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记忆回流
同一个夜里, 万家一片静悄悄。
本来,像顾影这样怀着重重的心事,是很难入睡的。
但还没等她躺下, 就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涌入脑海,让她的意识变得沉重,眼睛不听使唤地闭上了。
然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睡着。
但一些梦境一般的画面强势侵入, 又不受她自己控制。那其中有她熟悉的和陌生的人, 还有另一个她自己。
“怎么回事?这难道是我本该拥有, 却被抹去的记忆?”
不知道无情仙是怎么搞的,这次戏文中的记忆杂乱无序, 就连在茶摊上吃点心,在客栈给人赏钱, 在灯下看了书之类的事都混杂其中。偏偏这些琐事占据了生活的主流,她需要绕过好多这样的无用记忆,才能找到记忆中的大节点。
忽然,记忆中涌进自己兴高采烈, 执笔书写的画面。
“拜上赵先生:
“学生自拜别离京之日算起,行路已满一月, 方出直隶之境。
“一程脚途甚缓, 但因贪看山河辽阔, 民生百态,皆是从前见闻所不到之处, 只觉寸步之间便有学问, 每每有所得, 乃陶然自乐,欣欣而忘形, 尝惹陌路之人注目,亦难以自制。当此时,方知先生教导时所说‘读万卷书,诚不如行万里路’之深意。
“四月天气,芳菲已尽,林木荫荫。于我看来闲适之景,却是百姓劳苦奔忙之时。于是学生近来常下官道,进村镇,视察农桑水利等事,结合从前所学,有些心得。遂以几篇游记,随信寄给先生……”
记忆中的顾影一气呵成写完信件,如今的顾影方才明白。
“原来那一路上的见闻,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学习过程,难怪一茶一饭都不曾忘记。想我进入戏文多时,常被圈在固定的情景之中,很少出去游览大世界。这虽然有无情仙的过错,可也有我自己的缘故。”
她收起先前的不耐,让自己和戏中顾小姐重合,以戏文中的身份,再细细梳理了一番这些记忆。
这是一个热情聪敏,富有同情的书生。她为一棵杏树落瓣而忧,为一支粟子结穗而喜。她仰起头感觉着绵绵春雨,也俯身下去触摸新生的牛犊。亲手帮村民打过木桩,也被人误会偷柴火,被逐出村去。偶然令侍从帮蚕农抓住了窃贼,被人千恩万谢,送了一大包桑葚,吃得一行几人嘴唇都发黑……
每一件事都让她快乐,就算出行没什么经验,几次错过宿头睡在野外,她都能看着星星背着诗,一点也不觉得窘迫。
她是这么爱这片土地,也爱她为之忠诚的社稷。于是怀着一腔赤诚天真,想要来河东县请求万先生的教导,解开她的困惑,成为国之栋梁。八以丝扒一六⑨六3
然而,一切在她来到河东,兴冲冲拜访县衙之后,忽然变了。
“世上竟有这等奇事!”顾县令满脸喜色,“侄女儿这相貌,和我家女儿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吗?不知是位姐姐,还是妹妹?她怎么没在家,上学去了吗?”
“……啊……哦,对对,上学去了。”顾县令便又亲切地拉她坐下,“侄女儿家中一向可好?都有什么人?你娘亲在哪里高就?你如今是什么功名了……”
顾影心里好笑:“唉,远亲长久不见来往,问来问去没什么话题,只好查户籍一样问来问去。我身为晚辈,也不该失礼,总是亲戚嘛。”
于是有问有答,一会的功夫,就被顾县令把底都摸透了。
顾县令此时正烦恼和万家的事。
她将错就错做成了这门亲事,就是想牢牢把住这种关系,给女儿顾颖的仕途铺路……
当顾县令想到此处,顾影的记忆忽然一晃,仿佛在用顾衙内的眼睛看到世界一般。
原来顾县令为着顾衙内的前途,想尽了法子。好不容易打听得那万家那寡夫儿子,每逢祭祀之日出门,去给死鬼前妻祭奠,于是将顾衙内在家禁足好几天,到了那日才放她出门。
顾衙内的酒肉朋友早被顾县令悄悄收买,一路引导她遇见了独自出门的万子烨。
令顾影惊讶的是,顾衙内竟然知道这是一个局。
这顾衙内虽坏,但着实不蠢。她一出门,发现去的方向不是常常游玩的地方,就向朋友问出了实话。
“怪不得我娘看我出门时候小心翼翼的。你们说那儿郎长得果然俊俏?”
朋友们纷纷摇头:“听说是长得不错,毕竟人家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子,和窑子里的肯定不一样!可是他这名声不详啊!见了枭夫,逢赌必输,倒霉着呢!再好看我们也不看。”
“鬼怕恶人,听说过没有?”顾衙内轻轻甩着马鞭,“咱们河东县,敢跟衙内我拿腔作调的歌奴伎子,都被我调弄得服服帖帖,哪个不是求着我临幸的?这良家子的滋味儿是不是比窑哥儿好,我早就想尝尝了。难得我娘也愿意做成好事,那我还有什么推脱的?别说他是人,就算真是妖精,我也敢上!”
众人一阵大笑,互相说着下流的浑话,一同往山里中去。马蹄在路上扬起一片沙尘,惊起无数飞鸟。
万子烨有枭夫的名声,顾县令本以为万家是嫁他不得,谁料万家竟是不愿嫁郎。顾衙内从小骄纵,不学无术脾气还大,让她见到不让她占有,她才不会甘心。于是领着一群恶奴打上万家,把儿郎强抢而去,招摇过市,满县皆知。
万鸿博当时就想和顾县令撕破脸,但刺史大人不愿看到治下生乱子,于是把双方叫来,各自一番劝慰,又让顾县令保证娶万子烨为顾衙内的正夫,这才交换了庚帖。
万子烨当然不愿嫁给这种恶人。每当顾衙内想逼他伺候,他都竭力反抗。虽然顾衙内有些身手,但困兽之斗不遗余力,顾衙内也难以轻易讨上便宜,于是消停了一阵子。
可时间拖一拖,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一次顾衙内下定了决心,必须要圆了房时,万子烨依然不从,不顾衣衫不整,抢了个缝隙就往外跑。顾衙内本就吃了不少酒,一见这情形,心头就有一股恶气无处发泄,追到后门捉住了他,便一把将人掼在门框上,将他额头碰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差点要了他的命。
顾县令得知,难得狠狠训了顾衙内一顿。她又细细讲了一遍娶这万家儿郎的好处,顾衙内听得好不心烦。
“娘整天就知道怨我不听话!那也不是我自己的错!我是什么样人家?我娘不过是个县令,人家万家却有刺史撑腰。所以就算这枭夫拿腔作调,我也得好生看待,怕这怕那,不得欢快!”
顾县令气得要抽她:“我让你怕他?你放在房里是个意思不就行了?我又没拘着你去外边耍,你怎么非在他身上动心思不可!”
顾衙内理直气壮:“是我的人,又不给我耍,我还得上外边耍那些庸脂俗粉?说好的他们书香门第的儿郎,都三从四德呢?我怎么还得小心照看他,混得像倒插门一样?娘啊,你看你就是官太小,你怎么没本事做个大官?你想想,我要是大官家的衙内,那我想娶天仙也能娶来,还怕什么万家!”
把顾县令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若是她官大权势大,像均州顾家一般全是名士,一家子在京城当官,何必在这小小河东县里讨好万家!
正是在这个当口,上天送了顾影,来到河东县城。
顾县令的心里,悄悄形成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颖儿,如今有一个机会,能把你的娘换成京城的大官,能给你比现在好一百倍的生活,你干不干?”
顾衙内听得两眼放光:“还他爹的有这种好事!”
顾县令便将换人的计划说了一遍。见女儿只顾着兴奋,便提着她的耳朵斥道:“为娘给你想得周全,但是你自己要配合,懂吗!一定要收敛性子,等到去了京城,摸清了情况再放开。若是被人知晓这个秘密,咱们一家就是犯下了欺君之罪。不但长久富贵无望,皇上还要派刑部来抓我和你爹去砍头!”
“那……我会怎么样?”
“你是事主,责罚更严重,或者要千刀万剐!”顾县令虎着脸。
顾衙内虽然为人任性,但从小被双亲娇惯,心里也是有三分在乎娘爹的,听到双亲会被砍头,背后就是一凉。当然最重要的是听了后面那句,想到秘密暴露,自己就要被小刀活活割死,更是触及到心灵深处。立刻眼泪汪汪,抱着顾县令道:“知道了!我都听话!”
顾县令又满意地叮嘱了一番,然后找来上好的湖绸衫子,把个吃喝嫖赌、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女,装扮成书生模样,送到顾影面前。
顾影用反派的视角看着自己纯然天真,和顾衙内真诚论交,一路被诳到城郊的庄子里,不由得又是惋惜又是痛恨。
顾衙内让顾家恶奴“好好招待”顾影的侍从们,在庄子里的湖边摆了宴席,虚情假意把酒言欢。顾影跳出情景之外的本心,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睡梦之中,汗毛和发根都悄悄地立了起来。
偏偏她在记忆里,是真正的顾衙内。在自身恐惧的同时,也感到了反派阴谋得逞的快乐。
“我真的和你长得这么像?我自己却觉得不怎么像呢。尤其是她们说,你我的身量体格也很相似,难分彼此。上哪去找这么大的镜子看看……”
顾衙内看看四周寂静无人,脸上浮现出一种狰狞的笑意。
“正好在湖边,倒是便利。咱们就临湖照影,看个究竟吧,好、姐、妹?”
第142章 结局将至
“咚——咚——”
钟楼之上传来响声, 此时刚刚五更,天还没亮。
顾影从被褥中猛然坐起,大口喘息。
“我活着?”
她检查周身, 失神了好一晌。
“谢天谢地……活着……”
她看到了,那次溺水,是顾衙内诳她照影,趁她认真看水面时, 一把将她推入湖中的。
这一刻, 她身份又转换成了顾小姐。
微凉湖水呛进鼻孔, 灌进喉咙,她慌张地划动手脚, 以为这只是什么意外,只要顾衙内拉她一把, 她就可以到达岸边。却不料顾衙内早有准备,看准了这是一处陡坡,超过她的身高,有恃无恐。直接用鞋子踢开她的手, 将鞋底踏在她头顶,往下狠狠一压, 再不松开了。
顾影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加害, 但她不肯放弃。
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何况在水里无从着力,尽管顾影奋力挣扎, 还是不能奈何那坚定的鞋底半分。
这下, 她明知道对方并不是恶意捉弄, 而是想要她当场毙命。
一个很热情的人,想活的愿望总是那么强烈。然而这种愿望, 在当下就成了比加害更难熬的折磨。
水草,泥沙,随着湖水争先恐后涌进七窍,她眼睛睁不开,腹中灌满了水,又呛进心肺,胸口剧痛。心中本能地一下恐慌,随即被意志找回一下坚定,希望和失望轮番反复,她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直顽强挣扎到失去意识之前。
然后,钟楼的钟声彻底唤醒了她。
她反复确认自己是安全的,睡在温暖的床铺上,此时不再是梦,这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吁出一口气来。
“我明白了。”她抱着被子想,“这次的记忆之所以这么清晰,是因为无情仙先在书稿中写了这些前尘,而后到了拐点,才把我们投入戏文里。”
她记忆中的视角转来转去,是顾小姐也是顾衙内,就是因为无情仙在写顾衙内的时候,脑海中既定的印象还是顾影,并无她人。所以正派反派都着落在她一人身上。
以无情仙写前尘的能力,和顾影进入戏文后,就没再体会到顾衙内的生活等迹象看来,无情仙对这次的小说很有把握。大概不借助戏文,也能顺利塑造角色,写完这篇小说。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创造了戏文情景?又为什么在故事发展到中段,才打开了“出将门”呢?
顾影自己想着:“她的用意,大概是验证一下自己做的局是否无懈可击,或者想看看我们能不能在定局中谋求变局,亦或者两者皆有。”
这发现让她更加担忧:“她的功力竟然精进至此,让所有的戏中人站定了各自的立场,就算把我和阿光放进来,我们也很难在短短的时间内改变命运。”
进而又想到:“我们在无情仙的回忆里看到,她在戏文里写的故事,都是以她生活中所见所闻为基础,变化出来的。但在这次戏文里经历的事,我却找不到雏形……”
在无情仙刚开始创造戏文的时候,顾影常常轻视她。可当她写了几篇小说,也越来越会构建戏文,对角色和戏中人道的掌控力越来越强之后,顾影才感到真正的生杀予夺之力。
“她还在用我做女主角,那是因为我现在的能力还能达到她的期许。若她以后功力再度精进,建造出结构复杂、不以一两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世界,而我还像现在这般表现的话,那我这个纸片人,是不是就彻底丧失了存在的意义,真的要‘死’了?”
证明自己的能力,方法只有一个。
“只要我超越戏文中表面的人道,成为天道的维护者。只要我做的事让戏文中其她人难以复制,只要我始终站在戏文最前端,主动带领故事的走向……我,就是不可更替的,唯一女主角!”
在这篇戏文里,顾小姐的理想就是坚持正义和纯真。但此刻魔高一丈,正义和纯真的下场……
是牺牲!
她得到了该有的方向,心事重重地起身梳洗,去跟万鸿博辞行。
看着万鸿博担忧的神情,她只能强迫自己放轻松,微笑着说出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乐观之言:“老师,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我想着,我若是像无事发生一样主动回县衙,或许还能周旋……”
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外边一阵喧闹。
“万家人等听了!把衙内交出来!”
“限你们一刻之内交出衙内!否则后果自负!”
万鸿博对这动静很熟悉:“是顾县令来了。”
她侧耳听了听,不屑一笑:“好个姓顾的,倒打一耙,倒像是我家的人害了她家。我这便随你去门口,和她当面对一对!”
阿光和万郎君也听到了动静,要跟着出来,一起应对,顾影便将她一家都劝了回去。
“顾家来了许多恶奴和衙差,看来是势在必得的样子。若是你们跟着出来,尤其是阿光,一定会和我一起被顾县令抓住。顾县令一直想抓阿光来威胁老师,我们不要给她机会。老师的身份贵重,你们一家都不出面,只待在内院的话,谅她们看在刺史大人的份上,也不敢直接破门而入。”
万郎君也不来不及计较她张口闭口直接叫“阿光”了,满脸担忧地看着她:“不要和顾县令碰硬,你最好装作没有恢复记忆,注意保证自己的安全。”
顾影高高兴兴接了这个和好的台阶:“哎!师夫你放心,我随机应变。”
又笑着和阿光招呼:“我去啦。”
她演戏文,一般和阿光用的法子不同。阿光会提前推算可能出现的情况,按照既定的预案去做;而她必须是人在戏里,情绪气氛全都烘托好了,就自然而然化身为戏文女主角的。所以,她每逢大事,必须要趁兴上台。
阿光知道她的习惯,明白此时决不能再去劝谏,只能顺水推舟给她鼓励:“我送你两步。”
万郎君只觉得这气氛不太对,刚要问上一句,万鸿博却拉着他避开了。
万郎君小声责怪:“先生!这……”
万鸿博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低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总得给她们留一点盼头。”
万郎君急切地张了张嘴,竟无从反驳,只得微微皱着眉,将无法出口的担忧暂时埋在心里了。
“阿光——嗯?”
顾影见两人独处,正想让他长话短说,好维持住这慷慨就义的情绪,不料阿光眼角飞红,走上前捧住她的脸便吻了下去。
两人久久未这样亲近,顾影自然不是吃素的,伸臂就紧紧环在他背后,稍微一用力,两人心口又贴在了一处。
心跳合一,记忆灌入,阿光被吸引了注意,惊讶道:“你恢复记忆了!”
可是,怎么有两个视角?
这种戏文,也可以一人分饰两角的吗?
顾影不满他走神,将他脖颈强行往下拽,又把脸孔凑了过去:“郎君,我从前难道没告诉过你,亲密的时候要认真些吗?”
阿光的脸瞬间红了。
顾影方才和他相贴,当然也接收了他的心绪,知道他的疑问。于是轻笑一声,话音里有些婉转的低哑:“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一直是我的人吗?算上这次的衙内抢亲,你可又嫁了我一回。但是有些遗憾,你反抗得这么激烈,咱们都还没有好好享受过。你说,该怎么补偿我?”
“你……”阿光看这神色,就想到戏文里顾衙内对他的强迫和侮辱,不由绷直了身子,神情紧张。
顾影笑着安抚:“别怕,顾衙内并非我的演绎,你也没有真正体验当初那些事。我说的补偿,可没有这么重的口味,还和咱们从前是一样的,你也会喜欢的。嗯?”
阿光抿着嘴,红着脸,点了点头。
怎么办?他现在心情一紧一松,就随着顾影的话,回想起前文之中的过往,那些如鱼得水的……
他的呼吸开始乱了。
“呵呵,果然,还是这老法子最有效了。”
顾影依依不舍地又吻了吻他的嘴唇,但眼神清明,显然不像已经坠入情思的阿光。
“好怀念,这周围空荡荡,时间凝固的感觉。”顾影的手指勾在阿光领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曲着指尖拨动,“看来那碧水文学城的‘天条’更厉害,只要咱们其中一人用情深些,到了意动无法自持的关头,就能把无情仙强行阻隔在戏文之外。真是一物降一物。”
阿光又羞又恼,侧过脸去赌气道:“你又这样……下次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顾影笑道:“好好好,我上你的当也可以,只要你肯骗我,我一定上当,啊?”
她也知道,阿光这短暂陷落不会维持太久,便简短嘱咐道:“无情仙既然肯放出我的和顾衙内的全部记忆,说明现在戏文已经到了尾声,所有条件都已摆明,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如何结局,便让我们自由对撞,期待着出一个像样的结果。”
阿光皱着眉。为了争取多阻隔无情仙一会,他满脑子全是让人疯狂的画面,整个意识一半清醒一半迷醉:“那你打算……”
第143章 对峙
顾影早已想好。
“女主角这么顽强地闯过生死关头, 就算被抹去了记忆,依然想着自己的责任,想着要走上仕途, 为社稷出力。我有这份过往,便不能让她的努力白费。我不能让真顾影消失,假顾影上京,我要叫破这个阴谋, 把顾县令做的事情公之于众!”
“可是你有几分把握……”
“我没有把握。”顾影笑着道, “顾县令一家残忍凶暴, 而我只是个柔弱的学子。但是你别忘了,戏文之中自有天道, 不被人道所左右。我寄望于今日的奋力一搏,能将戏文天道激发, 自然生出惩恶扬善的报应来。”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阿光:“阿光,这下我真得走了,可能就回不来了。你切记锁好门户,劝慰老师妻夫。你知道的, 在我心中她们便是亲人,以后在戏文中见面, 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且待有缘吧。”
阿光心里难过, 轻轻摇头:“我们以分别做结局,已经好几次了……就不能站在一起, 互相保全吗……”
顾影懂得他的不舍, 但此时尘埃未定, 一切未知,她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素手抚上他的侧脸, 依依地道:“等戏文散了,我们定会在后台见面。到时候,我一定接续上今日的情意,好好和你享受无上的满足。”
随即将手抽离,不再看他的神情,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了。
顾县令严阵以待,只见万家许久没有动静。
“来人啊,破门!”
“慢着!”
顾影恰在此时走了出来,反手关上门扇,掩住忠叔等几个万家侍从的身影。
她出门时嘱咐过,让万家人务必插好门闩,找重物将门堵严。所以,她一出去,小院内各人立刻忙碌起来,也传出不小的动静。
“衙内?”有不明真相的差役惊讶地叫出了声,“你怎么就出来了?她们在里面干什么!”
顾影环顾四周。
顾县令此来为了保险起见,肃清了道路,遣散了百姓。只有她自己骑着马,带着衙差和家奴等,将万家所在的小巷堵得严严实实。
这小巷很窄,又是个死路,衙差家奴们等得久了,被卡得进退不得,脸上都是一副憋闷的表情。顾影这一出来,所有人都精神一震。前头的一脸惊讶和兴奋,后头的不断有人探头探脑。
这队伍无非乌合之众,比不得军队那样齐整,原本缝隙就疏的疏,密的密,这一来里面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便像波浪一般传播开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各位!”顾影朗声叫了一句。
随即仰头,向骑在马上的顾县令一揖:“娘亲,方才孩儿在万家,听这些差役们叫嚷,说什么让万家把我交出来。此话有些荒唐,孩儿不知何意。”
这下,所有人都静了,就等着顾县令开口解释。
顾县令早有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不慌不忙,也大声说来:“你自从那日离家,说是来拜访岳母,却不料两日两夜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仅凭一纸条便说自己是安全的,为娘绝不敢相信。这才带了人马,上门来看看情形。”
“这就奇了,”顾影扬眉道,“娘亲难道忘了,孩儿是万家的儿媳,这万家和顾家,就都是我家了。既是回家,又有什么不安全可言?娘亲是不是担心太过了?竟闹出这个阵仗。若被人知道,不笑我孩儿贪玩外宿,倒要笑你娘亲黏糊,一刻也离不得孩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傻孩子,你这亲事是怎么回事,全河东县有谁不知道吗?当初是你色迷心窍,强抢人家的儿郎,人家恨你都来不及,怎会真心待你?为娘的苦心,你是一点也不懂吗?”
“哈!娘亲此言差矣!这亲事起初虽是强取豪夺,可那万家儿郎进了我的卧房,就是我的夫郎。万家若想我待他好些,可不是得巴结我吗?怎敢说恨?”
“嘴上不说,未免怀恨在心,暗中害人!”
“好,好,好!娘亲说得真有道理!哈哈哈哈!”
两人对垒,只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顾县令这是在承认自家对不住万家,所以心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万家要报复顾家?于是见顾衙内拜访岳家不回,就以为是被万家害了?还公报私仇,带着衙差打上门来要人?
大家一通穷紧张,才吆喝了一阵,顾衙内就这么好端端地自己走了出来,完全不见被胁迫的迹象。这母女两个说了几句,顾衙内明显和岳家亲热,顾县令却又不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说顾衙内是抢亲强娶万家的儿郎,可看她这意思,两家已经化解了矛盾,做成了亲家。那么顾县令说万家要害人,完全无凭无据,根本是瞎闹一场嘛!
顾影笑完了再看人群,气氛已经比方才要懒散得多了。
顾县令自然不甘心道理被她抢走:“万家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才在她家住了一两日,连亲娘的话都不听,连自己家都不回了?她们眼下不会害你,可难保定下了何等计谋!”
顾影笑盈盈地应道:“哦?什么计谋?孩儿却看不出,请娘亲指教!”
顾县令也是气头上:“她们家手段下作,养出一个不详的枭夫来,用他那几分色相来勾引你!如今你神魂颠倒,竟然唯万家之命是从!你……你让为娘好生伤心!”
她将马鞭握在手里,对空狠狠一甩,鞭花响声传遍小巷,近处的人震得耳朵一麻,纷纷捂住。
只听她似乎真是个悲愤之极的慈母,带着凌厉的嗓音喊道:“万鸿博!你枉为名士,竟教子投怀送抱,使狐媚手段离散我一家!你敢不敢把那妖精,把那不详的枭夫,给我交出来!交出来!和我儿当面对质啊!”
顾影这下真的佩服。
论演技,还是老的辣!
不就是飙戏吗!来!
顾影咧开一个笑脸:
“娘亲这一番颠倒黑白,可真让孩儿大开眼界啊!
“当初孩儿呼朋引伴,一群人踏破这小小的万家门墙,抢亲而去;后来,我凌辱夫郎,将人打伤,险些闹出人命。这等仇恨,被娘亲一说,全变成了对方的错!厉害,厉害!
“娘啊,咱们家在这河东县一手遮天太久了,您是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公理,自在人心?”
这巷子里虽然家家关闭门户,可总有人在。此时各家邻居都紧贴门口,听得惊心动魄。
“天上下红雨了?顾衙内竟然知道她往日做错?”
