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反将一军
“陛下!”
阿光糊里糊涂听了半天, 此一句忽然如同晴天霹雳,让他明白了对面戏神仙的意思。当机立断,霍然起身抽出手去, 胸口起伏不定,冷汗都流了下来。
他只记得这戏文里的两对主角,却忘记在戏文环境之中,皇上才是拥有权力的人。
她能抢人, 能放人, 能杀人。
“陛下, 这位崔施主,不会跟谁走的。”
看了半天戏, 一直被两人忽略的玄幽忽然插话。
皇上眼中闪过不明的神采:“此话怎讲?”
“若说我怎么算的,陛下可能不懂。但据我推算, 他此生情分极少,就算陛下不娶,他也嫁不出去。陛下娶得到他,这个属于强行结缘, 时间也很短暂,在他的命里影响不大, 甚至连情劫都算不上的。”
玄幽刚才也是看皇上讲故事, 对阿光感到好奇, 就算了算。
她能算到这位崔施主在最近三世之内都无姻缘,但说出来太惊世骇俗, 就挑这一世的说了。
不过, 说起来这位崔施主, 也是怪哉。不知是巧合还是劫数,他这三世的命运都是年纪轻轻便失偶了。但这里是皇宫大内, 若她说出来,岂不是在说这崔施主把皇上克死了?
那他也不用渡劫了,且等十八年后又是一个美人儿吧。
这点道理,玄幽还是明白的。
阿光暗暗庆幸,玄幽确实是本领通天,又不懂世故。若不是她解围,今天这一关只怕不好过。
皇上见他满脸凝重,自家倒是轻轻一笑,似真似假地道:“崔郎怎么这幅模样?朕不过看你连日侍奉得累了,说笑几句给你提提神。”
阿光仿佛这才缓过神来,气得口不择言:“臣侍多谢陛下的体谅!可陛下也不要诳我,若不是一向有嫌隙,如何能将这话‘说笑’出来!那陛下从前待臣侍的好,都是试探吗?臣侍竟然还以为这是陛下的宠爱和信任,颇为自得。如今戳破真相,让人好生寒心!”
皇上从来尊贵,递出去的台阶被他拂了,自然不悦:“那你这是责怪朕了?”
“对!恕臣侍不伺候了!”
阿光依然毫不服软,竟然吼了一句,便拂袖而去。剩下玄幽和皇上四目相对,不知所措。
“吵起来了?真的吵了?”
慕白岚双眼发亮,问自己的贴身宫侍。
宫侍眼睛都弯了起来:“一切如侧侍君所料!虽然我们的人没有听清,但最后崔贵君负气从养荣殿离开,那是假不了的。”
慕白岚胸有成竹:“皇上疑心他,也就会疑心顾影。怪就怪这对不老实的旧情人,在宫里还敢眉来眼去,必定会露出马脚,被我抓住。如今杨皇后圈禁,崔贵君失德,外臣中也有不少人投效了咱们殿下。这可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拈起盘子里新作的点心,不经意似的问:“对了,咱们殿下在做什么呢?这么晚了也不见回来。”
宫侍有些为难,却又不得不说实话:“殿下,在顾侧君那里。”
慕白岚顿时胸口堵得慌:“算了算了,偶尔也……毕竟她们古代女子……我还是得大度一些,不能管得太紧。”
想了想,又觉得不能便宜了顾坤,于是嘱咐道:“你去跟养荣殿的眼线联络,让她们再注意一下顾影和皇上之间的气氛,最好想法子待在寝宫里伺候,听听她们到底说些什么。若是皇上当真有了猜忌,那就立刻去找咱们殿下,报告给她。”
宫侍讪讪地问:“那样的话,时间会很晚了吧?若是打扰了殿下休息……”
“欲做大事者,怎么能老是想着休息?”慕白岚抬了抬下巴,在椅子上坐直了,“咱们殿下,可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铜漏滴滴,转眼已到三更天了。
顾影脚步有点不稳,从养荣殿皇上的寝宫出了门。
皇上在病中,身边没有个执事宫女相陪,也就没有人唱礼。她跪下行了君臣之礼后,皇上好像也忘了亲自叫她平身,就这么直接问起话来。她只得一直跪在床榻之前的石板地面上。
中原那边情势复杂,又和京畿之地的乱象有联系,本来说着就话长,皇上听得又认真,额外细细地问了许多事。她这腿一会麻木,一会刺痛,必要的时候都靠腰力撑着,很快腰背也受不住了。
总算等皇上问完,她只觉得身上筋骨寸断,没有一处吃得上力。
皇上这才发觉:“是累了吧?”
顾影笑了笑:“为陛下分忧,随时待命。”
皇上点了点头,不见得高兴,反而沉声道:“你是个好的。”
顾影不解其意,只赔笑而已。
然而皇上好像也疲惫了,微微合上眼睛,道:“天晚了,让人引你去集贤馆安置吧。”
顾影这才咬着牙站起来,轻轻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悄悄往墙边靠过去,手扶着墙借力,好容易转出门去。到了廊下,有宫女来扶,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缓过劲来。
以她多次演戏文的经验,心里也觉得皇上这人不对劲。在她的戏文记忆里,这皇上确实对她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让她从少年到如今都捉摸不透。
顾中丞不该明白此事,但顾影是站在戏文之外的,对其中之意一清二楚。
“若我是皇上,得知有个外臣敢在宫里就跟阿光眉来眼去,我可就不止这么整她了!”
她也想到了阿光考虑的事,也懊悔只顾得上对付宁王那两口子,才放出风声,冒充两人有旧情的。却忘了这病榻上躺着的是九五之尊,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她的东西。
想想也不行,假装也不行。
顾影还算是有功而返,尚且遭到这等对待,阿光那里肯定更是凶险。
“虽然说伴君如伴虎,可这皇上也太不知好歹吧!我和阿光念在大家拴在同一条船上,尽心竭力给她做事,为她的太子争江山,没料想这病猫反手一爪子,也能把人抓出血来!好人难做,腹背受敌,可恶!”
一路腹诽,来到集贤馆,却不料馆中还有一位客人。
“施主!”玄幽兴奋地等在这里好久了。
顾影当然认得玄幽,上一部戏文里被她害过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乍看见她忽然跟自己招呼,吓了一跳。
待宫女们收拾好离开之后,玄幽还赖在顾影房里不肯走。
顾影没办法,只得下逐客令:“道长,您自己有房间住吧?我真的困了,请您自便。”
“自便?就是干什么都行吗?”
“是啊。”
“那我要在这里。”玄幽双眼发亮,“哎,哎,施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身上的先天之气——”
“自便,就是除了在我这里之外,你干什么都可以!别缠着我了我不想看到你。”
“施主如何对我有这么大的成见?”玄幽刨根问底,“莫非你和那位崔施主一样,也和我有一段因果?”
“有有有,前世就认识你,那会你没这么吵。”顾影一边把她推出去一边随口道。
“前世!”
玄幽只觉得,下山一趟真是来对了!
芸芸众生卧虎藏龙啊!
她被顾影推了出去还不肯放弃,转身用手掌“啪叽啪叽”地拍着顾影关起来的门,从门缝里喊话进去:“施主,施主!人每天都要睡觉的,睡觉有什么意思?我们来说说前世的事情啊施主!”
崔贵君是个男的,她不好意思多问,以免俗人觉得她纠缠,可这位施主是女的,她一定得死缠烂打,为求仙道虚心请教才是!
顾影被她烦得不行了。
“找点事给她做做。”
于是缓缓吐纳,回想着云浪宗的心法口诀,故意隔几句跳几句地捡出来,似是而非地凑了八句,说给玄幽。然后道:“拿这仙家术法自己研究吧!若果然能懂,再来和我分说。”
这才睡了个清净的觉。
次日一早,顾影休息得好,心情也好了许多。
玄幽便又粘过来:“道友!道友这书精妙,我不能懂,但我还是想来找你请教!”
“对不住,昨天太困了,少跟你讲了几句。”顾影面不改色心不跳,重新把对的口诀放出四句来。
玄幽也是仙缘深厚,累世修行之人,一听就识货。急忙盘腿打坐,按照口诀中的法子调理气息,顿时觉得从前修行时的困惑,随着气息的流通,自然解开了一些。
“道友!不不,仙师!我何德何能,竟遇上您这样的高人!您收我为徒吧!”
顾影被她逗得直想笑。
客观看看玄幽,觉得她现在这痴迷修道的模样顺眼得多。于是半真半假地开导:
“我前世虽有修行,不过都是些制药炼丹,也没什么大成就,这不照样未入仙班,而是转世投胎了吗?
“你其实前世修行就很不错,只不过是我的对头,后来多行不义,就没有度过生死劫。这一世再见,我看你修行得挺好,可要珍惜,不能再乱搞害人的事,努力自渡就行。
“至于收徒,大可不必。这些口诀在我们前世根本不算秘密,我都会循序渐进告诉你的。”
她所练的云浪宗心法,乃是修行世界里的精要,简练而高深。玄幽能这样被人带领着窥得大道一角,已经像是挖到了一座宝山,只对她和阿光心悦诚服。
而且,从前无情仙在筹备修仙的戏文时,为给顾影圆满设定,查了不少关于脉络、针灸、丸散膏方之类的资料融进设定背景之中。这些资料,都是现代人经过无数实践,淘尽黄沙见的真金,是“天道”的一部分,随便露出一丁点,都足以让玄幽大长见识。
顾影见她痴迷,资质又高,便再把话说得深些:“道友,修行不止在山川之中。天地之间的人世,便是个绝大的法阵,在其中受用无穷。大千世界,有多少卦象变化,多少天数更迭?这不是干巴巴地算出来,而是自然推演而成的,穷其三生也学之不尽啊。”
玄幽露出向往的神情。
“道友这见解,远胜于我,我竟没有能帮助道友修行的心得,唉,我还是太弱了。”
顾影眯眼笑:“非也非也,我有一事,非道友不能解。”
“哦?道友请讲。”
“你方才说,是崔施主把你带下山,到这宫里来给皇上看诊,对吧?”
“是啊。”
“他和皇上说要如何治了吗?”
“还没来得及说,只是说……”玄幽把听到的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可是,道友你医术也比我强啊!为什么你不为皇上看诊?”
“你方才也说了,皇上气数尽了,任谁来也无用。而且我不便在皇上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医术,这才请你代劳,顺便给那位崔施主传话。”
“好,我一定尽力!”
顾影把心中刚成型的计划交待给了玄幽,然后又吩咐道:“若是有人问你这主意是谁告诉你的——”
“我守口如瓶!”
“不,”顾影笑得更开心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第162章 改口
自顾影进宫复职, 被皇上变相罚跪之后,宁王得以空出手来,收拾那些差点露出痕迹的残局。
顾影的调查其实没有错。流民和宫变, 这两条线都是在宁王的同一局棋里,同步进行的。
现在皇上对御史中丞顾影起了顾虑,不肯全面考虑她的建议,和守卫京畿的丹阳侯杨家也离了心, 正是无人可用的当口。宁王便趁机让手下组织了一些人手, 在灾民里鼓动反叛, 想用灾民的力量充作她控制京城的先锋。
她容不得一点变化。
偏偏那崔贵君,简直是花样百出。
只不过是忙于处理别的事, 一眼没有看顾到后宫而已,那崔贵君从紫微观带回来的道人, 已经在宫中开起了炼丹房。
从前看起来,皇上只是吃药,现在这炼丹,活像是把药当柴烧。各种皮毛骨血、草根树皮、石块粉末、金银铁锡……流水一般地进了这宫院, 就不见了踪影。
再出来时,就变成了一颗颗进献给皇上的“仙丹”。
“就这些东西烧出来的丸子, 真能延年益寿吗?”
宁王本来不愿意相信的, 看她们热火朝天的模样, 又觉得宁可信其有,心志莫名其妙地动摇起来。
如果这些东西真的有用, 要不要禁止?又要怎么禁止?
想想又是头疼!
“殿下别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她们简直是在作死!”慕白岚是这么说的, “皇上本来便中了毒,若是再吃那来历不明的道士炼的丹药, 岂不是雪上加霜?殿下,您可要看紧这位崔贵君,他别再是因为私情暴露,对皇上恨之入骨,想要谋害吧!”
宁王这才稍稍平静了下。
回想她原本的计划,便是顺应人望,让皇上逼不得已,只得改诏让她继位。如今传位诏书还未曾写,皇上就被害死了的话,对她也十分不利。
“传本王的话,让御医所好好检验一下这些丹药,是否对皇上的病体有帮助。一有结果,即刻来回话,不得有误!”
所幸,御医总管的回话没让她久等。
“宁王殿下,千万不能给皇上服食这种东西!崔贵君最近不让臣等去养荣殿望病,只能期望殿下能说服皇上,以保重凤体为要啊!”
“你不要慌,慢慢讲来。这丹药怎么回事?”
“殿下!您看这丹药红彤彤的,乃是用了大量朱砂的缘故。皇上病体虚弱,怎可用此虎狼之剂!若真的服食下去,少不得吐血而亡,望殿下明察啊!”
“吐血而亡?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臣等愿以性命担保!”
“那你们有没有问那道士,为何如此炼丹?”
“那玄幽道人不告知臣等,言道:‘是谁问的,便让她自家来问’。是以臣等请殿下的指示,要不要您去炼丹房,或者将她召来,问个仔细?”
“那地方乌烟瘴气,本王如何去得!”宁王心烦意乱,派宫女前去请人。
没想到,玄幽完全不知避讳似的,开口就说:“这个嘛,是顾影道友和我探讨之后决定的方子。”
“这事里怎么还有顾影?她一个文臣,懂什么道法医药?再说你们为何选用此方啊?”
“殿下,顾道友的医术造诣还是很深的。她修行道法许久,不过是未传扬出来给外人知道罢了。我们商讨了皇上的病情和气数,深知皇上与我道门很是有缘。在我门中,有不少仙长都服用此丹,久之可清除体内一切杂秽,脱胎换骨,以纯净之魂魄登仙,留下不腐之肉身为记,接受万众瞻仰。”
玄幽的眼光清澈,态度虔诚,看起来也不像是说谎。
但她说一句,宁王心里便哆嗦一下。
“清除杂秽,是不是如御医方才所说,要把体内的血吐干?然后人在痛苦中死去,便说成是登仙之前必经的劫难?最后留下放过了血的尸身,那就像风干的野味肉干,自然是不会腐烂的!
“如果皇姐真的吃了这些丹药,真按照这个流程死去,留下的“神迹”是瞒不住人的!将来本王亲自登基之后,还要把皇姐那渗人的尸身供在宫里或者紫微观里,让人祭拜……”
她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那……那就这样,你们继续炼制丹药,只不过要进献之时,必须要和本王交代。”
这样,就能让御医将丹药换成芝麻山楂丸什么的,让皇上吃个无伤大雅的安慰就行了!
“是。”玄幽很干脆地应下。
阿光今天没有去养荣殿,只在重明宫“父慈子孝”,连太傅都是被请到重明宫来讲课的。在外人看来,就是这位奸人将太子软禁在眼皮底下,正在要挟其她人呢。
过了午后,阿光命人将敞轩的门户都打开,自己倚栏欣赏小园之中的秋光。他的案头,就放着一粒玄幽刚炼出的丹药。
鲜红丸药,搁在白玉盒子里,摆着做装饰还真好看。
有顾影揽过制定计划的责任,又有玄幽左右传话,他才得以偷得半日闲,只觉得今天是进入戏文以来最舒服的一天。
可惜呀,食萍急匆匆过来告知,宁王侧侍君已经在来访重明宫的路上了,注定这一天也不能无风无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因皇后杨氏养病不出,然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擢贵君崔氏执掌青鸾印,代杨皇后总领后宫之责。皇后封号及册封典仪,以礼部预备为准。钦此。”
阿光从慕白岚手里接了旨,便站起身来,随手扔给身后宫侍:“供到文书库去吧。”
慕白岚看他态度理所应当,心中警铃大作,语气都严厉了些:“怎么?难道贵君心比天高,连圣旨都不屑一顾了?”
采薇这下扬眉吐气,绝不会放过教训这位侧侍君的任何机会:
“放肆!殿下既已接旨,便该称之为皇后!慕侧侍君你是何等的身份,为何三番五次冒犯皇后殿下?方才念在你是传旨钦差的份上,奴婢不同你计较。现在圣旨已生效力,允许你在殿下面前自称一声‘臣侍’便已是抬举,你再敢在重明宫如此骄狂?”
“你!”
慕白岚真的受够了这群只知道等级压迫的古代人!他正没有话反驳,却见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太子李澈低声道:“请皇后殿下至正殿而坐,孩儿正式拜礼。”
接着,一行人就这么把他晾在这里,去参拜新皇后了!
好教人气上心头!
好不容易等那难熬的三跪九叩结束,李澈告退读书去了,宫差们也各自忙起来,慕白岚这才有机会走上前去。
“皇后殿下,臣侍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可真是奇了。”阿光早就想这么说说看了,“你自家的事,都不知当不当问,却来问本宫?你想让本宫如何裁断啊?”
慕白岚有些生气:“呵,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倨傲神色,打量谁不知道你那些秘密吗?”
他自觉得把柄在手,便抬起头来直视着阿光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殿下当真不知,我要问的是什么?”
“本宫没兴趣和慕侧君绕弯子。慕侧君愿说便说,不愿说可以离开。毕竟慕侧君是来传旨的,现在使命已完成,还是早些回去交令的好。不是吗?”
慕白岚心里笑他装腔作势,面上也带了些轻蔑的笑意出来:“我倒也细细思忖过,这话说出来于我无碍,但于殿下确有好处。不过,要是当真说起来,那可是一件丢脸的事。皇后殿下还是屏退左右的好。”
“本宫行事,不必慕侧君提点。”
“好,”慕白岚真有些赌气了,“殿下光明磊落。我倒要问问看,你为皇上寻来那玄幽道人,是何居心?”
这话把阿光问笑了:“慕侧君想说什么?”
“你说实话,当真不是你顾念旧情,却被皇上发现,所以你想要找道人谋害皇上?”
“慕侧君慎言。”阿光一脸凝重。
庆幸崔贵君是这种成熟的身躯和样貌。慕白岚虽俊俏,但弱冠的年纪让他显得生嫩,如攀援篱笆的藤花,根基不牢。而崔贵君,恰似一株长成的青杉,抱定土地一心向天,不必为低矮处的杂草虫鸣而烦扰。
这样的气势对冲,让慕白岚再一次尝到了下风的滋味。
“我说错了吗?”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当年皇上拆散你的姻缘,你心里就一点没有怨恨?你对皇上,真有这么忠诚,真有这么爱吗?我看未必。如果你真的爱她,你就不会和杨皇后在病榻前争吵!你那就是故意向皇上揭开杨皇后的纰漏,让皇上以为是杨皇后害她。现在,你上位了,杨皇后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你想继续逍遥后宫,就必须把持太子,皇上就成了你的阻碍!你不但动机明确,你还行动了,找来道士给皇上炼毒丹吃。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慕侧君,本宫贵为皇后,你无身份无凭据,却公然以此等诛心之语指责,就没有想过后果?”
阿光稳稳坐在椅中,双眼紧盯着兀自气不平的慕白岚:“本宫倒是忘了,慕侧君听不懂体面话,要听大白话。那本宫最直白地问你——慕侧君,你还想要命吗?”
慕白岚倒抽一口气。
“崔皇后!你威胁我?”
“呵,”阿光笑了下,“听慕侧君的口气,竟好似你已经爬到本宫头顶上来了似的。”
慕白岚在恼怒中微微发抖:“我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野心家!你也别诈我!我这就去向皇上和宁王告发你!”
“好啊,请便。”
阿光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慢慢地饮了几口。
放下茶盏,只见慕白岚依然又惊又怒地站在那,他还觉得奇怪一般:“嗯?又不去了?”
“崔——”
慕白岚抬手要指过去,却被采薇拦在面前,狠狠瞪了一眼。
他就是再“人人平等”,也只得咽下这口恶气,怒气冲天地拂袖而去。
重明宫差各个目瞪口呆。
眼看他走出去半晌了,采薇才没好气地向其余宫差抱怨道:“你们自己瞧瞧!我往常就说这位慕侧君脑子不正常,你们都说看着是个玉人儿,不至于这样子吧。今儿可算见了?我说得不错吧!”
有人感慨道:“大开眼界……”
第163章 塑料兄弟情
却说慕白岚, 从重明宫碰了个大钉子,回养荣殿的路上,只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自从我穿越以来, 锦衣玉食,万事顺利,唯有两样总是不能如意。一是宁王殿下不专情,又始终不肯扶正我;二是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崔贵君……
“哼!本以为宁王登基之后, 我的起点至少也得是三贵君之一, 再努努力便可做皇后。没曾想竟被他先做宠君, 再做皇后,好像赶在我的前头, 把我要走的路踏了一遍!
“是不是我太心急了?最近这些事情进展都太迅速,让我总觉得可以一步到位。我要冷静, 冷静……”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养荣殿,按着以前的习惯,直接跑去宁王办公的御书房。
“侧侍君……”
门口的宫女行了个礼,拦在他前面。
慕白岚一怔, 随即明白了,是宁王有事接见朝臣。
他虽然总被人误解没大没小, 但实际还是很懂事的, 不会在这时候闯门打扰, 只随口问道:“谁在里面?”
宫女还没回答,只听那宫殿里传来宁王的笑声:“妙!妙!本王还以为中丞大人没有把我这弟媳看在眼里, 真没想到, 今日听君一席话, 解了我多日以来的大难题了!哈哈哈哈哈!”
她们且说且笑,慕白岚只得避让在廊下。宫女给他搬来椅子坐了, 又招待茶点。
慕白岚郁闷地端起茶盏看了看,又放回桌上。
谁要在这半露天的屋檐下吹着风喝茶嘛!
真是的,还要说多久?
那点心是御膳房做的,不是炸的便是蒸的,硬邦邦干巴巴,哪有他自己做的好?
他又想起那些香水脂膏。生意好则好,但因用料太天然,这个年代又没有完全封闭的包装,存储不易,放久了不是发霉就是生虫,都浪费了。
若是改做定制生意倒可以解决,只是那样又要多招技师,又要多费一笔成本。顾客习惯了拿货就走,也习惯了现在的价格,未必就能接受高端定制的概念。是不是还得想法子造势营销……
唉,别人家穿越过来做生意都那么容易,他怎么偏偏这么难!
胡思乱想之中,那御书房里究竟说了什么,都没能听清。
最后宁王笑着将顾影送出来。慕白岚抬眼一看,只见顾影身边立着一个美貌的儿郎,圆圆的脸儿乖巧讨喜,正是他情敌顾坤。
太气人了!
顾影一走,顾坤要去送她,姐弟两个离开了宫院,慕白岚心情才好了一些。转头拉住宁王,叫了声“殿下”。
“哦,岚儿你来得正好。”宁王春风得意,“多亏你提醒了本王,皇上和顾影不合的事。否则,顾影今天来找本王投诚,本王连个准备都没有。”
她在慕白岚侧脸上捏了捏:“真是个小福星。”
慕白岚心理虽然得意,却不敢放松警惕:“殿下!当心有诈!”
“能有什么诈?”宁王不以为然,“她为皇上做事,皇上却因为她看崔贵……呃,皇后一眼,就和她离了心。若是别的臣子,我倒还要观察一段时日,可她是坤儿的亲姐姐,若不帮着本王,难道要让坤儿左右为难吗?”
“可是,她从前也没有怎么帮您啊!还从灾民那里问到了不少口供作为证据……”
“她把这些证据给了本王了。”
“什么!她竟然肯?”
