的打算,而且提上日程了。所以,你也一定要抓紧时间,趁我还在,早点把你送出去,别耽误了。”
伍晴真的服了。
这一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就是再有意见,也听得出来赵姐的好意。心里一热,话也就说出来了。
“赵姐,我……你知道我的,我就没有目标。找工作的时候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乱投简历,最后来了这个公司。我一个外行,连基础知识都没有,也觉得可能来得不对。这两个月,我努力了一下,虽然能行,但是我觉得……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赵姐专注地看她,不时点点头。
伍晴就继续说着:“我就想着,毕竟是女孩子嘛,早晚都要嫁人的,应该以家庭为重……”
赵姐不由一笑:“你才多大,就以家庭——”
伍晴怯生生地,把左手放在了桌面上。
只见一个玫瑰金戒指托,镶着几颗小米似的碎钻,围成细细的一个圈,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灯光映着珠光,衬得那手上的皮肤更是雪白莹润。
赵姐脸色一变:“这么早就结婚了?”
伍晴应了一声:“还没办婚礼……”想了想,又补了句:“家长知道,但是还没走程序,没扯证。”
赵姐脸色有些凝重:“你的意思,辞职不干,就是想回家准备结婚?这样的话,要回老家去了?”
她震惊得吃了口东西压压惊。伍晴也不敢说什么,低头吃吃喝喝,两人倒一时没了话。
过了一会,饭菜见底,服务生来收了盘子,桌上只留下两杯饮料。
赵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询问:“真是自己决定的?不是什么周围人催婚,催得头脑一热?”
伍晴有点犹豫,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抠着杯子底部。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上,清秀的小脸柔弱无助。
赵姐也看懂了:“你自己的爸爸妈妈呢?也支持女儿这么早就结婚吗?”
“我们家,爸爸和妈妈在我初中的时候离婚了,我归爸爸。但是高二那一年,我爸爸工伤事故……没了。我奶奶家没钱……后来学费什么的都是我妈妈给。”
赵姐听得不对,轻轻皱了一下眉,又把什么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应和了句:“你妈妈也不容易。”
“不对吧?”顾影和光咬耳朵,“她们这里,若因为工作原因死亡,都没有抚恤的吗?”
光轻声道:“只怕里面有隐情。这个赵姐显然听明白了,所以她也不好说,只说伍晴妈妈不容易。”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宅斗?”
顾影本来随口调侃,刚说完,忽然就意识到不对了。
她怔怔地看着光。光替她开了口:
“你在侯府的经历,和她现在没有明说的话,是不是很像?
“明明‘皇上’和‘顾侯’给了赏赐,却在家里被扣住,没有给你,显然是肥了二小姐。你那屋里冷锅冷灶,病了都没人探问,二小姐却穿金戴银,吃得好住得好。
“尽管潘家和顾家不和睦,却也给你搬了许多家私来。伍晴的妈妈和离了,却是她在照顾伍晴。同姓氏的家族,对你们都不怎么样,要依靠外姓之人。
“这无情仙,哪是无情啊,分明是戏假情真。”
第110章 亲疏
赵姐又问了问以后的打算, 伍晴期期艾艾地继续交代:
“赵姐,我老……男朋友,他比我毕业早一年, 在外企工作,待遇挺好的,就想继续留在这里,没有回老家的计划。他们家说, 到我们要结婚的时候, 会出钱给我们付一下房子的首付, 我们自己按揭还款。”
赵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伍晴, 你可要明白一点:咱们华夏,可没有东瀛法律里那种主妇红利。一旦你放弃了事业, 退回家庭,那只是一个……
“说好听的,叫全职太太;说不好听的,是家庭妇女。在法律上, 就会认定你是无业人员了啊。
“这样的话,你这房子的首付是男友父母出的, 贷款是男友还的, 而你能付出的, 只有青春和时间。两人要是万一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只有忍气吞声过下去。因为, 就这么分开的话, 你的付出是得不到承认的, 完全打水漂了。
“你若强硬一些,想打官司, 讨公道,分割财产,对方的购房合同和银行流水都是铁证,你一点优势都没有。即便法官肯向着你,能帮你争取到的补偿也特别微薄,甚至不如你的实习工资,简直和净身出户没两样。何况,你这么点小小的收益目标,律师都不会看在眼里,你很难请得动他们。
“你年纪还这么小,不能这么冒险!我也不怕做个恶人,今天就直说你一句:千万别走这条路。”
伍晴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赵姐,我承认,婚姻不是一帆风顺的事。可是您这……”
赵姐早有准备:“你想说,我怎么不盼着别人好?毕竟大家结婚都不是冲着离婚来的,为什么要把人想得这么坏?”
伍晴把心一横,皱着眉问:“我也很好奇,赵姐你今年有四十了吧?你一直不谈恋爱,也不结婚,你不会寂寞吗?还有,如果你真的没有吃过男人的亏,为什么要把美好的爱情都想象成这样的洪水猛兽?我觉得你在这种事情上的看法太偏激了!”
顾影旁听得有点惊讶:“四十岁?这在咱们从前的观念里,都是能称一声‘老夫人’了,她还显得这么年轻呢。是她生活好,保养得好,还是这世界里的人不容易显老?”
她这么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颇有一点危机感:“也不知道我四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
没等她感慨完,只听赵姐反问:“你觉得,我过得很寂寞?或者这么说吧,你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不结婚,甚至不谈恋爱,是什么样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吗?”
“对!”伍晴既然说到这个份上,看起来是不打算回头了。
赵姐倒没有被冒犯的模样:“看起来,你原先所处的环境,还是比这边大城市封闭一些,你还没有看到人生的很多种可能。”
伍晴顶嘴:“也许赵姐你自己发生过一些事,被什么渣男伤害过,让你觉得结婚很可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一定要反对你。这个社会上,选择一起过日子的人,就是比单身的多啊。如果结婚真的不好,他们为什么都选择要结婚呢?那我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想和别人一样,过这种小平淡小幸福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赵姐依然很平静,“我其实一直过得挺好的,也没有你想象的什么渣男。我选择不走入婚姻,是因为我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和陷阱。这就像看到地上有一个坑,我知道别人在那儿崴了脚,我也可以选择避开,而不是自己也去崴一下试试。因为,无论受伤轻重,都比不上不受伤。”
伍晴说得来劲:“你用受伤和坑来比喻,说明你还是觉得婚姻没好处。我就不一样了,我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是婚姻幸福,家庭美满。我遇到的男孩子,对我也都照顾有加。这样的我,选择结婚,就是给生活锦上添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赵姐抬起眉:“如果我没记错,你刚说了父母离婚的事。”
伍晴一噎,随即又斗志满满:“那又不是我爸爸的错,是我妈妈她自己不肯好好过日子。”
“哦?”
伍晴说到这了,也刹不住:“我妈妈跟你差不多,也是一心扑在她的生意上。本来我爸爸和她一起经营生意,后来她要扩大经营,爸爸不同意,两个人理念不合,她就提出离婚,还要走了公司。爸爸寄人篱下重新干起,刚有起色,就——”
说到这,眼圈一红,顿住了。
赵姐看着她平复情绪,悠悠地说了句:“那你刚才说的,家长都同意结婚,其中没有你妈妈吧?”
伍晴就泄气了。
赵姐懂了七八分:“我毕竟是外人,有的话可能说不到位。你还是和妈妈商量清楚,听听她的意思吧。而且,父母当年究竟是为什么离婚,为什么这样分割,在我听来还有隐情,你不妨也问问清楚。一个家庭和一段婚姻真正存在的问题,都埋得很深,你有些经验教训,也不至于盲目做决定。”
伍晴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听了进去,点了点头。
这次赵姐开车送伍晴回去,顾影和光才跟着一起体验了这里的汽车。
这车比民国的平稳多了,夜风从车窗灌进来,吹得一阵凉爽。向外看去,只见一城火树银花,车水马龙,处处都显得规整和繁华。
光忽然想起,当年在沪上走水路的时候,见到那些在岸上没有住房,终生飘在河里的人家。当时心内何等压抑,现在面对千万广厦,又有感慨:“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在这城市里,都能住上一间小小的房子,都像伍晴所说的家庭美满。”
顾影深深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没有说话。
她心里当然明白:“但凡有人之处,永远充斥着各种不公,怎么可能人人幸福,事事如意?无情仙那汹涌的恶意,不正是源自于伍晴现在的轻信、以后的失望?不知是什么事让她成了我见到的无情仙,现在这些伍晴的故事,只怕是暴雨之前的片刻平静吧。”
灯光亮起,家中无人。
伍晴掏出手机,看到来自梁旭的几条留言。
“老婆,我们临时出趟差,明天晚上或后天回来。”
“辞职成功了吗?”
“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伍晴直接在留言下面点了点,拨出语音电话。
梁旭很快就接了:“喂?你怎么一直没回我消息?”
“我晚上出去吃饭了。”
“哦?看来是辞掉了?和谁去庆祝啦?”
伍晴笑了笑,没有说实话:“公司同届的那几个同事。”
“他们也够搞笑的,之前不是没找你聚会过?这下你走了,他们倒是挺积极的。不过也是,少个人竞争,他们转正就更容易了,是得感谢你一顿饭的。”
梁旭说话声比一般时候大一些。那边环境有点乱,隐隐传来音乐声,人在走动和说话的声音。
“你在哪呢?”伍晴问。
梁旭解释:“在KTV呢。同事和客户什么的一大群。”
“哦,那你接着忙应酬吧,我撂下了。”
“哎哎,等一下。”梁旭忽然想到,“咱妈今天也给我发微信,问你辞职这事来着。”
“嗯?”
“她说,如果辞了,那你就有时间,好安排上门拜访的事了。”
“啊……哦。”
“怎么了?还不太高兴啊?”
“不是。”伍晴犹豫了一下,“就是有点累,不想赶这么紧。”
“也没说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安排呀,傻小猪。”梁旭笑了起来,“你就知道还有这事就行了。要不,你妈先来考察考察我们家也行。”
“嗯,我知道了。那你忙吧,我收拾一下睡觉了。”
“好的,晚安老婆,么么哒。”
“晚安,么么。”
挂断电话,伍晴刚才还笑着的脸,一下垮了下来。
“和妈妈说,都让我和妈妈说……”
焦躁地自言自语着,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最后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洗了个澡。再从卫生间出来,看起来比刚才冷静多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就说!”
伍晴搭着条毛巾,披着半干的头发,趴在床上,像是和谁赌气一样,撅着嘴又拨出了一个电话。
顾影和光在她身后,刚刚能看到,对方一接通,手机上就出现了双方的影像,是她俩最感兴趣的那种面对面电话。
“喂?晴晴!怎么突然发视频了?有事吗?”
对面的女子看起来也是在卧室里,正靠着床头看过来。
这就是伍晴的妈妈郭红珍。可能正在保养皮肤,脸上涂了层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什么,倒显得比实际年纪娇嫩些。
“嗯,妈妈。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伍晴抿抿嘴,还是有些紧张,“我辞职了。”
“哦。是不是缺钱呀?妈妈再给你点。”
“妈妈,不是要钱的意思。”
“跟自己妈妈客气什么?缺了一定要早点跟妈妈说,啊?”
“嗯,真不是要钱。”伍晴笑了笑,“是……我和梁旭现在谈婚论嫁了,他们家说,想去你那里拜访一下家长。”
“什么?”郭红珍猛然坐直了,“那你答应了?”
一看妈妈这个反应,伍晴又生了逆反心。
“我本来就答应了。”
“你怎么能擅自决定这种事!”郭红珍声音提高不少,“你说要谈恋爱,房租高和小梁合租,妈妈虽然不太同意,但也可以理解。但是妈妈一再跟你说,你刚出社会,要以工作为重,不要全心全意扑在恋爱上,你倒好,一开口就是要结婚!”
她皱着眉,口气硬了:“是小梁家提的吧?小梁本人什么意思?他在家吗?你叫他来,我问问他。”
伍晴撅着嘴:“他出差,不在家。”
“也好。”郭红珍呼了口气,“那妈妈就问你,你自己之前是怎么打算的?”
伍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倒个干净:“我就想结婚!我之前也没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们照毕业照那天,梁旭当着好多同学的面,跟我求婚。我当时就答应了。我和他同居,就是冲着结婚去的。”
“那你的工作呢?”郭红珍气不打一处来,“才刚刚毕业,才工作几个月?你转正了吗?现在结婚,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影响你的工作和收入,打乱以后计划好的生活节奏!”
“不会影响的,我刚不是说了吗,我辞职了。”
“你是为了结婚辞的职?”
“对啊。”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晴晴!”郭红珍满心焦急都写在脸上,“你辞职去结婚,你们小家庭吃什么喝什么?靠他一个人的收入维持,不说能不能维持下去,就单说你以后花钱都要找他伸手,这就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不用找他要钱,我有共同财产。梁旭说了,买房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在哪买房?谁出钱?”
“当然是在这边买,房款他们家出啊。”伍晴有点得意,“我未来的婆婆说了,一切都是他们家办齐,买房买车带装修,不会亏着我的。”
“他们家说了要买好房子?出全款吗?”
“没有啊,现在房价这么高,谁家能一下拿出那么多钱呀?说好了是他们家出首付,以后按揭。”
“那谁来还这个月供?”
“我们呀。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房子。”
“我看未必。打算领证前买还是领证后买?你那部分算赠与还是算共同财产?你都和他们家谈清楚了吗?”
“妈妈,你怎么这样!”
伍晴终于不乐意了。手往床上重重地一捶,眼圈就红了,声音也有点发哑。
“你就像个冷血动物一样,一点情分都不讲,满嘴就是钱钱钱!你以前对我爸就这样,把你自己的家都拆散了,现在我要建立小家庭,你又跟我这样算计!你怎么不盼着家人好!你怎么就不支持我!”
第111章 离合
女儿的话, 敲在郭红珍耳边。她听着手机里传来的抽泣声,只觉得太阳穴都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晕,深呼吸了几次, 才把那些严厉的神色咽下去,尽量平静地对着伍晴劝说。
“晴晴,婚姻关系,并不是有感情就可以的。妈妈以前没有跟你讲过这些, 是觉得你还小, 还没有到结婚的年纪。可是你已经做了这种决定……妈妈问你, 你了解婚姻法的规定吗?明白共同财产和共同债务这些问题吗?”