衙差和家奴里,也有不少人惊讶地呆住了。
顾县令厉声斥道:“你这逆子!你莫不是中了万家的什么妖法?自从娶了这家的小贱人,连自己家都不要了了,爹娘都不要了,不过担心你的安危,你却说出这一箩筐的混账话!万家养了这枭夫嫁到我家,闹得我一家分崩离析,我和万鸿博不共戴天!来人!不要管衙内她意愿如何,今天就是绑,也要把她绑了回去!”
她身后的众人犹豫了一刻,没有人肯先出头。你推我,我推你,便有些平时性子鲁直愣怔的,抬脚出列——
顾影知道不能就这么落在顾县令手里任她发落,立刻抢在马前,一把挽住缰绳,两眼直盯着顾县令,连声质问:
“是谁家害谁家?我倒有许多不明白!
“娘亲,我问你!当初我游猎到城郊,怎么就这么巧合,恰在那天去了我平时不去的地方,然后就能碰上万家儿郎上坟归来?事后我才知道,他万氏寡居在家,闭门不出,邻居都不曾见过他几面,不曾知道他的行踪,为什么我一下就能碰个正着?
“娘亲,我再问你!当初我娶了这夫郎,觉得他脾性不合我意,你为何比我还急?哦!这我倒记得。你道我不懂事,对我讲说,是娶他不为别的,只为万先生对我的学业有帮助,能让我得到功名,是也不是?
“娘亲,我还要问你!前段时间咱们家来了京城的亲戚,和我年纪相似,相貌相同。你对我说,你的官阶太小,给不了我荣华富贵,问我要不要和她交换身份,这总不是假的吧?
“娘亲,你拳拳爱子之心,孩儿岂能不懂?那京城来的小姐离奇失踪,而你对外说道我落水生病,在家逼着我吃药读书。我原以为你是敦促我学习,如今才知,你竟然是想让我仿冒那京城小姐,代替她回京,去做京城大官的女儿,从此改命!”
她口口声声叫着娘亲,脑海中又有顾衙内的记忆,这一番做派,简直像是从前的顾衙内站在这里,惊得顾县令心中一慌!
“你——”
顾影一看她气势稍减,自家更壮了胆,厉声喝道:
“娘亲,你看看孩儿!
“看看我,究竟是你亲生的纨绔女儿,还是京城来到此地,被你贪图身份害了性命的大小姐!
“你可分得清?”
若说方才人群是一阵骚乱,如今就是一阵哗然。
“顾衙内说什么?”
“竟有这等事!”
“纸里包不住火,这种作为如何长久?”
这其中最惊愕的,还是顾县令。
“你恢复了记忆?你不该——不,不!你怎么有我颖儿的记忆?你明明是——”
“我是谁?呵呵呵呵,我是谁?”顾影阴恻恻地笑道,“不瞒娘亲,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
说话间情绪上涌,用力一扯马缰,顾县令坐不太稳,只得抱着马脖子紧张地看她。
只见她不知何时发髻松散,一头青丝垂下,遮盖了脸颊。配上她幽幽的语调,如地狱里重生之鬼。
“姨姨,你知不知道,水里好冷啊。”
第144章 逢生
“你别装模作样!”顾县令有点慌神, “你落了水不假,可你又没有死!”
顾影似乎听不进去。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县令,语气幽冷。
“娘亲, 你养女不教,养虎为患。
“是你娇惯我,纵容我,一步一步引着我折磨夫郎, 让我犯下杀人大罪。是你教唆我, 怂恿我, 扩大我的贪欲,在你的指使下, 杀了那京城来的顾小姐!
“娘亲,你没看到, 我做得可好了。我将她诳到无人的湖边,把她推进去,可笑她以为我是无意,还叫我救她……哈哈哈哈哈!”
她将头抬起, 缓缓转了几个角度,体态僵直, 眼神凌厉又空洞。
吓得离得近的衙差们纷纷退后:“不好!真的是鬼上身!”
只听顾影接着道:
“我就这样, 一脚, 把她踢了下去。
“她想爬上来,她竟然把手伸给了我。哈哈哈!我可是要害她的人啊!她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京城来的大小姐, 何等天真可爱!
“——可爱得我真想一脚碾死她!
“我就把她踩在水里, 一直这么踩着。看她不再动了, 无声无息往下沉,这才停下的。
“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她最近总是跟着我?
“娘亲,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跟着你呢?
“明明是你让我代替她的。你说,她死了,我才能代替她。为什么你不遭这个报应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你又不是颖儿!”顾县令再也忍不住,失态地大喊,“你不要装了!你根本就不是颖儿!你不是!我自己的女儿,已经离开了河东,她带上了人马,去京城了!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女儿的过往!你明明不是她!”
顾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将头发向后一撩,露出清明的神色,朗声向周围喊道:
“各位街坊邻居!各位差役大姐!你们都听得明白!顾县令已经亲口承认,我并不是她的衙内顾颖!
“我就是本该死去的人,从京城来的小姐!是顾衙内她害我溺水昏迷,顾县令又指使妖道对我做法,把我神思搅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喜苍天有眼,我终于想起来是她们害我!你们看到了,听到了,我相信你们心中也有恻隐,能判断孰是孰非!似这等草菅人命、只手遮天的狗官,只会乘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不配治理一方!”
顾县令这才猛然惊觉,似乎是入了顾影的套。
“来人!衙内精神不正常!她是被万家施了妖法,她胡言乱语!快来人啊!把她给我带回去!”
她是有备而来,带的差役奴仆中,不乏对她死忠之徒,已经听命出列,拿了绳索逼近。
忽然间,大地微微颤动起来,所有人都能听见,从远处传来呼喝声、马蹄声,渐渐靠近过来,似是有大批人马来到。铁甲擦着皮革的响动,告诉所有人,这是一支装备齐整的军队,威势不可侵犯。
差役之流当然不敢和军中硬碰硬。从巷子起点开始,人群见到军队便分到两边,紧紧贴着墙壁。
顾影这里是巷子末尾,待那队人马走到近前,才见到是前边四名亲兵执长戈开道,簇拥着一匹神武高大的骏马,马上骑着一位面色冷峻、穿着威严的将军。
咦?这不是从前戏文里那个帅气的娘亲,英勋侯顾北尘吗!
哦!想起来了!
这次的戏文记忆里也有这么一条:英勋侯顾北尘是均州顾氏的依仗,按照辈分,顾影应该管她叫姨母。和以前戏文里一样,她常年镇守在关外,很少回京城,所以顾影依稀认得她,却不很熟悉。
“小姐!”
“小姐!”
还没等顾北尘说话,从她后面的兵士队伍里,挤出两个身穿军中便装的少女,一边喊着一边跑来。
“墨池!映雪!你们都安好!”
看到记忆中熟悉的人,顾影百感交集,视线模糊。张开手臂,把她两个接住,三人哭成一团。
“小姐,你都想起来了!你认识映雪了!”墨池先反应过来,擦着泪道。
“是啊!我刚想起来!”顾影抓着映雪的肩,“都怪我和人相处失了警惕,害你们受苦了!”
映雪赶紧摇头:“小姐放心,没吃什么苦!顾县令把我们藏了起来,严加看管,但是不敢对我们太过分。后来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冒充你的身份回京城,便让县衙心腹押送我们同行。幸好老天有眼,在省城那边的官驿里遇到了英勋侯大人,识破了假小姐,救了我们!”
三人说到这,转头看来人的方向。只见顾县令脸色难看,爬下马来,低头叉手,向顾北尘行礼:“不知是顾侯驾临,有失远迎。”
顾北尘在亲兵保护中下了马,冷冷地望了她两眼:“我道是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能人异士,不过是个无知村妇,也敢招惹到我均州顾家头上,谋害我家的晚辈。”
顾县令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被顾北尘这么指着鼻子贬低,自然不服。可她小小县令,哪有在顾侯面前讲话的份,能被顾侯直接骂一顿都算光宗耀祖的成就了,只得将狡辩都咽了下去。
“姨母!”
顾影庆幸自己足够狼狈,赶上前几步,叩了个头。
“多谢姨母垂怜!”
顾北尘有些无奈:“这么大的人,难道白长了?出门在外一点警觉都没有!”
“姨母教训得是。”
顾北尘虽然威严,对家人却很温和,见不得她这样可怜巴巴的模样,口气就软得多了:“得了,吃一堑长一智,一点小坎就过不去,以后怎禁得住风雨,怎堪栋梁?刺史大人比我慢些,随后就到,看你这番模样实在见不得人,快别多废话了,找个客栈驿馆什么的稳当地方,把眼泪擦擦干净,让你这两个随从给你梳洗一下。”
万家一直听着动静,知道顾影安全,乃是顾侯亲自来保驾护航,便再无顾忌,开了门,道:“进来收拾吧!”
顾北尘的排场在那摆着,连眼色也不用使,亲兵就来盘问。
顾影急忙解释:“这位是当朝名士万先生,是我的老师。方才顾县令不但要抓我,还要对老师一家不利,我就让她家关上门,我自己出来周旋。”
亲兵听了,便去回报。顾北尘听闻,才将脸转过来,稍稍点了点头。万鸿博却不能怠慢,深深一揖。
顾影莫名觉得,这很像刚启蒙的时候,老师和家长会面的感觉。虽然她都这么大了,看见这个阵仗也有点心虚,只盼她们不要说话才好,免得变成三堂会审。
“动作快些,我去县衙等你。”
“是,姨母。”
顾北尘吩咐过顾影,又留下两个亲兵做照应,便令兵士将顾县令和差役奴仆们围住,收缴了差刀、棍棒、绳索等物,往县衙而去。
顾影见此情形,心中又升起一些回忆,感慨道:“咱们朝堂社稷文武分立,就算我姨母这么大的官,也不能直接把顾县令怎么样。如果刺史大人还是一团和气……”
话未说完,有些幽怨地望了万鸿博一眼。
“贤契放心,为师这次讨公道的决心很大!再也不会糊里糊涂绥靖言和了!”
师生相对一笑。
顾影正式恢复身份,便得正式行礼拜师。此时时间不多,一切从简,师生两个也不拘礼。省下沐浴焚香,只消顾影洗净手脸,梳头上簪,打扮得清爽朴素,到堂上敬了拜师茶,那方古家名砚便做了个现成的拜师信物。
当她要踏出门去时,回首望望,只见阿光从屏风后露了半个脸出来,和她摆了摆手,当做告别。
若非还要和顾县令对垒,争取尽量严厉的惩罚,顾影恨不得现在就结束这出戏文,回后台去将他抱在怀里。
因为在戏文里,即便万鸿博身为名士,那也是没有功名和官衔的人。不要说阿光已经是嫁过两次的郎君,就算是个清白之身,也不能和顾影这样出身世家侯门的大小姐成为眷属。虽有短暂的缘分,一丝的情愫,可那些在家族的名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错认的郎君,那彼此通透的心思,只能只是一段奇遇,自今日别后,就不足挂齿。
去到县衙,顾影一腔热火朝天,被现实再次打击得冰冰凉。
本以为顾县令在铁证之下毫无辩驳的可能,没想到刺史大人来了之后,虽然表面态度客气,但口中之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这下属,虽不是什么过人之辈,但做官和做人一向还算稳妥,并无明显错处。此前虽和万家有纠纷的前科,但当时已调解开来,各自安置。哦,后来是不是还结为儿女亲家?呵呵,这可是河东县的一桩佳话。如今万家搭上均州顾家,忽然要向她问罪,还拜托顾侯介入,十分越矩。但下官忝为她的长官,倒也可以代表朝廷和吏律,和豪强平等应答。
“我话说得不中听些,还望顾侯莫怪:你们均州顾氏虽然是名门大族,但若无详实的铁证,也是不可以诬赖朝廷命官的。”
本朝文武分立,就算顾北尘官居超品,但被一个地方长官这样顶撞,也只能拿出和气的商量公事态度。作势稍稍思索,就拱了拱手,道:“本侯乃是军旅出身,不懂诉讼的流程,此事由刺史大人秉公主持,是再正当不过的,我不便置喙,但也因事涉家中晚辈,不可游离事外,还望大人体谅。”
刺史笑道:“顾侯客气了。如今顾县令有我作保,自然不会不应你们的诉,你们也不必剑拔弩张,非要对薄公堂不可。依我之见,只在二堂处摆了桌案座椅,我与双方调停调停,一样可以解决问题嘛。”
“姨母!这……”
这地方官官相护,竟然勾结至如此!顾影听得快要火冒三丈,却被顾北尘轻轻拦住。
“甚好,就依大人安排。”
第145章 无从证明
到了二堂上, 顾北尘虽坐在上首,但也是仅仅与刺史并列。顾影和万鸿博就觉得事情不好办。
果然,顾县令惊魂一定, 到了她熟悉的场合,自有充足的准备。
“刺史大人,下官冤枉。
“顾小姐所说,全都是无稽之谈。小姐乃是我同姓的晚辈, 我怎么会加害于她?原是她在我家庄子上与颖儿饮酒, 醉后失足落水, 以致伤了哪里,神志一直不太清楚, 总以为是我家颖儿害她。我家不计嫌恶,精心照顾, 却被她如此反咬一口!好人难做啊!
“顾小姐,你到底是何等心态,一直咄咄逼人,非要我名声败坏不可?我濮阳顾家和你均州顾家乃是同源, 远近算来差不多是一家的族亲,你总该有些对长辈的敬重吧?”
顾影气得咬牙恨声:“好你个狗官,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顾颖已经带着我的随从赶往京城, 半路上遇到我姨母, 才被抓了个正着。在我姨母询问之下,她已将推我入水, 害我性命, 冒我名声之事招认不讳, 明明就是受你的指使!”
顾县令闻言捂脸大哭:“啊!我可怜的女儿!她只不过是想让你在河东安心养病,她帮你去京城, 当面和你家长辈解释你的遭遇。为保险起见,才带上你的随从。奈何顾侯位高权重,声威逼人,若是为求口供屈打成招,我儿一介书生,怎生捱得住这种折磨啊?”
想到自家女儿落入对方手里,不知受了何等残酷对待,那眼泪流得更是畅快:“我好恨啊!你们这些大族世家,竟然如此公然欺侮朝廷命官的家眷,何以服众!圣上啊!万岁!本朝吏治的尊严,我等文臣的尊严,何在,何在啊!”
她这通一唱三叹,胡搅蛮缠,句句诛心,让顾影一方的脸色都很难看。
就连顾北尘也不能沉默,拍案道:“县令怪我侄女冤枉你家要害她,却又来揣测本侯要害你女儿,难道本侯就可以随便攀扯不成?”
刺史也知道这话过分,急忙斥道:“顾县令,你糊涂!堂堂顾侯是何等身份?难道去主动与令嫒为难,有失体统?你可不要一时情急,胡乱说话!”
顾北尘寒着脸,看着顾县令,一字一句饱含威严:“是我在回京途中,看到她一行人等,为抄近路,竟纵马从农田踏过。当时田中耕作的农人甚多,都看在眼里。若有人敢出声制止,你家恶奴便一拥而上行凶打人,田间一片哗然。是我见这里生乱,才命亲兵前去问询。顾家衙内隐瞒真实身份,反倒言语威胁我的亲兵,自报家门出身我均州顾氏,族中势力大得很,倒叫我们这些‘兵赖子’少管闲事。”
在朝堂与民间,谁不知道她顾侯麾下,个个都是勇武过人的铁娘子,是保家卫国、战不畏死的精兵?
这一声轻蔑辱骂,可是戳穿了戍边多年的将士心!
谁肯放过她!
若不是顾侯拦着要查明真相,她手下的将领和兵士们早就把顾衙内砍成了肉泥。
顾县令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嚎哭声猛然一顿,心中默默可惜:“还是这孩子见识短,没出过门,怎么才走几步就如此放肆?既然顾侯作证,这可不好解释……有了!”
又立刻高声道:“是我儿报讯心切!顾侯也说那是抄近道,就是为了快些到京城!这是无心之失!无心!”
顾影怒道:“她随身带着随从,都是我身边的人,都可以证明是受她胁迫的!何来报讯一说!”
“呵!顾小姐这话说得!”顾县令冷冷一笑,“你身边死忠的随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们的话,不可取信!”
顾影觉得有理不在声高,但顾县令大声,她气势也不能弱:“可是今天在街巷里,你也亲口承认了此事!”
“谁能证明!”
“我能。”万鸿博早忍不住了。
“你和顾小姐在方才会面之前,就独处过一段时间。谁能保证你们未曾串供?”
“你……”
顾影又抢着提出:“还有那周围居住的百姓,你府中奴仆、衙中差役,她们也全都听到了!”
“可是我在问你,”顾县令脸上显出胜券在握的笑,“谁,能,证,明?”
“刺史大人!您只要叫来那些人,一问便知!”
刺史大人摆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小姐有所不知,方才我也差人去问过,可是大家都说绝无此事,完全没有人作证呢。”
顾影怒发冲冠:“就算绝无此事,也要让她们证明一下绝无此事才行!”
刺史笑了笑,好像有点无奈:“那好吧,就依小姐。”
证人到来,竟然是那两个陪顾影去过万家的中年衙役。她们给上官磕了头,站起来时,就像背书那般说道:
“我们并未听到县令和顾小姐说什么,我们跟着县令到万家门口的时候,就只看到顾小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从万家跑出来。县令要我们接她回去养病,此时顾侯就带兵到了。”
顾影倒抽一口冷气。
她演戏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所有的人都睁着眼说瞎话,所有的人都站在女主角的对立面,而她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
“你们!”她手都哆嗦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做假证是有违律法,要杀头的罪过!你们!你们竟敢——”
其中一个衙差道:“不敢作假,请大人们明察。”
刺史大人笑呵呵地让她们下去了。
顾影环顾自周。
顾县令小人得志,顾侯晦暗不明,刺史皮笑肉不笑,仿佛她真是个无知的小孩,在对着一群大人撒谎,而她们包容着这种无伤大雅的任性,不和她一般见识。
天道何在!
在这戏文之中,人道难道已经能遮天了吗!!!
愤恨,不甘,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晕,脚下一软。
万鸿博掺了她一把,刺史便适时笑嘻嘻地提出:“哎呀,看来顾小姐病体未愈,这精神还不太好。顾侯,不如今天先到这里,让小姐先休息休息。待她情绪稳定了,再行商议?”
顾北尘沉声道:“可以。”
刺史立刻起身,告辞而去。逍遥法外的顾县令,竟还能带着假笑,虚留顾影继续住在县衙“调理身子”。
顾影心里的委屈伤心到了极点,顾不上有那么多外人在场,便一头扑到顾北尘怀里。
“阿娘!阿娘!”
眼泪簌簌,沾湿铁甲,涕泗横流,形象全无。
顾北尘的亲兵和映雪墨池急忙拿出手绢,顾北尘接过来亲自给她擦着脸。可她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满,除了“阿娘”,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且叫且哭。
映雪和墨池只好上去哄:“小姐,你别这样叫,不合适……”
“无妨。”顾北尘摆了摆手,微微翘起嘴角,“让她发泄发泄。我们是军中之人,又不是贪生怕死的商户,没那么多忌讳。”
家族之中,若关系亲近,当然可以管姑母、姨母、舅母等女性长辈统统叫阿娘的。映雪和墨池劝阻,是因为她这个哭法太尴尬,听起来活像是顾北尘在边关“壮烈”了似的。
但顾北尘不太在意。知道自家侄女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书呆子,也知道这一系列事中,英勋侯这等分量的人物都不能全权做主,对她又是灭顶打击。
可是,律法如此,吏治如此。这未入仕途的赤子,都要经过这种磋磨,才能明白天下的平衡之道有多为难的。
顾北尘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
“走吧,我们回驿站去。”
“为什么没有人作证?”
当晚,在官驿的房间之中,顾影的心情虽然平复了些,但和顾北尘说起这事,还是气得离座直打转。
“我想不通!就算差役奴仆等人是拿着顾县令发的银子,不好背主,可巷子里又住着那么多百姓!我就不明白,当时人人都听到顾县令亲口承认以自己女儿换了我的身份!怎么一转眼,就没人作证了呢!”
顾北尘却毫无意外的神色,也不气恼。坐在桌边,嗅了嗅官驿中提供的茶水味道,觉得还行,悠然喝了一口。
私下起居,她脱了盔甲,换上便装。脱离了挺拔肃杀,本来也是高挑壮实的模样,加上眉目坚毅,神情稳重,很有成熟风姿。比起男生子那种颠倒的世界来,这样纯粹的女英豪,更令人心向往之。
顾影欣赏了一番帅气姨母,被她定海神针一样的稳重安抚了情绪,又觉得自己这团团转的模样,和她相比更显得幼稚生嫩了。不由得脸上一红,坐了回去。
“姨母,您怎么能这么淡定?”
顾北尘没有回答这话,却反问:“又不叫阿娘了?”
顾影有点不好意思。她是因为实在崩溃,才忘记这出戏文不是曾经那一出,把旧称呼带出来的。还好事后想起有这么一条风俗习惯的设定,可以找补一下,避免尴尬。
顾北尘招手让她过来坐在身边,伸手抱住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我久在边关,差事为重,不愿涉险生育,正打算过继个女嗣,继承爵位。只是你走文官的路线,不适合我这衣钵,但你叫都叫了,我也乐意应声,你就叫着吧。不过这下可惨喽,等我将来因伤、因残、因病、因年纪退下战线的时候,我可要赖着你的俸禄养老喽!”
顾影被她逗得一笑。
“哪儿能啊!阿娘永远英明神武,威风八面!”
顾影的记忆里没有娘亲,实在向往顾北尘这样坚实的依靠。想想也有点庆幸,戏文之中的情节总是停留在大家团圆那一刻散场,她不会真的看到迟暮的英豪。
“阿娘,你怎么对今天的事一点都不意外?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教教孩儿,孩儿是真的真的不甘心,再不想受别人这般耍弄了!”
第146章 谈判
顾北尘闻言, 轻轻一笑。
“你为人太良善了。她们不敢作证,当然是因为顾县令对她们有威胁,她们只能顺从。”
顾影如何想不到这些?
“阿娘, 我知道这一层意思。我也知道,顾县令常年在河东县作威作福,很有根基,那些百姓是怕我们这次拔除不了这个毒瘤, 才不敢帮我作证!”
“嗯, 是啊。”
“可是,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成功告倒顾县令, 她就不能再为官作恶,百姓们就自由啦!”
“那可未必。”
“为什么?”
“我来帮你, 天经地义,因为你是我族中的晚辈。”顾北尘眼神一冷,“在濮阳顾氏眼里,顾衙内和顾县令, 也是她们珍视的晚辈。”
“像她们这种恶人,只会拖累家族的名声, 留其何用!”
顾北尘抚了抚顾影的头发, 道:“你有没有想过, 顾县令贪墨的这些民脂民膏,除了自己花用, 都流去了哪里?顾县令这般肆无忌惮, 坏在明面上, 刺史大人为何还竭力帮她维持那顶上乌纱?咱们吏部和御史台的大人们,为什么不弹劾这样的官员?”
顾影怔怔地望着烛火, 过了一会,才点头道:“我懂了。”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互通有无。
濮阳顾氏也是扎稳在世上的豪强门阀之一,顾县令受家族庇护,也给家族上贡,双方默契又平衡。
刺史不看僧面看佛面,维护的不是顾县令母女,而是和濮阳顾氏的关系,所以不可能对顾县令真的下重手。她还想要以此案例,向濮阳顾氏讨人情,双方互利,才能将乌纱双双戴牢。
吏部和御史台的职责是任命和监督官员。可衙门都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只要有人和这些大族有交情,就会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去触及大家族们的根本利益。
她和顾北尘聊了许久,道理都说明白了,可还是有一份不甘,如鲠在喉。
“阿娘,这样的世道,还能改吗?改为书上所说的,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这样的清平盛世?”
