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选择
文文的话让原本二人之间摇晃的距离在进与退之间硬生生隔出一道梗来。哪怕曾经再亲密无间的关系, 也非时间之敌。
余烬怔住了。
她没想到,文文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文文所经历的与自己全然不同。
那完全是生活的另一种模式。
每一种的选择都意味着拒绝了无数种的可能,所以每一次选择都是痛苦的。
可余烬在一瞬间想到的却是,她的生活。
那个人替她做出的选择……
另一种的人生。
白苏给了她的, 另一种的生活。
也许文文所拥有的, 才是她原本的生活。白苏是那个改变的节点。她曾经一直以为, 白苏将她从一个泥沼中拉出, 却又推进了另一个。
也许她从始至终都错了。
也许白苏从来就不是将她禁锢在一片池水之中。而是将她保护在了, 她麾下的海洋。
那片海洋中也许有风险、有弱肉强食、有生存压迫。但那终究是一片海域,有着风浪和日月星辰,而不是人造的玻璃缸。
但如果让余烬选择, 她宁可在白苏的海洋里伤痕累累,也不希望在巨大的玻璃幕墙里局促游弋, 供人赏玩。
她对她多少是有怪罪的。
有厌恶, 有嫌恶,甚至有憎恨。
只是每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 负面的情绪都会消散,只剩迷一般的吸引和, 和另一种模糊却充沛的情感。
但也许她一直生活在天堂里。
看着余烬凝重的表情,文文笑容中沁上了苦涩:
“丽丽, 你……看不起我吗?”
“不会。”
余烬无比笃定的答她。
“我所拥有的一切, 都是那个人给我的。而你拥有的却是你自己得来的。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
带着一点点的忐忑:“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我……脏么。”
“这件事与我无关。”余烬的声音淡淡的。文文呼吸一滞。
可她却接着说, “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我会尽全力帮你摆脱。但如果你自己认可,这是你的生活, 我不会多说一句话,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这可能是余烬这晚上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她说话时候神情淡薄, 嘴唇牵动的弧度都是极浅极浅的,可却偏又极认真。
文文觉得在这个幼时的玩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静默而深沉的温柔。
文文看了余烬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一句:“丽丽,你变了,你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了。”
余烬却并不觉得。
再巨大的变化,随着时间拉长,都变得细微。再尖锐的波峰波谷,都显得缓慢而无起伏。陷在其中的人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发生。
“你没有小时候那样爱笑爱说话了。”文文轻轻叹了口气。却又冲着她笑笑:“但你现在更成熟了。你变得更好了。”
她轻轻拉起余烬的手,由衷地替儿时的小伙伴感到高兴。
余烬却沉默了良久。半晌,她才声音低低的说了句:
“是她教得好。”
*
二人的这场叙旧,终究是在云姨死和文文迫不得已的生存模式下,变得没那么通透。一直到散场,二人之间始终都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这让二人所有的表情都有一层解不开的荫翳。
文文离开时,提出要留下余烬的联系方式,但余烬却并没有手机。
“你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来这里找你吗?下次……我带我男朋友来见你……”
余烬却是摇摇头,“我只是暂时在这里。我需要一些钱。”
文文原本以为余烬只是没带手机。但却绝没想到,现在这时代,竟然还会有人没有个固定的联系方式。
就像是无根的草,与外界无一点联系。
“你需要钱做什么?又需要多少钱?”文文立马拉开了手包:“虽然我钱也不多嗯,但总可以帮一点……”
余烬倒是没有虚礼与客气。她由衷地说谢谢。接过那些钱的时候,也没有因为这钱的来源不同,而出现一点异色。
她的这种反应却让一种感动在心间升腾。
文文感到一阵暖意。
对于这种猝不及防的坦承,她其实很怕儿时的伙伴会因此与她渐行渐远。
哪怕她们才刚刚见面。
如果余烬现在的样子是有人精心雕琢的成果,那么余烬说的很对,那个人真的教的很好。
也许有羡慕,但她并不嫉妒伙伴。虽然她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恰恰是因为这份工作,才让他遇到了那个人。
“你需要多少钱?”文文想说她身上没有许多,要带她去银行取。
“五百。”
“……”
文文的手顿了一下。
不是因为多,而是因为……少。
“只需要五百么?”文文难以置信的看着余烬。也许是与她想象中的几万甚至十几万差异太大,她感到一瞬间的荒唐。
五百块。
“是的,我只需要五百。我要去找一个人,这是路费。”
文文的包里现金也不多,但五百块钱还是有的。他原本想带余烬去取钱的。但余烬拒绝了。
“只五百就好。”余烬说的认真:“我只需要五百。”
“但是会有突发状况啊……”
于是文文把包里能找到的任何现金,都给了余烬。
最后二人的联系方式,是由余烬单方面记下了文文的手机号,并承诺以后有了电话会第一时间打过去报备作结。临走之前,文文还是好奇的问了一句:
“你想去找谁?”
