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贵宅真乱
顾夫人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神情怔怔的,身子直挺挺的,往后微仰, 仿佛立时就要晕过去。恰好被顾主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
他叫了几声:“夫人!”顾夫人只是睁着眼发怔,让他心里焦急。他便转头看着顾影,微微皱眉, 口气不善:“影儿!你可不要因为事情闹得无法收场, 自家露怯, 想要逃避责罚,就用上这种招数!你看把你娘亲吓得!你还装?还不说实话?”
顾影吞咽一口, 只觉得胸口极憋闷。但这没影响她的思绪,迅速抓住了顾主夫话语中的关键。
“看我这待遇和顾夫人的话音, 我确实像个娇生惯养的衙内。如果是个素行不良的纨绔子女,因为闯出些祸来,令父亲摆出厉色呵斥,倒也难怪。
“只是我还不知道, 自己先前是因为什么病才卧床的。从他这话里想想,大概是跟‘闯祸’的事有所关联吧。
“哎,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真是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 这主夫是顾衙内的亲生父亲呢,还是继父呢?想我和顾夫人是母子, 骨血相连, 不管以如何方式相处, 都还好搪塞过去。只是跟这主夫……应该怎么应对才是?”
一霎时心思转了几转,最后拿定主意:“管他是亲生的还是继任的, 我堂堂女儿身,就是这家里正经做主的人。除了母亲,属我最大,还怕他一个无根的外人不成?”
由此,顾影定了心神。不慌不忙地坐直身子,认认真真行了个半礼,向那顾主夫道:
“父亲大人。虽然孩儿头脑空空,一时想不起过去的事来,总归身子已经好多了,说不定经过休养,也就能慢慢恢复记忆。可若高堂二老,尤其是母亲大人,因我的病情忧虑过度,损伤了心神,那都是孩儿的不孝了。有劳父亲代孩儿多加劝解,周到侍奉,这才是一家之中应有的君君臣臣、母母子子之道。孩儿还有些不适,望父亲准予静养几日,待我无大碍了,就主动去向二老问安。”
这是她本来的待人接物习惯,肯定和戏文之中,从前的顾衙内有所出入。
一边说着,一边看人的反应。果然,这一通软中带刺的抢白,把顾主夫也说得愣住了。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顾影知道,他心中已有七八分信了。但她懒得和不认识的男子多说话,顿时把脸一沉,口气硬了起来。
“孩儿方才已经和母亲讲过,父亲明明也听到了,此时却又来问,究竟为何?孩儿只能说,无论谁来,问过几次,孩儿也没说谎话,不记得就是不记得。父亲方才说什么孩儿逃脱罪责,只不知孩儿所犯何罪?难道这一屋子人守着我,都是在盼我醒来认罪伏法的?那也行啊,想让我招些什么,这就把我铐走吧!”
顾夫人气都气醒了,大声呵斥:“影儿!你胡说些什么!”
再看顾主夫,被这逆女的忽然发作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扶着顾夫人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了。
顾影索性做出气不平的模样,把头往旁边一扭。
要做纨绔,就得任性起来。
她觉得她进入角色还挺快。
就在此时,从旁边走上来一位管事模样的女子,笑盈盈地招呼道:“衙内这一生气起来,倒是像昔日的模样了。”
这又是谁?
在主人家三口乱纷纷的情形下,有资格上前说合的,想必是家中最有地位的仆侍。看这年纪和双亲相仿,想必不是母亲的长随,就是父亲的陪房。
顾影也不加掩饰,直接望过去。
管事上下打量了一阵,笑呵呵地转向顾主夫道:“郎君,你看衙内望着我的模样,好像真是从来没见过一般。你看,要不要找……再看看?”
找谁?
她并没有说清楚,只是递了个眼色过去,顾夫人和顾主夫就立刻懂了。
“快去,把仙长请来!”
看顾影满脸不解,管事又笑吟吟道:“衙内不要怕,也不要恼。先前你是不慎落水,已经昏睡好几天了。多亏了一位玄幽道长救治,这才醒了过来。只是大家都没想到,衙内竟然会失忆,那最好还是请玄幽道长再来查看查看。”
说话间,一个女子跟着仆侍走进了房间。
这人好生奇怪,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穿得一领宽袍大袖的法衣,上绣着八卦图样,用一条杏黄丝绦系在腰间,手中提着个赤红的大葫芦。
她也不等人请,不曾客套,走过来便一把捏住顾影的腕脉。
顾影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抽出手腕,就被她一翻手掌,紧紧扣住了。她诊脉所用的手法也好生怪异,和寻常医家不同,倒像是结着一个特殊的道家指印。
离得近了,仔细看这道人,更觉奇特。
她头上不戴巾子,看不出何门何派,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垂到胸前。偶尔从那蓬松的头发中间抬起眼,和顾影对上眼神,只让人觉得冷如冰霜。
这人气场之中压力很大,她能立刻察觉到。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顾神医,不能正面硬刚,只好避开眼光,默默腹诽。
“这倒是个高人。只是高手的性子都这么古怪吗?”
顾家妻夫和管事,似乎对玄幽报以很大的期望。玄幽刚刚松开顾影的手腕,顾夫人便急切问道:“如何?”
玄幽也不讲话,把眼睛一眯,伸出手来,捏着指节算了一通。最后,缓缓睁开眼睛,沉沉地道:“无碍。”
顾夫人这才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表情放松下来。
顾影又在心里嘀咕上了:“这道人通身的做派都透着古怪,哪像个正经修道者啊?莫不是个坑蒙拐骗之徒?”
不等她研究透彻,玄幽道人就又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感觉冻死个人。
顾影往床内侧蹭了蹭,有些警觉地避开一些。玄幽却挪开眼光,站起身,冷着脸开口: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喻指喻马,何劳真假。”
顾影并不是不懂,只是听这话头不对,似乎是在说她是个冒牌货,和原本的顾衙内有区别,顿时心里警惕。
“喂!此话怎讲?”
玄幽却也不理她,转头向顾夫人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故此,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道通为一。”
说完,便在顾夫人沉吟之际,飘飘然出门去了。
顾影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若她所说不是‘物为之而然’,而是‘物反常为妖’,那我就太危险了!”
她一向学儒,虽然也通晓百家,但对别家一些理论上的拐弯抹角之言,大多不以为然。仔细想想,玄幽这话,明明可以直说:“失忆并无关系,反正令媛还是同一个人。只要归回到从前的道路上来,就可以一般看待了。”却偏偏要咬文嚼字,什么道通为一,物谓之而然,比酸书生还酸,真让人看不起。
在她满脸不服的时候,顾夫人似乎已下了什么决心,拿出了做家长的风范,转过来道:
“道长这话,倒开解了我。你不记得先前之事,那便譬如今日新生。从前,为娘总觉得可以庇护你,把你宠得无法无天。经此意外,为娘不得不多替你打算未来。”
顾影抿着嘴,眨眼睛,貌似无辜,心里有点发慌。
“来了来了,这就要发落我了。”
顾夫人见状,浅浅叹了口气:“眼看秋天就要过去了,从今天开始,你须得专心备考,到了明年二月份,务必要把秀才给考下来。明白吗?”
“啊?”顾影有点惊讶。
无情仙让她好好准备,她可是像书虫一样埋头苦读,就等着进入戏文,考她个鲤跃龙门呢!谁知道,只是考秀才?
顾夫人竖起双眉,倒还有些做官的威严:“怎么?又要不听话了吗?”
“没有没有!”顾影急忙摇头。
没想到,这纨绔衙内比她刚才想象的还不堪。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连个基本的功名都没有混上。
也是奇怪了,这顾夫人自身为官,若想给女儿一个生员的身份,只要动动人情,使些钱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女儿自己考呢?
正想不透,只听顾夫人叫道:“香桃,墨池。”
“在。”
随着齐声应答,从仆侍堆里走出两个少女来。年纪都和顾衙内差不多,想必是平素就惯于在身边伺候的。一个瓜子小脸,眉开眼笑,十分讨喜;一个长圆脸庞,轻轻蹙着眉,气质清隽。
面对仆侍,顾夫人可就没有那么软和。
“香桃,你从前管着你主子的饮食起居。如今她养病,你可更要尽心照顾,煎汤奉药不得有半点差池,否则,唯你是问。”
瓜子脸的少女屈膝行礼,口中清脆答道:“是!”
“墨池,以前就是你在伺候你主子的笔墨。今后更要加紧,督促她刻苦上进。若是你存心不良,还敢勾着主子往外跑,致于这次再度落榜的话,仔细你这身皮!”
顾影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不过是考个秀才罢了,搞得这么严厉做什么?
只见这墨池,并不像香桃那样温软顺从。她身姿亭亭地站着,眼皮微微地垂着,静听顾夫人说这些重话,竟然从头到尾面无异色。
她是听惯了,还是毫不在意?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没把主人放在眼里。偏偏她姿态端严,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失礼之处。
真是个奇怪的丫鬟。
如此冷淡之人,息怒都不行于色了,可见心中城府远超一般奴仆。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如顾夫人所说“勾着主子往外跑”呢?
可她并没有一丝辩驳的意思,顾夫人猛然抬高了声音时,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待顾夫人说完,她才撩起裙摆,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肃然道:“婢子知晓。”
顾夫人目光更是严厉。盯住了好她一会,才慢慢展开眉头,缓缓道:“起来吧。”
墨池从地上站起,身形一点都不软,脸上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顾影见状,就觉得更奇怪了。
“下跪是奴仆常见的求饶之举,可是看墨池这神态,她没什么好怕的,又为何要跪?
“这其中必有隐情,我且先记在心里。”
顾夫人嘱咐了仆侍,转头来向顾影时,脸上才挂上一丝柔和的笑意。
“影儿,你自小顽皮,从来不喜欢扎针吃药的,总让为娘担惊受怕。可是这次的凶险非同小可,你定要好好听话,按时吃药,千万不可以再任性了,知道吗?”
顾影急忙做出认真的姿态,点了点头。
顾夫人又道:“如果想起什么从前的事,千万别瞒着,要第一个告诉为娘,啊?若为娘不在家,不拘在哪里,你就让人去寻为娘。”
顾影乖乖地应道:“好。”
顾夫人还不放心似的:“周管事。”
方才上来说话的管事又上前来,笑盈盈地接口:“夫人放心,小的们一定尽心尽力,把衙内照顾好。”
她似乎很急切地想在东家面前表现出权威来,应了顾夫人后,便立刻斜过身子,拿严厉的眼光扫过那些仆从们。一转过脸向顾影,就像瞬间换了张面具一般,笑容灿烂道:“衙内既然忘了事,想必也不记得她们了。原本是该让她们重新上来磕头,再报一报职责,给衙内认认清楚。只是我看着,衙内今儿好像有些乏了,便只让她们磕个头,衙内先看个脸熟吧。”
第122章 夫郎
“使不得!”顾影吓了一跳, “今儿我刚醒,眼前一阵阵地发花,她们再一股脑地上来, 只怕我也看不清楚,就免了吧。”
开什么玩笑!
顾影简直震惊。
若在先前,她可能对这些磕头行礼的没什么意见,反正他们都是戏文里的工具人嘛。可她现在已经知道, 自己也是个纸片人, 又和这些仆侍们有什么本质差别呢?当然是不好意思再搞这些。
周管事又笑道:“衙内是怕麻烦么?倒也好。衙内身边的香桃, 是我的女儿;厨房里管事的,那是我浑家。总之, 这几日衙内要吃要用、要使唤人,一应着落在我这儿。衙内有事, 只管吩咐下来,我一定都与衙内安排妥当。”
顾影这才点头:“好,有劳周管事。”
心里却道:“俗话说,宁与君子交生死, 莫与小人论短长。这周管事看似仆侍,实则是顾夫人这衙门里最有势力的人, 我这‘失忆’的解释撑不了太久, 平时说话做事态度一定要小心, 不可被这人记下异样之处,也千万不能和她结怨。”
方才说累, 可能只是单纯找借口, 经过这一番客套, 动了脑筋,倒真的有些倦了。
顾影正在想如何找个借口让大家散去, 只见顾主夫上前,扶了顾夫人的手,柔声道:“夫人,如今可该放心了吧?影儿已经醒来,还有香桃和周管事妻夫在这里照顾,这都是家里忠心耿耿的老人儿了,一定万无一失的。”
顾影听他这忙不迭要脱身的态度,就更拿不准这到底是亲爹还是后爹了。
午后,顾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憩。
窗户已经架开了,流通的风偶尔吹来几声鸟鸣。在安静闲适的气氛中,甜腻的桂花香气都和顺了不少。
还是在戏文里更舒服。后台没有流通的气息,无聊地待着时,总觉得窒闷。进入戏文,时间就有了更替,昼有花鸟,夜有月华,多的是好景致,数不尽,享用不完。日子在事务中消磨,花开花落之间偶尔偷闲,这才是快意人生。
想到这些,就想到:
“这次做女主角,家里双亲俱全,还对我很是娇惯,总算是摆脱了孤星之命。不过,这个家里的气氛怎么奇奇怪怪的?看样子,每个人都藏着不少秘密。无情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至今不曾出现,给我什么解释,可见这些都是她给出的谜题。我一定要趁养病的好机会,仔细调查一番。”
有些事情禁不得考虑,说什么来什么。
顾影刚刚想过解谜的事,还没想出从谁入手,忽而窗下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真的忘了啊?”
“当然是真的。香藕姐姐今儿上午一直在屋里伺候,她回来跟我们说,衙内醒来之后,就连自己亲生娘爹都忘了呢。”
“哇,依着衙内的脾气,这得发多大的火啊?”
“好像没有发火哎。”
“你确定?”
“你想想看,咱们中午进来打扫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那不是没发火?”
“谢天谢地!但愿这一忘,也把那脾气忘掉才好!”
“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少郎君那天满脸是血……”
“噫!别说了别说了!万家这几天也静悄悄的,不知道少郎君是死是活。”
“该是没死。要不然,万家肯定会来闹的。”
顾影听了两句,就明白了。
哪有小丫头们故意蹲在东家的窗下聊八卦的?这分明是无情仙的设计,就让她们这么说,好给失忆的女主角交代背景。
听这意思,女主角原本应该是个恣意妄为的人,一言不合就逞凶,逮谁打骂谁,连这少郎君都……
咦?等等!
这少郎君是谁?阿光吗?
要不要把这两个小丫头叫进来,问个究竟?
她正沉浸其中,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声,音调不高,带着怒意加入进来,打断了一切。
“好啊!怪不得我到处寻不着人,原来你们两个耍滑的懒货,猫在这儿聊闲篇呢!”
两个小丫头怯怯地叫了声:“香桃姐姐。”
随即只听见裙袂和脚步往远处去了,再没听到她们再说些什么。想必是香桃耍了贴身丫鬟的款儿,把两个小丫头拎到一边去教训。
顾影了然,小丫头们说不清楚的,接下来就要问香桃了。
她也不再躺着,坐起来倚着床栏,东一眼西一眼地打量着房间。等到香桃端着药,轻手轻脚进屋来了,她才轻轻咳嗽两声。
香桃过来看了一眼,笑意盈盈:“衙内醒了?”
“嗯。”顾影佯装倦意,“药熬好了?”
“好了,衙内趁热吃了吧。”
“帮我拿双鞋来,我去桌边吃。”
这时天气还不冷,直接在中衣外边套一层衫子,倒有点隐士似的风度。吃了药,香桃又忙给她倒上一碗水,顾影漱去口中苦味,才悠悠地问:“先前小丫头们说话,我听到了。”
“可是吵着衙内了?”香桃脸色一沉:“那些个嚼舌根的蹄子!早该拧烂了她们的破嘴!”
这话说得,太暴力了。
顾影倒还得安抚她:“没关系。她们也没说什么。只是我忘了不少事,就想问问你。”
“嗯?”
“我是不是,娶了夫郎了?”
香桃神色惊讶:“衙内想起来了?”
“没有,是听小丫头们说起的。”顾影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这么交代了。
眼看香桃双眉一竖,可能又要恼,顾影急忙赶着说了:“先前,我和那夫郎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如今我病了,他也不曾出面?”
香桃有点郁闷,没好气地说:“那是他自己不识好歹。”
顾影提醒:“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一点也没有印象。”
香桃道:“既然没有印象,衙内就忘了他吧。回头补个休书去万家,也就成了。”
这可满足不了顾影的求知欲:“香桃,我是问你发生了什么,不是问你该怎么做。我和这夫郎有什么矛盾,为什么他回了娘家?你好好与我说明白。”
香桃有点不情愿,手指绞着衣带子,脸色不太好看。
顾影又催:“说啊!”
香桃嘟哝了一句什么,撇着嘴角道:“原是那天,衙内又要他伺候,他又不情不愿的。衙内伸手推了他一把,谁曾想他就磕在后门柱子上,破了相了。”
“等等?”顾影听得奇怪,“我要他伺候,那合该是在房里吵起来的,怎么磕在后门上?”
香桃有些含糊其辞:“吵着吵着呗,就往外走。”
顾影再问,她就不肯多说了,只是低头收拾吃药的碗碟。心里有气,手上没准,叮叮当当地忙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想想还是有些气不平,于是愤愤地数落:
“说到底,还是那姓万的一家不识抬举。
“原本衙内看她家儿郎长得不错,就要了来。哼,自从来家就总是找别扭,不肯伺候衙内,每次都在就寝时分寻死觅活的,闹得满院不得安宁,衙内对他早就厌了。
“再说了,那万先生不过是个教书的。这等穷酸出身,给衙内做个小侍也就算了。可是她一直不服气,还跑去省城,找刺史告状。最后嘛,刺史做主,叫衙内娶了那万氏做正夫。
“这次万氏吃了亏破了相,万先生又说要去告刺史。告就告呗,到时候衙内就把休书甩在他脸上,好教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破鞋,看他以后还装什么清高!”
顾影细细一咂,这话里的滋味,可不太对啊。
香桃是衙内身边的长随,自然一味地护主。可是顾影跳出局外,试着解释这些话,不难发觉,顾衙内先前所作所为十分恶劣了。
仅仅是看到万氏儿郎相貌不错,就强抢霸占。万氏抵死不从,顾衙内还动手打了人。
万家找刺史告状,可能并不是为了儿郎的名分,而是要划清界限。然而刺史不知道是官官相护,还是好心办坏事,竟然和了一把稀泥,做成了这桩亲事。
香桃是个家仆,可能不通律法。但顾影心里清楚,如果这位岳母大人告上官府,对顾衙内可是非常不利。
一来,顾衙内虽是官宦子弟,但她自己是个白身。没有功名,就不能为律法庇护,判罚会比较重。
二来,现在的任务目标是好好备考,一次取中秀才。若是顾衙内应了这场官司,势必要影响温习。
三来,生员考试内容简单,但是取中的标准之中还有一条,便是考生的名誉。不用多想,顾衙内这人品肯定是过不了关,只能靠顾夫人跑跑关系,实在见不得光。如果遇上这一路的学政大人,追究起来,问题就更大了。
无论如何,这官司不能打。
顾夫人肯定也明白这些利害,肯定也会想办法。但顾影心里明白,既然无情仙让她在此时进入戏文,那便是让她来解决问题的意思。
“原来,无情仙给我出的难题在这里。”
以情为纽带,连缀起戏中之人、事、物,给情节带来转机,让故事发展下去,这就是女主角的职责所在。
那么,要想个办法,面见一下万先生,再探望一下那受伤的万氏夫郎,看他是不是阿光。一切有数,才好继续完成目标。
顾影把轻重缓急排了一遍,便又问香桃:“你方才说,万先生是个教书的?那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教书?”
是官塾、私塾?是县学、府学?
香桃想了想,带着三分鄙夷,哼了一声,道:“大家都这么叫,可我也没见她在哪里教书啊。她平时在家的多,出来的少,逢这县上有什么读书人的集会,大家都请她去,都叫她先生。”
咦?
莫不是名儒隐士之类?
这种人物,就更开罪不起了。谁知道她身上是什么功名,背后有什么样的关系网,在刺史那里有多大的面子?
顾影只觉得,这任务不断节外生枝,一节比一节棘手,忍不住心里哀叹。
“这叫什么事!”
休息了一天,墨池来禀报,道是把书房打扫好了。
顾影心里有点纠结,不知道是表现出感兴趣好,还是表现得反感些好。想了又想,含糊点点头,应道:“唔。”
墨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眉目之间似有些轻愁。
顾影问她:“怎么了?”
墨池也不答话,只是往门口看了一眼。
只见香桃又端着托盘进来:“衙内,该吃药了。”
墨池静立在一边,等顾影吃了药,又帮着香桃收拾一番。顾影在旁看着,心想:“只怕是独处的时候,她才会说出心里话。”
想个什么法子,把香桃支开呢?
“香桃。”
“哎。”
“你帮我寻一趟夫人,看她此时有没有时间,我想找她说些事情。”
“这……都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那你就对夫人说,我想同她一起用晚饭吧。”
这样一来,香桃肯定会去找她娘亲,就是周管事,打听顾夫人是否下衙了,是否能安排。若是可以,还要去趟厨房,吩咐下周家夫郎,让他预备菜肴酒水。想必至少要两刻钟才能安排妥当。
待香桃领命出去,顾影坐在原地,把墨池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细细看了好几个来回。
越看越是喜欢。
她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个伺候笔墨的丫头。若是脱了这身短袄,换上书生衣巾,说是个太学生也不为过。
如今明珠蒙尘,落在这小小的县衙里,给个纨绔子女当摆设,当真可惜。
顾影藏起思绪,装作不经意地搭话:“先前,我是不是更喜欢香桃一些?”
墨池低声道:“是的吧。”
顾影一笑:“我看她和我毫无顾忌,说话也亲近,你却好像总是担惊受怕的。是我从前待你不好?”
墨池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笑了下,又在笑意里轻轻摇头,道:“小姐待人,从来都是好的。”
第123章 私心
好……吗?
从这既知的事情看来, 顾衙内全然是个混账性子,欺女霸男无法无天,只怕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墨池的样子, 一点也不像撒谎的。
顾衙内这样的烂人,也值得她这般维护吗?
顾影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还笑着:“那你怎么总是刻意疏远我?”
墨池脸色一僵。
顾影笑着安抚:“我是说闲话儿,不是埋怨你的意思。既然你说我待人很好,却又和我生分, 那我就不懂了。”
墨池轻声道:“大概是因为, 婢子是专侍奉小姐读书和上学的。”
“哦, 是我从前不喜欢读书上学?”
“不是的!”她的声音忽然高了,头也抬了起来。
对上顾影探究的目光后, 那眼神却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语调又归于平淡:“原先, 也是喜欢的。”
“哦?”顾影好奇,“若是我喜欢读书,怎么后来成了这样?游手好闲,也没有功名, 还性子恶劣,动不动打人骂人?”
墨池犹豫了一下:“……这原也不是小姐的错。”
“那是有什么原因?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墨池垂下眼, 想了一会, 似乎是答非所问:“小姐, 你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那你记不记得从前读过的书?”
顾影一愣。
作为她本人, 她当然记得。只怕眼前若有一场殿试, 她都敢当场考来试试。但作为纨绔子女, 她竟不知道应展露多少学识才对。
墨池这没头没脑的话,可算是问到了点上。
她只好接着打听:“墨池, 你既然侍奉读书,应该知道我从前读到哪里了吧?”