顾北尘浅浅叹息:“能。但这是动摇如今天下根基的大事,不是一臣之力能挽狂澜,也不是一君治下能做成的。若自你而始,你或许会和荆使一般惨淡收场,和商君一般腰斩弃市,还可能被史书鞭挞,遗臭万年。如今你还是个受了冤屈就崩溃大哭的小姑娘,我何忍看到你走到那条路上去?”
顾影望着顾北尘,感触地道:“若是我实在想试试……”
顾北尘沉默不语。
顾影懂了。
她心里有些难过。
不是为顾侯之心,也不是为自己之心,而是为这窥其一角的,戏文中的“人道”。
“阿娘,我此时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她努力展开笑容,“我知道,我遭遇这件事,也得按照现在的人伦纲常来处理,是不是?”
顾北尘应了一声:“但是,顾县令胆敢对你出手,她这辈子的微末官运必须就此结束。这事我已上了奏章直接呈给圣上,想必很快就会有家族中和吏部的回复。这样一来,她濮阳顾家想要面子,也得看我们的心情和考虑。”
顾影郑重地跪下,拜了拜顾北尘。
“这本是孩儿轻信无知惹出的麻烦,承蒙阿娘不弃,帮我奔走,孩儿感激不尽。”
顾北尘急忙拉起:“这是做什么!自家人应该的。你不要多想,这几日好好休息,最好不要出门,等尘埃落定,我带你一同回京。”
“好,但凭阿娘做主。”
话音刚落,只见顾北尘便如雕塑一般,不再动一下了。
顾影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凝滞感袭到周身,戏文中的这个场景,如流沙一般缓缓退却。戏中积攒的情绪,还让她的头脑微微发热,一时无法完全消解。
眼前呈现出无天无日的后台景象,此时她正处在花园中央的湖边小亭之内,仿佛从未离开过。
她眨了眨眼,一行冷泪便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光返回到后台的时候,本来是兴冲冲要和顾影说话的。可是看她神色凄然,默默落泪,急忙走到她身前,将她抱紧。
温和的贴合,既安抚情绪,又探查记忆。光看了一遍顾影的无能为力之事,虽也有不平,但他毕竟经历过更多无奈,调节心态的经验更丰富一些。
他抚着顾影的背,轻轻地说着。
“没事了,没事了。戏文已经消散了,我们已经回到了本真,你不再是大小姐,不再是被家族利益裹挟的无主之人。你看,我也已经回来了,在后台这里,我们的家里,陪着你。我们慢慢地抽离出情绪,不要再怨自己,你做得很好了……”
他天生便是顾影的知己,这样柔和的亲近,正是她此刻所需。
当她主动环上他的腰,依靠在他怀里啜泣出声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影,辛苦了。”
久违的共寝,不掺杂任何欲念,仅仅是肌肤相贴,气息相闻。顾影昏昏沉沉想了许久的事情,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坠入梦乡。
睡一阵,醒一阵,发呆一阵。光也不说什么,就是躺在旁边,一直陪着,偶尔对她展露一个宠溺的笑颜。
也不知如此多久,顾影才摆脱了戏中阴影,不再惆怅了。在交颈之后的安静时分,埋头在光敞开的衣襟里,声音发闷:“若是别的戏文还罢了……”
“嗯,偏偏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故事,触及到了你作为书生的根本,影响的是你从聂青鲤到顾影以来,所有的理想和抱负。”光和她情绪相接,全都懂的。
“阿光,我有点感谢命运,让我成为一个纸片人。”
“哦?”
“这样,我就可以有机会改变戏文之中的人道。我想以天道来改人道,可不是个小工程。但我拥有多次反复探索的机会,就算在某个戏文里遗臭万年,或者落得腰斩弃市,我还可以重来。”
“你真的决心,在以后的戏文里,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道而改人道?”
“嗯,我决定了。”
光就笑了。
“这样,你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渣女,而是整出戏文的渣女了。”
顾影也笑了。
翻了个身,拉着光的手,道:“我知道,你是站稳角色立场之人。我要做这种事,无情仙定然会设下各种阻挠,看我如何行事。有的时候,那阻挠,可能是你。”
“你是想说,如果到了这一步,我可以在戏文里尽情对抗你?”
顾影点了点头:“你不必心慈手软。”
“我答应你。”光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嘴唇,“可是呢,我也有个难处。”
顾影投过去疑问的眼神。
只见他微微翘起嘴角,舒展着眉目,望着她的面孔。
“我是你的另一半,戏文里唯一的男主角。
“我是因你而生,为你而来,和你交织的光影。
“对抗当然可以,但什么关系,都阻挡不住我爱你。”
“——嗯嗯!咳!额咳!”
凭空忽然炸出的假咳嗽,声音响彻云霄,把沉溺在甜蜜告白里的两人吓了一跳。
“无!情!仙!!!”
顾影赶紧盖好被子,肺都被她气炸了!
光靠着床头,往上坐了坐。双手拢着领口,挡住了皮肤上暧昧的印痕:“无情仙,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看到我俩?”
“哈!你们以为我想看到?”无情仙的声音回荡在场景里,“是你们方才情思无邪,我还以为这时出现正是时候,结果往后台一看,你们竟然还在这里胡天胡地,不知天地为何物。啊!世上怎会有如此婬乱之事!”
小两口子正情深意浓,谁听得进去她那苦行一般的道理?两人都不理她。
无情仙有点尴尬:“那个啥,小说我写完了。最后那一程,也不用你们演出来,我自己就能写,所以把你们提前放了回来。我就是想说,顾影在揭开身份之后,表现得还是挺好的,我受了很多启发。”
顾影不屑:“可不是吗!您老人家这次倒是瞒得人好苦!我这又挨打又溺水又失忆,受尽了苦头,才搞清楚这出戏是在干嘛。然后呢,你前半程倾斜向反派,让她们做成了死局,我使出浑身解数才破开那么一小角。我从没搞过这么失败的人生!”
无情仙自知理亏,但又不太甘愿。
“其实吧,我是来找你俩和解的。你说咱们三个不能总是用这种对抗的态度来做戏文吧,真的很累诶。而且,我创造了整台戏,把我自己精神的碎片化作所有的角色,那其中虽有反派,更多的不是你们的亲友吗?你们总这样记得我的坑,不记得我的好,阿妈真的很受伤!”
顾影牙根都被她酸倒了,根本不乐意买账:“要合作,你要先给我们一个诚意出来。我知道你构建戏文比以前精妙得多,不愿露出阵眼来。可是你至少给我们个目标,讲讲特殊戏文世界里的规则吧!像这次不声不响全凭自己瞎摸乱撞,我可不信你是想看到这些,然后描摹出一个拖拖拉拉,总找不到重点的故事。”
“那不行!”无情仙一口否定,“有了规则,你们就会遵守吗?根据以前的经验看,你们总不安分,总是在想办法打破规则!”
“那就说明你这个规则不合理!”
“合理你就不捣乱吗?阿光你也是……”无情仙正要挨个数落,忽然想起,“哦!对,你是需要规则的。”
光坦然接受:“你能想到这条,我也算没有白白吃苦。若你执意不肯给顾影透露,也总该给我一些铺垫。你知道的,我是善用‘表现派’演技的演员,若没有既定的参照物,我这里也进行不下去。”
“可是我……”无情仙不知道怎么说好。
光道:“我知道你的顾虑。
“你担心我和顾影互通有无,会顺藤摸瓜找到线索,破坏戏文格局。
“其实,那说明我们演戏的方向是对的。只是因为你看到我们掌握了剧情走向,你就焦虑起来,担心这局是不是过于简单,写成小说是不是过于乏味。
“然后呢,你就天马行空开始加码,想要夺回掌控权。
“但是,这些节外生枝,往往是因一时意气,连你也不知道它究竟要走向何处。于是越看我们积极应对,你越是焦虑难熬。然后你不停地制造新问题,想要故事‘好看’一些,却终究画蛇添足,把自己引向岔路。”
“对对对!”无情仙连连称是。
顾影闷闷地插话:“你先解决这个毛病,我们再谈合作,再谈新的戏文!”
无情仙急切:“当然解决,一定解决!”
“你立字据!不然我一进戏文就自杀!”顾影说起这种事,不见颓废,倒是得意洋洋,“我告诉你,我可是看到你的小说里,夹杂着碧水文学城关于消除那个什么‘丧文化’的公告。如果你家女主我动不动就失去希望,各种自寻短见,你就会被‘天条’惩罚!”
“啊——顾小影!你还是不是阿妈的好崽崽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作者!”
顾影一见此计大奏效,笑得分外开心。
“呵呵,你早就说了,你选我演戏文,就是看上了我这一股子人渣味儿。”
“可恶!我竟做渣自缚!”
第147章 三千后宫
无情仙的法力精进多了, 对自家主角们时常的叛逆不当回事,只是笑闹了一阵,便认真商量。
“你们的意见, 我都知晓了。我会慎重考虑,平衡你们和戏文的矛盾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我也不再隐藏自己,而是和你们适当交流戏文里的环境,一起去探讨故事的变化。”
顾影简直不敢相信:“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 ”无情仙笑了笑, “你想要改变戏文中的人道, 若没有我创造一些条件配合,也是做不成的。你看过我的过去, 知道戏文包含了我的经历。我不妨再说明,戏文之中你的演绎, 也包含着戏文之外我的思考。我创造戏文,不仅是和自己在对话,还是想要汲取戏文里的力量,去影响我生活的世界里的‘人道’。”
“无情仙, 你变了。”顾影眯着眼想了想,忽然醒悟, “不对, 你不是变了, 你是成长了。”
她继续道:
“我们看到的那些过往,是你想要开始用小说和自己对话的最开端。然后, 你把我投入《碧玉簪》, 反复赋予和掠夺, 最终沉淀和完善了我这个纸片人女主角。
“后来,对我们来说, 是经历了侯府戏文,修仙戏文,民国戏文。而对于你,是梳理了你曾经悔恨的过往。你在从我和光的身上寻找,当初的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光的觉醒,也和你的心态有关。是你承认了自己曾经也是个纯然无知,只会傻傻被人渣的小姑娘,光的意志与你有了共鸣,才会醒悟过去的混沌,坚决不再言爱。
“直到你放下了那些思绪,我们才看到了那些回忆。
“而如今的你,又完成了一部小说。来和我们和解,说明你想开了很多事。我判断,你现在的生活一定摆脱了阴影,很是舒心如意。所以你的下一个阶段,就和我一样,是想影响身边的人道,探索你和你所在世界的关系。
“那我要由衷说一声恭喜。
“恭喜你的成长,恭喜我们真正的合作,恭喜你认同自己的创作。作为女主角,我很开心你由掌控变为商议。”
从未有过天气变化的后台里,下起了淅沥小雨。
顾影欣赏了一会,悠然道:“好,那你现在立字据吧。”
“滚!”无情仙声音里还有些哽咽,“你个渣女!你就不能让阿妈多感动一会!”
“等你再化身顾北尘,我再跟你重叙母女情。”顾影不为所动,“我是‘体验派’的习惯,要进入戏文、进入情景才能入戏,你不和我讲戏没关系,和阿光一定要讲。”
“嗯,我正是这么打算的!”无情仙吸了吸鼻子,“阿光的意思呢?”
光也不客气:“我在戏文里不是清就是苦,我想要锦衣玉食,换换口味。”
“好。我想想……给你做皇后如何?”
“咦?”两位主角同时惊讶出声。
顾影顿时有点兴奋:
“是那种:我有三千后宫,却独宠皇后一人之类的甜文吗?
“还是那种:我有三千后宫,都在争夺我的宠爱,最后皇后脱颖而出的宫斗文?
“或者是那种:我死而重生,怀着当年的遗憾向帝位宝座进取,最后抱得心中白月光,坐拥三千后宫,携阿光之手,给他父仪天下的尊荣那种重生文?”
借用反派一句话:还他爹的有这种好事!
再乘以身份证号!
“你最近是在碧水文学城看了多少小说啊!”无情仙笑着数落,“还三千后宫,想得美!碧水的天条规定,女尊也得1v1。只坐拥一个阿光,都算亲妈我便宜你了。去去去,别打岔,我只和阿光说。”
光有些期待地望着虚空:“说吧,有什么条件?你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爽快地答应我。”
“聪明人。”无情仙赞许,“其实条件很简单——我不会安排什么时下流行的躺赢人生,所以你那皇后之位并非唾手可得,还是需要谋划的。”
光郑重应下:“合理。”
无情仙接着道:“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热衷于升级流的作者,不会让你从入宫做起,更不会让你在低位苦熬。”
“那么,具体是什么样的故事?你能透露到什么地步?”
“故事的梗概嘛,我要等想好之后再输送给你了。现在能确定的是,在戏文的开端,你一进入场景的时候,就是一位贵君,只差一步谋划,就能得到皇后之尊的身份。如果你再努力一点,在结局的时候还很有希望做上皇太后,尽享宫斗胜利者的果实,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回到这后台来。”
光想了想,觉得并无不妥。
“好,就这么说定了。”
无情仙走后,顾影难以抑制兴奋之情:“我的皇后殿下!想必我也要沾了你的光,混她个皇上做一做!啊哈哈!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颁布法令,改变戏文中的人道了!”
“只怕没这么简单。”光笑道,“你可不要太乐观。依我看,要做好的坏的两手准备才行。”
准备归准备,但等真正进入戏文中,光才发现——
什么准备,都是白废!
头疼欲裂。
还有……周围的酒味……让人不安。
“这感觉……原来是我自己宿醉了。”
这场醉酒太深,阿光的意识恢复得很慢。只觉得眼皮沉重,睡一时醒一时,为消化这戏文开端的宿醉,不知道浪费了多久,才能挣扎着起身。
他捂着额头,浅浅砷吟,从一摊非常复古的那种席地而卧的床铺里坐起来。
入目的光线很柔和,看来天色不是黎明就是黄昏。阿光嗅到衣服上残留的酒味,还有一些可疑的酸味,又觉得自己胃中抽搐,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两口。
感觉天气不冷不热的,他便脱掉那沾了些脏东西的外袍,扔到旁边,用脚推远了些。
窗户还是关着的……
他跌跌撞撞爬起,将能打开的窗扇都支开。风吹着他的鬓发,慢慢的,这宫殿里的酒气淡了下去。
阿光揉了揉太阳穴,那里还有针扎一般的刺痛,不能消解。
“咦?我的手……”
他忽然发现,这不是他惯常入戏的弱冠之身。
此时的他,肩背开阔,手脚修长,气息稳重。他看不到自己的容颜,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和手腕,比刚成年的男子有棱角,气力也大了一个档次。
摸摸脸上,长出了一些硬的胡茬。
“我可是后宫中的贵君殿下啊!这样衣衫不整,没有打理自己的模样……是因为我……失宠了?”
想到无情仙说过的条件,阿光顿时精神不少。
“在后宫中,失宠可不是小事!一定要想个法子翻身,跨过贵君晋级皇后的关键一步!”
想到这,他立刻喊了两声:“来人!”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我果然是个失宠的贵君!”阿光心中更加警醒,寻摸到卧室边角的衣箱,抓起盖子就掀开来。
“这……”
这是贵君应该穿的衣裳吗?
虽然这料子都是上好的细麻布,可是颜色一看就是旧的,是洗了又洗掉色的结果。有的地方布料松松垮垮,有的衣服上还有缝补过的痕迹。
“奇怪,我对床铺有熟悉感,却好像没见过这里的衣服。”
正摸不清状况,忽然听到背后有些响动。
“谁!”
他猛然转身。
只见比刚才更昏暗的光线里,隐约站着一个小孩子。看头发的样式和身上的衣裙,是一个女孩。似乎在总角之年,未及理鬓。再看她手里,费力地端着个铜盆,里面应该装满了水。
那小女孩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开口怯生生地叫了声:
“父君……”
阿光大吃一惊。
“你叫我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嗓音也比弱冠之年醇厚,抬高声音也不见年轻人常见的细嗓,而是像钟声一般,回荡着一种威严。
但他没空欣赏自己的变化,因为小女孩叫得声音细细,他这边听岔了,以为是“夫君”。
一霎时,他脑海中闪过许多“这就是顾影了吗小时候竟然长这样”和“这么小的姑娘就做皇上娶后宫了无情仙你还是人吗”还有“我的天啊那我们年龄差距也太大了吧这让我如何面对以后的戏文”等各种疯狂的念头。
终于,连无情仙都看不下去了。
“阿光啊!你脑洞大开的时候能不能结合实际?我还以为你比顾影靠谱,结果每次都是你,发挥出这些奇怪的东西来!”
“那她这……这……”阿光睁大眼睛望着那女孩,在脑海中和无情仙对话。
“父君!父!佛物父!撇!点!撇!捺!也就是——”无情仙正叫嚣在兴头上,却忽然戛然而止,“咳,我不能再说了。再解释下去,咱俩的辈分就乱了。”
阿光听得老脸一红。
无情仙便也不再打扰,只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些宫闱礼仪、制度等的记忆做见面礼。
那小女孩当然不知阿光直盯着她的意思。被这样直接的眼神看了一会,竟已经吓得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将盆子放在离他很近的木架子上,然后颤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试着叫道:“殿……殿下……请……呃……”
阿光深深呼吸。
既知误会,他必须解释一下。
“抱歉,吓到你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女孩的眼睛,在越来越幽暗的光线下,更显得水灵灵的,十分楚楚可怜。
想到自己的身份,再想到小女孩叫的“父君”,阿光判断,她应该是一位皇女。
她看起来和贵君并不熟悉,想必不是亲生的,也并非亲手带大的孩子。饶是如此,以她小小年纪和尊贵身份,还会亲自给父君端水,应是个温和懂事,性子极好的小孩。
而她的父君呢?
烂醉刚醒,胡子都没刮,完全配不上这高贵的身份啊!
阿光迅速调整心情,正坐在地铺上,尽量维持着端庄的姿态。
“小殿下,内臣醉酒失态,有所冒犯,诚惶诚恐,伏乞原谅。若是小殿下心无嫌隙,仍有望垂幸内臣,得以‘父君’呼之,内臣——感佩不尽。”
说完深深躬身,行了个正式的君臣见面之礼。
第148章 传说中的冷宫
从无情仙留下的设定看来, 在这戏文中的后宫里,父女关系是最为微妙的。
皆因为皇帝母女几个,才是这江山社稷和偌大皇宫的正经主人。皇家儿郎若有公主封号, 也能勉强栖身主人之列。后宫中的各位郎官,除了皇后是正经的“父君”之外,其余皆为臣属。
对皇女们而言,众多郎官居于后宫, 名义上都算长辈, 实际上却如同母皇私库里那些珍贵的收藏品一般, 只需看个眼熟,见面能叫出个封号, 寒暄几句便罢了。
可对郎官们而言,若能依附皇女们, 人生就从此有了指望。
皇上的荣宠固然重要,可皇上毕竟不能真正活个千秋万岁,总会有撒手那一天。到时候,太子晋升新皇, 皇后随之熬成了太后,从此坐镇慈安宫暖阁之内, 得享安康荣华。可其他太郎官, 就会被新皇搁置在深宫之内, 按分例随便养着,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在那之前, 若郎官有幸, 能将一位皇女记在名下, 待新皇登基之后,便能得到随女出宫的恩典。或在王府里居住, 或远赴指定的封地,从此卸下前半生所有的重担,再不用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女子有孕产的能力,人丁绵延命脉相承,母女天生维系紧密。可男子想要当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就要得到母女双方的共同认可。在皇家就更是严格,何为父女,要皇上说了才算。
每个皇上的性格喜好不同,皇女和郎官的结盟方式也不同。
有的皇上仁爱,会明示起居记录,让皇女养在生父膝下。有的皇上讲究,会考虑后宫座次和郎官的品行,择优指定辅理皇女的人选。有的皇上公平,将皇女们都安置于凤雏宫,和郎官们保持疏离。有的皇上随和,允许皇女自行考虑,选择彼此依靠的郎官。
这声“父君”叫着好听,利益又巨大,后宫郎官谁不心向往之?可惜得来当真不易,维系更是难上加难。在无情仙留下的设定里,便有不少郎官被皇女当做权力争斗的弃子,落得凄惨下场的故事。
——知道了这些,阿光怎敢对这小孩有丝毫怠慢?
他拜下去之后为表诚意,久久不敢抬头,紧张得心都缩成了一团,血色从脸上退了个干净,全身发凉。
“若是我刚进戏文就一步踏错,以后什么努力都是白费了。不管她有何嘱咐,我都一定要遵从,洗刷掉刚才的坏印象才是。”
在他忐忑不安之际,头顶终于降下纶音。
“父君不必行此重礼,本宫并无责怪。”
小皇女声音虽软糯,但听她此时应答就知道,这是一个自出生起便身居高位之人,一只真正的凤雏。
阿光心中一颤,垂头答道:“多谢殿下宽宥。”
小皇女慢慢走上前两步,也正坐于地:“父君,这几日我有许多疑问,但父君心情不好,只是饮酒睡觉……”
阿光低声应道:“内臣惭愧。”
“无妨。父君现在可否教我?”
“请殿下示下。”
小皇女是受皇家礼仪教育长大,做事就一板一眼的。在开口问询之前,还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对师长的礼。
尽管她躬身低头,但阿光能清楚地察觉出,方才她身上那种紧张和怯意,已被皇家出身应有的气场洗刷一空,整个人有了些难以名状的威严之感。
两人直起身来对坐,只见小皇女闪着眼睛,有点高兴的样子。
“父君,今晚我们说话,你就不要饮酒了,好不好?”
阿光明白,这位贵君肯定是因苦闷而酗酒的。如今他已经进入了戏文,就应该给人物带来新的面貌。当下就痛快保证:“不饮了。殿下放心,内臣今后再不饮酒了。”
“啊?不是的。”小皇女闻言竟有些懊恼。
她小手捏着衣带,想了又想,有点高兴,又不太好意思:“去年母皇生日的时候,不是赏了你一杯御酒的吗?你喝了之后,就舞剑给大家看,特别好看。”
阿光摸到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安定:“太好了,我这角色可以显露武功,自保的筹码多了一个。”
又听小皇女把话说完:“那个……我的生日……也快到了。我也想让你饮酒舞剑给我看。”
“可是,舞剑不一定要饮酒的。”
“不,不。”小皇女认真摇头,“饮了酒,舞得好看!”
一旦戏中角色提起,那就是无情仙已经将过往的事设计好了。阿光随着这话稍一回想,脑海中便浮现当时的情景。
在华丽的宫殿之内,飘扬着龙涎香的浓郁气味。灯红酒绿,宴饮欢歌,直到夜色深了,仍是兴致高昂,长乐未央。
他本来已微醺,皇上又赏下金杯玉液。便有一向关系相近的郎君闹着让他舞剑助兴。他趁着气氛正浓,便即兴一舞,手中长剑走如龙蛇,亮如秋水,惹得满座叫好击掌之声不绝。
皇上当然极是满意,当即命他在散场之后共乘凤辇回养荣殿,一夜雨露倾洒……
等等。
这记忆中皇上的容颜,却不是顾影。
“我就知道,无情仙的戏文,全是这一套。”
此时阿光也来不及多想,小皇女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口气温和地保证道:“不如这般——殿下赐内臣饮酒,内臣再饮;若无允可,便滴酒不沾,可好?”