宁王笑道:“本王一向谨慎,怎么可能凭空相信她人?是她方才跟我密谈,开门见山地说了,知晓灾民之事是我在背后推动。又说老顾大人已经去了丹阳侯那里问口风,查探得杨家因杨皇后闭宫之事,不敢轻易决断,凡事必要报备。这就等于,京畿防卫是严是宽,都有本王说了才算。所以她觉得皇上日薄西山,本王却正是冉冉东升,自然要择良主共事。”
慕白岚皱着眉想了想:“那她为了什么?若说荣华富贵,她如今官职也不低……”
宁王笑道:“你呀,就是太单纯。谁还嫌自己官大啊?她对我说了,她自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才能,却因婚事得罪皇上,还招了猜忌。她从前努力做事,却总是被分到翰林院、御史台这些清水衙门,很少有实绩。非但如此,明明是皇上夺人所爱,却还要时不时怀疑一下他和崔皇后是否旧情复燃,然后就给她小鞋穿。她也不想再忍了,反正她做什么皇上都不会信,干脆和我一起干,图个痛快。”
“这……”慕白岚犹豫,“这是那位能说出的话吗?”
“咱们家坤儿就是个爽快人,他姐姐这个脾气倒也使得。”宁王笑着望向门口,“哎?坤儿回来了。”
“那他知道吗?他姐姐……”慕白岚小声追问一句。
宁王随口回答:“我们方才说的时候他没在场,后来才来的。”
慕白岚这才轻轻哼了一声,迎着顾坤来的方向走去,在半路上就换成了一个笑容:“是坤儿说服令姐来投效咱们殿下的吗?”
顾坤有些不满:“坤儿是你叫的吗?慕侧君?”
“你们两个,难得好好地凑在一处,就亲近亲近,不要学人家那些妒夫,互相看不顺眼,闹得家宅不宁的。”宁王提点道。
两个侧侍君便是再不满,有她这话,也只好亲亲热热地携手进去了偏殿的坐榻上,互相让茶。
宁王本想和他们聊聊,不想有新的公事,丢下一句:“你们好好相处,晚上大家一起用膳。”就跑了。
慕白岚的笑容一垮,顾坤对天翻了个白眼。
“说说吧。”顾坤从蜜饯盒子里挑了一块,“咱们慕大捕快又抓了什么蛛丝马迹,审案子审到我们家姐弟两个头上了?”
“唉,我如今是忙得来,又给咱们殿下赚钱,又给咱们殿下分忧,实在是羡慕顾家弟弟,善食善饮,心宽体胖。”
顾坤本来刚把一块甜甜的杏肉送到口中,听慕白岚这么挤兑,表情和手上动作都一僵。
慕白岚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顾坤这才想到如何反击:“唉,谁让我年纪还小?我爹爹说男孩子晚长,及冠之前都是这样显圆润,不过好在,不必涂什么膏啊粉啊的,也是软软弹弹的呢。我想,可能等我长到慕大哥你这等年纪,这两颊才会显线条吧。”
他觉得光说还不过瘾,拿粉白的手指尖在脸颊两侧轻轻弹了弹,望着慕白岚笑。模样那叫一个人畜无害。
慕白岚二十三岁,顾坤却刚过十九。按照古代人的标准,慕白岚的好相貌再过两年就唯恐保持不住了。宁王两年前纳入顾坤,就是为了图个鲜嫩,常常去宠幸一番,慕白岚在这一项上完全没有优势。
哼!愚蠢的古代人,将来总会有你色衰爱弛的时候!
慕白岚冷冷一笑:“也就是因着你年纪小,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操心。你可知道,你姐姐为何来投效殿下?”
“怎么?你这么操心我家的事?”
慕白岚不理他打岔:
“傻孩子,你姐和崔皇后的首尾在这宫里都藏不住啦。
“你可知道皇上为何匆匆封了崔皇后?那就是因为皇上发现了这件事,不愿意她们俩再过多纠缠,给崔皇后个甜头。
“你姐对崔皇后,可能确实有几分真心。可崔皇后对你姐,我可不敢保证,也许只是拿来让皇上吃醋和警醒的靶子罢了。
“那天殿下在你房里,被你勾搭着寻欢作乐的同时,我可是盯着养荣殿里的一举一动。崔皇后和皇上因为这事起了龃龉,他倒好,一甩手把个皇上扔下,自己回宫去了。只苦了你姐,办好差事还被皇上又责怪又体罚,去集贤馆的路上都是宫女一直搀着呢,面子都掉了一地。
“这些,你姐都报喜不报忧,没跟你说吧?我说你呀,也劝劝你那痴情的姐,人家没把她当盘菜,别上赶着送温暖啦。当心被那崔皇后玩得骨头渣都不剩。”
顾坤气得坐都坐不住,拍桌站起来,指着他鼻子怒道:“姓慕的!你说话放干净点!我们两家世交,德行为重,我姐和阿光哥哥虽然从小相识,但从来不曾越矩,再清白不过!你无凭无据,诋毁朝廷命官和皇后殿下的名誉,你还要不要命了!”
“呵呵,”慕白岚笑着瞥他一眼,“诋毁?我至少有五个证人,能证实我方才所说。而你呢?你又不是人家两个肚子里的蛔虫,你拿什么保证她们的清白?”
“我——”顾坤口才一向不如慕白岚,这么正面吵起来完全没有赢面,只气得自己快要背过气去。
好在他也不傻,只是慢了半拍:“你说我无凭据,你那些凭据就很可信吗?这宫里人人都是成了精的鹦哥,你让她们学什么话,她们便会说出什么话。我认得这双方,自然有我的眼见为实,你想用这法子动摇我,没门!”
“那你这么笃定的话,大可自己去问。”
“问就问!”
顾坤毕竟年纪小,被如此一激,抬腿就走。径自出了养荣殿,在宫道上一去不复返。
一路上,他的贴身宫侍都在劝:“顾侧君,咱们回头吧!您若是真的前去质问,做出得罪崔皇后的事来,那慕侧君不用担一点风险就能作收渔利,您可千万别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顾坤被劝了一路,吹着微凉的小风,心中那点激愤早就被甩到身后八丈远了。
“放心,我知道分寸。你不要再啰嗦啦,我也不是去说这个的!阿光哥哥同我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他如今执掌凤印,我于公于私都是要去恭喜他的。”
“唉,那就好,那就好。”宫侍松了口气。
顾坤边走边说:“再说了,我不愿意在那养荣殿厢房里坐着。要是和慕白岚斗嘴到晚膳,气都气饱了!到时候殿下一看,又要说我不懂事,爱和人置气,我这样暴露短处又有什么意思?”
真奇怪,他才进宫几天?原本并不应该熟识路径的,怎么现在一想到重明宫,就像走了几百趟似的?也不用人引路,自己该直走还是该转弯,根本不用细想。
不一时,就能望见重明宫的匾额了。
“也许这就叫前世有缘?”顾坤笑得两眼弯弯。
第164章 近墨者黑
重明宫内, 听了宫差的通报,阿光的脸上现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顾侧君来访?”他放下手中的书,“他怎么突然来了?”
“唉, 到处都是宁王的人,想和父君多说说话也不成。”李澈失望之中忽然灵光一闪,“父君,不如明天再‘罚’我一次?”
阿光被她逗得一笑:“你省省吧, 净出馊主意。”
李澈本来就是随口说笑, 不打算真的耽误时间。行了个礼暂时告辞, 拿起自己的书本和文具,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出了门。
一向侍奉她笔墨的宫女急忙上前接过东西, 小声试探:“殿下,皇后殿下他……”
“唉, ”李澈像模像样叹了口气,“我本来已经背好了,可他一盯着我,我就背不出。这不, 回去重新准备,晚上再来回书。”
嘿嘿, 她真机灵, 转瞬之间就找了这个借口。这下晚上又能名正言顺地和父君聊一会了。
阿光见了顾坤, 就是那张在每个戏文里都陪伴他的贴旦脸,心里就明白了。
“哦!怪不得穿书之前, 要有那一段对话。原来是我们三个的人物设定全都穿到书里来了。”
他甚至不用试探, 就知道这小子依然是单纯善良, 很有正义感的性子。可是,这单纯的人, 所处的位置却是最复杂。
唉,这深宫之中,人人都身不由己的。
顾坤带着笑,上前行礼:“皇后殿下金安。臣侍得知您如今执掌凤印,特来拜见,向殿下道喜。”
“还未正式册封,不必多礼,坤儿过来坐我旁边吧。”
若是从前的顾坤,肯定高高兴兴就坐了过去,也恢复了旧时的兄弟相称。但今天顾坤怀着沉甸甸的心事,闻言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得体地柔声应道:“承蒙殿下错爱,臣侍不敢僭越。”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阿光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这开头不善,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他便装作看不出顾坤的为难,和颜悦色随意寒暄,说了些家常的话,言语间全是两家曾经的交情,还有带着幼年的顾坤一起玩耍时的琐事。
顾坤随着他的话,想到从前那些心无芥蒂的时光,又想到现在自己心中怀疑的事。他想要相信崔皇后依然忠于皇上,却又觉得若崔皇后真和姐姐了断缘分,未免太薄情寡义。
今天姐姐和宁王相谈甚欢,他虽然没听到什么究竟,却总觉得那气氛让人紧张。待见过阿光,他才明白这不安来源于何处。
“若宁王殿下当真谋逆,阿光哥哥和皇上就是她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这个时候,我姐姐却去和她谈笑风生,我姐姐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做,又站在什么立场呢?我可不信她是真把宁王殿下当妹夫看待的。
“慕白岚说,那是因为阿光哥哥利用了旧情刺激皇上猜忌我姐姐,让我姐姐无路可走,可是阿光哥哥以前不是这种人啊。再说了,一个男子主动透露了旧情,传出去自然是该男子先行身败名裂才对吧,他怎么会用这种凶险的法子……
“我不愿意相信慕白岚的挑拨,也不愿相信宁王殿下确实在谋逆,更不愿相信阿光哥哥要踩我姐姐。可是他们都不会告诉我真相,都这样哄着我。”
他一面敷衍应答,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越来越坐立难安,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问清楚,只得一脸局促地捱着时间。
过了一会,就连自己也嫌弃自己,不想再待下去了。
“殿下,臣侍……那边还有事,先告退了。”
“嗯,好。你且等等。”
阿光当然看得出他的矛盾。在这场局里,只有他是无辜的,却被各方夹在中间,一定很难受。
他年纪还小,根本没什么手腕可言。若是他能完全置身事外,倒有机会全身而退。
于是阿光并不说破,只想让他高兴些。见他告辞,便带着笑意,从采薇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打开递过去。
顾坤有些意外,低头一看,只见那精致的礼盒里,放着几支用绢、纱、绒、珍珠等材料做的花饰,颜色鲜亮,工艺精巧。又有一对栩栩如生的才娘佳婿小木偶,身上穿着绫罗做的小衣衫,十分可爱。
“这宫花和绢人虽然漂亮,但已经不适合我这年纪的郎君了。偏偏做工细致,惹人喜欢,我也不愿随意赏了别人,正没个好去处。今儿恰巧你来看我,就拿了去玩吧。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这、这怎么会呢?”顾坤想到自己两手空空就来了,有点脸红,“阿光哥哥,你对我还是这么好。”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和我自己的弟弟一样。方才见了我,满口又是什么殿下又是什么臣侍的,规矩是顾得上了,可显得生分不少。我还以为不小心在哪处得罪了你呢。”
“阿光哥哥说的哪里话嘛。我是听说慕白岚不讲规矩被你晾着了,又想到你如今贵为皇后,这才有点紧张。”
“咱们是从小的交情,处得像亲兄弟一般,你和他这外人能一样吗?再说,也不是因为远近亲疏,而是他没礼貌冒犯了我,非但不知错,还存心顶撞,我才让采薇出头训了他两句。”
“哦!我就知道!”顾坤愤愤不平,“原来他是挟怨报复!”
他有点担心阿光的处境,于是皱着眉道:“慕白岚他还散播谣言,说你和我姐姐有苟且,我就很气不过嘛!阿光哥哥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
阿光心思一转:“不如我说些不像话的,故意和他划清界限,他便不必左右为难了。”
于是,还没等他说完,就笑出声来抢了话。
“坤儿,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顾坤不明所以:“阿光哥哥本来就很好啊。”
“对你,自然是同从前一样。”阿光收敛了笑容,“其实慕白岚说的也没错,我和你姐都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因为对皇上……我们私下里这样讲,我已经失望了。”
“为什么?”
“我和你姐倒戈向宁王,就是因为皇上猜忌忠良。当初是她要娶我,娶到手却总是怀疑我不忠,常常在细枝末节上大做文章,让我处境尴尬又危险。我和你姐刻意保持距离,她总也不相信。时间久了,我们都已经忍受不了了。现在,皇上这身子已经如风中残烛,再也支撑不了多久,我必须要利用太子的存在,抓住一切我可以抓住的权力和她抗衡,否则任由她猜忌下去,我和你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这么说,你是为了自保?”顾坤存了私心想想,觉得这也可以理解。
“呵呵,坤儿你还是太单纯了。”阿光笑了笑,“若我真是为了自保,我应当继续谨慎行事,甚至去向皇上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我不愿意这样做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抢,才能安心。”
“阿光哥哥,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如今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坤儿你又不是外人,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知道皇后殿下是个好人,但是为了我自己的地位,我必须把他踩下去。我也知道太子殿下从未和我亲近过,但我也不在乎。她不过是我掌握权力的筹码罢了,我只需要让她怕我,服从我而已。”
“阿光哥哥,你……你是吓我的对不对?”
顾坤不由自主地抱紧怀中的锦盒。
方才说话的时候,给他花朵和玩偶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他熟悉的人,怎么又说了几句,就变得这么陌生了呢?
阿光淡淡地道:“坤儿,你也不要怕我。你年纪还轻,所以没有体会:这宫里就像染缸一样,谁进来之前不是纯白无瑕的?但是只要在这乱七八糟里面过一趟,也就无法回头了。”
“可是……”
“可是,你也别以为自己就和我不同了。若宁王殿下真的能如她所愿登基为帝,你也会像我今日一般,冷眼看着新人如花满春殿,看着属于自己的时代在长日无聊里消逝。那个时候,你也会想起我现在所说的话。而且,我看着慕白岚似乎手段高明,宁王殿下对他百依百顺,说不定将来就会以他当皇后。你甘心看着他做皇后,而你自己只能在差一步就登顶至尊的位置上永远蹉跎吗?”
“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阿光反问,“你想说慕白岚心术不正,你对抗他是理所当然的吧?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想法也是因嫉妒所致呢?其实大家侍奉着一个妻主,明里捧着暗里踩着都很常见的,只是我和杨皇后斗得久了,更会作出表面和气的姿态罢了,而你们年纪还太小,表面和谐都维持不住。坤儿,你要警醒。我和杨皇后的今日,就像你和慕白岚的未来。”
顾坤接二连三被这些话打击,完全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光。
“哥哥……我……我都要不认识你了。”
阿光脸上带着得体又疏离的微笑:“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如今一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的迟钝啊。傻孩子,哥哥早就变了,变得和这宫里的人全都一样了。”
“我……我……”
顾坤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情一定有问题。可是阿光这些神态、气势、言语,都超过了他的认知,只让他全身发冷,快要喘不上气来。再也由不得多思虑,一心只想赶紧先从重明宫里逃出去。
“哦,对了,”阿光好像还不依不饶,“虽说我对你毫不隐瞒,可也是因为咱们的情分不比旁人。今日这些私下说给你的话,倘若它日我听到旁人议论半个字,坤儿,你知道后果的。”
“……是,皇后殿下。”
顾坤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再去看阿光的脸色,他只觉得,这番对话后,自己的灵魂都出了窍,腿脚上全然丧失了力气,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被宫侍扶了一把,才能不失仪态,摇摇晃晃地走出重明宫。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65章 探宫
顾坤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明宫, 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派遣这惆怅的感觉。
“顾侧君。”
忽听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前方拐角处叫他。
顾坤走过去, 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立在那,衣裙是华贵的布料裁成,上绣着精美的凤凰图样,一看就知道这是太子李澈。
他不知道这之前因太子废立掀起暗潮汹涌, 宫中的人也都因为各怀心思, 忽略了那混乱的几天时光。
这就让他的恭敬显得很真诚:“臣侍见过太子殿下, 殿下金安。”
“顾叔叔,不要如此见外。”李澈眼光一闪, 口气却刻意显得稚嫩温和,称呼也很是亲热。
顾坤有些不解:“殿下, 臣侍何德何能……”
“顾叔叔,”李澈软软地叫道,“宁王姨姨对我说,等她接替我母皇执掌社稷之后, 她便等同于我的母亲。这么看来,以后我和顾叔叔都是一家人了。”
顾坤一惊:“宁王殿下当真和太子这样说?”
“是啊。”
“她……”顾坤舌头都打了结。
他实在没想到, 宁王殿下如今竟然毫不遮掩对皇位的觊觎之心, 这宫里恐怕人人皆知。随即想到, 他从前的想法也太过于天真。
方才阿光哥哥说,面对只差一步的至尊之位, 不争便是蹉跎。想必宁王殿下心里早就有了这等打算, 只是等着现在这个侍疾的机会, 就可取而代之。
他回想这些天来,众人和他说过的话, 心里千悔万恨。
“难怪阿光哥哥要将太子把持在手,难怪慕白岚整日对我耀武扬威,难怪宁王殿下看似又喜又忧无法排解,难怪爹爹说我一点也指望不上……是我自己太过安逸,太过迟钝了!”
顾坤心中发虚,见李澈在用探究的目光望过来,索性撩开衣摆,直接跪地行礼。
“殿下!臣侍惶恐至极。臣侍不过是小小的宁王侧夫,如何能应得您一声‘叔叔’?还请太子殿下斟酌,万勿乱了礼数。”
“咦?不可以吗?”李澈偏偏不愿放过的样子,“前段时日,贵府的侧侍君慕氏来看望我,就是这样说的。只是,他说让我唤你叔叔,唤他哥哥即可。我还很奇怪呢,怎么宁王姨姨家里辈分这么乱呀?”
“殿下!您别听那疯子胡说八道!”顾坤惊得魂都飞了,“宁王殿下都是受他的蛊惑,才做出糊涂事来!虽然臣侍不知那究竟都是什么糊涂事,也没有讨饶的立场,但臣侍若能弥补于万一,便斗胆请殿下示下。臣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澈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哦——?”
顾坤在这拉长的尾音里伏着身躯,不敢抬起头来,只觉得冷汗渐渐浸透领口。
李澈却似乎完全看不出他的紧张:“慕侧君,你觉得皇后殿下这个人怎么样?”
“皇后殿下……为人宽宏亲和。臣侍总角之年时和他最亲近,许多诗词歌赋和待人的礼仪都是由他教与臣侍的。臣侍父亲曾戏言,家中教习先生的束脩可以减半了。那大概,是臣侍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顾坤在回话的时候,也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阿光哥哥曾经那样温柔地对待他,怎么可能如旁人所说,会把持太子,对其严苛看管呢?
若果然有,他也愿意相信,那是出于好心的严格管教。不管太子是因何故打听这些,他都要把话往好处引,不能让父女离心才是。
这宫里不能更乱了。
就算他对时局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这一点。
李澈想了想,又问了句更诛心的:“顾侧君,你和慕侧君说的全然不同。慕侧君说他不是个好人,只想要我的回报,一点都不愿意为我付出。那我听谁的好呢?”
“殿下!”顾坤声音都变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皇后殿下与我家有多年的交情,臣侍眼中所见,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但臣侍所说,慕侧君所说,皆做不得准。殿下若要知其人,臣侍斗胆献策,还请殿下也直接和皇后殿下谈一谈。他定然会讲出他的道理,不会因殿下年幼而敷衍。”
“好吧,我觉得你言之有理。”
“感谢殿下不耻下问,肯采纳臣侍的谏言。”
“那我也有一事,需要顾侧君帮忙,不知侧君可否为我驱策。”
“请太子殿下明示。”
李澈凑近了些:“请顾侧君附耳过来。”
顾坤直起身,李澈便以袖遮住口,在他耳边轻声道:“慕侧君对我言道,若我想去看看杨皇后,可以告诉他,他就让乘鸾宫附近的禁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我行方便。我想,你也是宁王的侧君,应当也能安排这种事吧?”
顾坤听这话中的意思,快要昏过去了。
宁王殿下,竟然已经深深根植在宫中,连禁卫都策反了!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这事,若是将来清算……
“殿下!臣侍……”
“你先别急着解释,”李澈轻轻道,“我要说的是,我现今功课繁忙,就不能亲自去了,便请顾侧君前去帮我传个话,道是我一切都好,让他安心养病,万勿挂心宫外之事。”
“就……就这些?”
“对,就这些话。若是顾侧君可以做到,本宫一定深深铭记您的恩惠。”
“殿下折煞臣侍了!这等吩咐也算不得出格,臣侍唯有尽力而已!”
顾坤不知道李澈已经去过一次乘鸾宫,还以为慕白岚这失心疯的家伙只是随口应承,却将实际安排落在自己头上。当听到一场风波在太子的“功课繁忙”里消弭于无形时,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阿光将太子管得严格,没有酿成大祸。
以他的身份,讨个去乘鸾宫送东西之类的差事,再借机见一见杨皇后,说上几句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好,我也是偷跑出来的,不敢在宫外久留,拜托顾侧君了。”
“殿下放心,臣侍一定尽力帮您照顾杨皇后。”
李澈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便还沿着墙边,轻手轻脚地溜到重明宫的侧门,一闪身便进了宫院。门口站岗的禁军,似乎对她视而不见,大概是因为有些共识吧。
事不宜迟,次日一早,顾坤便去乘鸾宫走动。
因来者是宁王侧侍君,杨皇后为谨慎起见,还是坚持称病,让宫差将顾坤单独领到了寝宫。
“难为顾侧君想着来看望我,有心了。”
顾坤也很实诚地和盘托出:“实不敢瞒殿下,臣侍不知宫中经历了什么,只觉得这次进宫来,所见所闻,处处都不是臣侍能理解的,心中着实不安。此次是因太子殿下相托,让臣侍来给您带个话……”
“噤声!”杨皇后忽然喝止,“顾侧君若是为旁人来做说客,请恕杨某身在病中,无暇顾及。如今应该是崔鸿光执掌后宫青鸾印,顾侧君来我这里,少不得无功而返,还请三思利弊。”
顾坤也知道自己不被信任,唯有拿出诚恳的态度,将声音也放得低柔:“殿下不必把臣侍当做外人。唉,臣侍一向嘴拙,说不出什么体面的话来,只得和殿下掏心,说一句:尽管殿下现在处境如此,在我心里,依然是把殿下当做姐夫看待的。”
“姐夫……”杨皇后听得这话,心中沉吟。
顾坤原本是示好的意思,姐夫云云,也是真情实感。他如今嫁给宁王,那皇上便是皇姐,杨皇后身为正夫,自然得叫一声姐夫。
可杨皇后心思比较重,最近风声鹤唳又让他加倍地敏锐。以他看来,顾坤只是口称殿下,并不说具体头衔,那有可能是一种隐语。
越想越觉得可能:崔家和顾家乃是世交,顾坤的姐姐是顾影,阿光险些做了他的姐夫。所以这话里的殿下和姐夫,都意指阿光。
杨皇后理解出的真实意思便是:“因为崔殿下差点做了我的姐夫,我们的关系一向非比寻常。请您放心,我是自己人,知道您、崔殿下和太子秘而不宣的关系,才来找您的。”
于是,他心里放松了一些,面上也和缓了,点了点头:“是吗?多谢你。”
顾坤不擅客套,因为有太子的吩咐,便直接传达:“太子殿下通过臣侍问您安好。她说,请您静心休养,不用挂念宫外之事。”
杨皇后眼光闪动,顿时又明白了这话中的隐语。
在杨皇后看来,他这哑谜的意思是:“宫外的杨家情绪稳定,已经知道宫中情形,时刻准备着保卫宫廷,可高枕无忧。”
连这种消息都能通过顾侧君传递,杨皇后听了彻底放心。
这顾侧君不错。
因着年纪相差太多,从前竟不曾发觉,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信息却给得恰到好处。
哪里是如他自己谦虚的口拙?而是很有分寸,值得信任的人吧。
他打消了一大半的顾虑,从身边拿出一封藏了许久的信件,捏在手里道:“顾侧君,感谢你的大义。你瞧,我如今虽然虚弱了些,但比起前几日来,好得多了。可是我家中的高堂、昆仲不知详情,仍然十分挂念于我,却又不得理由进宫来看看。”
顾坤还不知道,两人在互相误会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他只听出表面的意思:“嗯!殿下吉人天相,一定可以早日痊愈的。只是,如今的情形,确实不好安排人进内宫来。”
杨皇后暗中赞他懂事,将信件递了过去:“所以,劳烦顾侧君,帮我传递一封家书,向我家报个平安。”
“应该的,应该的。”顾坤没想那么多,接过来揣好。
宫中是严禁与宫外私相授受的,尤其是内宫和外戚这么敏感的关系,若平时传递家书,少不得要过内廷官员的手,细细查看其中有没有隐语暗号,有没有夹带等。
杨皇后递信给顾坤,当然就是不要走这条道,得想法子秘密送出去的意思。
这家信虽然保险起见,在其中没有明说什么,但现在时局敏感,内廷官员若有心查看,一定能解开他的秘密。因这层顾忌,也没能找个合适的送信之人,他才焦急地等着这个机会。
看顾坤答应得如此轻松,杨皇后就是一怔。
“这是崔郎重新掌控了宫中的势力,还是宁王对顾侧君信任,松懈了防卫?”