她心里觉得,这顾衙内大概是启蒙不久就罢学了。左不过是读了些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基础,胡乱认得几个字而已。说不定,还没有墨池学得多呢。
不料墨池道:“小姐读的书,我自然是不懂的。只知道,小姐先前不太会写诗,但因为考试和雅集总是避不开诗词歌赋的,所以小姐总在看诗书。”
顾影听得心里一动。
墨池所说的情形,倒和她本人很像。
她从前就更喜欢钻研实务,写文章时辞藻并不富丽,而是走稳健平实的风格。
老师们常说,这样的人没有诗才,顾影深以为然。
每逢诗会的场合,她就只能做陪衬。眼看同窗们联句斗诗,一眨眼功夫就把文字用出花儿来,她一直都特别羡慕,但也学不来。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
没有灵气的人,硬挤也是徒劳。只能多读前人的佳句,多记一些旧典故,以期望作诗的时候,能翻出一两个来,点缀自己平平无奇的才华。
“那后来呢?”她想要问个究竟,“我有没有学出什么成果?”
“后来,就不读了。”
“哎?为什么?”
墨池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顾影再三追问,她难掩失落的神情,小声回道:“我……不知道。”
顾影看着她,心中泛起失落来。
“唉,口风真紧,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她对顾衙内的关心之情很真实,看向顾衙内时,明显在担心着什么。可是一旦这么问她,她就好像总是有所顾忌。
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就连独处时也不能直说?怎么才能打开她的心结,问到有用的话呢?
顾影全然摸不着头绪。
晚间,用饭已毕,一家人坐下吃茶的时候,顾影便想着,换个方向打听一番,便向顾夫人问起:“娘亲,我先前是不是娶了个夫郎?”
顾夫人听得微微皱眉:“你提他做什么?”
“我好像……挺对不起他的?”
“你想起来了?”
“不是。”
“那是下面伺候的人,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了?”顾夫人眉眼阴郁,“来人!给我叫香桃来问话!”
“娘亲!”顾影急忙拦住,“不是香桃说的,请娘亲别再追究了。咱们说更要紧的。”
“还有什么更要紧的?这起子不老实的家伙,整天就知道在你跟前胡言乱语,没的带坏了你。待我问个究竟,请上几趟家法,不怕她们兴风作浪。”
顾影真是不习惯她这随时随地要教训人的模样,可总不好直接顶撞,只得软言细语劝道:“娘亲请息怒,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便不让她们说,时间长了,我也会慢慢知道的。娘亲信不过丫鬟们的传言,想必她们传来传去,尽是以讹传讹,娘亲这里才是第一手的真相。若娘亲肯讲给我听,我是再不会信她们的了。”
顾夫人将茶盏放下,眼光上下扫了顾影几个来回。
“当真?”
“千真万确。”顾影急忙堆上笑容,以表诚意。
“说起这事,那也不全怪你。”顾夫人面色缓和了些,“小妻夫们年轻淘气,总有吵架拌嘴,意外磕碰了几下的事。可是事情因那万式不肯安分而起,万家却要咱们负责,真是人心不足。”
顾主夫在旁插话:“那万氏小郎,成天冷着一张脸,也不知轻狂给谁看,我早说他配不上咱们家,你却总舍不下他那好皮相。这次你们闹得大了,街头巷尾都看咱们县衙的笑话,娘爹都跟着你一起丢脸。依我说,再也别跟他纠缠,趁早休了就是。”
顾影听得心里一凉。
原来,顾家妻夫是这样想的,未免护短太过了吧。
话说回来,若没有这样强势的双亲,也不会有那般霸道的女儿。
顾影就趁机打听:“娘亲,既然咱们家和万家结亲,说明是门当户对的咯?那我这岳母是什么来头啊?”
顾夫人沉吟了一会,喝了口茶,缓缓道:“你们晚辈不知道。从前她还在官场上的时候,有个绰号叫‘惹不起的万生’。”
“哦?既然从前为官,如今为何不做了?又是怎么个惹不起法?”
顾夫人慢慢地回忆着:“她年轻之时,刚中进士不久,便逆流而上,弹劾当时的殷丞相。不过,殷丞相地位稳固,并未受影响,她的官位却是一贬再贬,一直贬到八品末流,只能在翰林院抄书了。她干脆挂冠回家,道是再不入仕。后来,殷丞相一党倒台,圣上得知她在此定居,便发下一道圣旨,赞扬她不阿权贵,是个硬骨头,命她查访贤才。从那之后,经她举荐的仕子,朝廷必然委以重任。所以,这天下的仕子,都尊称她一声‘先生’。”
顾影听得暗暗心惊。
听说万氏郎君是万先生的独生子,这顾衙内也是歪打正着,竟然霸占了这么一条青云直上的阶梯。
可她不但不知珍惜,还把夫郎打得头破血流。
从各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妥妥的作死。
无论如何,先表明态度:“娘亲,孩儿从前做事荒唐,竟然惹了这样不该惹的人,闯下大祸。”
顾夫人看看她脸都白了,实在很惭愧的模样,不像作假,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就好。”
顾影便顺着话头问下去:“那……不知娘亲想如何解决此事?”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万家的意思,是和离。”顾夫人说到这,倒是显得轻松了些,“这也是我的意思。”
“不可啊,娘亲!”
“有何不可?你可不要瞎搀和了!”
顾影急忙认真解释:“娘亲,方才听您讲了岳母的来历,孩儿觉得,她这样的身份,对孩儿求取功名帮助很大。若是和离,这近水楼台的便利,孩儿就得不到了。”
“你倒是想得美!若是我不同意和离,她万鸿博就敢一纸诉状告到刺史那里去。先前你想要她家儿郎,刺史是看在为娘的三分薄面上,才把此事说合起来。如今两家再闹一次,为娘的面子就不一定管用了。别说是你的前程,就是为娘的前程,也得断送在这一场官司里!”
“所以,咱们不能让官司打起来!”
“说得倒轻巧!”顾夫人双眉倒竖,“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大人的来往?”
顾影倒笑了。
“娘亲,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因我而起,就该我出面解决。您也说了,我在长辈们眼里还是小孩子。堂堂万先生心怀天下,怎么能总和我小孩子一般见识?”
顾夫人一怔:“你想怎么做?”
顾影道:“我想去登门拜访岳母一趟。”
不但要求得她的原谅,还要获得她的助力。
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浪子回头,就是戏文的转机。
顾夫人不太赞同:“又何必节外生枝?”
顾影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娘亲,难道我们同意和离,矛盾就会解决吗?您想想看,若我能把万氏带回来,维持住妻夫关系,万先生便会顾忌孩儿在我身边,不敢把我的坏名声传开去。若是同意和离,真的放万氏走了,无异于纵虎归山,万先生肯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毁掉我的前途!”
“哼,你也知道前途。”顾夫人不悦。
“这不是刚知道吗……”顾影赔笑。
顾主夫在一边,听得事情不对,急忙阻止:“不行!就凭那种不知孝敬、无法无天的小畜生,绝对不能做我们家的女婿!更何况,他还是个枭——”
“咳!”顾夫人忽然打断,“胡说八道什么!”
“可是!”
“你先回卧房去吧,好像影儿还有些话要说。”
“可是……”
“去吧!”
顾主夫带着不甘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妻主告退而去。
顾影的笑容都快僵在脸上了。
为人子女,即使是个纨绔,也总有些亲情。眼看双亲在面前这样……还是会觉得尴尬难堪。内心深处冒出一个小小的念头,觉得这话头里藏着什么不对劲的信息,只是一闪而过,太不清晰,让她摸不到头绪。
“那个……娘亲别往心里去,爹他应该不是有意的……”
虽然对顾主夫没有什么好感,但毕竟叫了几声爹,表面上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你不用管,他们男人家家的,胡子长见识短。”
顾夫人转过来先抱怨一句,接着才向顾影道:“影儿,万鸿博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若想要继续维持这门亲事,可是要伏低做小,很吃苦的。”
顾影笑了笑道:“娘亲放心,我如今性情改了,不会被万氏的皮相所迷,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自己的前程。这次我只想要暂时稳住万家,顺利度过乡试,以后再有什么变化,更见机行事就好。”
顾夫人有点意外,扬起眉又看了看她,忽而浅浅一笑:“真不愧是我顾家子女。”
顾影却偷偷腹诽:“那你们顾家人可真够自私自利的。”
面上却呈现惊喜的神色,道:“那么,娘亲这是同意了?”
顾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第124章 浪子回头
终于从顾夫人口中得了许可, 顾影这才心满意足告退,提了灯笼回自己的住处去。
此时夜色深深,香桃都抵不住困倦先去睡了, 只有个值夜的小丫头,打了帘子迎她进来。
顾影要了洗漱的水,小丫头应声去忙了。她脱下外袍,挂在床头架子上, 转头见桌上扣着一个大碗。揭开来看, 大碗里扣着一小碗杏仁豆腐, 上面浇了些桂花糖,正合节令。
顾影端起碗来, 发觉这甜点心放得久了,已经凉透。还好这不是什么必须趁热吃的, 就这么又冷又滑又甜,入口倒也爽快。
小丫头端着水进来,一看见她就笑。
“衙内真是,从来最爱吃这个了。在郎君房里吃了还不够, 又回屋来吃。”
顾影听了奇怪:“我何曾去郎君那里吃啊?”
小丫头更奇怪:“哎?不就是才吃过吗?厨房的姐姐说,晚间吃了饭, 郎君房里就要了一份这个, 说是要给衙内吃的。她们知道衙内爱吃, 每次吃了还会要,便多做了几份备着。没曾想, 郎君房里一直没有再吩咐, 她们觉得不太放心, 便送了一份来,道是衙内肯定没有吃够, 想要再吃一份。”
顾影笑了笑,避重就轻地应了声:“确实挺好吃的。”
小丫头虽然不常上来伺候,但常听说衙内的脾性。看她今晚吃了几口甜食,心情挺好,才忘形多说了几句。此时一看她笑容敛去,低头吃东西,就有点后怕,不敢再多说什么,乖乖地张罗了洗漱,又帮忙脱簪铺床。待顾影躺下,她才放下床帐,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由此,顾影便多了一件心事。
“这顾主夫,究竟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他态度奇怪,一见我就没什么好脸色,我自然也对他没有好印象。可他为什么要做出一副父女情深的假象,让厨房送点心给‘我’吃?
“是因为被顾夫人训斥,想要做个样子?那他为什么不送去我们相谈之处,而是送到他房里呢?若是被人知道,我这么大个女儿,晚上不睡觉,窝在爹爹房里吃甜食,这形象还要不要了……”
这个顾家,最不缺的就是奇怪的人,最缺乏的就是一个能解释大家奇怪的证据。
应该从哪找起……
奇怪,是从哪里,传来隐隐的吹埙声?
若有若无,随风行止,像抓不住的一缕烟,一直飘到床前。
尽管顾影心中有许多疑虑,在这淡淡的乐声和桂花香味之中,整个人也渐渐昏沉,最终无声无息,陷入了沉眠。
与此同时,县衙的某处角落里,玄幽道人将埙从嘴边移开,默默看着顾影院落所在的方向,神情晦暗不明。
虽然顾影和顾夫人说得明明白白,可真到了出门那天,顾夫人爱子之心忽然就泛滥起来,一会细查随行之人,一会又清点带的东西,一看便知,是紧张过度。
先前她敲打过墨池,不许她“勾着主子往外跑”,这次顾影出门,便不能带墨池随行。把能嘱咐的话都说了好几遍,仆从们连连点头,脑袋都快点掉了,她才带着焦虑的神色住口。
又想了想,依然不放心:“去找两个今日不当差的衙役来,穿上公服,陪衙内走一遭。”
“不用了吧……”顾影想想这个画面,觉得怪尴尬的。但顾夫人看起来十分坚决,她也不好顶撞。
正要爬上马去等人,顾夫人忽然又发现了盲点:“下来!谁让你骑马的?”
“这……以前出门……”顾影试图辩解。
“以前是以前!你这落水受惊的病症还没好呢,吹不得风。”顾夫人不由分说,嘱咐两个强健的婆子,硬把顾影塞到车里,跟礼物坐在一起。
为了这趟出行,整个县衙上下早早就起身准备,这下折腾到日上三竿,一行人还没出家门呢。
好不容易等来了衙差们,总算可以上街了。可没等走出三步远,顾夫人又叫:“回来!”
这一次,是专门将玄幽道人请出来,又给顾影把了一次脉。待玄幽又说了几句晦涩的谶言,还起了一卦,预示着出行顺利,她才放下一半的心。
“娘亲……若再不走,一整天过去了啊!”
顾影实在是受不了了。
再不出发,只怕就留在家里吃午饭了!
马车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在各种戏文里过生活的顾影,也算是见多识广。待马车已走上街头,掀开车帘看看,只觉得这河东县城实在是普通,让她毫无游兴。便也不再东张西望,坐稳和那陪她坐车的衙差搭起话来。
“大姐,咱们这里,有没有专卖书画文具的店铺?”
“自然有。衙内去那边干什么?”
“我是想着,虽然在家备了些礼物,但我岳母那样的读书人嘛,一般都喜欢风雅之物,我就想投其所好,去那边看看买些东西。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哎?好像是哦。衙内,没想到你生病之后,脑袋倒灵光了不少!”
“呃?呵呵……”顾影干笑两声。
虽然是真诚的夸赞,但仔细品品,还怪让人脸红的。
不多时,车停了下来。赶车的衙差掀开车帘:“衙内,学府前街到了。”
“哦!好好。”顾影一听就明白,这是来对了地方。
顾夫人先前说过,因着万先生在本县定居的缘故,本县就盛行读书学文之风,成了仕子游学必到之处。寻常县学,大概能称得上一声“学堂”,本县却可叫做“学府”,足见地位不低。
衙差们将马车停在街角的茶楼里,陪着顾影走到街头。
难怪这一路行来,都未见什么像样的建筑,原来全都集中在这条街。
街口一架石牌坊,匾额上提着“书香”二字,笔力浑厚,应该是朝中哪位要员的墨宝。走过牌坊,两旁尽是二层高的楼房。挑竿之上挂着五色的幌子,垂下长长的流苏,随风轻摆。细看其名,都十分雅致,某某斋,某某堂,某某轩,每个名字都有典故出处。细究起来,无非是书画、裱糊、古籍、文具、玩赏之物等,一派文人意趣。
在别处逛集市,都难免有嘈杂的吆喝声,伙计的揽客声,未免有些烦躁。而在此处,竟然毫无烟火之气。店门大开,有缘者自会进去详细查看。人来人往,身穿的多是青衫布巾,手拿的多是画轴书卷。要说话时,三两人聚在一处喁喁细语,熟人见面,不过拱手微笑,一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气氛。
站在这街上,深深吸一口气,都是纸墨的芳香,文化的味道。
顾影大加赞叹:“我不曾记得往事,也不记得竟有这样的所在,实在是遗憾啊,遗憾!”
衙差不解:“衙内以前从不踏足这些地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
……这怎么还有拆台的!
不过,衙差也是实话实说,影响不了顾影的好心情。一路东看看,西逛逛,只觉得选择虽然多,但是都缺些分量,可能配不上岳母这样的名士。
“这条街上,有什么店铺卖的东西最特别?”
衙差们通常也不太通文墨,说不出所以然,但河东县的特色就在于书香气息,她们自然知道一些传言:“这街南头的一家‘思贤堂’,比较特别。”
“哦?有多特别?”
“特别贵。”
“那就对了!”顾影把折扇往手心一敲,“就去那家。带路!”
许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便有书生注意到这里。
一看之下,两个衙差簇拥着一位有点面熟、有点面生的小姐,实在奇怪。多看几眼,这五官,这神情,这气势……
“啊!顾衙内来了!!!”
整条学府前街,都在这声惊呼里愣住了。
紧接着,以顾影为中心,所有书生都带着惊恐的表情,向四周避之不及,像是看见了什么出笼的猛兽。到了最后,竟避出个方圆丈许的圈子来。
顾影心里发毛:“顾衙内的积威,有这么重?”
但来都来了,只得硬着头皮往目标走。眼看那些书生,是又害怕,又好奇,都慢慢地在圈子之外,跟着她移动。
这条街并不长,但顾影走起来,只觉得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比走黄泉路都难捱。好不容易走到那思贤堂的门口,赶紧溜着边进了门,仿佛是在瓢泼大雨里终于找屋檐躲避,十分狼狈。
思贤堂的伙计顿时花容失色,却又不得不迎上来寒暄,只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衙内……怎么就……有兴致光顾小店……”
为免太尴尬,顾影只能权当自己瞎了,看不到伙计的恐惧,也看不到门口挤成一堆打量她的书生们,刻意装出一副轻松的神色,还专门打开折扇摇了摇,干笑两声:“哈哈,那个、你不用忙,随意,随意。我就是路过,随便看看,买点东西。”
伙计就更紧张了:“衙内……您看上什么尽可拿去,千万不要……”
说到一半,自家觉得失言,赶紧咬紧牙关不再开口。绿豆大的冷汗,从鼻尖、额角,悄悄冒了头。
顾影听得奇怪:“不要什么?”
伙计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无奈的笑:“不要客气!”
“哈哈,”顾影也是心情好,随便开玩笑,“那么你送我?”
伙计冷静了些,赔笑道:“自然,衙内是贵客嘛。”
不,不是这个意思。
顾影明知道她岔开话题,只不知原本想说什么。耳听店外那些书生们窃窃私语,她抬头看过去,又立刻安静下来。目光所及之处的书生,都马上低下头去,眼睛瞥向别处,逃避之意简直不能更明显。
“是我糊涂了。”顾影顿时有点懊恼,“顾衙内这纨绔,肯定是看上什么就抢什么,不但不给钱,还要搞破坏。虽然她对书籍文具等物不感兴趣,从前没有来学府前街闹过场,但在别处的集市里,肯定耍了不少威风,才会让人这么害怕。”
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要演个浪子回头,今天便要让这些书生都看到顾衙内的变化,好传个口碑,在岳母那里铺垫一下。
打定主意,她也不再多问。叫衙差们去门口等候,自己把玩着折扇,在店内缓缓踱步,细细看向架子上摆的货物。
嗯,这家的文房四宝来历都很正,湖笔、宣纸、端砚、徽墨,每一样都不含糊。案头玩器多是小品,线条圆润流畅,釉色都是纯净的白,温润细腻,如凝脂一般。
这等货色,对得起这么雅致的店堂。
伙计一刻也不敢放松,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不用回头,仅听那脚步一深一浅,就知道伙计心里忐忑不安,脸色必然是又惊又怕的。
唉,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有完成一桩和平交易,以实际行动洗刷恶名了。
顾影看来看去,对大堂这些货品心里有数。
货是好货,成色也好,但还是缺一点点格调,没有极品。若是以这些东西做敲门砖,恐怕难以打动那位岳母大人。
“你们只有这些?还有没有什么好货?”
第125章 有教无类
伙计一愣。
店堂里自然有些好货, 只是如顾影方才看出来的一样,没有特别贵重的,更不要提那些镇店的极品了。
可这话是顾衙内说的, 她就忍不住怀疑:“这草包哪里看得出什么好货不好货的?莫不是拿一句空话在诈我?可是,她原是个混沌心窍,暴炭一般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使诈呢?”
她不知道, 这几句腹诽, 原原本本地流入了顾影的脑海。
“呵!无情仙, 又来这套!”
无情仙现在可是能耐大了,比以前沉得住气。在戏文里度过的这几天, 她都没有跳出来说话,而是化身成戏文之中的角色, 一点一点往外放线索,引得顾影自己入局,抽丝剥茧,倒推因果。
譬如现在, 适当引入围观之人的心声,给顾影施压。
“天啊, 她竟然逛了这么久都没有发脾气!”
“我是不是该离店门远点, 等会打起来的话就难以脱身了!”
“什么什么?她说什么?思贤堂里没有好货?哈!她个草包枕头也配用什么‘好货’?不过是家里有点权力, 仗着别人敢怒不敢言罢了,用什么好货也掩不住那身铜臭气, 呸!”
“天灵灵, 地灵灵, 神佛菩萨文曲星保佑,这煞星赶紧远离了我们的圣地吧!有她在, 我觉得这思贤堂的地面都脏了!”
“但愿她只是一时兴起,但愿思贤堂识时务,干脆拿些好东西出来献给她就算了!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就低一低头嘛,赶紧把这祸根除了,还大家一个清净。”
顾影听得多了,忽然觉得好笑。
她忽然一转身,对着门口众多书生,朗声说道: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县学的学生吧?”
喧嚣心声,戛然静止。
过了一会,人群里才有人应了一声。
“是啊!又怎样!”
顾影微微一笑:“那你们就是秀才,就是我未来的目标。”
书生们难免一阵骚动。
“她还真敢说!”
“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顾衙内,竟然也想走科考之路。”
“可是她走什么路,也不必要跑到大庭广众之下来宣扬吧!家里有个做官的老娘,很了不起吗!”
她们也不敢放声交谈,细小的讲话声连成一片,像蜂箱里那种嗡嗡声。
顾影便继续道:“我还以为,你们的学问比我好,为人也远远强过我,所以我才来这学府前街,想要向你们学习。没想到,你们所谓书生风骨,也不过如此。我不过是肩负着些昔日恶名,身边带了两个衙差,就把你们吓得这样,买东西也不敢买,说话也不敢说。就凭你们这样的秉性,还想得到我岳母的举荐,还想做官?只怕你们的动机,也不过是名利二字,又和我这草包有什么区别?”
这草包竟然公开叫嚣!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书生们中间传出些吵嚷声,斥责的声音一直挤到店堂里来。衙差见状,只消上前几步,堵在门前,将那匣中的单刀擦着鞘,抽拉了几个来回,骚动立刻也止住了。
顾影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们自己看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虽是你们印象里的恶人,但终有一天能忽然开窍。古人云,知耻恶则善心将生,我和你们,同样有聆听圣贤教化的资格。之前,你们和我毫无交集,只有些道听途说的旧印象而已,然而今日见了我的面,还是在延续错误论断,对我的人品能力妄加品评,却又不敢直接指出,只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这可是君子之道么?”
被这出了名的纨绔出言教训,书生们自然不服。
可是细听她的话,竟然头头是道,一时无法反驳。再看她衣衫整洁,簪饰简约,素面朝天,站在这间布置雅致的店堂内,完全是个仕子模样,不似传言中那样凶暴的人啊。
顾影侧耳细听,听到了不少犹豫的心声。
“无情仙,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戏文。没想到吧?你煽动不知名的配角向我发难,却忽略了她们的身份,是和我一样的书生。我敢保证,你创造的书生,身上必然有我的影子。她们的喜恶、会被什么话语说服,我最有把握了。”
耳畔,仿佛划过若有若无一声轻笑。
“有点意思。”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无情仙忍不住的回应。
她自然知道自己想得不错。面上不动声色,长身玉立,手中折扇轻摇,转过身去望了一眼思贤堂的伙计:“不好意思,耽搁了片刻。还是回到方才的问题上,店中可有什么特别之物?”
思贤堂的伙计,当然比别处见多识广。方才听她言谈,便知道与从前听闻的不同。虽然不惧怕她,但也再不敢再轻视,不再把她看做纯粹的草包。于是叉手在胸前,谨慎又客气地询问:“不知衙内所购之物,意欲何用?”
顾影缓缓合上折扇:“先前我行为不端,如今想要改过自新,于是欲挑选一些代表心意之物,向我的岳母万先生请罪。”
这话一出,店门外便又有一阵细微骚动。
“她怎么这么直接?”
“这……说起来不会觉得羞愧吗?”