但这个问题余烬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
其实隐隐约约的,老板是有听到余烬的三两句对话的——二人并不避生。是以他知道了余烬要走的事。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他却担心起来。
没有老板会愿意失去余烬这样一个员工的。
虽然知道他这尊小庙可能难以留住大佛。但老板真的不愿意见到余的离开。
余烬是每天支取当日的工资的,在文文离开以后,他便向老板提出了这个念头。她没什么行李,牙刷毛巾都是隔壁商店最便宜的。她也不带走,说完了扭头就要走。
老板愣住,心里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不舍,面上却不动声色:
“怎么了吗?”
“现在我有了我需要的钱了。”余烬平静答道。
老板楞住,按照余烬每天那踏实的样子,可不像是来打短工的。却没想到对方从来就有着极其明确的目标。
“这里的工作不好么?还是你觉得工资低了?我们都可以再商量,你做的挺好的,真的。”
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一张红的,拍在桌上推到于禁的面前,“拿着吧,就当今天的小费了。”
于禁却摇摇头。“我还有事情要做。”
不是已离开为借口要钱。这一刻,老板最后存着的那点小心思也破灭了。他明白这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
“那你自己小心点,如果以后……”
“我不会再回来了。”
余烬却一点客套都没有。直接冷硬的拒绝,那样子像是一台不留余地的机器。
“……”
老板,着实无语了一把,却只能叹口气,点点头放小姑娘离开。
*
白苏得到消息的时候,余烬已经离开了烧烤摊。他的眼线没有错过晚上那场风波。不用白苏多言,他便已经查清楚了和余烬交谈的那个女人的来历。
是个小姐。
在向白小姐汇报这句话的时候,几个男人多少带着点鄙夷,和那种上位者不可一世的优越感。
迷之优越感。
白苏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听到“小姐”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去哪儿了?”
女人咬着烟,状似平静地问了一句。
“嗯……她很可能是来找您的。”汇报的男人面色迟疑着给出的这个答案。
白苏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似的,这让男人们总会觉得泄气——他们的汇报似乎都在女人的掌控范围里。
那岂不是毫无意义。甚至还更要让人提心吊胆,生怕说错或是夸大的时候被对方察觉。
其实女人心里也微微起了些波澜。即使余烬的大多数举动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却也总有一些无法料及的意料之外。
三日后的一个午后,当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数台监视器里的时候,白苏无奈地叹了口气。
终究是来了。
就像是一条丢不远的小狗,不懂得什么是“离弃”。她总会寻找各种踪迹,然后回到她视线里,蜷在她脚边。
白苏掐了掐皱的有些发酸的眉心,却始终没有下答一个指令。余烬也不急。就静静的等待着庄园的大门前,像是她手心里一颗刺。
她明明可以做很多事,但她发现,她不能。
她……做不到了。
于是又一次,小孩儿执拗换来了女人的妥协。
其实白苏很清楚,只要她下令让人叫小孩儿离开。余烬多半是不会违抗命令的。可这句话反反覆覆在嘴边兜转着,她去始终没能说出口。
她知道余烬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时隔多年的:“你为什么。”
一个对两年前那件事原原本本的事情的原因和解释。
就从她那句到了现在还历历在目的“白苏,我操你妈。”就能看出来。
这么久了,小孩儿依旧是来了,像是延迟许久的一个句点。那些情绪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不知发酵成了什么样子。
像是她的报应。
可不知为什么,白苏竟然隐隐约约是有所期待的。
小鬼会怎么做呢。
女人闭了闭眼,无意识的轻轻扬了下嘴角。
第052章 糖果
*
余烬是在十多分钟后, 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拿到那支电话的。那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陌生脸孔,两年没回来过这里,原本熟悉的人事、乃至一花一草一木都变得陌生。在接过那只手机的时候,余烬还能勉强保持平静。但在听筒贴上耳朵的瞬间, 那个熟悉的声线, 却像炸响在她头顶。
“余烬。”