伍晴伸手把电话挂断了。手机丢在一旁,自己抹着眼泪生闷气。
郭红珍打过来, 她又挂断,只好发文字消息。
“晴晴,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他们家着急讲条件,我们更不能轻易相信,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兑现多少。
“即使真如他们所说,他们出资购房, 你也不能轻信,知道吗?婚姻法里规定了, 婚前财产即为个人所有。如果是领证前购房, 由小梁的父母出资, 小梁还贷款,即使产权证书上加了你的名字, 你也是没有份的。他们家许给你的彩礼钱, 法律会认为是以结婚为前提条件的财产赠予, 在离婚时,如果他们要求返还, 你都要还的。
“妈妈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这都是有实际判决案例的,你上网查一查,到处都有的。这个是我们公司法务的名片,妈妈跟你说,你听不进去,可以咨询专业人士,她们讲得更详细。
“晴晴,你要是回老家来发展,妈妈给你一个人买房,买车。咱们不缺这些钱,你回来自己看看,想买哪里,咱们娘儿俩好商量,不用图别人家的。
“你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妈妈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少走弯路。妈妈所做的这些,不是为了阻碍你,是希望你明白这些利弊,能慎重决定自己的事。可是你这样倔强,让妈妈怎么放心得下?”
伍晴终于被打动了些许,抹了两把湿漉漉的脸蛋,又把电话拨了过去。
“晴晴。”郭红珍的眼圈也有些红,“要不这样,你要是实在想结这个婚,妈妈也不反对。但是如果一下就到了双方家长会面,这样太隆重了,我们缓冲一下,好不好?”
“怎么缓冲?”
“那要看你是不是着急了。”
“我着急啊!我就想早点结婚!”
“那你看小梁最近什么时候放假,你们回来一趟。有的事情,还是我当面问清楚,也好放心。”
“我现在就问。”伍晴抓起手机来,改了个界面,噼里啪啦输入了几行字,给梁旭发了过去。
光突然低声道:“梁旭不会同意的。”
顾影侧目:“你怎么知道?”
“梁旭让伍晴辞职。这样一来,伍晴必须靠他赚的钱生活了。什么时候结这个婚,也一直是他做主导。他占这么大的优势,凭什么要讨好劣势的伍晴?又说给她钱,又说给她买房子?”
“或许这些没有成本呢?伍晴妈妈说了,离婚的时候可以要回去。”
“我就是感觉这事情,哪里都不对劲。明明是梁旭毫无损失,偏偏要让伍晴相信她占了便宜。如果伍晴妈妈真的同意了,梁旭家就算做个样子,也要真拿出钱来买房子。大城市的地价咱们也知道,可不是一般家庭一下就拿得出的。梁旭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富贵之人,只怕是空口无凭。”
“依你看来,这是画饼充饥的虚招?”
顾影觉得,是有这个可能,但还没说出来,梁旭的消息就来了。
“啊,如果去你老家,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吧?我这边好几个项目并行,两三个月内都没有空闲,老板说了不许请假。”
伍晴很快回复:“可是你父母说让我们早些谈啊。”
“没事没事,因为我耽误的时间嘛,我去跟咱妈解释。你不要着急啊,么么哒。”
伍晴的脸上,难得有这样慎重思考的表情。郭红珍看见了,却也没有催促。
过了一会,伍晴抬起头,问:“那要是……不着急呢?”
郭红珍松了一口气:“不着急更好啊。晴晴,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太短,还是再多相处,才好调整生活节奏。你能不能答应妈妈,如果不着急,两年之内不要领证?”
“啊?两年?”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如果两年后,你还是现在的决定,妈妈无条件支持你。”
伍晴想了一会,终是没有想出头绪来,最后没把话说死。
“那我……考虑一下……”
又经历了一番归拢线头,打开金茧的过程。此来情景之内,明显感到有什么变化了。
小屋里的窗户关闭了。细看窗外,天高云淡,木叶凋零。过往行人裹紧了衣领,行色匆匆。
往常一进情景,立刻能听到有人活动,对话。可是这次,只有伍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里,抱着手机,时不时划动一下。
过了一会,门开了。
梁旭从外边进来,全身冷气弥漫,仿佛在外衣之外,还披着一层寒霜。除下围巾挂在门边,手指节都微微泛红了,他又放下钥匙,搓了搓手。
这下,胸口的寒气才从嘴边叹出来,身体稍稍暖和了些。
“没做饭吗?”
他冲着幽暗房间里那一点手机光亮,随口一问。
伍晴没说话。
她好似没听见一般,面无表情,盯着手机还在看。
梁旭伸手开灯,有点不高兴了。
“怎么回事啊?叫你你不应?”
伍晴低声回他一句:“我头晕。”
梁旭气乐了:“知道你为什么头晕吗?懒觉睡一上午,成天抱着手机不离身,眼睛盯着屏幕,一盯一整天。你不头晕谁头晕?”
“我没有。”伍晴恹恹的,“你没发现家里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啊?跟我早上走的时候一样乱七八糟。”
伍晴有点不高兴:“我今天把沙发套、床罩、窗帘,都拆下来洗了!做了这么多活,结果我头晕了!我刚休息一会,你回来就指责我。”
梁旭嗤笑:“那是你洗吗?那洗衣机开起来,有你什么事了?让你陪着它转圈了吗?”
“可是我自己爬上爬下拆窗帘,我也很累啊!”
梁旭重重叹了口气:“伍晴,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柔弱,就你娇贵,就你累,啊?你怎么不看看我?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去上班,忙活一整天回来,想着吃口家里的饭,结果呢?一开门满屋子漆黑,开灯看看,这里那里一片乱糟糟,连口热水都没有,就看见你自己躺着喊头晕喊累。我还头晕,我还累呢!”
伍晴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那你点外卖了吗?”梁旭没好气。
“没有。”
“这还得等着我点?吃什么?”
“不想吃。”
“别给我赌气。”
“那随便吧。”
“你自己说的。”
伍晴往下躺了躺,低声咕哝:“你随便点,反正我不吃。”
屋里只有两个人,梁旭当然听到了,冷冷地瞥过来一眼。
后来,外卖送到了,只有一人份。
梁旭坐在餐桌边,支起手机,一边看游戏直播,一边吃他的炒刀削面。伍晴窝在沙发里,面无表情,捧着手机,继续读着什么文字。两人毫无交流。
顾影悄悄和光说着:“这是当年的秋天吗?”
光想了想:“我觉得不像。”
“你也觉得是吧?若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何以情分冷淡至此?”
“可是……就算过了一年,两年,也不至于此啊。”
两人在戏文中虽然经过不少矛盾和分离,但从来情意不减,一旦见面,就能立刻找回悸动,重归于好。看着同在一个屋檐下,心却已经疏离了的小两口,真是很难理解。
更难理解的是,若这只是日常生活的片段,又为什么能成为金茧内难以放下的记忆?
时间,一分一秒流了过去。
回忆还没有结束,异乡人被困在这冷淡气氛中,不明所以。
“我们一定不是来看小妻夫吵架的。”顾影依然笃定,“这一天还有别的事发生。重要的事。”
“可是……”光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这已经十一点半了。”
不到十一点的时候,梁旭就独自进了卧室,关了灯。此时卧室静寂,大概他已经睡着了。伍晴却还窝在沙发里,茫然又冷漠地刷着手机屏幕。
光忽然脱口而出:“不好!”
顾影怔了怔:“是了!”
两人对望一眼,冷汗透背。
“凡人伍晴,怎么能变成无情仙呢?”顾影是在问光,也是在问自己。
光应了一声:“你也想到了?”
“嗯。说好听些,是飞升。”
“简而言之,要死。”
也就是说,这段记忆,很可能是性命攸关的一段!在这几个小时之内,伍晴看似冷淡,心中一定不平静。两人旁观,自然看不到她的心事,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顾影有点发急,抬高了声音:“不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走到要死这一步了?我们不是按照金茧,一个一个来的吗?这中间是错过了什么吗?”
光望着伍晴被手机光照着,更显苍白的脸:“没有错过吧。从伍晴辞职回家到现在,爱意激情都在点滴时光里消磨。那些不经意的摩擦,细想是想不起来的。只是稍一晃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成了现在的样子。”
十二点将近,伍晴从沙发里慢慢爬起来,走进卫生间。
本来这种小事,顾影和光都不曾在意。没想到她进去之后不久,两人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拽了进去。
非礼勿视!光急忙闭上眼睛。
“没事没事。”顾影拍拍他手臂,“你看,好神奇。”
光睁开眼睛,看见伍晴正对着一支笔一样的东西发呆。
顾影解释:“这个地方,刚才是空白的,现在有两条红线。我眼看着慢慢浮上来的,好神奇。”
光还是不好意思,脸颊发红:“我们既然进来了,说明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答案就在伍晴的手边。
两人仔细看了一番那淡紫色的包装盒,啧啧称奇。
“女子有孕,竟然不必叫医生把脉,就用这种小东西自己检查就好,真方便。”
“那红线是什么意思?怀孕还是没怀?”
“盒子上画着呢,两条线是有孕,一条线是没有。”
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要死,而是要生。”
第112章 意外之喜
喜讯当前, 伍晴却并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会……”
她慌乱地撕了些手纸,把验孕棒包起来,塞进废纸篓里。又想了想, 干脆将纸篓的垃圾袋也提了出来,打上几个结,又打开家门,放在外边。
“一定是因为今天喝水少, 排尿少, 测得不准。对, 一定是。”伍晴喃喃自语,“明天再测一次, 多测几次……说不定,是试纸坏了呢……”
顾影却还挺乐观:“这个世界既然如此神奇, 想必千金科也是水涨船高。若是实在不想要孩子,大概可以平安拿掉吧。”
“你怎么知道?”
顾影指了指伍晴。
伍晴正坐在马桶盖上,在手机里搜索“无痛终止妊娠”的医院介绍了。
尽管她将音量调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 “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还没开始吗, 已经结束了”之类的夸张表演, 依然令人尴尬无比。
“我不太相信这个手机里所说的。母子乃是一体共生, 就算医疗得力,也未必那么安全。”光担忧。
“既然有这个条件, 那早做决定也好。一时危险, 总好过以后长久为难。”顾影叹道, “我们应考的书生,都不愿意在中举之前感孕。因为我们知道, 孩子和前途相比,还是前途重要一些。”
光很少听到这种事:“那……若有万一,会想要拿掉孩子吗?”
“不会啊。正合你刚才所说,母子一体,不好分离。在我原先的世界里,解决不好这个问题。拿掉孩子比生下孩子的风险还高,有可能落下病根,影响以后生育。所以,意外怀妊,也只能暂断前途,待生下孩儿,再行备考下一次。”
“如此,母亲至少要耽误三年时光。”光皱起眉,“会不会因此怨恨自己的孩子?”
顾影低声道:
“自然会。我就亲眼见过。
“有两三个和我老师相熟的官员,只因为些微小事,就把长女长子送去很远的庄子里或老家族里。名为‘管教’,实则只是把科考不利的过错迁怒在她们身上。
“我听老师说,那几个孩子都很会察言观色,性子极为乖巧,她们并不愿忤逆亲人。可是,她们的存在,便是忤逆了。
“母亲就是母亲,何况又是那么聪明的母亲,怨恨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来。那些惩罚,名正言顺,外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叹一叹清官难断家务事,觉得小孩子有些可怜罢了。”
光听了,自然不忍:“即使是个传宗接代的女孩儿,母亲也会怨恨她?”
“嗯。人的心结,总很难消除的。”
光叹了口气:“看了伍晴这些过往,我有些牵挂她了。虽然我也希望是测试错误,但又想到,既然此事能包成一个金茧,必不是有惊无险,而是确有其事了。”
伍晴一夜没睡,情景并不消散。想必她内心又考虑了很多,才这样难忘。
清晨,天还没亮,梁旭又穿戴整齐,上班去了。
伍晴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上午。中午醒来之后,只是喝水,检测,又用掉三根验孕棒,每一根都浮现出了两条清晰的红线。
她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最后,忽然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些食材,进了厨房。
在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中,顾影已然猜到:“我想,她是要和梁旭说清楚了。”
光赞同:“我看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
转念一想,却又犹豫:“他们的感情已经这样了,两个人相对,冷冰冰的,一天说不上两句话,话题还都是什么洗衣服吃饭的,有什么意思?难道结了婚,就会变好吗?”
顾影不以为然:“男子自然是要求着女子婚配的。他先前就看上伍晴,求过一次婚了,何愁没有第二次?”
光笑她:“你倒是真有信心哪。”
顾影也笑:“就像你对我啊。”
“我那是没有选择。”
“别嘴硬了,每次都有一个叫什么云的女子和我争抢,你怎么选的?还不都是选我?”
“若有下次,我就选她,杀杀你的锐气。”
“那咱们走着瞧。”
伍晴还在厨房忙碌着。小小的玻璃门板,关不住饭菜的香气。
天色已晚。她打开厨房门,端出来几道冷盘和小炒。
颜色新鲜,香味诱人,果然是有好手艺的。
梁旭就是在这时回家来的,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的菜,顿时眉开眼笑。
“哎,你终于肯做饭了。”
他挂好衣服,去洗了洗手,坐在桌边和伍晴聊天。
“今晚本来有个局。我想着,去了也是喝酒,吃不上什么东西;我又没车,万一喝醉了还不好回家。没想到,这决定还真英明。”
伍晴戴着厚手套,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砂锅来。一掀开,里面是满当当的海带和排骨,鲜香滋味扑鼻而上,水雾模糊了人的面容。
梁旭紧盯着锅里,眼睛都亮了,不可抑制地吞了吞口水。
“做这么多好吃的?这是为了补偿我吗?”
“算是吧。”伍晴的脸色也柔和了些。
虽然梁旭吃饭吃菜很积极,但还是像昨天那样,一边看游戏直播一边吃。伍晴冷了冷脸,到底没有说什么,也只顾着自己默默地吃。
就连外人都能看出,这顿饭丰盛得不寻常,梁旭还是没有察觉。吃饱喝足,他还在屋里走了几圈,说是吃撑了。
伍晴把用过的餐具堆在水池里,没有急着刷洗:“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
伍晴拿出验孕棒,递给他看。
梁旭看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这是……两道杠?你有了?”
“怎么?还想问是谁的吗?”伍晴板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梁旭却很开心:“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我可太放心你了。你能找谁去?我的我的,我是那种做了不认的渣男吗?”
伍晴抬起眉毛,神情轻松了不少。
“虽然有点意外,还是生下来?”梁旭忽然有点紧张,“我看我同事她们备孕,都要备好几年的,天天吃叶酸鱼油什么的。你看,我听都听会了。咱们怎么这么快?哦!对了!我记得,她们说不吃这些的话,小孩将来不聪明。明儿我打听打听她们吃什么牌子的,等下班就去药店给你买!”