“果然是未经黉门教化的纨绔子女,竟然连句场面话都不会讲,大庭广众之下就谈起这么丢脸的事,我都替她尴尬。”
顾影当然知道,一般的读书人嘛,脸面是最重要的。即便犯了什么错,也最好是找些借口,修饰一番,承认得极其隐晦。她这样当众暴露短处,显得毫无心机,正合她这草包奋起的形象。
但是,这样的毫无心机,正是用了心机。
她在先前已经想好:想要与无情仙编织的命运对抗,就要得到戏文中其她角色的支持。
在这篇戏文中,已知万先生是直言敢谏之人,当今圣上又对此支持,可见这里崇尚的并非是理想化的“完人”,而是有自己的想法,性情真实的人。
譬如圣人门徒子路,年轻时也曾任侠,不服管教,甚至冲撞过自己的老师。入圣人之门后,性情未改,敢于对老师提出批评,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深得圣人器重。
这个路线,非常适合用在浪子回头的顾衙内身上。顾影的计划就是,顾衙内人设核心不能倒,她要从先前逞勇斗狠的基础上,转变出正直刚毅的特质,才能吸引文人圈子的注意。
思贤堂,便是给顾衙内传播名声的第一站。
不知道今天这无饵的钓钩,能不能引来些知趣的人。
“嗯?今儿是怎么了,竟有这么多客官聚集?”
忽而,楼梯上传来一声带着慵懒的问话。
顾影心知:“来了。”
随着脚步声响,所有人都向楼梯看去。只见两个女子,正缓缓从二楼走下。一个年长些,身穿青莲色长布衫,手拿一个绸布包,其中似乎包着一盒东西。另一个年轻些,藕荷色的上衣,鸭蛋青的长裙,披着条蓝底印白花的长帛。
门前仕子,有认识的,便向这边行礼:“先生。”青衫中年女子便点头回礼。
顾影小声询问伙计:“这两位是?”
伙计道:“衙内还不认识,且等我引荐:这位是学堂中的授课先生,姓赵,号曰德亭。旁边那位,是本店的曹掌柜。”
顾影便也行了个礼:“赵先生安好,曹掌柜安好。”
曹掌柜虽装扮得文秀,毕竟是生意人,立刻笑脸迎人道:“难得衙内来赏光了,失敬失敬。”
赵德亭却在顾影脸上看了看,问道:“姐儿不认得我了?”
顾影一愣。
赵德亭淡淡一笑:“是我教你开蒙,但你不爱学,勉强完课而已。没想到这几年不见,言谈里听出不少长进来。是自己学的,还是请了先生?”
她态度坦然,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轻蔑。顾影知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的道理,便也放柔了语调:“赵先生,实不相瞒,学生几日前落水昏迷,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醒来之后将前尘往事全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似乎读过些书,识得些字而已。”
赵德亭脸色一变:“这等大事!”说着就将手平伸过来,掌心向上,轻轻一屈。
是要把脉的意思?
顾影见她一派真诚,心里也没了顾忌,便把手递过去。
赵德亭搭脉查看,微微皱眉:“确实,心肺处脉络还有些梗阻,体质也不若小时候强健了。这样的损伤,还得多养一段时日才行。”
顾影一个纸片人,倒不关心体质问题:“那,先生,依您所见,学生这记忆还找得回来吗?”
赵德亭道:“我不过粗通医理,还没到能诊疑难病症的地步。不过,人活一世,不能总望着过去。你如今知错肯改,便没有过去的记忆,只要今后向善向学,锲而不舍,一样是知明之人。”
顾影急忙躬身行礼:“多谢先生开解,学生感激不尽。”
赵德亭笑道:“还是像过去那般活泼些好。不要学得迂腐了,事事过于拘泥,这样你自己也会不痛快的。”
顾影真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有教无类、心怀仁善的先生,心里就觉得亲近。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不是对现在改变的顾衙内好,而是始终坚信原来的顾衙内会学好的。
真是个温柔的人哪!
赵先生又寒暄了几句,便提着东西出了店堂。曹掌柜这才转身来笑道:“真不好意思,方才不知是衙内到来,有所怠慢。”
顾影回以一笑:“没关系。”
曹掌柜又问了一次她的意愿。顾影又如实答了一遍,神色平静,态度坦然。这下,终于取信于人,被请到楼上去了。
上楼一看,果然这思贤堂,有点东西。
珍品不轻易示人,但若能等上楼来,就能看得出,这里的每一件文具,都价格不菲,却又贵得值得。
顾影才看了几样,眼光就停在一方端砚上了。
这砚台匠心精致,依着砚石的自然形状和颜色,雕刻出青绿色的松树、山石、小亭等景致。砚池是浓碧的,光滑温润。在那之中,雕刻有一弯小桥,桥头坐着垂钓人,蓑衣和发丝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衙内好眼光。”曹掌柜笑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妙手之作。此砚本是……”
“我知道,”顾影目不转睛,“这是端砚名家古二娘无意中得到的一块石料。众匠人都说这料色深浅不一,当中又有一块瑕疵,出不了精品,可古二娘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体会到了它的妙处。此后历经数月,用她高超的技艺制成这方‘垂纶砚’。与其说是化腐朽为神奇,倒不如说,她是从砚石之中将这《垂纶山水间》的图景释放出来,做成了人人都能欣赏到的形式。”
贵重之物,本不应该触摸。可是顾影情不自禁,伸手去抚过那桥梁,抚过山石和小亭,曹掌柜微笑看着,并未阻止。
“想不到,衙内竟然知道这方砚台之中的故事,比我还要详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只是凑巧,从师长处知道这段故事罢了。”
顾影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第126章 负荆
这方砚台, 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她身为聂青鲤时,常常在老师案头看到的。
砚匠古二娘之妹古三娘,和老师是至交。当年古家陷入官司, 是老师上下奔走,救了她一家性命。于是,古二娘专程来拜访,当面叩谢大恩, 又将自己舍不得卖出的得意之作相赠。
聂青鲤案头的荷花砚, 也是出自古二娘之手。曾记得她递过砚台时还俏皮地笑了笑, 道:“小孩子用的砚台,不可太高调, 但是你看,这里有我埋藏的巧思, 保证和别的同窗都不一样。”
想及此,顾影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曹掌柜,你这里还有没有古二娘的另一方砚台?工艺虽然没有这一方精美,但也是块上好的料子。雕刻为荷花叶的形状, 荷叶下遮着条鲤鱼,看似普通, 实则和其它荷花砚不同。”
曹掌柜沉吟一晌:“好似见过。衙内要得急切吗?若不甚急, 回头我们在仓库里找找, 送到府上去。”
“那方砚对我很重要,多劳您费心。”
“衙内既然这样说了, 我们必会尽力的。”
顾影心中一定, 又将眼光流连在垂纶砚上了。
看到这方砚台, 那《鲤跃龙门》里的人便历历在目,那些经历过的事, 仿佛就在昨天。
“无情仙,你将旧物展示于我的面前,是因为你自己也舍不得曾经用心刻画的人和事物吗?”
顾影知道,无情仙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但她知道,那方砚台,一定会被“找到”的。
就像聂青鲤这个人一样。
当顾影从思贤堂楼梯上走下的时候,手中也提了个绸布包。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中,她带着衙差们径直走向街口,从容离去,任由旁人随意评说。
“衙内,万先生家到了。”
“好。”
顾影亲自拿着最紧要的礼物,落了车。
眼看面前,是一座不起眼的黑漆宅院大门。门两边的青砖墙古朴厚重,暗红的屋瓦缝隙里生着几枝牵牛花,随风颤巍巍的。檐下挂着题有“万宅”字样的灯笼,在那旁边的角落里,筑着个叠了好几层的燕子巢。
一望便知,这是个宁静安逸,积善积庆的小康人家。
以万先生的身份地位,就算住一所比这大五倍十倍的豪宅,也都使得。可她就住在这街道旁的巷子里,闹中取静,表明的是安贫乐道的态度。
衙差要上前敲门,顾影摇摇手:“你们把这些东西留下,我自己敲门就好。”
衙差有些不放心:“衙内,你自家不记得,我们可都记得,这万先生跟你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你自己留在这,还不要被万家的人打出来啊?”
“咳,”顾影被说得脸红,“没关系的。她是我岳母,便是我长辈。她要打我,那我只能受着。长辈的教训么……这叫爱之深,责之切。”
“那敢情得打死你了。”衙差十分诚恳地推测。
顾影无奈一笑:“不会的。”
衙差们还想再留,顾影解释道:“我这是来负荆请罪,也就是认错道歉的,带着你俩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万先生她是读书人,脸皮薄得很,万一本来可以原谅我,碍着你俩在场,她一嘴硬,又不认我了,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她说得像真的一样,衙差们听了,就有些犹豫。
顾影便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子,塞在她们手里:“姐姐们,你俩要是不放心呢,倒也不必走远。就在那巷口的饭馆里,要两壶酒,切点卤味,吃吃喝喝,舒舒服服地等我。我在这边完事了,就去寻你们,啊?”
“这……怎么好要您的……”
“客气什么?姐姐们陪我转了这一大圈,应该的应该的。”
顾影笑脸迎人,话说得很亲热,衙差们虽然发觉她和从前确实不一样,但也觉得,如今这样比从前好相处多了。于是又发自内心地叮嘱了好几句,这才拉着车走了。
顾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天来,她用心良多,和身边的人打交道,套消息,很少有这种单独待着的时刻。想想敲门之后将要经历的事,真想让时间凝固片刻,让自己在这门前站得再久些。
万事开头难,来吧!
她深深吐纳,舒展眉眼,上前敲门。
只听里面有人应声:“没闩!自己推一下吧。”
顾影心想:“万先生家里,竟然这般随意啊。”伸手将门推开,跨过门槛。
没曾想,不见应声之人。只好一边向内张望,一边询问:“请问,万先生在家吗?”
“咦?”一个身穿短衣的男子,从拐角处的柴房赶出来,随口回应,“不是福子回来了啊?”
他只见是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那,原以为是拜访万先生的仕子,走近了一看,觉得眼熟,却反应不过来是谁。又仔细看看顾影的面目,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你是?”
“我是顾影啊。”
顾影知道,是因为她和从前的顾衙内穿着打扮不同,所以这县里人见了她,都是这样眼熟却不敢认。
以前的顾衙内,喜欢穿金戴银,衣裙也鲜艳张扬。她可是翻遍了箱笼,才找出两三件素净衣裳,一套银制的五兵簪,穿戴成眼前模样。
这万家仆从,即使听了她自报家门,也不敢相信。
“顾影?哪个顾影?”
“我是顾县令之女,万先生之媳,本宅的少夫人。”
“哎妈呀!”
这男子终于是听明白了。
这不就是那不学无术的衙内,霸占公子的色坯,万先生烦恼的源头,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吗!
“那个——”
“妈呀……妈呀!你你你别过来啊!”男子眼望着顾影,一步步后退,反手抄起墙边一支筢子,像长枪似的举在身前防御着。
顾影还想解释,走上前一步:“您听我说——”
“啊!!!来人哪!!!顾衙内她找上门来了!!!”
呵!这人的嗓门,简直声震云霄。
这院子占地并不大,这声叫喊,足以调动所有人马。于是在顾影被筢子怼出门去之前,院子里已经奔出五六个人来。
顾影抬眼,刚看了一看,就愣住了。
这穿书生衣巾的中年女子,和她身边的男子,像她找到的那方砚台一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老师!师夫!”
她也不管这称呼会不会露馅,可若是不喊出来,真的对不起此刻的心情。
她当然知道,在这出戏文里,她心心念念的授业恩师和师夫不但不认识自己,还会痛恨她。但她是跳出戏文,知道真相的女主角,只为重逢而欢喜,不为误解而伤心。
天啊,天啊!
无情仙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吗?
顾影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一脸控制不住的笑,显得傻乎乎。
“畜生!老师是你叫的?想做我的学生,你下辈子投胎也不可能!”
万鸿博哪知道顾影这番心事?一看这张脸,千仇万恨一股脑烧上来,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破口大骂。
若不是郎君死死地拉着她,她已经冲到顾影面前来撕扯了。
“唉,你放手!”
“夫人你冷静些!”
师夫还是和原先的人设一样,是个谨慎的男子。很多事情看似疑难,在他眼中却有条有理,都能妥善解决。这点和阿光极为相似。
顾影眼圈一热,硬是忍住了。
眼前的情景提醒着她,这已经不是《鲤跃龙门》的故事,而是另外的戏文,有另外的任务。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应该利用熟悉的人设去推进剧情,而不是纠结在过去,给大家徒增困扰。
她拨开筢子,向万鸿博的方向走了几步。
“岳母大人!儿媳今日是特地来负荆请罪的!”
万鸿博已经气到极点,两眼红彤彤的,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却坚持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谁是你岳母?你给我滚出去!”
正在大家僵持之际,忽而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咦?门口怎么放了这么多箱子盒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胳膊上挎着个小筐,一边问话,一边笑嘻嘻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待看清院子里的阵势,他那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阿忠叔,你们这是……”
顾影都不用转头去看他,只听这两句话的语调就能确认,这是那个一贯跟在阿光身边,换汤不换药的“贴旦”。
那么,万氏儿郎一定就是阿光。
这一步,走得太对了!
阿忠叔面对顾影,眼看她忽然两眼放光,冒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顿时汗毛直竖,浑身不对劲。而福子没注意到这些,他只看见顾影的后背似乎很陌生,好奇这客人究竟是谁,于是又绕到她身前看了看。
顾影看着他的脸,就觉得特别亲切,冲他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啊——!顾顾顾顾……”
一旦看清楚顾影的长相,福子顿时吓得一蹦三尺,嘴里吃了螺蛳似的,只是“咕咕”不停,到底转不过下一个音来,活像只小鸽子。
阿忠叔又惊又怕,筢子往前连连捣着,口中招呼:“福子!快过来!”
与此同时,万郎君在叫:“阿忠,把筢子放下!”
万鸿博在挣扎:“我定要给这畜生点颜色看看!”
在一片混乱中,顾影倒是忽然生出一股急智。抬手把装着垂纶砚的礼盒包袱往福子怀里一塞:“快!拿着这个!”
“这什么啊?”福子哭丧着小脸,心里怕得不行,拿着包袱像烫了手似的,下意识就想扔开。
“你放开他!”
“阿忠——”
“郎君你放手!”
“别动!”
顾影用力地把盒子往福子胸前推,顺便利用顾衙内的积威,狠狠瞪了福子一眼。
福子眼前一模糊,泪水在眼眶里堆起老高,扁着小嘴,腿肚子打颤,眼看就要软倒在地,胳膊却不敢再动,还牢牢抱着礼盒包袱。
很好。
本衙内搞不定别人,还搞不定你这小东西?
顾影继续保持凶相:“东西交给你家公子,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明白?”
福子小脸煞白,点头如捣蒜。
阿忠叔心急之下,筢子已经快杵到顾影脸上。万鸿博终于挣开郎君的手,向这边冲了过来。万郎君见势不好,提起下摆就追。
顾影余光看见,情知时间不多。立刻松开了福子,喝一声:“跑啊!”
福子完全懵了。他没有想明白的余地,便像个上了发条的小玩具似的,一脸木然,直直跑走。他挎的那篮子上,本来盖着一块布,也在跑动中掉落在地。
“畜生!”
这院子还是太小,万鸿博没跑几步,就到了阿忠叔身边,抢过竹筢,劈头盖脸就打。
“夫人!夫人不可!”万郎君紧跟在后,见她这般不得章法,连忙伸了手,想夺过来。
在她来之前,顾影就知道要挨揍,慌乱中抬手护住头脸。可还是慢了些许,被那筢子勾住发簪,一抓、一拽,发髻顿时松散,乱堆在一侧鬓边。
万郎君就在这时抢到了把手,正要把筢子扔开。他用力方向是朝下的,为不让万鸿博再抢走,手上下了狠劲,把筢子向斜里一拖——
“啊!”
顾影的头发缠在筢子上,生生拔下来一把。她伸手去捂住头皮,不想筢子的两三个竹齿正好蹭到脸侧,从眼角到脖颈往下一刮,顿时抓破两条血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筢齿上的土又迷进了眼睛,她就稀里糊涂顺着筢子向下的方向趴在了地上。
出门时亮丽光鲜,到现在灰头土脸。
这叫什么事!
第127章 你还是你
“愣着干什么!快上去扶起来!”
万郎君后悔不迭。
女男之间自有大妨, 岳父和儿媳也得避嫌。万郎君虽又悔又急,却连这时都能不乱阵脚。稍微平静了一下,便叫仆从中的两个女子上去, 把顾影扶起来。
阿忠叔一看,就知是因为自己拿这筢子闯了祸,也不敢造次,在一边帮手, 把顾影的头发解了下来。
顾影站起来的时候, 脸颊正在流血。一线细细殷红, 混着刚沾上的土渣,“沆瀣一气”地流到了下巴。她紧张地抿抿嘴, 舌尖立刻尝到了土的味道。碍着万鸿博和郎君就在对面,怕她们觉得自己在挑衅, 也不敢吐。
万郎君一看就紧张了:“快打水来,给她洗干净。阿忠,你赶紧拿些金创药膏来!”
万鸿博虽没拦着家仆们忙碌,但情绪还在。愤愤地道:“不过两道小伤, 和我家阿光比起来远远不如!要我说,这就是活该。”
什么什么?
果然是阿光吧!
顾影竖着耳朵听, 只是面上不敢露出喜色来。
万郎君使了个眼色, 要万鸿博少说两句, 她却故意要说出来,给顾影听到:“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顾影可怜巴巴:“是悬崖勒马, 痛改前非。”
“哦?某个畜生, 不知不觉学了两句人话,就以为很了不起了?是吗?”
顾影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顾衙内昔日的为人, 也真是绝了,能把闻名天下的万先生气到口不择言,像个村妇似的叉着腰骂人。在从前的故事里,她可没见过师父这样生气过,只怕怨结不好解开。
打开心里的记仇小册子,又给无情仙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不知道,师夫能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肯怜惜一下小辈了。
正胡思乱想着,恰好仆从们打了水,拿了药来。万鸿博挡在堂屋门前,坚持不让顾影入内,万郎君只得让人搬来个脸盆架子,放在廊下,给顾影净脸上药。
顾影怀着希望叫了声:“岳父……”
“顾衙内,请不要胡乱攀亲。”万郎君终于端不住表面的礼貌,口气中带着怨怼,“我家的小儿郎乃是粗鄙之人,甚少教养,原是配不上衙内这样的官宦人家。愿衙内高抬贵手,不要再来纠缠,早日签下和离书,放过他吧。”
“岳父,我会改的,我已经得到教训了。”顾影说得急切,“前几日落水之后,我自己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就知道从前种种荒唐之举,给身边的人带来多少伤害。岳父,我今天来,就是登门道歉来的。我带了礼物,带了诚意,只希望岳母和岳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住口!”
万鸿博实在不想听下去。
万郎君叹了口气:“衙内年纪还轻,今天的决心,明天又改变,都是常有的事。这些礼物和诚意背后的代价太沉重了,恐怕我们担负不起,请衙内收回。”
“岳父……”
顾影还想多说几句,眼看万郎君轻轻蹙着眉,不愿和她对上眼神,就知道他现在也是万分失望,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阿光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希望他早点插手,为我解围。”
她抱着唯一的希望,拖着时间等待。
却说福子,在一片混乱之中,跌跌撞撞跑到房间里来,带着哭腔向阿光喊。
“公子!”
阿光这几日在家养伤,噩梦渐渐少了,日子还算清净。乍听福子这样喊,心中知道,定是如无情仙之前所说的,戏文已被女主角推动着,发展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平和心态顿时一笔勾销,挣扎起身,急忙问着:“怎么了?”
福子眼圈红红,怀里还抱着那礼包不敢放下。
阿光问了几句,听说是顾影来了,便知道眼下就是自己出场的关头,不禁锁着眉头忧虑。
“也不知她意下何为。虽然我先前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觉得准备得不够,只恐怕不能保护我的家人。”
福子说到前院情形,放下礼包:“公子……你看这个……我,我也不想拿的,这是顾影让我必须给你的。”
“嗯?”
“就是,那个恶人……”福子抽抽噎噎。
阿光知道,顾影的意思是要他出来,见上一面。有这个寄存的物件做借口,他若收下,便表示原谅;若想退回,便必须当面去说,不能避开。
阿光心里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块帕子,帮福子把脸上的泪珠擦了擦,轻声问他:“慢慢说,顾影上门来做什么?给你这东西的时候,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我……我不知道。”福子慌乱地道,“我一回来,就看见她带了好多礼物上门,进了前院,正和阿忠叔、郎君他们对峙。我一过去,她就冲我笑……”
“笑?”阿光不太明白。
这和他那些断断续续的噩梦里,可不一样。
哦,对了,她确实也笑过的。
在他祭奠亡妻的归途之中,初次遇到顾影之时。
她锦衣华服,腰中挎着猎刀,领着一群无赖少年,挡在他的去路中间。一看见他,就笑起来,露出两排像狼一般的森森白牙。
“哟,我家的地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小美人儿?总听人说‘要想俏,一身孝’,今儿才算长见识了。”
被那种眼光盯着,就像被猫盯上的小鼠,再怎么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的。
现在又想起这段,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福子还在讲着:“然后,她把这个塞到我怀里,命令我拿来给你……呜,公子,我对不起你,她太吓人了我不敢不拿……”
阿光顺着他的话,望着那包裹精美的礼盒,心里也没底。
“福子,不是你的错。来,你帮我换件衣裳,我们去前边看看是什么情形。”
两人正在收拾,忽然一个帮工的大姐过来,道是来讨些外敷的伤药。
“谁受伤了?”阿光霍然起身,将没梳好的头发扯散了。
帮工大姐笑道:“公子莫急,咱们家的人都无碍。是阿忠有本事,用一支筢子打到顾影一下,真是大快人心。”
“糟了。”
两家正在商讨和离的事,顾影送上门来讨打,说不定并非道歉,而是为了抓万家的把柄,讨要更多的好处。
这下当真难办了!
“稍等,我拿了药随你过去。”
小小院落,不一刻便到前厅。
还没绕出屏风,阿光就迫不及待喊:“娘亲!爹爹!”
这两声,虽然喊的是别人,却如甘霖一般洒在顾影的心里。
她脸上掩不住惊喜,闻声看去,只见阿光一手拿着个药盒,一手牵着福子,从堂屋的屏风后绕了出来,走到廊下。
方才她做委屈的神色,只是刻意卖惨,这时乍然见了阿光的面,想起这戏文内外的隔阂和分离,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把脸颊上的伤口浸得更疼了。
“阿光……”
阿光这几日难得走出来,站在阳光下。他那模样也很是狼狈,延续了无情仙一贯的安排——男主必须惨。
肌肤暗沉,面无血色,穿着一件家常的半旧衣裳,额头上裹着几层绷布,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苦味,看来最近内服外敷用了不少药,到现在还未能完全恢复。
在他身后的福子,活像是被春日阳光晒化的雪人,正不停地冒出水来。小脸湿漉漉,眼眶红通通,躲在比他虚弱许多的阿光庇护之下,看得顾影有点来气。
这幅小模样,从第一出戏开始就没变过!究竟是他照顾阿光,还是阿光照顾他啊!
一怪起福子,就忘了自己刚才也是在委屈卖惨求垂怜,反倒竖起眉来,把福子连连瞪上好几眼。
阿光终于看不下去了,把福子往身后又拨了拨:“有什么冲我来,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
顾影喊冤:“没有!我这是——眼睛被泪水迷住了!我用力地睁了一下,刚好对着他的方向。”
阿光冷冷地瞥她一眼:“顾衙内这幅模样,可真是少见。”
“阿光若是爱看这模样,我不上药了,专留着给你看好不好?”
“你——!”