她听见那个女人在叫她的名字。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像是碾碎了恒久的壁障, 从那个时候穿越至今,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在光影里, 只有这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冽干脆。
这世界都是不同的,但女人却始终如一。
“……白苏。”
余烬感到一阵恍惚。时隔多年,当她再一次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 没有愤怒、怨恨或叫嚷的歇斯底里。
她以为她自己会的,但都没有。
也许是意外遇到文文给了她不小的触动。也许原本在她心底, 她从未真正的憎恨过这个人。
余烬深深吸气, 然后缓缓地唤她的名字。像是复刻了对方的语气。
二人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不过她们见不到对方的表情。
一人低头抿唇,眼睛盯着脚尖。而另一人却眯起眼睛, 嘴里咬着烟嘴,端头的光点儿小幅度的晃了晃。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像是难以一层逾越的屏障。
半晌之后, 还是白苏最先开口: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不是已经拥有了’自由’么。”
她的语气是女人一贯的直冷淡漠, 她无声的笑没有半点破绽, 方圆百里都能感到这种推拒和疏离。
余烬很快的抿了下唇。握住手机的手紧了又松。
这是那个人会讲出的话来。
“方珩呢?”
白苏有一瞬间的愣。
她竟然很荒诞的想起某个相声里, 小孩儿们找爸爸时说的那句:“爸, 我妈呢?”。她没想到余烬竟然最先问她这个。她笑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蠢了。也许不必多此一举的。余烬从来都是个好孩子, 哪怕是在这里,哪怕是跟着她, 她的小苗也从来没有长歪了。
余烬听到对面的声音停滞了一刻,才又接上:
“你是为她来的?”
“是。”
电话的那一头有一瞬间的静默,就像是被揿下了静音键,只余下窸窸窣窣的电流声音。
“在外面的感觉如何?”女人不答反问。
可在开口的时候,余烬却分明的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坚冰,似乎在这一刻,融化掉了。
余烬捕捉到了这种细微的差异,但她不懂。
这种未知感带来熟悉的焦躁,她就像一瞬间被打回了很多年之前一般。
余烬咬咬牙:“这是我从未领略过的生活。”
“那你喜欢么?”
余烬身子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印象里,这个女人是很少过问她的看法意见的。她只有命令。你要、你得、你必须……
可余烬不知道的是,对于白苏而言,这件事似乎也并不再像以往那样容易。
原本下命令对她这个身份而言是件很惯常的事,就像她和方珩说的那样,她说什么小孩儿都会执行。但现在她越来越难这样做。就像见到小孩儿就带着一路风尘,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
不是不行,而是不可以,不能。
白苏做不到。
她很难再用曾经的语气和命令式的口吻与余烬对话。她再也不能用看一个“附属物”的眼光看她。
也许就在医院里的那一瞬间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又或许是见到那个女人俯身的一吻。白苏突然就觉得,已经到了“那个时刻”了。
养孩子总是这样的。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抓的再紧的手,也必须要松开。你爱她就像爱你的手与足,但这一刻却必须要毫不拖泥带水的斩断、剥离。
虽然感性的部分会阻止你这一刻的举动。但理智的部分却又告诉你:
不可以。
就算是你喂熟了的小狼。它就永远属于你了吗?
不会的。
它属于森林属于旷野,永远都不属于你。
小孩儿的声音打断了女人的思绪。
“我希望……余生都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不必再像从前一样。”余烬故意把“像从前一样”几个字咬的很重,像是试探的向怪物伸出一只手。
这是大逆不道的,是很违逆她的。
可白苏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停了一会儿,女人才问她:“你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么?”
“我并不知道。”余烬答道。
“方珩。”女人突兀的说出了这个名字:“是这个人,她用某样东西交换你的自由。”
余烬听得心里一紧。她脱口而出:“你……你做了什么?白苏!”
“……”
电话的那一头女人的眼神晃了晃,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坏人总要有人做,哪台戏里没有丑角了?