无论如何,这位顾侧君,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
第166章 对暗号
早朝已毕, 宁王回到养荣殿来,面上隐隐有不快之色。
慕白岚早就等候着,一见她就迎了上去:“殿下,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宁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外边那群老臣,本王才监国几天?她们就开始怀疑宫中的情形, 三句话不离皇上, 对待本王毫不诚心。”
慕白岚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殿下, 且不必焦躁。您从前没有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待过,她们自然要试探殿下的性子, 探一探殿下的底。这权谋之道,维‘稳’为上, 只要殿下能保持住各方利益平衡,她们也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他这么说着,示意旁边宫差将托盘呈上来。他从托盘中拿出一个小碗,奉给了宁王。
宁王接过, 只觉得触手微凉,应该是用冰镇过的冷食。向碗里一看, 只见是五分满的牛乳, 上面铺着些煮红豆。拿起勺子一舀, 才发现那牛乳已经凝成软软的豆腐一般,和着红豆吃, 味道香甜, 乳香浓郁, 让她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
慕白岚见她舒展眉目,心中得意。笑着道:“殿下, 我看最近宫里弄来了许多牛羊乳,多半是给皇上补养所用。可皇上那里也用不完,我自己就琢磨着,做出了这个双皮奶。殿下觉得好吃吗?”
“就属你古怪花样多。”宁王笑着逗他一句。
“臣侍可不敢这么说,”慕白岚貌似无心地说笑着,“坤儿的花样可比我多。这几天又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往重明宫跑跑,又往乘鸾宫跑跑,然后就悄咪咪地往宫外送信。”
宁王脸色刚刚舒快起来,闻言微微一沉。
慕白岚只当不知,笑得眉眼弯弯。
“他别再是因为在宫里闷得无聊,又想家了吧?可从前不是他自己闹着进宫来的?这才住了几天,就心思活络想出去?唉,年纪小真是没定性,孩子脾气。不像我,整天被这些吃穿住用牵绊着,跟殿下在一起待得忘了时间。”
“本王知道,数你最懂事了。”宁王用了一碗双皮奶,还有些意犹未尽,“坤儿他这不是年纪小吗?你一个做哥哥的,容忍他些也就是了。若是你这里忙不过来,缺个帮手,你尽管对他说,是我让你带他做事,坤儿会理解的。”
“可是,殿下,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你怕他露了宫里的底?”宁王笑着摆手,“坤儿那单纯心思,他知道什么——”
她一语未落,自家便是一犹豫,皱了皱眉:“对啊。坤儿这孩子性子单纯,不会搞许多弯弯绕绕的。他这往外寄家书,万一其中有什么只言片语,无意中泄了密呢……”
慕白岚赶紧跟着点头:“正是。殿下,那要不要我们……”
宁王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想了一会,缓缓吐口。
“毕竟是咱们自家的小郎君,咱们不能大张旗鼓地查他,倒显得本王草木皆兵,紧张得过了度。你只消从内廷局截下那家书来,查验一番,若果然无事,便随他去吧。”
慕白岚听了便知,自己的暗示虽然起效,宁王却还是坚信顾坤不会做出倒戈之举的。
可是,只要眼睛不瞎,心智正常,也该知道顾坤这样子很是不对劲,那封信一定有问题吧!
看我抓他一个现形!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慕白岚想及此处,心中充满了揭开真相的兴奋感。待宁王去御书房批阅奏折时,他便迫不及待,亲自带了人赶去内廷局。
“大人,劳烦你,我要调看今日顾侧君送出宫的书信。”
内廷官员有些诧异,但也知道眼前这人得罪不得,只得恭敬地行礼,回话道:“慕侧君恕罪,虽然各宫郎官往外寄信皆要查验,可是我们内廷局是无权泄露信件内容的。您若要调看这个,需要签一份调看文书。”
“哦?宫里的规矩倒是很严,你们谨守岗位,做得不错。那就给我文书吧。”
内廷官员便拿出一本订好的文书范本来:“慕侧君,您按照这个抄上去即可。”
“好,多谢。”
慕白岚自穿越到这个时代,知道做个古代男子是少不了文化熏陶的,为此他苦练过好一阵子毛笔书法,此时正是拿出来证明自己的最佳时机。
工整誊抄一遍,每个字都秀丽婉约,内廷官员都笑着赞道:“慕侧君这一手好字,把我们抄写官的字迹都比了下去。”
“哪里哪里,”慕白岚轻笑,“申请文书已经拟好,还请大人调出信件吧。”
内廷局官员又道:“这文书还要签字和盖章。”
“这有何难?”
慕白岚提起笔来就要签名,内廷官员们几乎是齐齐地“诶——”了一声,惊得他手中笔都没敢落下。
“又怎么了?”他真有点不高兴了。
唉,这群古代人,讲话总是这样,说一半存一半,办事流程这么不明不白的!
慕白岚颇为怀念,在现代,机关单位办事窗口都精简为“只跑一次”,甚至有很多业务,足不出户用手机都可以办到。还有电子签章、指纹认证、刷脸,秒秒钟就能完成防伪的步骤了。
可是在古代,就要像这样,先手写一篇长长的公文,上面全是套话,格式还必须工整,又不能有一字乱了、错了。写到最后,签名还不算完,还要盖章。每个有点身份的人都要刻一枚正式的名章,还要随身携带这块沉甸甸的石头章,千万注意不能丢失……
慕白岚又一次内心崩溃:“啊!为什么别家穿越小说里的主角都这么简单,轮到我就这么难!”
可他没想到的是,难的还在后头。
内廷官员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最后,就把一个年轻面嫩的小官推出来回话。
那小官见躲也躲不过去了,只得认命地闭了闭眼:“慕侧君,您自己签了不成的。这文书需要皇后殿下签名,并加盖青鸾印。”
“什么?”慕白岚简直震惊,“我只是想看看自家兄弟写的家信而已,怎么还得闹到崔皇后面前?”
内廷局官员哪个不是人精?听他这话,不少人都在暗暗撇嘴。
宁王带兵入主宫廷,宫外虽然不怎么知道风声,宫内的官员、宫差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慕侧君急火火地跑来查顾侧君的书信,那还不是因为宁王殿下怕顾侧君泄密,坏了她的名声吗?
呵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小官硬着头皮解释:“那个……毕竟慕侧君和顾侧君,现在也是住在宫里。宫里办事,就……就是这个流程。”
慕白岚也不是呆子,这内廷局里气氛诡异,让他有些警醒。
于是眯着眼,口气冷冷地质问:“你们,该不会是怕担负不起这个责任,便拿崔皇后弹压我,让我知难而退吧?”
内廷官员们急忙告饶:“臣等岂敢欺瞒慕侧君!实是有这条宫规要遵守。慕侧君若不放心,臣等就翻出来文书给您。”
“不必了,”慕白岚走这一趟,心里实在憋屈,“走!起驾重明宫!”
“要查看出宫信件?”
阿光自从掌印之后,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请求。
“殿……皇后殿下,臣侍只查看顾侧君一人的信,与他人无干。内廷局说要写文书找您批准,臣侍便来了。”
看慕白岚一脸憋闷,艰难地学着礼貌措辞,阿光觉得理所当然。既没有拿捏他的冲动,也没有欺负他的快感,心平气和问道:“这是宁王殿下的意思,还是慕侧君你自己的意思?”
“当然是殿下的意思。”慕白岚挺了挺脊背,“不信的话,皇后殿下可以派人……”
“不必。本宫只是询问一句罢了。”
阿光展开文书细看,觉得格式无误,请求也不算过分,提起笔来当场批了个“准”字,签了名,递给采薇。
采薇也不含糊,抬起青鸾印就盖了上去。
“慕侧君请在旁边稍等一刻,这印油干了便能拿走文书。”
这么干脆,慕白岚都不敢相信。
“这就……好了?”
“不然慕侧君还要怎么样?”采薇虽然没好气,可是最近伴着阿光处理公文多了,比从前累了一些,讲话声音也低柔一些。
阿光拿过案头另一篇公文,顺便瞟了呆滞的慕白岚一眼,心里有些好笑地想着:“要不我还是勉为其难,做出点对立的姿态吧,看这孩子失去目标,为难成这样,前辈我于心不忍啊。”
于是轻轻冷笑,语气不善:“采薇,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慕侧君最近在各宫里走动,送出了价值千金的那个什么‘爽肤水’和‘精华露’,这才大开方便之门,到处得到优待,畅行无阻。今儿来咱们重明宫,却是公事公办,两袖清风,自然觉得咱们不会答应给他签字盖章的。”
采薇听他起了头,也不再维持表面客气:“怪不得,最近我觉得这宫里的风气有些坏了,原是这位小主子带的头。”
慕白岚被主仆两个一挤兑,确实找到了熟悉的感觉,精神不少。他待要反唇相讥几句,想到公文还在人家手里,没有发还,心中暗骂崔皇后无端挑刺,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反倒是笑了笑。
“听殿下这么一说,都是臣侍的不对了。臣侍一直以为,我那些雕虫小技,入不了皇后殿下的法眼,所以从来不敢胡乱进献的。结果,别的郎官我都送了,单单缺了您的。赶明儿臣侍一定给您补上。”
呵呵,跟我们现代人斗嘴?
在《红楼梦》里,经典扎心桥段便是:“各位都有了,这两枝花是您的了。”惹来那林黛玉生了一场闲气。
既然是你先提起,那就休怪我发难咯。
却不曾想,阿光听了一点都不生气。眼望着公文,竟然还微微翘了翘嘴角:“不必了。本宫只是看慕侧君难得来一趟,和你说笑几句取乐,解解办公的烦闷罢了。”
林黛玉是吧?
提起那《红楼梦》,阿光可太熟了。民国时期人人迷恋这本奇书,阿光不但看过,还演过好几出《葬花》、《撕扇》的。如今回想,忆犹新。
以他之见,这送花的风波,黛玉其实未曾往心里去,不过是借此跟伺候的人立威而已。真正扎心的几出里面,便有那:“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
他就不信,慕白岚受得了这个。
第167章 小题大做
果然, 慕白岚一听这话,小脸煞白。
“这崔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每次不论大事小事,都能恰好横在我前面, 给我添个堵?”
可是,文书还没有发还,他即便不高兴,也不敢甩脸色。只是默默垂着头, 十分乖觉地凑到采薇旁边, 盯着自己的文书发呆。
采薇被他的目光盯到快要长毛了, 又确实嫌这大少爷碍手碍脚,于是很干脆地把文书摊开递给他:“喏, 这印油不好干,或许还得等会儿, 不招待慕侧君了,你另找个地方晾着吧,别擦花了。”
“啊!谢谢!”
慕白岚简直惊喜!双手接过,习惯地道了声谢, 迫不及待地捧着文书就走,完全没有告退的步骤。
采薇在他背后摇头冷笑:“也就可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 就又变回原形了!”
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慕白岚大张旗鼓地查验信件的事, 一会就传到顾坤的耳朵里去了。
“殿下!”
直接的人, 自然有直接的法子。他在养荣殿御书房外边等到宁王做完公务,就迎了上去。
“坤儿来了?”宁王这里事多, 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坤的小脸上完全没有笑意:“臣侍自知无用, 帮不上殿下的忙, 反倒让殿下处处操心,特来请罪。”
宁王一怔:“怎么了这是?”
但她也不是真心一无所知, 稍一回想,便想到自己同意慕白岚去查顾坤的书信之事。
只因为慕白岚拿回顾坤的信,发现确实是一封普通的家书,里面写了些殿下安好,宫里吃住都习惯的报平安套话。
当然慕白岚还有怀疑:“坤儿给自己的爹写信,还这样格式整齐,一本正经地讲套话?”
宁王却“嗤”地一声笑道:“这种就是常规的请安信,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写的?他只消跟伺候他的管事说一声,使个书法规整的人抄一下范本给他过目就行。”
她又开玩笑道:“坤儿恋家,偏又懒得很,让他自己一两天写一封这个,那还不要了他的小命?偶尔若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他才不送信呢,一转脸就回娘家了,还能亏了他自己不成?”
当时说笑几句,不以为意。如今顾坤来当面对质了,宁王自忖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就心安理得。
只是顾坤那平时总带着笑的小脸一绷起来,还真是有几分别样的可爱,宁王看得心里痒痒的。又想再戳他几句,让他多气上一会,又想哄他几句,叫他乖乖贴过来撒娇。
看看太阳还只是西斜呢,真恨不得现在就是傍晚,好到他住的那宫院里,做些增进感情的小活动去。
于是宁王满脸轻松,笑着道:“坤儿说的这是哪里话?谁给你受了委屈,叫你误以为是本王的意思啦?来,说说,本王给你做主。”
顾坤虽然嫁给她时日短些,但是摸得清她的性格,最是吃软不吃硬,还很要面子。所以心思一转,就明白她的意思,知道今天讨不了什么公道。
他看清了阵仗,不得不接过宁王递来的台阶,只似真似假地撇开眼光,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里没什么恼怒,像小猫叫唤似的。
宁王见他识趣,心情大悦,一下子都笑出声来了:“哎哟,看把我们坤儿委屈得!好了好了,不生气了。”
顾坤趁机皱着眉转回来,低声抱怨着:“人家就是想家嘛,送个信给爹爹报平安,殿下还派人去查。本来这信都该到家了,臣侍随口一问内廷局,内廷局却说还没送出去呢,交给您查验了。怎么,殿下连枕边的人都防着,怕臣侍往外传闲话吗?”
宁王哄道:“坤儿怎么这么想呢?这就是例行检查,凡是要出宫的信都查了,不知道也有你的家信。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你恼一场?”
顾坤还不停口,似乎有些不依不饶的,但口气比棉花还软,一句一句都能往人心里钻:“臣侍还特意想着,如今宫外谣言四起,大家把殿下的名声说得太坏了,臣侍心疼殿下都来不及呢,若是在家信里写了些宫里情形,难免被有心人拿住,做殿下的把柄来攻讦。臣侍左想右想,本来心眼就实,为着一封信都快揉碎了。结果……结果……”
其实他口齿伶俐得很,但要取悦妻主,便习惯了适当藏拙。此时恰到好处地说一半留一半,哀怨的小眼神欲说还休,勾人极了。
宁王看得骨头发酥,那爱恋之情像泉涌一般,从心底跃动着,往外冒个不停,快把她整个人都溢满了。一时兴起,拉着顾坤的手就笑道:“坤儿最乖了,为妻这次真不是有心的,给你赔礼还不行吗?我们坤儿不生气了,啊?赶明儿我就使人去内廷局说一声,从今往后,坤儿的信件都不查了,直接发出去,越快越好。”
顾坤能惹得她这么热情,自家心里也甜丝丝的。面上却不能露,反倒是懊恼地跺跺脚:“殿下又曲解臣侍的意思,随口哄着臣侍好玩。臣侍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社稷之事的轻重。若为臣侍自己,坏了宫里的规矩,那臣侍成了什么人了!”
撒了娇,却不再穷追,却改了神色,一脸认真地望着宁王:“殿下您是臣侍的妻主,臣侍心里从来都是敬您爱您,盼着您富贵平安的。殿下若体会得三分,也不枉臣侍拿一整颗真心待您了。”
这番剖白,说得宁王心都化了。
顾坤平时且笑且闹,似乎没什么心胸。此时一扫活泼的模样,神情认真起来,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将要成熟的意味。配上那仍然有些软肉的小脸,容色又提升几许。
“知道你的好,”宁王的语调柔得滴出水来,“都是本王思虑不周,让我的坤儿误会。可惜白天还有公事做,今晚本王去找你,好好安慰安慰你,嗯?”
顾坤小脸薄红,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那臣侍就此告退,不打扰殿下的公务了。”
在宁王的笑意中,顾坤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在宫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夹巷里。在宫差们都低下头,谁也看不到他神色的时候,才将真心的忧虑挂上眉梢。
“殿下她不太对劲。难道果然如我姐姐所说,是她自家动了不臣的心思,要趁火打劫替代皇上吗?这样一来,整个宁王府,又如何能善终,我自己又何去何从呢……”
不久之后,正是现代人的“下午茶”时间,可古代人没有在此时加餐的习惯。穿越男主慕白岚自然不会错过这种新奇花样,又卡着点来养荣殿送汤饮了。
他本就听说顾坤来过,又听宁王亲口说,顾坤委屈得不得了,觉得不受信任,还是以后不要再查信了。心里就是一个激灵,五脏六腑都像生出了毛,又是刺痛又是痒。
“殿下,您可不能因为坤儿撒娇,就纵容于他!这宫里是非常时期,信件进出都是大事……”
“什么大事?”宁王有些无奈,“本来就是你性子多疑,小题大做而已。本王都没有好意思和坤儿说,查验信件是你的主意。要是说了,他又占了理去找你吵,你再吵回去,岂不是又给人看笑话?”
慕白岚急得提高了声音:“殿下!坤儿他再不懂事,也是自家人,我只有让着的份,怎么可能和他吵!”
“那就和我吵?我才说了个假设你就和我吵。”宁王一想到顾坤委屈巴巴,全心依赖的模样,再看慕白岚一脸厉色,少见地有了些不耐烦的情绪。
慕白岚察言观色,知道她这话走了心,顿时脸色煞白。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将白皙修长的手指虚搭在宁王的肘弯,像个想触碰她却又怕了的模样,指尖微微发颤,低着头闷声服软:“殿下,我……岚儿不是这个意思。”
宁王当然不忍心真的把他怎么样。抬起手来,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浅叹一口气,看着他期期艾艾的模样,心里有依然掌控全局的轻松,也有治标不治本的无奈。
“岚儿来找本王,不止是送汤饮吧?”
慕白岚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还有账簿。”
他从宫殿门口捧着托盘等待的宫差手中拿来账簿,交给宁王,压下方才心中的不安,温柔地笑道:“殿下,我那香铺子和脂粉铺子生意越来越大,我便想着,得了利润,都给殿下用了的好。殿下是要做大事的,花钱如流水般,拿了我这些银子,经费更充足些。”
宁王这才笑了笑。只是扯了下嘴角,眼底却冷冷的:“岚儿从来是锦上添花的好手。”
慕白岚听得心里一凛:“这声息不太对啊?”
他赶忙柔声解释:“殿下,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那娘家门户不高,给的嫁妆也不多,多谢殿下肯信我,把铺子交给我打理。我是殿下的夫郎,自然要全心全意奉养妻主。这于公于私,账簿和赚来的利润,包括我这掌柜郎君,都是属于殿下的。”
宁王默默沉吟一晌,也不说话,就端着小碗,慢慢喝那汤。慕白岚在旁边看她还肯赏脸,心里就松了。
等她递过空碗来,他便低声道:“峥嵘青山,白云峰峦。殿下一直是我心中仰止,也是我此生的倚靠。若殿下你也要和我生分,那我只能化作一股无依的清风,再没有别的归处了。”
宁王终是揉了揉眉心:“哪里就成了这般?你别多想了。”
“殿下……”
慕白岚还要再说些温存的话,宁王便截断了道:“今儿本王情绪不稳,想是太疲累的缘故。”
“那殿下去我宫里,我给你滴上些精油推一推,早些睡下就好了。”
“不了,下午和坤儿说好去他那。若明儿还是这么乏累,本王再去寻你,试试你的花样。”
今晚的慕白岚虽姿容楚楚,但奈何白日里顾坤惊艳在先,宁王也明白自己是心有所属,才会挑拣起来。
看着慕白岚脸上泛起淡淡的愁绪,想到顾坤正在他的寝宫里倚门盼归人,宁王这才觉得,自己那一家之主的安全感,总算是完全地回来了。
她伸出手去捏了捏慕白岚的下巴:“干什么这副样子?你们兄弟之间,还是要和睦为上,可别再拿着私下的恩怨,到公事上争风吃醋,影响很不好。”
慕白岚知道,这一局,是他做得太浅显易懂,惊动了正主宁王出来维持平衡,反倒便宜了顾坤。心里虽然不满,也只好应景着笑道:“殿下雨露均沾,正是贤主的气象,我岂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呢?”
第168章 定心丸
自顾坤被查验信件之后, 隔日便写一封家信到顾府。
他都是找人代笔,写些空话套话。若是别家闺秀,这是个表达孝顺的做法, 并不稀奇。但顾坤来这么一出,顾主夫越发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只得聊聊回复一些“注意身体”、“不要任性”之类的万能叮嘱。
这么书来信往几次后, 顾影下朝回来, 便叫了顾夫人, 一起窝在书房里好久都没出来,连午饭都是叫厨房送进去匆匆吃了的。
“这一家子姓顾的, 都在寻思什么呢?就我自己不知道吗?”顾主夫又觉得孤单,又觉得纳闷。
可是他也不愿妻女过于辛苦, 吃了午饭,又等三刻之后,便亲自送了茶过去。
娘儿两个也没打算瞒他,一见他进来, 都笑着打招呼。他的心这才放下一些,开口问她们在干什么。
顾影便将一封信递给他看:“爹爹不是说, 坤儿这几天老是往家里写信吗?我看是故布迷阵, 他真正目的在这一封上。”
“这是……”
顾夫人喝了茶, 道:“是杨皇后给杨家的信。”
顾主夫吓了一跳:“坤儿他怎么敢!那宫里来往授受都是要查验的啊!”
顾影道:“这不是内廷局送出来的。”
“啊?”