这几句来往,让阿光感觉熟悉。
回忆里的凶恶不复存在,有些讨好,有些油嘴滑舌。受一点点苦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有一点点机会就要说些俏皮话,好像在努力地表达喜欢,但总那么拙劣,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是戏文中常见的顾影。
想起先前,无情仙所说的“她醒了”,好像懂了。
同时,阿光也松了口气。
这个顾影,虽然也有很多不完美,但并不凶暴。她至少不会直接带着恶奴上门来□□烧,而是迂回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一有把握的筹码,是她的“喜欢”。
“那么,我也能利用这喜欢,转变成我的优势吧。”阿光这么想的。
他走上前,把手中药盒递给万郎君,道:“爹爹,用这个吧,不会留疤。”
万郎君接过来,抚了抚阿光的肩,父子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彼此想的一样。万郎君便拿帕子包在手指上,轻轻沾了药膏,去擦顾影洗净的伤口。
万鸿博看到这里,觉得气氛完全不对:“你们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都说好了,完全不原谅,说好了一定要闹翻,一定要和离,这才几天的光景,她今儿一上门来,你两个全变了卦了!一个亲自上手照顾,一个专门跑来送药!这畜生做了什么,你们全忘了不成?”
万郎君和阿光都望了她一眼。
“看我做什么!”万鸿博气道。
“那个……”顾影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岳母,今天这事是个意外,岳父和郎君只是出于好心,您别责怪他们。”
万鸿博气得胸口疼:“这是我的宅院!你个小畜生莫名其妙跑来闹事,现在还对我家指手画脚了?你也配!”
万郎君小声提醒:“夫人!”
顾影生怕矛盾再扩大,赶紧诚心解释:“岳母大人,我真的知错了,真的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混账了,我全都改了!”
万鸿博也不看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顾影又道:“我这几天,在家勤奋读书……”
“哈!”万鸿博气到失态,“你读书?编,接着编,街边最扯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我真的读了!不但读,我还读得不错!”顾影一改方才怂哒哒的模样,“不信的话,您可以随意考较!无论是作诗作文,还是实策,只要您肯问问我,您就知道我下的是什么功夫!”
“你……”
虽然表面被硬噎了几句,但万鸿博忽然想到一点,静了下来,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奇怪了。这纨绔从前只是无法无天,我所顾忌的,只有顾县令背后的濮阳顾氏,从不把她小畜生本人看在眼里。不料今日这一登门,人还是这个人,却好像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第128章 立雪
这当然是顾影有意为之。
从她对万鸿博说第一句话起, 她就认定了,万鸿博便是她记忆中的恩师。
于是,她试着回忆恩师的兴趣, 对症下药。讲出的话就像是钉钉子,一锤锤都砸在万鸿博的关注点上,令万鸿博无法逃避,必须要正视她, 忍不住不回答她。
这些试探, 并不针对角色本身, 而是对抗无情仙所用。
无情仙创造戏文背景的时候,会设定出固定的角色, 遵循着固定的性情套路,沿着一条固定的命运轨迹前行到尽头。
而顾影这位女主角, 作为戏文的中心加入进来,和配角的命运轨迹必然有相交的点、并行的线,就有改变配角命运走向的机会。
无情仙才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曾经,顾影靠着半生不熟的掌控力, 能影响无情仙的造物,将其她角色全都收归己用, 占尽了优势。如今无情仙法力见长, 在戏文情景中, 给角色命运添加的制约条件越来越多,让每个角色都在其位谋其政, 不会被轻易影响。
顾影在县衙生活这段时间, 着实体会到了偏离中心的感觉, 什么事都不如她的意。这才一心想要到万家来,试试有什么突破口。
在看到万鸿博面貌的那一刹那, 她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到万鸿博的同情和帮助!
可对万鸿博来说,顾影的试探,似乎是跨过了她心中最难以言说的边界,让她感觉被冒犯,同时又被牵引着思绪,竟不知如何制止,有如芒刺在背。
“她说,考她什么都行?她会个……咳咳,不可口出恶言,只是自己想想也不行,我要稳住。”
眼看她的脸色变了几变,顾影脸上疼,心里美,赶紧趁胜追击。
“岳母大人!子曰有教而无类,您既为天下仕子之师,当然也是我的老师。老师考较学生,又有什么奇怪?只有学生不敢应,哪有老师不敢考的?您尽管出题!”
哪个老师不喜欢上进的学生?见她自信满满,万鸿博心中顿时多了纠结:“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让她有这种自信?”
忍不住开口,仍是不肯给好脸色:“我虽被天下仕子拜为师傅,但我心中任可的学生,只有那些为人清白、苦心钻研学问的才女。像你这种纨绔子女,只为人前夸口,做些表面功夫,能学到什么?你的所谓课业,根本不值得我关注!”
只要她肯开口,顾影的目的就达到了。她说得再激烈,都能用预备好的话语来应对:“您不肯考较我,并非因为不信我的资质,而是您怕我真的有天分,您怕自己不得不认同我。”
万鸿博口中斥道:“胡言乱语!就凭你平日言行,也知你必是腹中空空!不要纠缠了!”
心中却像被小耗子挠着一般,又痒又疼,没来由地恶心,却掩不住好奇:“可是……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这般自信……”
顾影面上露笑:“岳母大人。不,今天我登门拜访,向您请教学问,原也该叫您一声‘老师’。您看,我真的下定决心要改正一切,无论是功课,还是待人,我都做好了准备。”
万鸿博心乱如麻,将身子背过去,手指揉捻,眉头紧锁,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是了!这一定是个陷阱。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万万不能上了她的套,反被她牵着走!”
顾影才不能静等。
今日的形象,必然是“求知若渴”,越急迫越好,留下的印象越深刻越好。
“老师还不知道,在今天登门之前,我见过县学的赵先生一面。她对我说,只要向善向学,就是知明之人。我知道,您的能力和眼光强过于她,您一定也能看到我是快好材料。我相信您有您的原则,不会放弃有决心有能力的学生,哪怕她从前是个纨绔,您是不会在乎世俗标准的!”
“谁说我不在乎!”万鸿博再次怒火上冲,“你少拿德亭先生的场面话,在我这里挑拨离间!一般的纨绔是你这样的吗?你在河东县做过多少恶事,轻飘飘一句‘改了’就想一笔勾销?做梦!”
“老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心想要学习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算晚。前朝史书中记着,出身工匠,甚至奴隶、囚犯的人,通过学习,也能成为有名的将军、丞相,我为何不能自新?这不是老师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
万鸿博怒道:“那你去找别人学啊!普天下教人学问的先生何其多,便是县学也没有上锁,你偏偏来找我?你自己扪心问问,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自然有些虚荣,毕竟您是天下最出名的先生。”顾影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退缩,“可是,我想在您门下学习,是因为您和我的关系最近。”
“谁和你——”万鸿博忽然想起还没有和离的事,“你个畜生,这时节想起这层关系?晚了!”
顾影忽然笑了笑。
恩师呀,为人还是如此单纯。她听这句话不觉得是威胁,而觉得是修好。
幸好站在此处的是顾影,不是无情仙创造的顾衙内。幸好恩师没有错付了信任,还能被她不记得的学生再保护一下。
于是她说:“希望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只一次。”
万鸿博怒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为了县试,才来走举荐门路吗?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心中人选已定,轮不上你这纨绔女!”
顾影一点也不恼:“我并非急功近利,只为这一次推荐。我是真心想拜在老师门下,希望老师给我机会!”
万鸿博见她油盐不进,心里说不上的恼火。
“若不给,你怎样!”
顾影道:“尊师重道。老师不收我,我只有继续求恳。古人为求名师教学,留下了程门立雪的故事,我的决心也并不差。”
“随便你!”
万鸿博拂袖而去。
一直在旁静默站着的万郎君,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带着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看顾影。
顾影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来,只见万郎君向她轻轻一点头,就携了阿光,转过厅堂屏风,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父子两个去阿光房里,刚落了座,万郎君就叫来身边的管事,吩咐:“哪能真让衙内立在外边?你们去请她坐在厅上,好好地待了茶果就是。”
管事有些不解,福子也摸不着头脑:“郎君!那恶人要站,就让她站好了!她都说了她要程门立雪,咱们家不是城门,也没下雪,已经很便宜她了,干什么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啊?”
万郎君也不怪他顶撞:“因为先生已有三分同意了。”
“啊?为什么?”
万郎君道:“前几日,咱们也到街上打听了。而今人人都说顾衙内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先前我还不太信,如今一看,和原先确实不一样,为人比从前真诚得多。和先生一番强辩,讲得头头是道,竟然还知道‘子曰’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这一落水,若真能浪子回头,倒也是件好事。”
“那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考验她,看她是不是真有立雪的决心?”
万郎君笑了笑:“应该是的。最后没把话说实在,想来是已经松动了。”
管事得了解释,终于放心地展开双眉:“我这就吩咐厨房。”
“慢着,”阿光插话,“不要给好茶,不然还显得我们很欢迎她了。”
方才屋子里气氛轻松多了,这么一提,大家都想起他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顿时觉得不该就这样原谅。
管事离开之后,阿光就打开礼盒,和万郎君一起看了那方砚台。
万郎君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看便知:“是绝好的端砚,好料子,匠人又有巧思,莫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古家之作?”
阿光冷冷道:“她倒是很用心,将这东西拿来放在我这里。我定然不能私留,要呈给娘亲,娘亲见了,不可能不想要。”
万郎君轻抚砚台底部的印章,感慨:“这一落水,整个人的品味意趣都变了……”
阿光早就想提醒这句:“就像换了个人。”
万郎君轻轻点头:“你这么觉得。”
阿光虽见了顾影,心里也不能放松。
他不想走既定的套路,不想懂事原谅,不想围着女主转。管她这出是什么戏,管她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坐吃山空,他不想参与她的故事了。
不接凤冠,又如何!
“爹爹,依孩儿所见,还是早日办了和离的事为好。虽然她现在人模人样的,可以前毕竟是那样禽兽不如的性子。这次落水忘记了,下次落水又想起来,该当如何?更何况,就算她改好了,她背后还有顾县令,县衙里人人凶恶,难道人人都改好了?孩儿不愿再回到任人摆布的地方去了,请爹爹一定为孩儿做主!”
“是啊。”万郎君点点头,“可是,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如今还未和离,你们名义上依然是妻夫。她既然到家来了,你也收了这礼物,按照规矩,是该正式见个礼,才能算得上周全。”
阿光知道这些规矩,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脑海里浮起一首旧歌谣:“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妇。长跪问故妇,新人复何如……”
就算和离,日后若有偶遇,还免不了要长跪问候,还要关心新人将前妻照顾得好不好。他的姻缘是他不愿的,但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只在乎的是他吃苦的姿态好不好看。
他必须好看。
即使头上带着伤,心里委屈,也要上前去做好夫郎的义务。
可这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的义务呢?
第129章 熟悉的陌生人
待厨房送来了果品, 万郎君也催了一遍后,阿光才垂着头,提着小篮子, 慢慢挪到前厅去了。
奇怪,顾影并不在桌边坐着,还是站在院子里。
时近正午了,太阳虽然不热, 但光很强, 晒得人只得眯着眼。可是顾影没有站在廊下,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没有动过的痕迹。
“做这苦肉计给谁看!”
顾影正出神, 忽然听到阿光的声音,抬头就冲他笑了笑。
“不是苦肉计啊。”她见周围没别人, 就敢继续说了,“在后台太闷了,还是这种小凉风吹着人舒服,太阳也好, 天气不冷不热,我等的又是好消息。”
“你就知道是好消息?”
“你来看我, 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贫嘴。”阿光小声抱怨。
真是奇怪, 见了面, 说上几句没意思的话,他心里的怨怼就淡了很多。放下篮子, 拿出一碟龙眼, 一碟青皮橘子来:“喂, 进来歇歇?”
顾影犹豫了一下:“不了。”
“怎么?你是那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不敢破了戒啊?”阿光酸他, “那就这么喊来喊去地说话吗?”
顾影听出他的意思,只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你到檐下来,我在院子里。”
阿光走过去时,顾影便又解释:“说好了立雪,现在这季节又不下雪,去屋里或者站在檐下,都显不出我的诚意。”
“那晚上怎么办?”阿光递了个橘子过去。
“晚上就不打扰了,回家去。”顾影犹豫了一下,觉得确实有些渴,伸手接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要站通宵。”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你风露立中宵。”顾影甜甜一笑,剥了橘子送到嘴里——
酸得发疯!
阿光忍不住笑:“这是前两天从田庄里送来的,说是尝鲜,我看着是摘早了,一直放着没吃,果然是酸的。”
顾影打了个冷战:“我这么想你,你却整我。”
“注意你的身份,你可是来赎罪的,挨什么都是应该的。”
“罪不在我。”
“那你和戏文里别的角色说,她们信吗?”
“那你呢?”
“我也不信。”
“你和无情仙是一头的了。她一定挑拨过你什么,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顾影气闷得撕下一瓣橘子,放在嘴里用力咬了咬,任酸水在舌尖横流,声音都变得含糊了。
“其实,我很好奇。”阿光避开了这个问题,“你单纯地浪子回头就好了,为什么还让人到处传扬,说你失忆了?”
“无情仙根本没有给我记忆。”
“那你叫她?”
“我叫了,也没有回应。”顾影气道,“你都不知道我多辛苦。我从后台过来,一睁开眼,谁都不认识。所有的故事,人和人的关系,都是我从新打听的。连自己娶了夫郎这事,都是听墙根听来的。”
“我跟你相反,脑海里充满你欺负我的画面,整天头疼。”
“现在好点了吗?”顾影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无情仙肯定是故意为之,但我不知道她的目的。”
“不管什么目的,肯定不是为你好。”阿光和无情仙打了几次交道,已经很明白她的套路了。
“太对了!但我这里线索太少了,你也帮我留意着些。”
阿光听得心里别扭:“怎么,我作为男主角就必须围着你,帮你忙?我就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命运,和你互不相干?”
顾影眯着眼,品味着橘子和他的态度:“无情仙肯定没少挑拨你。不过,阿光,咱们纸片人都是一边的,你可不要上写书人的当。”
“上你的当,上她的当,有区别吗?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阿光撇开眼神,不想说下去了。
顾影想再多解释一番,安抚他的心情,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剖白心思谈情爱的时候。她还背负着墨池的名誉,背负着必须要考中秀才的压力,必须先取信于老师。
“阿光,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就一个。”
“你想做什么?”
“借我文具,我要写一篇文章,呈给老师。”
“那是两个忙。”
顾影不解。
“就凭你自己,能把文章呈到我娘面前?能说服她看上一眼?”阿光伸出三个手指,“这么一算,欠我三个人情。”
“还还还,一定还。”顾影努力保证,“好阿光,真是多亏你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影笔走龙蛇,片刻就默写了一篇策论。
这篇文章,在她心里放了太久太久。还未来得及呈给老师,她就被玉兰花影召到虚空后台。从那以后,她在戏文中体会到了很多不同的人生。如今旧作重提,不知道老师的评价是否如昔。
阿光收了文章,顾影又嘱咐他先收下礼物。时逢午饭,万家不招待她,她当然不好强留,只得向阿光告辞,依依不舍走出万家大门。
到了街边茶肆,两个衙差一看她,大惊失色。
“果然被岳母揍了啊!”
“意外,意外。”顾影干笑两声,“人家也没想揍我,怪我自己没出息,躲着跑着摔了一跤。”
一个衙差立刻道:“可是衙内,你这伤口也不像摔的。”
另一个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衙内说不小心摔的,你没听见是吗?”
“哦!是我糊涂,衙内下次跑动小心些。”
顾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带两个衙差去吃了一顿午饭,三人赶着车,慢腾腾地往县衙方向走去。
午后的街上,行人很少。顾影撩开车帘,坐在通风处,百无聊赖到处张望。
忽然,前边拐角处有个人,侧脸看起来有些眼熟。离得甚远,又看得不太清楚,一晃就走到墙后遮挡的地方去了。
衙差们昏昏欲睡,顾影也没打搅,只是出神地望着那里,希望那人转过来,希望马车再近些。
马车果然路过那个拐角。顾影清楚地看到,这个眼熟的女子背对着她,在和另一个女子不知道说着什么。另一女子说话间无意中抬头,正对上顾影的眼神。
竟然是香桃!
两相错愕。那有些眼熟的背影想要转头看看,刚转到顾影能看清侧脸轮廓的角度,香桃眼疾手快,推着她的肩膀扭了回去。顾影能清晰地听到她说:
“别看!”
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这人一定有问题!
顾影胆气顿起,怒冲头顶:
“香桃!”
两衙差被顾影这一嗓子猛然惊醒:“什么?”手中一紧,将马车停了下来。
香桃见她叫破,脸色一变,眉眼间显出一层刻薄神色,仿佛对她怀恨着。同时,手中推搡着那看不清面目的人,也不介意顾影听得见了:“快走!不要回头看!快!”
那人稍稍一顿,还是拔腿跑了,步伐十分轻健,看起来练过些拳脚。说不定,刚才便是犹豫,要不要用拳脚解决问题呢。但香桃连连喊她跑,这才权衡了利弊,选择逃脱。
待顾影跳下车,跑到香桃身前,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那是谁?”
香桃光天化日装糊涂:“谁?”
“和你在一起的人!那是谁?”
顾影有一种直觉,自己方才看见的人影,就是打开县衙秘密的钥匙。
只可惜,让她跑了!
“衙内看错了吧?我一个人上街买点东西,正要回去,就遇见了衙内了。哪有什么和我在一起的人呢?”
在县衙的仆从里,香桃的口齿算得上最伶俐。她理直气壮地抵赖起来,即使顾影亲眼所见,也没有实证,根本无法和她对质。
“你这刁钻丫头!我要告诉娘亲她们——”
顾影还没说完,只见香桃不但不怕,还嘻嘻地笑了几声。
她仿佛不是她自己,那神色里带着些无情仙的气质,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去告诉呀,顶多是当着你的面打我几棍子,做个样子罢了。你想知道的事,还是没人会告诉你的。衙内,你算什么东西呢?当所有的人都不站在你这边,你能有什么威风?”
“你——”
顾影咬牙切齿,但心中明白,她还真不能拿这丫头怎么样!
衙差们不好插嘴内院的事,只在旁边赔了笑脸,无力地说合几句。直到主仆两个不欢而散,这事终究没有结果。
当夜,县衙后院寂静无声。
顾影回想着白天见过的那个身影,睡也睡不安稳。
香桃被撞破了事,非但不愧疚,倒先闹了起来。一下午都不肯进屋伺候,拿晚饭来时都是横眉竖目的,甩了个脸色又出去了。倒像她成了这屋里的正经主子一般。
墨池一脸的气愤,几次都想说些什么,忍了又忍,最后全吞了回去。顾影知道,她也清楚这县衙里的秘密,只是她有所顾忌,或者被人威胁,虽然心向着衙内,却不能开口。
既是如此,又怎么好去多添烦恼?只当没看见她偷偷抹眼泪,在心中默默疼惜罢了。
多想无益,睡吧,睡吧。
顾影轻叹着气,闭着眼睛。
窗外的桂花香淡了不少,窗下有只蛐蛐,有气无力地叫上几声。顾影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魂魄越来越轻,仿佛正在分开……
眼前这丫头,不是香桃吗?
她还在街角,和那个熟悉的背影说话。
“香桃!你还敢和这人见面!这人是谁?是谁!”
顾影心里气得不行,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那熟悉的背影感觉到了她,慢慢地侧过脸。
“对,就这样。转过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是谁!”顾影在心中喊着。
侧脸到正脸,越来越熟悉。
皮肤白皙,有一副远山眉,眼睛微微一眨,其中有些疑惑不解的神色,正照应着她惊讶的表情——
“是我自己!”
顾影猛然张开双眼,急促地喘息。只觉得周身出了太多冷汗,浸湿中衣,又湿又腻很是难受。
她顾不上擦擦那些汗水了,只是在想:“难怪那背影和侧脸熟悉又陌生。”
人不可能常常关注到自己背后是什么样子,也只是偶尔梳头上簪时,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侧脸。
所以,刚看到那个侧脸时,她没能认出来。
“那么白天那一幕,是我,看到香桃,在偷偷见我?”
闹鬼吧!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
不,不对,这也不是所谓“现实”,这是戏文,是书里的故事,一切都可能发生……
慌乱之中,顾影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些画面。
“这是……我和墨池,在喝茶。”
在一个像是客栈的地方,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墨池给她倒茶。她拉着墨池一起坐下来,她仿佛记得,自己那时在说:
“唉,秋季到了,这些庸人制的甜茶里就爱放桂花,说什么节令,也不考虑我们这种吃桂花不舒服的人。”
第130章 顾小姐
(章尾作话)
等等!吃了桂花会不舒服?
她恍惚记得, 她最爱吃加了桂花糖的杏仁豆腐啊!
窗下种了这棵桂花树,可能是祈求蟾宫折桂的意思,但她心里不知怎的留下了印象, 记得这是给她做桂花糖的树。
这自相矛盾,又是怎么回事?
墨池,你知道吗?
朦胧的墨池好像是笑了笑,嘴巴一张一合, 好像在说着什么。
怎么听不到呢?
顾影皱着眉, 身子微微发颤, 冷汗浸透了枕巾,只是陷在梦中睁不开双眼。
远处又传来呜咽般的埙声, 古老的乐曲悠远苍凉,像是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驱散了脑海中的一切画面、声音、感受……
终于,顾影皱着眉,睡着了。
院落一角,玄幽道人的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埙, 平复了有些急促的呼吸,神情不悦。想了想, 便问身边的人:“她的灵魄怎么愈见强大了?难不成, 她还修行过什么聚魂固魄的仙家功法?”
那人轻轻摇头:“不知道。容我查查。”便没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 万家书房内,灯火通明。
万郎君展开那卷文章, 正在细细品读。万鸿博坐在一旁, 纤长手指抱着臂, 轻轻叩着,沉浸在思绪之中。
阿光从廊下的风炉上提起温热的茶水, 冲进放了果子和蜂蜜的碗里,奉到万鸿博的面前:“娘亲请用茶。”
万鸿博这才回神,接过茶微微一笑:“别忙了,你伤都没好,又干这干那的。”
“总是躺着,觉得太闷了,做些杂事也好。”这次知道是在演戏文,阿光的心态就不像从前那么苦了。若无必要,便是躺着养伤,虽然不累,却也无聊。
万鸿博喝了几口温热的甜茶,心下舒快:“这文章是你看着写的?”
“是。”
“她可曾有默写的神态?”
“娘亲是怀疑,她请人写了文章,然后背默下来,冒充是自己写的,想蒙混过关?”
万鸿博轻轻点头。
万郎君恰好读完,放下文卷,道:“先生看过的,我都看过,河东县没有这样的文章。不过,若是顾家为了考秀才,从别处请了人来教,也是有可能的。”
万鸿博道:“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万郎君扬了扬眉,端起茶碗,慢慢喝了几口。
万鸿博接着道:“上一次,县学院长请我拟一个考题,给考县试的学生们做文章试笔力,我想到的便是此题。”
“可是我看你给她的,并不是此题呀。”万郎君问。
万鸿博道:“是我改了。因为自己斟酌,觉得此题涉及地理、实务,需要有所游历,对民生感触之人,才能做得。以县学学生的水准,顶多是写一些国泰民安的颂圣空话,埋没了此题的意义。若是给考进士的举子来写,更适合一些。”
“也就是说,顾影竟然押中了你心中的题目,还做出了这么扎实的文章。”万郎君又拿起文卷来扫了几眼,“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或许是巧合。”万鸿博犹豫,“天下的考题都出自四书,押中题目也未可知。”
万郎君道:“四书之中,句句都可为题,题目又何其多?能押中相同的题目,又对着你惯用的破题方向写,岂是容易的事呢?你看她这文风,若说是你当年做学生时写过这么一篇文章,也有可能。”
万鸿博微微一怔:“你提醒我了,是有剽窃的可能。”
万郎君却道:“不一定是抄全篇。市面上捉刀代笔的人,专吃这一路,自有她们的独家法门。若是寻来你的旧作,东一句西一句,拼拼改改,倒也能偷来几分形似。”
“哼,如此卑劣的行径,才像是她所为。”万鸿博听着就来气。
阿光给娘亲续上茶水,想起顾影写文章时志得意满的神色,好像笃定娘亲一看到这文章,事情便如她所愿。她想没想到,太急切的显摆,只能让她碰壁呢?