“你知道你是不可能出来的,余烬。你知道你自己做过什么。那个女人,她帮你顶了责。你现在能在这里,她是要受罚的。你应该还没忘记连坐制度吧。”
“白苏……”
“这件事我问过她的意见。她是知情的,她也是同意的。”
这次的小孩儿沉默了挺久。
“……她在哪儿?”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警局吧。总有人要为这件事买单的。”
“……”
“余烬,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然后送你出国,你可以永远拥有这样的生活,你可以实现这样你的愿望。你的余生都会如此。方珩付出的代价也不是很大。就算坐牢,最多也只有半年,或许连半年都不用。怎么样余烬?你想怎么做。”
小孩儿几乎是没有犹豫的:
“你放过方珩,白苏。”
“这件事的决定权并不在我。”
“无论什么事,决定权只在你,永远都在你。”小孩儿淡淡的说出这句话来,白苏几乎能想象到她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了。
她在电话的那一头弯了弯唇,心里却轻轻的叹:谁说的啊。
但她的声线依旧清冷平和,无喜亦无怒:“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你该知道怎么做的。”
小孩沉默了很久很久,白苏凝望着屏幕里那个小小的影子,她看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听筒里的声音同步的传来:
“我知道了。白苏。”
女人神情不变,也没出声回应,她的目光始终凝在屏幕中,然后深深的吸了口烟。
“我走了。”小孩儿没等到对方的回应,自顾自的说:“白苏,再见。”
说着,她抬起了头,目光准确的锁定了一个方向,在那里,是一台隐蔽的极好的摄像头。而在屏幕之前,端坐着的女人夹住纤细烟枝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她虽然知道,小孩儿不可能看到什么,却偏偏有种被那目光攥住的全身鲜血的错觉。
隔着时间与空间,二人的目光在须臾间重合复又分开,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女人看着屏幕中渐小渐消隐的身影模糊成一些马赛克,才对着早已经断掉的通话轻声说道:
“再见,小鬼,永远都别回来了。”
*
余烬离开的时候,没再看见之前给她递手机的男人,她四周看了看,除了紧锁的大门再无一物。她的手指紧了紧手机,然后熟练的抹去通话记录。白苏肯定是不会在乎这一个手机的。也是巧了,这恰好是她所需要的。
余烬盯着手机看,没错,是那个女人的手笔,只为了她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通话,就白扔了一台全新的手机。余烬索性就留下来了。
此时的她还对手里黑色的金属小东西没什么概念,她不知道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某果最新款。是普通像她这么大的小孩儿,新鲜吹捧的高级玩意儿。
电话卡都一并解决了。
她没忘记给文文打了电话,报备了一下情况。
“见到那个人了?”
“嗯……”余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文文问她:“又没钱了吧?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宴北市,西环派出所。”
*
来探视方珩的人渐渐少了。
尹泽辰自不会再来,徐安秋也因为工作原因回去了所里。小光倒是很不想走的,只是表姐说什么都不许她请假,她也只好乖乖的回去,每次走的时候都依依不舍的。
所以在当听到有访客的时候,方珩好一会儿都没猜出个人来。
而这位特殊的访客一进门就引起的几道视线,她填写完探视表格一进屋里去,身后就立刻有人站到了她刚刚的位置。
潇洒的字体,横竖撇捺无一不舒展飞扬,让人真的很难将刚刚那个沉默的背影,与这个签名联系在一起:
余烬。
“这不就是那个在逃……”
*
“方珩。”
方珩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做了一个有点傻的动作,她闭上眼,等了一会儿才重新疑惑的睁开。
眼前的人影依旧清晰。
大概是她表情太怔愣,以至于小孩儿迟疑了一下,然后走过来,伸出手在口袋里掏了掏。
在方珩惊讶的目光中,小孩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无意识的跟随着牵引抬起手,小孩儿的手掌半握着覆了上来,又移了开。
静静躺在手心的是……一颗包装粉嫩的小小糖果。
方珩眨了眨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初次探望小孩儿时候,曾经亲手剥给她吃过的那一种。
一模一样的糖果。
第053章 示弱
小孩儿的手放下糖果之后就撤了回来, 像是蜗牛收回了软软触角。
一块糖。
竟然是一块糖!