好像无论哪里的新爸爸,都是这样手足无措,欢欢喜喜,不知道忙些什么好,最后只剩下在屋里打转的份。
“哦!对对!我要拍个照,发朋友圈!”
梁旭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会。
片刻之后,两人的手机提示音响成一片,有向男方恭喜的,有向女方恭喜的。消息实在太多,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互相依偎着,各自带着笑容,回复着朋友们的祝福。
光在一边看着,心里热热的:“这下可好了。果然孩子是妻夫感情的纽带,有了孩子,她们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顾影却冷笑了一声:“未必。”
“怎么?”
“你记得吗?梁旭家承诺的好处,什么房子,什么车子,什么财礼,可都没到位呢。”
“那不是更好吗?为了结亲,男方肯定要备厚礼——”
光忽然止住了话头。
因为他想起来了,这里和他之前的经验是不同的。
顾影提点:“你要把伍晴这出戏,当做我们在侯府的那一出。此女即是彼男,此男即是彼女。”
那出戏文实在有些早,光已经记不得太多细节。此时刻意去想,才发觉无情仙在设置场景的时候总是颠三倒四,很多事并没有具体的依凭。
对于道德风俗,他只有模糊的印象:“婚前怀妊,是为私奔,只能做侧室,不可做正夫?妻?”
这一颠倒,他就有点糊涂了。
顾影又想了想:“我觉得,这就是伍晴妈妈担心的事。”
光不以为然:“说不定,情况也没这么糟。梁旭妈妈不是还挺喜欢伍晴的?这下有了腹中的骨肉,两家合成一家,万事都会好说。”
“不会好说的。”
光还没来得及细问,只见梁旭接起了面对面的通话:“妈!”
梁母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你们刚才发的朋友圈是真的吗?”
“真的,妈。晴晴今天测了好几遍,确定是有了!”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恭喜你们恭喜你们哦!我要赶紧给晴晴发个红包!”
伍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梁母果然发过来一条转账申请,数目是1001元。
“阿姨,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跟阿姨客气什么,快拿去快拿去。”
如此推脱两三次,伍晴才道谢,接下了红包。
梁旭吃醋似的打趣着:“妈,你偏心。你儿媳妇是千里挑一,我是多少?”
梁母咯咯地笑着:“你还是个宝宝!”
一通电话打得其乐融融。
挂掉电话,过了一会,梁旭忽然想起来:“你妈怎么没有表示?是不是没看到朋友圈?要不然也打电话通知一下?”
“不用了。”
“怎么?”
“我没有发朋友圈。因为……刚才我忘了这回事了。”伍晴眼睛瞟向一边,眨得很快,“我们那边的风俗,怀孕前三个月是不能声张的,怕孩子不稳什么的。”
“怎么会啊?这都是迷信。再说了,等三个月后再跟你妈说,那咱们还怎么筹备婚礼啊?大着肚子穿婚纱不太好吧?”
伍晴忸怩了一下:“其实……我一直觉得,拍毕业照那天,就算是婚礼了。”
梁旭愣了一愣,忽然一笑。
从这笑容看起来,就知道他的心又化了。
虽然穿着简单的居家衣裳,但这脸上的神色含情脉脉,依然是当年那个唱着竹枝词的俊俏小伙。
伍晴的脸色,比起当时略带苍白。可是专注的眼神,甜蜜的笑意,依然没变。
两人有感而发,又重温了一遍毕业时拍的录像。
甜美的音乐声中,火红的凤凰花树下,同学们的笑容和祝福,都很真挚,气氛很甜。屏幕之外,伍晴和梁旭相依相偎,不约而同地想着以前的事,十指紧扣,心里暖暖的。
第113章 竹篮打水
尽管跟着伍晴感动过, 可是等回到茧山旁边,面对空旷的后台,孤独的茧山, 凝固的池水,凌乱的金丝,顾影很快明白过来。
“我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若刚才的回忆真的甜蜜, 这金丝就不会像这样黯淡无光。”
光静静听她说, 手中缠起金丝线。思索了一阵, 又有些担心,皱起了眉。
“那她后悔的是什么?留下孩子, 答应梁家的条件提前结婚,是愧对了母亲。不要孩子, 坚持承诺两年不结婚,是愧对孩子。到了这种选择的关口,无论选哪条路,都太难了。”
顾影幽幽道:“把自己搞成死局, 还真是无情仙的风格。”
光心中总有隐隐不详:“我们快看下一个金茧吧。”
两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落回了那熟悉的小房间。
眼看窗外还是寒风萧瑟, 两人以为又过了一年。但环顾房间里的一切, 发现陈设并没有变动, 才知道这依然连接着上次的记忆。
“无情仙也真是的。”顾影抱怨道,“咱们从前拍照片, 都习惯在照片背面写个日期、地点。她怎么不标明?每次都让人猜。”
光听得无奈:“那她收藏这些记忆, 想必是给她自己慢慢体会的, 又不知道你我会窥视。”
“呵!难道我很想看她磨磨唧唧,纠结在生活琐事里吗?我不过碰碰她的金茧, 她就逼着我站在这里看完她的记忆。既然如此,那就得让我看个明白。你给评评理,这是我要求多,还是她太蛮横?”
光瞥她一眼:“看你这个态度,遇事不顺就怪别人。无情仙和我说过,你总是理直气壮地要东西,把她的仙药当寻常丸子吃。”
“我倒是不想吃,她倒是放我回去考试呀?我可浑身是理,就怕她不来找我分说。”
两人聊着聊着,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伍晴呢?”
匆匆脚步由远而近,钥匙串一阵响动,门被人拧开。
梁旭不知道是从哪里刚刚狂奔回来。在这样的冷天里,竟敞着大衣,满脸通红。头发丝都湿透了,滴着热汗,从顶门上冒着白气,喘息不匀,一进门就喊。
“晴晴!”
他也来不及换鞋,脚底打滑,几步冲进卧室,打开了灯。
顾影和光不由自主跟着他动,一看见伍晴,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伍晴倚着床,蜷缩在床边的脚垫上。毛茸茸的米白色脚垫,被她身下涌出的血染上了大片猩红,触目惊心。
她还醒着,但看起来好像随时要昏过去。梁旭抬起她的脸,她只是看过去,两眼聚焦,都仿佛用光了力气。
“我叫了救护车!但是路上太堵了!我半路上叫了救护车!公交……公交堵在路上,我跑回来看你!救护车来了,我打过电话了!你等一下,等一下……”
梁旭彻底慌了,语无伦次地跟她说话。
忽然顾影口中发出“嘤”的一声,也倒了下去。和伍晴的动作差不多,手捂在下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顾影!”
现在,光的姿态和心情和梁旭相差无几。一看顾影不好,急忙跪在她身边查看。
顾影状态比无情仙好一点,还能在这彻骨的痛里,发现端倪。
“这是……侯府大小姐受伤时的痛感……”
冷汗遮住了眼帘,泪水从眼角往外涌,痛处一片湿滑,竟然也流出了血。
“这……该死的。”
她心里想着:“无情仙,算你狠!只因为在戏文里没让我真的受伤,却在这个时候找补?不过是看了你的回忆,要不要这样折磨人?”
这时候,她都有点怀疑,发现茧山,查看记忆等等,是无情仙刻意为之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尖锐鸣笛声响彻整个小区,私家车和行人都尽力避让开。不多时,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给伍晴做了些应急处理,把人抬走了。梁旭顾不得手上的血污,顺手收拾起钥匙手机之类随身的物品,仓皇地跟着人走。
光手足无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了顾影,只觉得余光之中景物转变,却来不及抬头看看。
伍晴得到了救治,可他们在情景的另一边,无医无药,只能由顾影生受着。
大约是方才打针见了效,也可能是伍晴昏过去的缘故,在救护车厢里,顾影觉得疼痛稍稍减缓了些。
她抓紧了这个机会,向光交代:“没关系,别怕,死不了。只是,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侯府大小姐,受了这次的伤之后,伤了半边身子。别人都说,这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光立刻明白了:“她把这痛楚和不能生育的恐惧加入戏文,赋予了你,才有了那个侯府大小姐。”
“对。伍晴没有死,大小姐也没有死。所以,我也不会死。你放心。”
“好,那你省些力气,不要再讲话了。”
“不行!我要说。”顾影恨恨咬牙,“你不知道,这家伙口口声声,说要折磨男子。我还信她,我还劝她!我傻不傻?我他大爷的傻透了!她要折磨谁,都是我在倒霉!!!你今儿也看见了,她连折磨自己,都得捎带着我!”
猛然间,一口气缓不上来,咳嗽一阵,又牵扯到伤口,剧痛难忍。
光只得扶着她,轻声地劝:“你可少说点吧……”
但他心底知道:“无情仙压制我,远比你更多。她在戏文里设了多少圈套,威逼利诱于我,要绝我的生路,要弄脏我的身子和名声。虽然我和你相好,可你从来不曾看看,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可顾影确实承受着痛苦,她也不是完全解脱于事外的。看着她咬牙忍痛,看着她流出血来,光胸口那股怨气就拐了个弯,也往无情仙身上引了过去。
可是伍晴,她也这么痛,她也是受害者。
光有些茫然。
所有人的发泄都有出口,只有他自己,找不到源头。
医院很近,说话间就到了。
情景里,医生护士都在为病人忙碌,情景外,顾影正偎在光的怀里,调整呼吸。
“我觉得,医生可能给伍晴做了镇痛的措施。所以,我感受到躯体麻木,没有那么疼了。”
光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不知道伍晴要痛到什么时候,但愿时间短一些。”
“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你看,伍晴已经晕了过去,并且被人推走了,我们两个却没跟着她,被留在医院长廊上。如果这也是伍晴的回忆,她怎么会拥有自己目之不及的回忆呢?”
光抿着嘴,也想不出所以然。
但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梁旭,他有点懂了。
“这段情景,大概是梁旭讲给伍晴听的。由于伍晴熟悉家里的场景和医院的场景,她就在想象里编织出来,补全成了一段回忆。”
顾影低声应道:“有可能。”
走廊上,一位女医生正在安抚梁旭:“家属,你先不要着急,我们一定会尽力救治病人的。你先去走一下手续,交一下检查费用。后续确诊是什么情况,需要怎么治疗,主治医师会和你商量。”
梁旭一脸茫然,手上的血都没有擦,就这么伸手去接她拿着的单子。
女医生找护士要了张消毒湿巾,递了过去:“擦一擦吧。”
梁旭这才缓过劲来,低声道了谢,一边擦着手,一边沿着楼梯下去了。
光忽然惊觉:“不是梁旭!”
顾影没懂:“嗯?”
光解释:“刚才,从家里上救护车,我们一直跟着梁旭。而现在梁旭下楼去了,我们却没跟着。看来,这一段回忆,是另一个人给伍晴构造的。”
顾影想了想,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梁旭有问题。”
这次轮到光不懂了。
顾影低声道:“这说明梁旭没有跟完治疗全程。”
光悚然一惊。
顾影道:“医院不是善堂。你看伍晴流那么多血,只怕又是输血,又是抢救,又是手术,要花好多钱吧。梁旭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他有没有这么多钱,肯不肯拿来救伍晴,谁知道呢?梁旭和伍晴没有结婚,从律法上来说,是毫无关系责任的两个人。他负担不起,转身走掉,其实从道德上和律法上都没有错处。”
光没好气地道:“可谁能看见爱侣遭难,还无动于衷呢?梁旭若要一走了之,真的就没错吗?这样处事,按照平州话说,那就叫‘不干人事儿’。”
顾影轻轻一笑:“我想起你在平州的时候,和我那么生气,还放不下我。我都看得出来。几次三番,自己下着决心不理我,拿着眼神当刀子剜我,可是一旦我真有危险,你那个模样,比谁都着急。我是忘不了的。”
“所以你就相信,我会傻兮兮地卖身换药去救你啊?”
“你会的。”
“少胡扯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男医生从诊室走出来:“刚才送来的急病号,家属在不在?”
女医生急忙应声:“家属交费去了。”
她看同事脸色不好,多问了句:“怎么了?”
男医生皱眉:“宫外孕。情况不太好,想保命不能保守治疗,要切输卵管。”
“啊?”女医生也紧张起来,“那是个大事。”
正巧这时,梁旭拿着单子回到楼上来,见了医生赶紧凑上去:“医生!她怎么样?”
医生把他拉到一边,具体说了些名词,又说了要动手术,请他填单签字。
梁旭脸色惨白:“我……我跟家人商量一下。”
“你要快点!不然病人有性命危险!”医生十分严肃,“你们是一家人,对吧?多为病人着想!”
说完,他又回到诊室里去了。
这是个争分夺秒的时刻,梁旭跑到走廊尽头,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时面如土色。
“医生,我不是她老公,只是男朋友。是不是没有资格签这个字……”
女医生柳眉一竖:“那你联系她的父母啊!”
“我……”梁旭面有难色。
他没有郭红珍的电话号码,伍晴怕有矛盾,一向避免让他们联系。如果用伍晴的手机打过去,一上来就和人家妈妈说女儿命在旦夕,那像话吗?
正没法决断,手机铃声又催命似的响了起来。一接起电话,梁母那经过电波扭曲的声音格外刺耳。
“梁旭你傻啊!你如果签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家赖上你了,要你负责怎么办?你能不能为你爸你妈想想!……”
第114章 他乡遇故知
(章首作话)
女医生听着这通电话, 拳头都硬了。口罩遮挡了她大半的神情,只能从紧皱的双眉里看出想要发火的痕迹。
梁旭身累心累,嗫嚅着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挡, 用上全身力气挂断了电话,只见女医生无声的催促就在眼前,眼光映着白炽灯,亮得像匕首似的, 直刺到他心窝里。
他被两边的态度夹攻, 已经头脑发蒙, 没办法做出什么判断。张了张嘴,只虚弱地吐出一句:“让我想想……”
女医生当然知道来不及:“那你先把单子填一下。”
梁旭那一头热汗, 到现在全变成了冷汗,整个人湿哒哒的,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握着笔,手腕使不上力,写不出字。
“身份证给我。”
女医生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笔从梁旭手里抽了出去, 又拿走身份证,趴在护士站的台子内, 写了起来。
“伍晴, 女, 汉族,身份证号……”
越写越是发觉, 和记忆中的人有太多一致。看一看身份证上的照片, 搜寻出记忆的影子, 又和刚才匆匆一瞥的病人重合。
“哎,你——”
她抬起头来, 想再问问究竟,不料面前早已没了人影。护士站的台面上,多了一部手机。
“草!”女医生霍然站起来,探身往外看。
“程医生?”路过的护士被吓了一跳。
主治医生又匆匆出来:“不能再等了!病人的情况拖不得,要马上手术才行!小程,你看她家属商量好了没有?”