煞一煞她的兴头也好。
这么一想,他的脸就红了。
“我怎么会这样想?是我自家说要和她毫不相干的,怎么又管她要人情,又想着给她碰钉子?她本来处境就不好,我再加一把火去捉弄于她,那不就成了和无情仙一样的人吗?”
还是……帮她说句话吧,不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娘亲,”他低声道,“依我看来,不像是剽窃之作。”
“嗯?”万鸿博和万郎君都望着他。
阿光便解释道:“我将这篇文章拿给娘亲,是因为我心中也有疑问。她在我面前一气呵成,老实说,我也想过这是不是有人捉刀。但我仔细看了她写的内容,觉得和娘亲的文章并非形似,而是神似。”
他走到案头,指着文中的几句话道:“譬如娘亲写论事的文章,从不屑用很华丽的骈句,而是深入浅出,解释得人人都能看懂。顾影的文中,也没有什么高深的词汇和典故,像是面对面说话,但能感觉到扎实的基础。”
万鸿博和万郎君顺着他的手,看到那几句,也是同感。
阿光用指尖轻轻敲着顾影的落款,道:“但这又是最怪异之处。我们都知道顾衙内是个草包,怎么落了个水,就完全不一样了呢?经历生死变了性情倒是常见,那落水复生不过区区几日,又哪有机会去学来诗书?”
万郎君忽然想起:“莫不是……”
他回想了一下,讲道:“在我小时候,有一桩奇事。我家有一位远亲急病而亡,家里人准备给她下葬之时,忽然死而复生。但她不认自己的身份,连口音都变了,说自己是什么现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说得明明白白,只是顺着她说的去打听,又对不上。”
阿光心道:“这又是一个被神仙丢进戏文里的人吧?”
万郎君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不对呀,这种返魂复生的故事,我听过好几件,那些人一旦复活,都是寻死觅活地找原来的家乡,想恢复原来的身份。如果顾影也经历了这等奇事,她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呢?”
阿光暗暗咋舌:“我爹爹不愧是在戏文里长大的人,如此见多识广,都找出规律来了。”
万鸿博听得直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复生啊,夺舍啊,是闲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阿光却推波助澜:“爹爹说确有其事,我也在书上见过些前例。娘亲可别不信,这世上怪事还多着呢!”
万鸿博不屑:“你们男人家,就是没有家业的负担,一群手帕交闲着无事就传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儿。跟你们讲这些,都辱没我读过的书。”
万郎君也不服:“我读的书,难道比你少了么?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常存敬畏心!”
一家人由此岔开了话题,说起另外的事。
阿光自然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丢出这个话后,却也不着急,且等它留在娘亲心中,慢慢酝酿。
次日一早,赵德亭登门拜访。
万鸿博有些奇怪:“德亭先生何事忧虑?”
赵德亭脾气好,即使着急,语调也很轻柔:“师姐可记得,我曾说过要送个弟子给你?”
“说了,还不止一遍。我等着呢。”
“唉。”赵德亭皱着眉道,“我觉得不太好。本来京城传信来说,预计这个月,人就能到河东县,可现在已经下旬了,没有见人,也没有消息。”
万鸿博不甚在乎:“说不定是年轻人贪玩,在路上流连。”
“怎么可能呢?我堂姐言道,那位小姐一心求学,听说能通过引荐,拜到你的门下来,便立刻收拾行装上路了。”
“京城人心险恶,你我所经历的,难道少了?”万鸿博冷着脸道,“人人都很会做表面功夫,在朝堂上不是为国为民,而是拉帮战队,无趣得很。若不是你一心推荐,我可不愿和她们这些京城的官宦子女打交道。更何况是顾氏晚辈,我现在听到这个姓氏就反感。”
“虽然这两家出自同宗,但关系已经远了。”赵德亭劝道,“均州顾氏都是清流之辈,此女也是后辈之中的翘楚。若不是块好材料,我姐和我也不会把她带到你面前啊。”
万鸿博想到昨天的事,忽然笑了笑:“老赵,你看谁都是好材料。你现在的眼光,我可不敢相信了。”
赵德亭一愣:“什么啊?”
万鸿道:“昨儿早晨,你遇到顾家那混账东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你如今是脸皮厚,还是修养好?对着那块烂泥,都能夸出朵花来。后来她耀武扬威地跑来跟我说,她要拜到我名下来学文章,因为你都看得上她,我肯定更看得上她。”
赵德亭听她口气中多有讥讽,面上有些挂不住:“学生若有心向善,自然是好事,需要鼓励……”
“得了吧,你的学生,都被你鼓励得无法无天。”万鸿博口气不善,“换了我来教,戒尺都打断一箩筐。”
赵德亭一笑:“我的学生,各有各的好处,我看了谁都喜欢,才不会交给你摧残。”
“玉不琢不成器,外边知道疼了,里面才通透呢。”
“师姐,你可不要拿这一套来对付顾小姐啊。人家可是名门出身的芝兰玉树,还从未见识过这些呢!”
“既然给我做学生,就得遵从我的规矩。学海无涯苦作舟,哪有个舒舒服服,就能做成学问的?”万鸿博说到这,忽然想起,“可是你这顾小姐在何处啊?”
赵德亭又愁了起来:“我今日登门,便是为此事而来。”
万鸿博了然:“你是看在刺史和我的师生之谊,让我托她往京城传信,询问顾小姐的下落。”
“正是。”
两人商量了一阵子书信如何写,万鸿博提起笔来,却又犹豫。
“真如你们所说,是个做学问的好料子?”
“当然!”
“配得上给我做学生?”
“当然!”
“那……”
“师姐,你再不写,我要和你发脾气了!”
万鸿博失笑:“看在你都要发脾气的份上,我姑且信你。”
“什么姑且信我!”赵德亭这人一向不爱别人逗她,一看万鸿博三番四次不当一回事,声音都提高了一层,“我这里有几封书信,都是她路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写得极为质朴真诚,是你最推崇的情景相宜,丝毫没有年轻学子强说愁的毛病。若你还有顾虑,且看看再说!”
将信封甩在桌上,竟气得背过身去了。
万鸿博看她是真恼了,叫了几声师妹,她也不应。又无奈又好笑地拈起信封,展开去看:
“嗯?”
赵德亭立刻忘了生气:“如何?是好文章吧!”
“还没看呢。”
“师姐!”
“别急别急。”万鸿博细细看那字迹,“这一手字,怎么如此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第131章 一字之差
(章首作话)
赵德亭不明就里:“她也是和名家学过的, 自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过年纪还轻,模仿痕迹重些,也是有的。”
万鸿博道:“非也。我说的不是那些, 而是人有独特的书写习惯。你来看……”
她用手点了点几个字:“你看这‘凡’,这‘已’,拖笔有力,提笔果断, 如虎尾一剪。她在写这些字时, 心里是最有数的。”
赵德亭见她这般, 知道她是上了心,方才恼怒一扫而光, 脸上又挂着淡淡的笑容了。
“我就说你看了她的文章,一定喜欢。”
万鸿博看了几页, 虽不至爱不释手,但也知道赵德亭的推荐不是虚言。最近秋闱在即,上门拜访她,请她看文章的学子络绎不绝, 她一时想不起这种字形是在哪位的文章中见过了,也就先放在一边, 向赵德亭道:
“你的眼光, 当然是好的。咱们还是快写信吧。”
赵德亭走不多时, 顾影便兴冲冲地又上门来。
按照她的想法,老师一看她的文章, 便能对她有好感, 今日一定能得到款待。可不料上门之后, 遇上几个远道而来的外地学子,捧着文章求教, 入了万鸿博的眼,相谈好久都没从书房出来。顾影只得站在院中,眼巴巴地等。
眼看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分,几位学子告辞而去,万鸿博走到廊下看到顾影,心中忽然一动。
“顾家是那京城顾小姐的远亲,若她来到河东县,想必为了礼节,要去拜访顾县令。或许顾家有什么消息?”
这么一想,看那草包也顺眼许多。
“留下吃饭吧。”
“多谢老师!”
虽然留饭,但万鸿博还是有些心结,嘱咐下厨房将饭菜都分作小份,像古人似的分桌而食。顾影见了也明白其意,有点懊恼。
“想必,老师已经看了我的文章。是我写得还不够好吗?老师怎么还是这么嫌弃我?”
万鸿博也不说话,顾影也不敢问。一顿饭毕,端上茶来,万鸿博才别别扭扭开口:“你家中,可安好啊?”
“一切都好,多谢老师关心。”顾影看她脸色,便不敢嬉笑,规规矩矩地作答。
“最近可有京城来的书信,或者听说过京城有人要来么?”
“这……不曾。”
顾影看万鸿博若有所思,心知这事对她一定很重要,急忙保证:“老师放心,既有指示,学生便留意着。如有京城来人,来信,必然立即通知您。”
万鸿博见她对答有礼,也试着放下成见:“你如何不问我,要寻何人,问何事?”
顾影道:“我听母亲说过一次,老师原是京城大家出身。如今老师问起学生,有没有京城的消息,想必是有要事。若老师便于向学生提起,老师自会说的。方才不说,想必有所不便,学生自然不宜越矩探问。”
咦?这倒是礼貌周全。
万鸿博心中一动,口气也放柔了:“无妨,只是随便问问。你可曾听说过均州顾家?”
“均州?”
顾影一怔,随即有些欣喜。
在那部《鲤跃龙门》的残书里,主要的故事都发生在均州。只不过,均州最有名望的当属聂家,女主角聂青鲤便出身于此。现在基础设定倒是没变,只是全家跟着女主角改了姓,那还真是有排面。
万鸿博看她神色,以为问对了人:“你们濮阳顾家,和均州顾家,平素往来多吗?”
“我?濮阳顾家?”
顾影立刻觉得不对劲:“虽然我是纸片人,但无情仙做了完备的设定,我心中一直对均州怀着故园之情,对濮阳并无感觉。”
她不愿隐瞒万鸿博:“老师,学生正如外边的传言,自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前些日子只顾着养病,认识家里人,还没有问过出身之类的问题。”
万鸿博听在耳中,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晚阿光说的:“娘亲可别不信,这世上怪事还多着呢!”虽然不觉得可怕,但这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心里一旦划过,就无法消除。
但她所想,是一个更离奇的猜测。
“那不妨询问一下顾县令,毕竟她是你家的家主,若有族人问候,书信往来,她那里一定知道些眉目。”
顾影恭敬道:“是,学生正有此意。”
往来寒暄几句,万鸿博强自镇定,尽量和蔼地交谈。看时候不早,还是顾影担心打扰过多,收效不好,便礼貌地作别。
次日清晨,东边的天空稍稍发白,坊市的宵禁刚解除,万鸿博便派人将赵德亭叫来。
赵德亭眼神还有些迷蒙,赶路赶得一头薄汗:“师姐!为何这般着急叫我?”
“你看这个!”
万鸿博拿出刺史回复的信件。那其中夹着另外几张纸,正是京城来的顾小姐和其随从人等的姓名、面貌描述、印章等的复本。
她指着关文上“顾影”二字,问:“你先前如何没有告诉我,那顾小姐竟和顾衙内的名字同音不同字?顾衙内是脱颖而出之颖,顾小姐是如影随形之影。一字之别,差之千里,这下问题大了!”
赵德亭也是一惊:“我堂姐自顾小姐开蒙便教导她,一向叫的是个乳名,她也没有告诉我学名,我竟不知,两人的名讳如此相似啊!”
这么说着,也没搞清楚万鸿博的用意:“师姐,我知道你忌讳那顾衙内,可是,总不能因为这个,便……”
“我不是这个意思!”万鸿博急急打断,“德亭,今早刺史书信到来,我便觉得不妙。你先听我说一件事……你再帮我想想,这事可能不可能发生。”
“什么事?师姐但讲无妨!”
万郎君早就起身了,知道这话不能片刻结束,便下厨去做了些简单的果腹点心。准备得差不多,又见两人说到这里,便请去书房坐下,亲手奉上茶点,陪坐在一边。
不多时,阿光得了消息,也匆匆梳洗,赶到书房来。
知情人齐聚,万鸿博这才说起:
“我们做个假设。假设有这么一回事:这京城的顾影小姐,她并没有在路上耽误时间,而是如期到了河东县。那么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远亲,顾县令。”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判断了。众人点了点头。
万鸿博又道:“然而,和顾影一照面,顾县令便发觉,这顾影小姐,和自己那纨绔子女,顾颖衙内,生得是一模一样。”
“这……”赵德亭犹豫了。
万鸿博递过关文复本。赵德亭翻开顾影的面貌描述,只见身量、肤色、眉眼,无一不符合,心中信了两分,将复本递于万郎君。
万郎君接过一看,冷汗都流到了腮边:“莫不是……她看两人生得相同,名姓又是同音,就起了李代桃僵的恶毒念头?”
“什么?”这也是阿光不曾预料到的走向。
他从万郎君手里接过关文,一面翻看,一面听得万鸿博道:“那时我们两家闹得很僵了,没有注意过彼此的动向。顾家忽然来了个远亲,就这么被留下来,充当了顾衙内,我们自然无从知道。”
万郎君插言:“慢着!先生这话里有个漏洞。”
阿光也明白:“如果真如娘亲所说,顾衙内被更换了,那她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失忆的?”
“落水。”赵德亭接口道,“顾衙内……可能是顾小姐,我偶遇她,为她把脉,发觉她的心肺确实有些问题,肺中滞塞,或许是还留有残水。她有时会觉得嗓子痒、气闷,也是符合落水之人的症状。”
万郎君又问:“溺水之人或许昏厥,或许会生病,可怎么会像我们见到的这人一样,忘记自己是谁?而且她忘一半,记得一半。记得的恰好是为人处世、写书写文,这也太离奇了吧?”
万鸿博道:“或许有不为人知的药物或秘法……”
万郎君嗤了一声:“前儿还说我们怪力乱神,先生自己看看,你说这个可能,简直荒谬。”
“至少这里面没有什么复生、鬼魂的劳什子啊!”万鸿博十分不服。
阿光最关心的是:“那我们怎么确信,现在这个会道歉、会写文章的顾影,就是京城的顾小姐?”
赵德亭道:“虽不能确认她是顾小姐,但我能确认,她绝不是顾衙内。把脉的时候,我就察觉她的体魄不如小时候强健,只以为是顾衙内这几年花天酒地伤了身子。如今回头想想,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劳累病弱的脉象,并不是一向逞勇斗痕的顾衙内应有的脉象。”
只是,这种事怎么能当做证据呢?
阿光皱着眉,苦思冥想。
“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止这一处。”万郎君道,“不如这样,我们不要再推测那些可能。我们能肯定,以顾家那一门衣冠禽兽的秉性,出不了善类。顾小姐落入她们家,经历了落水、失忆,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危险。我们要想个办法,把人保护起来,再慢慢追根究底。”
“我同意。”赵德亭第一个点头。
“我也同意。”阿光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他最希望假设成真,最希望女主角是无辜的。
万鸿博沉吟一会,决定:“好,我们不要打草惊蛇,派个人跑一趟,像平常一样把她从家中请出来。”
万郎君想要稳妥,便叫了自己的陪房来。
不曾想,说了事,那陪房脸色难看,道:“还请个什么?肯定不在家!”
“你如何知道?”
“郎君,今儿一大早,我那浑家去城外菜市采买,正被顾家的马车冲撞,翻倒在地。那县衙的恶奴又扬起马鞭抽了他几下子,骂他不长眼,挡了衙内的道!”
那陪房红着眼圈,咬着牙,一脸愤恨,却不知向谁发。
房中各人面面相觑。
“出城?这怎么可能?”
第132章 两样为人
那陪房是万家的老人儿了, 和赵德亭也熟悉。她见此时屋里没有外人,就向万郎君抱怨道:“前几天,顾衙内还上门来, 装得是人五人六的模样,说什么知错就改,一直在家读书,没曾想全是骗人的!我浑家看得清楚, 那些恶奴都背着弓拿着刀, 牵着半人高的恶犬, 约莫是去打猎的。”
万郎君听得皱眉:“果有此事?这小贼……”
万鸿博只觉得不可置信:“莫不是先前的推测都错了?可、可我见到的这篇文章,还有这手字……它不会骗人啊!”
阿光冷眼旁观, 心中盘算:
“我想,这大概是无情仙和顾影在角力, 看谁对戏中人的影响更大呢。
“顾影到我这里走后门,以文章打动了万先生,这种神交,比言语解释更有效。万先生更是以此推测出, 顾小姐和顾衙内是两个不同的人。无情仙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设计被提前揭开,于是安排了今日的‘衙内出城’, 用以混淆视听。
“不过, 还是顾影的神交之法更高一招。无论陪房妈妈这些外人如何大呼上当, 我母亲和爹爹的态度都不怎么动摇。
“真不愧是顾影,她总有法子从逆境中翻过身来, 拿到最有利的条件。我与她相比, 差得何止一点半点?”
他也明白, 这场争论为何发生在他的面前。
当下,作者和女主角势均力敌, 就像在故事的三岔路口拔河,只差一臂之力相助。这一臂,必须是男主的,才够分量。
阿光不用多想,立刻做了决定。
“纸片人要帮纸片人。”
他眨了眨眼,好似不经意地问道:“爹爹,我们家在城北,采买一般是在城北的集市。而顾家的庄子在城南,顾衙内去游猎,应该是往南走,怎么会到北边来?”
他仿佛想不明白,自言自语:“出了县城北门,只有一条通往省城的官道,人来人往的,鸟兽都会避开这种地方的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长辈们都是一愣。
“是啊!”
万郎君便想起:“先前,先生觉得这登门拜访的顾影身份存疑,便让她回去问问顾县令,家里可有接待京城来的人。若是她问了,岂不已经打草惊蛇?所以,今日衙内出城,莫不是顾县令要将人转移,不再让我们接触的意思?”
阿光轻轻皱眉:“爹爹,我们这些猜测,都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不如再找个家人,去县衙周边打听一下消息。”
“消息是要探听的,但万家还是不要再出面了。”赵德亭有了主意,“我这便写一个手帖,请郎君托人带去我家,给小女看过,依此行事。”
一早,顾影正要出门。
昨日,万鸿博终于接纳她留下吃饭,又和颜悦色地问她家中如何,让她一直很兴奋。一回县衙,就立刻跑去问顾县令,家中可有联络京城的亲戚。
顾县令闻言有些不悦。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影道:“我今天去万先生家里,和她说上了话。她说让我留心着些,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这孩子,”顾县令面色冷淡,“怎么胡乱应承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好读书备考,才是要紧的。”
顾影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口中应承着。顾县令公务忙碌,也不与她多说,她只好告退,回自己院中去。
这几日夜间有雨,白天风凉,吹拂着花圃里的一丛丛矮竹。顾影又怕衣角勾乱了竹枝,也怕竹枝勾破了衣角,一路提着下摆,垂着眼睛,慢慢地走过碎石小径,过了园门,整个人才冷却了师徒重逢的余温,头脑清醒起来。
从走廊上慢慢踱到书房,心里默默盘算:“说起京中的事,万先生和顾县令显然都知道些什么。一个旁敲侧击,让我从中打探,一个听到京城两字便翻脸训斥,这两人都不告诉我真相,却都很在意我的反应。可见此事的关键,着落在我这女主角的身上。”
想到这,无奈一笑。
“可是,我这个女主角,连记忆都没有了,就算有什么关键,我也……”
她忽然一怔。
“是了!没有记忆,就是这戏文的关键!”
无情仙的赋予和掠夺,都是在修改角色的基础设定,这对戏文的走向和主角的命运发展来说,至关重要。
在这出戏文里,正因为没有记忆,一干配角才敢当着她的面说隐语、打哑谜,故弄玄虚,让她失了方向,不能轻易看出戏文的阵眼,想要破局,一时无从下手。
不过,任何条件,都有好有坏。也正是因为顾影没有记忆,她倒不用刻意装作以前的顾衙内,而可以做她自己,用自己的意愿带动剧情,不再一味地被牵着走。
她之前就做得不错。以那旧文章打动了旧相识,进了万先生的门,终于和阿光会合了。接下来,还是要想法子继续和万先生保持交往,取得更多信任才对。
那么,就要继续努力学习,成为万先生满园桃李之中最灿烂的一棵!
“我那旧文,从前看着还挺好的。可这次写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其中还有可改进之处……”
顾影这么想着,就提起了笔。
一旦专注起来,她眼里心里只有这篇文章,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匆匆吃的,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味道,就又返回书桌前用功。
本来已经完成了一稿,自己看了觉得还不错。结果等到睡下之后,又一回味,觉得其中有些字句不妥。自己推敲了一会,更是难以入眠,索性穿了衣裳,挪了灯台,又去桌边改动。
烛影摇曳,笔杆顿顿走走。一篇文章精雕细刻,不知改了多久,终于觉得无可挑剔了。这才取了新纸,将文稿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署上一个“顾”字,画了她月亮形状的花押。
一抬头,却是一怔。
“天亮了……”
是什么时候亮的呢?她竟然完全没察觉到。
走出屋来,见院子里无人走动,只有那花朵凋零的桂树立在窗下,一地枯黄的小花陷进泥淖,无人收拾。
“看太阳升得不高,或许时候还早。香桃她们一向惫懒,此时怕是还没有起身吧。”她无奈地想了想,自己去取了些冷水,洗脸漱口,简单收拾了下,便拿起文稿,径自出门。
“衙内,又出去呀?”门房老妇笑着招呼。
“嗯。”
顾影心已经飞到万家去了,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一脚迈了出去,径自往前走。
在巷子口正要转弯,却和一个转过来的书生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
两人稳住身子,急忙向对方施礼。
那书生抬起面孔来,也是个中等个子,和顾影视线刚好相对。顾影不认得她,可是一看这五官走向和满身温雅气度,几乎和德亭先生一模一样。
“敢问是赵师姐?”
“正是。”小赵生微笑着拿出名帖,“莫不是顾师姐?小生专程而来,正要拜访师姐,可巧在此遇到了,倒省去一番打听。”
她性子慢,礼貌也多,说了几句场面话,顾影就急忙抢了话头,问道:“不知赵师姐此来寻我,所为何事?”
小赵生一点也不意外,仍是好脾气地道:“是万先生请师姐过府,恰好我也要去万家,可否同行?”
顾影正求之不得,直接一伸手:“师姐请!”
万家门前,赵德亭和万鸿博都站在影壁墙边,一副忧虑的模样,不时向外张望。
顾影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两人都有些意外。
顾影也有些意外,随即受宠若惊:“老师!”
眼看万鸿博,明显是个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她有点不明白:“老师为何这般看着学生?”
还是赵德亭为人冷静些,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好孩子。进来说。”
一行人极自然地进了门,随即将门紧闭,上了闩。万鸿博也没顾得上辈分,一把携了顾影的手,一路拉进厅堂去。那神情,生怕她一转眼就飞走一般。
顾影心里奇怪:“我的文章,写得有这么好?老师爱才不假,可是这阵仗……我实在搞不懂。”
到了厅上,只见万郎君、阿光也在。大家简单寒暄两句,各自落座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谁也不好起这个头。
顾影怪尴尬的,只有硬着头皮开口:“老师,前儿我交给您的文章……其实有些内情。”
“哦?”万鸿博意外。
顾影将新写的文章展开,双手奉上:
“实不瞒老师,交给您的那篇文章,不是我如今写的,而是一篇旧作。
“当时,学生只是仿照古人之风,强说些忠信节义,未免落于俗套。在那之后,学生游历了一些地方,有了些见闻心得,才体会出与少年时不同的味道。
“我已非昔日的我,却还拿昔日的文章引以为傲,本来就不对。还用它来请教老师,更是对老师的不尊重。所以,我沉淀心境,又作新篇,万望老师能过目,并宽恕我先前的失礼。”
万鸿博心中感慨:“我还打算先问她,又被她带着我走,这还真是……总能成功引起我的好奇。”
展开纸张看来,首先是笔迹令人眼前一亮。不同于上一篇的笔走龙蛇,而是温和平稳,比印版出来的还整齐。
再看内容,竟然不像个未入仕的学生,而是做过官,管过事,甚至带过兵的积年官员。
万鸿博心中遭到的冲击,如临碣石,观沧海。
“是什么样的游历,让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丘壑?”