“是我近来刻意接近宁王,终于靠我这大姑子的身份混成了半个‘自己人’, 拿到了京畿防卫营里的情报。今日我又应付宁王出来, 坤儿非要来送我。我都入了轿了, 他还掀开轿帘跟我说了句话。就在那时,把信丢入轿内的。”
顾主夫知道得越多, 想得越乱。
“坤儿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再说了杨皇后和皇上……”一面说着,一面飞快地拆开了信。
接着,要说的话戛然而止,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顾夫人和顾影一直在书房不肯出来了。
看了这上面写的事情,他心口都一阵抽搐,只想关起门来冷静够了,才敢出来见人。
顾影母女两个刚才也震惊够了,特别有经验。贴心地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了,顾影还把茶放到他手边。
“娘亲上次去杨家,丹阳侯曾对她言道,宫中密旨定性杨皇后谋害皇上,害得杨家功券被收回,也不敢再在同僚面前自处,所以丹阳侯一直称病不出。
“现在这封杨皇后的亲笔信,却是另外一个角度。杨皇后说宁王势如破竹,宫中情势危急,不得已与在宁王面前做戏,假意给阿光封后,实则是为了保全杨家的力量,和宁王分庭抗礼。
“爹爹,你觉得谁的话比较可信?”
顾主夫喝了口茶压惊,仍觉得心口发紧:“杨家大郎都做到皇后了,有什么理由冲皇上下手呢?”
“过失。”为防隔墙有耳,顾影声音很小,“杨家拿到的密旨言道,此事因过失而起,但皇上明知如此,依然坚决要追究。”
“便是你所说的做戏追究?”
顾影挑了挑眉:“我的想法比较大胆。我觉得,是半真半假。”
“怎么可能半假?她们可是结发的妻夫啊!”
顾影早就胸有成竹,此时见问,从容解释道:“正是结发的妻夫,才见过彼此最初的模样。两人之间的情意究竟发生过什么转变,外人是很难知道的。这情意的破裂,很有可能因为皇上真对杨家的兵权有了忌惮。若是这次处置杨皇后,只是顺水推舟呢?”
“那岂不是江山旁落……”顾主夫觉得不可能。
顾影却笑了笑:
“爹爹并非女子,怎么知道女子思虑起家族中的事,用的是什么心思?
“您想想看,若是宁王成了事,这社稷依然姓李。可若是宁王抢夺之时力量使得不够,却被杨家灭了,岂不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所以,皇上的意思我很明白: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给宁王成了事,也不愿让丹阳侯杨家跳出来,以护驾为名抢夺名利,挟孤儿寡父以令诸侯,或干脆改换江山。”
顾主夫虽然也是诰命郎君,有足够的地位和人生阅历,可奈何顾夫人所在的太常寺只管得了礼乐祭祀,却无权插足什么重大的政事,他活了将近半百,都还没见过这种骇人的风波,也没听过这样的话。
“得了得了,不省心的丫头,去吓唬你爹爹做什么?”顾夫人见郎君脸色青白,就不乐意了,“他从来心思重,今儿再被你一吓,夜里又该失眠了。”
顾影却笑道:“这不是还有娘在呢?长夜无聊,你们妻夫正好……”
说话间,还冲着顾主夫的方向,比划了一个特别俚俗的手势。
“哎呀,这兔崽子!你弟弟不在家,你个招欠的,竟然欺负到老爹头上来了?”
顾主夫脸都红透了。也不管女儿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非要揍她一顿不可。
此时就深恨这不是在自己房里,没有根拐杖可用。若是从瓷缸里抽个画轴出来使,既怕打坏了人,又怕打坏了画,掂量掂量,还是替妻主心疼,终究是没拿。
顾影却趁他犹豫,把顾夫人往前一推,自己躲在娘亲身后,大笑道:“娘亲看看,我这妙手回春,可把他那惊心症治好了吧!”
“你就皮吧!你还三岁吗!”
顾夫人不禁有点怀疑,为什么自己性子不算跳脱,却生了这一对活宝姐弟。两个都在家时,互相吵闹害二老头疼,剩下其中一个在家,还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待顾影笑着绕开顾主夫跑出门去之后,她才有些品出味来。
虽然女儿用的法子荒诞不经,可着实驱散了沉重的气氛,给二老宽了心。她这笑嘻嘻地出门,也不会引来别人的怀疑。
只是,真的很欠揍啊!
今日本是丹阳侯的生日。
若按平时的习惯,虽不是整寿,不宜大办,总还是要邀请一些官场朋友、家族亲戚,前来吃一席酒,热闹一下的。
但快到了晚饭时分,丹阳侯府还是大门紧闭,并无客人往来,显得有些冷清。
原因无它。前段时间宫中生变,杨皇后称病锁宫,杨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宁王送了一封密旨来,言道:杨皇后照顾不周,致皇上沉疴不愈,自家谢罪封宫。杨家教养不善,当负责任,罚上交功券,以观后效。
丹阳侯可是在风口浪尖上滚过一千遭的人物,听这密旨来得蹊跷,自思儿郎锁宫大概只是借口,这圣旨真正的意思是忌惮杨家,要削减杨家势力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丹阳侯不敢贸然出头打听,干脆也称病,闭了侯府大门,连朝都不上了。这样一来,有心人的消息反倒主动往侯府里面传。
直到太常寺的顾大人来了,丹阳侯才全然明白。
顾大人来“探病”时,言道皇上要改封崔氏为后,拟诏以宁王继位,太子李澈依然是太子。
丹阳侯顿时懂了。
这是要守住李家的传承,怕杨皇后成了杨太后,把持太子,用杨家兵权干涉朝政啊!
只是,这真的是皇上的主意?
自古以来,也没有个把皇位传给妹妹,把自己亲生的女儿晾在太子位置上苦熬的道理!宁王入宫监国一事仍有蹊跷,会不会是皇上病中吃了亏,被宁王挟持?
然而圣旨确实是真的,杨家功券不得不交。
京畿防卫营中有五万人马,足够把皇宫踏平。交出功券,如同严冬冰封,将这股巨大的力量强行压住,不可移动分毫。
丹阳侯被剥夺了尽忠和证明自己的资格。
这种屈辱的无力感,让她越是闭门,越是心灰意懒。时间长了,她也不想恢复公务,甚至不再去京畿防卫营巡视。若不是丹阳侯府一切如常,防卫营的将士和朝堂上其她大人,都以为丹阳侯人间蒸发了呢。
顾影当然知道这种情况。
她在宫外,就得为己方做策应,争取一切力量阻止宁王登基。她虽知道戏文情节,奈何一直没有证据,也就没办法给杨家吃颗定心丸。
顾坤送出来的这封信,真是太及时了!
顾影借私交拜寿的名义,来丹阳侯府走动。礼物不多也不贵重,乃是一盒合浦珍珠研成的粉。
珍珠粉有安神定惊的功效,各官宦人家奉养的长辈们吃补药时,方子里常常有这一味,谁家也不缺它。这平常之极的药材,在做寿礼的前提下便显得格外反常。
以此为敲门砖,终于引得丹阳侯走出房门,在书房里见了顾影一面。
“老妇谢客久了,招待不周。侄女专程前来,真是有心了。”
顾影见了礼,微笑着道:“杨侯与我母亲有同窗之谊,我母亲担忧您的病体,特来遣我问候。”
“那也就罢了,还劳你准备礼品。”
“说到这礼,侄女真是惭愧,我母女都在清水衙门,平时也见不到什么稀罕物。这盒珍珠粉乃是药引子,要配上我真正的寿礼,一同服用才是。”
“哦?愿闻其详。”
顾影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那封信来,双手奉于丹阳侯案头。
“这正经的药方,要整队杨侯的症。侄女不明就里,擅自开了也不能算数,乃是出自杨家哥哥亲笔,请杨侯过目。”
丹阳侯接过来时还将信将疑的,一旦看完,顿觉神清气爽。
“好,太好了!”
顾影却沉着脸,低声道:“杨侯不要太过乐观。如今皇上一病不起,宫中权柄旁落,杨家哥哥只能退守乘鸾宫,崔皇后保护着太子,和宁王苦苦周旋。京城之外,流民生乱便是宁王手笔。杨侯久不去京畿防卫营,可知道某些将领早已被宁王收买?您手中没了功券,带兵闯宫一时风光,事后清算,难免要问上一个大罪,到时候百口莫辩,忠心又有何用?”
她说的这些,丹阳侯有的知道,有的不知。
听到京畿防卫营都被宁王渗透了时,她脸上难掩惊讶。想到流民和守护将领若是里应外合,皇城一定会很快被攻破,太平盛景土崩瓦解,生灵涂炭就在眼前……
可她被裹挟在权力的夹缝里,什么都不能做。
“侄女不要绕弯子了,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丹阳侯神情急切,“快快讲出来吧!”
顾影却不慌不忙,笑道:
“侄女此时前来,就是为了到侯府蹭上一顿饭。杨侯今日生辰,家里应该预备了不少,捡好吃好喝的给侄女来一桌,咱们慢慢谈。”
第169章 反击
丹阳侯府内有一座石舫, 在那里摆起宴席来,用意不在美酒佳肴,而是远看月影映着波心, 耳边听得丝竹管弦,吃一个意境。
酒过三巡,顾影脸颊上泛起胭脂色,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杨侯, 你家这小厮生得真不错, 人又机灵, 呵呵。”她仿佛毫不避忌,两眼直勾勾盯着一个为他斟酒的少年。
丹阳侯望了过去, 只觉得心里一沉。
“这小厮面生,想必是刚来家不久, 却一个劲地往宴席上凑。看来顾影方才说得不错,我家也被安插了这些眼线。幸好我不曾贸然举事,不然事未做成,便先行泄露了风声, 我危矣。”
她们这些长辈,有时候会觉得顾影过于放浪形骸, 不是个十足正经的孩子。但今日听顾影在书房的一番言谈, 又看到席间这样的情形, 丹阳侯对她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她久在朝堂, 暗中的盘算绝不外露到表情上来。也做出兴致很高的样子, 笑道:“侄女若是喜欢, 就让他今晚专伺候你一个。”
“那敢情好。”顾影听话听音,就知道她懂了自己的意思。脸上带笑, 一把拉过那少年:“坐这儿。”
少年看似很柔弱的模样,被她扯了一把,顺势就跌坐在她旁边,恰到好处地歪在她身上,小脸微红,羞涩的神情拿捏得火候十足。
丹阳侯不由得对自家的家风产生了一点怀疑。
这段日子,她虽然天天都在家里,却因从没管过内宅之事,对家里多出来的仆侍之流并未留心。今晚看了这样一出戏,惊觉自己先前太过被动,只恐怕已经被宁王一党趁虚而入,应该嘱咐夫郎仔细盘查一番才是。
不过现在嘛,先交给顾影应付好了。
两人心知肚明,借着那可有可无的酒意,就说起了应该被人听到的话。
“杨侯,您是我的长辈,按理说,我不该直言您的不足。可是您总归是武将,不懂这朝堂上的很多讲究。听侄女一句劝,您别老是在家待着不去上朝,还是尽量在人前支应一些。如今宁王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您不去接近,反而疏远,显得跟她拧着干似的。这可是我私下跟您说的:我听到好多同僚都对您有些微词,觉得您不识时务呀。”
丹阳侯貌似考虑了一阵,放下酒杯道:“你们这些文臣,就是容易传闲话。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侄女你还不了解吗?乍一听我儿犯了错,还在宫里病了,让我这做娘的如何不心疼?更别说什么针对皇上、针对宁王的,人家是君,咱们是臣,杨某哪有这种胆量!更是想都不敢想这些。”
“可不是吗?要不是侄女摸准了您一向忠心耿耿,也不敢跟您说这些话。杨侯啊,侄女知道您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个头疼脑热的,可别人未必这么想。如今您治愈得差不多了,那就该多出出门,上个朝、巡个营,对您来说也不算难事。您说是不是?”
“可是,毕竟是我家有错,我没脸见人啊。”
“杨侯多虑了。我听外边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是宁王殿下疼您,趁着她监国的当口,将风言风语都平了下来。侄女跟您说实在话,如今皇上和宁王最看重的,这京城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是稳定呀。您手里掌着京畿防卫营,这说明什么?——皇上信任您,宁王殿下信任您,能维持住京城的稳定。您却在这表现忠君的最好时机退缩了,可不让皇上和宁王殿下寒了心?”
若不是丹阳侯见多识广,若不是顾影方才有言在先,这一场劝说还真是唬人。宁王听了,想必要为她的“忠心”感动不已。
只好拼命告诉自己,兵不厌诈。
“唉,多亏侄女提醒,老妇虚长这些年纪,在时局上竟不及你看得透彻,惭愧,惭愧。”
顾影笑出声来,他身边俊秀小厮适时递过来酒杯,她连杯带手都抚摸了一遍,惹得那小厮也不住地笑。
“杨侯别客气,侄女从小是您看大的,跟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于公于私,侄女都希望您好好的。若您果然证明了您的忠心,这不也就能帮宫里的杨家哥哥脱困吗?”
“脱困云云,实在不敢当。”丹阳侯脸色一沉,“这不肖的孽子,没能照顾好皇上,就算贬为庶人都算宽大处理。何况如今他还能沐浴天恩,住在乘鸾宫里,可见是宁王殿下发了慈心。”
“杨侯通透。正是因为殿下在皇上面前极力担保,才给杨家哥哥争取到了留在宫里的机会,也给丹阳侯府留了脸面呢。”
“多亏侄女今日点醒杨某。改日杨某一定进宫去拜访宁王殿下,感谢她在我家之事上高抬贵手。”
“到时候,侄女愿为您牵线搭桥,在旁帮腔。”
“好,这就提前谢过侄女了!”
“您是我自家的长辈,何必客气!”
觥筹交错,笑语欢歌,一顿家宴驱散了丹阳侯府多日来的阴霾,直到宾主尽欢,顾影这才醉醺醺地告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宁王在宫中已经接到情报,将今晚宴上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出来。
宁王听得心情舒畅:“顾影还真是会办事,本王没有信错了她。”
她却不知,此时夜色掩映之下,道旁荒草之中,一条其貌不扬的狗正在往京畿防卫营方向疾奔。
如今正值秋季,沿途秋草与地面黄黑驳杂,正和这只猎犬的皮毛颜色相同。它跑起来,更像是一股隐形的风。
这是丹阳侯亲手豢养的众多猎犬之中最有灵性的一位。它跟随主人日久,熟知城内外的道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看守出城,为军营和京城家里送紧急情报。
今夜,它颈上挂着一个蜡封的竹筒,内有油纸包裹、以军中暗号写成的一封秘信。
“叛王李峥挟天子于禁宫,图谋不臣。营中有被其收买的将士,要与京外流民里应外合,冲击京城防卫。恐变,迅速清查营内人员,揪出卧底,时刻备战!”
秋风越发冷了,街头行人匆匆来去,京城秩序比从前紧张一些,但凡出入城门,都有兵士要细细查究。
这样交通不便,带来百业萧条。只有孩童们依然无忧无虑,在街头巷尾跑动着,玩耍着。时而扎堆,时而哄散,稚嫩的声音参差不齐,唱的却是同一首童谣。
“青山高,白云长,白云绕断泰山梁。泰山倒,田园荒,蔽日遮天闹飞蝗。飞蝗过,姊妹恶,我家椅子你家坐。欺我单,欺我薄,欺我有口不能说,只好地下告阎罗。告、阎、罗!”
孩童无知,不明白这歌谣为何在近日风靡,只觉得念来顺口,也就跟着传诵起来,满京城都飘满了“告阎罗”的欢呼声。有的大人听起来觉得不吉祥,不愿孩子学着唱。奈何小伙伴们人人都会,孩子在其中听过三两下就会唱了,越是禁忌,唱得反而越响。
平凡人家不明就里,只觉得这歌怪异。偶然听到这歌谣的朝臣,各个心中都是大惊。
青山白云,这不就是宁王李峥和慕白岚的名字?泰山为岱,这便是皇上。
这首歌谣表面听起来,说的是姐妹两个因灾受穷,分家产闹矛盾,其实是直指宁王欺皇上之病,要趁机抢夺江山。因她这份不臣之心惹怒了上天,上天才降下旱荒和蝗灾作为惩罚。
宁王这段时日一直监国,很少有朝臣能真正见到皇上。结合这歌里“泰山倒”的句子,也有朝臣怀疑皇上是否已经遭遇不测,宁王正在等合适的时机发丧夺权。
最近几□□会之上,最重要的议题就变成了“我们要见皇上”,让宁王疲于应对。
“张大人,您看看您手中的奏折,那上面不正是皇上的笔迹吗?还有刘大人,您前天才进过养荣殿见到皇上了,您怎么也……”
张大人理直气壮:“皇上身边从来就有几个舍人,很会模仿笔迹。像这样批复一个‘朕知道了’,模仿起来容易之极。臣没有见皇上亲自拿笔批复,恕臣不能相信!”
刘大人油盐不进:“皇上一向养着几个替身,身形样貌都和她相似,便是作为应急之用。前日我虽见人在养荣殿,可也是遮着帘幕,远远看了几眼,又因病瘦削,实是不能因此判断那就是皇上本人!”
宁王本来好好的,快被她们气得病了。
她就想不明白了,她和皇姐是同母所生,一样的金枝玉叶。如今太子还那么小,就算坐上皇位,又能有什么建树?而她这样年富力强的亲王,怎么就不能继承大统呢?
此时,丹阳侯出列:“大家先静一静!”
她最近刚恢复上朝,还没有主动发言过。各位朝臣顿时想到,杨皇后之事还是一桩扑朔迷离的悬案呢,也不知道丹阳侯知不知道其中究竟。于是都放下争论,望着她奏报。
“宁王殿下,臣有军报。”
“讲。”好不容易换个话题,宁王求之不得。
丹阳侯一本正经地奏道:“京外有流民不知道受了何人煽动,竟然生起乱来,纠集一些无赖之人强行冲击京城城防。将士们阻拦之后,正要拿住一些人来审问缘由,却不料那些人只是滋扰为主,一见出兵便顷刻散去,至今没能捉住为首者。”
“什么?竟有此事?”
宁王虽然也利用“流民”的名义想要里应外合,可最近皇上已将朝堂都交给她了,似乎那九凤金椅垂手可得,她也就对流民那里不太关注了,一直没用上这个手段。
如今流民没听她的命令就擅自开始行动,是因为沉不住气,还是另有图谋?
“丹阳侯,你也是社稷老臣,如何不知京城防卫是头等大事?以后你对付这些流民,不要束手束脚的,大可以就地格杀,震慑其余,以示我京城防卫军的声威!”
“这……”丹阳侯状似为难,“若只是有少量的坏人,愚弄和利诱无知百姓,以致生乱,如此处置便会有误伤,臣以为过火了些,还是请殿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一定抓获匪首——”
“没有这个必要!”宁王真的慌了。
开玩笑!若是抓到她的人,张口就把她的计划供了出来,一切准备都将功亏一篑了!
丹阳侯似乎是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站在原地闭上嘴,沉吟一晌,行了个礼,道:“臣知道了。”
宁王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领的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
第170章 最后一搏
炼丹房里, 玄幽正拉着阿光,小声问:“崔施主,你确定这歌谣的来由, 不会追溯到我身上吗?”
“不会有人知道的,放心吧。”
阿光没有跟她讲,歌谣是通过无情仙的法力,直接传到孩子们的脑海里的, 所以一夜之间飘满全城, 谁也说不清楚来源。
这神秘的来源, 令歌谣的力量更加强大。
“可是,神仙会知道的。”
玄幽听他安慰, 心中却不见得轻松。
她虽然应阿光的请托编出了谶言童谣,但心里有些惧怕不安。近来更是被自己动过这般恶念的负罪感折磨到无法安睡, 眼底都泛起青色来。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光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她道术精进到看破了戏文, 接触了无情仙。但仔细想想,觉得可能只是她悖离了修身济世的初衷, 心里不好受罢了。
“若有可能, 我也不愿做这无谓的争斗。”他叹了口气。
玄幽挑拣着品相鲜红的丹药, 口中道:“到了宫里,我就明白你说的劫数之意。原来这宫里的先天之气共有四道, 气运竟然都不相上下, 近几日又明光大作, 就连夜里观看,也常常觉得晃眼睛。”
她叹了口气, 有些惋惜:“唉,本来好好一个天下,若只有一道这样的气,或许还能落得个太平盛世,可是偏偏这些气太多,又立场冲突……虽然我对天下苍生没概念,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守护的,但若天下大乱,总归是打破了天道平衡,非吾等道门所愿。”
阿光抱着一点希望问她:“那么,有没有法子,让天下不这么乱呢?”
玄幽淡淡地道:“先天之气是你们的,不是我的。你们若不争不斗,天下自然就不会乱了。”
那这就是没办法的意思了。
阿光不由得心中焦虑。
到了现在,各方矛盾重重,最后博弈一触即发的当口,他竟有些退缩。
从前,他总是想尝试着掌握戏文走向,而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住了故事的脉络,却要眼看它发展出自己不忍目睹的情节。
他很遗憾,在穿书之前没有好好地走流程,没有搞清楚这天下交到宁王手里之后,会不会国泰民安。
但他已经不能回头。扒伊司吧已留就六③
尽管不愿承认,但这个反派的位置,他是已经坐实了的。
从进戏文开始,他就坚定地走上了一条保皇之路。不论对这戏文里的天下苍生来说,这选择是对是错,总归是和原女主宁王的道路相悖,和这戏文原有的人道势同水火,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平白带累戏文之中的其她人。
这是他原本的愿望吗?
是改变戏文应该付出的代价吗?
在焦虑之外,时时想起这些,又添了几分茫然。
京城之中,原本的几股暗流,都已经涌到明面上来了。
朝臣们在不同的政见中割裂成两派。一旦到了探讨公事的场合,必定有人提起如今的江山正统该归太子或宁王的话题。然后两派人马就像是斗红了眼的金鸡,亢奋地挥着笏板,舌战不休,谁也无法说服彼此,每次都不欢而散。
京城之外,丹阳侯已经清除了宁王的卧底,重新掌握了京畿防卫营。而宫中禁军的掌控权,则牢牢握在了宁王手里。
宁王虽耳根子软,有些时候拿主意慢,却着实不是蠢人。她心里清楚,对丹阳侯最有利的立场,就是站稳外戚身份,主张太子登基,所以始终不能全信丹阳侯的投诚出于真心。
尤其是在丹阳侯借着整顿军务之名,打掉她在军营中的很多暗线之后,她表面上保持着客气,内心却警惕起来。
她也盘算过了。丹阳侯的五万人马经过肃清,也伤了元气。若用来闯宫勤王,可用的战力并没有纸面上这么多。再说了,皇城坚固,易守难攻,防务准备得相当充足,谅她丹阳侯手握精兵,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
她还探查到一条有利的情报,是流民内部太久没有得到她的下一步命令,已经开始慢慢分化了。
宁王最是爱惜羽毛,在上次朝议时一听丹阳侯的试探,便知道她要从流民这里入手。少有地果断行动起来,很快就把自己的人全都撤了个干净,留下真的流民,用来扰乱丹阳侯的视线。
流民之中的带头人,都是心比天高的主儿,一见上面失联,人心浮动,出什么主意的都有。有人主张按原来的计划冲入城来,有人主张按兵不动,甚至有主张再敲宁王一笔竹杠,然后就地散伙的,谁也说服不了谁,闹了好几次火拼。
丹阳侯果然入了套,自以为坐收渔利,也抓到了几个头目。可是她心心念念从这些流民的行动中找宁王的把柄,却是次次落空。
在这场权力更迭的游戏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斗争越炒越热,一时之间似乎忘记了,在太子和宁王火花四溅的背后……
皇上本人,还活着呢。
“皇妹,朕这几日身子见好,大约是可以上朝议事了。”
皇上坐在凤案之前,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模样,眼中恢复了精光,竟好似真的病体痊愈。
两方男主角都接到了各自戏神仙的明示暗示,知道此时的皇上并非好转,而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可是,女主角们都对此懵然无知。
慕白岚没有面圣的资格,来不及向宁王强调这将会是皇上的最后一场朝议了,必须借此机会将登基之事坐实,至少也要拿到一条传位的口谕。当着文武百官,便是金口玉言,宁王大事成矣!