“好!就是这样!”小皇女毕竟是个孩子,一高兴就往前扑,一头扎进阿光怀里。
阿光有些发慌:“殿下!女儿大了要避父,您万勿如此轻慢!”可是她身份这么贵重,也不敢直接推开。
“我只抱一下下!”小皇女埋头在他身前,闷闷地道。
这小样子,倒真有些像小号的顾影。
在以前的戏文里,两人还没有过孩子呢,若果然有,大概就是像眼前的小皇女一样吧。
阿光这么想着,责任和喜悦更是占满心田。
小皇女本来想多赖一会,可阿光身上酒味太浓,她一个孩子嗅着不舒服,红着小脸放开了。
阿光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垂髫小儿,就是多亲近一下也无妨,可孩子已经鬓发如云,眼看就要成少女了,还是双方庄重一些,避嫌一些的好。”
于是口中劝道:“殿下,方才行径再不可为之,一定要谨守分寸,勿失了皇家风度。”
小皇女点点头,语气里都是喜悦之意:“父君说的是。只是,我老早就想管你叫父君了,现在你对我,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太高兴了,实在忍不住。”
唉,这么一听,实在还是个孩子。
阿光有些忧虑,但也很满足:“有这样的女儿相伴,晋级之路已经大有助力了。”
两人刚才说了这会的话,外边天色已经全暗了。早升的星星,以微弱的光亮照着空荡荡的石阶和院落,而殿内连灯火也没人掌,只能依稀看到人的轮廓。
阿光身为贵君,记忆里哪有这些生活细节?还好他演过别的戏文,知道此时需要什么。
“殿下,咱们这屋内,好像没有灯烛?”
小皇女点了点头:“是啊,从咱们搬过来之后,这几天就没有点过灯了。到了晚上全是漆黑一片,什么也做不成,只能睡觉。”
阿光听得奇怪,心中暗想:“不会吧?我这堂堂的贵君,难道失宠到这个地步了?莫非……这就里是传说中的冷宫?”
不是吧?没听说过连郎官带皇女一起打入冷宫的!
可这是什么情况!
“父君,我觉得事情不太好。”小皇女苦着脸,“这也是我不太明白的,我想找个人问问。可是父君——我是说皇后父君,这些天来全无消息,也没有搬过来住,我心里真是怕。”
无情仙说阿光身为贵君,和皇后只差一步。小皇女这么说来,可见皇后定是出事了。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临时“搬家”住进破旧的宫殿,没有宫差使唤,连容貌都不能打理,这样窝囊地住着,竟然还有酒可喝?
酒可以狂饮,却没有烛火可用。其中之意,难道是怕有人放火生乱吗?
“殿下,是内臣糊涂,这几日只顾自家颓唐,未曾尽到责任。还请殿下将这几日之事告知,内臣才能为殿下答疑解惑。”
他说完只觉得衣袖一紧。大约是小皇女怕黑,又不好太过亲近,便拉着他的衣衫。
“父君,我不知道为什么,宁王姨忽然自己要做皇上了。本来我和皇后父君在母皇那里侍疾,宁王姨忽然带兵来,要母皇改诏,传位给她做皇上。母皇当然不从,宁王姨就不许人再送药进去了。
“然后,宁王姨出去了一会,回来之后对皇后父君说,后宫有郎官不老实,竟然密谋放火逃跑,所以她就把郎官们都赶到这乐业宫里,还专门不许宫差来伺候,就是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皇后父君就悄悄告诉我,他和母皇没办法保护我,但他会想办法和宁王姨周旋,也把我送过来。然后他说,让我不要害羞,见了你便要改口叫父君了。还有,他让我把在母皇那里看到的,听到的,只告诉父君你一个人,不能给其她任何人知道。
“后来,皇后父君让我先去睡觉,我就去了。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我还没睡醒,就被宫禁卫抓到这里来了。”
阿光急切地问:“依殿下所见,皇上她究竟病得如何?还有,皇后殿下是不是什么特别的嘱咐,让你带给我?”
他心慌得很,连敬称都顾不上了。
“母皇精神还好。只是……”小皇女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在黑暗中凑过来,很小声地道:“皇后父君说,让你千万警惕。因为母皇不是病了,是中毒……”
第149章 相反
阿光只听得倒抽一口冷气, 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莫不是那宁王早有预谋……”
他差点说出声来。随即想起小皇女说的,宁王既然能知道有郎官在密谋放火,应该是在宫里早有内应。若那内应也是个郎官, 此时一同住在这小小的乐业宫里,隔墙有耳,岂不危险?
于是抿起嘴唇,心里有些懊恼:“我这角色, 这位贵君也好不懂事!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只管自家窝起来醉生梦死的!若是让无情仙自己写这戏文, 宁王一定可以篡位成功。到时候,难道让我去当叛帝的皇后吗!”
又忍不住心疼小皇女, 独自守着一个宿醉之人,又守着这么大的秘密, 每天有多大压力?难怪她吓得那个样子。
现在好了,他既然入了戏,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殿下先不要出声,我去门口看一眼, 四下可有旁人。”
还没说完,他的袖子就被揪得更紧了。
“父君……”
阿光正要安慰她, 忽然听到旁边宫殿里, 传来“噗通”一声, 好像是什么重物落了地。随即,宫殿门被人大力踢开, 里面吵闹嚎哭的声音全都传了出来。
“你个贱人!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宫的主位?摆什么贵人的架子?甩脸色给谁看!”
“呸!无耻之尤!本宫比你位分高你一直怀恨在心是吧!告诉你, 本宫就算现在死了, 死都比你位分高!”
这一热闹,小皇女倒不那么怕了。
小小的人儿叹了个气, 像大人发愁那样,煞有介事地道:“这几天,他们每隔几个时辰,都有人闹矛盾。我听了几次,竟然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缺人侍奉,互相指使罢了。唉,明明有力气打架,怎么就没力气自己做点事?母皇别的都好,就是看人不行,她这些郎官虽然有点姿色,可都是一股小家子气,都这时候了还要丢人现眼。”
阿光听得有些好笑。
“内臣这几日也是只顾自家忧愁,醉得不省人事,跟他们又有何区别?”
没想到小皇女一口否认:“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嗯……”小人儿想了一下,“父君你一看就是值得信任的好男儿,当然不一样。”
“多谢殿下青睐。”阿光无奈地笑了笑。
他何德何能,受到小皇女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
总不能是看脸吧?
那她这样,和她母皇又有什么区别?
……看这个情形,宫里从上到下,靠得住的人只怕不多。
忽然,宫门处传来响动。
咯吱咯吱,沉重的大门开启,从外边走进来的人打着灯笼,擎着火把,像一条火蛇一般,侵入这黑暗的宫殿。
阿光在窗口看了一眼。只见擎着灯笼的是御膳房的人,都低着头,提着食盒,走入各处宫殿。打着火把的却是禁军,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紧绷的面孔。
“闹什么!消停点!”
禁军女统领只是口中呵斥,却不好亲自管这事,只由男兵士走上前去,也不管那曾经都是身份尊贵的郎官,只消几下粗暴拉扯,便将掐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来。
啧,还怪熟练的。
“人多眼杂,先用了膳再说吧。”阿光起身,小皇女跟随在后,走到门边,正好迎上来人。
“扈总管!”
阿光看到来人的同时,脑海中便生出了戏文应有的记忆。
这扈总管是从阿光的宫里调升御膳房总管的,只不过她所在的御膳房是个大厨房,不管精细的贵人膳食,管的是宫差们的日常三餐。如今见到她来送饭,阿光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郎官要吵架生事了。
原本身份贵重,如今被驱赶到一处,和他们曾经看不起的“下人”吃同样的饭,住同样的屋,他们当然不能服气。
可阿光见到故人就很高兴了:“好久没见你了,一向差事可好?”
扈总管本来也不用来。原是因为徒弟给乐业宫送了几次饭,回去和她说,贵君只要酒不要饭菜,又不肯听人劝,这样下去只怕伤了身子。于是她心里牵挂,想着尽力来劝谏他保重。
现在一见他站在门口,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料想是自己挣扎过来了。顿时心潮澎湃,眼圈发热,把食盒放到身后的徒弟手里,上前就要跪下行礼。
“使不得!”阿光急忙去拉,“扈总管进来说话。”
她们拿来的灯火照亮了这间宫殿,映得人脸上发红,倒显得气色好。
扈总管又仔细看看阿光的神情,神情欣慰,口气柔和:“贵君一向是个好强的,如此被人侮辱,奴婢只怕您是看不开了。今天见您自己振作,奴婢就能放心了。”
“让你们担心了。”阿光点头道。
扈总管不知道宫里究竟乱成了什么样,乍一看小皇女跟在阿光身边,整个人都呆住了。可她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立刻反应过来,跪下道:“问太子殿下安!”
然后她心里实在悲恸,泣不成声了。
“你……你快平身。”
前·东宫太子李澈,有点慌乱。
她还不知道,宁王已经持了假诏书,告知全宫将她废掉了。所以她也不知道,扈总管行这个礼,叫出这一声,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又为什么这样哭了起来。
阿光只听见自己耳边莫名“嗡嗡”作响。
“无情仙!这戏文的基本设定呢?”
这不是要害人吗?
只听无情仙连声“来了来了”,阿光眼前一花,戏文场景忽然改天换地,变成了无情仙他们住的那种房子,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形象,还拿着一部手机。
“这是干什么?”
“补全设定。”
“如何补全?”
“哎呀,不要用现代人的口气说古代台词。”无情仙笑着提示,“我不多说了,你自己看手机就明白,祝你好运么么哒!”就消失了。
什么啊?话说一半就跑。
看看此时也是夜晚,阿光就去把窗帘拉上,倚坐在床头的软垫子上,试着戳了戳手机。
黑沉沉的屏幕上亮起光芒,他只觉得豁然开朗,脑海中出现很多琐碎的关联,一下就明白了这个要怎么用。
只见这是一个群聊天界面,群名叫“启明漫画工作室”。群里三个人,除阿光自己之外,其余两个是民国戏文中见过的张绍祺和倪隽明。
虽然熟悉的角色不在身边,可是通过手机依然互相陪伴,阿光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他从记忆里得知,三人关系一如从前的戏文,是朋友也是同事,组建起启明漫画工作室,共同创作。张绍祺负责脚本分镜,倪隽明主笔校对,阿光上色辅助。今晚,他们正在聊着工作室的新策划——将一本宫斗小说改编成漫画。
张绍祺:“那宁王李峥早就对皇上不满了,可是碍于姐妹情分,只得避开朝堂,躲进王府过闲散春秋。
“但是,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了起来,皇上竟然莫名其妙病了。宁王觉得病得有蹊跷,于是进宫一看,发现竟然是皇后母家杨氏造反,想趁皇上生病的时候哗变。
“于是宁王带来的侍卫一路杀进宫去,见到了重病的皇上。皇上已经不行了,见到宁王承诺帮她保护太子李澈,她考虑到太子年幼,便写下诏书,让宁王接替皇位。
“但皇上生性多疑,病中更是性情古怪,竟然还不肯放下成见,硬逼着宁王发誓,等她即位之后,还要册封李澈为太子,并终身不得生育自己的嗣女。”
倪隽明:“我觉得不太好吧,这样皇上也太狠了,要不要改改?”
张绍祺:“没有关系,以后还是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阿光确定他们是在讨论戏文情节,但只觉得张绍祺说的这个事情,和他看到的角度完全相反。
明明是宁王策反禁军,逼皇上拟诏传位,皇后殿下费劲心机才保得小太子平安!就算让宁王发誓不再生育,也是为了小太子的安危,在讲条件。可宁王出尔反尔,后来又生育嗣女,哪有个守信君子的模样?
他终于忍不住点开键盘,输入:“发誓也能不算数?”
张绍祺:“当然啦!发誓不过是一句话嘛,也阻碍不了天命。小说里讲了,女主她是朱雀吉星,命中注定做帝王。”
阿光有点发慌。
命定的帝王?
这么说来,在他经历过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乐业宫里所有的先皇后宫人等,又如何发落?
他输入一行字:“那个贵君……”怎么样了?
还没打完,只见张绍祺又发了一段。
“皇后本来已经被宁王的人关押起来,可是男主,宁王侧侍君慕白岚动了恻隐之心,听信了他的请求,让他来到封禅大典上看一眼太子。但他不知道,皇后这个人已经疯狂了,在典礼时忽然大声喊着宁王是反贼,人人得以诛之,扑向宁王,被侍卫乱箭射死。”
倪隽明:“这种画面会不会被和谐掉啊?现在这审查标准是越来越苛刻了。唉。”
阿光不在乎漫画怎么表现这一幕。他知道,这就是他将要在故事中经历的一切,心中升起一片寒意。
皇后殿下……
他所知的皇后殿下,一直忠诚地守卫着皇上,保护着太子。可是,站在宁王的角度,就可以把谋反的脏水都泼到他身上!
他魂不守舍地碰到了手机,刚才的话被发了出去。
阿光:“那个贵君”
张绍祺:“我正要说这个。阿光,你是不是看贵君的名字里也有光字,所以关心他啊?”
阿光:“对啊。”
贵君的本名,记忆中依稀有,好像是叫崔鸿光。
张绍祺:“唉,可惜。你是个风光霁月的好男孩,他却是个不知好歹、心机毒辣的反派炮灰。”
第150章 男主?男配?
张绍祺这意思很明白, 但这评语,让阿光不能认同。
他经历过贵君半日的生活,明白他心里的苦。一看别人竟然这样说, 心中莫名怒火高涨,还夹杂着一股委屈。
可他又说不出“我刚从那个世界里过来,我就是那个贵君本人,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子”这种话来。
张绍祺:“先皇后已死, 宁王就指派贵君来代任皇后。谁知道贵君扔掉凤冠, 冷笑着说, 他苦心经营多年也没能成功封后,却要在这时成为什么皇姐夫, 前无古人,丢脸至极。于是就撞柱自杀。”
阿光心里赞赏, 迅速发送:“这不是很有原则吗?”
如果是宁王真的干出这种事,又对行刺有了防备,阿光自忖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反抗她的暴力,或者只有一死殉节才行了。
张绍祺:“我看你是同名滤镜太厚吧!这哪叫有原则?要是按我的意思, 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倪隽明:“阿光不用担心,绍祺也不用多说。我连看都不用看, 就知道按照小说平台的监管, 他肯定死不了。”
张绍祺:“哈哈哈!绝绝子!你已经悟透网站规则了。”
他知道阿光对这个角色有兴趣, 于是一口气捡他的命运说完。
“宁王说,这样争权夺利不识大体的人, 就是先皇不舍得教训给惯坏了。于是将人关在冷宫里了。
“男主慕白岚, 虽然跟贵君立场不同, 但觉得不忍心,于是带小太子李澈去看望。可是这废后竟然教导李澈仇恨宁王, 仇恨男主。后来李澈长大之后,果然找机会谋害宁王的孩子,也就是慕白岚养育的那位公主。
“因为这件事,李澈被杖责了一通,然后赌气不要请医生治病,高烧之后就猝死了。宁王恨废后教唆先皇的遗孤,于是赐他自尽。
“这个事件,是小说后半程的一个大事件。可惜作者写得不清不楚,到底是怎么害的,谁看见了,都不是很明白。反正我个人感觉,这就是作者写不下去了,就把上半部写忘的人物拉出来用用,顺便发个便当而已。
“我就是奇怪,这先皇留下来的人怎么都这么能折腾呢……”
倪隽明:“你不用太在意,我想就算是原作者也未必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写。都是因为我们工作室还没有名望,只能接一些这种烂俗宫斗小说的改编。不过既然接了,我们还是要做好它。我相信,这样慢慢经营,将来会有更好的故事给我们画的。”
两人又聊了些什么,阿光没有看。
已经不重要了。
无情仙通过这个方式,让他看到了戏文中崔贵君的命运,也让他知道了,别人眼中的故事和自己眼中的截然相反。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
“无情仙,为什么必须让我在别的情景里,通过这样的方式看一遍故事?”
无情仙悠然回答:“走流程。”
“什么流程?”
“这是一篇‘穿书文’。主角穿越到书中的世界,成为书中角色的一员。因为知道书中的剧情,所以会抓住别人看不到的机会,演绎出和原书不一样的剧情。”
“那你在后台的时候,就直接让我看看这本书好了,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
“因为没有这本书。”
“啊?”阿光不懂了,“没有?那我还怎么穿书?”
“我说有就有了。”
“那怎么又有了呢?”
无情仙也快被绕蒙了:“停!不要钻牛角尖!听我说!你就假如有这么一本书,你穿进去,然后成为了崔贵君。”
阿光更郁闷。消化了一件事,又浮起另一件:“可是张绍祺刚才说了,这本书的男主是宁王身边的侧侍君,叫慕白岚的人。”
无情仙纠正:“那是原书男主。你穿进去之后,你就是男配。但你却是我小说里的男主。”
“那我到底是男配还是男主?”
“男配。”
“哦……”
“也是男主!”
阿光眉头紧皱:“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男主就是男配,男配就是男主。”
阿光满脑袋问号:“请问您现在说的什么东西?戏台上红花配绿叶是铁打的规则,男主和男配的表现方式都完全不同。什么叫男配就是男主?那当我对你说出男主这个词的时候,你会觉得我是在说你概念里的男主还是戏文里的男配?”
无情仙可耻地沉默了一会。
然后感慨:“我真不该看那个买奶茶的视频!”
所幸阿光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他熟悉的背景里来了。
扈总管还埋着头,泪洒前襟,李澈有些不知所措,抬头望向沉默的崔贵君。
在旁人看来,崔贵君只是发了一会呆,神色在灯光中渐渐显得更深沉。
扈总管的徒弟也看到了,只觉得心里突突地跳,急忙弯腰将扈总管扶起,小声提醒:“师傅,几位贵人眼下虽然在这里,以后却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这边人多眼杂,您千万别露了相。”
扈总管立刻收了声,连连点头。
阿光不在乎被人误会,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反正他知道,宁王在几年内不会有嗣女,李澈就是这宫里唯一的根,凭它又废又立再怎么折腾,依然是东宫太子。
有这个筹码在手,他心里比刚才踏实多了。轻轻拍了一下李澈的肩膀:“殿下,入席用膳吧。”
扈总管亲自摆了碗盘,徒弟在旁用银针一道一道地检验。
阿光看了一笑:“倒不必麻烦。宁王殿下此时还不会急着让我们死。”
这里也不可能有人布菜,阿光自己夹起菜肴尝了尝。
味道只是平常,食材也都是普通货色。一路从大御膳房送过来褪了温,那些用了荤油的菜肴表面凝固起来,吃着口感差些。但这个规格,还是比他想象中的强了很多。
毕竟皇家不缺这点气量,如此安排定不是有意苛待。作为崔贵君,阿光熟悉宫务,从这饭菜里就判断得出,大概是手艺精细些的厨子都被调去伺候宁王等人,而宫差们这边饮食一如往常。
这说明宫中采买、轮班等秩序依然在轮转,还没有乱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令人稍稍心安。
扈总管也带了酒来,正要倒出来奉上,阿光便伸手制止。
“不必了。今后也不必。”
“哎!”扈总管高兴地应了,把酒坛递给徒弟,徒弟也一脸高兴地收了起来。
阿光懂得,如今宫里缺个主心骨。
皇后殿下必须守护皇上,他这边就得坐镇其它事务,不能让现在的局面更乱了。
饭后便仔细想想吧。
见食盒空了,菜肴都试完,阿光顺手将菜盘往李澈那里拨了拨,一大一小就这样如平常父子般用起晚饭来了。
“哗——”
还没吃上几口,边厢的一处宫殿里,传来碗盘连串碎裂的声响。
“天杀的短命奴才!爷现在还是堂堂的四品欢卿,你们每天就拿这喂狗一样的东西来糊弄!今儿是哪个管事当值?叫她给我滚过来!我要问问,这就是你们做的差事!”
所有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然后,其它的宫殿里,也传来有人不甘示弱摔盘子骂人的声响。
一时间,仿佛谁能吃得下这饭菜,谁就丢了脸面。
御膳房人等在差事上并没有怠慢之意,被这样接连指责,虽然知道是迁怒,也都低着头,心里愤愤然。李澈年纪虽小,听话音也知道说得刻薄,筷子上夹着的菜不好再入口,可也不能扔回去,为难地放在米饭上,抿着小嘴,委屈得很。
阿光就像没看见似的,伸手随意夹了一筷,慢慢吃了下去。这才喝了一小口汤,擦擦嘴角,悠然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转头吩咐一句:“扈总管,劳烦您跟殿下说一说,你们平素都吃什么。”
扈总管笑了笑:“这……”
“说吧。”
阿光垂着眼看碗盘,慢条斯理地用着饭。
那首诗是小儿启蒙必读之作,李澈两岁就会呀呀地背了。听到他这么说,有些明白其意。再望着扈总管时,眼神专注,一点也不见厌烦的意思。
扈总管便躬了躬身,轻声道:“宫里的精细米粮,都是留着给贵人、主子们的,奴婢平时吃的比徒弟们好点,一般是糙籼米,高粱,粟子什么的。配菜无非是给贵人们做的边角料,若我这里再有多余,徒弟们才能吃上些。我这里没有,她们也就吃些腌菜和酱对付了。有时候逢宫中宴席什么的,剩的料多,大伙就能收拾收拾,做顿好的。”
李澈听完,就转过身来郑重地道了声:“多谢父君教诲。”又捏起筷子来,默默地继续用餐。
因这乐业宫里关的都是后宫郎官,御膳房也煞费心思,只用女管事领头,其余都是男宫差前来传菜。那些男子们平时做的无非是力气活,劈柴担水,烧火杀鸡什么的,连锅铲也不许碰呢。他们更不知道如何上来伺候,如何跟贵人打交道。不一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好退出来寻扈总管,却被告知扈总管还在贵君这里没出来,一个个忐忑不安,站在檐下,时不时往里面看上一眼。
扈总管便道:“贵君先用,奴婢少陪。”
阿光却悠然起身:“不必,我去。”
“这不好……”扈总管有些慌,“谢谢您体谅,但……”
“你怎么能降得住这群,平时都是各宫里的活祖宗。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要逞能,赶明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有些人说得对,是该替皇上教训教训后宫了。”
有点自哀地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第151章 机锋
“贵君……”
扈总管的徒弟有眼色, 急忙打着灯笼跟了上去。
李澈也溜下坐墩跟了过去。
檐下那些男宫差不认识崔贵君,可看见他们的大总管都跟在这郎官后面点头哈腰的,便知道这便是正主了, 立刻紧张得低下了头。
“完了,完了!总管这边还不知道被嫌弃成什么样子!我们只得自求多福!”
阿光打眼一扫,只见旁边两厢几间的殿门都开着。他扬声说话,想必那其中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各位郎官在屋里耍横算什么能耐?有话出来找本宫说。”
那两厢安静了一瞬, 随即传来慌乱的响动。桌椅碰撞, 脚步纷乱, 只是不见人影出来。
阿光也不催促,自家低下头去, 将发簪取下。用手指把凌乱的发丝重新抚了抚,盘在手掌上, 绕回头顶,又重新固定。
他的外袍早就穿不得了,现在把内夹衫当做外穿,勉强留得一点体面。当初宁王的手下将他们直接从宫里驱赶到这, 谁也没有多余的衣裳和首饰替换,几天下来, 都快没有个人样了。
想必其余郎官, 也都要尽可能收拾自己的仪容, 才敢踏出那扇门。
不一时,方才还叫骂厮打的男子们, 已经齐聚在阶下。虽然形容都落拓了些, 但毕竟都明白宫中的规矩。于是大家按照位次站定, 各个垂着头,不发一言。
阿光看了看前排这几位。
“陈欢卿方才那话, 还有晚膳之前刘执礼和薛侍奉的口角,本宫都听了个明白。各位在这里挤着,事事都不尽人意,本宫也知道你们受委屈了。”
这宫里人人都长着七窍玲珑心,没有一个郎官觉得崔贵君这话是表面的意思,都低着头,心里打鼓,谁也不敢接茬。
阿光接着道:“所以本宫请各位出来,问问可有解困的良计。若有法子,我们提出来试试。果然奏效的话,不但算是立功,我们大家还要感恩于他。”
他越是云淡风轻,郎官们越是噤若寒蝉。
这门外守着禁卫呢,他们在这里说的话,想必一会就能传到宁王那里。崔贵君不是让人出主意,而是教训说此时谁都无能为力,大家都要安分一些。
阿光看这样子,心里有些好笑。
“听明白了,就回去好好思忖一番,果然有主意的,随时来找本宫商议就是。晚膳还未用完,打扰大家的时间了。散了吧。”
说完,也不在这看着,回身便进殿去了。
从他的记忆里看来,这乐业宫里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家伙,全是一股子歪心思,互相扯后腿。他就是随便说些话,要让这些郎官动动脑筋,自己吓自己玩去。
果然,郎官们听了这番话,气氛立刻就变了。鸦雀无声,脚步都轻得像猫儿一般,规规矩矩垂着头各自回殿。就连闻声赶来的禁军统领都好奇地环顾四周,觉得这气氛整肃了不少。
摔盘砸碗的几位尤其后悔。
在一片寂静里,旁人尚可以沉默用饭度过这段时间,而他们只能干坐着无所事事。
想来他们不过是发泄一番,吓住那些宫差,好为自己谋些优待。可如今崔贵君这番发落,他们饿上一顿事小,在低阶郎官面前丢脸事大,十分懊丧。
吃完一顿晚饭,御膳房人等收拾着碗筷食盒,禁军统领又来到院内。
“崔贵君,扈总管。我们需要清点碎瓷,待全部找齐才能放行。职责所在,还请体谅。”
说完不等阿光的意见,便一招手。
兵士们擎起火把,各自进房,火光将两厢宫殿照得通明。
在纷杂声响之中,忽听几声呵斥:
“别跑!”