第133章 这才是我
“这个……我……”
顾影情之所至, 一下把实话说了出来。想想顾衙内在戏文中的身份和经历,实在没有什么“几年游历”的空档,让她怎样解释?
她正没主意, 忽听万鸿博语气放柔,轻声问她:“可是想起了什么?”
顾影不暇思索,顺着台阶就下:“是有些朦胧印象,觉得仿佛有人跟我说过这话, 或是我自己见了那事。只是想不起何年何月, 也想不起究竟是谁指引我学习……”
她心里都觉得这话完全不可信。
顾衙内整天斗鸡走犬, 欺女霸男,横行街市, 这河东县内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有什么功夫去学习, 去游历啊?
心怀忐忑,偷眼看看万鸿博。只见她脸上现出微笑,还轻轻点头,似乎很是认同的样子。
“天哪!我这是给老师灌了迷魂汤吗?”
强行降智?主角光环?
吓死个人!
还好万鸿博看了这文章, 也顺势找到了话头:“我看你卷尾总是写个顾字,并画个月亮, 以此做标记。若是给熟悉的师长看, 或许还好;对不熟悉的师长来说, 未免不太庄重。”
“是,学生知错。”
顾影正是把万鸿博当做旧时恩师, 才画花押署名, 今日一被提醒, 联想起戏文中实际的情形,觉得确实不妥。
“倒不是指责, 不过提醒罢了。”万鸿博强自镇定,“阿光,给顾师姐拿来笔墨,让她改一下。”
师姐?
这称呼不对啊!
顾影拿不准她的深意,待要给阿光使个眼色询问,却考虑到在座的都是师长,不敢造次,只是垂着眼睛,胡思乱想。
阿光却起身道:“娘亲,这侧厢便是小书斋。与其挪来笔墨到茶几上,不如让师姐就着书桌写了,岂不更趁手一些?”
“也好。”
顾影这才起身,接过文章来,转到书桌旁,手指在笔架上移动,挑选合用的笔。阿光也跟着她过来,抬手揭开砚台盖子,又拿起水丞来,在砚内滴了两滴。同时,用极细的气声说着话:“给你通个气。在这出戏文里,你大概不是顾衙内。”
顾影将笔拿在手里,笔尖在砚内蘸了一点墨汁,不敢抬头,也轻轻动了动唇,回他:“此话怎讲?”
阿光却没有正面回应。他挪过镇纸,铺平纸张,借着细微响动的遮掩道:“你写了名字就知道了。无论无情仙跟你安排过什么,最好不要听她的。”
无情仙并没有说什么啊?
顾影来不及多问,只目不斜视,轻轻点了点头,在卷末处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光拿起案头的团扇来,轻轻扇动,好让那字迹干得快些。
她二人各做各的,配合得流畅之极。正是因为在从前的戏文中相处过多次,才养成了旁人不能及的默契。
顾影心中感怀,不愿浪费他的一番好意:“多谢提醒。”
“不谢,相互合作罢了。”
“嗯?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回头细说。”
“好。”
两人终于有了共识,顾影心中比方才安定多了。拿起文章又递到万鸿博手中:“请老师过目。”
万鸿博面色凝重,将这纸卷传给万郎君和赵德亭都看过,才望着顾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
尘埃落定,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万鸿博抬手拿起茶盏,饮了两口,才压住了心头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抬头望向顾影,见她还是懵然不解,就温和地笑了笑。
“幸好……”
有了方才阿光的提醒,顾影便听得懂这没头没尾的感慨。
“阿光说我不是顾衙内,想必是老师看了我的文章,便推断出来的。如今我写了名字,确认了身份,才有了这‘果然’。接下来,老师不必矛盾,不必勉强自己原谅那个混账衙内,才有了这‘幸好’。”
可是,新问题也扑面而来:“我不是顾衙内,那我是谁?”
有这层疑问,她不必掩饰困惑的神情。看看万鸿博、赵德亭,期望她们能一下揭开答案。
万鸿博被她的期待一催,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向万郎君一伸手,万郎君便把一个香檀小盒递了过来。
“这里面的庚帖,是阿光合婚时封存的。你且看看。”
“这……这样好吗?”
“那又何妨。”
顾影知道万家人是不愿维持这桩婚事的,过多纠结反而揭人疮疤,便不再客气,将庚帖接下。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的名字是“顾颖”,生辰八字也并不是她熟知那套。
“老师,这是顾家确认过的?”
万鸿博挑了挑眉,默认了。她不想多解释这桩婚事,又递过省城寄来的文书复本:“你再看看这个。”
顾影全然顾不得礼貌,几乎是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双手就略略发抖,呼吸轻颤。
“顾影:兴业三年举人,户部侍郎顾恒次女,祖籍均州,现居京城。辛亥年壬辰月庚午日庚辰时生人,高七尺,白净面皮,长眉直准,耳后有粟子大小红痣一枚。
“行程:于三月初五日离京,七月十八日至省城,随行四人,廿二日南行……”
每看一句,她心中就像解开了一把锁。
这位真正的女主角,祖籍、相貌、生辰八字,都来源于顾影本身的认知,是无情仙赋予的初始人设,在所有的戏文里都不曾改变过。
“老师!”她霍然站起身来,“这才是我!”
“为师知道。”万鸿博抚了抚她的肩膀。
顾影急切地捧着关文,眼眶发热:
“我虽然想不起这几个月中究竟到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但有些朦胧的印象。今天看了这关文中记载的时间节点,正与我的印象重合!
“老师!太好了,我不是恶人!我是游历的学子,我是清白之身!我不需要背负那些罪过!我……我被骗得好惨!”
“为师相信你。”
万鸿博只以为她是被顾县令所骗,哪里知道,她真正怨的是无情仙?就连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无情仙听,而非是在场众人。
顾影原先觉得,这出戏文的目标很简单,无非是赎罪道歉,努力上进罢了。想不到无情仙竟然修为精进如此,在看似平直的戏文中编出罗网,把“浪子回头”盖在表面,轻巧地遮盖住“替身捉刀”的隐情。
这真实身份,是戏文中最重要的线索。无情仙一直瞒得很紧,为何此时敢揭开了?
难道,这戏文的拐点到了?
而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顾影心中懊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还把无情仙当做简单的对手,确实太轻敌了!”
她重新加入身份条件,回想自己进入戏文后经历的种种。
这一下,顾县令的故作姿态,顾主夫掩不住的厌恶,香桃摆在明面上的敷衍,墨池的无奈和吞吐,通通有了合理的动机。
还有那妖道。什么“喻指喻马,何劳真假”,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不是在宽慰顾县令,而是提醒顾县令,不要对这替身女儿太过区别对待,以免露出马脚!
夜晚昏沉的睡梦,是因为睡在令她不舒服的桂花树下!而真正的顾衙内,是很喜欢桂花味道,并无不适的!
还有那些被她忽略的,配角们的话。
“你先回卧房去吧,好像影儿还有些话要说。”
“郎君房里要了一份点心,说是要给衙内吃的。”
“快走!不要回头看!”
“衙内,又出去啊?”
……
顾家做事,真是好大胆!
那原本的顾衙内,依然生活在她周围,几乎没有刻意隐藏!她住在县衙,顾主夫房中,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有的时候还大摇大摆出门去闲逛!
亲生和替身,就是不一样!
等等!
她还有个最重要的疑问。
“老师!赵先生!学生实在想不明白:那顾县令费了这么大周折,隐瞒我的身份,难道只是为了给顾衙内替考?只是为了一个秀才的功名?”
两位先生也早有这种疑问:“确实……”
“而且我觉得,我的失忆和顾县令一定有关!”顾影越想,明白的越多,不明白的又更多,“她和我说话时,最关心的便是我的记忆有没有恢复,其次是我有没有专心读书备考。当时我以为她是在管束女儿,没想到这都是试探。我想,如果我真的恢复了记忆,她就会再做措施,确保我失忆下去!”
她刚说出了这话,耳边仿佛听到了一支诡异的曲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想要在记忆里找寻它的来处,忽然太阳穴一阵刺痛,仿佛一根长针穿透了脑际,让她无法忍耐,捂着额角轻声叫了出来。
赵德亭急忙上前为她检查:“若是不舒服,就快别想了。”
万鸿博在旁关切地望着。待赵德亭将手指搭上顾影的手腕之后,才小心问道:“如何了?”
赵德亭轻轻摇头:“心肺阻滞,仍然是落水的后遗症。而她这记忆缺失,在脉象上是看不出缘故的,只能用多种方式试探,帮助她慢慢想起来。”
万鸿博有些忧虑:“只怕一时半会,很难有效。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像今天这般刺激她。”
“这种疑难之症,我先前还未见过。待我请几位本地的名医来会诊,大家商量个稳妥法子,徐徐图之。”
“那就拜托师妹了。”
“看你这护雏的样子,可见是在心里已经认准了她。”赵德亭轻轻一笑,刚要松开顾影的手腕,却忽然皱起眉:“嗯?”
第134章 变被动为主动
顾影来不及多想的时候, 头疼就减轻了许多。一看赵德亭再次号起了脉,有些奇怪:“赵先生,怎么了?”
“真是乱来!”难得好脾气的赵德亭, 如此咬牙切齿,“顾县令给你请的哪家郎中?”
“就是一个道士。”
“道士?”
“嗯,一个叫玄幽的古怪道士,我看顾县令特别信服她。据说医术很高, 我刚醒来的时候, 就是她给我把脉开药。”
饶是赵德亭好性子, 听她说的时候双眉都倒竖着,嘴角微微颤动, 似是紧咬着牙忍耐。刚一开口,声音都不受控制地提高了:“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安的是什么心!你落水伤了肺之后,全靠年轻底气足,自己慢慢恢复了一点,那人完全没有为你调理过!反之, 她给你开的都是过量的镇静安神药。身为神使,又是医家, 怎么能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她厉声说了一大串, 把身边的小赵生都吓住了。小赵生几次想要安抚,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只得蹙着眉呆站着。
万鸿博听得明白:“只怕是顾县令的主张。”
顾影顿时后怕:“那顾县令再三嘱咐我要听话, 要按时吃药, 我原以为她慈母之心……”
后怕之外,还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懊悔。
是自己轻敌大意, 先入为主,落入无情仙铺设的陷阱里,给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
“无情仙已经胜了上半场,现在拐点降临,我为后发,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想到这,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老师!我们不能再被顾县令牵着走了!”
万鸿博自然不是愿意屈于人下的性子:“很好!我也正想劳烦赵家侄女,再去县衙探听一下消息,看今早的‘衙内出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影一闪念头,就知大概,急忙和万鸿博通气:“今早学生出门之时,门房招呼道‘衙内又出门了’,想来是真正的顾衙内,今早先于我出了门。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出城,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她顿了一顿,便想起一个合用的人来:“老师,学生虽然失忆,但学生身边有一随从,名叫墨池,她在县衙中几次三番提醒过我,可惜我当时都没有觉察。现在想来,她一定是知道不少事!若能联系到她,我们应该就会知道真相了!”
“墨池?”万鸿博从关文复本中拿过一页递来,“你看看,可是这个墨池?”
“墨池竟然是我的人?随我从京城来此?”顾影看关文上的体貌描述一点不错,心里震撼更多,“怪不得,顾县令总是找借口敲打于她,也不让她和我一起出门。原来是押她在县衙做人质,怕她和我独处之时,会告诉我真相,让我不再听人摆布!”
万鸿博脸色稍沉:“这样一说,只怕不好把她捞出来。”
她索性将其余关文拿在手中,试探道:“你还记得其她几个随行之人吗?这关文记载你携有四人:管事一名,叫文韬;侍卫一名,叫武略;随从两名,一为映雪,一为墨池。”
她说一人,顾影就面带遗憾地摇头。到了最后,有些沮丧:“实不瞒先生,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其实我对墨池也没有印象,是失忆之后重新认识的,只知道她是个好人,不记得她是我从前的随从。”
阿光旁观了半晌,忍不住在此时插话:“以顾家做事的习惯,只怕那几人已是凶多吉少。”
顾影有些犹豫:“不会吧……”
但阿光抿着嘴,无声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那神色里有些责怪,有些不忍。她虽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但也就此打住了。
阿光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挪开眼神。
从顾影的角度看,她确实受了无情仙有意无意的优待,每场危机都有惊无险。可是他走的一向是绝路,见过太多对戏文主线无关紧要的配角,命运只在无情仙的一念之间。
一笔带过的情节里,有人死,有人伤,有人甚至能凭空消失。这不经意的生杀予夺,让他不寒而栗。
当他听到这几个随从的名字,就知道又是无情仙随手拈来做文字游戏的,恐怕连人物设定都没做,徒有个名称在这里。
他也有点庆幸。这些人就算不存在,也比被无情仙随便造出来,再随便毁掉的好。若是因为顾影这女主角对配角们的下落太过在意,牵动了无情仙对抗的念头,专门去节外生枝一番,难免生出一场大灾难来。
即使他只是旁观,那些配角的下场和他毫无关联,也影响不了戏文主线;即使他也明白,配角都是无情仙意识的碎片,她有权随意处置……可他终究看到了,听到了。
他不忍心。
还好,他是男主角,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影响戏文走向。他愿意尽自己所能,给其他角色带来幸福和安宁,而不是只看重主角的利益,将祸水东引,徒增些无谓的痛苦。
“娘亲,顾衙内一行车马这么高调,向北方官道去了,定会留下行迹。依孩儿之见,不如赶紧给刺史大人送信,请她帮忙拦截。就算不能把顾颖怎样处置,但若能押下几个随行的奴仆,审问一番,了解顾县令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算徒劳。”
“我儿高见。”万鸿博赞许道,“与我所想相同。你放心,这次咱们不再留余地了,定要和顾家彻底撕开了斗一斗!”
阿光郑重施礼:“听凭娘亲做主。”
顾影也跟上去,在他身边,对万鸿博深深一拜:“拜托老师了!”
万鸿博和万郎君急忙分别扶了:“都是自家的孩子,何必这样见外?”
经过一番商量,打定主意,大家各自忙了起来。
万鸿博和赵德亭写了信,去县驿鸽房寄急件。万郎君吩咐家人收拾房间,给顾影暂时住下。
一时之间,只剩顾影和阿光闲着,还坐在厅上两两相对,表现亲近也不是,疏远也不该,彼此有点尴尬。
福子夹在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觉得别扭。想方设法找借口想溜走。
“那个,忙了一早上,也不知道厨房的张大姐给我留了饭没有……”
这一说,顾影也觉得饿:“我通宵作文,一早就出了门,也没有用早饭呢。”
“这会大家都忙,我们自己去厨房找些吃的吧。”阿光起身往厅外走,“今天师姐客居我家,想必是要好好安排一顿宴席,我也怕她们忙不过来,正好去商量一下。”
顾影心情极好,一边跟着他走,一边搭话:“老师和师夫都说了,我是自家的孩子。不必劳烦摆宴了,家常便饭、添双筷子就好,我又不挑。”
“你好意思这么说,我家也不好意思这么做。如今知道你是京城来的小姐,怎能怠慢?而且上次你登门时,我家把你当做顾衙内,也有所得罪。这迟来的接风之宴,是一定要摆的。”
“惭愧领受,辛苦郎君了。”顾影想到阿光又嫁了别人,心里总是怪怪的,“或许,还是叫师弟更为妥当?”
阿光有些好笑。情知她这小心思,巴不得每出戏里都占着妻夫的名义才好。于是斜他一眼,并不着恼。“又没有长辈在,搞这些虚礼做什么?”
“礼尚往来嘛,你要为我办宴席,我自然要正式道谢。”
“我都让你客随主便,来厨房吃剩饭了,你还谢呢。”
“当然要谢。”
“呵,就该再饿你一晌,看你还有多少谢。”
两人正互相打趣,正好走到厨房门口。厨娘听得阿光说话,急忙出来迎人:“小哥儿,这会子蟹刚上市,还没到最好的时候呢!所以咱们备得不多,才有两三对而已。怎么,今儿就要料理了吗?”
阿光一怔,随即笑出声来。
“没关系,先养它几天。等时候到了,管它是好的还是歹的,就一锅端了,任谁也不能再横行。”
顾影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捂着胸口咳嗽:“咳咳……师弟这么早就打算好了?”
“当然,若不早早计划下,临场忘事可怎么办?”
“哎呀,忘就忘了嘛。说不定,反而是因祸得福。”
福子就是再迟钝,说到这个份上,也觉察出少爷和顾小姐话里有话。但看看两人的脸色,都显得十分轻松,于是更不明白了。
厨娘这里虽然没有太多材料,但有和好的面团。一听说吃些填饱肚子的,立刻领会,当下擀出三份细面条来。煮熟了却不浇汤头,而是沥了水,淋上葱油和酱油拌了拌,透着股鲜香。
三人吃了饭,阿光便嘱咐厨娘准备办宴的事。又解下腰间荷包,递给福子,道:“我这屋里不爱备点心果子什么的,只是怠慢了客人,福子你拿着钱去买一些吧。多买几样。”
福子不疑有它,顾影却看了出来。待两人离开厨房,走到无人的走廊里时,她才轻声问:“你故意支走福子,是为了和我独处?”
阿光坦然承认:“对。”
“你要和我商量事情?现在?”
“嗯。”
“这也太不谨慎了吧?”顾影难以置信,“我们在戏文里的一举一动都受无情仙的监视,譬如现在这股女寡男独处,只怕没说上两句话就会被人看到,然后发挥……”
阿光轻声笑了。
“顾影,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可总是偏信无情仙,把她唬你的话当成金科玉律,栽的跟头还不够多?”
“此话怎讲?”
阿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倚在廊柱上,吹着秋风,望向院子里的假山和树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如此慢,真是不妙啊。”
第135章 无忌
顾影听得一头雾水。
“阿光, 你怎么变得玄之又玄的?”
阿光道:“不是我玄,我已经说得很实在了。是你太习惯做主角,戏文世界里的一切都要围着你转, 你才会忽视一些事。”
顾影深深一揖,口中语气温软:“好阿光,我心里着急得很,请你不要卖关子了, 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在这戏里戏外, 但凡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我一定尽力效劳!”
阿光刚才正要说清楚,可才开了个头, 就被她这样低姿态的抢白打断了。这样一来,倒像是她在容忍他的任性, 让他心里更不痛快,眉头紧皱。
“我不是为了和你交换什么条件,才说这些话。”
顾影看他怨怼,心里更是发虚。横竖摸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 只得讪讪地道:“是你方才跟我说,要相互合作来的。”
阿光板着脸, 只觉得额角一阵揪疼, 也不知是伤口正在恢复, 还是气得绷紧了筋络。
“本来想跟你细说,你又觉得我藏私。顾影, 你总是自作聪明, 何曾明白过我的想法?”
顾影见他越来越着恼, 只得闭紧嘴巴,不敢再搭话。
看他轻倚廊柱, 这身病骨弱不胜衣,脸上因生气泛起潮红的模样,她心里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一般,有点疼,有点痒。
见鬼了,这模样好似是当初的李秀英,带病含恨,倒比平静和煦时风情更好,只看一看,就能把她的情思激荡起千层波浪。
她想好言好语去哄他,看他露出无奈的神色,却必须点头原谅的样子。也因看不够这风情,更想故意说些南辕北辙的话,好让他多生气一会。
“我……我……这不是有什么毛病了吧!难道这次进入戏文的时候,我的良心又被无情仙吃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泛起情思的时候,只得强迫自己盯着阿光的嘴唇,听他一字一句说正事。
阿光被她盯得颇不自然,稍稍侧过脸去,故意不看她:
“你之前就知道的,无情仙可以任意拨快戏文里时间。
“在往常的戏文里,她不太会安排故事发展,一旦写完一件事,下一件事就不会连续上,只好大笔一挥,让戏文中时间飞逝,快进到下一段故事的时间。
“而在民国戏文中,我发现她学会了多线叙事的笔法。
“具体说来,就是在你拼仕途、奔前程的日子里,我的时间快慢和你是同步的。但这时故事不在我这里,我就像下了班的演员一样,可以自由选择做什么事。无情仙就像前台的导演,对我不得见、不得闻。只有用到我了,她才化身巩季筠来带我上台。
“在这出替身戏文中,我发现我几乎没有戏。除了养伤,整日无所事事。你身边的人也不再围着你转,你的戏仿佛都是主动抢来的,但也只抢到那么几场。其余时间,你也在和我一样,一分一秒地过日子。
“可见,无情仙的叙述中心,根本不在你我身上。在我们闲着的时候,顾县令一家,还有真正的顾衙内,都在做什么?我不能推想出究竟,但我知道,她们的事,一定比我们的事重要得多,丰富得多。而我们的情况非常被动。”
毕竟心中有事,他说着说着,也忘记了和顾影闹的别扭,转过脸来认真地望着她。而顾影随着这话思考,反而垂下眼皮,手指搭在下巴上,没和他视线相交。
阿光目光向斜下,望着她低垂的面孔。她把书生巾的青色束带从脑后顺到肩上搭着,随着微风轻轻掀起,又落下,他心里深处某个地方,也跟着掀起一点,又落下一些。
在之前的戏文里,他的爱总是来得毫无缘由,因为他本就是为配她而生,为奉献给她而动。到了他觉醒之后,这天生的惯性,竟还是这样难改。
他试过冷淡,试过撇清,甚至在这出戏文一开始,说服自己去恨这张脸,扮演好一个死心之人。
可一旦发现她的处境艰难,他就能立刻说服自己:“我两人的纠葛,等去了后台再分说。现在戏文里有事,还是要相互扶持。”并主动贴过来帮她。
他讨厌这样反复落入情丝纠缠的自己。
却无法讨厌她。
“阿光,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影想得差不多,搭着话一抬头,却看见阿光慌乱地再次避开她的注视。但这次,他脸色苍白,仿佛在怕着什么。
“你怎么……”
这话还没问完,她就忽然睁大双眼。
她看到在阿光衣襟之下,有一点红光,明明暗暗,却不曾熄灭。她也感觉得到,阿光心跳的频率,砰砰,砰砰,每一下都和那红光呼应着。
是她那团心头血。
在这红光闪动之中,她的心仿佛被牵引着,砰砰,砰砰,逐渐和他趋同。仿佛他的心脏跳动在她的腔子里,就连细微的情绪也能传到她的脑海中来,不用言语就能读懂。
是不是因为这种关联,两人才能共度同样的时间?
对啊。光和影,是有彼才有此,不会独立存在的。
也许是刚才思考了太多事,在她脑海里,各种念头、回忆,都还在飞速转着。那些细碎的线索从四面八方汇聚进来,汇成一阵狂风,忽然吹散所有云雾,在一瞬间彻底通透。
“阿光!你放心!”
阿光也隐隐觉察到两人的牵连,但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顾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喊,惹得他身子顿时僵住,随即觉察到,刚才那关联已被打断了。
他的心开始乱跳,烦乱之中口气不善:“胡说什么!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顾影一点也不在意,满脸的喜悦毫无遮掩,一张口,便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快速说着:“你教训的是!是我自作聪明,把心思用歪了!我刚刚想明白,你帮我是因为喜欢我,但我连那么浅显的借口都听不出,还拿这话堵你。是我辜负你的心意,错把你看做外人!你放心,你放心!我对你的心也没有变!”