“家属跑了!”程医生咬牙切齿,“这怂货!”
主治医生听愣了:“那怎么办?要不要赶紧请示主任?人命关天啊。”
程医生霍然站起身,就要往诊室里闯:“病人好像是我朋友,我看名字年龄和身份证区号都对得上,只是这几年没见面,我不能立刻确定。李老师,你让我看她一眼。如果真的是她,我来联系她的家属,我给她签字!”
李医生一惊:“小程,这太冒险了!这……”
“别说了,就算现在找主任,她也要去找院长,一层层指示批下来,哪有我现在代签来得快?救人要紧!”
程医生一面说,一面风风火火小跑到病床前。
李医生有些不放心,紧随其后,却看她只是一瞥,便转了过来,又风风火火往外跑:
“行了,我确定了,就是我朋友。我来找家属,李老师你就准备手术吧!拜托了!”
李医生一时也没法判断她说的真假,但知道病人等不得,只好咬咬牙应承下来。
值班护士们也捏着一把汗,生怕出事故。但看程医生拿起病人家属留下的手机,准确输入了密码,才放了半颗心。
“程医生,你们真的认识啊?”
“当然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程医生在手机里翻找了一下,找到录屏功能,点开了视频通话。
郭红珍很快接通了,只觉得眼前的年轻女孩很眼熟。
“你是……”
“郭阿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程萱!”
“哦,对对,是小萱。你这是当医生了?”
“是的,阿姨,你听我说……”
郭红珍刚才还不太明白,这时看到程医生戴着口罩,背景洁白,看似医院的模样,猛然明白了。
“小萱!晴晴她怎么了?”
“阿姨,你先别着急。是这样的:刚才,晴晴有出血症状。她男朋友把她送到医院来,我同事接诊,诊断为宫外孕。她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尽快做手术,切除一侧输卵管……”
郭红珍听得怔住了。
程医生也差点说不下去,鼻子一酸,吸了吸气。
“郭阿姨,时间紧迫,我们希望现在就给她做手术。如果您信得过我,您可以授权给我代签手术同意书。我现在和您通话是录了屏的,只要您愿意配合,我现在就能签字了。如果我们领导问起来,我会给他们看一下视频作证明。”
郭红珍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授权给你。”
程医生急忙拿起一支笔,在文件签名。
郭红珍有些慌张,但强自镇定:“小萱,幸好你在这,拜托你帮帮她。我这就找车,连夜过去……”
“好的,阿姨。”程医生抬起文件,放在摄像头前,“您看,我已签字。”
“程思齐……?”
“哦!忘了告诉您,我改过名字。”程医生急忙把胸前的名牌取下举了起来,给她比对,“您还叫我小萱就行。”
郭红珍点了点头:“好。请尽快安排手术吧。费用不是问题,一切事情我都会全力配合。”
“阿姨,我们会尽力的。您别着急,后续有什么事,我会用晴晴的手机通知您的,谢谢您的理解和配合。”
“是我要谢谢你,小萱。幸亏遇到了你,阿姨放心的。”
切断视频通话后,程思齐松下这口气,眼圈霎时红了:“明明郭阿姨才是最难过的人,她还反过来宽慰我。”
身边的护士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递过纸巾来。她擦了擦眼角,就恢复了精神,拿着手术单去走流程。
一番忙碌下来,伍晴终于及时进了手术室。
程思齐及时把消息传给了郭红珍,这才扶着护士站的台子,松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好了。”
护士有些担心:“程医生,家属都走了,这手术费用是……”
“是我给垫上的。”
护士更担心了:“你这样太冒险了。”
“必须得冒这个险。你们不知道,我和晴晴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是同班。只要老师让自己选同桌,我俩永远要选彼此。我跟她相处的时间,比亲姐妹都长。现在她妈妈在老家,男朋友又不敢管,我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阿姨也是因为放心我,才会授权给我签字的。”
护士听得羡慕:“哇,你们都是女孩子,可惜了。要是一男一女,那青梅竹马……”
“哎哎哎。”程思齐屈指敲敲台面,“不要这么肤浅。”
另一护士冷不丁插了句:“百合也可以。”
“那也肤浅。”程思齐眉眼弯弯,“你们不懂。”
此时,顾影虽然看不到手术室内的情形,但她和伍晴的感受相通,明显觉得痛楚减轻了许多。或许是麻醉针已经起效,手术进展顺利的缘故。她闭目休息,光环抱着她的肩,旁观了整个过程,不禁低声感慨。
“原来是他乡遇故知,多亏有程医生在。只是梁旭这人,好没有担当,事到临头竟然跑了。”
顾影听他说,微微一笑:“倒也合理。他还是个宝宝。”
这么亲昵的玩笑话,被她复述出了十足的阴阳怪气。
多亏了医学发达。这样性命攸关的灾祸,只消做个手术,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已无后顾之忧。
伍晴在妇科病房里安顿下来的时候,夜色正深。
住院部楼道里灯光昏暗,病房门各自关闭,病患和陪床家属都陷入了梦乡,只有值夜班的护士偶尔走动。
“程医生,忙到现在啊?今天不是你的夜班吧?”
程思齐轻声答:“病号是我朋友。她家人都在老家呢,我就帮着办办手续,照顾一下她。”
“太辛苦啦。”
“嗨,这不是遇上了吗?随手帮忙。”
随着伍晴脱险,程思齐的心情好转了,顾影的身体也好转了。方才流了满身满手的血,现在都已完全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一场噩梦。
顾影掀起衣衫,只见下腹侧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疤痕。用手按压,能感到阵阵刺痛,却也在忍耐限度之内。
她忍不住抱怨:“在演过侯府大小姐的戏文之后,故事翻篇了,我身上这条疤痕也就消失了。怎么在此时又……”
光轻声道:“大概是无情仙想借此提醒你,注意你们之间的联系。”
顾影皱眉:“我可不想再联系下去了。她大出血,我就跟着出血;她动手术,我身上也留了疤;万一她在这里升天,岂不是要带我一起去死?”
原本,光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顾影已经焦虑极了,他并不便火上浇油,便默默陪着。
此时的住院部,一片静悄悄。程思齐和护士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却能真切地飘到二人耳中来。
“晴晴超级厉害的!小时候她就是我的偶像啊。”
“为什么啊程医生?”
程思齐提起往事,眉飞色舞:
“她可神奇了,简直过目不忘。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跳舞、做操,她学一遍就会了,然后就来教我。我不会,她也不骂我,都笑嘻嘻地鼓励我,特别有耐心。我们经常一起看那种有画有故事的小人书,我只是看看画儿,转眼就忘,可她都能记住,还能再把里面的故事组织一遍,绘声绘色地讲出来。
“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老师可喜欢她啦,年年都推荐她参加讲故事比赛。最厉害的一次,还拿了个全区第一名呢!她长得又机灵,笑起来又很可爱,成绩又好,是我们学校的小明星。老师们都喜欢逗她,我们也争着和她一起玩。”
护士们小声笑着起哄:“可是,程医生你才是独得闺蜜恩宠,对不对?”
程思齐洋洋得意:“那当然!”
“还说不是百合?”
“嗑到了嗑到了!”
程思齐笑骂:“胡说八道什么!哎,你们自己都会嗑了,那我也不用讲了!”
“讲嘛讲嘛!”
程思齐捂着嘴笑了笑,在护士们的催促里继续讲下去。
“到了初中的时候,她就更不得了了!我这样普通的同学,光写作业就已经很累了,可是晴晴这样的大才女,还能在课余写小说!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往桌子上一趴,那个笔尖啊,就像跳舞一样,在笃笃笃……一直不停地写,一眨眼就写出好几行。下课才十分钟,她都能写满一页笔记本。
“我俩坐同桌,我追文可方便啦。她写一页,我就看一页。哇,写得可好了!
“有一次,我实在等不及,就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偷偷看。正好那个情节特别特别虐,看得我眼泪刷刷的,把老师吓了一跳,问我是不是病了,叫她赶紧送我去校医院。
“我跟你们讲,我这个没出息的,出了教室还惦记着没看完的故事,握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哭,一边问:‘那最后……他俩分手了吗……’她只好给我讲后面的情节。讲完写到的,又讲没写的。我俩也不去校医院了,专门逃了一节课,蹲在花坛后面讨论情节。
“晴晴真是人好又有才,跟她做好朋友,我觉得我可赚了!可惜在初中毕业之后,我就转学籍,来了本市,跟她分开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了她好几本手写的小说呢,珍藏了到现在!”
护士听得羡慕:“什么小说,写得这么好啊?让我们也看看呗?”
“我最喜欢的一篇,叫《鲤跃龙门》。可惜这篇是她初三的时候写的,到毕业的时候,才写了三分之一。”程思齐不无遗憾,“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设定:有一个女书生,凭借自己的努力,通过重重考试,最终中了状元,官拜宰相!”
第115章 她是谁
,我是谁
“女状元的故事, 也不算独特。”护士中也有见多识广的,“这不是和孟丽君一样吗?我还看过这个电视剧呢!”
“我也看过!后来还娶了公主嘛!”
“那是《女驸马》,不是同一部剧啦。”
“呵!才不是这些。我说的, 和你们看过的都不一样!”程思齐十分自信,“我们这篇,是女尊文。”
“女尊?那不都是NP玛丽苏吗?”护士犹豫,“听说还特别少儿不宜。”
程思齐正色:“谁说的?那都是误解。”
她拿起手机搜了百科:“看, 这里面写了:女尊, 就是一个女子为尊的架空世界。晴晴的小说就是这样, 王侯将相都是女子,我们不带男人玩儿。”
说到这里, 有点炫耀的意思:“而且,我们晴晴的语文和历史学得特别好, 很适合写这种文。别看她当时才15岁,可写出来的架空世界有模有样,一点也不比大作家差!什么县试、府试、院试的,头头是道。让人觉得这篇文里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里面的人物也都是活生生的。”
“可是,故事内容全是考试?考试有什么好写的?”
“这你就不懂了。”程思齐点开手机给她们看, “你们看, 现在的小说网站上, 专门有这类‘科举文’,写的就是科举考试的过程。”
“那会不会枯燥?”
程思齐笑着答:
“我们晴晴写的, 怎么会枯燥呢?
“我下次拿来给你们看, 今天先大概讲讲:
“女主叫聂青鲤, 和《鲤跃龙门》的文名照应着。一开始,她小小年纪就很聪慧, 大家都说她是个神童。然后她不负众望,才十一岁,就一口气考上‘小三元’——大概相当于中考状元的感觉。
“然后,她在府学里努力进取,学习了好几年。在上京考试的时候,却意外落第了。这就好像一个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高考失利,打击特别大。
“她虽然很难过,但还是回乡继续攻读。认真地总结自己的短板,努力学习。邻里和同学的风言风语,她都默默地消化着,很让人心疼!”
护士们等她继续讲,却见她拿起水杯喝了几口,便又放下,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咦?程医生,怎么不讲了?”
“讲完啦。”
“这就完啦?”
“对啊,本来就写到这里。”程思齐捧着水杯,“听我这么讲很简单,但其实她写了很多字,有一种岁月在流逝,大家都在成长的感觉……”
在她讲述的时候,顾影的回忆已经扑面而来,占满脑海。
书斋之外的风雨,同窗之间的琐事,那些志得意满和怅然若失,都没有忘怀。
可是,不对啊。
这都是顾影的过往,却以聂青鲤之名记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巧合?还是确有关联?
苦苦思索之中,她的回忆搜索至进入戏文前的那一刻。
春夜,微凉,她忽然从床帏中惊醒。
第一个反应,便是先松松穿了鞋,下床走到书桌边,看了一眼自己在傍晚写好,压在纸镇下面晾干的策论文章。
夜深了。月光照在窗棂,玉兰花影拂过纸张,那卷尾的花押,像是一尾鲤鱼的形状。用水墨画了一个弯,点了睛,扫了尾,勾了背,活灵活现,笔法自如,仿佛画惯了的。
她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却也说不上来。就着在昏暗月光,再度仔细看时,那里的鱼鳍、眼睛,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抹弯弯的笔迹,正像一钩月亮。
好似是她看错了。
但她方才分明看清了。
怪哉,画在纸上的花押图样,怎么能在一瞬间就改变了呢?
这鲤鱼花押如此眼熟,又是怎么回事……
“顾影!顾影!”
朦胧之中,似乎听到谁在喊她,声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并不想答话。恍惚中,那呼唤渐渐消散在耳畔,仿佛偶尔路过的风声。
光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顾影的一些经历,但感受没有顾影那么深。本来正想对她说:“程医生讲的这个故事,跟你有些像”。一转头,却发现她不对劲了。
不知何时,她离得远了,处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竟然再也无法触碰到。身上穿的,换做了一套书生衣巾。在她身侧,平白出现了一棵白玉兰。
玉兰伸展着枝杈,玉簪一般的花朵缓缓开放,无风轻摆,像是招引的手指。
到了这个份上,瞎子也能看出不对劲来。
光焦急地叫了她几声,只见那树干和树枝中,忽而生出无数细密的金丝,像结茧般,层层包裹住了她。
从金丝缠缚的空隙里,光还能看见她。一动不动,神情呆怔,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对周围的包裹视而不见,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医院的长廊依旧明亮、安静,程思齐还在和护士们小声谈天。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异乡来客,正在被金丝结成茧。而另一个,眼望着这诡异的情景消散,神情茫然。
再回到后台之前,有一个瞬间,光还抱着一丝幻想。
“说不定顾影已经先我一步回来了……”
但等情景消散,他又回到茧山旁边,手中握着金丝线团的时候,才发觉身边一片空荡荡,顾影当真不见了。
他把散落的金丝缠起,拿在手里,望一望金色的茧山,只觉得从心里往外冒着一股寒意。
他不希望顾影在茧山上的某个茧中。
可她应该在哪?他却也说不上来。
唯一能断定的是,顾影和聂青鲤一定有重要的联系。顾影发现了这些联系,便和无情仙的思绪相接,才有那金丝涌出,把她也包裹成了一个金茧的下场。
此时,他有点体会到顾影打开金茧之前的焦躁不安。
“如果我继续追寻下去,说不定在某个记忆的节点,我也能发现自己的来处,但也要和顾影一样,被包进茧中,不知所踪。”
“可是,如果我保持现状,再不前行,我会永远不明白之前看到的谜题作何解答,永远被困在这虚空里。”
如果顾影还在,她一定会坚持下去。
以攻代守,是常用的手段。
光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又被各种顾虑阻碍着决定。
原地徘徊了好一阵,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顺着金线走到茧山旁边,找到下一颗金茧。
又下了些决心,才把它摘下来,捏在手里。
手指触碰到这颗茧的同时,好像有一线微弱的气流,顺着指尖钻进他的皮肤里。他下意识地一攥,脚下顿时像踩空了似的,猛然下坠!