随即,一个年纪未及弱冠的低阶小郎官,好像是围猎场里中箭的鹿,从边厢跌跌撞撞跑到正殿里来,不顾许多人就在场,噗通跪在地上,抱住阿光的膝盖,声音颤抖。
“求贵君垂怜!他们……他们竟要……”
那统领垂眼看了看,又用目光问询追出来的兵士们。
兵士行礼回话道:“那屋里清点完,发现少了两块碎瓷,需得在各位郎官身上搜一搜。”
统领嘴角带了丝笑意,转头回来向阿光道:“崔贵君也听到了,我们不过谨慎行事……”
“哦?”阿光轻轻挑起双眉。
他将衣袖一拂,轻轻盖住小郎官的肩,允他躲在自己身旁。然后仔细地打量起这统领来。
此人在宫里当差很久了,原先就显得细致谨慎。不曾想如此忠于职守之人,竟然是对手的暗棋,着实可惜。
“贵君有异议吗?这也是为了郎官们的安全着想。”
阿光轻声一笑,在暗处听来,又像是哼了一声。
“虽说两厢殿内那群郎官们平时十分不中用,本宫常嫌他们蠢笨,可毕竟都是大族出身的清白儿郎,也不是随便来些什么人都能揪扯的。统领你视我们为瓮中之鳖,才如此恣意摆布,可知这宫里的沉浮最是蹊跷,死灰有引也能复燃么?”
那统领听了一愣。随即笑了笑,放柔语气:“贵君教训得是。末将只想着若使女兵来,有诸多不便,却忘了男兵们都粗手粗脚的,不会做事,又不会讲个软话,倒容易得罪了贵人们。”
她便回身传令:“做事都仔细些,别毛毛躁躁的。若惊扰了郎官们的安宁,那都是你们的罪过。明白吗?”
兵士们齐齐回答:“是!”
阿光心里一阵反感:“明着是尊重,暗里仍是贬低。这人不甚老实,又对宁王死忠,待我寻个机会,拔了这眼中钉才好。”
可是他开局被困,连眼前这个统领都奈何不了,谈何改变局面?又如何能保得皇上和皇后的性命……
阿光心里很乱,脸上就冷冷淡淡的。拍了拍小郎官的肩,让他自己起身回房去,自己坐在原处继续想事情。
其实,宁王不就是想要皇上改诏么?
在原来的故事轨迹里,皇上用太子的存在暂时牵制住了宁王,但不太成功。依阿光看来,太子李澈不能再走老路,必须护在自己人的羽翼之下,才能周全。若还把她交给狼子野心的叛贼,于情于理,于忠于爱,都是阿光不能接受的。
细细回想那部并不存在的小说,阿光忽然灵机一动。
“我看到的事情和小说里写的一样,褒贬却相反。那是因为我站在皇上这边,而那尚未谋面的慕白岚站在宁王那边。就像无情仙偏爱顾影,总是自称亲妈一样,作者对主角的溺爱,使她美化了主角的所作所为,使她自己也站在了宁王的立场。”
这么一看,倒有点明白故事中的深意了。
宁王做事虽然狠,但因特别在意名声,总是抓不住合适的机会做正确的选择。所以就算作者偏爱,也绕不开皇后和崔贵君在大庭广众之下反抗她的事实,让她不能做一朵完美的白莲花。
那么,就这样好了。
阿光想着这刚成型的计划,嘴角含笑。
“多谢统领给本宫这个面子。本宫还有一事,要委托统领。”
“贵君请讲。”
“我们家小殿下从皇上处侍疾回来,跟本宫说了些养荣殿里的情形。本宫闻知皇上、皇后殿下和宁王殿下,在某些事上有点难处,可依本宫看来,却也算不得什么难为,若几位主子不弃,本宫倒能帮得上这个忙。所以,请统领将本宫的意思带给她们,然后把她们的安排告知本宫吧?”
“这……”
“怎么?统领竟如此为难?”阿光笑盈盈地挖苦,“本宫可早就听说,宁王殿下是‘当朝小孟尝’,最为礼贤下士的。似统领这般英才过人,在宁王手下难道还能坐了冷板凳不成?”
“并非此意,只是关系重大……”
阿光忽然把脸一沉:“关系重不重大,统领你听不出来么?难道是本宫闲着没事,和你聊天逗闷子吗?那好啊,统领若是觉得宁王殿下没有任何人襄助便能巧渡难关,就当本宫刚才什么也没说吧。”
这招胡搅蛮缠,顾影就常常使。如今遇上差不多的场合,他自然而然也学着这么做。就这么时阴时晴,油盐不进,让对方捉摸不透才好。
那统领只能陪着笑道:“贵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末将自然会尽快传话上去……”
“那就好。”阿光不等她说完便一口截断,“找到你们那碎瓷片没有?时候不早了,御膳房的宫差明儿还要上工,你们可要早点干完活,别耽误她们的休息才是。”
这胸有成竹的态度,又下了逐客令,那统领摸不准究竟是什么路数,只得退了出去,慢慢在心里纠结去了。
扈总管这才担心地出声:“贵君,您这样得罪她们禁军……”
“无妨。”阿光悠然开口,“待本宫去过养荣殿,郎官们便能各回各位,乐业宫里的宫差也能回来住了,一切照旧。到时候,就是她们得罪不起本宫了。”
“父君这般有把握?”李澈觉得神奇。
阿光笑道:“本宫何德何能做你的父君?还是皇后殿下做父君的好。小殿下一定要记得这话:你的父君,只能是他一人。”
李澈比刚才还要糊涂,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却明白这其中一定有说法,一定是要避开外人,于是聪明地没有发问。
阿光看她一脸疑惑,还要随着点头的模样,心里快慰。
“这孩子真不错。只可惜先前大家没能把她保护好,断了皇上唯一的后嗣。这一次若能成功保全她,我方不但多了一个人手,也是多了一份希望。
“我要加油了。用现在这个计划,尽力而为,打个翻身仗,把小说里叛臣当道的结局扭转回正轨上来。”
第152章 双穿越
阿光的谋划果然不错。
宁王正为姐妹更替的名分之事, 焦头烂额好几天了。逼得紧了怕皇上死了,迫得松了又怕皇上翻盘。她是既想要名又想要利,愁得头发也白了几根。这时节, 忽然得到一个仿佛算得上投诚的消息,当然要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于是次日一早,便有宫差来传“皇上”口谕,召崔贵君觐见。阿光这才得以回到自己原先所住的宫内梳洗换衣。
当终于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庞,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故事中的崔贵君, 已经过了三十岁的生辰了。这等年纪, 于女子叫做而立之年,正是荣盛之象。可对于男子, 这便是青春凋萎的开端,一年不如一年的下坡路。
阿光身为贵君, 保养得当,刮净了脸孔之后,这容颜还是年轻俊俏,甚至比弱冠之年的男子还多出几分锋芒, 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可他依然担心,若在这出戏文里待得久了, 他再年长几岁, 就要被宫中更年轻有朝气的新人夺去光彩, 渐渐沦为望幸的怨夫。
“唉,我也知道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道。可是, 究竟要立下何等的功劳, 才能让皇上忘记我年纪和容貌上的瑕疵, 对我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呢?”
宫差们见他对镜照了半天, 都知道其意,纷纷安慰道:“贵君不过受了些委屈,神情憔悴罢了。只要将养几日,又能像从前那般艳压群芳了。”
阿光的脸色反倒更沉了些。于是宫差们装作无事发生,只是静静地垂首等待他的示下。
“艳压群芳?怎么可能呢?想起昨夜扑过来寻求我庇护的小郎官,生得真是水灵,在火把映照之下,整个人通透得像玉雕一般。我在上一部戏文里还是那个样子,一转眼就成了如今这般年纪……”
阿光心乱如麻,却也知道此时容不得他再自怜下去。终于轻叹一声,将那恼人的镜子扣在桌面上。
起身抬眼这一息的调整,便已恢复了贵君该有的威严。
“起驾吧。”
贵君仪仗一路到了养荣殿,竟然是宁王李峥亲自来迎。
阿光在车辇之上看到前方鲜红的王旗招展时,便知不好对付,离着远远的便下了车,款款步行前往。
到了近前,只见宁王身边立着一个约莫双十英华的郎君,生得明眸皓腕,齿白唇红。却不穿宫制的衣裳,也不描眉画眼,而是一袭素色的宽袍大袖,更显得那眉目如画,气质清雅脱俗,令人不可忽视。
可奇怪的是,这等人物一看就不是凡人,竟然没有个仪仗标记,可见在戏文中地位并不高。然而他狐假虎威一般站在王旗之下,竟跟宁王这等身份贵重之人站了个肩并肩。
若是戏文中的旁人,一眼望去还真不一定知道他是谁。而阿光知道情节梗概,又有戏文中诸多礼制设定打底,心思一转,便猜到了。
“这就是故事原本的男主,宁王侧侍君,慕白岚。”
侧室通玩物,宁王还没有娶正夫。阿光实在没想到,她李峥平时这么注意形象,竟然会在进宫造反时把一个侧侍君带在身边,还如此高调地共享亲王仪仗,简直不可思议。
该说她礼贤下士,还是说她贪图享乐?
有胆子造反的人,竟没脑子想想自己的名声?
难怪在原来的情节里,这个男主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看起来宁王的盛宠,已经让他得意忘形,生出了虚妄的自负来。
自负之人往往聪明,可也最很容易反被聪明误。
这不,宁王尚且没说话,慕白岚便先走上前几步,笑嘻嘻地要拉他的手:“这位哥哥,初次见面,我是……”
阿光恍若未闻,恍若未见,连眼神也不给,径自前行。
宫侍采薇,一向是崔贵君的心腹管事,自然熟知宫规。一看这不认识的小郎君竟敢抢在宁王之前开口,还上前就要拉扯贵君殿下,心里警戒大起。
“好你个宁王,竟敢纵容奴才,给我们贵君这般下马威!”
他心中一股被人轻视的愤怒感,也为贵君的虎落平阳抱不平。借着一错身的机会,伸手毫不客气一拍,将慕白岚伸出的手打到一边,口中沉声斥道:
“让开!”
随即赶上一步,紧紧跟在阿光身后,打算等着慕白岚再越矩上来,就大声斥他冲撞贵君行仗,直接跟宁王讨个说法!
慕白岚可没他想的那般黏糊,被拍开手时便已在意料之外,呆愣住了。队伍中其她人走上前,都不曾因他站在那而绕开,反而都不着痕迹地挤他一下,然后目不斜视地前行。
慕白岚受了三两下排挤,便糊里糊涂到了队伍侧边,这才想起要上前讨说法。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就从仪仗之外,一路赶超往前头去。等他到了,只见阿光和宁王已经互相见了一礼。
“多谢千岁,给本宫安排这个探病的机会。”
“啊哈哈,本王听说贵君的一片心意,也甚是感动,怎敢有丝毫怠慢?”
“千岁为着圣上的病体,真是殚精竭虑。”
“不敢不敢。这是尽悌睦之心,也是忠君的本分。”
阿光笑了一声:“当真辛苦您了。本宫待要和您多说几句,奈何这心里牵挂着圣上,着实不安……”
他故意拖了下尾音,宁王立刻会意:“应当的,应当的。贵君请进殿吧。”
四周禁军将那养荣殿围得如铁桶一般,两人在这里却做得一副和睦样子,亲切地微笑寒暄,和周围似乎格格不入。等阿光转身,独自进殿,宁王也转过脸来,面上有些犹疑的神色,看了凑上来的慕白岚一眼。
慕白岚顿时收起被贵君手下排挤的委屈,反倒春风化雨地一笑,走上前去,以衣袖遮挡,用手指勾了勾宁王的手。
他自以为做得温柔懂事,却把一旁的采薇烦得不行。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狐媚子?若是我们宫里出了这么个不懂半点规矩的轻狂贼厮,我非要打断他的腿送去浣衣局不可!”
“阿光,你可要当心。”
阿光随着宫侍的指引,前去皇上的寝室,无情仙忽然出现,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阿光不动声色,在脑海中对话:“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些慕白岚的事?”
“嗨,你这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瞎子都看得出,这也太‘卓尔不群’了些。”阿光讽刺地想着,“他究竟是何人?看宁王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为了他,竟然连自己最珍视的脸面都不要了,引动我的好奇心。”
“因为他是男主角,他有影响别人的主角光环。”
“哦?那我以前做男主,怎不见这种光环?”
“我这样的小仙女嘛,追求写实,一般不会让主角大开金手指。但是这次不一样了,既然他有光环在身,那咱们也不能吝啬,就让你们光环对光环,正面搏他一把!”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
“唉,实话对你说了吧。这篇文并不是我一人所作,而是一个实验和观念的搏杀,非同小可。”
阿光有点明白了:“难怪世上并没有这本书,我却也能穿进来。原来是旁人的架构在此,又有你的思绪注入。”
“对啦!我们阿光真是通透!”
阿光只觉得有人在给他捏肩捶背的,想必是无情仙的讨好表现,觉得好笑:“你们两个戏神仙的思绪在同一个场子里对冲,这篇文的‘人道’必然会撞出裂缝来。就看是我抢到主动权,打碎他的光环,还是他碾压过我,走上对方戏神仙安排的荣华富贵之路了。”
他是个不爱争斗的人,但是保护欲极强。想到若他失败了,自己和身边所有人都在劫难逃,心里便燃起熊熊斗志。
“只可惜这身子不太如意。这也不是你的设定吗?”
无情仙答道:“对呀!我们这次联文对抗,像下棋一样,对方先行便占了优势。基本人物都是由她设定,为了补偿我这后手,经我俩商议,就给你增加了穿书这一节。”
阿光点点头:“倒也公平。”
一路走到凤榻之前,他有点奇怪:“无情仙,你为何不避开戏文情景,而是一路跟着我说话?我都快要见到皇上了。”
“因为话没有说完,还有个最重要的事没给你交代。”无情仙答道,“对方也是穿越之人。但对他来说,是从他所在的时空穿越到了历史里,他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书。”
“他是个现代人吧?也就是说,和男配崔贵君穿越进来之前,处于同一个时代。”
“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阿光想想觉得好笑,“他背后的戏神仙可真是上心,为了他,将戏文里该有的体统和礼仪统统抛在脑后。大概以为,让宁王没头没脑地宠,就能体现男主的魅力。殊不知在这宫廷争斗之中,一步踏错便会粉身碎骨,宁王为色所迷,真是自掘坟墓。”
无情仙再提醒:“他也不止有色。他本就是个才郎的设定,对宁王温柔体贴,性子敏锐聪慧,洞察力很强,很擅长在细节做文章。加上他的男主光环,对你来说是个强敌。”
“那我更要全力以赴了。”
阿光没有十足把握,但气势总不能先输。
眼看凤榻近在咫尺,他强压心中的不安,伸手拨开帐幕,就被皇上的气色吓了一跳。
“……陛下!”
跪在榻边,仔细看眼前的皇上李岱。只见她呼吸困难,神志昏沉,哪有个记忆中丰神俊朗的模样?
在戏文里,后宫郎官们唯一的依靠,便是这病榻上的人了。阿光能在宁王面前抖威风,都是因为皇上还在人世。若他晚来几日,皇上被宁王所逼,当真改诏,一切都无力回天!
想到这里,他是看清了己方到底有多弱势,又庆幸着,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无情仙!你道是我有男主光环,那这光环能不能让我知晓,皇上究竟中了什么毒,又是被何人所害?”
第153章 毒与计
本以为无情仙会拒绝透露, 没曾想她一反过去的神秘,很干脆地应声。
“并没有特定的人害她,她是被这个世界里落后的认知拖累了。”
阿光一惊:“此话怎讲?”
“哎呀, 是这样的。”无情仙说起来有些炫耀似的,“问题出在宫中供应的药材食材等物上。比如那些燕窝、银耳、雪蛤、百合……供奉品相都是完整硕大,洁白无瑕,不可生虫霉烂。在技术落后的情况下, 想要这般, 必须要拿硫磺熏蒸才行。富贵之人吃多了这些材料做的膳食和药品, 便会被硫侵入体内。”
“照你这么说,中毒是不可避免的了?”
无情仙继续道:“我还没说完。硫中毒之后, 人会觉得呼吸不畅,常有咳喘。若请医生来治, 还是由于时代和技术的限制,医生应症便会开‘玄定丹’给病人吃。这玄定丹的配方内有金属矿物,久服中铅毒,人渐渐地就会气血亏损, 神志不清。”
这竟然还是个连环套!
“那皇上现在这般,是不是已经病得很重了?”
“对, 李岱已经病入膏肓, 一定会在戏文中死去的。这是我和对面的共识, 也是她这个角色的天命,不可能更改。”
“这么说剧情还是会走老路?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吗……”
“说起来, 你们还要感谢李峥。多亏她这几日给养荣宫断了药, 反而对我们一方有利。若要李岱再撑一段时间, 自然是要先停药。人已经这样了,吃不进什么东西, 只得你想想办法,让她多进些牛、羊乳。效果不会立竿见影,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些。”
阿光一直认真听着,末了,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那我也知道该如何对付宁王了。”
他脑海中盘算如何周旋最合适,只听无情仙又郑重地道:“哦,对了,我再透露给你一件事。”
“什么?”
“你自己也得保重,”无情仙虽在脑海之内,但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你们宫中无论女男,皆有修饰容貌的习惯。那涂脸的贡粉分外白,是因为其中含有铅白的粉末。用那个时间久了,人也会中铅毒。”
阿光今早还用贡粉提了提气色,闻言惊得一震:“可是,这宫中谁不重视仪容……”
无情仙轻哼了声:“损气色事小,损寿命事大。不然,你以为那慕白岚为何不用任何官粉胭脂,是因为不爱漂亮吗?我已得知,那小子也想在此处下手。他最近正缠着宁王给他做玻璃蒸馏器,想要从花朵中提炼香气精华,以此做成新型脂膏来牟利。”
阿光为难道:“这真是一条重要的情报。可惜我自家焦头烂额,哪有余力去搞这些……”
“没关系,我们先着重解决眼前李岱的病。”
两人在脑海中商量,阿光便失了警惕。当觉查到有人在背后站了好一会,立刻惊得立起身来。
“宁王殿下!”
“呵呵,是本王唐突,惊着贵君了。”
“本宫倒是无妨,”阿光立刻把脸一冷,“只是宁王殿下,皇上都病得这般重了,你却使重兵围困养荣殿,究竟是何居心!”
宁王脸色稍一犹豫:“这个嘛……此事我尚未证明,若是贸然就和贵君讲起,贵君定会觉得荒谬……”
阿光最近修习云浪宗心法,每日子、午都运行一番。虽然这里并不是个修仙的世界,心法只能练到一层而已,但这已足够让他耳聪目明异于常人了。
所以,当他注意宁王的时候,也注意到这殿里还有两人。
其一在殿外,临近殿门的窗边,将窗纱剥开一个小洞,正在向内窥探着。
应当是慕白岚不放心,在那里偷听。
其二是从殿后而来,听到殿内有人说话,便没有现身,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旁边,听着殿内的动静。
这屏风后是一条走道,通往养荣殿最深的一进院子。那里面有间皇上的小书房,存着一些机密的东西。书房的锁子非同小可,除了皇上本人,只有皇后殿下和太子殿下会开。
这么说来,屏风后面的人,便是那刚从书房返回寝宫的皇后殿下了!
阿光在戏文中的记忆被引动,脑海中勾勒出倪隽明的面容来。只是这“倪隽明”的年纪又大了十几岁,眉目之间更坚毅沉稳。整个人如同宝剑淬炼到了火候,闪耀着凛凛寒光。
皇后杨氏,乃是丹阳侯府的长子,名唤伯竞。这是个原则至上,宁折不弯的硬脾气,与皇上少年结发,共沐过多少风雨,走到如今,早已休戚与共。
根据这个人设看来,皇后殿下是铁杆的自己人。
所以阿光心中放宽,依计行事。
“宁王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也能将皇上这病的来由查出个七八分。”
他往前凑了两步,在宁王刻意压制情绪的表情里,挑眉轻笑。
“是杨皇后在皇上的饮食中长期投毒,又联合御医以治病为名继续投毒,所以宁王殿下才不得已而为之,对吗?”
宁王毕竟年轻,被他这么一诈,完全绷不住严肃的神色,顿时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过了一晌,见他始终脸上带笑,十分笃定的模样,便动摇了心思:“崔贵君这话,和岚儿对我说的竟是一模一样!我先前还不大相信岚儿,如今已验证了这一遭。难道,岚儿他果然是得了仙师传授之人,是我的福星,能保我登上九凤金椅,君临天下?”
阿光见她惊讶之中隐隐带着兴奋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原故事情节中描述的“皇后投毒”就是这么回事。
定是因慕白岚懂得这些,但无法跟古代人解释什么硫,什么铅的这一套,又恰好需要找个名目,掩饰宁王反叛之举,争取皇上妥协改诏,落一个名正言顺,于是他劝谏宁王,给皇上停了药。
果然是男主光环,抬一抬手便能改变这么重大的事!
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不等宁王收拾情绪就主动追击,款款地走上前去,深深地行了个礼。
“世人皆以为宁王不仁,强行逼宫,挟天子以令诸侯。唯有本宫看来,宁王殿下雷厉风行,是皇上最该仰仗的亲手足。敢为此表面大逆,实则大忠大善之举,还独自承受了俗世的流言蜚语,本宫若是道一声‘委屈了’,都是辱没您的努力啊。”
这一句一句,全都说到了宁王心坎深处,捧得她原先的犹豫徘徊全然消散,脸上绽开笑容来。
“贵君竟然如此洞察秋毫,也如此知我之心!”
阿光却收了礼,做出傲然模样:“我崔鸿光自幼心气就高,正如鸷鸟之不群,也总是惹得俗人嫉妒。所以我深深知道,若没有超越凡人的心性,便不能做超越凡俗的壮举。殿下说对么?”
宁王拊掌附和:“正是!正是!”
她一脸的相见恨晚,态度也诚恳了不少:“贵君使人传话给本王,道是能解现在这困局,本王实在想听听贵君怎么看。”
“本宫若实说,那才真是惊世骇俗。”
“哈哈,以贵君大才,自然高屋建瓴,俗人怎么能理解?但承蒙贵君高看一眼,引以为同路之人,本王或许正需要贵君的建议呢。”
“倒也简单。”阿光往凤榻上瞟了一眼,“皇上就要不中用了,然而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依本宫看来,太子年幼软弱,不堪大任,而宁王殿下您正值青春,又是极有魄力的豪杰。若当真为这社稷稳固考虑,怎么能因等待幼苗生长而舍弃正合用的良材呢?”