方珩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她有种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弄懂这个小孩儿的错觉。她动作停了停,剥开糖纸,然后把糖块放进嘴里。舌尖把糖块推抵在上膛, 包裹翻覆, 之前那些压力那些负面情绪, 一瞬间都像被这种突然漫上来的廉价甜味儿冲淡了似的。
糖啊……
又有更多东西溃败在了这颗糖果里, 一个个的面具在这甜味儿里丢了盔, 弃了甲。
方珩心里叹了口气,她感到又一次被剥离出了无比真实的自我。不是面对朋友的探看时无所谓的浅笑,也不是被分手时的故作坚强。
她看着小孩儿, 一时间有些无言。而对方也沉默着不说话,于是周围突然的安静下来。就像是被拉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最后还是方珩先开了口:
“你怎么来这里。”
语气有点无奈, 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如果说面对这个害她如此的人, 还这样平静甚至替她考量,方珩这多少有些斯德哥尔摩了。
“自首。”
小孩儿把手她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就像是一无所有的债者面对资方上门,充满着“光脚的人”的那种无所畏惧。
“……”
方珩有太多的话想说, 可太多的内容填充在一起,竟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不用, 为了我, 在这里。”小孩儿幽幽的说。
方珩下意识想要反驳, 但最后却问:
“是她让你回来的么?”
余烬点了点头, 又很快的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在方珩身上划过,又移到一边去。
“你见过她了。”顿了顿:“那你……还好么。”
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方珩从小孩儿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关切, 却被这种关切弄的有些莫名。她不像余烬,对于那个女人的了解不深, 方珩只觉得那是个厉害人物,但具体厉害到哪里却又毫无概念。她没有客套的、像是对所有人那样说“我很好”,而是回答了前半句:
“嗯,见过了。她是什么人?”
只是话音一落方珩就后悔了,最后的问题是她随口的无心之失。她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直冷的对答:
——不是嘴严,是她清楚有些事不能说,她知道说出这件事的后果。
——后果?
——会死。
可一旦一件事被赋予了名为“禁忌”的封条,却也无声的将所有人的好奇心撩拨到了最高点。
“……”
小孩儿果然如她所料的沉默了。可就在方珩觉得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说话了:
“方珩,”她叫她的名字,带着些歉意似的:
“只有这一件事我不能说,否则她会死。”
方珩一下子愣住了。
“她?会死?”
“是,会死。”
原来是这个意思。所以那个时候,女人才没有加上主语。
女人的“会死”竟然是这个意思,是“我会死”的意思。
可她当初是那么轻飘飘的说出这话,那神色绝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更何况女人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死系于旁人?
方珩发愣的太久,以至于突然有人推开门的时候,她的表情还是凝固的。
余烬却举起了双手来。
在方珩的角度,小孩子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就像她说的那样,她这次来,真的是来自首的。
可就算自首也是犯人。
方珩眼睁睁的看着小孩儿被冲进来的警员扭住手臂,然后按倒在桌上,脸贴着桌面,碎发散着,在空气中晃来晃去的。
方珩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不适。那种感觉翻覆在胃里,挤兑的五脏六腑都一阵阵的恶心。
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关系,她在这里根本没吃什么苦,独立的一件房间、空调、床还有桌子。但余烬不同,哪怕她双手抱头,依然有枪口指向她的背心处。也没什么对错,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但方珩突然觉得这一切就都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吧!
这孩子让她认清了自己的心,她终究是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在见到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
她深吸了口气,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碎成万顷的土石尘屑;又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悄然疯长着,生生将那一丝缝隙撑到炸裂。
她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轻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小孩儿被几人带走。
离开的时候,有人甚至还回过头冲着方珩笑笑。
方珩依旧没有表情。
之后的事情可以想见,但顺利程度还是超出的方珩的认知。申请再审之后,司法部门推翻了之前的判决,因为余烬的口供。白苏没有教她要怎么说,小孩儿需要自己想,方珩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她甚至没有过问这件事的后续。
而余烬,因为年龄已经超过了十六岁,刑期又长,最后被判离开少年管制所,被移送宴北第一监.狱女子分部。
*
方珩离开看守所的时候,第一时间回了自家公司。她很少来这地方,她并不喜欢这里。
找到方老头。她又在待客室里等了一会儿,对方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
“你来了。”
方鸿似乎对她的到来没有半点意外。
他拿眼觑了方珩一眼,又冲着秘书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一直等到办公室的门被关上,方鸿才将视线才从手中的文件上面移开,并将那几页纸随手搁在了桌上。
“听说,你弄丢的那个小孩儿,找回来了。”
“……是。”
“所以现在,都没事了?”
“对。”
“要是真的被判刑,那可不大好看。”方老头点了点头,常人听到要着急上火的事却被他玩笑似得提起,就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这件事觉这么被一带而过,方老头转了话题:“泽辰和你分手了?”