凌晨五点,程思齐从值班室出来,匆匆下楼出了住院部大厅,朝走过来的两个模糊人影迎了上去。
寒天白昼短,此时院子里一片漆黑,人走到近前打了照面,才能看清郭红珍的面容。
程思齐紧赶两步上前,小声叫了句:“郭阿姨。”
郭红珍握着她的手,又是连连道谢。
程思齐寒暄几句“路上还顺利吧”之类的话,就提起:“阿姨,探视时间是早上八点,现在还不能进去。你看,要不先到我家去,稍微休息一下,等时间到了再来?”
“远不远?”
陪着郭红珍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大概是下车时忘了穿外套,冻得鼻尖略略发红。她问话的时候,手里不自觉地翻动了一下车钥匙,程思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远,我住家属楼里,就在医院旁边。我带你们过去吧。”
“好。”
女孩挽着郭红珍的胳膊,像陪着熟悉的长辈。
程思齐看她,觉得这轮廓眼熟,猜她可能是伍晴的表亲什么的。不料,她也若有所思,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程思齐一眼。
此时,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白炽灯照彻两个互相打量的面孔。
“刘东韵!”
“程萱!”
两个人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程思齐就着光线,揪了揪胸前的姓名牌:“高中的时候改名了,叫我程思齐。”
刘东韵立即明白:“嗨,‘死气沉沉’有什么好,不如‘成仙’,法力无边。”
“思齐!见贤思齐的思齐!”
“是啊,这不还是一样吗?又是‘仙’又是‘死气’的?”
“谐音梗扣钱了!再说了,这是医院,你可不要乌鸦嘴!”
“哦哦!我错了。”
郭红珍听她俩态度亲热,十分意外:“你们认识?”
“是啊,阿姨,我们都在同一个初中,但是不同班级。”程思齐转向刘东韵,“盟主,你还不知道吧?郭阿姨是伍晴的妈妈!”
“啊!那真是巧了!”刘东韵有些惊喜,随即有些担心,“那晴晴怎么样了?我听阿姨说,挺严重的。”
事态刚刚稳定,程思齐怕郭红珍担心,只捡好的说了:“刚送来的时候,我们也是关心则乱,让阿姨受惊吓了。幸好今晚是李老师接诊,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手艺好得没话说。现在晴晴已经没事了,只需要休养几天,就能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郭红珍面色也柔和了一些。
把郭红珍安置在住处,两个姑娘出门,在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些吃的,并肩坐在吧台前,望着外边灰蒙蒙的天色,吃几口,聊几句。
时间不多,程思齐简单讲了一番昨晚的经过,听得刘东韵唏嘘半晌:“我还以为,咱们几个会在某个假期,在老家聚起,没想到竟然因为这种意外凑到了一块。”
“唉,我也没想到,现在还像在做梦一样。”程思齐匆匆啃了几口饭团,想起,“对了,今天还是工作日呢!你上班怎么办?”
“哦,你提醒我了!”刘东韵掏出手机,用办公app填了个请假单,“原本我打算,把阿姨送过来,我就回去。现在知道是晴晴有事,我可不能不管,干脆多请几天假。”
“够随意的啊!你老板肯准假吗?”
“本来我们的工作时间就是弹性的嘛,不必坐班。”
“什么工作这么爽?还缺人吗?我也想去。”
“我在电视台做记者。”
“啊!才女们的出路果然不一样。”程思齐感慨了一通,“我在夜里还和同事聊了晴晴写的小说,现在又见到了你,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初中的时候,大家一起开脑洞,一起讨论故事,多好啊。”
刘东韵听得笑了:“是啊!虽然那时候文笔很幼稚,写的都是烂俗梗,但是跟你们在一起聊天、写文,超开心的!”
“那你现在还写小说吗?”
“写啊。”
说到这个,程思齐立刻就不困了:“还是仙侠吗?接着你以前的设定写下去?”
“不是了。”刘东韵拿出手机,“我在公众号上写一些生活情感小故事,很久没有写过长篇了。”
程思齐扫码关注,简单刷了刷近作:“盟主,你变了,你不是曾经那个只要门派不要爱情的云东流了。”
第116章 愿与君绝
愿与君绝
云东流!
这个名字, 光再熟悉不过了。
在那个修仙的戏文情景里,男主角海晴光的妻主是云浪宗少主云天心,而云天心之母, 便是云浪宗掌门、正道百家门派联盟的盟主,云东流。
光沉吟着:“刘东韵,云东流……不过是简单的文字游戏。程医生又叫她‘盟主’,更证实了这种关联。刘东韵说她不再写仙侠小说, 戏文中的云东流也是多年闭门不出, 不问世事。可是, 她毕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能化身成为数个甲子功力的仙人?”
转念一想:“我好糊涂。我之前也看过人写小说, 写戏本子,不过是写出故事里的人物罢了, 又何须亲身经历呢?”
等等,故事里的人?
这么说来,无情仙可以搭建戏文情景,可以将时间重来, 可以亲自化身为其中的角色,可以将一切人和物任意塑造修改……
与其说这是神仙的法力, 不如说这是一种创作的能力。
写小说!
对啊!写小说!
之前那些“戏文”, 如果都是伍晴写的小说, 那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只是,光一时半刻还消化不了另一个事实。
“伍晴作为无情仙, 可以修改我和顾影的行为、性格、记忆, 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 莫非是因为,我们和戏文中的其她人一样, 并不是凡世意义上的人,而是小说中的人?”
如果这便是真相,那么她们两人为追溯来处而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光为自己感到不值。
伍晴的伤口还有些痛感,醒得很早。
第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滑进来,搭在病床边缘,慢慢向床上移动,越来越亮,最终停留在贴着纸胶带的手背上。伍晴双眼望着天花板,听着隔壁床病友浅浅的呼吸,回忆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八点钟左右,隔壁床病友的闹钟响起。护士也恰好推着药车进来,先给病友扎了针,再来到伍晴床边。
“伍晴?”
“嗯。”伍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护士查看一下床尾的卡片,见她是昨晚才入院的,又问:“排气了没?”
“啊?不、不知道。”
“那你注意观察,不要疏忽,等会医生就来巡床了,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及时问。”
一边嘱咐着,看了看她昨天扎过针的地方,抬起了她另一只手,熟练地操作一番,扎好了针。
“手尽量放平,当心跑针。今天你有三瓶水,等会你家属来了,让他们帮你看着点,该换药的时候就摁铃,按钮在这里。”
伍晴从没有住过院,对这些完全不懂,只是茫然应声。心里有点奇怪:“梁旭去哪了?为什么没有陪着我?”可是在枕边摸了摸,发现手机也不在,没法联系,只好乖乖地躺着,不敢乱动了。
这时,隔壁床的大姐正捧着手机,津津有味地看视频。
中年人一般不习惯戴耳机,伍晴听得出那手机里唱的是越剧,是她自己也很熟悉的一折《碧玉簪·洞房》:
“新房之中冷清清,为何不见新官人?
“想必他,高厅之上伴亲友;想必他,书房之中去读诗文;想必他,在宴席之上酒喝醉;想必他,到父母堂前去受教训。
“我胡思乱想把他等,不觉得东方发白天将明……”
医院的气氛,本来就让人害怕,梁旭不在身边,她这样独处,更觉得孤单和委屈。随着演员的温柔吟唱,回想起了那出戏里的故事,又牵动了情场,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好在接下来剧情平缓,渣男王玉林还没有露出真面目,都是婆婆和丫鬟在说说笑笑,她也就默默地听了下去。
不多时,隔壁床的家属就来了。
这是个看起来挺斯文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保温桶,又拎了些包子,香气四溢。
病友顺着床的角度倚坐起来,抬起手去揉眼睛,家属就急忙放下桶,帮她用热水浸了毛巾擦脸擦手。病友笑着接了,家属又忙着帮她支起小桌板,垫好腰后的枕头,照顾得细致自然。最后,在小桌板上摊开早餐,这才坐下和她一起吃。
察觉到伍晴在看,病友转过脸来,温和地问:“小妹,你也一起吃一点呀?”
伍晴看她五十来岁,叫一声阿姨也不为过。但别人主动招呼,她就跟着叫:“不用了,姐。我刚做了手术,好像还不能吃东西。”
“哎哟,小小年纪,可怜的来。你这是怎么了?”
“小产了。”伍晴低声应道。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看宫斗电视剧里都这么演,怀孕早期的女子肚子疼、大出血,那就是小产了。
病友家属很是不赞成她打听别人的病情,使了个眼色过去,带着些责怪。病友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安慰了两句,浅浅叹了一口气。
伍晴倒不觉得需要避讳什么,只是还有点奇怪,自己默数着:“没吃山楂,没吃红花,没用麝香……那为什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郭红珍就进来了。
“晴晴!”
伍晴吓一跳:“妈……你怎么来了?”
“你这个混蛋!有这么大的事情不和妈妈说,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郭红珍眼圈发红,“要不是小萱联系我,又遇到好心的东韵,带着我连夜过来,我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程思齐和刘东韵赶紧上去劝:“没事的阿姨,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只有伍晴自己呆呆地望着她们,闹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忙碌了一上午,又是找主治医生,又是询问护士,郭红珍终于确定伍晴从此平安无事,这才松下这口气。
伍晴不好意思被好几个人围着陪护,心里又念着梁旭,一从程思齐手里拿回手机就按捺不住了,推说要休息,不要人照顾。恰好也到了午休的时候,郭红珍就带着两个姑娘出去吃饭了。
隔壁床吃过午饭,家属收拾起餐具离开。病友大姐就又摸出手机,继续看戏,伍晴把手机从插头上拔下,躺着打字。
“老公,在干嘛?”
过了一会,梁旭才简短回复:“上班。”
“我都住院了,你怎么还在上班?”
“不上班我干什么?”
这条消息待了几秒,就被撤回。
过了一会,梁旭:“对不起。”
伍晴:“?”
梁旭输入了一会,发来消息:
“对不起,虽然在这时候提出来,但是,昨天出了那件事,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做不了你真正的家人,因为我没有在你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勇气。
“我不能想象,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可能还会有意外,我可能还会面对昨晚那样的选择。我无法选择。
“我可能懦弱,可能逃避。这样的话,耽误你。
“分手吧,伍晴。
“我不是适合你的人。你可以有个更好的人,陪你去面对这些。”
伍晴迅速回复:“追我的是你,催促我结婚的是你,一直对未来抱有希望的是你。我只是做了个手术而已,你就放弃我了?你说好的和我共同走过风雨呢?那只是随便说说吗?”
梁旭:“不是。”
过了一段时间,又继续:“其实,我家里人对我们的状况,也一直不满意。我之前就想过,我们可能不会结婚。”
伍晴心里剧震:“不满意?你妈妈每次和我视频都说对我很满意!”
“我妈在家说了不算,是我爸一直不同意。”
伍晴眼前几次模糊,又眨眨眼睛变清楚。
“梁旭,你家所谓三代单传,是不是?
“所以听说我切了输卵管,就觉得我不能生育了,就不能结婚了,是不是?
“所谓千里挑一,也只是个谎言。你们家所谓的儿媳妇,也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是不是?
“梁旭,我失去的只是一侧输卵管。你就算随便上网查一下,也知道这不会影响生育。
“但是你们梁家,也容不下这种可能,是不是?”
梁旭回复:“真的不是这样的。不是嫌弃你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伍晴望着手机,还在等着梁旭回复。只见那边,一时显示“正在输入”,一时又没有动静。反复几次,竟然没有任何文字传过来。
病友大姐的手机中,戏文还在继续:
“我以为她定在娘家住一宵,我就可以一封休书将她退。谁知她原轿去又原轿回,倒使我留难留来退难退。
“像你这样不贤不德下贱女,有何面目到王家来?我今夜暂忍雷霆怒,坐等天明下楼台……”
梁旭的信息,终于来了。
“在忙,先不要回了。”
伍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全都湿了。泪水沾湿了枕头,浸透了头发,眼睛胀胀地发疼。
刘东韵好说歹说,劝了郭红珍跟程思齐回去休息,自己转回病房来照顾病号。一进门,正看见伍晴躺在那,举着手机泪流满面,吓得她魂都快飞了。
她几步走到床边去:“怎么了晴晴?怎么哭成这样……”
话还没说完,伍晴的手机就响了。
刘东韵不明所以,只听伍晴接起电话来,抽抽噎噎的,管对面叫了声“阿姨”。
她从程思齐那里知道前因后果,直觉这电话不是好事,摆了摆手,吸引伍晴注意,用口型加手势示意:“免提,按免提。”
伍晴点了免提。
一个中年女子有些急切的声音,从手机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晴晴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梁旭他都跟我说了。我真是心疼你啊,闺女。你说咱们女人家,最大的幸福,不就是这个吗,你现在得了这样的病,以后可怎么过啊……唉……
“本来我和梁旭说,让他好好照顾你,不要给你压力,但是不小心被他爸知道了。唉哟,他爸这个人啊可凶了,说一不二的,我们母子两个从来都拧不过的。
“可怜的晴晴啊,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办?你放心,啊,阿姨再想想办法……”
忽然,电话里出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操着方言,骂骂咧咧的。听声音好像是走过去,又走过来,一直在梁母身边绕。
刘东韵挑了挑眉,抽了纸巾给伍晴擦泪,侧耳细听。
梁母间断地用方言回应那男人,一会说了句“没有谁”,一会说“你不要管”,一会说“不是不是”……
刘东韵忍不了了。
她伸手拿起伍晴的电话,果断点了挂断。
伍晴瞪着一双桃儿似的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还没看清?”刘东韵冷笑,“你男朋友家母子唱双簧,父亲假作反派,这些招数,是你初中的时候,在小说里就写过的情节。怎么现在虚长这么些年,连这初级套路都认不出了?别告诉我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和你男朋友交往这么久,真的一丝一毫都没起过疑心吗?”