“可这……这……”宁王禁不住喜笑颜开。
阿光只是淡淡一笑,便挂上一副传说中的经典神情,便是那“三分凉薄、三分讥笑和四分漫不经心”,道:“本宫要留下侍疾。待皇上清醒些,便将这利害关系陈于君前。杨伯竞长年惑主,就该趁现在的时机,让他接触不到皇上——”
“崔鸿光,你这无耻的贱人!”
话已说到此处,杨皇后忽然从屏风后冲出。人还未到阿光面前,便高高扬起巴掌来。
阿光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丝毫没有被撞破阴谋的慌乱神色:“皇后殿下来得正好,想必是已经听到了该听的话。”
“是,听到你血口喷人,诬蔑本宫的清誉。也听到你勾结叛贼,企图将社稷拱手让人!”杨皇后双目赤红,紧咬牙关,将手臂猛然甩脱,一手直指阿光的鼻尖,“贱人!平素仗着比本宫年轻几岁,常以姿色争宠,如今竟然为一己荣华富贵攀附宁王,谋害皇上和本宫!姓崔的,你真是个心比天高的贼厮!本宫,当真没有看错你!”
阿光心里一酸。
杨皇后何等聪慧,和崔贵君又是何等默契!
两人平时很少在明面上显得热络,好像是水火不容之势,但实际上多年暗中配合,有很多不被外人知道的交流方式。
阿光深知,杨皇后亦是个文武双全的杰出郎君。若是真心锄奸,以他的锋锐脾气,一定会拔剑相向,不把在场两人斩于剑下绝不收手。
可他故意做出一副柔弱的姿态,好像在气势和身手都弱于贵君,真正的意思便是:“我明白你打算铤而走险,我会全力配合,演一出决裂的戏码麻痹宁王。你不要有顾虑,尽情放手去做,就算牺牲我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有主意,不会辜负我的信任。”
于是阿光虽然难过,却也不肯让杨皇后的努力白费,于是强压真心,做出凶狠的神情,拨开他的手臂,两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搡,也抬高了声音骂道:“姓杨的,爷又不比你差什么!凭什么你为正我为侧,凭什么我要处处受你的辖制!你一心想把持太子,自己独揽大权做太后,此心昭然若揭,你当我是瞎的吗!”
宁王在一边,一脸震惊和茫然,又有几分意料之中。
“真是开了眼界啊。平时这些后宫郎官,一个个高贵冷艳如天上的星辰,想不到私下里竟然是这等泼夫。
“啧啧,果然男人就是男人,有这种身份,这种权利,却还只会翻什么为正为侧、以色争宠的老账,上不得台面。
“这么看看,还是我家好啊。坤儿单纯可爱,岚儿秀外慧中,我这家宅安宁,胜过皇姐百倍!”
第154章 各方的心思
阿光眼角瞟到宁王正在出神, 借着杨皇后往前一扑的势头,揪住他的衣领。
“姓杨的,你若当真问心无愧, 就来皇上榻边!你敢再对着皇上搬弄口舌?”
还没等宁王反应过来,两人已然厮打着进了帐帘之后。
“哎哟!男人啊!真是——”
宁王心里烦躁得很,但这两人是在她面前打起来了,于情于理她也必须去管。于是在原地叫了两声“住手”, 却只见帐后模糊人影闪了几闪, 谁也没有听她的。
只得跺跺脚, 上前掀开帐帘斥道:“够了!都住手!”
她哪里知道,两人刚才已经借着帐帘的遮掩, 忽然交换过眼神,彼此结盟固若金汤。此时听她制止, 反倒互相扯着衣衫,闹得更凶。
“姓崔的,你不过是争宠,何曾真正把皇上放在心里?她如今养病还要被你打扰!”
“若不是你, 她也不会病!你这弑君的凶手!”
“你还敢污蔑!”
“你敢做,我敢说!”
宁王手足无措, 几次伸出手去, 都讪讪地收了回来。
依她的本事, 拉开这场架是没问题的。但这是她皇姐的夫郎和爱宠,她总得避讳些。眼看两人已拉扯得鬓发松散、衣衫半褪, 她怎么好上前碰一下?
正在这时, 救星来了。
是慕白岚带着几个男子宫侍, 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开。
他自己则是红着眼圈, 温柔地劝谏着:“哥哥们共事一妻,这是何等的缘分,就算是亲生手足也不能比拟。即便平时有点小口角,怎么能在此时互相抱怨,因小失大呢?你们看,皇上如今病成这样,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哥哥们应该好生合作才是,怎么可以这样在病榻边就闹了起来,这多让她寒心啊……”
他说了一大段,直到将话的意思讲明白,这才恰到好处地情绪爆发。仿佛失望至极地蹙眉摇头,素手掩着嘴,从那指缝里恰到好处地溢出几声压抑的抽泣。白皙的皮肤被痛苦的神色染上一抹桃红,挂在眼眶鼻尖,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又有几颗晶莹剔透地留在脸颊。
哇,这绝美的哭相,当真难得一见,把一个多愁善感,楚楚可怜的形象,表现得入木三分。想必这世上所有女子,面对这般表露脆弱的玉人儿,都会大受震撼,心旌弛摇。
若不是此人的立场在对面,阿光和杨皇后真想给他这精湛演技鼓鼓掌。
天可怜见,这场好戏又多了一个亦演员亦观众的人。
凤榻上传来急促的几声喘息,皇上的意识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陛下!”
阿光和杨皇后齐声喊出声来,双双跪伏在凤榻旁。
李岱双眼神采暗淡,端详着两人的容颜。她心中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虽然有太多事留在这里难以割舍,但已无能为力。
“崔郎也来探望朕……好。”
杨皇后做戏不肯放松,恨声道:“陛下!你不要相信他!他哪里是来探病,分明是来催命!他……他已经向宁王投诚了!”
阿光把他推到一旁:“你不要贼喊捉贼!陛下!您这身病都是拜他所赐,包藏祸心之人是他才对!”
李岱真没想到,自己昏睡一场之后,局面已经不可理解。但她深知,这两人绝不会用这种重话去刺激一个重病之人。他们的争吵是一种信号,是情况十分凶险,他们已经无法保全,只能做出争斗姿态麻痹旁人。
她望见宁王垂着眼,抿着嘴,目光紧盯在皇后与贵君的身上,玩味地探寻着,仿佛快要看穿了这场戏,顿时心中担忧。
“你们……”她觉得需要再把水搅得浑一些,“平时明争暗斗,处处不合,朕倒也不计较!只是,朕还没死呢,你们就如此迫不及待,在病榻前撕扯……咳,咳!”
她作势要抬起身子,阿光和杨皇后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扶。
皇上似乎失望又痛心,无力地推着他们的手:“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想不到,她们妻夫几个,竟会被人逼迫到这种田地!
当真是天要夺运,无力更改吗!
她闭上双眼,嘴唇微微颤抖着,心中已失所望,整个人仿佛是一根枯木,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皇上,不可如此!”阿光仿佛横了心,坐上榻边,没费什么力就将皇上抱起,靠在自己肩头。
其后稍稍侧过脸去,语气坚决:“宁王殿下!请您帮忙将杨皇后给我带走!本宫有话,必须向皇上细细禀明才是!”
宫侍们看宁王点头,便壮着胆子上前去拉杨皇后,只见他暴怒如困兽一般:“皇上在此!尔等岂敢!”
“杨郎……”皇上艰难开口,“朕时间不多,但依然想兼听各种声音……”
“……是。”
杨皇后侍疾几日,见过皇上多次昏睡醒转,心中早已千疮百孔。听到皇上亲口说出“时间不多”,彻底将他的一线希望击了个粉碎。也不消刻意做作,就是个失魂落魄的模样,如幽魂般走到殿门之外。
慕白岚见崔贵君支走皇后还不开口,轻轻一拉宁王的衣袖,低声道:“殿下,那我们也出去吧。”
“可是……”宁王觉得,崔贵君给自己当说客,自己也该在场帮腔才对吧。
慕白岚漂亮的眼睛里盛着一汪将落不落的清泪,以他无敌的柔弱温存姿态道:“殿下,皇上大概是要说重要的事了,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们妻夫,并且召史官进来吧。”
他始终觉得,崔贵君的投诚态度太坚决,反而像是耍花招。
那就让贵君殿下当着史官的面,吐露心声吧!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总有证据不是?
宁王稍一转心思,这才如梦方醒:“对,对,是该如此。本王来安排。”
慕白岚垂着头,拢着手,姿态柔顺地随宁王走出殿门,又好像特别担心杨皇后似的,站在他身边,不时偷眼看看他。
杨皇后双目无神,呆呆地望着窗子,像木偶一般。
慕白岚悄悄想着:“真可怜。可是,又能怪谁呢?这些古代男子格局太小,真是不如我们现代人。比如眼前这位杨氏,明明都已经做到皇后了,却还和那崔贵君计较着谁更年轻,谁更受皇上宠爱。唉,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既然我穿越到这个时代,那就一定要善用现代人的聪明才智,做一个能和女子并肩的千古贤后给他们树榜样!”
“天杀的,这叫什么事!怎么今天轮到我们值守,就碰上这种了不得的场面了!”
养荣殿内,史官和书记官伏案,笔走龙蛇,心惊肉跳。
“崔郎,你竟然如此对朕说话!朕自有太子,禅位给妹妹之事,当真闻所未闻!”
“陛下息怒。您静心下来想一想,这片江山是先皇传下的,那么传给您和传给宁王殿下,又有什么区别?您若着急传了位,太子才堪堪十岁的年纪,如何支撑社稷?必然以杨皇后垂帘听政。那杨氏的母亲丹阳侯手握重兵,朝中哪有人家能与之抗衡?您倒是想想看,这不等于传位给了杨家么?卧榻之侧,其容她人酣睡?”
“这……虽然是这个说法,但若宁王得了我这九凤金椅,澈儿又要如何自处?如今她还小,不懂得朝堂政治。待她长大成人,想起今日朕曾放弃了她,让她和天下权柄失之交臂,她又该如何恨朕……”
“陛下,虽然臣侍主张改诏,让宁王登基,可宁王后继无人,太子还是原先的太子呀。您这身子如今虽然凶险,若能好好将养,说不定还有十数年的春秋呢。在这段时间里,宁王有您这太上皇在背后看着,又要顾及天下人之口,是绝不敢动摇太子的。待太子到了及笄的年纪,地位就彻底稳固无虞了。一切又回到原先的轨迹上来,江山万民也得安宁生息。于公于私,这都是好事啊。”
“你说的……倒也对。宁王是我的亲妹妹,从小仁厚,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性子。只是……若当真如此做,再过几年,她立了皇后,生了自己的嗣女,我们家澈儿……”
“陛下,宁王是太子殿下的亲姨母,论及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和亲娘是等同的,怎么会厚此薄彼?依臣侍这些天看着,宁王殿下是忠心于皇上,忠心于李家社稷的仁德之士。您若实在不能放心她,大不了试她一试!”
“如何试?”
“您让她给您立誓,保证不再生育,只全心全意培养太子殿下一人。若她能答应,就证明她有忠心,有诚意,甘心以自身过度,为您这一脉和太子殿下守得青山。而对您来说,这皇位只不过是意外旁落了一代而已,长远下来,依然还是会落到您自己的子孙手里。”
皇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帐顶的流苏。
在阿光说话的同时,仗着史官被床帐遮挡了视线,便在她手心慢慢地写字。
“太子安。”
“保全皇后。”
“丹阳侯可做后手。”
“对不起。”
……
她辨认着阿光真实的意图,配合着表面的言语,装作从愤怒到无力,再到心中动摇,也为身边的人果断定出险计而担忧。
“崔郎……”
“陛下。”
“当年是朕年轻气盛,仅仅惊鸿一面,便强挽红丝,折断青梅。到了如今……”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尖,“少不得又要薄幸一次,把你抛在这世上……”
“陛下!不要说了……”阿光将手臂环紧,戏文中的记忆如波涛般卷上脑海,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但他还是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额头,柔缓又坚定地道:“臣侍,从未觉得后悔。”
第155章 改诏废后
“这……这是什么意思?”
强挽红丝?折断青梅?
一听就是很不寻常的往事好吧!
偏偏宁王也听了史官的复述, 却一点也不意外,好像这是什么人人都知道的常识一般。
慕白岚好奇想问,但又怕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有损, 于是瞪圆了眼睛,像是一只无辜的小兔,手指蜷起,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口, 惊惶失措地望着宁王。
她抵抗不了的, 一定会主动说清楚!
果然, 宁王见了便是一笑:“真是个善感的小家伙。没关系啦,这事也没什么好掩盖的, 怎么就吓住了你?”
慕白岚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都是我见识少……看贵君哥哥的年纪, 他和皇上这事,应该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吧,我可从来都没听过……”
“的确,小孩子也不会关心这种事。”宁王随口讲来, “当年皇上还是庆王之时,无意中见到崔氏, 非要娶人家不可。得知崔氏和青梅竹马的顾翰林有婚约, 便强求母皇相赐, 顾家只能退了婚。”
“顾翰林……”
“哈哈,现在当然不是翰林了。说起来这人你也曾见过的, 就是咱们家顾侧君的亲姐姐, 御史中丞, 顾影。”
慕白岚捂嘴震惊:“啊!这么说来,顾大人她一直不曾娶夫, 是因为……”
“好像跟这事也无关吧?”宁王不甚在意,“朝中不娶夫郎的大人多了去了,原因都五花八门的,不一定是出于什么考虑。”
“可是,可是,若不是因为对那郎君痴情一片,曾经沧海难为水……”
“唉,就说你们男人家,总是把情啊爱啊看得太重。”宁王觉得好笑,“那顾大人若真是为一人毁一生这么死板的性格,她还做什么官?干脆当年就在庆王府门前吊死得了。你也别多心,人家顾大人虽然不娶,但也没耽误什么艳遇,在乐坊里还颇有几个知心的相好。”
慕白岚听得直皱眉:“哼!你们古今中外的女子,都是一般样子,当真薄情寡幸。”
“你一个深闺男儿,何曾知道什么古今中外?”宁王笑道。
“我……我就是知道。书上看的,听人说的,满世界都是负心娘子痴心郎。说起顾家,殿下你也真是的,前儿还发誓和人家相爱到白头,昨晚上却巴巴地跑去顾家见顾坤……”
“看看,原本说着别人的事,怎么又扯到咱们家来?坤儿也是我的侧侍君,我去他娘家相会,天经地义呀。”
慕白岚抿着嘴,声音低低地道:“人家一夜无眠,就是数着更漏等你回来……”
“岚儿你呀……”
顾坤虽好,不过是年轻娇嫩,怎及眼前这个天命福星?他这一颦一笑,都长在宁王的心尖尖上了。
待要多腻歪几句,只见宫侍出来道:
“殿下,皇上说,请您和皇后殿下都进去,她有要事相商。”
宁王眼睛一亮:“岚儿,等我好消息。”便匆匆随着史官和宫侍等人回了寝殿。
慕白岚刚才看过史官的记录,自然知道改诏十拿九稳,于是心情和神情都舒展开来,挺直了脊背,绽开笑颜。
“本朝的规矩,需得朕亲手写下诏书,找来文武重臣见证,盖下国印才算生效。如今朕连笔也握不得,便先令舍人们拟诏,以宁王暂理国事。待调理几日,就正式……”
“陛下!”杨皇后扑到榻边,“您英明神武,万万不可听信崔氏之言啊!”
阿光轻哼一声:“什么叫本宫之言?本宫不过是建言,真正做决定的还是陛下。姓杨的,你还想把持皇上不成?”
杨皇后闻言,转头便揪住阿光,怒骂道:“贱人!你莫以为本宫看不出,你觊觎后位多年,嫌本宫碍了你登天之路,竟然连我下毒谋害皇上的话也敢说!还有宁王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颠倒黑白,蛊惑皇上改诏?她若大权在握,她家自有夫侍,难道能许你这残花败柳当皇后吗?哦!我知道了!莫不是你早已红杏出墙,跟她做成了一对狗男女吧!”
阿光一面抵挡他的攻势,一面红着脸吼道:“自从当年我进王府时起,你心里一直不服我比你年轻比你得宠!你自家也不想想,要不是你丹阳侯府功高盖主惹人忌惮,你有何德行能做皇后?你也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宁王殿下清清白白,她才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是你做法自毙!”
“你们!”皇上似乎气得极了,“宁王!愣着干什么!便由着他们闹吗!”
宁王这才赶紧上手阻拦:“皇姐夫,皇姐夫息怒……这里有误会,你若是觉得被冤屈了,臣妹会调查……”
皇上却捶着床怒道:“你还叫他姐夫!他照顾朕多时,朕身体却越来越差,难道朕不知道原因吗!趁今儿清醒,叫舍人们先拟废后的诏书!快去!”
“陛下你疯了!若是如此,我也——”
杨皇后从头上拔下玉簪,往床柱上一磕,玉壳应声而碎,露出里面一把极细小的刀来。他目露凶光往凤榻上扑去,阿光眼疾手快,喊了一声:“护驾!”挺身迎了上去相搏。
人群推挤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状似疯狂的两人,以无声地唇语互相道了一声。
“保重!”
一声闷哼,簪中刀刃刺入阿光胸口,血溅前襟。但他忍痛将杨皇后推开,让他和床边灯台一起摔倒在地。
宁王高喊:“禁军何在?速来护驾!”
禁军得了命令,这才赶入殿内,将还要继续行凶的杨皇后死死控制住了。而崔贵君皱眉坐在地上,伤口血流如注,似乎要发怒却没有力气:“你怎么如此蠢……这样改变不了世人对你的看法,真相瞒不住悠悠众口!”
杨皇后在“绝望”中笑出声来:“本宫就是死,也会死在皇后之位上!你算什么东西!哈哈哈哈哈——”
“疯了!真是疯了!”皇上气喘连连,“现在就拟诏!朕要废了这个弑君的疯子!让丹阳侯来!让丹阳侯交出她的功券,领走这不贤不忠的逆子!杨氏一族从此给我充军边关,不得入京!”
一片混乱之中,竟也没人顾得上让皇上息怒,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发令,又昏了过去。
“难道真的这样拟诏?”
宁王头疼不已,坐在书桌边,拿不定主意。
她那群幕僚都没有带进宫来,而今大体方向虽然都是按照原先计划走的,可是每一步中暗藏的变数,都可能会令失态失控。尤其最近这短短两日,竟让她费尽了心思。
还好,她还有慕白岚,这位天降的福星。
慕白岚的神准直觉告诉他,这事情里好像有哪里不对。崔贵君和杨皇后虽是敌手,可是相争未免太过激烈,竟都不顾皇上的死活,实在透着股子诡异,不能以常理说通。
他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心里便有了个主张。
于是趁宁王为难之际,及时地送点心和茶水来。一见她为难的模样,便笑着安抚,让她歇歇。先用自己做的薄荷油点在她鼻下,再绕到椅背之后,两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揉捏着肩背,口中轻柔地道:“殿下这事,倒也算不得为难,只要从动机里想想,就能知道了。”
“什么动机?”
“殿下,你知道‘小棒可受,大棒可逃’的道理吧?”
“嗯。”
慕白岚轻声一笑:“这便是了呢。皇上和皇后殿下乃是结发的妻夫,皇后殿下想要照顾皇上,却给她吃下了更多有毒之物,最终害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咱们跳出来看,皇后殿下也不知道是自己无心之过,只是因为皇上说的话伤了他的心,才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是不是?”
宁王微微点头。
慕白岚又道:“皇上如今病了,病人总是多疑些。她相信是皇后殿下害她,她也是伤心痛心,一时气愤,才说要皇后出宫,让杨家远走她乡的,是不是?”
宁王又应了一声。
薄荷油虽少,香气却持久,清清凉凉萦绕在鼻端,再听着这有魔力似的柔声细语,让她心情安宁多了。
“所以呀,事情还是有转圜余地的。若是一对原配的妻夫因这样的误会,错过了彼此,以后会悔恨一生。依我看来,不如折衷。”
“如何折衷?”
“殿下,崔贵君说的话虽然讨厌,但有些道理。皇上和皇后殿下本身没什么,但一定会偷偷忌惮杨家的兵权。皇后殿下在皇上面前动刀子,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抹不过去,杨家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功券是一定要交的。”
“嗯,但是我可以私下进行,保全一点杨家和我皇室的面子,不让这事传扬出去。”
“殿下真是厚道人,我最喜欢你这一点。”慕白岚笑道,“还有,皇上说要废后,事后难保会不会后悔。那崔贵君看起来正是想借废后的机会,自家取而代之,我们要平衡这些矛盾。”
他将手从宁王肩头越过,拿笔蘸墨,在宁王面前的纸上写下这几个人,然后根据几人的关系,一边画着思维导图,一边口中分析。
“你看,崔贵君想要排挤皇后,皇后若真被废,崔贵君便是一家独大。杨家会对皇上和殿下产生怨恨,也可能会用到军中压力来找皇上讨说法,到时候皇上身子不适不能见人,殿下又说不清……局面会越来越乱,越来越糟,也不利于殿下的名声。”
宁王凝重点头,指着纸面上另一边空白问道:“这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
慕白岚笑着点点头,又蘸了新墨,向反向指引:
“所以,我们留个一线生机,将皇后禁足在冷宫。
“这样一来,崔贵君做的是名义上的后宫主事,口头上的新皇后。但因没有诏书,杨皇后随时可以归位,崔贵君有所忌惮,便不会抛开和我们的合作,我们也不可能让他独自享清闲。
“对于杨家,我们可以拿史官记录下的话,给丹阳侯看,让她又有面子,又背负愧疚,乖乖地奉旨交券。
“这样一来,各方力量平衡,殿下您便是皇上的传话人,所有人都要等待您发号施令。宫里先习惯了,待您监国之后,文武百官也会很快习惯的。
“而我——”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方才未曾考虑的身份。
“太子”。
迎着宁王不解的眼神,他笑得更温柔。
“崔贵君以为他自己做皇后,便是太子的父君了,可以父凭子贵跟我们讨价还价。但是她忘了,太子将要从皇上的继承人变为殿下的继承人,这‘父君’嘛,他能做得,我就能做得。”
第156章 报之以琼瑶
宫中似乎经历风雨, 又很快尘埃落定。
乐业宫的郎官们各归各位,发现宫中禁卫都换过一批,无人记得他们曾被关押过几日的窘迫过往。各自安定下来一打听, 才知道皇后殿下感染了时疫,在乘鸾宫闭关不出。郎官们送去的礼物和药材,也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皇上还病着,朝堂上由宁王打理。后宫易主, 崔贵君打起了皇后的仪仗, 每天高调地在重明宫和养荣殿来去, 独揽了侍疾的职责。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就能从这事里看出联系来。只不过大家都没有实际证据, 只得私下交头接耳,说个点到即止。
崔贵君顾着皇上, 慕白岚知道有机可趁,得了空便往凤雏宫跑。
他先前所猜想的果然不错,崔贵君更擅长做一个以妻为天的宠夫,而不是一个会带孩子的父亲。虽然有线报说, 崔贵君在长乐宫里对太子李澈还不错,但慕白岚观察发现, 从下诏废后的风波平息后, 太子和崔贵君连面都没见过。
这怎么能行呢?这可是快要到青春期的孩子, 教育上万万马虎不得!
当慕白岚苦于没有由头去一趟凤雏宫时,恰听说这天上午, 李澈读书时和太傅发脾气, 当场摔书走人, 闭门不出。
宫差们的消息:
“原是在讲一篇文章,说到椿萱高堂之类的句子时, 太傅有感而发,言道太子是全宫里所有父君的希望,一定要明理明德。太子便发了火,道是一人只有一母一父,她的父君便是杨皇后,这宫里的货色,谁也不配应承她一声‘父君’。
“太傅一着急,训了几句,又说崔贵君为了她学业之事如何如何上心。她便摔了书本道:‘你不是崔氏,也不是他的亲友,给本宫上课,便是教本宫这些营私结党,奴颜媚膝的大道理?’然后夺门而出。气得太傅找宁王殿下大告一状。”
慕白岚听得有趣:“殿下怎么说?”