“……”方珩咬了咬唇:“是。”
方珩看了女儿一会,眼镜后面的目光深沉的紧。
“真是难得见你来一次公司,有什么事。”半晌,他问道。
方珩这次没像往日一样客套闲聊,她也没有那种力气了:
“爸……”方珩出声,但言语极为艰涩。停了很久,她才缓缓说道:
“求您件事。”
“求?”方鸿微微皱眉,语气严肃板正:“方珩,在商场上,可不吃这一套的。”
“爸,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
方珩的头垂的很深,声音也有些飘。她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大多数问题都自己解决,有什么困难也能自力更生,从没向家里要求过什么。
但这一次,她低了头。
“你可以说,但我不一定答应你。”方鸿说:“或者你有可以拿来谈判的筹码。”
方珩不喜欢商人的模式,但却谙熟此道。她咬咬牙:
“我会辞职,然后……回公司里。”
方鸿的眸子里带了点异样的神色,但很快就折散在镜片的反光里。
“好。”他淡淡的说:
“你先投个简历,我会安排人替你面试。”
*
方珩离开之后,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优雅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压住裙角,靠坐在了沙发上,身子坐的端正笔挺。
她压着嗓子,学着男人的声音,讽刺道:“你先投个简历,我安排人替你面试……方先生搞什么形式主义。闺女都同意来你这了了,你快找个地儿偷着乐去吧。”
“……”
方鸿的脸刷的红了,他“哎呦”一声:“何女士这会儿倒是肯出来了?刚刚怎么就躲在洞里装老鼠呢?你不就是嫉妒闺女有事先求我么?”
“求你?求你有什么用。小珩就是这点随错了人,没什么眼光。是谁在法检有熟人?是谁托人让她在拘留所里没受什么罪?是谁让她这么快翻案的……”
“对,这话可太对了。我没眼光,没眼光这不是才娶了我们何女士……”
“呵呵!这是你前半生为数不多的几次超常发挥,你快知足吧你。”
俩人见面好像不呛几句就不舒服似的。说了一会儿,何女士才有点气不过的“哼”了一声:
“尹家的那个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
“你本来不就不喜欢他,踢了这个女婿不是正合你心意。”方鸿倒是没什么压力。
“哼,那我们家女儿什么样的人,他想追就追,想甩就甩的哦?哎,气死我了。”
“何女士你气什么,这根本不值当。”方鸿走过来站在夫人的身后,轻轻帮她揉捏着肩膀颈椎。一点没有刚刚在会议室一夫当关的气势:
“我就挺高兴的,现在这样,那也总比看那混小子,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拱走了我们家小珩强吧?这种人品,我们小珩就应该及时止损。”
“你个大老粗你懂什么!咱们小珩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感情的弯绕,她根本都没开窍呢。尤其她还是那么个负责任到有点强迫症的性子。哎……她既然答应尹家那个混小子了,就不可能中途放弃,有问题也只会解决问题,不可能撒手不管。她这好容易有了这么段感情,还以这种方式吹了,你别看她看起来没事人似的,她也不好受着呢……”
方老头顿时苦了脸,“那……我们是静观其变,还是帮小珩物色物色……”
“物色物色?就您?”妇人鼻孔里出气:“您也考虑着咱这硬件实力,敢问方先生有这个眼光么。”
“……”
方鸿被女人噎的差点背过气去。他知道夫人是看闺女不好受,在自己这儿撒气呢。但也不能这么埋汰人的不是!
“诶我说何女士,也没准我还就又超常发挥了呢……”说着,他手上力道加重。
“德行……哎、哎呦……轻点!”
第054章 无罪
余烬在少管所里又呆了几天, 等待着移交手续完成之后,被专人押离这里,送往一个新的环境。
这一次,她感到了切实的不同。
是旁人态度的不同。
这里对每一个女孩儿, 再看向她的神色和表情都与之前不再相同。再无一人上前去, 欺凌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甚至那些投来的视线, 都是安静而收敛的, 竟再无一人敢同她对上目光。每每她打饭或是进入水房, 周围一定会变得安静无声。人们像是洋流中的鱼群遇到天敌一样,自动为她退让出了一条通路来。
就像在那里,她扭翻了那个追求她的男孩儿之后那样。
在遵循丛林法则的黑暗地界, 弱小本就是一种原罪。这是白苏教她的,并告诉她自怨自艾毫无用处。
但余烬却依旧如故, 就像是觉察不到周围的变化似的。直到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挡住了她的去路。余烬抬了抬眼皮,神色淡漠。
是肖洁。
“……”
余烬等了一会, 对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 她便侧身让了过去。
“不是会说话么?你牛逼,余烬, 藏的很深嘛, 你牛逼啊……”肖洁伸出了手, 拦在了余烬身前——她终究是没敢轻易对着这人有什么别的动作。
“……”余烬却像是没听到。
“怎么了?不是不怕死吗?怎么现在又从这装孙子?这还装上瘾了是吗?”
