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谨言在暖阁里坐着,静静地回忆着这几日看过的文章,没过多久下人就来叫他说二公子在门口等他一道回去了。
他收起思绪,披上大氅掀开帘子,候在檐下的随从江潮赶紧为他撑起伞来。
两人快步走出院子,果然见江淮和江小舟正站在门口等着。
见他出来了,江淮扬起声音叫道:“哥!”
她小步跑过来,钻进他的伞下,“江潮,你去和小舟撑一把。”
江潮应了一声,把伞交给江谨言,自觉地和江小舟落后他们几步跟在后面。
江谨言撑着伞,微微向江淮那边倾斜着,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江淮觉得无聊,就简单地说了一下方才的事。
江谨言听罢瞥眉道:“竟有这种人。”
“这种人多了去了,就我知道的这府城里就不下于五个。”
江淮伸手比划了下,咬牙道:“这种流连青楼到处留情的人渣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哪个姑娘嫁进去了不是跳火坑嘛。”
但这何家五公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善于伪装,嘴巴甜讨人喜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若是明日赏梅宴上有不知道他底细的女子,还真容易叫他骗了。
原身也是偶然从一位青楼女子的口中才得知了这何五公子有脏病的事,但在原著里,原身很少着家,就连周氏都很难找到她,她根本就不关注家里的事,直到自己的二姐江芙出嫁的时候,她才知道何五公子居然成了自己姐夫。
但木已成舟,婚礼只能继续,江芙嫁进何家既要伺候两个婆母,又要忍受花心的丈夫,最后也染上了病,早早就离世了。
江淮说罢见江谨言正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她有点心虚,道:“你可别多想啊,我可不是他那种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原身去了青楼也只是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多是听听曲儿,看看美人,并不会惹什么事。
江谨言一顿,“我没这么想。”
他只是有点惊讶,毕竟他在遂州那小地方,又日夜待在书铺中,很少听见这些超出他接受面的事。
江淮笑了笑道:“没有就好,前面就是我的院子了,我先进去啦。”
她从伞下钻出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他道:“对了,哥,明日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江谨言向她走近几步,抬高伞给她遮住雪,“何事?”
“去见见你娘亲。”
……
次日一早,江淮很早就爬起来了,先清理了一下自己,换好月事带,穿戴整齐后就听下人通传说江谨言在门口等着了。
她命人把江谨言叫进来一起吃早饭。
周氏作为主母算是仁厚的,除了初一十五过年过节,其余日子都无需小辈和妾室去请安。
是以大厨房就直接将早饭送到了云行院来。
江淮坐在江谨言面前,瞅着他的脸色不太好的样子,道:“哥,你昨夜没睡好啊?”
江谨言抬起头来,轻声道:“嗯,可能有点认床。”
江淮心知他是心里有事,没多说什么,只给他碗里多夹了几个包子,这才开始吃自己的。
两个人很快解决了早饭就出发,乘着马车先去买了香烛纸钱,再往江家的陵园而去。
江父的第一任夫人、江谨言的生母就长眠在此,她死的时候才刚满二十。
江淮和下人们没跟上去,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俩。
江谨言在坟前坐了很久,临近午时才起身慢慢地离开。
江淮正坐在马车里打瞌睡,听闻有人上车的动静睁开眼一瞧,正和江谨言的眼神撞个正着。
虽然车里光线昏暗,江淮还是察觉到了江谨言的情绪很低落,他眼圈微红,嘴唇发白,周身萦绕着一股哀伤的气息。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小说男主的破碎感?
江淮赶紧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排开,坐直身子伸手拉了江谨言一把帮他上车。
江谨言在她旁边坐下,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整个身子都绷得紧紧的。
“哥,你没事吧?”江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江谨言垂着头,脊背略躬起,淡道:“没事。”
他嘴上这么说着,身体的反应却不一样,手甚至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情绪。
他这点反应哪能逃过江淮的洞察力,她微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吧。”
她忍不住想,江谨言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挫折,哪怕内心再坚强,也是渴望温暖的。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母,哪怕只是一座坟,却也把他内心深处压制的痛苦激发了出来。
江淮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有点变了。
刚穿越的时候,她只把这个世界看做是被人为设定好的小说世界,对于书中的人,包括男主江谨言,亦或者江父、周氏、江家人等的结局都持着旁观的态度。
最初的她以自己为中心,不管是在周氏和江父面前撒娇卖乖,还是在江谨言面前刻意讨好,都是为了获取自己的利益,实现自己的目的。
但随着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逐渐觉得,他们不再是书中单薄的纸片人,不再是被作者的笔决定人生的角色,而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
温柔体贴,爱女如命的周氏、表面严肃古板实则疼爱家人的江父,坚强不屈却又内心脆弱柔软的江谨言……
江淮被他的情绪传染,心情也沉重了几分,前世已远去,今生她何尝不是成了书中人。
她抬起手臂,拥抱住了江谨言,“哥,没事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我永远是你弟弟。”
江谨言的头搁在江淮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一直悬着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他扭过头,抬手拭泪。
江淮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两个人靠在一起,慢慢平复着心情,半晌,江谨言轻轻推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很多之前执拗着想不通的事也放下了。
江淮扯出笑容来,“以后你住在保宁府,可以常来看大娘,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到时候给大娘多烧点信去,就说她儿子回来看她了。”
江谨言应道:“好。”
他呼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回吧。”
江淮便叫车夫启程回城,待他们回到江府时,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江父中午不在家吃,江枫则是和夫子在自己的院子里吃,他有单独的夫子教导,比去学堂要好。
江父对于儿子的教育方面还是很上心的。
吃了午饭后,江淮午睡了一会儿起床就听说江父为她和江谨言新聘请的两位夫子到了。
她是提前了解了这两位夫子的情况的。
皆是久试不中的举人,年近半百,在很多大户人家教过书,还曾在书院里任过职,也算是桃李遍天下了。
当朝规定举人也可以做官,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官位也低,升职空间很小,一年到头下来的俸禄连一家人都养不活。
是以很多举人都会选择到书院任教或是去大户人家当夫子。
但一听是教导江家的公子,保宁府很多夫子都会退避三舍,谁不知道那可是接连气跑了十几个夫子的混世小魔王,别说是能教他念书了,别被他气得一命呜呼都是幸运的。
至于今日这两位夫子为何会愿意来呢?