此时阿光倒是侍立在皇上身侧。可他和顾影被困于宫中和宫外,碍于禁卫森严,传递不出消息,只能在心里干着急,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皇上大好,臣侍好欣慰”的温柔表情,一派父仪天下的风华。
“皇姐,是臣妹这段日子做得不好,让皇姐担心了吗?”
宁王看似诚惶诚恐,实则心中还有一线希望,觉得事态会往她向往的方向发展。
“不,你做得很好。”皇上似乎看不到她写在明面上的野心,带着笑容安慰,“是朕不好,一直病着,无法主持大局,让你在台前辛苦支撑社稷,还受了多少委屈。”
“为皇姐尽忠,都是为臣的本分,哪里谈得上委屈?”
“皇妹何必谦虚?赏罚功过,朕心中早有定数。不瞒你说,前几日朕就已经拟好了诏书,且等朝议之上,向众臣解释明白,这便传位于你。”
宁王大喜,但依然做出惊吓的表情,跪下推辞。
“皇姐,臣妹才德尚浅,实在不能……”
皇上笑了笑,态度如沐春风。
“朕要禅位于皇妹,自然是皇妹值得。”
然后,在宁王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忽的脸色一沉:“可是皇妹,朕还有一桩心事,不能了却。”
宁王心知肚明,是关于太子李澈的处置。却显出迷茫神色:“但请皇姐吩咐。”
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眯着眼道:“朕膝下单薄,只有澈儿这一根独苗。所以,朕传位于你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你向朕发誓,即位之后,仍然以澈儿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你必须善待她,全力培养她。为避免有人争夺她的地位,此生此世,你不可孕育自己的后嗣!”
“皇姐!”
宁王虽然从旁人的转述中听到过皇上有此意,但这么久了,皇上从来没有亲口提起,她便放松了些警惕。如今大喜之后就这么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转为大惊。
皇上语气缓缓,却不容置疑:
“在朝堂之事上,你有天分,可以做得很好,朕信任你能照顾好这先祖留下的千里江山,却唯独不信任你能善待朕的血脉。
“一个女子若是亲自孕育了孩儿,就会明白那种母子相依,痛苦和甜蜜交织的复杂感情。等到你有了这份感情,便也会像朕今天这般,想为你的孩子争得世界上的全部美好。
“为了守护朕的澈儿,朕一定要剥夺你这种可能。毕竟,你抢走了她该得的一切,就必须要还她一个公平。”
宁王脸色苍白,抿着唇不再应声。
她还不到三十岁,正值女子最佳育龄。本能的召唤,令她已经将要个孩子的事搁在心里了。皇上当真如此狠心,为一代江山旁落,要断她千载传承,她就算再想要权力,也不能心大到这个地步,能一口应下这种条件。
皇上自然知道这决定艰难。不艰难,她也不会提出来。也不在意宁王御前失态的罪过,反而收回方才冷冽的神情,笑了笑,道:“皇妹,机遇在前,你还是及早考虑周详,抓住时机,别让朕久等了。”
说完,便向阿光点了点头,道:“皇后,朕的衮冕和你的凤冠霞帔,是否都让内廷局备好了?”
“是,备好了。”阿光垂手应道。
“拿到宫里来,随时等着吧。等皇妹的誓言一落地,就可以让人去敲钟了。”
“是,陛下。”
阿光听得心中一松。
“太好了。
“要调用皇上的衮冕和皇后的凤冠,必定要过太常寺的。顾大人定会亲自主持这样重大的典仪,顾影想不知道都难,倒不必我再费心思往外传消息。
“只是,这一场争端的中心,还要着落在太子殿下身上。我必须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步辇匆匆,皇后仪仗走在回重明宫的路上。华丽的幔帐,悠扬的礼乐,都不能抚平阿光心中的躁动。
唯有路过钟楼的时候,阿光才抬头望了望。
逆着阳光,只见那硕大的黑影挂在架上,旁边有禁军守卫着,倒像也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般。
现在,只能等待。
等它被人敲击,发出浑厚的怒吼响彻皇城,便是这重头戏来临,最后的决战即将爆发的前奏。
这些天来,不知道多少人盼着它敲响,更不知道多少人害怕听到它的响声。
令人又惊又怕的,不是洪亮的钟声,而是这响声会迫使所有人看着这里,看着这江山社稷,最终将要归于何人。
阿光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从前见过的一句话。
似乎是在民国戏文里,一本外国来的书上见到的。当时他很喜欢,如今想想,心底多了一股力量。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171章 护驾
沉睡已久的皇城, 各怀心思的梦魇,在大钟奏响的那一刻,全都化为一句。
“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
皇上的气色不错。离得近的几位老臣,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微微的笑容,白里透红的双颊, 似乎和从前健康时毫无二致。
“众位爱卿, 朕今日召各位前来朝议, 乃是为了本朝第一的大事——朕,要退位禅让了。”
尽管文武百官都对此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可有朝一日,这新旧之交的节点真的来临了, 也不由得百感交集。
“皇上千秋万岁,时年正盛……”
在这严肃的,甚至有些沉重的场合,皇上却显得比绝大多数人轻松许多, 竟还在这话音未落时,便发出轻松的笑声。
“爱卿也不必再用套话哄人了。朕的身体究竟如何, 朕自己清楚得很。这段时日以来, 多亏了宁王替朕打理朝政, 朕才得以从公务中脱身养息,才有今日升朝禅让的可能。”
宁王微微躬身, 心里还是有些快意的。
却只听皇上话锋一转:“可是, 这并不是朕放了权, 而是宁王心大,自己抢来的。”
皇上身边立着一个传话用的舍人。这些舍人嗓音洪亮, 声线清晰,平时的职责便是将皇上讲的话一五一十大声复述,这才能让满殿的朝臣听到。
乍一听这话音,她感觉到十分意外,便没有立刻传。肩膀一抖,偷眼先看向了宁王。
皇上的声音,就冷冷地飘过她的耳边。
“怎么,你怕她?”
那舍人连衣摆都顾不上撩起,噗通一声跪到在凤案旁边,声音发颤:“皇上……”
“你若忠于她,你知道该怎么说;你若忠于朕,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反正朕是风中残烛了,也管不了你许多,你自己看着办。”
舍人冷汗浸透衣领,默默叩了个头,立起身来,打开嗓子,传了皇上的原话。
“什么???”
宁王抢来的?
这是终于撕破和睦姐妹的表象,以谋反帽子扣到宁王头上去了!
因此,话音未落,满殿哗然!
“皇姐!”宁王率先反应过来,高声怒道,“这不是皇姐的原意!是这舍人擅作主张!”
她迈开步就要往台阶上走,丹阳侯的站位靠前,一把将她手臂拉住,表面是劝,实则是警告地道:“宁王殿下留步!再往前走,老臣便要误会您确实有僭越之心了!”
“你放开我!”
宁王大怒,抬起手挣扎了几下。丹阳侯老当益壮,手指如铁箍抓紧了她,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意在控制,不可能轻放。
“天啊,宁王真的要冲上台阶!”
“丹阳侯出手了!”
群臣无论是真的不明就里,还是装的无知,脸上的神色都是不可置信的,呆呆地望着前排的混乱,竟没有人再出手劝阻。
只听凤案旁边的舍人又开了口,声音竟再度提高,盖过了殿中不小的骚动。
“叛王李峥,趁朕于养荣殿休息,策反了禁卫军围困宫廷,囚禁后宫郎官,看守养荣殿,断绝朕与外界联络的音信。”
“朕当时悲愤欲绝,然则性命系于她人之手,只得暂时屈从。皇后杨氏忠心护主,想尽办法阻拦叛贼谋害朕的性命,不慎被叛贼知晓其意,圈禁于乘鸾宫,并断绝朕的饮食医药,想要逼朕就范。”
“国不可一日君,叛贼已取而代之。亦不可一日无后,叛贼因惧怕阴谋败露,以私通外臣之罪名拿捏贵君崔氏,胁迫其做为傀儡,维持内宫事务,造成一片安宁的假象。”
顾影在朝班之中听得简直要笑出声来。
皇上和宁王真是亲姐妹,一个个说起话来,都有一套粉饰渲染的话术,能够在同一件事里描述得别出心裁,把自己说成白莲花,把别人说成大奇葩。
佩服,佩服!
若不是身处戏文之中,她简直想跑到坐席区搬一把椅子坐下,慢慢欣赏这出宫变了。
只可惜,宁王敢犯上作乱,也有她坚实的依仗。
“禁军何在!”
“在!”
本来守卫大殿的禁军,将长矛握在手中,齐步跑入殿中来。
甲叶声响,铁靴沉重,宫殿地面为之动摇。群臣面上,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惊诧。后排一些低阶朝官往角落躲去,中段和前排的勋贵、重臣急忙向门口走去,试图阻挡禁军的脚步。
同时,殿中不止一人呵斥出声。
“宁王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私调禁军!殿下果然图谋不轨了吗!”
“宁王殿下若要说明问题,大可不必如此!”
“舍人和宫差不要愣着!快护着皇上退到后殿!”
皇上早知道,当众撕破脸,就要有这一遭。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可用之人,也没有和任何朝臣商量过再动手的余地。
她望着满殿的混乱,甚至心中浮起一抹快意。
“平时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忠心为国,忠心为朕,把书本上的道理喊得响亮之极。如今尽忠的机会到了,且让朕来看看,到了这个时候,谁才是真正威武不能屈的君子?”
身边的宫差伸出手要扶她,也被她挥到了一边。
“舍人!”
“微臣在!”
“传朕的话——朕不会走,就在这里看着她们!皇位还没有着落,朕依然是九五之尊,不论叛贼多么猖狂,朕无非死守这凤椅到断气罢了!”
舍人再次抬高声音,将这话通传到殿外也能听清的地步。
顾影见局势已经不能更乱,又见禁军已经拨开阻拦她们的大人,往重臣们所在的队伍前排走来,便在脑海中问无情仙:“太子呢?太子怎么样?”
无情仙快速答道:“在凤雏宫里好生待着。”
“这么大的事,太子怎么不来上朝?”
“你以为我不想直接把她拉来?”无情仙咬牙切齿,“在昨天更新的章节里,对方作者在朝议之前动用了禁军,把凤雏宫团团包围,太子寸步难行,不可能出现在今天这章的朝议上。”
“也就是说,只要宁王指挥禁军拿下皇上,便可以指鹿为马!”
“没错!我正在想办法……”
“不要再想了!这里交给我。不过我只能阻拦一时,还是需要你帮助阿光,让他带太子从后宫突围出来,让皇上在百官面前亲口完成皇位交接!我谅对方也改变不了这种事实!”
“阿光那边若是也打起来了,必须要正面描写!一章三千字的篇幅,要放不下这么多内容了啦!”
“事急从权!加篇幅!甚至加更!”
“可是我们也不能把路走绝了,还是要给对方留一个合适的卡扣,让她可以接下去!”
“文字和节奏的事,你看着办,我们作为主角,唯有在内容上努力而已!你快去把视角转向后宫!”
“那你小心!”
“啰嗦!”
顾影脑中和无情仙商量,思维比现行的时间快得多。在几个回合的对话之内,她已经提着衣摆,从队伍中段疾步跑到金阶之前,在皇上有些惊讶的眼神里,匆匆行了个礼。
“陛下,臣为您挡上一时!”
皇上沉声道:“你是个好的……可朕不走。”
“当然不走!此时退缩,难道让世人说我们怕了叛贼不成!”
顾影眼神坚定,看得皇上心中也是一凛。
“顾爱卿,你有何良策?”
“没有,拖着而已。”
皇上听了,心中稍稍有些失望,却不料顾影还有后边一句:“拖到太子殿下脱困,到殿上来,便是我们的胜利。”
“好!”
皇上欣喜之下,猛地一拍凤案,忽然只觉得眼前晕眩。这两日旺盛的精力再也维持不住,宛如开闸的洪水,正在疯狂地流失向体外。
“这便是……大限将至的感觉吗?”
“不行了……这强行聚起来的帝王气,就快要散了!”
炼丹房的密室里,玄幽脸色苍白,法力几乎耗尽,一身道袍已被汗水浸得湿透,仍然无法挽回颓势。
“先天之气到底如何了……可恶,我的天眼已经模糊,看不出来了……”
她抓到桌上最后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烧化。
“我只能维持到这里。余下种种,就听天由命吧!”
当无情仙在后宫和阿光联系上的时候,阿光已经用宫差做军阵,冲出了重明宫,刚来到凤雏宫门前。
宫中规矩,不可私藏甲兵,违者以谋反论处。但因当年崔贵君在宫中演阵,重明宫破例造了两百套用于表演的仪仗甲胄,在表演结束之后,收归入了内廷局的公库房。
这些甲胄,虽然不能像真家伙那样沉重和坚固,却也比普通衣衫强得多,起码能抵挡一些武力攻击。所以,在知晓皇上是回光返照之后,阿光就从内廷局将这些甲胄提了出来,又用青鸾印召集各宫曾经参加演兵的宫差,齐聚在重明宫,匆匆复习过军阵,擦洗、修补一番甲兵,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正式启用这股战力。
重明宫军阵反抗之初,非常不顺利。
虽然禁军大多轻敌,未曾对这些宫差用全力,但因宫差们久未入阵,战法生疏,对军令的反应也比较慢,一时战况竟胶着不下。阿光心里着急,只能用起早年无情仙在戏文里表现的法子,亲自冲在最前,以一把利剑划开道路,将禁军阵法撕开裂口,给宫差组成的军阵多争取一些磨合的时间。
等到宫差们打了几个会合,渐渐找回了熟悉的手感,也渐渐回忆起了当年的豪情,便不再惧怕禁军。她们推着盾牌,舞动长矛,不时在指挥声中调整阵型,即使禁军认真抵挡,也会偶尔失利。
实战的胜利,最是鼓舞人心。一路上,宫差节节推进,战意格外高昂,喊着“本是同僚,相煎何急”的口号,配合得越来越熟练,行动也越来越整齐。反观禁军,已有全面溃退的趋势了。
阿光心知,并非我方真有那么强悍,而是要多亏禁军没有收到宁王的攻击命令,群龙无首。更是庆幸崔贵君这人设有些故事,禁军之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他昔日的名声,让这支临时“男子军”占了个心理上的优势。
不然,就凭这一群半吊子宫差,定然奈何不了铁流一般的禁军。他万万不能大意,谨防禁军得到命令忽然发难,减损宫差。
“哇,阿光你可以啊!”无情仙的声音就在此时响彻脑际。
“吵死了!”阿光战意凛然,口气就有些不客气,“朝堂前端可还安宁?”
第172章 传位
无情仙赶紧把朝堂之事简短说来:“朝堂不安。皇上揭露了宁王反叛之意, 说动了一些朝臣。宁王也彻底撕破脸,说皇上被奸臣控制,叫了禁军要用强。”
“那皇上的性命呢?玄幽道人的聚气之法还能支撑多久?”
“玄幽法力将尽, 我只能开金手指给你。你不必焦躁,反正有这金手指在,你们不到朝堂,李岱就不会咽气。”
“太好了。”阿光双眼一亮, “全体停摆等我一个, 这才是角儿该有的排场!”
说话间, 手中剑锋闪过寒光,将一个真心攻击的禁军兵士铠甲划出裂痕, 又挥开几步的距离。
凤雏宫这些禁军,都是由坚定拥立宁王的统领带着的, 更何况冲进凤雏宫是从外向内攻,禁军防卫又没有松懈,突围难度就比冲出重明宫增加了不少。
阿光在其中见到一个统领,恰是曾在乐业宫搜过郎官房间的, 便想着杀一儆百。提起一口云浪宗内力,传输到四肢经络, 脚下轻轻几踏, 身如鬼魅, 顿时欺近到那统领面前。
“你——”
那统领惊讶之下,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 却不料阿光此时已进入了难得的空灵境界,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预判。便在她未动作之前, 一手,一剑, 早就放在了合适的地方,左右夹击!
那统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将抽出一段的剑插了回去,随即脑际“嗡”一声震动,整个人都向后飞了出去,带倒了一片兵士,顿时扰乱了坚固的阵型。
禁军经常操练,都是应对突发状况的好手。一见这边有统领吃了亏,就近的兵士赶忙将她扶起:“将军!”
然后,他们眼前一花。
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刚刚挨上统领的脖子。
不知是剑气太盛,还是剑锋太利,那统领的皮肤上忽然凭空出现一道血口,流出细细一线朱红。
“看在咱们曾经的交情上,我留了面子。”阿光的语调冷冰冰的,“打到你头盔的,是我的剑柄。你此时一定觉得很晕眩,但我劝你不要甩头,因为我的剑锋就在你颈边,只要你一动,我的手再一紧,少不了人头落地。”
这话倒也不是说给那统领本人的。
眼看身旁扶着她的亲兵听了这话,脸色变得煞白,都拼命用力按住了那位统领,阿光嘴角一翘。
“真乖。”
轻轻一侧头,吩咐身后宫差:“把她给我绑了,放在我们阵前做人质。”
“是!”
宫差之中跳出两个健壮的女子,强行拨开禁军,抓紧时间绑起了统领。
“皇后殿下……”
禁军眼巴巴地望着他,想要为统领求情,却发觉他好像已经留了手,没有更退一步的余地。其余几位统领都紧张地守好自己的方位,喊话让阿光放过人质,她们自己也知道是徒劳无功。
“本宫此来,只需要把太子从宫里带走而已。若有人再像这位将军一般没有眼色,上前来阻挠,本宫可不会如此留情!”
禁军有了顾忌,难免碍手碍脚。宫差们押着人质,气势汹汹,从凤雏宫里过了一趟,顺利找到了太子。
李澈早就准备好了。一见阿光身穿劲装前来接她,双眼亮闪闪,语气欢快极了。
“父君!来,我备好了马!”
“好,冲出去!”
阿光应答一声,飞身跳上马背。李澈踩在马凳上伸出手,被他一把拉到身前。
“坐稳了?”
“嗯!”
马匹毫无顾忌地奔跑,顿时将禁卫军的防护冲出一个缺口。宫差们一看成了事,纷纷跟着跑出凤雏宫,带着人质,开始了急行军。
李澈心里有些紧张,却因为阿光守护太严密,并不怎么害怕,只觉得兴奋和刺激。
“父君!”
“殿下何事?”
“父君穿这一身衣服,又拿着剑,真是姿容绝妙!”
“殿下!”真是戏文里的小孩子,这种时候还要犯痴,“皇上在天极殿等您呢!您要做好一切的准备,万万不能给她丢脸,明白吗?”
“是!”
马蹄飒沓,仿佛流星。一路追云赶月,冲破禁军的层层禁制,跑到天极殿台阶下,再不能前行。
下马之后,禁军便没什么顾忌,团团围了上来。宫差的步阵拉下老远,眼下不能助力,阿光只得亲自迎敌。
一手牵着太子,一手执剑护卫,亦守亦攻,步步为营。虽不伤一人性命,却也差不多拼尽全力,才突围到了殿前。
“殿下,去吧!”
将太子往殿内一推,这才背转身去,用剑护住身后的路,不允许禁卫再越雷池一步。
即使有内力护体,他的体力也快要消耗到极限。深秋的天气这么冷,好多汗水已经流进眼睛里,刺痛难忍,却不敢闭起眼皮,强忍刺激,眼白暴起红丝,瞳孔却发黑得幽深。
这样一双眼睛,望向谁,谁就是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向前。只好看着太子的身影连跑带跳,跨过了天极殿的门槛。
李澈虽然年幼,但是在宫变中早已锻炼出了几分心机,知道自己是扭转局势的关键,刚一上殿就高喊出声。
“母皇!”
果然,站在皇上和太子一派的朝臣,全都精神一振。
“太子殿下!”
为避免宁王忽然发难,一些武将们自发地走过来围起太子,四面拱卫着小小的女孩,走到凤椅之前。
殿上刚才过于紧张,无人注意皇上的神态。李澈一走近了,便看到皇上脸色灰败,双眼无神,心里顿时发慌。
“母皇!母皇!你怎么了!”
虽然没有见过别人在她面前离世,可一看到母皇的模样,她本能地知道,母皇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了。恐惧感一下子提升到最高,整个人跪扑到皇上座前,一边叫,一边伸出了手。
皇上听到她的声音,心有所感,眼神又恢复了片刻清明,抬起手来,把她拉住。
李澈低头看看,那手已经不像是个盛年的人了,颜色青白,皮肤干枯,力量轻如鸿毛。
对别人来说,这个画面实在有些恐怖,但李澈是皇上亲生之女,心中只有关切和悲哀,没有一丝的害怕。
“母皇,澈儿来了,澈儿好久没有看到您了……澈儿想您。”
她双眼盈满泪水,抱住皇上的膝头,一边抽泣,一边依恋地蹭了蹭。
“澈儿……也长大了。”
随着轻轻的欣慰的声音,皇上解下头上戴着的十二旒冕,轻轻放在太子的头上。
沉重的冠冕压得李澈缩了缩肩膀,垂珠遮住了她的眼帘,让模糊的视线很难对焦。
她曾多少次在心里想象过母皇亲手传位的情景,想象她是如何走过花街,是如何沐浴着亲人慈爱的目光,披着衮服,戴着旒冕,在朝阳的金光中走上这天极殿,接受万众朝拜。
没想到,真的到了这新旧交替的一刻,伴随着成长而来的,却是生离死别。
“母皇!孩儿还小,不堪为栋梁,母皇不要……”
李澈跪趴在皇上膝头哭泣哀告,期盼着自己诚心的挽留能够奏效。若能够将母皇留在人世,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皇上轻轻地扶着她将要滑落的冠冕:“顾……”
“皇上!臣知道!恕臣僭越!”
顾影也知道皇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肯定没有力气脱下身上那沉重的云章衮服,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阶上,绕过凤案,伸手就去解皇上的玉带。
宁王虽被丹阳侯控制,却因她尚未定罪,丹阳侯也不敢过分用力抓着她,以免误伤。她踮着脚就能看到凤椅上的情形,一见顾影如此施为,急得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喊道:
“顾影!顾影你干什么!你这是侮辱凤体,大逆不道!禁卫何在?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下她啊!”
太常寺顾大人眼看丹阳侯辛苦,禁卫们蠢蠢欲动,便也将心一横,抢先一步赶在阶前,大声喝道:“皇上传位于太子,乃是社稷正统,汝等谁敢向前!”
武将们听了这声定性,就知道殿上大势已定,再也没有犹豫的,当场阻起一道人墙。禁卫不敢向她们动手,只得被她们逼得步步后退。
顾影在舍人的帮助下,来不及脱掉皇上全套的衮服,仅扯下一件上衣来,匆匆往李澈身上一裹。顺手整理好了冠冕的系带,将太子一把拉起,在凤案之后露出容貌。
“新皇登基!百官俯首!!!”
舍人的声音悠长而宏亮,清晰地送出了命令。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禁卫宫差,都屈膝跪在原地,向这哭红了双眼的女孩匍匐礼赞。
“吾皇万岁!”