她说起那梁家的人,神情里带着几分冷淡,不屑。这么看来,还真有些气势,和戏文里的云天心相比,面貌也极相似。
伍晴的手机响了一声,两声,刘东韵还在和伍晴说话,没去理会。待又响了第三声,这才低头去看。
是梁旭发来的微信消息,简短,迅速,一条接着一条。
“伍晴,你怎么这样?”
“你对我有气可以,但是你为什么要对我妈无礼?”
“这是长辈啊,至少还有点情分在吧!”
第117章 不接凤冠又如何
刘东韵给伍晴看了一下:“你男朋友的消息。”
伍晴只是扑簌簌掉眼泪, 没有半点主意。
“我帮你回了?”
刘东韵倚着床头,拿起手机刚要打字,伍晴弱弱地叫了她一声。
她抬眼看过去。看到伍晴欲言又止, 眼神迷茫,稍稍一顿便会了意:“放心,不说什么,就是帮你打发了他。”
伍晴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垂下眼皮, 擦着眼角。
不知为什么, 这眼角不过挂着几颗泪珠,怎么擦去了又流出来, 直到湿透了一张纸巾,还没有擦干呢。
刘东韵望着手机, 稍稍思索,面无表情打字回复:
“怎么了?我不明白。”
梁旭刚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一刻回复的速度倒是飞快:“我妈她是好心好意的打电话给你解释,你挂她电话干什么?她对你的事很上心你知道吗?你怎么能这样!”
刘东韵翻了个白眼, 强忍下骂他的冲动,才能继续:“不是我挂断的, 我不小心碰到的。”
“真的?”
“嗯。”
“那就好。那我跟妈说, 让她再打过来, 你一定要好好解释清楚,别让她多心。”
“可是我刀口好疼, 整个人都好累, 我没有精力再接电话了。”
“你都能和我打字, 为什么不能接电话?妈这样着急也是因为关心你!你刚才就算是误操作,也显得很没礼貌,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不一样,说话的时候刀口就好疼,我才打字的。你帮我解释一下吧,等我休息一会,我给阿姨打过去。”
“……真的?”
“当然是装的,傻缺。”刘东韵冷冷一笑。
她传出的讯息却是:“嗯,真的好疼。你都不安慰我一下,我一整天都好难过。”
梁旭那边犹豫了一会,才发来一句:“那你多喝点热水。我去忙了。”
“看他那点出息。”刘东韵冷笑着递还手机。在伍晴翻看聊天记录时,便宽慰她:“晴晴,没事的,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阿姨和我们都在这里,他们家再想欺负人,绝无可能。”
“也说不上是欺负吧……”伍晴轻声辩驳,“毕竟,我这种情况,也不太适合结婚了。男方也要有些选择……”
刘东韵扬起眉,神情惊讶,看了她好一会,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
伍晴嗫嚅一晌,捏着手机,说不出个所以然。
病房里一旦安静下来,就能清晰地听到病友大姐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她已经刻意调低了音量,但锣鼓点的节奏、戏文念白的语调,还是挺有存在感的。
“拜见伯母。”
“小畜生!我女儿许配与你,难道连一声‘岳母’,也怕我受当不起吗?”
“好一个尚书夫人,出口伤人。”
“我来问你:我女儿嫁到你家,有何过错,你……你要还我一个道理!”
“问那贱人自己。”
“你竟敢当我的面骂她?”
“打也打得,骂又何妨?”
“有我在此,谅你也不敢!”
“那我就——”
病友大姐想必也是常常看戏的,看到这一折,虽然熟悉,却还是双眉紧锁,不住地叹气:“唉,小畜生,真是小畜生。”
一抬头,只见旁边两个年轻姑娘都往这边看,她急忙把手机盖在被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刘东韵走过去,在她床头坐下,回以笑容:“没有,恰好我们也没在讲话了。您看的什么戏?”
“越剧,我们家乡戏。”大姐这才把手机拿出来,支在桌板上。
伍晴小声接话:“我也喜欢越剧。”
“是吗?”病友大姐和善地应道,“我以为现在的小妹,都不爱看戏了。”
“我外婆也是江浙人,我从小就跟着她看越剧。今天听您这边的戏词,就知道是《碧玉簪》,我外婆也喜欢看这出。”
大姐终于找到了知音,一面和两个女孩一起看视频,一面在口中数落:“唉,这王玉林,真是把人活活气煞。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他,他就拿着伪造的情书当了真,又是打又是骂。这李秀英有什么错处,被他害得有家不能回,有口不能说,亲娘亲爹在面前都做不了主,可怜呀。”
刘东韵很少看戏,乍一看也来了兴趣:“我还以为唱戏就是咿咿呀呀的,很没有意思,没想到还有家暴这种热门话题呢。”
大姐应声:“看得多就知道啦,这些老戏,和现在的日子,根本也不差多少。”
“是吗?”
“是呀。”
刘东韵和大姐一问一答的,讨论这个人在做什么,这个人又在做什么。到了李尚书亲自回来,和王玉林对质时,刘东韵已经看得很带劲了。
“哇,这是她亲爹呀?”
“自然咯。”
“宁愿相信女婿的诬蔑,也不肯相信女儿的清白呢。”
“可不是?人虽不老,却很糊涂。”
大幕降下,再度拉开时,大姐找到了时机,便向伍晴宽慰:
“早知道小妹也爱看戏,我就该放个欢欢喜喜的,也好过今天陪我看了这一出,掉了这么多眼泪。不过,小妹你看,现在最苦的都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该‘送凤冠’,苦尽甘来,大团圆啦。”
刘东韵不太明白,伍晴却懂得。
“姐姐,我一直觉得,这一折的感觉,没有表面那么欢喜。那王玉林做了这么多混账的事,到最后都没有正面道歉,只是塞过去一顶凤冠了事。就算跪地认错,也不见得赤诚。那李秀英就这么轻易同他和好,是不是太快了些?”
大姐笑着说:“道理么是这样讲,可是小妹,不能这么算计哦。若是没了这一折,这出《碧玉簪》从头到尾就凄凄惨惨的,哪里好看嘛?要是依我讲,这个凤冠,是必须要送的。”
刘东韵好奇:“为什么?”
大姐有些感慨:
“咱们女人家家,哪一个在家里没有受过些委屈呀?只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对谁错,又哪能算得清爽呢?
“这王玉林再混账,至少肯跪下道个歉。而那戏台下面,看戏女子们的丈夫,比这混账还不如呢。
“说到头来,这个道歉,哪里只是对李秀英呢?这是为了戏台下面的女子,心里有个盼头。”
刘东韵反问:“可是,王玉林道歉一百次,也代替不了看戏女子的丈夫亲口道歉一次。如果戏里只有这点虚幻的盼头,也很意难平啊,怎么能够用?”
大姐看戏不少,融会贯通,此时说得眉眼弯弯:
“所以呀,就要编好多戏,给女人家看,告诉她们:要像严兰贞那样分挑重担,郎君才能信任;要像李娃那样贤德,郎君才能上进。要相信,世上总有梁玉书、宋弘那样不弃糟糠的好男子;要相信,那贾宝玉、王十朋是被人陷害的,其实他们没有变心。
“若是郎君真的负心了,那也会像朱买臣、王玉林这样回心转意,向女人认错;他若敢学那陈世美,杀妻灭子犯了大错,便要有包公这样的人来惩治他;若那男人实在不肖,是个像王魁那样的混账,那还有海神爷来拘他的魂呢。
“戏么都是人演出来的,但是这些安慰是不可以缺少的。这样看了戏,女子跟着台上哭过笑过,心里宽慰了,自家就好说服自家,把一切留在戏里。散了场,归回平常的辰光,再过平淡的日子去。”
一番话,说得伍晴眉眼微动。刘东韵开了双唇,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若有所思地静默着,继续看向手机屏幕。
一场戏,已到末尾。
身穿大红袍的状元,强行送出了凤冠。那李秀英上一秒还并不情愿,忽然之间就已释怀,捧着凤冠,接受了命运。
小夫妻们重归于好,又把那引起误解的碧玉簪插在发髻上,相拥亮相,结束戏文……
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虚空之中的。
他一直沉浸在最初的记忆和大姐的话语里,久久不得平静。
他也做过李秀英,做过不止一次。
如果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是一个故事里的人,那么他的来处,便要着落在这出《碧玉簪》里。
在他的记忆深处,缠绕着许多关于戏文的细节。那戏文里的王玉林,生得又和顾影一模一样。
“打我骂我的是她,害我百口莫辩的是她。那承认书信、逼我自认罪责的,不是她,又是谁?”
偏偏她也曾泪流满面,下跪道歉;偏偏她也曾以双手挡住利剑,怒斥李夫人轻信;偏偏她待人那样和蔼温柔,竟然让人心甘情愿吞下那些隐隐的委屈,把心肝都掏给了她……
他总是理解,总是心疼,总是原谅。
如今回想,怎么那么傻?
每一次,都一样傻。
“无情仙可以化身为戏文中的任何人。如果顾影也只是一抹影子,也是被她操纵的傀儡,那么这一切的爱恨情仇,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牢笼,只把我一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光只觉得心灰意冷。将手一松,丢开了金丝线团,和那枚还未来得及散开的金茧。
金丝脱手,以那凉滑的质地,本该从指间垂落在地上。
可这次不同。
那线团和金茧像风筝般轻盈,一脱手却往上飞。漂浮在半空时,忽而全部向四周松散张开。
万千金丝,交织成一片金色的云,像有了生命般围绕在他身边,偶尔柔和地拂过他的脸颊。
虚空之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
“你,还有恨吗?还在怨吗?”
伍晴!
不,不是。
在这虚空之中,在她创造的世界中,在她思绪的包裹中,该叫她——
无情仙。
那声音是从他脑海里传出来的。若他情绪正常,只怕会吓一跳,可现在,他只觉得吵闹。
那声音还不依不饶,全然不是回忆情景之中的柔弱感觉。
“是你自己要追寻真相的,怎么看到了,还不能释怀?”
光忽然明白:“你是故意的。”
“什么?”
“你故意引导我看到池水,看到茧山,引导我走进你的思绪,追踪你编织的情景。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只是你故事中的人。一旦揭开真相,我就会像顾影那样,归还进你的思绪,也成为这茧山之中的一颗茧。”
“你不想?”
“你说呢?”
无情仙轻轻笑了笑:“你对我的印象,只有阴谋?你觉得我和你思绪相接,是为了害你?”
“我觉得不止。”
“哦?”
“无情仙,你的本体就是伍晴,对吧?”光忍耐许久,仍是不吐不快,“顾影和我说过,你对男子十分嫌恶。如今我也看到了,你生活在一个由男子主导的世界,受过男朋友的欺骗和抛弃,便要造出一个相反的环境,让男子饱尝你经历和未经历的一切痛楚,是不是?”
“是,又如何?”
“可我不是梁旭,我不是你世界里的任何一个男子!”
“不是,又如何?”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伤害过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你专门写故事来惩罚我,用对别人的恨意来鞭挞我,给我毫无必要的折磨和侮辱。仅仅因为我是你故事里的人,仅仅因为我是个男子,就必须承担你这些恶意吗?你如此对我的时候,心里可觉得爽快吗?”
“那我也有一问。你见到过我的回忆,我的困境。我这世界里的男子处境,和你的世界正相反,你心里可有向往吗?”
光猛然一噎,答不出来。
他确实悄悄把自己放在梁旭的位置上考虑过,若他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若他自己遇到这些事,他要怎么做。
他无法否认,他羡慕。
可他又觉得,即便把主导的权力交给他,他也不会像梁旭这样,恣意伤害自己喜欢的女子。
可他又无法保证。
在他诚实的犹豫里,无情仙轻轻笑了一声。
“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回忆之中看见了我的过往,看见一个在戏文里折磨你的人,在现实却过得这么惨,受伤、生病、被人抛弃,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你可觉得爽快吗?”
“我……”
“阿光,你再想想,我给你的困境,真的都是绝境吗?你仔细想想,你是真的无路可走,还是根本不肯考虑某些可能?娜拉尚且有出走的意志,那李秀英不接凤冠又如何?”
第118章 尽是戏中人
“你……”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 却又透着股子不对劲。究竟是真心启发,还是要把他引入歧路,令人不能明辨。
“阿光, 我对你,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我不信。”
虽说不信,但还是有那么一瞬的动摇。
无情仙语调带笑:“你存在于我的思绪中,你想什么, 都是瞒不过我的。”
“那么你呢?你把我放在思绪里的什么位置?”光追问着, “我是你的棋子, 还是你希望的投射?你看我演戏文,给我这么多困局和谜题, 却从不给我具体的目标。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被你创造出来, 活在你的故事里,这还不够清楚吗?”
无情仙的语调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似乎有些空灵。
“其实,你们不全是由我创造的。
“最初的一部分, 是从我本身的经历和感受变化而来,接下来一部分, 是我理想的投射。还有一部分, 是你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发生的变数, 从量变到质变,成就了你们自己的模样, 已经和我最初的设想不同。
“我看着现在的你们, 觉得熟悉又陌生。戏文在你们手中发展, 竟比我设想的更有意思。所以,我才搭建出了更多戏台, 看你们演出,描摹你们的行为,写成故事,给更多的人观赏。
“也可以说,你们如今的独立,有我不懈努力的功劳。在这个层面上,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原来,这就是戏文的意义。
尽管她坦然告之,光依然保持警惕:“说什么独立?我会困在金丝之中,说明我无法脱离你的思绪。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掌控这个虚幻的世界,对戏中角色生杀予夺的神仙。”
“有这个觉悟,就很好。”无情仙顿了一顿,“阿光,其实你很喜欢做演员。在民国戏文里,你对演技付出的专注和努力,可瞒不了我。虽然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但做我的固定男主,也算不得勉强。”
光带着戒备的神色,想要否认,却不知该从哪里辩驳起。
正在此时,他余光看到身旁漂浮的金丝,逐渐温柔地集中起来,快要将他包裹。触到皮肤时,他全身竟泛起了淡淡的光晕。
吃惊地移动几步,金丝却还跟着他,流向他,触碰他。
“无情仙!你在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融合思路的过程罢了。”
正如无情仙所说,这金丝环绕,并不和从前一样结成茧,而像是滴落在池塘里的雨点,从他的周身向体内各处融入着。
面前的茧山也在慢慢下沉,最终隐没进湖水,完全融化在其中。从暗淡转为明亮的金光,又从那黑沉沉的湖面中央向外蔓延,铺开一望无际的光华。
在那遥远的目光尽头,璀璨的亮点簇拥着一扇门,似乎是这无边虚空的出口。
它通向哪里?