阿光毫无预警,就被她一句一句揭开心中难言的秘密,只觉得整个脸都在发烧。偏偏她一边说,还一边兴奋地往前凑。满脸的势在必得,满身久违的攻击性,让她整个人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阿光根本没有掩饰心思的时间,在慌张中渐渐后退到廊角的柱子旁边。她再前进一步,他整个背都抵了上去。
顾影的眼睛亮得吓人,抬起手来,轻抚阿光脸侧。
“阿光,我们不是合作的关系,更不是对立。你是我从心里拿出来的人,所以你和我心里流出来的血相互呼应。你便是我,我也是你。你放心待我,我们之间,天然就该百无禁忌。”
“你……你在说些什么……”
“你感受一下,这个。”
顾影将手掌盖在她感受到的红光处,轻轻往下一压。
她的感觉没有错,心血坠子就挂在阿光贴身之处。她的本意是让那坠子贴合阿光的肌肤,提醒他一下。却不料那坠子随着她手按下去的力度,像冰块一般融了进去。
“嗯……”
对阿光来说,这触感也像忽然吞下一块冰,凉飕飕的不舒服。微微弓起身子,皱着眉打了个寒战。
“诶?”顾影也吓了一跳。
急忙伸手,将他领口打开,只见那心血坠子早已没入胸膛深处,光亮极弱了。系着坠子的红绳倒还在外边,像细细的血线,正在流入他的肌肤。
阿光的感觉又变了。
“热……”
顾影立刻将手贴在他心口,顿时觉得自己心口也开始发热。她知道自己所想不错,闭上眼睛细细体味,觉察得出那滴血液正在缓缓融化,释放出惊人的热量,同时也释放出曾经发生的一切。
聂青鲤是如何在无情仙手中修改成了顾影,顾影又是如何进入了《碧玉簪》戏文。在反复的掠夺和赋予之中,她是如何理解戏文的意义,如何和无情仙索要法力,如何凭自己的意思抟出一个人偶,如何承担了良心谴责的代价,如何吐出心血激起人偶的共鸣……
阿光热得鼻尖出汗,心绪随着当时的顾影而动。回忆终了,胸中温度才渐渐恢复正常,顾影也放开了手。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果真是个纸片人。”阿光掩起衣襟,“无情仙也用她的金丝和我相融过。我当时没有感到明显变化,但进入戏文之后,想事情好像比从前通透些。”
他直起身子,面向院子的方向,深深呼吸着微凉的秋日气息,唇边有了一点笑意:“如今有你这颗心头血相融,我心境好像又放宽了一点。在以前戏文中纠结过的事,回头想想,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我一开始赋予你的不够,无情仙才给你补全。”顾影说起这个,已经坦然无愧,“我从前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纸片人,总觉得我的夫郎不需要有太多智慧,只要娴静顺从就可以。但实际上,你并非凡世的男子,而是我理想的化身,我不该过于保守。”
阿光也坦然听完,才道:“好了,互相检讨到此为止吧。你我百无禁忌,这话还算数?”
顾影不暇思索:“自然算数。”
“我可以提出任何不客气的要求?”
“当然。”
“那我就直接说了。”
“洗耳恭听。”
阿光认真地望向顾影。
“娶我。”
第136章 不归
顾影愣了一下。
本来想笑着回他一句“求之不得”, 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这短短一个要求有多难,也就明白刚才思绪同步之前, 他在慌些什么,怕些什么。
“你是要强行抢戏,让你我身边成为第一舞台。但是,无情仙一定会利用周围环境大做文章, 渲染你嫁给三个不同的人, 大不洁。”顾影自己点了点头, “从你觉醒以来,你我沟通一直不畅快, 你也不确定我能和你合作到哪一步,所以总不能放心。”
“我还有一种不甘心, ”阿光补充,“在无情仙的戏文中,男子是不可能得到自由的。我这个男主角对故事的走向影响有限,一旦等到你我相遇, 你的目标就必须是我的目标,我的能力必须用来成就你规划的蓝图。我原本不愿如此, 但逃离这个位置后, 戏文里却也没有别的位置给我, 我只能接下这种角色,只能这么演。就连寻求变局, 也要依附于你。”
若是从前的顾影, 可能只会哄劝他放下一时的情绪, 可如今感触到合二为一的玄妙心境,她便无所保留。
“阿光, 女主角也并非为所欲为。你发现了吗?这戏文里的世界,都遵循着一种看不见的规则,就连作者无情仙也无法脱离。我们姑且称之为‘天道’。
“这天道虽分阴阳,阴阳却天然无贵贱。戏文中的尊卑关系,那是遵循无情仙制定的规则,和戏文中的人伦相辅相成的。在我看来,这是人道,而非天道。
“我们不能逆天,可作为戏文的主角,也不必受戏中人道所限。你虽是男子,不过是另一个我;我虽是女子,不过是另一个你。你我阴阳相合,本来就是一个整体,那我们就该先成就共同的大目标。
“只是在从前和这次的戏文里,大目标都和我的命运紧紧联系着,让你误以为,你只能成就我。其实你的付出我全都看在眼里,感念在心,对你更加爱重,就像爱我自己。”
阿光感触在心:“可我不能只依靠你的爱重立足……”
顾影笑着拉起他手:“那当然不是。你本来就立足于你的位置,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是相互交织的光影。无论戏文中的别人觉得如何,在我心里,你我的位置是等同的。”
阿光垂着眼,千头万绪,被她手指不经意的摩挲渐渐抚平。他反手握住她,将她的指尖又带到自己胸口,轻轻按下去。
“希望你不负今日之言,希望我不悔今日迈出这一步。”
午宴上气氛正好,阿光便将顾影那日送来的砚台当面交给万鸿博。万鸿博爱不释手,连连夸顾影目光独到,下午便将它置于案头,和她谈今说古,直到晚间。
顾影先前捎了纸条给顾县令,道是今天和万先生相谈甚欢,要留宿在万家论论诗文。料想顾县令心中有鬼,定然会不答应,便预先做了十足准备。
果然,顾县令让家丁奴仆们找过来了。
一群人阵仗很大,拎着灯笼,打着轿,势在必得的模样。小胡同里很少如此喧闹。
为首的自然是顾县令妻夫的心腹,周管事。
“衙内,大人让我们打了轿,来接您回家去。”
顾影故作惊讶:“我和娘亲说过了,今晚要留宿在此。怎么好劳烦各位又来一趟?”
“衙内,我们来都来了,不然您就跟我们回吧。”
顾影笑道:“那可不行。我难得遇上岳母这样的好老师,就是聆听几天几夜的教诲都不够,怎么舍得回去?我娘亲也是读书人,你们便这样回话,她一定会体谅的。”
“衙内怎么如此为难小的?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这轿空着来了,哪有空着回去的道理?没做成大人吩咐的事,这……”
顾影冒充听不懂管事的言下之意,一脸不明白,抓着表面的话做文章:“怎么?轿子不能空着来去吗?我却不知道还有这等‘规矩’。——哦,我想起来了!是结婚的时候,接新人不能空轿。平时打轿也要这样子吗?这也不难啊。你们带来这么多人,随便找一个坐进去压压轿就得了呗。”
周管事也不知道她今日怎么变得如此难对付,只得打起精神赔笑:“衙内,不是这个意思,是老身嘴拙,说错了话。”
“哎哟,周管事说的哪里话?您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多少事都要过您的手,哪见您疏忽过什么呀?”
顾影把眼睛一眯,嘴角一翘,仿佛是被灯笼的光晃到的样子。
她那心里,比灯光还亮:“从‘我们’到‘小的’再到‘老身’,一会放低姿态,一会又倚老卖老,你跟谁充大头蒜?要是你们家真正的衙内站在这里,你敢这么说话吗?”
周管事自然觉察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笑都快僵住了:“衙内体谅,夫人不放心您独自在外居住,这离家也不远,明儿再出来也使得啊,今晚就先回吧。”
顾影笑道:“这倒奇怪了,万家上下这么多人,我夫郎、岳母岳父都在这里,我怎么是独自外住?我这么大的人了,我娘亲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瞧您说的,这不是夫人担心您饮食起居上一向娇惯,在外边多有不便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总归还是自己家里住得舒服些。”
“哈哈哈!”顾影笑出声来。
不就是拿腔作调吗?
谁还不是个演员了?
“周管事说话真好笑!万先生是我岳母,儿媳做个半女依靠,那万家自然就是我家。我和夫郎多日不见,和岳母相谈甚欢,正玩在兴头上,周管事你偏偏要拉我回去做什么?
“我娘亲让你来接我,我敬你年纪大了,跟你好言好语说明情况,我娘亲自然会决断,你只去回话就好了,却不料拿些罗里吧嗦的理由搪塞我,倒想做我的主!”
万家管事冷眼旁观半晌,眼看戏再演下去未免过火,急忙拉住双方打圆场:“周管事放心,我们家虽然门户小,可也不会亏待了衙内,你莫扫了她的兴头。我家先生说了,衙内在这里吃喝玩耍,自有她照看,不会放纵。你把这话捎回去,县令大人不会和你为难。”
周管事见顾影装傻充愣,万家这般维护,话里意思不太单纯,心里没底。可事情僵在这里,她身为奴仆,确实不敢做得太过分。无奈之下只得松口:“有劳您家了。”
“好说好说。”
顾影和万家管事也不多客套,立刻进院把大门关了。
不一时,那院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便刺疼了有心人的耳朵。
听过周管事的回话,顾家方寸大乱。
顾主夫无心用饭,随便吃了些便叫撤了下去。妻夫两个回房去屏退左右,他面上的焦急已经无法掩饰。
“她竟然要留宿万家?她……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顾县令眉宇也不舒展:“我看未必。你也别太焦躁,我来操心就好。”
“我怎么能不急!”顾主夫坐也坐不住,“可不能让她跑了,坏了我们颖儿的大事!”
顾县令道:“我有分寸。我看万鸿博未必知道其中秘密,若我们三催四请的惊动了她,就不好了。今晚上我们就适当放松些,若顾影明儿也不回来,想必事情就不太妙,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顾主夫听不进去:“她倒是安逸,随便任性!可怜我家颖儿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这一整天不知道吃了什么,住得可好?她还小,都不会照顾自己,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他抱怨了一阵,又把矛头指向顾县令。
“都是你,都是你!我怎么昏了头,竟答应你这种馊主意!为了搏个大前程,害得亲生孩儿流落在外,反而把个外来的假货带回家供起来。那假货虽然失忆,可是你看见没有,她对我那态度冷冰冰的,根本不把我当爹看!我还以为她们大户人家的女儿都孝顺有理,谁知道竟是这种白眼狼。”
顾县令一直默不作声,他更是心烦意乱。
“你还我女儿,还我亲生的娇女儿!”
“别闹了!安静会行不行!”顾县令头疼不已,“当初说起换人的时候,你可是满口答应。怎么,一点不如你的意,就全是我的错了?再说了,你们男人家有什么亲不亲生的?孩子是我生的,顺带叫你一声爹你就抖起来了?看你这么疼爱她,别只和我吵。去,开门去外头大街上喊喊,让全河东县都听见才好呢!”
顾主夫被她一噎,再不敢高声,恨恨地扭过身子去。
过了一会,自家又觉得委屈,数落着:“若是当年再多生一个,好歹现在还有个亲生女儿在家里。只有颖儿一个人,她走了,我身边立刻就寂寞了。”
顾县令凉凉地道:“你就知道又生个女儿?若是生出个赔钱儿郎来,养到现在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成了泼出去的水。你还是在家闹腾我。”
顾主夫一时无言以对,把脚放在脚踏上重重跺了两下,还不能解气,便从坐榻上下来,想要走远些不理她。
顾县令忽然有些好笑:“早知道你这么怕寂寞,我就该多娶几房侧室放在家里,好生陪你热闹热闹。”
顾主夫一阵风似的赶回来:“姓顾的!你敢!我饶……我娘家饶不了你!”
“你娘家天高皇帝远,”顾县令半真半假地说着,踱步往外走,“到时候只说是你贤德,喜欢家里热闹,硬要我娶进来的。你娘家还得夸你。”
顾主夫见她快走出去了,心里危机感满满,一把拉住,问:“都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第137章 道行
顾主夫越使小性儿, 顾县令越是觉得好笑:“我这就去秦楼楚馆逛一逛,给你物色几个年轻貌美的好弟弟。”
听得顾主夫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发作一番, 顾县令就把他话头截住:“好了好了,跟你逗着玩的。我去找玄幽道长商量一下,心里好有个底。”
“行吧。”顾主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铜环, 环上挂着几把钥匙, 递了过去, “夹道上二门和三门的钥匙。”
他给顾县令系了斗篷,戴了风帽, 心里还不舒坦。
“早点回来。”
顾县令一笑:“怕我真的出去逛?”
“谁说我怕?”顾主夫虚张声势提高了声音,“那些小贱人若是敢进顾家的门, 我有的是整治人的手段!”
顾县令笑着摇摇头,沿着昏暗的道路走了出去。
县衙后院有个景色很好的小园子,到夜间再看,可不似白日。石桥曲折, 碧水清冷,假山丛立, 花枝树影在昏暗的月光下变成一片浓黑的影子, 偶尔像鬼手一般牵住路过之人的衣角, 吓人一跳。
若是对这里不熟的人,只怕很难摸索路径。可这段日子以来, 顾县令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就是不打灯笼也能顺利通过。
来到园子一角, 轻轻推开门扇,闪身进去, 到几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她才出声。
“仙长,可曾歇了?”
屋内立刻亮起灯火:“进。”
顾县令丝毫不计较玄幽的失礼,轻手轻脚进了屋,只见玄幽散着头发,敞着道袍,盘膝坐在榻上,正在打坐修行。
微弱灯光之中,她肃穆的神情不似来自人间。在她头顶,一缕如烟如雾的气,正在缓缓上升。
她好像没有离开过半步,烛火却在桌上两臂之外的距离。联想到刚才一听询问,灯火即亮,又见她手边并无火刀火石之物,真不知道是用什么仙法点燃了灯。
人如其名,像神仙又像鬼魅,实在捉摸不透。
每次看到这些神通,顾县令都会心生敬畏。急忙放低姿态,小声道歉:“真不巧,打扰仙长清修了。”
“无妨。”
玄幽连双眼都没睁开过。
顾县令也是被藐视惯了,随即长话短说,将顾影拒不回家的事简单告知,便问:“仙长,你说她会不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
玄幽不以为然,神色平静:“不可能。”
顾县令又道:“上次仙长做法之时,言道顾影可能是修行之人,练过什么仙家法术,让我去查个清楚。”
玄幽猛然睁开双眼,语气变得有些急切:“如何?”
顾县令老老实实道:“她只是一个普通学子,从未与道门有来往,也未见她热衷于玄学。”
玄幽皱眉思考了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儒生学百家之术,也会接触到《老》、《庄》、《列》、《淮南》等道家典籍。难道她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入了玄境……”
顾县令就是再信服她,对此也有腹诽:“儒生的本行还是四书五经嘛,科举又不考黄老之术,即使读了些道家书典,也就是增长见闻罢了,怎么可能看看书便会修道?”
果然玄幽也想到了这里,又接着道:“不可能。世上没有天分如此之高的人,可无师自通积攒修为。若果然有,只有一种可能。”
“神仙下凡?”
顾县令听得荒谬,实在忍不住插了话。
却见玄幽一脸讳莫如深,屈指算了半晌,才答道:“此乃天机。”
顾县令见说不到重点,有些心焦:“仙长,我觉得不会。一开始我们做法抹去她的记忆时,还是很容易的。只是到上一次才遇到了阻碍,可能是某种巧合。”
玄幽轻轻摇头:“我感受到的,并非如此。”
顾县令面上一副感兴趣的模样,等了半天,却发现没下文了。顿时心头火起,暗暗骂道:“这牛鼻子真是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少说几句客气客气还好,说多了就绕来绕去不给准话。要不是看她的法术真的有效,我整天上赶着遭这种罪干什么?”
其实玄幽不是个很擅言辞的人,心中有事往往倒不出来。在上次做法,直接对上顾影的神识时,她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勉强比喻,就好像一柄很厉害的宝剑,自以为无敌,却对上削铁如泥的百炼精钢匕首,差点被折断。
但她不可能和顾县令这种外行人讲起此事。
夜色深了,就连墙外的虫鸣都静了。顾县令实在不想再多留,只得把最直接的大白话拿出来:“仙长,上次做法已经过了好几天,如果今天不及时做法,这失忆效果还维持得住吗?”
玄幽不动容,口中却问:“只有今天?”
顾县令就知道事情拖不得:“对。我让管事去请顾影回家,没能请得动。看她那意思,大概是乐不思蜀。明天若能让她回家,仙长及时做法,可否万无一失?”
玄幽淡淡道:“将镇静药方中的剂量加倍,强行为之,倒也可以一试。”
顾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对了。仙长,我听下人传话,万家似乎话里有话。我担心万家查出什么告诉顾影,浪费了我们的安排。”
“那倒无妨。明日我开坛做法,将她的记忆再次一概抹去,今后不得接触那万家之人,可保无虞。”
顾县令却犹豫了:“万家……我精心留着这条关系,是为了‘我家女儿’的前程。这样一来……必须要舍弃了。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玄幽从鼻子里细细地“嗯”了一声,又将双眼合上。
顾县令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出院掩上小门,在夜色中久久徘徊。
与此同时,顾影和阿光正趁着无事,在房中密会。
正因为白天,两人互诉衷肠的时候,阿光一时心神激荡,就把顾影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到了下午,顾影就发现,她记忆里多了几个片段,好像是用阿光的眼睛看到的。
“既然那心头血能连接神识,让我看得到你的记忆,你也应该能看到我的才对。”阿光这么推测的。
顾影就提议:“那我们索性把所有的记忆都梳理一遍,在以前的戏文中得到的经验,或许对现在的情况有帮助。”
两人放下床帏,各自伸出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心口。
砰砰,砰砰……
这种心跳声渐渐同步的感觉,是互通心绪的开端。
此时夜深人静,两人为求心静,都闭上了双眼。并无人看到,在她们的身体周围,渐渐包裹起细密的金丝。
接着,那些共同和单独的经历,便如开闸的洪水,在两人脑海里流淌起来。同时,金丝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流转,最终分别溶解在两人体内。
张开眼睛的时候,好像觉得身体比从前舒服了好多。
显而易见的,是两人的气色红润了起来,即使在夜色里,也显得容光照人。顾影胸中那股窒闷的郁结之气,阿光额上的伤口,全都消失了。
“是不是因为我们在修仙的戏文里停留了一阵子?”阿光沉吟,“我在云浪宗看过她们的心法,但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只是记下文字,并没有修炼。那段记忆给了你之后,你好像也翻阅了一会。”
“我在戏文里时,因着立场的关系,对云浪宗刻意忽视。如今返回头看看,真不愧是仙门正宗,基础心法深入浅出,只这么一时半刻的接触,就能让人受益。”
“有这个心法加持,再加上我从前习武、炼剑、学戏等等经历,我若重新拿起剑来,坚持长期练下去,想必在以后的戏文里就不会直接吃苦了。”
“对,无情仙赋予我们的好东西,我们要把握住;给我们使的绊子,我们要吸取教训。”
这次从头梳理,还有不少意外收获。
两人都找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回忆。而且,两人的记忆融合之后,又在脑海中化成了几篇书稿,想来那就是无情仙根据戏文写成的小说了。
顾影归心似箭,简直不想再继续眼前的戏文了:“真想早点回到后台。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将这些书稿拿出来,用眼睛好好看一遍。”
阿光点了点头:“我也想这样,对比书中情节和戏文中发生的故事,摸清无情仙取舍的思路,不被闲置的时间困扰住。”
发现了新线索,两人的脑筋都活跃着,谁也没睡着。不约而同地将云浪宗心法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倒比好好睡了一大觉更见精神。
“这……这怎么可能?”
在县衙角落的小院里,玄幽歪在榻上,额上渗出不少汗水,沾湿了鬓发。
她清瘦的容貌,在一夜过去后显得憔悴不少,大睁着双眼,那里面盛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明明做了法,用了药,那顾影也没有离得太远。为何经过一夜灵识探查,竟然找不到她任何破绽?相反的,她的神识比从前更加坚固,简直是固若金汤!”
难道是因为县衙之中灵气不充盈,让她的功力退步了?
玄幽觉得,有这个可能。
于是她披上外衫,悄悄出了县衙,到郊外找了个灵秀之地,盘膝坐下,开始推演天数。
日上中天,又往西斜。
这复杂的运算耗空了她的神识,一天之间,便染白了她鬓边的发丝。而她只知自己心力不够用,坚持催动所有的精神,手中不停掐着诀,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
树梢轻拂,一只林鸮飞过她的头顶,嘶哑的咕咕声,猛然将她惊醒。
“怎会如此!”
第138章 责罚
“赵先生!这……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在万家书房里, 顾影捧着记忆中那方荷花砚,难掩脸上的兴奋神情。
赵德亭看她喜欢,就舒展眉眼笑道:“真是兜兜转转, 好事多磨。原先我堂姐说你要来,我从思贤堂定下了这方砚台。那天你在思贤堂遇到我时,我手中提的就是它。”
顾影想起当时情形,笑着点头:“难怪我后来问掌柜时, 掌柜只说好像有, 帮我找找。却不知赵先生已给我安排好了, 正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阿光在旁, 听她一时兴起胡乱说话,这话又说得不太吉祥, 就给她使了个眼色。顾影眼神一闪,倒也明白,只是附和赵先生说话,再不抢着应答。
万郎君在一旁, 原本没怎么在意,但见阿光总是望着顾影, 顾影又时不时望回来, 心里就有些不稳。于是用心观察了一阵, 将二人两人眼神一对,颇有默契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哪里还有不懂的呢?
他便盘算了一遭, 趁几个女子正说得热闹, 将手拉住阿光的衣袖轻轻一扯, 把儿郎带出屋来。
“爹爹,什么事?”阿光好不容易摆脱病容, 一身畅快,说话也是带着几分笑意。
万郎君心里直发沉,手上加了些力气,一直走到远处的拐角,停了停,自家觉得不妥,这才把阿光的手腕一甩,低声斥道:“别做声,跟我回房。”
阿光不知何意,但见他神色不对,只得应了一声,乖乖跟随。
这深秋的天气也不算太凉,万郎君却让陪房把门窗都关严了,又不许人站在近处,这才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有什么要主动交代的?”
阿光闻言一怔,又感觉气氛莫名的熟悉。心里念头一转:“看这个势头,仿佛是一折《拷红》。若他真是因为发现了我和顾影的苗头,要找我谈谈,那就说明,我们的策划已经成功开了头。”
如此经典的场景,无情仙一定不会忽视,而是会好好看着,描摹到书稿之中。
一定要小心应对。
他又眯了眯眼睛,脸上带笑,似乎全然不懂:“爹爹问儿何事?孩儿实在不知,还请爹爹教导。”
万郎君看他神情轻松,带着些闺中儿郎含情娇憨之意,便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
原本他只是想细问问阿光对那顾师姐是什么印象,徐徐图之。却不知怎么,只要一回想到刚才那情形,他的心绪就不由自主了。原本一分的怒意,蔓延成了三分,五分的理智,忽地被吹散成了半分。
他是个好性子的郎君,这一股心火烧了起来,自己都有些奇怪,却又不能自控。
“阿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副轻狂样子?男孩子家说话的仪态到哪去了?这么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阿光一怔,下意识就不再笑了。
“爹爹……”
“跪下。”
“爹爹!”
万郎君双眉一竖,声音陡然高了:“怎么?非要请来家法供在面前,你才肯听得进去?”