刚才草草传位的太上皇李岱,仍然坐在九凤金椅之上,就像和女儿一起接受了朝拜一般。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四肢百骸仿佛脱离了掌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唯有耳中最终听到了遥远的山呼万岁之声,标志着传位典礼圆满完成。
她欣慰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断绝了对人间的最后一丝留恋。
顾影虽然经历过很多戏文,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做出强行扶幼主登基这等壮举。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一刻,她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满足过后,又是脱力的空虚。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双手发抖,离开了李澈的肩膀。一转头去,只见凤椅上的人合上了双眼。
“皇……不,太上皇?”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脑内无情仙的声音沉重响起。
“李岱已经死了。顾影,动作要快,把手绢撕成小块,堵在她的耳孔里和鼻子下方。人刚去世的时候,这里都会出血,若沾污了她的容颜,李澈看着就更不好受了。但你也要让她站远些哭,不要把眼泪滴在亲人的尸体上。”
顾影一面照做,一面在脑海里询问。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无情仙沉默了一会,最终却没有回答。
顾影却想起以前在她的记忆里看到的事:“你的父亲……”
“不是他。”无情仙小声道,“他出事的时候,我没能第一时间送他。是盟主,她知道我要写一个因病去世的皇上,便把她陪护母亲最后一程的经历都告诉了我。”
“……节哀,你们俩都是。”
虽然所处的世界不同,但普天下的情绪,都有共通。顾影和阿光练习的云浪宗心法,都来自于刘东韵的设定,这次给皇上延续性命的事,想必她也出了不少力。
纸片人,也是懂得感恩的。
第173章 正版诏书
太上皇的薨逝, 瞒不住满殿的文武百官。
所幸新皇年纪虽小,却为人稳重。哭过一场,很快就很镇定下来:“众位爱卿, 此时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朕提议先将宁王叛党押入天牢,容后再仔细审问定性, 众位可有异议?”
“吾皇圣明, 吾皇万岁!”
“那么, 朕便将太上皇丧仪、朕登基祭天典礼等事宜,交由礼部刘卿与太常寺顾卿。”
“慢着!”
殿外竟有一道男子的声音, 强行打断了皇上正在说的话!
朝臣惊愕地看去,只见是宁王侧侍君慕白岚, 刚刚冲破层层封锁,不顾礼仪地踏上殿来。
顾影在脑海中问:“无情仙,这情节不是尘埃落定了吗,怎么又转了个弯啊?”
但脑海中一片沉寂, 无情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和她断联。
顾影心中发凉:“糟了!这是因为无情仙的章节已经结束,联文的另一位作者在做最后的反击!朝臣们在两个思路不同的作者手里, 立场就会变成墙头草, 我们现在谁也指望不上!”
却只见阿光, 经过方才一段时间修整,已经不显狼狈, 也走进殿去, 轻松地拦下了慕白岚, 不许他过于接近凤椅。
“慕侧君,请问你有何话说?”
“崔氏, 我猜想的果然没有错,一切事情都和你有关系。”慕白岚冷冷地道,“可是你别得意得太早,皇上要传位,难道只是一顶帽子、一件衣服决定的吗?诏书呢?”
他扬声对殿里喊道:“先皇在世之时,曾当着史官之面,立下金口玉言,说要传位给宁王。这记录历历在目,先皇字字恳切,是做不得假的。为何今日上殿,又变成传位给太子?”
宁王趁机接口喊道:“顾影和崔鸿光这一对狗男女,只因私情被皇上撞破,便定下毒计谋夺李氏江山!崔氏曾在我皇姐病重之时,断绝医药,仅仅进上道士炼成的毒丹,此时御医所各位卿家皆可以作证!方才你们也都看到了,皇姐没有命令传达下来,顾影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剥去衮服,给太子披在身上,干预皇位更替!我看皇姐就是被这对狗男女给气死的!”
不待顾影开口,阿光先轻蔑地笑出了声。
“你们以为,你们那些证据,算数吗?”
慕白岚怒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呢?”
“我有先太上皇生前亲手写就并盖印鉴的诏书为证。”阿光朗声辩驳道,“至于你们所说,先太上皇在病中之言,那是因为宁王叛党围困养荣殿,逼迫先太上皇写诏书传位,一言一行必要请史官记录,所以先太上皇不得已屈尊周旋,以保护社稷安稳,保护后宫诸位郎官,实乃一片仁德之心。”
慕白岚怒道:“反正现在死无对证,你随便和我辩,说什么都可以。但我的证据是史官记录的,那便是铁证。你的诏书呢?你有诏书么?”
阿光也不理他,朝向李澈拜倒。
“陛下,内臣有奏。”
“准。”
“昔日先太上皇被围困养荣殿,不放心宁王的人品,便将传位诏书交由皇后杨氏——现在应该改口叫杨太后了。杨太后聪颖,拿到诏书之后立刻称病封宫,就是为了封锁了一切消息,不让宁王及手下知晓诏书的存在。是以这诏书究竟存放在何处,内臣并不知晓,陛下且召来杨太后询问,便可知其究竟。”
虽然这次演戏文,无情仙提供了很多帮助,但阿光想及这是两个作者联文的作品,对方的戏神仙百分百会给我方挖陷阱,便尽可能地将筹码都放在戏文里的同伴之手,而不是一味依赖无情仙。
方才太上皇薨逝之后,慕白岚忽然一跳出来,阿光便知道,又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不愿和慕白岚多耍嘴皮,知道慕白岚依赖实物证据,便早早地准备好了一些铁证,就是为了在今天,在慕白岚将要翻身之际,戏文又倾斜到宁王一方时,给出最有力的一记反击。
若能因此再顺便解锁一位我方同伴,一起向对方发起总攻,何乐而不为呢?
李澈闻言,很有模样地点了点头:“准奏,宣杨氏上殿回话。”
不一时,杨太后身披素服,散发赤足而来。
“罪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如今秋风渐凉,李澈见杨太后身躯微微发颤,鼻尖和手脚都因寒冷而发紫,心中实在难忍。
“父君受苦了。在母皇病中,父君救驾有功,朕已有所耳闻,那莫须有的罪责,乃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做不得准。来人,送太后至偏殿梳洗,更衣后再来回话。”
杨太后叩首谢恩,却没有动身,又开口道:“陛下,内臣一身荣辱不足为惜,还是先禀报完诏书的去向吧。”
李澈轻轻点头。
杨太后就朗声道:“传位诏书共有两份,其一已秘密存入内廷局,有中书省和内廷局的两把钥匙,方可开启密库。其二就封存在天极殿上方这块‘正大光明’牌匾后,陛下可使人登梯取看。”
宁王这段时间围困养荣殿,吃住办公都在其中,就是为了监视太上皇有没有暗地里动作。没想到太后等人竟然能在她眼皮底下做成了这种事,不由得大为惊讶。
“不可能!你们是什么时候……”
一些宫差守护着杨皇后去偏殿,另一些跑去内廷局和搬高梯,还有一些趁机挪走了太上皇遗体。天极殿上经历了一番忙碌之后,杨皇后衣冠整齐,恢复了以往的威仪神态,重新回到众人面前。这时,李澈面前的凤案之上,已摆着那两份诏书了。
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勘验无误,启封诏书,果然是一模一样的旨意:决定将皇位传给太子李澈。
宁王派系之中,其实有不少官员并不知道真相。乃是因为宁王平时名声就好,让她们觉得皇上很有可能放心地让宁王代掌江山。现在一听宁王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立刻开始动摇。
于是,几个上来划清界限,几个上来说合这大约是一桩误会,原本的太子一派便反驳回去……朝堂又变得乱糟糟。
难为李澈小小年纪,竟然能坐稳凤椅,主持大局。
纷乱之中,舍人一声:“朝堂重地,众卿肃静——”响起,大殿上的秩序随之恢复了大半。除了丹阳侯等几位武将依然围堵着宁王,其余朝臣又站回了自己原有的位置。
这就是归顺新皇之意了。
杨太后这才慢慢走到宁王不远处:“宁王方才问本宫,是什么时候做成此事的。本宫现在回答你,也为各位大人解惑:
“在宁王入宫围困养荣殿之前,太上皇见自己所得的是疑难之症,恐难治愈,便先写了诏书封存。然后宁王逼宫起事,太上皇为保合宫上下的安全,才以另拟诏书为诱饵,与宁王周旋。”
人在情急之中,头脑便会分外清楚。慕白岚方才便已经有了切入点,又在这话中理清了时间线,大声驳斥道:“一派胡言!传位给太子的诏书时间在先,改传宁王的口谕在后。太上皇金口玉言,诏书是真的,口谕也是真的,朝令夕改,那当然要按最后的决定为准!”
杨皇后也有准备:“太上皇早就想到,你们也会做万全的打算。在她决定与你们周旋到底之前,已将保全家人、假意顺从宁王的决定,及太子登基之后优先实施的国政等事,写成几封旨意,封存在养荣殿小书房内。”
他向李澈请求道:“陛下,此书房只有太上皇与内臣两人知道开启之法,内臣必须亲自去取,还请陛下派宫差一同前往,监督此事。”
李澈微微一点头,舍人便传报:“准。”
片刻之后,旧旨意一章一章被摊开。舍人将其从头到尾念诵完毕,便等于将宁王反派之事定了性。
太子一派精神振奋,立刻开始建议如何清查宁王党羽。宁王自知大势已去,无可辩驳,任由丹阳侯几人压跪在地。
“殿下!”
慕白岚毕竟担忧宁王,正要过去查看,却被阿光伸手阻拦。
殿上不可用利器,阿光的剑留在殿外,仅仅一抓慕白岚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慕白岚就是一个踉跄,无处逃脱。
“慕侧君,事到如今,你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慕白岚睁着一双怒目:“崔氏!你究竟是什么居心,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阿光却不甚在意,反倒淡淡一笑。
此时大家注意力都在阶前那一块,没什么人往这边看,阿光也乐得清静,声音低柔,道:“慕侧君也不要怪我。大家各为其主,各司其职。我欣赏你是个做大事的坯子,只是现今的经验还生嫩了些,才会在这一局被我击败。若下次还能有相逢的机会,但愿你已经更加成熟,和我旗鼓相当地再斗一斗。”
“你在说什么?”慕白岚有些不明白。
殿下功败垂成,落得如此下场,他作为侧室,左右不过是跟着掉脑袋,或者流放圈禁之类。说什么下次相逢……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一个奇特的想法跳了出来。
这段日子忙忙碌碌,他倒忘了自己的来处!
眼前这崔氏,该不会也和他一样,是穿越而来的?
“你、你难道……也是?”
阿光翘起嘴角:“如你所想。”
慕白岚顿时小脸煞白。
天啊,这不是阴沟里翻船吗?
早知道这是双穿越的格局,他在做那些赚钱项目,搞那些争斗套路的时候,就应该更谨慎小心,以防黄雀在后才是!这下大意之中输得倾家荡产,只怕连性命都要赔了上去,他也太惨了吧!
还有穿越者混到比他更惨的吗?
第174章 挂冠
(单元结局)
朝议讨论了半天, 终于有了结果。
宁王反叛已成定局,但宁王毕竟是天家嫡系子女,不能随意斩杀, 于是李澈下令,封闭宁王府,并将宁王一家投入宗正司牢房之中,待此案前因后果全都审清, 再做最后处置。
京城外的流民之乱, 交由丹阳侯和京兆尹依律查办。顾影之前调查之后报奏上来的灾区官员欺上瞒下之事, 证据确凿,也算得上是宁王的一条重要罪证。
至于宁王一系的朝堂党羽, 铁杆的那些被当场罢免,投诚的被责令闭门思过, 待宁王一事确定,查清她们在其中究竟起了多大作用,才会继续发落。
次日继续朝议,李澈请来杨太后和阿光列席。
提到封赏此次守护传承正统的功臣一事, 李澈事先未曾和任何人商量,便提出来:“众位爱卿, 朕以为, 要奖励宫变之时的功绩, 最好的方式便是加封一位太后。”
“这个……”群臣有些犹豫。
礼部尚书出列道:“还请皇上慎重,前人并无此等先例。”
御史大夫也跟着奏道:“恕臣直言:皇上如今年纪尚幼, 又无姨母襄助摄政, 或许有以太后听政之意。为保社稷正统, 一门外戚尚且嫌多,皇上如何又多生枝节?此举弊大于利。”
“规矩都是不断更新的, ”李澈心里有数,说起来头头是道,“朕快要行理鬓礼,那就是大人了,不必太后辅理朝政。所谓增加一个太后,是因朕愿意供养两位父君,一来尽为人子的孝心,二来也替母皇嘉赏功臣。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
阿光和杨太后双双下座,一先一后开口,都是推辞。
“内臣只是居于宫中,什么都没有做。若论功劳,崔氏一直在台前迷惑叛臣、调理太上皇的病体,昨日更是勇武过人,在禁军之中一路护卫陛下上殿接受传位,这才有今日之朝议。此等功劳,内臣如何能及?内臣愿奉崔氏为太后。”
“陛下,杨氏是太上皇的原配,一直以来恪尽职守,后宫之中,多年以其为尊。此次保护诏书之事,若非杨氏不计后果,自甘领罪,冒着极大的风险保留住诏书和密旨的铁证,那么内臣再多努力也是白费。内臣愿奉杨氏为太后。”
李澈道:“两位父君都是有功之臣,何必如此自谦?更何况,这太后的头衔,是名誉多过于实权,朕以为未尝不可。”
但阿光和杨皇后是更谨慎的态度:“宗法如此,不可轻废,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朝臣们见状,都互相以眼神询问。
若是他两个默不作声地认下此事,朝臣们就要怀疑这“双太后”提议背后的动机了。可是看到他们如此谦让,再想到新皇强调只是增加头衔而已,只觉得没什么坚定反驳的立场。
于是有人提议:“陛下的建议虽有合理之处,但涉及礼法,一时半刻定然改之不得,不若给臣等一些考虑的时间,下次朝议再来研讨定论,陛下以为如何?”
李澈思虑片刻:“准奏。”
阿光和杨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散朝之后,阿光专门求见了李澈。
李澈稚嫩的小脸上显出几分失落:“父君,之前咱们处于危机之中,彼此倚靠,显得亲近多了。如今虽然安宁,可规矩又变得繁冗起来,并非我所愿。”
阿光温和地应道:“陛下如您自己所说,已经是个大人了。而且,陛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自然配得上最尊贵的典仪。”
“唉,其实也挺累的。”李澈小小抱怨,“您肯在这时候来看我,一定有重要的事吧?”
每当她这样煞有介事,阿光就会被逗得一笑:“是啊。内臣此来,是想向陛下求一个特别的恩典。”
“您一定又是想说,不要另设太后,奉杨父君为太后就好。”
阿光微微摇头:“非也。”
他又郑重地行了个礼:“希望陛下可以准许内臣出家修行。”
“什么?”
李澈惊得直接从桌案后跳了起来。
“父君!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那那……那道士不是您请来做戏而已的吗?您怎么真的信上了?您记得吗,您跟我讲过,炼丹之类的术法其实并没有用,道家学说亦是政治主张,让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结果您自己在可以享清福的时候决定出家?”
她几步走到阿光面前,少有地拿出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
“给朕起来!这是无理的要求,朕绝不准奏!”
阿光却一点也没有惧怕,反倒笑着叹了口气。
“陛下您啊,还是小孩子。”
“今天您说什么都不行!朕不允!”
“陛下……”
“朕不听!”李澈连耳朵都捂上了,“除非您收回刚才的话!”
阿光无奈。
原本想细细讲道理,却只能直接了当地道:“纵使陛下不允准,臣也有能力不告而别的。”
李澈眼圈一红,白嫩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珠:“父君,您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决心的?您不愿再看着我长大了吗?我已经失去了母亲,难道还要再失去父亲?”
她吸了吸鼻子,补充:“两位父君都很好,我想要你们都在我身边。”
阿光柔和地劝道:“陛下,内臣和杨太后不同。内臣本来不该有姻缘,进宫亦非我所愿。这宫殿对杨太后和您来说是家,但对我来说,不过是华丽的囚牢。当然,对我来说,整个尘世都是囚牢,我不该属于这里。”
李澈又掉了泪:“我不信。”
“澈儿,”阿光继续道,“人各有志。若是我继续留在这里,我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此前我已经浪费了十多年的光阴,我很清楚我并不适意。我想要脱困,在宫里的每一天都很想,但我没有下定决心。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离开了。”
“就算父君放心孩儿,孩儿也不会放心父君的。”
“傻孩子,我名义上还是太郎官,即便是出家修行,按规矩也必须在紫微观之内。逢你去祭祀之时,就可以来看我啊。再说了,我修行不过是为了心中清净,并非修无情道,没有你想得那般凄苦。”
“是……是这样吗?”
阿光含笑点头:“这样澈儿可以安心了吗?”
李澈顿时觉得刚才白白哭了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有一半遗憾嘛。”
“那么,”阿光帮她擦去残留的眼泪,“等澈儿生日的时候,我还是要遵守约定,为你舞剑的。到时候,澈儿可要赐好酒给我,不要藏私啊。”
李澈眼睛一亮。
离她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算一算,分离也算不那么突然,心中释怀了许多。
时光易逝,几个月倏忽而过。
阿光完成了约定的剑舞,在宫中留下了惊艳的传说,便再不留恋那里的一切了。脱去锦缎衣衫,穿着素麻道袍,眼望着在宫外驾车等待的顾影,缓步走出了宫门。
这一瞬间,情景飞散,如春日纷扬的落花。
阿光加快了脚步,顾影迎上前来,在思念驱使之下深深相拥,又吻上彼此的双唇。
正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听到旁边一个惊讶的声音。
“这里是哪儿?”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是恢复了现代装束的慕白岚,正不可置信地检查着自己。
“我……我刚才还在王府里,想着此生无望,我这是……穿回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身边撒狗粮的两人。
“你们是——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模样,“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们俩果然有问题!”
顾影不以为意:“我们本来就是一对,不过在这个故事情景里被你们家作者的设定强行分开了。你家女主呢?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啊?”
虚空之中传来陌生的声音:“小岚儿和李峥的适配度不高,我决定下次换一个女主再给他试试看。”
慕白岚还没有接受自己是纸片人的事实,吓得差点跳起来。顾影和阿光好一阵笑他。
那作者便问:“阿光,我在结尾明明设置了你和杨皇后都可以做太后,为什么你执意要离开?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对李澈说的,都是真心话。”阿光认真解释,“按照我的理解,崔贵君这个人物本来就有一份不入世的高傲。所以在你一开始的设计里,他对宫变不闻不问,却在受封典仪上出宁王所料,直接以死反抗强权,这样的人,理想肯定不应该在宫中终老,而是回归自由。”
他笑了笑,补充:“我们虽然想要改变戏文中的人道,可是区区一个‘增设太后’又能带来什么呢?除了君臣互相拉锯研讨,没有任何意义。正如那御史大夫所言,若是这个偶然变成了后世效仿的先例,那么后宫可以有两个太后,三个太后,五个太后……皇上会变成各家争相拿捏的傀儡。于社稷何功,于民生又何利?”
顾影接着道:“对啊!这出戏文是成王败寇之争,最后做皇帝的无论是李峥还是李澈,对整个大局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也觉得这不是我们想改变的人道。”
“你们在说什么?”慕白岚一头雾水,“宁王殿下都被定罪圈禁了,哪还有再翻身的余地?”
然后他愣了一会,可能是作者正在把前因后果传送过去。
这个时候,无情仙非常欠揍地大笑三声,加入话题:“哈哈哈!亲爱的,我刚才看了读者评论,大家都说我们阿光的决定非常好!比做太后更升华主题!怎么样,这一局是我赢了吧?”
“你那是侥幸,”顾影专业拆台,“我们赢这一局,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古代背景的生活经验。其实慕白岚的神准直觉和办事效率都非常厉害,如果再多穿越几次,适应了各种时代的生活,那我们真不一定能赢。”
突然被敌人夸上天的慕白岚:“哎?”
然后阿光就做了在戏文里一直想做的事。
——他实在不想忍了,伸出手去,捏了捏慕白岚迷茫的小脸。
哎呀,果然是好皮肤,又嫩又弹,就像他做的双皮奶,令人爱不释手,一捏再捏。
突然被敌人调戏了的慕白岚:“哎哎哎???”
第175章 狭路相逢
送走了朋友, 回到自家的虚空,无情仙好像有些行色匆匆,没说几句话就消失了。
顾影和阿光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因为这片虚空只与无情仙的思绪相连, 作者没有构造新的故事的时候,就是纸片人的假期。于是两人又是修整房屋,又是在花园造景,把这小小爱巢筑得很是精致。
虽然虚空之中没有时间流逝, 但两人以自身做参照来说, 是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等待。她们做了很多很多事, 说了很多很多话,直到已经对平静的生活觉得无聊, 开始怀念戏文里的刺激时,无情仙还是没有出现。
顾影试着呼唤了无情仙很多很多次, 也没有听到熟悉的回应。
“该不会……”阿光皱着眉,“无情仙有什么三长两短,意识陷入停滞了吧?”
他心里有一层更坏的猜测,却不好意思讲出来。但是顾影一听就懂了:“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我们只是风月戏文的主角,又不是什么名标青史的典型人物, 不可能独立存活。我们还在这里, 就证明无情仙还好好的, 只是无暇顾及戏文的事罢了。”
话虽如此,顾影自己也并不十分确信。
为了安心凝神,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修起了云浪宗心法。
在虚空之中修行, 很容易入定。渐渐地, 顾影眼前出现一些了幻象,还越来越清晰, 仿佛她正在亲身经历……
顾影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之上,以灵识辅助嗓音,向台下之人讲话。可她不能自己看,自己说,好像是被困在这具提线木偶体内一般,有些憋屈。
她原本就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认识到了现在的处境,就通过“自己”的双眼去观察周围。
目之所及处,尽是华伟的琼楼玉宇,建在险峻的山峰顶,仿佛坐落在白云之上。她余光瞥见身旁不远处的盘龙柱,只觉得金光流转,很是鲜活,不同自己从前所见,便在意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才知,原来那竟然是一条条活龙,正盘在柱子上悠闲地缓缓游动。云层之上已没有风,但那些龙须发伸张,缓缓飘荡,像是被微风轻拂着一般。
传说仙人飞升之后,便是住在天顶的宫殿之中,以龙为马,以虹为桥,以云气为车驾,和眼前的情形完全能对得上。
“这……难道是因为我练习云浪宗心法,到了某种玄境,所以神识才到了这里,提前体验仙人的生活?”
顾影没头没脑地猜着。
随即想到:“在这么华丽的场景里讲话,台下之人全都仰头倾听,‘我’一定是个非凡的大人物吧!”
忍不住有些期待,便注意起了这躯壳的衣着打扮。
让她遗憾的是,“自己”左手肘处搭着拂尘,背上负着长剑,身上穿着件棋盘格图案的细麻长袍,明显是一位普通的修行者,并不是什么成仙成圣的大人物。和台下很多俊秀的修士们比起来,她的装束还显得过分朴素,甚至有点穷酸。
可台下修士们投过来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那些信任、仰慕、跃跃欲试的热切神情,又让顾影猜不出所以然。
“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们穿的衣服,用的法宝都比我强的样子,怎么唯我马首是瞻?我是不是不该走神,应该多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刚打了这个主意,就听得自己的声音:
“为守护苍生,我辈应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并一生践行此道,坚守道心,绝不动摇!”
糟糕,这好像是快讲完了,最后总结两句的意思!
往台下一看,果然有按捺不住兴奋的修士,一听这个便振臂高呼:“守护苍生,绝不动摇!守护苍生,绝不动摇!”