还不是因为江家给得实在太多了。
他们正是缺钱的时候,江老爷无异于雪中送炭,为了这些银子,他们打定主意,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这两个江公子再不听话,他们也咬牙忍了。
只不过他们心里也犯嘀咕,这突然冒出来的江家大公子为何人,听闻是江老爷的养子,但养子的待遇会这么好吗?况且江家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江淮赶到江谨言的云止院书房时,江谨言已经招待好两位夫子了。
见江淮来了,他淡笑道:“淮弟,快来,我把东西都备齐了,可以敬茶了。”
教导他们的夫子虽只是临时的夫子,不需要正式的拜师礼,但还是要敬茶的。
蒋夫子和秦夫子坐在椅子上,面露和蔼的笑,手边的桌子上放着各自准备的见面礼,分别是一方砚台和一本书籍,江家不缺这些,只不过是意思意思。
他们也并没有明确分工谁教导谁,而是轮流教导江谨言和江淮二人。
江淮笑道:“好嘞。”
她端起茶盏来,站在江谨言旁边。
两个夫子的身子都绷紧了,想到坊间关于江小霸王的传言,他们很害怕下一刻江淮就把茶盏砸他们脑袋上。
甚至于在他们眼里,江淮脸上的笑都不是真心的,而是笑里藏刀,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从前她就给夫子的茶水里下过巴豆,让那位夫子直接拉得晕了过去,被抬到医馆才捡回一条小命。
而另一位江家大公子,看着倒是端庄稳重很多,想必不是胡闹的人。
“蒋夫子,秦夫子,请用茶。”
江淮赶紧学着江谨言的动作,弯下腰把茶盏递上前。
坐在她面前的蒋夫子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能强自镇定地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还好无事发生。
江淮道:“哥哥的书房大,我也要在此看书。”
江谨言道:“自然可以。”
这书房大得离谱,一人坐东边窗下,一人坐西边窗下,哪怕隔空对话,都要大声呼喊才能听见。
两位夫子对视一眼,秦夫子抢先道:“今日就由我来指点谨言吧,谨言,你随我来。”
但江谨言却道:“今日是淮弟开始学习的第一天,父亲让我要督促他,是以我想先看看他的情况。”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江淮身上,江淮顿觉头皮发麻,“……那我们第一步要干嘛?”
秦夫子道:“先识字,听江老爷说二公子你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
江淮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道看来这个秦夫子是个直肠子。
蒋夫子委婉一点,笑眯眯道:“二公子,无妨,我们从头开始也不晚,你先写几个字给我们看看握笔姿势和发力是否有问题。”
江淮快要汗流浃背了,虽然她有原身的记忆,但她是个现代人啊,根本就不会写毛笔字啊!而且还是繁体字!
再说了,原身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写字的时候,基本都是拿着笔在乱涂乱画。
她向江谨言投去求救的眼神,“哥——”
江谨言心领神会,道:“二位夫子,我也想让你们帮我瞧瞧。”
两位夫子颔首默许。
于是江谨言便将右手袖子挽高,江淮照做,江谨言拿起笔架上的笔,江淮照做,江谨言调整了一下握笔姿势,实则是给江淮看仔细,江淮赶紧依葫芦画瓢。
等两个人都有模有样地准备好了,江谨言便俯下身子去,蘸了蘸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行诗句。
蒋夫子和秦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落笔,都露出满意的笑来。
“不错,很不错啊。”
江谨言的手腕因为常年干活而很有力气,悬空握笔也很稳,笔锋迥劲有力,虽是馆阁体,却有一番自成一派的意味在其中。
虽不算好字,但多加练习,假以时日也能为其科举答卷增添几分助益。
江谨言在写的时候,江淮也跟着写,她不知道写什么,想写一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结果发现十个字有九个不会写。
而且不知道是她的墨汁蘸多了还是写字用力过猛,字又粗又浓,墨迹浸透纸张晕染开来,糊成一坨。
等两位夫子夸完江谨言,又转而看江淮的情况时。
江淮的心猛得一跳,一种浓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简直想把这张纸给吃了。
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手指骤然一松。
啪的一下,手中的毛笔就摔了下去,墨汁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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