“……”
“呵呵, 你有个无期你就很了不起吗?谁他妈的不是呢!”
“……”
“怎么没见到你方珩姐姐回来呢?她床上什么样啊,你爽了吗?”
“……”
余烬的脚步稍稍顿了下, 但终究是没有停下来。
肖洁感到挫败,如果这样都没法激怒她的话, 那她今天鼓起勇气来找她就像是一个笑话。
但余烬突然停住了,她没回头,声音压的极低。
她说:“我要走了,我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了。”
肖洁愣了愣,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我不会妨碍你。”
余烬一步一步缓缓倒退回来,像是倒放的影片。她退到肖洁身边,轻轻拍了拍肖洁的肩膀,但却勾起了对方一段可怕的回忆。上一次,她也是这样做的,轻轻的、老友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下一秒她就成了狗吃屎的模样。
肖洁身子本能的颤了颤。
余烬偏过头,声音压的更低,还夹着一声轻笑:“别人我管不到,但你总也要去那里的,对吧……”
“如果#@%……&,呵呵,在那里等着你的到来。”
肖洁的脸色彻底变了。
*
郑子心趴在床上,像是一条死狗,嘴里却呜呜咽咽的。她半边脸肿成的猪头,身上一片斑驳的青紫色,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块好地儿。
张煜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屋里的每个人都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但没人像她一样哼哼出声。
张煜被吵得烦了,骂骂咧咧了一句:“郑子心你她妈别从这狗叫,嘶。”
这句咆哮牵动了颊上肌肉,她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他妈的就知道怼我是吧?怎么打你的时候,你他妈的就不知道躲呢,傻.逼。”
张煜反而笑了:“看看咱们屋里谁最惨啊?谁他妈下不了床,谁就是傻.逼。”
李思虞每次都是和事佬,但她是那种暴力型的:“张煜,郑子心还不是挡着你才这么惨,郑子心你就庆幸她回来见你这么惨,就不报之前非礼的仇了吧。”
张煜不说话了,郑子心却发出了一声哀嚎。
“我.操谁他妈的能想到,那哑巴是个大佬,是个隐藏的伯死,早知道我们还用得着担心她?”
“不会说咱就别说,什么伯死,人家那念boss。”李思虞讽刺:“还’哑巴’呢?你还嫌没挨够打?你就祈祷余烬她不记仇吧,不是说她比肖狗可狠多了么。”
张煜见缝插针的怼回来:“呦,现在都叫肖狗了?”