她们明明可以用灵识交流,此刻却都顾不上了,全都打开嗓门,欢呼,长啸,将个寂静的仙境闹得像是沸腾了一般。
顾影这躯体的原主竟很是持重,在一片热闹中,只是点了点头致意,便走下高台,从宫殿侧面的走廊一路向南而行。有些修士——尤其是男修士们,情不自禁地跟了上来,却又在半途回神,停住脚步痴痴地目送她走。
顾影做女主做惯了,像这种万人迷的气氛,对她来说理所当然。她对刚才听到的话更感兴趣,反复咀嚼几遍,心里暗自嘀咕。
“守护苍生?这个主题会不会有些太大了?倒显得像句大空话,什么都没说似的。”
转念一想:“不,一定是我经历了太多现实主义的故事,对神仙不太熟悉的缘故。从前在修行的戏文里,修行者虽然也有做错事的,但出发点也是守护苍生……”
没等她自己梳理完思绪,就被对面迎上来的几个女子打断了。
她们梳着高耸的发髻,穿着轻薄的罗衫,戴着华贵的首饰,衣袂无风自扬,面容俊美,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但一讲话便知,实际年龄与外貌相差很远了。
“顾师侄,有段时日不见,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顾修士立在原地,行了个见长辈的礼:“上次潜阳峰一会,多承各位师长指点之恩,晚辈在这一甲子的修行之中受益匪浅。”
几人脸上都露出慈爱的笑容:“擎天十二峰同气连枝,你又是我们十二门中最出色的晚辈,自然要全力栽培。只是,以你现在的进境修炼下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只期盼着你道行有成,或许能历劫转为真正的仙身,泽被天下生灵。”
顾影感到,顾修士听了这话,内心也是有一点点喜悦的。随即这喜悦被她强行约束起来,连面孔也更加严肃:“师长错爱,晚辈愧不敢当,唯事事尽力而已。”
寒暄几句,互相告辞。
顾修士站在原地,却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眼神微微一闪,将一缕灵识抽出,像丝线般缠在指尖,将另一端无声无息地送向师长离去的方向。
只听几位师长还在小声感慨。
“这孩子真是少年老成,行事稳重。我家五个弟子捆在一起,也不如她一个争气。”
“是啊,紫恒师妹多年闭关,不理上宁峰事务,多亏了她内外打理,也是有模有样。”
“唉,说起这个,方才我本想问问顾师侄,紫恒师姐近况如何,但顾虑太多,最终也没开口。”
“若是紫恒出关,顾师侄一定会主动和我们提的。如今不说,就是照旧,我们还是要多关切上宁峰才是……”
顾影这才觉察到,此时顾修士内心的喜悦,像是出了笼的雀鸟,真心实意地跳动了几下。只是嘴角刚一微微上扬,却又迅速压了下去,脸上恢复了镇静的神色,以无懈可击的端庄仪态,径自走出了这座仙宫。
“这顾修士好能装啊。”顾影腹诽,“看似稳重强大,实则缺乏自信,担心本门师长在背后说自己坏话,还小心翼翼地偷听,怎么看也不像是君子所为。”
只是她心中再不满,对顾修士的行动和心情也没有任何影响。顾影觉得自己就像是坐在轿子里一般,随着顾修士的脚步,走下云雾缭绕的台阶,来到半山腰。
鸟语花香,和风细软,湿润的泥土味蕴含着勃勃生机。草丛中不知道有什么小动物跑了过去,发出轻声的响动。远处鹿鸣呦呦,被这群山阻隔,震荡出空灵的回声。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可是还没等她欣赏够,顾修士就俯身抓了一把土,口中念着土遁法诀,手腕一抖。
洒土落地时,土遁便起了效。顾影耳旁只听得强烈风声,再定睛一看时,顾修士已经穿越过了千里,停在另一处僻静的野外。
“这法术不错啊,比坐飞机还快!”顾影有点羡慕了。
对顾修士来说,这只是平常事,她内心都没有丝毫波动。环顾周围,蹲身拨开不起眼的草丛,手掌在地面揉了揉,打乱了之前排布的土遁阵法。
接着,她就像一个很普通的行人那样,走上道路,缓缓地向上宁峰方向走去。
荒郊野外,唯一的道路边,挂着一面杏黄色的酒旗。来往客商都到此间歇脚,挤在旗下那小小的凉棚中,要上一碗甜酒,再配上几色小吃,边吃喝边说笑,倒也十分热闹。
顾修士到了这里,也像个凡间的路人一般,径直走进棚内,坐了下来。
不过,其她路人进来时,还不等坐下,便高声吆喝“来人”。顾修士却不急,只走到角落那张最破的桌子旁边,静静地坐在那张腿都快折了的凳子上,与一堆杂物为伴。
她已辟谷多年,只偶尔服用仙家甘露,早就对凡世的食物毫无兴趣了。
而且,她实在是有太多的时间。
所以,她是这里最有耐心的客人。
跑堂娘子是个精明能干的,不多时也注意到了这位客官。于是带着笑上前招呼:“道长您来啦?恕小的多问一句,您吃素吃荤?”
“吃素。”
“好呢,这就给您上一碗素酒。”跑堂娘子眉眼弯弯,“下酒菜也有的,香醋泡花生,凉拌马兰头,清炒小白菜,您看……”
“可有卤味?”
“有的,有的!豆腐干,千张卷……”
未曾多报几样,却听顾修士冷冷截断话头。
“一只鸡翅,一只凤爪。”
“啊?”跑堂娘子一怔,却很快恢复了笑容,“道长方才还道是吃素,却要什么鸡翅凤爪,莫不是一时调皮,消遣小的打趣儿呢?”
“你问我要什么,我已同你讲明白了。你不肯给,我便自取。与你一个妖精耗费口舌,于我又有何乐趣?”
顾修士神情淡淡,说话间,背后剑鞘之中便飞出一道青光,直直地向那跑堂娘子攻去!
第176章 龙潭
这突然发难, 来得太快,那跑堂娘子反应更是迅速。双手一翻,两边短衣袖子忽然变长变宽, 在阳光下稍稍变换角度,就溢出暗红色的光彩,如鸟的翅膀一般牢牢护住面门,将剑光阻隔开来。
顾修士口气轻蔑:“区区野鸡, 也敢学妖术成精。”
她的剑气和她的态度一样居高临下, 青光笼罩红影, 碰撞得越来越快,铿锵有声。
雉鸡精原本就不是善于战斗的精怪, 虽然修炼多年,有些自保能力, 但明知这样下去定然敌不过顾修士,声音里就带着些怨气:“擎天十二峰高高在上,你们成你们的仙便是,为何总是和我们凡间精怪过不去?”
顾修士冷冷道:“山林隐迹, 自保贱命;混杂人世,天道不容。”
话音未落, 剑光更盛。
那雉鸡精见势不好, 也提了内丹里积蓄的灵气出来, 将双翅加持得坚硬如铁,竟然撑住了这凌厉的攻势, 一时真是难分胜败。
这路边茶棚是用木头柱子搭成的, 本来就不怎么结实, 勉强挡个风罢了。在双方厮打之时,木材被攻击断裂的声响不断, 棚顶茅草掉落了好些,整个破烂不堪。
客人早就四散奔逃,又聚在不远处看这仙妖斗法的热闹,只有掌柜娘子窝在灶边,哭得伤心欲绝。
“我的茶馆……我的茶馆……”
顾修士听在耳中,攻击便停顿下来。俯身搀起掌柜,正想开口劝她逃远些,不料掌柜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却向雉鸡精喊:“快跑!”
“你!”顾修士眼睁睁看着那雉鸡精的身影逃窜,转而瞪着掌柜,一脸又惊又怒的神情。
掌柜虽然吓得发抖,但还想尽力讲道理:“上仙,你放过她吧!她一直在我家茶馆打工,从来都没有害过人!真的!而且,她家里还有孩子,你把她收了容易,那孩子还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妖精崽子,有何可怜!”
掌柜摇头道:“不是的,上仙!她的孩子是凡人,是她在山里捡到的残废小孩。她是为了给小孩一个正常的生活,才来这山脚下打工的,她是个好人,做的可都是善事啊!”
“这么说来。你一直知晓?”
顾修士只觉得头脑发懵。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在她心里引燃了熊熊怒火。也不等那掌柜再啰嗦,伸手推开,向雉鸡精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吧已④八衣六酒六三
顾影能听到她心中怒气冲冲的声音。
“糊涂的凡人!不相信修道人,却相信妖精!妖精能有什么好心眼?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连这都信!连这都信!!!早晚被妖精吃了!”
“我管她们做什么!尊重,祝福!人又没死在我家山门前!”
“我竟然发过誓,要守护这些蠢物!我也是蠢!蠢上加蠢!”
顾影能被她的情绪感染,却颇不以为然:“这个顾修士也太死心眼了吧?天下苍生一物降一物,各自活得好好的,谁也没逼着她、求着她来守护,是她自己发的愿,如今守不住,又来怨别人蠢。好笑。”
她正出神地想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顾修士的识海,不知为何已成一片火海,还有越烧越烈的趋势。其它各处经络之中,真气带着高温,漫无目的地游窜,仿佛完全不听使唤。而顾修士本人还没有察觉,仍然在往山林深处追。
顾影半在事内,半在事外,透过顾修士的感官四处观察,发觉这山林之中有一座不小的离火阵,而顾修士在盛怒之下,三昧真火失控,又被这阵法助长,只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方才看那雉鸡精的法术是一片红光,想必练的都是火系术法,山林中木气葱郁,对火的助攻作用最明显。依我看来,在这离火阵的范围之内,就有她的老巢。”顾影默默思忖。
顾修士追到这里,也发觉了自身的变化。她很熟稔地解下腰间的净瓶,蘸着灵水在眉心点了点,念了一道清心咒,又继续追踪。
顾影看得直摇头:“这么严重的火气四散,她都不当回事,看来是免不了积沙成塔,受一次严重的内伤了。”
果然,接下来顾修士被雉鸡精若隐若现的身影引导,在离火阵中越来越深入,渐渐迷失却仍不自知。
直到体内真火烧尽了灵力,四肢百骸僵硬难举,甚至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才知道不好。
可她想的却是:“可恶,还是让那孽畜逃了!”
既入绝境,就必须先解困再说。好在顾修士一向勤加修炼,用不多时便找到突破之处,闯了过去。
虽然还在阵中,可是远处传来的水声,让顾修士心中一松。
“只要我跳进水里,隔绝离火阵的侵袭,然后稳住心神,就会没事了。”
一路用清心咒逼退火气,可谓是杯水车薪。顾修士硬撑着来到那水声的源头,只见是山中瀑布流入一方幽静潭水。看来水下一定有联通江河的水眼,正是天然的克火之处。
顾修士已经是全身冒着热气,双眼泛红,连汗水都流干了。迫不及待一头扎下水去,冷热相激那一瞬间,顿时失去知觉,像一块铁似的,慢慢往潭底坠了下去……
幽潭深处,有一座小小的院落,便是这处幽潭的龙宫。
龙宫占地不大,规格很像凡间精致园林。那其中花树尽是水底的藻荇,梁柱尽是巨大的鱼骨,屋瓦和地砖用多彩的蚌壳镶嵌成吉祥纹样,六角亭台挂着永不退色的鲛绡,随水流轻轻摆动。
龙宫的面貌和龙君的修为相当,这里虽然架构漂亮,仔细看看却不难察觉到一股荒废颓丧的气息。
这深潭中的骊龙君已经身死,龙宫里只供奉着她颔下的骊珠。潭中岁月悠长静谧,有不少水族精怪,还在借着骊珠的灵力修行。
在此时此刻,两道对话打破了宁静。
“阿光,我们还是不要把她带进门了吧?要是她死在水府里,不但龙宫会很脏,而且天庭也会怀疑是我们害人,给我们记罪的。”
“她还活着呢。小红你放心,这个凡人身负修行,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这两位水族精怪,一个是青螺所化,一个是红鲤所化。虽然大体上是人形,但看穿着样貌,完全不同于现世,显然是避世修行很久的妖精了。他两人拖着失去意识的顾修士,缓缓进了龙宫之中,安置在正堂里,骊珠之下。
水府不同于仙山,因为凡人和仙人若无避水的法门,是无法潜入水底,和水族精怪见面的。不过,一旦面见了龙君,得半分龙气加持,就可以像在陆上一般自在。骊珠里的龙气浩瀚,想必足以借给修士一点,让她临时有避水的能力。
红鲤一回到龙宫,就收起了人形,在顾修士身边游来游去,以灵识发出声音:“真的哎,她可以吸气了,心也在跳。”
青螺这才松了一口气:“骊龙大人留下的药方里,好像有给溺水的凡人吃了恢复健康的,我去找药方和药材,你照看她一下。”
他本来要走,又转回来看了看红鲤,不放心地叮嘱:“凡人看到自己溺水了,都会很害怕的。好在骊龙大人说,此间布置跟凡间庭院一模一样,一般人见了都不会立刻有所察觉。你只要变成人形,等她醒来再慢慢告诉她就好了。”
“唉,好吧。”
红鲤道行还浅,才学会化形不久,对他来说这个法术又耗神又没用,他特别不乐意。虽然知道青螺说得有道理,却也磨蹭了好一会,才又不情不愿变成人形,披着红色的衣裳,撅着红色的小嘴。
“可是我听说,凡人很凶的,看到我们水族,就会把我们抓去蒸了吃掉。我自己在这里,有点害怕。”
青螺想了想,安慰道:“不会的,我听说凡人很感恩的,只要我们救了她,她就知道我们是好人。如果她在我没回来的时候醒了,你一定要和她说清楚,不是我们害她,是她自己落进水里来的,我们是在救她。”
“好。”红鲤点了点头。
说实话,他这还是鱼生第一次见到凡人。骊龙大人曾经说凡人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却也不怎么可爱。他觉得,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修炼得像骊龙大人一样强大,他也会不怕凡人的。
想着想着,他也不再偷懒,在骊珠之前打坐,按照骊龙生前教给他们的法门运转气息,期望早日凝结出内丹,成为更强的妖精。
在他神识凝定后,顾修士才缓缓张开了眼睛,心中暗想:“这些水族,是不是那雉鸡的同党?”
顾影刚接上感应,就遇上她在盘算这些,心里一叹:“这顾修士,执念挺深啊。方才她明明听到了,两个水族精怪并无害她之意。雉鸡跑了就跑了,扯上别的妖精做什么?”
方才顾修士没有睁开眼睛,神识中的声音也和用耳朵听到的有差别,所以她还没有发觉,这时阿光已经出场,就是那个青螺妖精。
顾修士一醒来,见红鲤在修炼,便不动声色地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枚法器,名叫金丝网,乃是砍不断,拆不开,柔能克刚的神物。
悄悄地掐诀念咒,将那网子打开,祭在红鲤头顶,慢慢降下,无声无息地拢住了红鲤的全身。
第177章 困局
顾影依附在顾修士神识之中, 立刻认出了这红鲤的样貌,是戏文中常和阿光在一起的配角。
方才顾修士昏迷之中,顾影听到两个人在交谈。若其一是眼前的红鲤, 那另一个不就是……
还没等顾影想完,顾修士便将金丝网贴上符纸收回怀中,又快速在门口设下了一个阵法,自己背对门口, 以原有姿势躺下。
青螺归来, 一切如常, 不出顾影所料地踩上了阵法。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顾修士也窜进了阵法之中, 掐了个诀,催动起来。
原来这阵法套了两层, 一层是为束缚妖灵,另一层是借助水之灵力遁走。两者并行,刹那之间景象转换,便回到顾修士所居的上宁峰。
这一夜, 月上中天,柔和的清光透过水面。
上宁峰的晚课结束了, 震荡山林的钟吕余音, 总算渐渐消隐。在上宁峰的角落, 一处静雅别致的园囿之中,也陆续响起了压抑的叹息声和抽泣声, 其间点缀着几许花叶颤抖, 鸟兽低鸣。
这处小园名为“净园”, 乃是上宁峰现在的主人顾修士所建。园林虽小,但那山川河流, 湖泽草木,和九州各地的风物暗暗相应。根据五行生克之理,这其中又布满了精妙阵法,将顾修士亲自从外边捉回来的精怪困在其中。
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炽烈的阳光加以上宁峰法术,一直被阵法加强,穿透被困者的精神,能够蒸发掉他们的元气和灵识。过得一段时日,妖灵就会完全化去,留下毫无灵识的草木鸟兽躯体,回归到它们本身的命运。
顾修士修为高深,可以自己维持整个净园。长宁峰后辈弟子则是集三人五人之力,专攻一个系别的精怪,在一个系别的困阵中净化。每当一批净化完成,低阶长宁弟子就会下山去,将那些变回原形、失去修行记忆的精怪放归。
修行界得知上宁峰这样的修行,人人都觉得这是慈悲宽和,对万物都有好生之德。但只有在净园之中的精怪知道,上宁法术透体的感觉,到底有多难熬。
花鸟鱼虫想要修行,本来就有诸多不易,好不容易有了机缘,再有了成为地仙的机会,却一朝被长宁弟子残酷斩断。接着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几十年、几百年的修为,从体内慢慢抽离,神识也逐渐模糊,只剩下天人五衰的虚脱和神魂深处不绝的痛楚。
其实,修行界未必不知,只是不提起:在抽离妖灵的过程中,能活下来,最后被放归的精怪,不到十分之一。绝大多数,都在这种比斩杀更痛苦的过程中死去了。
它们的妖灵逸散,滋养了长宁峰的护山大阵,让围绕高峰的五色祥云更添几分光华。这仙家之地的庄严平和,是以万千妖灵的牺牲为代价。
净园当中的一汪小池,水色晴柔。映着月光的时候,水面加倍地亮,像是仙人失手抛到地下的宝镜一般。
池底深处,又有几个水族精怪变回原形。青螺和红鲤已经对抗了好几天阵法,到了如今,红鲤的修为将要流失殆尽,双眼无神,脸颊旁边已经开了腮,颈上布满红鳞,嘴唇开开合合几下,仍可以说最后几句话。
“阿光哥哥……我要……不成了。”
“不,一定有办法,容我想想!”
青螺方才也是被阵法折磨得神志模糊,但在这一刻,忽然挺直背脊,双眼亮了。
是阿光终于进入了戏文,刚刚和青螺的设定融合完成。
他已经习惯了,每次进入戏文的时候,都处于极端危机中。他的经验就是,先稳住局面,再冷静快速地想到办法。
一边把自己也所剩不多的妖灵渡给红鲤,一边飞快地思索。
“青螺在以前的岁月里,见到修为最高的神仙,就是深潭中的龙王,骊龙大人。若骊龙大人同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啊,对了!”
阿光从怀中取出了一面镜子。这是青螺顶盖炼成的法宝,和长宁修士的阵法一样,有聚光的效果。不同的是,这宝器以水灵炼成,性质属阴,聚的是月光。
那时节,骊龙大人常常让深潭中大小水族聚到一起修行。阿光先拿出宝镜,把月光投入深水水底。然后,骊龙从颔下摘了骊珠,祭在光柱之中。接着,水族之中炼出内丹的修行者,都会吐出内丹。
在柔和的月华中,硕大的骊珠透着深沉的光,四面八方小小的内丹奔赴而去,环绕其间,如彩云追月,与龙王强大深厚的灵力接触着,相生相融,各有进益。
骊龙大人说:“将所有内丹连接起来的时候,我们全体就是一体。即使在此时劈下渡劫天雷,于我们来说,也不过是表面风波,些许刺痛罢了。”
阿光按照青螺的记忆,催动镜子反射月光。尽管有上宁峰阵法压制,水灵和月华也能稍稍有所感应,将稀薄的自然灵力映入池底。
“月光!是月光!”
虚弱的水族中掀起一阵骚动,还能维持人形的妖精,都奋力靠近。那些残存着灵识,却流失了灵力的妖精,有的犹豫着不敢上前,有的本已接近却被更强大的妖精推开……
阿光将手一扬,镜面转了个方位,月光消失无踪。
“是你——”
人形的妖精们眼中流出贪婪的光。想不到,这青螺妖精总是缩在角落,看起来修为不算高,但撑了这几天,不但能维持住化形的模样,竟然还保留着这一手!
阿光不等她们上前,便压低声音喝道:“诸位若如此争斗,那就谁也别想活!”
他上一世在宫斗中累积的威仪气场,一旦爆发,还是很有威力的。
水底安静了一瞬,便有性子刚烈的妖精恨声答道:“呸!都到了这个地步,若不和你搏一搏,那才是不能活!”
阿光轻哼一声:“和我搏又有什么好处?我若身死,这法宝谁也得不到!”
有的妖精动摇了,话音就客气了些:“看来道友有解困的法子,不妨拿出来,大家试试。”
阿光趁机收了气势,向周围看了看,口中也放柔和:“在外修行,未免有争斗,大家互相之间有隔阂,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现今,咱们落到同一个境地,就先不要再内讧,若是团结一致,保重大家,必有打破阵法,回归自由的机会。”
“呵,那你怎能保证?”
阿光答道:“我不能保证,但比等死强些。”
说着,他重新转动宝镜,张口吐出自己的内丹。红鲤已濒临崩溃,急需力量,便把自己黯淡的内丹也吐了出来,和阿光的一起沐浴着月光。
说实在的,这种修行方法根本不是秘密,妖精们都知道。但是巨大好处的反面,也有巨大的风险。若无十足信任的话,当几人将内丹并在一处时,若有其一动了邪念,抢走其余内丹壮大自己,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风险还有现在这种情形——
“好柔和的力量!请也帮帮我吧!”
“求道友也带上我!”
虚弱的水族妖精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纷纷吐出内丹,迫不及待地凑到青螺内丹周围。青螺内丹本来已经损耗大半,再被十几枚空虚的内丹恣意汲取,阿光顿时觉得体内妖灵流失加快,筋骨像是被抽空一样,空虚绝望。
别人吸取他的灵力,而他自己能够索求的,只剩那一道微弱的月光。
渐渐地,他觉得伸展不开身体,恍惚中只觉得想要蜷进一个安全的港湾里,情不自禁地缩了缩,只觉得身体格外柔软……
他变回了一只硕大的青螺。
“阿光哥哥!”
红鲤见势不好,稍微回复一些就收回自己的内丹,眼睁睁看青螺的一身修为将要被吸取殆尽,但他没有能力替别人收回内丹,只能望着青光黯淡,急得眼睛泛出泪花。
青螺内丹若是再被吸取,说不定就会碎裂。阿光恍惚不觉,是青螺本身想要活下去的本能,催动法宝和内丹,收回了体内。
被微弱月光映照过的水底,又恢复不见月华的黑暗之中。
低阶的妖精们立刻哭泣出声。
“我还没有恢复!道友!你快醒醒!”
“帮帮我,帮帮我!再转化一些月华啊!”
“我还差好多!我来得太晚了!”
“可恨啊!我来得早,也没有吸取到多少。青螺你是不是少给我了?”
“毕竟他一开始只是给那红鲤鱼回复的,大半力量肯定在红鲤鱼的内丹里!”
“对!鲤鱼,你把内丹交出来!”
“快交出来吧!这么多人都等着呢!”
红鲤被逼得节节后退,一脸焦急,却百口莫辩。
其余还能维持人形的妖精,有的冷笑一声,有的视若无睹。
想想也是,大家在这里苦熬许久,什么方法没想过?如今强弱分野太鲜明了,弱者众而强者寡,一旦心软扶弱,很可能会被弱者反噬吞没。
呵呵,那青螺自不量力,暴露了自己的底细,落得如今下场,倒也怨不得旁人。
这世间哪有个滴水之恩,真的得到了涌泉相报?多的是为人抱薪生火,自己却死于暴雪朔风。
这世间之事,当真难呐!