是新生,是循环,抑或是毁灭?
人之识海,广阔无垠。顾影和光所处之地,都是无情仙以思绪营造的小小幻境,尽在这意识之内,却各自不能相逢。
当顾影从回忆的情景中脱离,她便被困在这处熟悉的书斋。
刚一进入这个情景,她还记得自己的疑惑,立刻开始翻找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书信、印章、文具上、衣服上的特殊标记,看了个遍。
“鲤”字印章、鲤鱼绣样、鲤鱼形状的花押,随处可见。私密的抽屉暗格里,存着一份生辰八字和占名帖,清清楚楚地写着顾影记忆中的一切,却缀以“聂青鲤”的名字。
无情仙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她触碰到聂青鲤之名,就作弊更改幻境。她在幻境里揭开这个话题,好像是希望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一般。
她又想做什么?
“看来,如果我找不出答案,我便走不出这起点,更别说探究之后的那些戏文了。”
和无情仙打交道多了,顾影早已经摸出了规律。
她也不着急,摊开花押来,照着样式描画了一番,同时回忆着自己学过的诗书,写过的文章,见过的师长、同窗、家人……
她们的呼唤声,是“青鲤”还是“影子”?
聂青鲤和顾影,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两个人?
在思绪的末端倒推因果,问题就越积越多。似乎缺少一个条件,很关键的,能连接起因果链条的条件。
这个谜题,除了无情仙亲自揭开,没有别的思路能解。
好在,无情仙回应了她的呼唤。
“好久不见。”顾影露齿一笑。
无情仙语调也很是愉快:“好久不见,顾副官。我原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足以满足你的野心,不料你还有坐坐总统之位的余量。不愧是我选中的女主角,总是能给我意外惊喜。”
“哦?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进取,没想到人生就扶摇直上了。”顾影似乎漫不经心,“现在回头想想,那所谓‘联合军’和金司令,是你有意送到我面前来,终结我继续奋进的障碍吧?”
“倒也不全是。”
“愿闻其详。”
无情仙坦承:“从前,我创造的戏文情景很小,人员很少,用一己意志,就可以完全操纵戏文中的角色,甚至可以完全控制你这位女主角。而如今,那些角色是在戏文大背景和各自命运影响下自然产生的,我已无法全部掌握,只能影响她们有关剧情发展的一部分,却影响不了她们对自己的认知。”
“也就是说,你的‘法力’精进了。”
“可以这么说。”
“无情仙,你多了些自信。构建戏文到如今,你已经不怕我追根问底了。因为你有把握将真实的心思切割成场景的碎片,化身成戏文中的任何人,影响我的探究,让我无法轻易把你望穿。”
“没错。”
“这段时间,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逾越了某种界限的问题。本来我犹豫着,你会不会回答。现在我确信,你可以回答了。”
“哦?”
“我之‘顾影’,顾的是谁的影?”
顾影抬起头来,望向头顶的虚空。
残阳如血,玉兰花影在窗上浮动。桌案上摊开的那篇文章,是聂青鲤存在过的证明。
“是聂青鲤之影,还是伍晴之影?
“或者,换个说法。
“聂青鲤,本就是附着在《鲤跃龙门》小说之上的伍晴之影。
“所以,顾影不是聂青鲤更名而来,而是从聂青鲤的表象之中蜕变而出,真正的伍晴之影,对吗?”
她以为,自己的态度便是刺入无情仙内心深处的尖锥,起码能让她发怒。却没想到,无情仙的声音十分愉快。
“判断得这么精准,不愧是我的御用女主。”
顾影稍感意外,只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我构建的戏文里,你确实是我之影。你和我的联系最紧密,可以和我相互影响,相互启发。甚至,戏文中的某些人、事、物,应该算作你代替我创造的。”
顾影心念一动:“比如……阿光?”
意识到此,忍不住追问:“我创造伴侣的冲动、心之向往的悸动,命名时的灵光闪动,是否也都源自于你的感受?”
这么一说,真有些不是滋味:“那么,你对他……”
“噗嗤,”无情仙忍不住笑出声,“我虽然喜欢他,但不是你想的这种。你个纸片人,倒还会吃作者的醋。”
她解释:“在我们的现实中,你们这样存在于故事里的人,就叫‘纸片人’。”
顾影顿时冷静下来。
纸片人。
任由描绘,任由撕毁,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微妙的处境。
这样一来,她这个创作者,确实是生杀予夺的神仙。戏中之人,无论生旦净丑,无论主角配角,皆是碌碌的蝼蚁,随她一念而生,一念而灭。
虽然如她所说,戏中人已在自己的环境中各自有了私念,不是她能轻易掌控的。可是在大命运的节点上,她不会让渡出任何权力,给这些依附于稿纸的,脆弱的“人”。
顾影心念转到这里,方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丝妒念有多好笑。
神仙怎么可能喜欢蝼蚁?
即使她有喜欢,那也不过是玩弄和掌控带来的满足感吧。
“不知道阿光现在人在何处?可也发现了自身命运?”
一想到光,想到戏文中的相处,虚空中的交谈,顾影便又燃起些希望。
在戏文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则——真情至上。
无情仙构造的是生旦戏,一旦金风玉露相逢,就有更多的机遇,也就有力量改写戏文走向,打破原有谜题,扭转相关角色的结局……
神仙,并非不可斗争!
命运,并非不可战胜!
我是纸片人又如何?这神仙在她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个凡人。她会生病,会被人骗,见识也就一般般。我如何不能胜其一筹?
汹涌而来的想法,竟然带着战意。像猛烈的海浪,在顾影的脑海里腾转。
冷不丁地,无情仙开口,叹了一句。
“在这种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顾影不解。
无情仙道:“没错。你这迎难而上的勇气,不肯放弃的野心,还有坦然的控制欲,这些都曾经被我视为女人不该有的东西——阴暗的,负面的,不能宣之于口的,要像影子一样隐没在暗处。我把这些特质刻画在你的性格里,是想让你做一个坏人。”
顾影失笑:“可是我并不坏。”
“那只是你以为。”无情仙无情地揭穿,“我让你演戏文,就是因为嗅到了你的人渣味。”
顾影挑挑眉,不置可否。
无情仙接着说下去:
“按照我原本的设想,拥有这些‘阴暗面’的你,本该很坏,一定会把自己作到绝境的泥淖里,尝着众叛亲离的痛苦,极端渴求光明的救赎才对。
“可是,我竟没想到,你因为这些‘坏’,在戏文里过得顺风顺水。阿光是和你互补的一面,他有世人赞颂的平和、纯真、善良……一切光明的特质,可他常常无端陷入困局,别说拯救你,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出路。
“我知道这一定出了问题,但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我还想继续编织戏文,想看你们更多反应,但无奈我有事要做,下一个故事不会来得太快。在等待新戏文的期间,你最好待在这里,努力读书,练练文笔、口才,准备得充分一些。”
顾影心念一动:“你是打算完成这部《鲤跃龙门》?”
“非也。鲤跃龙门坑了太久,已经不可能完成了。待我把你梳理出来,人物立住了之后,它的任务也已经结束。不过,在以后的戏文里,你还有很多科考举仕的机会。这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的老本行,你可不要在戏文需要的时候,阴沟里翻船哦。”
“那么,下一部戏文,我就是应考书生了吧?你这是为了补偿我吗?”
“嘛,算是吧。”
顾影眯起眼:“答应得这么痛快,却留着不小的余地,我可不能轻易相信你。”
“哈哈哈,”无情仙干笑几声,“爱信不信。”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个重要的要求!”
“什么?”
“你和阿光,一定要保持距离!不准和从前一样,一言不合就拉下床帐子,胡天胡地去了!”
那我们还怎么商量对付你的事?
顾影的眼神随着心念快速一转,不愿让无情仙听到真正的心声,抢着开口:“戏文里明明写的都是儿女风月,若是缺了这一些鱼水交融的乐趣,那还像话吗?”
“这能怪我吗!”无情仙怒了,“我早就和你们说了,仙界自有天条约束——”
话音未落,顾影只觉得眼前一花。抬起头来,见一段文字凭空漂浮在眼前:
“接到上级通知,为贯彻‘净网护苗’关爱青少年的指示精神,本网站严格开展自查自纠,拒绝低级趣味,维护严肃的写作氛围。请各位作者按照要求自行修改旧作,在今后也不可大肆描写亲密行为,写到脖子以下部位的,即判定违规,一经发现,立刻锁定文章,整改不过关不可解锁。
——碧水文学网,某年某月某日”
第119章 枭
金色的道路, 看似一望无际。
阿光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道路尽头,向那扇未知的门伸出手去。
没曾想, 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门,整个人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扯了过去,随即往下一掼!
飞速下坠的眩晕感,在落地的同时还没有消散。一瞬恍惚之间, 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就毫不客气地钻到鼻尖, 直流淌入胸中来。
除了花香, 还有……酒味。
周身清冷,只觉得有人从旁边猛然扑了过来, 人体温热的气息中,脂香酒味愈浓。
“处境不妙!”
经过太多悲惨的身世, 太多危险的开局,阿光已经养成了某种自觉。眼前灯影幢幢,纱帐裹挟了视野,看不清周围情形。他只将双手护在身前, 不管不顾向那来人推了一把,又向着花香涌来的方向迈步就跑。
门槛绊得人踉跄两下, 他手扶廊柱, 飞快地绕了个弯。身上那块将脱不脱的布料, 终于也被甩了下去,横在身后。
冷。但绝不敢回头。
“站住!”
身后女声带着醉意, 有些浑浊。
阿光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他想要跑得更快些, 可身子仿佛灌了铅般, 沉重,迟钝, 逐渐不听使唤了。夜风吹过额角,太阳穴像是被长针扎进去一般疼。
若不是吃了什么药,便是吃了太多酒。
如此,更不妙了。
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奋力推开一扇小门,只见眼前站满了人。一模一样的,晃动着的人。
就一愣怔的工夫,身后的声音喊了一句:“拦住他!”四面八方都有手伸出,五指张开向他抓来,竟是无处可逃。
一片混乱中,他又听见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
“公子……公子……”
“叫我吗?”他搞不清楚。
他觉得这身子完全失了控,被人捏着,抓着,推搡着,踢打着。耳朵里塞满了肮脏的咒骂声,怎么甩头也甩不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在我面前装清高?呸!不就是个破鞋,枭夫托生的妖精,除了我这老实人被你的皮相迷住了,肯纳你入门,谁他爹的愿意要你!成日里绷着一张冰块脸,不许碰不许摸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少爷吗?我告诉你,今儿最后一次给你讲理,管你从不从我,这事由不得你!”
她声音可太大了,震得人脑际嗡嗡作响。
阿光虽然没听懂全部,却也明白了大概。
若被这些人抓回那扇门中,他便再无机会。唯一的回应,就是再奋力挣扎,再往外跑!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身边几个人。
“还跑!”
忽听一声呵斥,他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向前一撞——
疼……
殷红色的帘幕,粘在脸颊,流入眼睛里,遮挡住一半视线。透过这冒着铁锈气的,温热的红色,他总算看清,眼前是门廊石柱。
这么说,方才是已经逃出来了。
只差几步!
若再迈出几步,跑到街上去,找人求助,就能……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啊!”
耳边杂乱的声音渐低,呼唤的声音大了些,仿佛从缥缈的远处,越来越近了般。
咦?难道这呼唤的人,不在眼前的人影里吗?
阿光一时觉得身子轻得很,仿佛要飘上天去,一时又觉得四肢百骸灌了铅般沉重,哪里也调动不起来。他斜倚在门廊柱上,只觉得眼中湿润,眼皮越来越睁不开,越来越看不清楚那些人的容颜。
“呸!晦气!”
伴着愤怒的女声,一个人大步走向前来,粗鲁地拽起了他。
“让你再装死!”
那女人同样衣衫不整,半敞着怀,她不加掩饰的愤怒,和那身上的脂香酒气,一股脑地同时往外涌。拳脚比冰雹还急,一径地往阿光身上砸落。
阿光没有躲闪,没有反抗,只是木然地看着,在她高高扬起的拳头间隙里,露出的那张脸。
虽然神情狰狞,扭曲得不成样子,但是他对这面容熟悉刻骨,就算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这是顾影的脸!
“公子!!!”
一声哭叫,让阿光猛然惊醒。
刚才那些,是梦魇?
那么,处境还好,还好……
刚松下梦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只觉得额头一阵剧痛,竟和梦里撞到的那处伤口位置一样。伸手去摸了摸,裹布湿漉漉的;拿到眼前一看,指尖上染了斑斑鲜红。
方才在梦中,挣扎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被窝和中衣,冷得渗人。可身子用光了力气,就连坐起身来都无比艰难,只得迷茫地看了床边伺候的少年一眼。
“这可怎么好?”那少年顿时眼圈红红,手忙脚乱。
阿光认得他的脸,也记起了他的声音。
这是戏文里的固定班底,那位必不可少的“贴旦”,是男主角身边值得信任之人。
在眼下这出戏里,他的名字是……
“福子。”
不知怎的,只要这么一想,便有了这种念头。同时,梦魇之外的记忆,也像涓涓的流水,在脑海中铺开,充实了戏文男主角的过往。只是苦于伤口凶险,没有时间来详细回忆一番。
阿光稳了稳心神,低声嘱咐一趟:“福子,你先帮我换换衣裳和被褥。然后再去请郎中看看这伤处,是不是该换药了。出门时千万不要声张,别惊动了堂上二老,倒让她们担心。”
“好……”福子接连点头,乖巧地应了下来。
经过一番折腾,阿光终于又躺下了。温暖的被褥,让心情平静下来,打发福子出去请郎中的间隙,他就开始梳理脑海中的事。
无情仙最喜欢男主落难的戏码,在这出戏里的编排,也不例外。
记忆源头的画面,是小小的手捏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诗文。耳边有个亲切的女声在讲些什么,小小的阿光对答如流。
这一场,记得最清楚的,是身边那人带笑的感慨。
“我家阿光若是生为女子,定能登堂入室,有一番作为。”
而他回答了什么?
“阿光一定会超过那些女孩子,有一番作为,让娘亲骄傲!”
娘亲便笑呵呵的应道:“傻孩子,你生来便是男子,何须要担负栋梁作为?如今你好好学书文,将来为娘给你择个才高八斗的娘子,你便在那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安然地相妻教女,辅佐出一门进士及第,方显男儿家的贤才呢。”
金色流光如丝,一晃眼便是亭亭玉立的少年,立在屏风之后,偷眼看堂上相谈的女子。
“可相中了么?”耳畔是男子带笑的声音。
阿光便回身,埋着头,红着脸,连眼皮也不敢抬。
那男子笑着又问了一遍,他才小声嗔怪:“爹爹!”