宫差笑道:“看侧君您说的,女子哪里肯管后宅的这些小事?是殿下让我们来和您说,求您想想办法,安抚一下太子的。”
慕白岚喜上眉梢:“太好了,安排步辇,我这就去凤雏宫。”
宁王为求安稳,将太子身边伺候的宫差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慕白岚一到,哪个不知他是宁王的心肝宝贝?纷纷上前讨好,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慕白岚便心满意足地直接进了太子书房。
李澈上午心情不好,午饭吃得很少,看了会书觉得困倦,在窗下的藤床上一歇息,很快睡着了。慕白岚急忙让宫差们不要做声,自己轻轻来在藤床前,打量着小太子。
李澈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情绪。看她眼角红彤彤的,梦里呼吸还不太通畅,想必就是自己偷偷哭过了。柔软的鬓发拂过细嫩的小脸,睡梦之中也蜷着身子,像一只受了伤独自捱着的小兽。
慕白岚来时,本来只为争取同伴,看了这孩子的年纪样貌,心里也有了些亲近的念头,期待着能让她真心实意地认自己做父君。
他轻轻走到书桌边上,只见那里镇纸之下压着一些字纸,上面的字迹间架非常工整,但用力不匀,排列也有些凌乱。
“无母何怙?无父何恃?”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有一页写的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又在旁写几行小字:“若有人知我报之琼瑶,别有用心投其木桃,迫我害我,欺我瞒我,我复何如,我复何恨!”
慕白岚吓了一跳。
“不可以,不可以!怎么能让宫里这些成年人的争权夺利污染到孩子?如果孩子从此黑化,岂不是我们成年人的罪过!”
他坐在桌边,心乱如麻,想了千头万绪。
忽而藤床上有些响动,李澈翻身坐了起来。随即看到桌边的人,有些警惕:“你是谁?”
慕白岚急忙走过来,行了个礼:“太子殿下你好,我叫慕白岚。你叫我哥哥就好。”
李澈微微一皱眉,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一开口就变成了十足的古代人:“原来是宁王姨的侧侍君。恕我直言,你这样的身份,连我一声姨夫都担不起,更别提忽然出现在我的书房里,还要做我的哥哥。宁王府的规矩就是如此放肆吗?”
“真不可爱。”慕白岚有点不高兴了。
随即想到,这宫中大人都是趋炎附势,最讲究位置尊卑的,影响到小孩子也是应当。以后和她混熟了,再慢慢纠正她便是了。
于是把恼火抛开,笑嘻嘻地道:“是这样的,我听说殿下上午同太傅发了火,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和你聊聊天。”
“没什么好聊的。母皇一向要我尊师重道,今日太傅的教导也并无差错,待明日上课时,我自去和她赔礼就是。”李澈说着,脸都冷了,“怎么,宁王姨知道这事,派你罚我来了?”
“看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慕白岚急忙摆手,“人非圣贤,哪能没有个不开心的时候?宁王殿下知道你有心事,是派我来和你说说话,为你排解排解的。”
他看李澈的脸色好了些,便又笑着问:“不知道太子殿下平时喜欢玩些什么?看动画——啊不,皮影、花灯?踢球?斗蛐蛐?”
李澈微微摇头:“玩物丧志。更何况上位之人若有什么公开的喜好,少不得惹起民间血雨腥风。我不愿以外物而喜,反带累她人。”
“哇,这样多无聊啊。”以慕白岚的心性,倒显得比她年纪还小,“那你喜欢吃点心吗?我会做好多又漂亮又好吃的糕点,你一定见都没见过。如果想试试看,我就做给你。”
李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和侧侍君,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慕白岚却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哎呀,一回生二回熟嘛。太子殿下,我可是很讲义气的,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会为你保守秘密,或许我也可以帮上忙呢?”
李澈听了,眸光一黯,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慕白岚见她态度有所改变,觉得该进一步:“是不是因为‘木桃’和‘琼瑶’?”
“你……你怎么能看我的书桌!”
李澈看起来很慌乱,好像是慕白岚熟悉的那些,被家长偷看了日记的小孩子。
慕白岚赶紧诚恳道歉:“不好意思嘛,因为你的字写得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几眼。”
李澈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道歉,他急忙表明态度:“其实我还是更愿意你亲口告诉我。把心里不高兴的事说出来,你也会好受一些,好吗?”
李澈毕竟是小孩子,装出有城府的样子,也撑不了太久。这样被慕白岚直接说到心里,立刻红了眼圈。
慕白岚知道成了:“是不是因为……皇后和贵君的事?”
李澈捂住小脸,压抑地哭出声来。
小孩子的感情最单纯不做作,更何况这样痛苦和矛盾的秘密埋在她的心里,反复折磨她。
慕白岚上前要抱抱她做安慰,没想到手一碰到她的衣衫,她就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有点尴尬,却也不气馁,递过自己的手帕。李澈接过来,声音哽咽着道谢。
慕白岚稍稍放心:“殿下的难过我懂得,发泄出来就好了,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李澈哭了一阵,才低声道:“我父君……我父君不是病了,对不对?是崔贵君他干的。”
“不是的。”慕白岚想要让孩子单纯一点,“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不关你的事。”
李澈摇摇头,道:“我知道的,崔贵君一直有野心,想要取代皇后,也想讨好我。可是当时住在乐业宫里,他不但不管我,还把我当做宫女一般,让我打水洗衣……他投给我的哪里是木桃,连桃根都不如,却要我报之以琼瑶。”
“啊,这……”慕白岚简直同仇敌忾,“殿下你受委屈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李澈流着泪道:“我难过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皇后父君待我一向最好,我心里的父君只有他一个。但是崔贵君得势,想要强逼于我,母皇又病得保护不了我,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慕白岚想了想,就有了个一举多得的主意。
“太子殿下!不如这样吧!我帮你混到乘鸾宫去,你见一见皇后殿下,或许能舒服一些。但是,你不要说是我帮你的哦!”
李澈震惊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慕白岚一晌,像是终于把他放在了眼里。
然后她迅速擦了擦泪,深深躬下去:“若侧侍君你能帮我进入乘鸾宫,见我父君一面,李澈不限感激!”
“好说好说。”慕白岚十分高兴,“我这就去安排,争取明天就让你去一下。可是,你要记得保守秘密啊!”
李澈一脸认真:“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侧侍君的大恩大德,李澈铭记在心!”
“你还是个小孩子,能报给我什么?”慕白岚笑道,“我可不是像崔贵君那样,用得上就讨好,用不上就踢开的功利之人。太子殿下愿意和我交朋友,时常说说心里话,我就知足啦。”
看李澈感激涕零,眼泪决堤的模样,慕白岚只觉得自己也有些鼻子发酸。
“殿下,那我走啦。你就乖乖等我的消息吧!”
“呼,终于走了。”
李澈呼吸还不匀,闭目调息,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
此时,从书房的某个暗处,走出来一个很不起眼的宫女,无声无息地来到李澈身前。
她长相普通,身材普通。若不是朝夕相处的熟人,对这样的面容一定是见过即忘。
“参见殿下。”声音也毫无特点。
以李澈和她的熟悉程度,当然认得出来:“甲辰,我父君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伤口不大,已在愈合。”
“那就好。”李澈轻声又快速地道,“你去对我父君说一下此事,让他的人留意慕白岚在宫中的关系。我也很好奇,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让我绕过宫禁,想必那就是宁王能快速控制宫中的关键。”
“是。”
“让乘鸾宫的人跟皇后父君报备一声,注意宫中谁是宁王眼线,早日剔除掉。还有,这次见面时间宝贵,需要说很多事,到时候你们多加一班,守得严密一些,切记。”
第157章 惊鸿一面
这几天, 李澈洒了太多眼泪。
如今的情势,逼着她快速适应勾心斗角,容不得她做一个孩子。可在这一盘大局里, 弱势使她不得不做一个孩子,去惊慌,去落泪,去不经意地透露口风……
“我到底是太子, 还是戏子?”
两位父君在努力自救, 母皇在努力延续生命, 大家各自想办法撬开宁王势力的裂缝,用各种周旋让宫中秩序真正回到正轨。她虽然应付对手很疲惫, 却并不觉得孤单。
可是当她见过了杨皇后,做过了报讯的青鸟, 独自一人走在宫中夹道上时,她还是有些茫然了。
想着皇后父君的嘱咐,想着崔父君为保护她被迫做出疏离姿态,想着自己身边全是宁王的人, 束手束脚,想着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 蓝天被两边宫墙挤成了一条窄窄的线。白云从头顶飘过去, 风儿很轻很柔。
真是个好天气。
于是她再也走不动了, 整个人缩在宫道的夹角,痛哭失声。
御史中丞顾影, 心事重重地走在宫中道路上。
经过一段时间外出赈灾忙碌, 她在这部戏文中原本就成熟的脸上, 又留下更多风霜的印记。
“明明说好了是后宫戏,我这角色却是个外臣!明明说好了是女主角, 没想到还要对抗别家女主角!你们神仙不能仗着我们是纸片人就这么折腾吧!”
这趟行程凶险万分,难怪顾影抱怨。
原本是中原连年干旱,于是在今年爆发蝗灾,百姓好不容易种下的粮食颗粒无收。不料天灾之外又有人祸,当地官员竟敢瞒报灾情,粉饰太平,致使民怨沸腾,起了乱子。皇上就派了顾影下去巡查监督后续赈灾的事。
然而顾影兢兢业业地平灾,却总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挠。想必就是对面的女主,那位宁王殿下,多年苦心经营布下的暗线在作用。大概是想令全国上下一起出事,她好趁乱夺权。
尤其在京城之外,有一些乱象显然是有人在刻意为之。一些人以灾民的名义强行冲防冲卡,却不见上面有任何指示,根本无法着手处理问题。京畿防卫上的武将们简直焦头烂额。
顾影归京时得知,就明白这是两位仙女势均力敌的表现。
“宫里一定更不好了!不知道阿光应付得如何,可曾吃了亏?我在外耽搁太久,必须早点回去帮他!”
她日夜赶路,才在昨晚宵禁时分险险入城。归家沐浴之后睡了一觉,就迫不及待地进宫来。
名义是向皇上回复出差的结果,实则是想寻个契机,看看宫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好和阿光见上一面。
“三十岁的阿光呢,我从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阿光!”
不知道他会是期待,是意外,还是有点慌乱呢?
想到这些,顾影心情好转了些。她熟悉宫中路径,也不必让宫差带路,自己就溜溜达达地找了最清净的路走。
没曾想,竟在这里遇上一个小宫女,躲着人哭呢。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会在这里?若是遇上了禁卫或者内廷官,抓你个玩忽职守就不好了。”
“走开!”
“咦?小孩子不能这么没礼貌!”也许是在戏文里年纪大了,又许是这官职的缘故,顾影油然升起一股教做人的冲动,蹲下来就打算长谈。
“我让你——”
李澈正烦乱着,本想怒斥一声,一抬头看见顾影的面庞,就怔住了。
顾影脑子里只觉得“嗡”一声,从蹲姿直接跪了。
“太子殿下!”
戏文前情,李澈刚启蒙的时候,是顾影教她认字书写,有一段师徒之谊。所以顾影一看到李澈,记忆就立刻被引动,知道了这小女孩的真实身份。
还好她反应快。
李澈没想到会忽然见到她,慌乱地擦着泪,口中寒暄:“顾大人你、你怎么在这?快平身,不用多礼。”
“太子殿下才是!”顾影站起来,也把李澈拉起来,一脸惊讶问,“您怎么穿着小宫女的衣裳跑到这里来!”
“我……”
李澈对她熟悉,差一点就要说实话。可是转念一想,除了他既知的几个长辈之外,在这宫里和朝堂上,她暂时不能相信任何人。
“我读书太气闷了,出来散散心。”
顾影知道她最喜欢读书,如此扯谎完全不对劲。也知道太子小时性子很活泼,爱说爱笑的,方才对着她这熟悉的人,都是满脸戒备。泪眼之中,盛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为难和愁苦,令人十分放心不下。
再想问个究竟,顾影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收起脸上的担忧,尽量轻松地问:“殿下出来外宫,可带了宫牌?”
李澈闻言摇头。
“那是否可有人接应?”
李澈犹豫了一下:“把我送出来……就走了。”
那都是宁王的人,也不会把她当做真正的主子,只是随便接应一下,管来不管回的。
“胡闹!”顾影脸色阴沉,“这外宫人来人往,有的角门还通往瓮城,再出去就是皇城大街,万一……”
李澈低着头不做声。
顾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委屈殿下一会儿。您快装作给我引路的样子,我把您送回内宫去吧!”
李澈点了点头,学着宫女常见的低头走路姿态,引着顾影就向内外宫交界的宫门处走去。
未到宫门,只见前边有一宫侍小跑着迎上来。
“这位大人!您可曾见——啊?殿下!”
顾影急忙打手势:“嘘!不要声张!”
不等李澈抬头,那宫侍便半蹲下来行了个礼。李澈看了他的模样,心里一松,低声唤道:“食萍哥哥。”
顾影听这名字,就想起阿光身边的“采薇”。
“你是崔贵君身边的?”
食萍年轻不认得顾影,而且对一位外臣的打量毫无兴趣,眼里只有太子一人。见李澈小脸泛红,眼睛也肿着,就知道她一定是痛哭过了,心疼不已。
偏偏她们重明宫为了保护太子,不能公开做出和太子很亲近的模样,好叫人为难。
他虽不理顾影,但不得不顾忌外人。于是故意板起脸,责怪道:“殿下怎么这副模样!崔殿下已经发现您不见了,亲自带了全重明宫的人都出来找,还好是让奴婢先找到了,若被崔殿下看到您这样子,谁知道他会怎么罚您呢?走,快和奴婢去换换装束,看能不能遮掩过去!”
李澈低着头,乖乖地牵起他手,就想把个受气包的戏做到底。
可顾影是什么人?演过多少戏?一眼就看穿了伪装。
“食萍,你们家殿下若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亲自出来寻太子。我不是外人,不用在我面前装蒜。”
食萍这才一惊:“您是……”
“御史中丞顾影。”
食萍虽然年轻,不像采薇亲历过这段故事,但也隐约知道宫中传闻。他这猝不及防见了当事人,就好像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不由得心里慌成一团,急忙顾左右而言它。
“太子殿下,我们快走吧!”
顾影也是苦中作乐惯了,一看就知道这戏文中少不了风流传言,自家觉得很是有趣,就在后面紧紧跟着,口中还絮叨。
“食萍,你别慌,你家殿下若是真的动了气,要罚太子殿下,那么下官就更要跟着去了。说不定他看在下官的面子上,还能缓和一下,父子关系就不会闹僵了呢。”
食萍只觉得这话里信息量太大了,哪敢回话?拉紧了太子闷头朝前走。到了内外宫交界的侧门,却一步也走不动了。
是崔贵君领着重明宫差们,就在那里等着。
食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影却心中欣喜,走到不远不近,刚好能彼此看清面容的距离上,望着阿光笑了笑。
“殿下,别来无恙。”
啊呀,阿光也太好看了吧!
当初这五官都是她一手造就,经过岁月考验,再打磨出他自己的沉稳气质,比二十岁的郎君耐看,留得住味道。
阿光这几天在剧情里忙碌,没什么需要无情仙帮忙的,也就不知道顾影会来。乍一遇自家女主角的面,不由得心潮翻涌。
戏文里的贵君属于皇上,可他的本心,都系在顾影的身上。
他从未见过现在这样的顾影,练达通透,疏阔风流,只要站在这里,全身上下都透着股成熟女子的魅力,叫他的心口一阵一阵发热,快把他整个人都蒸干了。
啊,太可气了!
对面男女主角是名正言顺的妻夫关系,造反的时候都能影形不离你侬我侬的。她们两个却又是这样,相见不能相认,相知不能相守,连个亲近的理由都没有,最出格的不过是这样对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娘是路人!
顾影看阿光抿着嘴,眼里全是幽怨,又是心疼又是想笑的。
“不如我也反了吧!从前又不是没反过。先清君侧,再解决君王,然后把阿光抢回来浪迹天涯。”
然后转念一想:“对啊,这戏文既然设定了皇上有棒打鸳鸯的风流史,那我也可以从这里做文章,让宁王对我放松警惕,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帮阿光的忙。”
于是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望着阿光道:“殿下,外臣来给太子殿下做个担保。她原也不是贪玩的性子,只是年纪小些,偶尔出格在所难免,殿下也不要过于苛责,把她逼得太紧,失了年少欢乐。”
阿光立刻会意:“年少欢乐?”
他自嘲般地一笑:“这深宫庭院之内,从来由不得什么年少,什么欢乐。顾大人有自己的职责,又怎么能一直挂念着我们内宫的人?这便不耽误您的公事了。”
说完,转身要走。
顾影却仿佛情不自禁的模样,不顾旁人在看,向前赶上几步,道:“阿光!”
重明宫所有的宫差都被这直接了当的一声呼唤吸引,全集中了目光。
只见这几天来一直面色严肃的崔贵君,像是被敲开了一道脆弱的裂痕,闭上双眼,睫毛微微发颤,强攥着手制止自己转回去看她。
顾影便在他身后,目光含情,久久注视。
“好好照顾自己。”
阿光却小声而迅速地吩咐:“起驾回宫。”
便揽过了李澈的肩膀,步履匆匆地往内宫深处而去,仿佛落荒而逃。
第158章 来啊
,互相伤害啊
“父君父君, 你和顾大人……怎么这样说话呀?”
李澈年纪虽小,却在刚才的对话里品出味来。不过她是跟着回到重明宫,又和阿光在殿里独处的时候, 才小声地问出来。
阿光也不忌讳:“嗯,那是骗人的。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于是家里长辈便议了亲。不过后来皇上要娶我,我便进了庆王府。这些年, 宫外一直有传言, 说我们余情未了什么的, 刚才顾大人和我故意这样做,是让这宫里的眼线得到假情报, 好告诉宁王。”
李澈点了点头:“就像我们两个装作不合一样!”
“对,一样。”阿光笑了笑, 提起正事来,“殿下,您看皇后殿下那边还好吗?”
“我让暗卫们加了班,又让乘鸾宫好好留心, 所幸皇后父君身边的眼线都是些粗使的宫差,不成气候。为免打草惊蛇, 就留着了。皇后父君如今封了宫, 多有不便, 那些眼线并不忠心,想必很快就会想法子闹着要走。到时候, 我们顺水推舟就好。”
“都是内臣们无能, 不能保护殿下, 反倒让您跟着操劳。”
“唉,父君也不要自责了。”李澈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皇后父君说他会在暗处想办法,我让他不要暴露,他又让我听父君你的安排,多去看看母皇……我真不明白,我们家这么团结,怎么还能被宁王钻了空子,在宫中安插这么多人为她卖命?这可是造反啊!诛九族的大罪!”
“或许就是因为太团结了,”阿光轻声道,“殿下还小,本不该学这些。但是既然提起,我这几天也恰好反思了一下,正是因为我和皇后殿下没有什么矛盾,宫里的人员也就没有什么轮换的契机。日子这么长,晋升制度又陈旧,许多有心做事者不得出头,就会这样把路子走偏了。”
李澈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我还要多考虑考虑。”
“那,委屈殿下,我们按原计划继续苦肉计了?”
李澈点了点头:“皮肉之苦倒是没什么,只是父君的名声又扫地了,你才是牺牲最大的人。”
阿光欣慰地笑了笑。
当天下午,慕白岚去了趟凤雏宫,随即匆匆去找宁王。
“殿下……都是我一时心软,答应了太子去看望皇后,我也不知道崔氏竟然会撕破脸面……可怜太子无端受责,一直闭门不出呢。”
宁王有点头疼:“崔氏也跟我阴阳怪气了几句,说——”
“说什么?”
宁王看着慕白岚委屈的样子,想到崔贵君骂慕白岚是鸠占鹊巢之类的,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于是打了个哈哈:“没什么。他这个人,心高气傲惯了,脾气怪,本王不和他们这些久旷的怨夫一般见识。”
慕白岚一副气不平的样子:“哼,他这个人坏得很。根本就不是把太子当做孩子,而是争权夺利的筹码!太子才这么小啊,无非是想念从前的父君去看看而已,他就又责骂又罚跪,在孩子面前怎么能做这种恶相呢!”
他愤愤数落:“要不是我的人多心注意着,一看他发了狠心,就及时找借口进了重明宫,救了小太子,真不知道他要把孩子罚跪到什么时候!怪不得小太子看不起他,不认他做父!”
宁王倒有些不同意见:“你说你也真是,澈儿不是咱们王府的孩子,更不是个寻常孩子,你既知道这个,和她交往就得格外小心。你看,安排人带她出去,怎么不安排人带她回来?你明知道崔氏把澈儿当筹码,那人忽然消失了,不去上学也不在凤雏宫,他当然慌,当然急!幸好澈儿性子仁义,没把你供出来。不然崔氏要是过来打你,咱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只能挨着了!”
“野蛮人!”慕白岚抱怨,“他身手真有这么好?我看那天他跟杨皇后厮打,也就是王八拳嘛。”
“他可是拜过终南山的仙长做师傅,学得一手好剑法。那天他手里又没剑,可能发挥不出来。岚儿,你可别冒进。你不知道,他们重明宫里供着皇上赏赐的十二把名剑,全都是开了锋的,能杀人的!你当心他真的狗急跳墙。”
“他还敢在内宫里用剑?”
“皇上特许啊。”宁王撇撇嘴,“不然我为何敢关杨皇后,也不敢关他?他不但练剑,他还练兵。曾经将宫差们编营结阵,亲自击鼓指挥过演兵。虽然只是一场节目,但当时观看的丹阳侯都说,此子若投生在杨家,当领那支著名的‘男子军’,说不定还能建功立业呢。”
慕白岚穿越后,也听过男子军的威名,一听宁王反长他人威风,就不高兴了:“也就是说说好话,你们还当真了。”
“你看,”宁王笑道,“这不是告诉你,对手很强,你这次做得有疏漏,下次接受教训改改就是了嘛?还生气起来了。”
她起身走过去,在慕白岚鼻子上刮了刮:“一生气就皱鼻子,将来起了皱纹不俏丽了,嗯?”
慕白岚一惊,急忙捂住自己的脸,逗得宁王又笑他又抱他,两人打情骂俏好一阵子才罢。
宁王还有许多公事,自然不能尽兴,于是又回到桌边,提起笔来:“哎?看到公文,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方才慕白岚的衣带松开了,这会正低头整理着。
“顾影和崔氏,好像确实有点问题。”宁王若有所思,“今天顾影入宫先见了崔氏一面,然后来到养荣殿,非要找皇上回话,坚决不跟我说。我怀疑和见了崔氏的事有关。眼线报告说,看她两个那意思,像是旧情难忘,但这种事情我可没法子验证,岚儿你行走后宫,多查问查问。”
“我就说吧!她们一定有问题!”慕白岚两眼放光。
他穿越之前,可喜欢看那些穿越小说了。宫廷秘辛被男主角无意牵动,然后抽丝剥茧什么的……他早就想试试看了!
若是真的能打掉崔氏,整个后宫还不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吗?
慕白岚心情雀跃,赶紧和宁王告辞,回他住的房间,带上几份刚研制出来的香水,就迫不及待跑去拜访后宫郎官们了。
却说顾影,上午虽然见了阿光,很是开心,可在公事上遇见宁王,着实碰了个软钉子。连养荣殿门都没进去,更别提和皇上汇报灾民被人指使生乱的事了。
出宫之后,几个平素相好的同僚、世交早准备下了给她接风的宴席,一群好友在湖上泛舟,又请了京中几位当红的清倌儿作陪,弹琴唱曲,快乐逍遥好一阵。
可在顾影眼里,这些哪比得上阿光那惊鸿一瞥?