这声息不对啊!
还真要《拷红》了?
阿光心中忐忑,只得提起下摆,跪了下去。
这时候,他有点体会到,为什么从前的顾影总是入戏太深,以至于当局者迷了。
故事走向到了这里,矛盾牵引他来到了舞台正中。尽管他明白大家只是在各自的角色中演戏文,但他心中自有纲常伦理,也很清楚戏文中的他应该处于什么位置。
当真是长辈见责,他别无选择,只能生受。
而他这想法,比他跪下去的动作慢了许多。这让他更敬畏于戏文的“天道”,不敢随意行事。
万郎君见他还算乖觉,心中总算升起一丝宽慰。
“我便直接与你说吧。方才我看你在书房,和顾影互相递眼神,眉飞色舞,颇为轻狂,已经远远超过了师姐弟该有的尺寸。你可有自觉?”
事已至此,阿光一想便已明白,他不能按照原计划直接大方承认两人的心思,不能强势扭转局面,更不能强迫戏中其他人必须接受主角突如其来的改变。只有维持住原先的形象,利用好戏文中的天道和人道,才能演出改变剧情走向的一折戏。
按照万家儿郎的身份,他就该说……
“爹爹,孩儿没有存着越界的心思啊。只是昨日娘亲和爹爹都忙着,我便招待了顾师姐一晌,和她熟悉了起来。也许是顾师姐虽然和……那人长得相似,但为人和蔼可亲,待我也温婉有礼,我便心中轻松,相处时无意失了些分寸。”
万郎君心中并没有轻松一些:“当真无意?”
阿光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立刻低了头:“我……”
欲言又止,嗫嚅半晌,手指紧紧绞在一处,耳朵尖上都泛了红,才细声细气地道:“我不知道……”
他自家觉得:“这姿态是不是有些粉气?若这般做作,倒不像是心悦之,而像是有了一腿。唉,要是表现再端庄些就更好了。”
这下,可是真的脸红了。
万郎君看了他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本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道理要讲,可是想想这儿郎曾经嫁过两次都不得善终,又想想那顾影,至今未恢复记忆,也不知道家中可有娶夫,相处时日还短,也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良配……
可哪容得他再想啊?
这孩子已经把心思轻付,对未来却丝毫没有防备!
“万子烨!”
阿光听得肩膀一抖。
“天啊!要不是爹爹叫这一声,我都快忘了这名字。也难为无情仙,为了今天这一出,还专门起了个学名给我……”
他的角色虽然该糊涂些,但本人心里亮堂。当爹的如此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事就不能善终了。
“怪哉,我爹爹并非寻常那些无智男子,怎么今天话也没问几句,事情都审不明白,就这么连说带吓地逼我?”他低着头想,“莫不是无情仙的把戏?”
且看看这事究竟怎么发落!
万郎君把跪地的儿郎晾在那里,自己在衣柜抽屉里摸出一把硬木的尺子来,攥在手心,寒着脸走回儿郎面前。
“背一遍《男诫》给我听。”
阿光又是一怔。
在他每次进入戏文的时候,脑海里都有些关于角色的事情。他身为男主角,总是贤惠多才那种人,知道自己熟读各种《男诫》、《孝经》、《男论语》之类的书。可今天万郎君突然一提起,他才惊觉: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具体的文字!
是无情仙故意要坑人,借万郎君的手,教训他强行加戏的想法和行为!
不行,一定要想个法子,转圜一下。
“爹爹请息怒……都是孩儿的不是。可是爹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别说孩儿自忖没有行差踏错,不过是无意中和顾影走得近了些,不至于出格至此,不至于受这样的责罚啊。”
却只见万郎君面色严肃,望着他道:
“这话虽然不错,可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是闺中儿郎,而是嫁过两次的郎君了。
“先生不甚拘小节,我也一直疼爱于你,不愿用太严苛的规矩束缚你,可你自己心里总该有个比量。如今你和离之事尚未做成,在名义上,你还是顾衙内之夫,顾县令的女婿。
“阿光,你不要怪为父苛责。如今在家,关起门来你犯了小错;他日这错处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人人都要说咱们万家,当世名儒,养子不教,家门里出了浪荡不贞的儿郎。
“即便先生不在意名声,我不在意名声,可是外头那么多学子,天下那么多儒生,若这话传扬开去,总会有人听信,总会有人忌讳。
“若只有学子们知道,倒也罢了。若这话传到官场之上,先生的半世清明毁于一旦,那影响到的不止是咱们自家,还有她举荐做官的所有学生,甚至可能到达天听!
“圣上对先生一向有些敬重,将先生作为士人标榜。若这标榜自己污了德行,岂不是在圣上的名声上也狠狠踩了一脚?到时候,咱们家如何能有安宁,如何能得善终?
“为父今日以《男诫》警醒你,你身为男子,可以无知,但万万不可愚昧,凭自己一时欢喜和任性,败坏掉清白家声!若是因为父疼爱你,放纵你,最终竟使你有辱门楣的话,你让为父如何向先生交代,如何向万氏一族交代?”
阿光方才应对剧情,感到游刃有余,此时听了万郎君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山一样沉重,压在他心上,令他喘不上气来。
“是啊,我确实错了。
“我不该轻视戏文中的人伦之道,不该在没有前文根基的情形下强扭剧情,尤其是不该凭空建立角色的感情关联。
“我总想跳出来,在客观的角度看戏文,总觉得自己是男主角,有足够的影响力。可我却忘了,男主角,也是处在这戏文里的!
“为这个轻率的决定,我是该受些教训。”
万郎君见他似乎懂了,半是欣慰,半是痛心。
“《男诫》。”
阿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掌平举,伸了出去。
“是孩儿恣意任性,有愧爹爹教导。今日爹爹见问男诫,孩儿竟无法对答,都是因为得意忘形太久,已将书中之言全然抛在脑后。孩儿顽劣,给爹爹添麻烦了,请爹爹不要吝惜责罚,狠狠打我吧……”
第139章 捅破窗户纸
万郎君咬着牙, 连连点头。
“好。好。你知道今日为何领罚,便要在受教训之后,真的犯错之前, 痛定思痛,好好改正。现今你长大了,凡事自有主见,似小儿一般打破手心也无意义, 便数足五下, 引以为戒。”
“……是。”阿光手掌微微颤动。
他预感, 这五下戒尺,定然也非同小可。
可他自己走岔的路, 是要自己负责的。
谁也怪不得。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捱过了, 便无事了。”
原本两人都是这样想,可谁知这种时候变得分外长。
板子刚落下,阿光的手心就红了一片。父子两个较着劲似的,谁也不吭一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每间隔几息,便响起一下抽打的声音。
万郎君看着儿郎白皙的手心已经肿起三条血痕, 握着戒尺的手便有些发软。阿光自然知道这戒尺为何迟迟不落, 心里比手上更觉得痛楚, 心绪难平,泛上眼角, 刚够打湿睫毛。
正在此时, 房门一下被人推开。
“郎君这是做什么?”
万鸿博似乎不知避讳, 竟然带着顾影直冲回房。一看父子两个的情形,立刻赶去郎君身边, 抢下戒尺来。
顾影自然是一进门就蹲下去,查看阿光的手。只见阿光有些躲闪,脸上带着难堪的神色,不愿她碰,心知不好。
两人的计划,原本就是要故意露出些首尾,给万家发觉,随即吐露心声,表示她们已两情相悦,争取早点确定关系。此刻阿光显得如此避讳,定然是万郎君刚才说了什么重话,打破了他的心防。
万家不是拘泥世俗的作风,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克妻克子的不详儿郎接回家来了。所以,这动摇阿光心志的,一定不是万郎君的主张,而是无情仙在用戏中伦理来阻挠她们的计划。
顾影心思一转,便知道此时该怎么办,立刻跪在阿光身边,自家告罪起来。
“老师,师夫,这都是学生不好,和师弟没有关系!”
万郎君知道顾影身负功名,又是京城大家出身,赶忙绕开两步,不受她的跪。他只怨万鸿博不分轻重,竟带着客人来内院,却又不能明说,只得幽怨地盯着她。
老妻老夫,只要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没说出口的话。
万鸿博便叹了口气,把夺下的戒尺远远丢下:“郎君,如此严苛又是何必?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他自己知道分寸。你看你这……”
万郎君更是难堪,口气不善:“他知道分寸,我却不知,只管苛责你的孩儿。”
阿光急忙帮着解释:“不是的!娘亲,是孩儿自己有错,爹爹教训得理所应当……”
顾影也抢着揽责:“不不,老师,都是学生有错,连累了师弟!”
万鸿博有些后悔就这么闯进来了。如今一家人各有各的矛盾,就等着她做决断,她只得无奈地摆摆手:“你两个先不要闹,起来再说话。影儿,去扶一把阿光。”
顾影赶紧应声,将阿光扶起来,又去万郎君面前一揖:
“师夫,学生虽不知道究竟,可也能猜个七八分。
“不瞒您说,因为我先前以为自己是那顾衙内,就将师弟当做夫郎看待,见他这般人品样貌,又有才情,正是不可多得的佳偶。我这心里……难免生了些妄想。
“如今虽然知道我并不是他的娘子,可这心意却一时难以收回。昨日老师为我身份之事奔忙,师弟又在饮食起居上费心,我便有些忘形,行为不甚庄重。
“师夫,我看师弟对我一片无猜,大约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说师夫教子乃是分内之事,可若师弟今日受罚,是被我的轻狂浮浪所累,我心何安?”
万郎君脸上薄红,心中知道这两个小的已然互相在意了。
刚才阿光在私下里承认了心思,现在顾影又来剖白,彻底捅破了窗户纸。他知道万鸿博是个不拘小节之人,说不定还觉得顾影和阿光在一起更好。想细细和她分说,却碍于这么多人都在,不能开口。
于是推开万鸿博,恨恨说了声:“罢了,谁都没错,是我的错。就当我是个狠毒丈夫,无事生非拿孩子出气,让一家子不太平。”
鼻尖一酸,险些失态,便低着头疾步走进里间,把门帘往下一甩,掩住自己的身影。
“这……怎么恼了?我哪有这种意思?”
万鸿博见平时柔顺的夫郎忽然成了这样,百思不得其解。待要冲过去安抚一下,又看小辈们在场,有些犹豫。
顾影见状,心里一亮:“好,好!师夫这一恼,定然要好好解决不可,戏还是在我们这边,也算是曲线达成目的。”
她趁机跟万鸿博提起:“老师,不如让师弟回房,给伤处上些药……”
万鸿博心烦意乱:“嗯,你们去吧。”
顾影便带魂不守舍的阿光出来,轻轻把门掩上,急匆匆出了院子,往阿光的住处而去。
“阿光,你和师夫说了些什么,怎么闹成这样?”
“原是我疏忽了。一时得意忘形,只觉得早些揭开咱们的关联,早把戏份抢过来才好。可是我忘了戏文中的人道,不是我说三句话,做两件事就能扭转的。”
“啧,我也是思虑不周。这次的戏文过程太奇怪了,有太多我们不可控制的走向,这小小一个河东县,哪里来的这么大压力,竟怎么也冲不破。”
“我倒是觉得,和我从前的困境也差不多。在无情仙的戏文里,我们男子的处境,都差不多。”
“若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做些改变戏文之中人道的事情!”顾影发了个愿,再低头看看阿光的手,心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如还用那老方法,在床帏里谈讲对策。这样咱们也好有充足的准备,多做几个计划的变局出来。”
阿光却摇摇头,颓然道:“可别如此。我倒是庆幸我们没有用那种方式。若是无视戏文直接乱来,惊动了戏文里的别人,今日就不是打几板子这么便宜了。”
“怎么说?”
阿光叹了口气,道:
“我们先前用这法子时,是因为在戏里戏外的感情都已经成熟,正到了鱼水亲昵的关口,就势而为,无情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我们钻了空子。而这次,我们只是师姐弟关系,充其量是有些暧昧情愫,不应有这么快的进展。
“若我们强行逆势而动,虽然无情仙不能亲自干涉,却可以让戏文中的旁人来撞破此事。如今我是不详之命,不洁之身,你又只是个根基不稳的外来学子,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再被人捉个正着,那便再也没脸见人,要走上必死之路了。
“也不知道,若我们在戏文中这样死去,还能不能回到后台,会不会从此就真死了……”
顾影听他说的不无可能,自家默默地打了个冷战。
“你说得对。”
但转念一想,又颇有不甘:“可是我们就呆坐在原地,干等着无情仙准备好条件,向我们发难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顾县令昨晚来“接人”的架势,就已经相当强硬,想必今日也不能善了。
“阿光,不如这样。今天顾县令再派人接我,我便回家。”
“不行!”阿光紧张不安,“你不能再回到那种虎狼窝里,自己应对顾县令。万一你陷了进去……”
“我想过了,万家的人都很重要,有我的师长,还有你。但是你们在一起,暂时算得上安全。我必须回去,墨池作为重要的人证,还被攥在顾县令的手里。我必须要保全她,这样才能揭开我的真实身份,这戏才有继续演下去的理由。若不然,无情仙就要安排反派一路高歌,以小人得志作为结局……”
“那便让她们得志好了!我只希望你保全你自己!我们失败了不要紧,回到后台休整一番,又会有新的戏文演。若你回顾家,那县令、那妖道,都不是善良之辈,你若是有个好歹,我们先前计划的一切都成了空谈。顾影,你考虑清楚!”
顾影只是认真地望着他,神情没有一丝动摇。
“阿光,你放心,我会无事的。”
县衙之中,顾主夫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你们再去找找!不要只找园子里,你们派些人上街去,上外头去找找!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凭空丢了呢!”
周管事一向带着笑的脸上现了愁苦的神情,那一向比主子还跋扈的香桃也低着头不敢作声。
“郎君,家里已经掘地三尺,那玄幽道人……确实不见了。”
顾主夫按住胸口,觉得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晕。
“这人在家里丢了……在家丢了……这么重要的,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多少事情都仰仗她……让我怎么和夫人交代!”
正慌乱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仆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来回话:“郎君,郎君!问到了,有眉目了!”
顾主夫一下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怎么说!”
那仆妇半弯着身子喘了几声,才能直起腰来回话:“今早天刚亮的时候,后门上值夜的孙姐,看见那道士出去了。”
“看见往什么方向没有?”
“说是往西南去了。”
“无量天尊!!!”顾主夫难得诚心诚意念了一声道号,“周管事,快,把所有人手都用上,给我往城西城南细细地找!找那些卖水的、收夜香的、打更的人家,多多打听,务必要在今晚之前,把人给我带回来!”
第140章 系统BUG
万家妻夫很少吵架红脸, 两人都善言辞,又要面子,关起门来不知道怎么沟通了一阵, 就前嫌尽消。到了晚饭的时分,好一个父慈子孝,共享天伦,让顾影觉得自己在这里特别多余。
不过她也没心情加入万家互相道歉和关心的圈子里。她正准备着吃了这晚饭, 就回县衙去慷慨就义, 自怨自艾之中, 反倒比平时吃得还多些。
呃……
大概是因为县衙的饭都是顾衙内的口味,而老师这里的饭, 她吃了两辈子,再习惯不过的缘故。
饭后, 她主动找万鸿博,说明了自己的意愿。万鸿博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若想找到墨池,还必须让顾影深入虎穴才行。于是丢下一句“让我考虑考虑”, 就皱着眉深思。
想来想去,果然也没什么好办法。
师生两人惺惺作别, 互相叮嘱对方注意顾家的后手, 一直说到天都黑透了, 万郎君也熬不上来,叫人来请万鸿博回房休息的时候, 顾县令竟然还没有来!
“这倒是省事。吩咐阿忠他们落了锁, 咱们先好好休息去!”万鸿博为人豁达, 一看眼下无事,心情就好得很。
顾影只得怀着心事, 又在万家安置一晚。
愁啊,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明天又是什么情形,好叫人为难!
而在县衙里,顾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气氛里。
“夫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妖物……到底如何处置,你给个话啊……”
顾主夫欲哭无泪。
顾县令难得神情呆滞,久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是今天,发现玄幽道人丢了,顾家便出动许多奴仆,按她出门的方向找去。
一直找到城外的丘山之上,便找到了这个。
玄幽的模样,玄幽的道袍,都分毫不差。只是玄幽道人保持着盘坐拈诀的模样,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透光的空壳,活像出殡的队伍里那种纸扎人形。
不,纸人也有竹骨支撑,而玄幽这层皮囊不软不硬,无肉无骨,无缝隙也无孔洞,内中空空却还保持着一个饱满的人形,看上去实在古怪已极。
顾县令花了好久的时间,终于勉强接受玄幽不在了的事实。
这事情比她这辈子任何所见所闻都要邪门。她不知道这是否是传说中的脱胎换骨,可内心里又隐隐觉得,玄幽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仙的。
那敢情是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帮顾颖改命,恶事做得多了,于是被地府的小鬼勾走了魂吗?
若果然如此……
下一个该轮到顾家的谁?
顾县令凭空打了个冷战。
她本想细细地推测一下这事情还有没有合理解释的可能,这一想,便更瘆得慌。
她竟然发现,自己对玄幽一无所知。
她认识玄幽,也自以为了解。可今日一琢磨才发现,在她的记忆里,竟似没有前尘。所以她完全不知道玄幽是从哪来的,自己又是怎样认识这道人,如何将其供养在家等等。
“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吗?”
“玄幽她会消除人的记忆,难道我的记忆里有什么事不利于她,早被她悄悄地抹去了?”
她自家做事亏心,恐惧感就格外浓厚。恐惧了一晌,却忽然撩动了一根反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思忖着:
“若是这样,那这妖怪知道得已经太多,依我之见,还是死了的好!我曾听人说,但凡脱身的法术,都并非无形无迹,总要有个信物留在原处。若是破坏掉了,施法之人便会彻底消亡。”
于是,把心一横,吩咐道:“把这东西给我撕碎,捣烂,烧成灰!总之,让它消失!”
顾主夫带着奴仆们尝试了多次。把这怪皮囊泼了朱砂,绑了红绳,却依然针扎不透,水泼不湿,火烧不烂,各种凡物竟都奈何它不得。
周管事忙碌久了,忽然一机灵。
“郎君!我听说法术之物,最怕污秽……”
“是这个理!”
顾主夫又让人去找粪尿、血液,让人往这皮囊上吐口水,找来厨房里杀鸡鸭的刀去砍……百般施为轮番尝试,越试越离谱。
等众人累得气喘吁吁,这么大一个人形,依然栩栩如生地坐在那里,说不出的诡异。
“那个……郎君……天这么黑了,我害怕……”
“郎君饶命!夫人饶命!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再再再……再冒犯这……小人告退了!”
顾主夫也是窝了一口恶气,当下一股暴怒涌上心头,梗着脖子大声喝斥:“谁敢离开!连主家的话都敢不听了?若是谁敢走出这个门,明儿就让人牙子来发卖了她!”
有几个为人黏糊的,当时打着哆嗦不敢走了。可重压之下,总有性子刚烈的,便大声喊道:“卖就卖!谁怕谁?主家不顾我们的死活,硬让我们冒犯这种邪物,这主家也留不得了!”竟然真的抬腿走了!
顾主夫气得一仰头,差点昏了过去。
好在周管事腆着老脸,前后说项,把人留下了一多半,只走了两三个,顾县令妻夫两个才觉得稍稍安慰。
“平时总算没有白疼你们!如今谁有个主意的,赶紧拿出来,若果然有用,定然重重有赏!”
顾县令妻夫待奴仆们从来不甚宽厚,难得放了这样的话来,便又有人壮着胆子,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料折腾了一大圈,依然没有一点用处。
夜已深了。秋天的凉风挟着湿漉漉的气息,卷过这院落,吹得人形微微摇晃。仿佛玄幽还活着,仿佛她算完了这些数便会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神神秘秘说上什么……
可这一切,已经成了妄想。
顾县令心知:“事到如今,就算今夜赶紧把顾影带回来,也没用了。”
“顾影?顾影怎么了……”
无情仙正在感兴趣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忽然注意到县衙场景里的动静,便去查探,结果自家吓了一跳。
“我去!!!
“我看这家伙挺有意思,竟然自己通神,能算过去未来,就想着把她改成一个常见的配角,专门当高人使唤呢!万万没想到,我改人设没有修改她的外貌,现在留了个bug在戏文里!!!
“一失足成千古……
“诶!既然戏文已经这么进行了,不如将错就错,就把这事当成一段灵异故事,做情节的调剂好了!
“嘿嘿,小甜文写多了,偶尔插一点这个,刺激!再说了,顾影这次吃瘪太多,亲妈我偶尔也要给她来点额外照顾,加一些突破戏文的金手指,把威胁最大的反派悄悄拿走,只剩下正常人类。
“唉,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有顾小影不知道!”
她自己还感动上了。
经过这段小小插曲,反派顾县令妻夫不但没有丧气,反而拿定了主意。
“若果然是老天的警示,让我们遭天谴,那就遭吧!现在玄幽已死,墨池和其他几个随从都掌握在咱们颖儿手里,一路上京。若是你我妻夫现在就死,这惊世的秘密也就能保住了。这样一来,能让颖儿彻底改换身份,从此享受大富贵,我们的牺牲也是值了!”
顾主夫这两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倒比从前淡定许多,连听到要死都不觉得害怕,只是还不甚放心:“那顾影还有一张嘴呢!万鸿博为追真相,也未必肯罢休!”
“不怕,”顾县令笑了笑,“顾影和万家都好办。天一亮,我就登门去万家,把脸撕破,带顾影回来。”
顾主夫被她脸上神情吓了一跳:“然……然后呢……”
顾县令冷冷一笑:“反正你我也要死,就不必要规划什么衙内的前程了,我们直接弄死她。”
“怎么弄?下毒?勒死?像从前那次溺在水里?可是都会有痕迹的啊!”
“我听人说过,若是吞金而死,就会坠得肠穿肚烂,但外表没有一点痕迹。郎君,你房中有一对陪嫁来的赤金蟾,还有几个金元宝,我看那大小正合适通过咽喉,硬逼她吞了,倒也使得。”
“可还有万家……万家知道了的话……”
“我登门之时,就察言观色一番。若是万家透露出知道这个秘密的意思,那我就把万家的小贱人一并捉了,押在我们手里,看万鸿博还敢?”
“若我们死了,这小贱人如何处置?”
“到时候给他灌些水银,让他从此说不出话来,然后把人送到咱们族里的庄子上。就说他这枭夫克死我们全家,必须镇压在人气多的地方才行,到时候就随便她们怎么发落。”
“妻主想得周全!”顾主夫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他存了必死之志,脸上倒也显出些不同寻常的光彩,只觉得心里一片清明,于是向周管事叮嘱:
“明儿你们还打一顶轿子,再拉上车,跟着夫人到顾家去。今晚你们就将库里的麻绳多拿出几盘来,放在水里细细地浸湿透。倘若是明儿去了,那两个小东西胆敢不从,你们就一拥而上,拿湿绳子给我绑个结实,塞到轿里和车里,分别看管着。可要仔细了,务必把腿脚绑紧。这样,等那麻绳干了,保管他们有千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车里轿里不会有一点动静!”
周管事笑道:“郎君在后宅多年不曾有敌手,可这闺中学来的好手段从不曾忘,让我想起老主人……”
顾主夫听了这话,神色渐渐黯然:“可惜我以后再也没有享受荣华富贵的希望,倒还要死在我爹爹前头。到时候消息传了回去,我娘的那些贱皮子侧室门,私下里不知道要怎么嘲笑他……”
周管事讪讪的赔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只见顾主夫自己倒是挺直脊背,口中似哭似笑地哼了一声。
“倒也顾不得了。谁叫我嫁的是这样的贼娘子?那便和她一路做贼,一起断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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