“哟?敢是不太满意么?那我和你娘亲说一说,咱们推了这门亲事,再择个我儿看得上的小娘子来。”
爹爹说着,作势要从屏风后出去。阿光着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抵死也不放。
忸怩了一会儿,才忍着羞惭开口:“这是娘亲在人前的颜面……怎么好……”
爹爹快要笑出声来,偏还装作生气的模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娘。她万鸿博的脸面,和我宝贝阿光的终身大事比起来,孰轻孰重?倘若你不愿,咱们就不结这门亲。二老膝下只有阿光一个,爹爹还想你晚几年出嫁,多在身边做陪呢。”
孝道当头,阿光听得略一犹豫。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能松手,急得眼睛里湿漉漉的。
偏生爹爹还要说:“若此时不回绝,眼看她们就谈成了!”
阿光低声嘟哝:“成了……就成了呗……”
爹爹再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拉着他的手绕了出去。
阿光只得含羞走上前去,和未来的婆母行了礼,又转身去和未来的娘子问安。
眼前又是一道金光流过,耳边响起吹吹打打,热闹的乐曲之声,初次问安,幻化成了妻夫对拜。
从那之后的情景,都是两少年形影不离。长辈、亲朋的笑脸和夸奖的言语,充塞在耳边,不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少年人哪知道愁是何物?一味的情更深,意更浓。
忽而,记忆中那少年妻主有了身孕。
意念又一转,妻主成日没有精神,烦恶呕吐,常说腹痛。
再来,便是妻主的身子越来越差,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郎中们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个来瞧病,一个个摇头离去。
灯影下,诗书前,阿光犹记得她腮边那颗红泪。
“怀孩子,都是这般苦的么?我看旁人也没有这些痛楚。这孩儿在我腹中,我却爱不起来,也看不到希望。肚子疼的时候,仿佛它正在吃我的血肉一般,让我真是害怕。”
阿光怔怔地,抚过她焦黄的发丝,轻声安慰着:“或许……挨到生下来,就好了……”
怀妊不到六个月,少年妻主终于油尽灯枯,郎中徒劳无功。待她带着腹中小儿一起赴了黄泉,家里请了有名的仵作来验看,也说确是怀妊不是生病,不知孕妇为何无端丧命。
阿光独自在院中游荡,只看见漫天的白幡。
亲友仆从们的哭声,道人吟唱安魂咒的乐声,都在提醒他,曾经鲜活的人,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在青春年华便已凋零。
几个仆从在白事的间隙私语,恰被他无意中听得:
“少夫人这模样……莫不是怀了枭胎?”
“啊!你这么一说……”
“想不到,少爷他人模人样,竟然是个枭夫!”
“天哪,这也太可怕了!我家内人就在少爷身边伺候,我可要赶紧把他调出来,要是沾了妖气,下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了!”
枭夫?
哦!是了。以前看过的书上,倒是有此一说。
枭,是食其母而生的鸟,是不详的妖物。
妖物皆是阴气化生的,枭也只化作属阴的男子。女子本来阳气清正,邪气不侵,可若是娶了枭夫,怀上枭胎,便会被枭所害。
枭胎是极凶险的,即便能度过怀妊之期,把孩子生出来,也会妨害母亲的性命。像少年妻主这样,在怀妊中便被枭胎吞噬的女子,并不是孤例。
“可是……”阿光自忖,“我是正常的男子,从小也没有撞过邪,怎么可能是枭夫呢?”
可这由不得他自己说。
“万鸿博!”婆母愤怒的脸,犹在眼前,“你我同榜进士,同朝为官,一向情义不比寻常!真没想到,今日你为了一个不详的妖夫,要和我反目成仇!”
娘亲将他挡在身后,爹爹紧抱着他,像一对护雏的鸿雁。
“贤姐出身自书香门第,怎么还会相信鬼神之说!这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儿,什么枭夫,什么不详,我便不信这些又怎样!”
婆母红着眼吼叫:“你可以不信!我也明白你是不舍得孩儿,可我呢?我女儿的尸身就在眼前!她被枭胎害了命,难道就是我家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公爹也抽泣着:“无论如何,万先生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你选吧,这枭夫是要在族中处死,还是送去庵堂?”
第120章 都怪顾影
无论是那时, 还是此时的阿光,心中都觉得:“或许终身在庵堂修行,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但万鸿博依然坚持:“这世上没有什么枭夫。我视儿媳如同己出, 儿媳遭遇意外,我也悲痛欲绝。但我们不能因为悲痛,再去毁掉另一个孩子。我不会让他殉妻,也不会让他出家, 我的底线是只能签下放离文书。若贤姐肯转圜, 我们依然是亲家, 只是眼下你们家在气头上,我要保证他的安危, 先领回娘家去。过几年,他依然会归来奉养二老。请贤姐体谅。”
“任凭你舌灿莲花, 说到底,今日在棺材里的,不是你家儿郎!若是易地而处,你可也如你所说, 极力狡辩,要放过我的孩儿?”
万鸿博反问:“若是易地而处, 无论我作何反应, 贤姐可愿以自家孩儿之命, 为我家偿命吗?”
“这……”
万鸿博轻叹口气:“我不过是为人母亲,贤姐你也是母亲。我明白你懂的, 只是一口意气罢了。”
在金色的流光中, 回忆变得模糊不清。
“曾经在修行的世界里, 我身为凡夫俗子;如今到了平凡的世界,我却又成了妖异。无情仙曾说, 她给我的处境里有转机,可她怎知,在庸人堆里待着,‘不一样’便是天大的罪过。众目睽睽之下,以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脱出险境呢?”
阿光正想着,恰好福子领着郎中来了,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郎中看起来轻车熟路,想必之前已经来诊察过,一见伤口渗血,直接拆掉旧裹布,换了外敷的伤药,包扎起来。诊脉时,又亲切地问起方才梦中发汗等事。阿光只得强打精神应对一番,郎中便又开了张内服的药方,嘱咐福子按方先抓一副来。
待送走郎中,福子捏着药方子回到床边,看了一趟。
“郎中说,方子里都是性情平和、定惊安神的物事……”
说到这个,想到方才,就絮絮地说了起来:“是该有这么一副药来吃吃。方才公子可吓死我了,睡着睡着,忽然就扯开帐子,手脚乱划,险些落到床下去。我过去服侍,你也不要,推开我便想往床边撞,吓得我哟,拼命往回拉,谁知道你这么大力气……”
阿光心里过意不去,正想说抱歉,福子却先反应过来。
“公子,你……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怪你,就是看你病着,我心里怪空的,唠叨几句……”
“无妨。”
阿光从记忆里知晓,万家仆侍很少,自己身边只有福子一个。他这一养病,屋里的事务多了起来,福子年纪小,没有经验,累了怕了又不知道向谁去说,也是怪可怜见的。吧一司叭①流⑨六③
福子偷看了一下他家公子的脸色,只见阿光发呆似的坐在那,眉目沉郁,抿着嘴不说话。究竟拿不准他是真不生气,还是随便敷衍,息事宁人。脸上薄红,心里有气,撅着小嘴恨恨地骂了句:
“呸!都怪顾影!”
阿光猛然听着这句,心中一震。
“谁?”
福子眨了眨眼,偷偷看他神色,却没回答。
“福子,你方才说,都怪谁?”
没听错的话,福子说的,就是顾影吧!
他脑海里的回忆还没有整理完。每次转换那些回忆的场景时,眼前都有金丝流过,可见那些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而是无情仙编织而成,灌注进来的。
“难道刚才做的梦,便是受伤时的记忆?那恶人真是顾影?”他有些惊疑不定,“关键问题,这段记忆是已在戏文里发生过的,还是无情仙硬塞进来的?”
仔细想想,梦境过分真实,和脑海中的回忆不太一样。
“是顾影比我进入戏文的时间早,已经入了戏吗?还是如我所想,戏文中根本没有什么顾影,全是无情仙的骗局?”
“咳咳!”
无情仙终于听不下去了。
乍一听到来自脑海深处的声音,阿光身子一僵,脸色也就变了。
“公子?”福子问了一声,没见应承,一时有点后悔,“都是我不好,不该跟您提起那恶人……”
阿光向他勉强一笑:“不妨事。福子你先去替我抓药和煎药吧,我趁空再休息一会。”
福子应了声,挺不放心地出去了。
阿光慢慢躺了下去,这才小声询问:“是无情仙吗?”
无情仙应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唉,我早就知道,在戏文里忽然和你说话,会吓着了你。所以,我之前假托电话、纸条,或者变成戏中人,才跟你接触。”
“你倒是真照顾我。”阿光心里不爽,口气不阴不晴的。
无情仙也不在意:“我本来也不想打扰你的,只是你这脑洞太大了——”
阿光心说:“糟了!方才换药的时候有些痛,只是闭着眼,竟没看看伤口。”
伸手摸了摸包扎起来的地方:“……真的有个洞?还挺大?”
“噗嗤,”无情仙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又忘了你是个老实人。”
阿光悄悄地想:“不就是因为我老实,你才总是为难我?”又想到梦里顾影一边揍他,一边自称“老实人”,这老实人的标准可真是宽泛。
无情仙自然能听到他的心声:“我是来告诉你,你所想的一半为真,一半是想偏的。顾影的性子里确实有我的影子,其实你也一样。你们都有些像我,却都不是我。硬要算起来……”
“请住口!”
阿光忽然想起,当初她口出狂言,说自己是李大帅的亲妈。想必说到这个话题,她又要扯出这不像话的伦理来。
这么一想,头更疼了……
“怎么,不爱听我说话?”无情仙口吻似是戏弄。
“是的,你塑造了一个柔弱的病人,就应该知道他需要休息。请体谅我不能接待了!”
“那可未必。你想要清净,偏不得清净。”无情仙笑道,“看戏看文嘛,一帆风顺可不行。”
“怎么?”
阿光听得话里有话,分外警觉。
偏偏到了此时,无情仙不肯再说清楚:“嘻嘻。你醒了,她醒了,这样一来,好戏就开场了。”
她醒了,是……什么意思?
“公子,公子!”
福子忽然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一进门,几乎站不稳了,一手扶在桌边,一手拍着胸前,顺了好一会气,才说出话来。
“公子!大事不好了!那顾影……她活过来了!”
“什么?”虽然不知道前情,但梦中的凶相犹在眼前,阿光凭空打了个冷战。
顾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头脑还昏沉得很。
胸口闷闷的,似乎积郁了不少浊气。她感到从皮肤上拂过的气流,想也没想,吸了一口,只觉得桂花香气袭人,十分甜润。
咦?
这似乎不是那间她熟悉的小书房。
这是……入戏了?
“衙内醒了!”
“夫人!衙内醒了!”
“谢天谢地!”
“我的娇儿……”
满屋子叫声各不相同,惊中带着喜,笑里又有泪。太阳的光亮,在彩线和金丝绣成的床帐子上跳动,一片鲜艳的红色、绿色、紫色、金色,像在眼睛里燃起了一场烟花盛会。方才嗅到的桂花香气,一波比一波更浓郁,深深一个呼吸,就仿佛在鼻孔里酿了满满一汪蜜糖。
顾影这才反应过来:没错,确实是不知不觉中入了戏。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七窍就全被热闹塞满了。只觉得含也含不住,吞也吞不下,横亘在胸口。任她心思千灵百巧,在这一刻也是枉然,只好睁着眼睛发愣,祈祷能快些适应环境。
只是奇怪,之前进入戏文时,她的脑海里总会有无情仙编织好的一些前情回忆。可是这次,她发了半天愣,脑海里还是一片寂然,毫无记忆流进来的感觉。
“无情仙!无情仙?”
她在意识里大叫了好几声。
戏文能够顺利进行,说明无情仙一定在某处观看着,只是故意不应,把她留在这一片混乱里,自己面对。
“可恶……无情仙究竟是什么用意?这戏文究竟在说什么?”
还没等她梳理完思路,剧情便已经开始运作。
穿着锦缎衣裳的中年女子,是第一个扑过来的人。张开手臂,把顾影抱在怀里,边哭边数落:“我的娇儿!可吓死为娘了!”
一听就知道,这是戏文里的顾夫人。只是顾影没有回忆,对她半点也不熟悉,被她这么亲密地紧抱着,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顾夫人还没察觉出异样。点点泪水,滴在顾影中衣的肩头,或许其中还掺杂了些许脂粉,都落在一处,触感有点凉飕飕、黏糊糊的。声声哭泣就在耳边,连声喊着“娇儿”,语调里还听得出惊惶的意味。
虽然戏假,然而情真。顾影不认识她,但总归天下母子之情都是差不多的,听到这样的动静,又怎么能忍心放任她伤心呢?
“那个……母亲。”
方才听到有人说“衙内醒了”,顾影便知道,这一定是个官宦之家。心中盘算,觉得讲点规矩总是没有错的。
谁料顾夫人惊诧地望着她:“影儿?你……你叫我什么?”
顾影听她称呼,便知自己对身份的判断不错。可是看她的态度,又不解其意:“我说,母亲。”
顾夫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定定地看着她。
在她旁边,一位主夫模样的男子微微俯身,道:“影儿,先前你都是直接叫娘亲的。”
顾影心中立即明白:“对,是我大意了。这夫人喊着‘娇儿’,想必是关系亲近,极宠爱我的。”脸上就是一红。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不能勉强圆谎,索性放弃,再把问题抛出去,试试这戏中之人反应如何。
“那个……娘亲,孩儿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顾夫人和夫郎对望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彼此眼中都有些疑问。两双眼睛又直直望过来,神情复杂,等着顾影自己说。
顾影硬着头皮,忍着尴尬。
“娘亲,实不相瞒:孩儿刚才醒来之后,回想前尘往事,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即使看着娘亲的脸庞,也觉得素不相识,更不知道这是何处,自己是谁……”
顾夫人睁大双眼:“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什么素不相识?影儿,你可不要和为娘开玩笑!”
顾影神色为难:“孩儿自己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如此,只好这样向娘亲禀报。”
“真的忘了?”顾夫人喃喃地问。
心中已然知道,这是真的,由不得她不信。可她还存着些许希望,依然不肯放弃。两手扶着顾影的肩,殷殷眼神直望进顾影的双眼,仿佛是要从里面找到什么。
顾影更是不忍,却又不得不继续坦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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