“怎么?晚上不续摊了啊?”好友望着她调笑,“出一趟差事回来,这么大的人改吃素了?”
“胡说八道,是我娘和我爹让我早点回去。我昨晚回去也就睡一觉,今儿又在外边一整天,再不回去,下次不许我出来了。”
“啧啧!还得娘爹管着。”
顾影邪邪一笑:“那当然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家里有河东狮子、黄脸阿公,倒不如我这单身爽快。秦楼楚馆开门迎客,倡优伎子一茬一茬换新,只要我喜欢,夜夜都能尝鲜茭瓜。”
“吁——好不要脸!”
画船靠岸,顾影背着一片嘘声跳上了岸,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惹来船上好友笑着拿瓜子核桃皮丢她。
“唉,别看我说得热闹,那也就是戏文设定。实际上呢,还真是个吃素的。”
她脚步轻快,和无情仙聊着京中局势,不知不觉走到家门。
“大姐!”
一个还未及冠的小郎君,忽然从影壁墙后跳出来,大叫一声。
顾影刚听到无情仙说宁王最终目的是谋反,虽然心里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坤儿!你怎么还在家!”
她这弟弟,长着那张标准的贴旦脸,小厮是他,好友是他,阿光身边总有他。照理说,这个角色应该在宫里,还是阿光的忠实死党才对啊!现在阿光在宫里忙着,他在家里待着算怎么回事!
这小东西!在戏文里越来越自由散漫!必须教训!
“我是嫁出去的郎君,又不是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娘家如何不能来?我偏要来!”顾坤才不知道他姐姐在想什么,撅着小嘴有点不开心。
“你和宁王成亲才多久?哪有个新婚燕尔赖在娘家的道理?”顾影忽然想起从前的戏文规律,“你实话告诉大姐,是不是感情不和?宁王他嫌弃你?”
“没有啦!”顾坤还傻乐。
顾影一想到戏文设定,心里就直冒火:“你未嫁之前,我早就和你说,咱们家这等出身,想嫁到谁家做正头夫君不行?偏偏你不争气,看上李峥那个混球,一哭二闹三上吊,上赶着给人家做侧室!我刚才还想问问你是不是有恶仆欺主,一想到你这地位……唉!人自辱则人辱之,就算是人家欺负你,也只能受着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顾坤气得叉着腰嚷道,“你回来一趟就知道训我,亏我还跑到门口来接你!”
“吵什么!”
顾主夫赶紧从屋里出来。
真是的,她姐弟俩又开始抬杠!
他这两个孩儿,别的还好,就是不能往一起凑。一旦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亲不到一刻钟,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气得堂上二老头疼不已。
真不知道别人家五个七个孩子的,是怎么过的日子!
“阿爹阿爹!”顾坤脸上稚气未脱,连跑带跳就抓住顾主夫的胳膊,“这可不怪我!是大姐他不盼着我好,硬说我是被殿下扫地出门的!”
顾主夫有点责怪:“影儿你也真是的,跟你弟弟男孩子家逞什么口舌?殿下前儿还专程过来看坤儿呢,脸上高高兴兴的,哪有你想的这样!”
顾影把手一摊:“这小子告黑状,我原话可没这么说。不过啊,爹你不知道,我说他是为他好!”
“呸!我不信!”顾坤捂着耳朵。
顾影神神秘秘凑过去,对顾主夫:“我今早上进宫,发现那宁王啊,在御书房办公,不用宫人内侍,只有她那慕侧君伺候着。哎哟,甜蜜得不得了,一会盖印,一会磨墨,写着批注还相视一笑……看得我心里咯噔一声。你说她不带咱们坤儿入宫去,却带那慕侧君,我总不能冲上去直接问她吧?当然回来问坤儿了!”
“什么!!!”顾坤当场跳脚,“慕白岚这狐媚子!当初是他诳我说宁王公务繁忙,我们各自回家不给妻主添麻烦!敢情他就是骗我!”
顾影瞟一眼顾主夫:“您看看,就这个实心眼子,别人说什么鬼话他都信,能不吃亏吗?”
顾主夫也带了点责怪,看了看顾坤:“快要及冠的郎君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不行!”顾坤急得握着拳,“家里待不得了!收拾东西!今晚我就进宫!不能便宜了那小蹄子!”
第159章 唯不忘相思
“看看, 又说风就是雨的。”
从前每一部戏文里都有这个小朋友,顾影对付他相当有经验,一看他三言两语就掉进坑里, 心里好笑。
“今晚哪还来得及?等你那些衣裳箱笼、大件小件都收拾完,还不至少要三更天?你别急,横竖我明儿还得进宫去,咱们一道去。”
“可是——”
顾影把脸一板:“你要去, 总得有个由头, 也不能迷迷糊糊的。如今你这个样子, 去了倒容易,可见了她李峥, 你要怎么说,又做点什么?你总不能冲到养荣殿书房去数落她偏宠吧?到时候那慕白岚装得温柔懂事模样, 你却像个斗鸡似的红着眼儿闹腾,那就别怪人家不宠你,都是你自己作的。”
顾主夫在旁边一直点头:“你姐说得是!”
顾影看他眼神动摇,也不再穷追猛打:“你先自己想想。”说罢抬脚就要走开。
“姐!亲姐!”顾坤这才知道服软, 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望着。
顾影笑着点点他额头:“慌得这个样子!我先回房去, 换个家常的衣裳!待会用膳时分, 好好跟你说说。看你这次还不听我的?”
“听听听!姐姐最好了!”顾坤顿时变身马屁精, 乐颠颠地陪顾主夫去备宴了。
顾影等的就是这个一家人都在的场合。
“娘最近早朝,万事可都正常么?”
顾夫人正有一箩筐的不满。闻言屏退了侍从人等, 才面色不快地低声抱怨:“如今我们太常寺的差事是没法做了。宁王忽然跳出来监国, 本来就很多事务不明, 举手投足都得我们一遍一遍上奏,成天耽误得多少工夫?内廷又传出来消息, 道是皇上已改诏,要我们筹备典礼,准备着宁王登基。在那之前,却又有个典礼,给崔贵君封后?礼部说不出个所以然,宗正司也不给个准话,乱七八糟没个头绪,给我烦得。”
“我今天进宫所见,也是一片表面安宁,实则人心浮动。”顾影沉着脸道,“现如今外边都传言宁王逼宫改诏,我想着咱们家这处境尴尬,就跟宁王保持点距离的好。可是咱们家这位活宝——”
“大姐公报私仇。”顾坤闻言,撅着嘴不高兴。
“你还有理?”顾主夫这下也不再护着儿郎了,“当初爹问你为何回家,你道是妻主忙着,你闲来无事。如今一看,真是年幼无知靠你不住!你妻主如今做的是什么事,究竟忙些什么,你娘你姐就指望你给个准话了,你却两眼一闭,一概不知。到时候若真是变了天,全家遭殃,你就抄着手看热闹吧!”
儿郎嫁得门第虽高,却不能帮衬妻女的仕途,反倒是危险的拖累,顾主夫又是怕又是急,肠子都悔青了。
顾影寒着脸,道:“如今尘埃不定,外头风言风语,什么话都有。说好听的宁王是侍疾伴驾,为皇上分忧;有嘴碎的,连篡位夺权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了。你得考虑,你这妻主在风波里要怎么收场,收场之后,你宁王一家要落得什么名声。”
“公道自在人心!”顾坤急得很,偏偏他确实不知道内情,竟然被全家围攻无处辩驳,“殿下她……她……温存善良,连杀鸡都看不得,她能造反?好歹也算是一门亲戚,你们怎么能相信外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顾夫人瞥了儿郎一眼,叹息道:“你爹方才说的对,咱们家原本还能有个主心骨,而如今你在家安住,娘和你姐姐仿佛耳聋眼瞎。早知如此,把你嫁给清流人家,安安稳稳倒合适些。”
顾影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
她原本想着,陈清关系,晓以利害,把顾坤说动了,进宫去做个内外策应。但毕竟在戏文里合作了这么多次,心里总有一丝不忍,怕他真的搅合进去,吃亏伤心。
“坤儿。”她语气放柔,伸手去拍了拍顾坤的手背。
顾坤就把手拿开,放到桌下去,低着头不吭声。
被全家数落没用,心里当然委屈。又想着慕白岚独占宁王夜夜笙歌,自己却冷衾孤枕,只能被动地等宁王施舍恩泽,就更委屈了。
以前他是娇宠无限的千金小公子,如今娘家和妻家都容不下他。
顾影无奈地一笑,抬眼和顾家二老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道:“咱们家不是迂腐酸丁,你也不用打着给宁王扛牌坊的主意。朝里的事我和娘会想法子周旋,你夹在中间可能不好做。不如让宁王放了你出府,别趟这浑水了,行吗?”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顾坤彻底恼了,“殿下是好人!”
“可是她如今干了说不清的事,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殿下她一向是忠心的,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平日里也没有过错,凭什么休我?要说还是那慕白岚有问题,都是他在王府一手遮天,把我从殿下身边排挤开,让殿下只听他一个人的。若殿下现在当真做了傻事,那也是被这妖精蛊惑的!抄家灭族的短命货!”
顾主夫气得拍了他几巴掌:“活祖宗!你说归说,气归气,就不能小声些!”
“好了好了,我也看出来了。”顾影被对面女主角的光环闪瞎了眼,“你呢,对宁王死心塌地,又没有那份心眼。不如这样,你也别露出什么,依然跟宁王好生地谈情说爱,说不定安抚到她,也能让她少走点歪路。娘亲你想办法问问杨家,杨皇后现今是怎么个意思。”
“丹阳侯杨家?”
“嗯。您不觉得奇怪吗?杨皇后莫名地销声匿迹,外边又疯传崔家阿光要封后,丹阳侯竟毫无作为忍气吞声?”
顾夫人苦中作乐笑了出来:“绕来绕去,为的竟是阿光。”
顾影倒不忌讳:“少年韵事不足惜,只是牵挂习惯了,舍不得他为难。”
昔日小儿女那一场分离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的事。顾夫人心里刺痛,伸手去拍了拍顾影的肩。
顾坤想到她那往事,顿觉自己这点挫折微不足道。于是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讨好:“姐,我进宫去后,也会帮你打探的。”
“哎?都这么看着我看什么?”顾影笑了笑,“吃饭吃饭,明天起可有不少事要忙了。唉,你们看说了半天话,菜都凉了。”
她是真饿了,也是真想开了。
阿光在戏文里苦了好几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做皇后做太后的,偏偏遇上这出对台戏。她就该本着君臣之分,尽心辅佐,两人共享荣光才像话。跟这个目标一比,那些私人的情爱确实不算什么,大不了回到后台多待一阵子,好好补偿一下。
可在戏文里的其她人看来,这就是满腔风流化作一声轻叹,令人着实惋惜。
京城之外的紫微观,供奉着本朝国师灵虚真人,也担当着承天启人的职责。凡有社稷大事,都需要在观中卜算天数,预测吉凶。
阿光来此,名义上是为皇上的病体祈福,实际上是别有用意。
在外人看来,这是崔贵君迫不及待想要封后,于是来卜问一番。其实,是无情仙向阿光透露,她在这紫微观里留了一手,必须他顺势来一趟才行。
平时,紫微观中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前来拜谒,人来人往的。阿光要来,观中便要清道、扫门、封山,将闲杂人等一概隔绝在外。
“清修之地,也屈服于人间权势。所谓国教,不过是君王手中权柄上的宝石,徒有个神秘的意头罢了。我连这世界是怎么构建的都一清二楚,也知道要如何努力,才能带动戏文中的运数,改变角色的结局。那么这所谓卜卦,无非是对她人的安慰,于我又有何神秘可言?”
阿光心中默默地想着,脚步沉稳缓慢,走过山门。
他却不知,在他想到这些的时候,紫微观后山深处的小屋里,正有一个打坐修行的道人忽然心血来潮,再也坐不住蒲团,于是捂着胸口张开双眼,怔怔自语。
“天数……”
那道人调息片刻,心绪稍稍平复,望向窗外。
在旁人眼中,青山,道观,白云,一切如旧。可在她的眼里,可以看到从山门那里缓缓升起一团云翳,不浓厚,却很稳定,内中隐隐透出五色光辉。
“先天之气!”她瞠目结舌,“这就是吾师所说的先天之气!竟然真的有……来者是何人?”
她也不顾自己多日不曾梳洗,随便披上件破道袍,蓬头赤脚就冲出了屋。
观主原本吩咐过,今日除必要接待的几位道长,其余人等皆不能随意走动,以免惊扰贵人大驾。所以那道人一路也没遇上徒子徒孙,竟不受阻碍地飞奔,径自望着气,直闯进灵宫正殿。
观主见她忽然出现,吓了一跳。
“师叔祖?你怎么来了?”
那道人也不答话,两眼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位穿着华贵,背对着自己的郎君。她本也不是世俗之人,不拘世俗之礼,伸手就要往那郎君的肩膀上拍。
手还未至,却只见他没有回头,口气中带着熟稔:“原来是玄幽道长。”
接着,这郎君转过脸来,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巧啊,又见面了。”
玄幽确定,此人的相貌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心里莫名觉得应该是认识的。她为这样的感觉大吃一惊:“你……你怎么……”
观主也慌了神:“师叔祖!你们认得?你们如何能认得?”
无量天尊啊!她这个人修行浅薄,凡尘不净,这才被众人推举为观主打理庶务的,实在望不透这些高人!
她只是觉得,玄幽师叔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羁世俗,甚至是世人眼里惊世骇俗的事,才会让一个后宫郎官说出这种开场白来!
第160章 良禽择木
(有作话请一定要看)
殊不知, 在外人看来,崔贵君这高深莫测的微笑,急死了虚空中的无情仙。
“哎呀!阿光你怎么这样!说了别笑!神秘!保持神秘!”
“不行, 保持不了!”阿光内心都快笑得倒下去了,面上能维持这种僵硬的微笑,已经是忍到了极限。
他分享过顾影的记忆,当然知道玄幽在上一出戏文里是什么模样。但无情仙告诉他, 一定要装神弄鬼, 把玄幽震慑住, 才好为己方所用。他想来好笑,本来也就是一笑而过, 但无情仙总不让他笑,他笑意反倒越来越浓。
“我如今没有办法完全接管你的身体, 你随着我说一遍。”无情仙直接阻止无效,只得强行转移话题。
阿光随着指示,便向玄幽道:“本宫虽在俗世,但自幼与道门有缘。于终南山学艺之时, 曾一梦三日,见得许多光怪陆离的过去与未来, 并承蒙仙人授我片语天机。在此梦中, 也曾见过道长一面, 故此与道长相识。”
观主在一旁听得这话滴水不漏,暗暗咋舌:“怎么宫里竟会有这等得道之人?难道外边传言不足信?难道杨皇后没落, 崔贵君起兴, 乃是因为天数到了?”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殿下,可否……”
她小心地望着阿光, 只见阿光伸手先请玄幽。一群宫差眼观鼻,鼻观心,整个大殿里诡异地安静着。她也只好屏着呼吸在前边带路,一直将贵人引到收拾好的丹房之内。
阿光正打算把这事传得越开越好,于是将门户大开,自己端坐在主位,请玄幽坐了客位,这才收敛情绪,拿出他该有的高贵姿态,道:“不瞒道长,我此来紫微观,非是寻大国师,而是专程来找您。”
玄幽是个孤儿,还不会讲话时,便被人扔在这紫微观门前,被前任大国师算到有师徒因果,亲手去捡了回来。她学说话便学念咒,学写字便学抄经,游戏便是结印画符,小小年纪常有惊人之语。
她从小做梦便没闲着,总是梦见自己前生也是道人,精通医术道法,还很擅长吹奏乐器。也偶尔梦见一位仙人,教她望气之法,给她看些过去未来之事。
如今她虽然才二十几岁,功力便已远远超过了灵虚大国师。看在她的辈分和修为上,全观都敬服她这位师叔祖。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高手的寂寞,即便修为通天,也无处与人说讲,只得常年闭门潜修不问世事。
没想到,今日遇见同有仙缘之人,还说是专程来找她的。玄幽兴奋地睁大双眼:“施主要和我了结什么因缘?”
阿光道:“我深知修仙的法门玄妙,一直很想弘扬道法。但如今我未能在命运的正位上,其名不正,其言不顺。所以,我缺道长助我一臂之力。”
玄幽稽首道:“贫道今日望见施主先天之气,并非人间富贵之缘,而是累世修行之缘。若将眼光放长远,人间这一座正位,也不是施主的归宿,不如早日归回道门,修一个正果,岂不逍遥?”
阿光觉得这般痴狂于道术本身的玄幽,比从前戏文中那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可爱多了,也有几分亲近的意思:“人有缘法,也有劫数。这一遭乃是我必经之劫,遁走无用,只有面对了。”
玄幽伸出手来要掐诀推演,阿光抬手制止:“道长不可!”
“为何不能算?”
“非是不能,而是无定数,算不出结果来。”阿光目光坚定,“我梦中的仙人与我提到这一劫,最近我所经历的事,桩桩件件都对应了渡劫的征兆,想来渡劫契机也快到了。我自己思忖,觉得若有道长相助,渡劫或许更顺利,所以前来紫微观,请道长下山一走。”
“好!这便走吧!”
“道长莫急。我既然来观中,还要为皇上的病体祈福……”
“这有何难,待我一观。”
玄幽把头发随意往耳后一别,出房门立在开阔处,往东南方望了望,又进来道:“皇宫顶上的红云确实要散了,皇上这病快到头了,痊愈不了了。虽然你有道缘,但没有修行,也是凡人之躯,祈福只不过是自家唠叨些没用的话,不祈它也罢。”
阿光真没想到,玄幽这个戏文里的配角,竟然能一个非修仙的世界里修行到这个地步。原先还有些轻视之心,如今全都收了起来:“道长若会望气,应该能看出我的气和皇宫的关系……”
“你们,关系不大。”玄幽不善和人交往,想到什么就直说,“我刚才说了,皇宫那里是人间气,你是先天气。若不是你锦衣华服、前呼后拥地坐在这,我还真看不出你和皇宫有关联。你不属于那,不过想想,你关键的劫数在那,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有些为难,抓了抓头发,看了看阿光。
“我听师姐说过,你们宫里的事都离不得皇上办,可能确实挺为难的。要不这样,我给你起个坛,聚一下气。不过我先说好,这作用……”
“道长!”阿光及时喝止,“玄幽道长修为高深,肯出手解困真是再好不过,就这么做吧!”
虽然他心里有数,但若这么大咧咧任其宣扬皇上没救了,那宁王还真敢明天就登基!
“啊,不能说啊。”玄幽只是不擅长和人交往,不擅长绕弯子说话而已,别人的意图还是能懂的。
于是也不在意,点了点头:“那行。今天气运就挺好,早做法早下山。我让徒侄儿她们去准备一下,你也准备着走吧。”
待紫微观事毕,众人紧赶慢赶,也是晚上才回宫。
玄幽迫不及待,先去看了皇上的病。望闻问切一番,也知道自己在礼貌上顾不周全,眼巴巴地看着阿光问:“我能在这儿说吗?”
皇上经过聚气,精神比从前好得多。早就听大国师说过,观中有这么一位累世修行的活神仙,但没想到阿光能请动她,就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就在这说吧。”
玄幽道:“陛下这病,我见过先例。”
皇上眼睛都亮了:“可能治愈?”
玄幽脸上也有些笑意:“与其说是病,不如该说恭喜。我道门修行高深的前辈,若出现这个脉象,很快就会羽化登仙了。”
皇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偏偏玄幽更开心了:“我师傅羽化时便是这般,后来广发贺帖,请各山门同道都来我们观里论道吃斋,可热闹了。”
阿光有点后悔让她在御前瞎说大实话了。
因为无情仙在他耳边解释道:“是这样的,她们道士炼丹服食,时间久了也会重金属中毒,所以……”
所以?
刚才又是望气又是开坛的,搞了一整天不可思议之事,现在怎么又回归到“赛因斯先生”(科学)管的范畴里来了?
无情仙是太想赢过对面的戏神仙,以至于把所有资料设定家底都倒了个干净吧!
“唉,最近朕总是幻想还能痊愈,还能夺回掌控朝堂的权力,看来是做不到了。”皇上有些伤感。
阿光正愁没有契机把顾影推到台前,此时便不顾什么后宫干政的忌讳,急忙接话:“陛下,外臣之中也有许多是忠心可靠的。陛下未曾发病时交待下去办的事,大家还都在办,只是如今,中间隔着一个宁王,反响传不回您的耳朵里来。”
“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皇上被提醒到了,“你传朕的口谕,去顾家问问,顾影赈灾回来没有?有没有消息说何时回?要是她在京里,现在就让她来。朕才不管这个时候她是又去泡花楼了还是又听琴吃酒了,拎也要给朕拎回宫里来!”
阿光听得一笑:“陛下这话,可让臣侍怎么传啊?”
不过依然叫来值守的舍人,给了宫牌,让她们即刻宣顾影来。
皇上或许是觉得最近时日无多,又常见阿光在这里,不时地就感怀过去。见他送走了舍人,从外殿转回,自家倚在床头望着帐顶,幽幽地道:“都这么多年了……”
阿光装做不懂:“什么?陛下?”
皇上也不说破他,继续道:“她虽和朕置气,但后来做差事依然是尽心尽力,总是没有误过。”
她转头看着阿光道:“似你这样……你这样的……她当时怎么就舍得放手?”
阿光心里一惊:“这话题没完了?”
他在脑海中叫了几声“无情仙”,并无人应,便有些明白:“皇上这话,来自对面的戏神仙!她要从我和顾影的言行里挑出刺来,用我们的关系做文章!”
想通了这节,他反而安定下来。
因为,这就是他和顾影想要看到的。
用各种情感扰乱对面的戏神仙,让慕白岚患得患失,让宁王沉溺在私事和两个侧室相争的温柔乡中,而己方要趁此机会多关注政局,将大权拿回来。
他乐得周旋。
“陛下,良禽择木,良驹择主。似您这样的英主肯纳臣侍,是臣侍的恩遇和荣耀。她自知不如陛下,当然没脸面苦苦纠结。”
“这话可不对。”皇上淡然一笑,“你打量朕不知道?”
“陛下,知道什么?”
“知道你不愿放弃,扬言若手持龙泉,当劈了朕这昏王。”皇上自嘲一笑,“朕那时也告诉自己良禽择木的道理,于是不出面,不做声,是因为母皇圣旨已下,你就必须进王府来,属于朕。当朕知道她为了躲你,索性躲到秦楼楚馆中去,害你伤心痛苦才答应退婚的时候,朕曾想,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婚约,女子之情爱也不过如此。”
阿光对这戏文的设定无奈了,只得垂着眼听。
“后来,你在王府过生辰,朕赐了你龙泉宝剑。说来好笑,你将它拔了出来的时候,朕还有点担心你践行诺言,真用它砍了朕。
“可是你好像都忘了自己说过那些话。朕又不确定了,觉得你既然能抛开她,也可能不把朕放在心上。于是,你每年生辰,朕都赐剑给你,看你究竟心意如何。
“一直到你为朕演兵,朕才明白,从前把你看得小了。后来你总说朕对你的宠幸和赏赐都太多了些,你却不知,那原本是欠你的。”
皇上说得情不自禁,将他的手拿起握在手里:“崔郎,朕如今也和顾卿当年那样,到了不得不放弃你的时候,才明白她当年的心。那个年纪,那个情分,那个关头,做出那种选择——难啊。”
“陛下……”
皇上认真地望进他的双眼。
“崔郎,朕无望了。
“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次,倒不如保全了你,接续上你们的旧情意。
“朕放你随她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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