第178章 神秘男子
红鲤被妖精们围得越来越紧了。他本能地要保护自己, 手指在袖中摸到一对以鱼骨炼成的短剑,刚要抽出,忽然心念一动:
“骊龙大人说过, 万不得已才能祭出利器,因为一旦出鞘,技不如人必有死伤……”
这本来是骊龙担心小妖们逞勇斗狠,才特意叮嘱的。但红鲤年轻不经事, 想到这话心里发慌, 便抖着手犹豫。短短两根鱼骨刺, 就在抽出与收回之间徘徊不定。
正在这时,在水底妖精看不到的岸边, 一个身穿上宁峰袍服的年轻男子,伸手轻轻搅动池水。
池中浮萍原本排成规则的阵法, 只在一个边角有些许潦草,被水波推过,那一角又乱了一点点。
男子收回手来,在月光下查看。
原本那手白皙修长, 接触过池水之后,竟像是被热油烫过一般, 从表面往指骨溃烂出狰狞的创口。而男子的神色丝毫不见痛苦, 嘴里也没有发出一声砷吟,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分辨不出形状的手,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脸上始终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澄澈的月光照亮这诡异的一切, 却依然温柔如初。
水面阵法松动, 水底立刻就感受到了。
在水底的妖精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方才的争斗场中, 一缕清光从天而降,随着水深渐渐减弱,随着波纹微微荡漾。
“月之灵气!”
“不是引来的,是真的月亮!”
“月光透进来了啊!”
水中妖精争先恐后往那束光上凑了过去。
虽然这时拿出内丹吸取月光是最有效的恢复方法,但念及方才青螺的教训,没有妖精敢再拿出内丹了,只是挤着抢着去沾染月华,稍微缓解一下被压抑的神识之痛。
水波纷乱,岸上男子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子,像是山下的凡人在看罐子里的斗蛐蛐。虽然专注,但他依然没有别的表情,一直似笑非笑地静默着。
忽然,一股至阳之力迅速靠近净园。
在整个上宁峰,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纯净的至阳真火,那就是上宁峰首徒顾影。
岸上男子也不犹豫,直接起身轻盈地躲藏。在池水、山林、沼泽等阵法缝隙中游走,不知从哪处逃开了。
就在片刻之间,顾影来到净园内,早已人去园空。
顾影本人已经进入了戏文情景,在净园的阵法略有松动的时候,她完成了和顾修士的融合。她感到阵法破坏后,池水区域的妖灵在争斗冲突,于是匆匆赶了过来。
来到净园,她的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虽然这小园一如平时那样沉寂,但她方才觉察得到,应该是有外人侵入这里。但是她一路上用灵识浅浅探查,又查不出任何异样。
来到封印水族妖物的区域,用双眼看到浮萍阵法,顾影更能确定有人侵扰。这阵法已经被外力动过好几次,每一次都会更松动一些,到如今这次,阵法一角已经摇摇欲坠。
“棘手。”顾影低声自语。
她蹲在池边,在袖中一摸,拿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碗来,用手捏着,缓缓浸入水中。另一手像一个人间的女孩无聊玩水那样,撩拨着水池表面,将月亮的倒影打碎成一池银光。
至阳至纯的灵力在水面震荡,浮萍像被强风吹拂一般聚拢又飘散,最后排成新的阵法,才颤抖着平静下来。顾影也从水里提出琉璃碗,那里面有几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鱼虾,还有一枚青螺。
端着这碗变回原形的精怪们,顾影又在净园里停留一晌。像是在慢慢散步赏景,实则巡视各处阵法还有没有松动的迹象。但眼下看来,除了水池这里,其它阵法都还好。
顾影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止这入侵者是如何隐藏。
当她走出净园,加固门上阵法之时,两个夜巡弟子提着灯路过,上前行礼:“大师姐。”
顾影问道:“最近夜间可有异常?”
夜巡弟子禀报道:“夜间常有虎啸之声,园子的山林深处时不时有骚动,想是那只虎妖退去妖力,化为原型的缘故。”
顾影想了想,记忆中确有其事。那虎妖道行高深,化为道士之后占据了一个山头,蛊惑了不少山民,对她言听计从的。几年前,上宁峰出动了二三十位高徒,才将其擒获,在净园中洗刷她的修行。
这是山林区的一个心腹隐患,今晚恰好提起,也不容忽视。顾影吩咐道:“净园门上和墙上的符咒,一定要时常检查,巡查之时若发现园内有异动,要及时传音给我,不得擅自进去,避免危险。”
夜巡弟子急忙答应,顾影才放她们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顾影顺手将琉璃碗中的鱼虾倾在廊下接雨水的瓦缸里,只留青螺带回寝房。
那琉璃碗是个限制妖力的法器,顾影知道青螺就是她的阿光,当然不会用那个困他。在桌上拿起写字时盛水的雨过天青盘,放在床头打开窗,让月光直接照上去,再把青螺小心地搁在里面。
做完了这些,看青螺还是紧紧闭着顶盖,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顾影深深叹了口气。
随着无情仙功力的精进,她能感受得到,自己与戏文世界结合得越来越深。从前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悖离角色设定,只凭自己的意思去改变剧情,但这两出戏里,她可以认同戏中顾影的大部分决定。
比如说现在这出戏,她知道顾修士恩将仇报不对,无差别捉妖炼化不对,但其余方面,还真不觉得顾修士有问题。
顾修士认为,精怪们想要体验人的生活,却不懂做人究竟代表什么,只会恣意妄为。给人间带来灾祸之后,也不能像人一样接受律法的惩罚,而是可以随时一走了之,只留下被精怪的作为伤害,改变了命运原有轨迹的凡人,承受着苦果。
所以,顾修士想,若要绝其果,先要断其因。与其等到精怪犯错之后再去解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各归各路,草木虫鱼之流各有天命,最好不要走到修炼之途,大家都能安宁。
顾影在接受了顾修士的身份之后,也明白了顾修士的心中在矛盾什么。
上宁峰主一直闭关不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甚至音信全无,顾修士也一直怀疑这其中有别的事,只是不知从何去查。但上宁峰只有顾修士一枝独秀,事事又离不开她……
这些事情缠绕在她身上,她修炼的至阳真火又逐渐精纯,容不得杂念走岔。但是天不遂人意,偏偏她最近总是阳气焚身,很难应对。这些又恰好被红鲤和青螺看到,所以她不得不为自己遮掩,恩将仇报了一把。
只是可怜阿光和小红鲤受了一遭罪。
想到这里,顾影又往床头看了一眼。
淡青盘子承托着月光,青螺洁净温润,宛若岫玉雕成。顾影托着腮,静静地望着它入神,任月光搭在她的双肩之上。
风吹得又细又软,温度微凉。顾影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了一切杂念,淡忘了身外的愁烦,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忽然,心中有什么念头微微一动。她顺着思绪去想,没想到眼前仿佛浮现出许多经典书卷之中的疑难话语,一句一句,想到之处无不豁然通畅。
她立刻盘膝坐好,静默观心。此时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大道的海洋中化成了一滴水珠,道心和识海融成一片,自在徜徉,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舒适过。
上宁峰若有所感,一夜云雾四散,清风月光共缠绵。
次日清晨早课,上宁峰弟子都觉得,大师姐有点不一样了。可是究竟怎么不一样,又无法捉摸。
于是,有人试探着问:“大师姐是不是又涨了修为?”
顾影点头道:“没错,昨晚入定有所突破。”
她虽然名义上是上宁峰的大师姐,可实际的能力和修为,比起其她十一峰的掌门都不差多少。现在更有一次突破,已经超过了当初紫恒掌门闭关之前的修为。弟子们想到这里,都十分欣喜:“恭喜大师姐!”
顾影并不忘形,又向弟子们训话:“我的进境又长了一段,与从前所听所看已大不相同,还需要稳妥适应,再准备下一阶段的修行。希望大家也各自勤勉修行,不要松懈。”
但她心里觉得,应该是她自己经历了很多戏文,本来见识就与常人不同,再与顾修士这样的高手结合,突破是理所应当的。
她也有所警惕。在戏文中,任何改变都是剧情推进的征兆。这世界有仙人,有妖灵,应该是危机四伏,现在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万万不敢大意。
而且她觉察到,昨天净园里没有异常动静,说明那个改动阵法的人一直在上宁峰,说不定就在弟子们中间。敌暗我明,又不知对方是什么目的,正好找一个督促弟子们的借口,在山上各处亲自巡查一番,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好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正在她开始巡查的时候,那晚出现过的神秘男子,再次悄悄地走进了她居住的院落。而她暗中铺设的防御阵法,对此人的到来,竟毫不排斥和示警。
那男子对顾影的院落毫不陌生,带着不变的似笑非笑表情,径自绕过丹室和藏经阁,走到寝房窗下,望着床头瓷盘中刚刚睡醒,伸出触角的青螺。
第179章 同修
现在的阿光, 神思还模糊着,只是遵从自己的本能。
他感到现在大概是中午,阳光直射在窗边, 把他的壳晒得好热。幸好盛放他的盘子是凉凉的,盘中的水干净清澈,带着充足的水之灵气,他喝了几口, 感觉清爽不少。
俗话有说“螺蛳壳里做道场”, 阿光的修炼也差不多是这样。获得灵水之后, 他便可以坐观自照,梳理体内的脉络和灵气。就这样专注于恢复, 进境很快,当他感到天地之间全是柔和的灵力包裹着自己的时候,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从这气中又显露了人身。
原来,天色已晚。月光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这房中简单古朴的摆设笼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色。
“你醒了?”
帘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只是语调淡然,没有什么重逢的喜悦, 反而多了些距离感。阿光转头看过去, 却不见她的人影。
累积多时的信任, 让阿光并不十分介意,向帘子方向走了几步:“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顾影还是淡淡的:“不必, 你先休息。”
阿光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小红鲤怎么样了?”
顾影答:“我改动了阵法, 给了水妖一线生机, 池中处境安全。你不要出去,若被其她弟子看到, 很难解释。”
“那……我回去修炼吧,也可以帮你调查一些消息。”
“不急。”
阿光觉得奇怪:“顾影,你怎么了?”
他又走近一步,随即退回好几步。
好热啊!
他小心翼翼地停在可以忍耐的地方,细看这帘子。原来这是东海鲛人织出的整幅鲛绡,上面没有一条接缝,还用金线织了聚灵避瘴的咒文,两旁坠着刻了八卦的法螺。
柔软的布料无风微动,流动着珍珠一般的光彩,看起来很薄很脆弱,实则是一件刀枪不入,诸法不侵的珍贵法器,还能为修行者隐藏身形和灵力。
可现在,顾影散逸出的至阳真火竟然将帘子都烧得滚烫,可见她的修行一定出了严重的问题。
阿光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追击雉鸡的路上突然昏倒,又为什么一定要抓走青螺和红鲤,原来是要她自知修行走岔,不愿让消息泄露出一丝一毫。
他虽然同情戏文中那些被反向炼化的妖精,但更心疼顾影此时的处境。上宁峰有点像从前的云浪宗,在维护秩序的过程中树敌太多,若是顾影倒下了,宗门灭亡就在旦夕之间。
如果骊龙大人还活着就好了,她或许会知道……
“顾影,你认识龙王吗?”
“擎天十二峰和龙宫并无交情。”
“那你们峰上可有河水、井水、潭水?”
“有是有,但这是十二峰的领地,不便龙宫管辖,所以并未有龙王进驻。”
阿光皱了皱眉:“怎么这些修仙的戏文情景里,门户间隔比普通人还严重?”
“呵呵,”顾影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大家都成仙,等于大家都不成仙,这点道理……”
她没有说下去。
阿光的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了?你还好吗?”
帘后无声无息,阿光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他坐在窗下,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中,修复法宝,充盈内丹,希望自己更强大一些,可以帮得上顾影的忙。
慢慢地,阿光进入了一种忘我之境。恍惚间只觉得前方有一处温暖自在的地方,让他觉得舒服。他抽取那温暖的气息,炼化进自己的识海,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感到越来越热,这才从中抽离。
睁开双眼,难怪觉得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帘子之后,简单的小卧室里,睡在顾影的床榻上。顾影不在,留下的天蚕丝被褥柔软如云,那里面一丝一丝萦绕着残留的至阳真火,热得阿光额上都冒出了汗珠。
阿光拿出已经修好的宝镜,放了些阴柔的清气出来,很快便把这些残留的阳火化解掉了。这时他才隐约猜到,昨晚两人隔着鲛绡帘各自修行,后来他自己渐渐接近了鲛绡帘,不知怎么化解了上面的至阳真火,然后和顾影见面,又化解了她溢出的真火,甚至在睡梦之中还在不停化解。后来天亮了,残存的真火接触了阳气,变得难以化解,也把他热得醒了。
“这不对啊,”他不解地想着,“妖精修行和人间修士应该互不相容,而且一旦接触必然两伤才对,为何我的妖气竟然可以化解世间至阳之气?”
不,或许,他修的并非是妖气。
昨晚修炼的时候,他的记忆里传来骊龙大人缓缓念诵的声音:“天地泰则五星映清,天精合则五星光明。星之为精,吐纳则三华漱泽万灵,傍达三六,中含养生,其事洞而微极,其器浩而长揽也……”
骊龙大人说,这功法是地仙修行的宝典,名为“太上清气”。青螺红鲤之流,从来也没有成妖或成仙的意识,就是在骊龙大人的修行影响下开了灵智,跟着修行的。
阿光据此猜测,这太上清气的根源,应该是龙宫所藏的正统典籍。否则骊龙大人也不会传授给属下的水族。他修炼之后,和顾影的功法不但不冲突,还有种阴阳互补的意味。所以,他能喝上宁峰的灵水,也能化解掉顾影的至阳真火。
或许,太上清气和至阳真火本就该合二为一,阴阳交错。顾影这里没有清气,于是阳火散逸,受灼烧之痛;而他这里缺失阳火,所以清气寻求补充,才会主动接近,纳为自己之力。
如果两人交换法门,共同修行……
“呵呵呵……”
忽然,一阵细细的笑声传入阿光的心头。
“谁?”阿光背后发凉。
这传音之法,竟然能透过鲛绡的阻隔,准确地落在他心中,说明来者是个了不起的高手。
上宁峰是顾影的地盘,为何有这种未知的力量?
“后生小辈,你不该怕我。”那神秘的声音,语调悠然,“我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住口,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阿光盘坐着,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但那声音还是阻挡不住地落在他心头,像羽毛一样轻柔地撩拨:“你只知道自己修的是正道,却不知这天地间懂得修行法门的妖精,修的功法大多与你同源。一本太上清气诀,若能得八句十句,修了起来,便能受益。”
“胡说,你胡说。若天下妖精修行的都是太上清气,又怎么会带有妖异气息,又怎么会被人间修士和神仙所不齿!”
他本来不是问话,可那声音兴致很好地回答:“这并不是太上清气本身的问题,而是那些妖物修行不纯,只凭本能攫取生机,侵害到了人的生活,就被划为恶徒而已。”
她说的话肯定有问题,但言语凿凿,阿光是无力辩驳的。
那声音又继续道:“傻孩子,你自己都入了别人的圈套,还想着帮别人修行。这姓顾的修炼阳火入了劫,正缺一件聚阴之物帮她缓解,你就带着葆灵镜落到了她的水潭里。”
“你怎么知道我法宝的名字?”
“呵呵,我不仅知道你的法宝,我还知道这是骊龙婆婆的炼器本事,你们潭中的太上清气均为她所教授,所以你们潭中水族精气至纯,和其他山精野怪不一样。我相信顾影也是察觉到了这些,才会以容貌和修行诱惑你,让你为她发散阳火。但你若真的做了,不出三月,一身修为便会被阳毒侵蚀,到了那时,后悔已晚。”
“三个月后的事,就算你现在跟我说,我也不能确定。”阿光只得推脱着,“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有缘之时,我自会让使者来见你。”
第180章 师傅有难
阿光听那话里的意思, 有些奇妙的领悟,感觉自己似乎伸出手去,差一点就接触到这世界的根本。
他想要哄着那声音多透露一些, 装作被话题吸引,却还要嘴硬的样子:“同源有什么了不起?就好比天下的灵泉,都是源于昆仑山,可有的枯竭, 有的浑浊, 有的甚至化为毒水;能保有灵气的只有百分之一, 灵气充沛的更是少之又少。水流有差,功法当然也如此, 不能以源头论价值。”
那声音静了一下,道:“你倒是伶俐。”
阿光以为还有下文, 凝神细听,却久久无声,惹得他有点后悔,应该把一大篇话拆成小段, 引着对方有来有回的才好。
这么懊恼着,回想着。窗外已是正午, 炽烈的光和热笼盖着上宁峰灵物, 若身处室外, 一定会很煎熬。但阿光在顾影的卧室里,享受着鲛绡环保之下的安宁, 平静地修炼着。
顾影回来时, 也感觉到阿光的进境。看看外边天色已晚, 阿光还沉浸在修炼中,她便又出门, 去净园查看改动之后的阵法。
果然,放松禁制后,妖灵们比从前镇静得多。今晚月色蒙蒙,力量并不纯净,却更加适合虚弱的妖灵们吸纳和调理。山林湖泽之中,处处有一团一团的微光,那都是太上清气凝聚的结果。
她向净园那些微光伸出手去,汲取了一点点清气,化入自己末端经脉。果然,无论是来自山林、湖泽、沙地、平原……各处的清气都是同一种力量。
这力量不但能自己相互融合,还能与顾影本身的至阳真火相融相生,变得更容易为识海接纳。在经脉中稍稍流通,只觉得新生成的内息柔和却强大,令人心平气和。
原来修士们一向鄙夷的肮脏“妖力”,本质上就是这种纯洁清凉的气息。以顾影的资质,自然很快就想清楚:“我从前怎么没想到?妖物修行的源头也是正统,只不过是因为人类自诩灵长,硬把它们说得不堪罢了。”
妖力属阴,仙法属阳。一味加强阴阳单面的力量,到了一个临界点,□□便难以承受,修行不进反退。若是两者相融,才是摸到了真正的钥匙,打开高阶修行的大门。
只是,阴阳相通这样基础的道理,她在别的世界里都能获取的浅显知识,为什么在这个修行的世界,却没人想过,没人提起呢?
顾影想了一会,在记忆里也搜索不到答案。
披着月光缓缓回房时,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上宁峰弟子,若听到传音,请在识海中回应。”
顾影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如今忽然想起,这就是她师傅,上宁峰掌门紫恒真君。
师傅闭关多年未曾有半点音讯,此时没有现身,却以传音的方式联络门人,必定是不好的情况!
“师傅,是师傅吗?”她不敢耽搁,以识海接纳传音,并且探寻传音的源头。
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像是冬季的晨雾,淡淡地飘来:“是影儿吗?太好了,为师终于联络到你。”
“师傅闭关多日没有音讯,此时传音有何嘱咐?徒儿必定……”
顾影还没说完,紫恒便有些匆忙地打断:“时间不多,你我师徒就不必客套了。影儿,为师有难。”
“什么!”
“你不要慌张,听为师说。为师此次闭关,开始还很顺利,后来遭逢暗算,肉身被困于护法阵之中,神识却被那妖物抽离出来,不知道囚禁在什么所在。多年来我试图联络外界,却因神识缥缈,始终不能成功。经过修炼,现在神识终于得以找到上宁峰,联络到你。”
这言语像是被风吹着,很快就飘散了一般,柔弱无力,但顾影听着,头脑像是被锤击一般,一阵阵发懵。
紫恒真君的修行在同辈中不算强,但客观来说也是修行界的高手行列。这样的修为,竟然在自家宗门,自己宫殿,法阵之内被人袭击,抽去神识困住肉身?这么说来,敌人该有多强,行事又有多嚣张?
顾影在诸多疑点之中难以找到头绪,心头潮涌的情绪让她无法平静地思考下去。
“听师傅所言,您是知道被谁所害的,对么?”
“没错。”
“师傅若不知现状如何,那么可否透露给徒儿一些线索?徒儿定会尽力寻获可疑之人,帮助师傅脱离困境。”
紫恒真君并未急着回答,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影儿,此事乃是为师一生最难堪的过往,论清理不该透露给你等晚辈,但我此时别无办法……”
顾影立刻道:“师傅放心,此事不传六耳,徒儿绝不会对旁人透露半个字的。”
紫恒真君却绕起了弯子:“影儿,你自幼断绝尘缘,上山修行,为师待你如同亲人,本不该挟恩自重,但是为师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是太……”
顾影皱了皱眉,内心有些波动,便被神识相连的紫恒感知到。
于是紫恒真君又安抚道:“你也不必担惊受怕,为师知道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好孩子,只不过,为师不得不要求你起誓,才能对你和盘托出一切。”
所谓天地君亲师,在师傅面前起誓并不为难。虽然顾影知道,在神识中起誓的分量很重,但因为她连通神识之后,就十分确定,这便是她的师傅紫恒真君,所以并不担心被骗。
“我以人格起誓……”
“不,影儿,”紫恒真君一口打断。
她的神识如风中之烛,飘忽几下,才安定下来。接着,她说的话,就让顾影无法掩饰吃惊。
“兹事体大,你必须以心头之血,立下前所未有的重誓!”
“啊,这……”
顾影神识之中如地龙翻身一般,强烈地震动了几下,不由得心中犹豫起来。
紫恒真君似乎已有准备:“影儿,为师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也不着急等你的回复。毕竟,营救为师之事困难重重,不如为师直接将掌门标记传给你,你便可以进入上宁峰所有的秘境,强行破关,寻到为师。”
顾影的神识又是一番剧震。
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紫恒真君的闭关将会彻底失败。
在她破阵开关的同时,紫恒真君的神识和肉身会彻底断链,那飘荡在外的神识会在七日内消散。七日内,若神识不能回到肉身,紫恒真君的肉身也会和凡人一样枯朽成泥土,平生刻苦修行都是虚度年华,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虽说道法无常,修行人不成正果才是寻常,但到底是师徒多年情分,她若真拿到掌门之位,去禁地强行破关,无异于亲手断送紫恒真君的一切。
就算紫恒真君对此毫无怨言,但这欺师灭祖的行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天诛地灭,人人不齿的。
顾影当然想做上宁峰名副其实的掌门人。但她无法想象,自己要以这样的方式成功。
以另一种方案做对比,她也立刻能理解,紫恒真人将要道出的秘密是何等分量。
但等她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却发现神识连接已悄悄断开,只在识海深处留下了一块印记。想来是紫恒真君给了她一些考虑的空间,等待她真正做了决定,再行联络。
也好,也好。
这么大的事情,她需要有些准备,才能承受。
顾影一路思索,回到卧房。
她先到窗下看了一眼,只见阿光始终没有从入定的状态下走出来,神识缩在青螺壳子里,沐浴着月光,十分静谧。她就没有打扰,在自己的榻上打坐,运转功法。
但她心思不宁,聚气乱糟糟的,勉强走了几条经脉,还没有运转半个周天,就停了下来。
“若再这样下去,难免滋生心魔,还是先放下的好。”
修行人都明白,清静无为才是上上之道。但是若不到顾影这种无路可走的境地,谁也不会真的选择放下。
而且,今晚月光这么好,正适宜徘徊惆怅的心思。
顾影悄无声息地卷起鲛绡帘子,走了出去。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一步步走出这整个世界。可惜,身处其中,无可奈何,只得沿着山路,往上宁峰最高之处走。那里有最接近天空的纯净气息,或许可以抚平她忧虑无措的心情。
青螺被灵气环绕着,被月光柔和地抚摸着,舒服得不想动弹,神识也渐渐伸出触角,探索着未知之处,丝毫不知隐患。
就这样恣意地养息着,阿光在朦胧梦境之中感到有人进入了他神识的领域时,那人就已经与他相接了。
阿光在神识之中,以心做眼,便看到一个穿着上宁峰弟子服色的人,从远处一个朦胧身影,逐渐走到近前,冲着他笑。
他只觉得不太对劲。定睛望去,只见那陌生人脸上的笑,仿佛是画上去的一般,一直僵在那里。他虽然看起来是个上宁峰弟子,但那双瞳是淡金色的,瞳孔像枣核一样竖在其中,足以证明并不是修士,而是和他一样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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