“巴掌都抽脸上了,还叫爸爸?”李思虞冷笑:“我还没那么贱。不过,咱姐几个以后日子怕是难挨,回来有余烬,出去有那个疯逼……”
“呵呵。怕她?反正我马上就到期了,忍忍也就出去了……”
一直没说话的王瑗瑗突然小声说了句:“其实余烬……余烬对我们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妈的,她敢动老子……哎呦张煜你个王八蛋!”郑子心说着便被张煜揣了一下屁股——那里青了一块。
“我都能动你,她有什么不敢动的。”
但是,那天余烬没有回来。
一直到了晚上,她都没回来。
屋里的几个人竟然是最后才知道,余烬下午的时候已经被押送走了。
听说是去了成人监.狱。
就像张煜曾经说的那样,“岁数够了直接出门左转,宴北监狱安排。”
那天,屋里的所有人,情绪都有点不在状态,就连最爱打架的张煜和郑子心都显得异常的安静。但离别在这里最是常见,而且与外面不同,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有离别,就代表有人能从这个地狱里挣出去了。
其余的人应该为她开心。
这件事就在众人默契的缄口中,成为了越来越远的过去式。它的水花很小,终究会慢慢平息。
但再后来,女孩儿们却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像她们曾经预料的那样。
她们的日子并没有变得艰难。肖洁及其党羽再没有难为过,她们这些和余烬有所关联的人,见到了也像没看见似的。
“可能是因为小哑巴走了。拿我们泄愤也没意思了吧。”郑子心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床铺。
“肖狗会有这么好心?”李思虞皱眉。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能载入几个小姑娘人生的十大未解之谜。
*
“如果你再难为我屋里那几个人,或者有人难为她们几个。张煜、郑子心、李思虞……”
如果女孩儿们在此的话,一定会惊异于这个哑巴竟然能准确无误的说出她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我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肖洁,我在未来等着你,呵呵,在那里等着你的到来。”
*
“有点意思……”
千里之外,女人盯着手上的文件看了许久,直到口中的烟枝缓慢的燃尽。
她才低声喃喃:
“没想到啊,方珩,你可真的让我吃惊。”
“是我小看你了。”
“看来,也只能让小鬼提前出去了呢。”
*
但其实余烬没有被送到第一监狱,而是被送去了庭审。
她的案子得到了重审。
余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走进这间屋子就开始发懵。
不满十八岁依旧没有公开的听证会,她也依旧像是两年前一样,沉默着不说话。但这一次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检察官。余烬看着那人嘴唇开合,脑子一团乱麻,难以置信之后,变成了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上面的人还在说着板正的言语,为了贯彻落实“教育、感化、挽救、保护”未成年人的方针政策,也要依法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我们……
余烬有些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要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是没有。
都是陌生的人,都是陌生的表情。
此时,余烬是全场的焦点,她突然有点慌了,手握成拳,一副防备的姿态。
在听到证据不足的时候,她愣了愣。
后来小锤子重重的落下,发出一声脆响。余烬惊的身子轻轻瑟缩了下,她手指发僵,皮肤发冷,最后只听到了四个字:
“……无罪释放。”
有人走上前,亲切的摸了摸她的发顶;还有人拉起她的手,将她手上的镣铐打开;还有一个妇联的女同志,甚至走上前来抱给她了一束捧花……而小孩儿从始至终都显得神情木愣,仿佛傻掉了一般。
“自由”是无论何时,都太有吸引力的东西。
直到好久之后,余烬才终于有了点反应。她轻轻拽了拽站的最近的那个阿姨的衣角,在对方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轻声发问:
“……什么是,无罪释放。”
她其实并不是不懂这个词的含义的。
女人听了之后不禁莞尔,心想这孩子大概已经高兴的快要傻掉了。她轻轻抚着小孩儿的肩头:“小朋友,就是以后啊,你就可以从原来呆的地方离开了的意思,你可以回家了。”
“……”
回家。
余烬的掉线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她被人带出了那栋富有气势的建筑。穿着警服的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了半天最后憋说出一句:“以后好好做人,可不能走上歪路啊!”
余烬机械的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只有余烬站在原处,不知所措着,就像是退潮之后露出的孤独岛屿。
不同于那天,即便拥有自由,却依旧身负枷锁。
现在不同了,她有了一张通向她向往世界的凭证。
而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哪怕是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在这一刻也感到真实的茫然。她就像被一把推入世界的婴孩,对着一切的陌生感到恐惧,剪短与母体的联系,她只能放声大哭。
余烬觉得无措,她呆呆的站着,就一直站在原处,不知道迈步。
她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也无处可去。
回家么?可她哪里有家……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对方目的干脆明确,笔直的朝着她走来,她向着她伸出了手。
余烬慢慢抬起头,对上熟悉的脸孔,对上那双眸子。
“方珩……”
“嗯,”女人回应她的是模糊的音节,她随手帮余烬理好凌乱的发梢。
“你有地方去么?”
她就这样随意的走过来,熟稔的牵起了她的手。
余烬没什么抗拒的反应,就那么任由对方牵引着,走下了台阶,走上了红色透水砖铺就的路面。
“……没有。”
“嗯……那就先去我那里吧。”
女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小孩儿的回答,她状似随意的提出了这个建议,就像是邀请外地过来的老友回家一般,但却不容置疑。
“……”
余烬仍旧没有说话,可动作却咬紧了对方,影子叠着对方的影子。
也不是她一定要这样的,可方珩抓住她的手握的很紧,很……暖。
在这陌生的世界,余烬突然找到了一丝归属,一个位置。
她不在感到惶惶无依。
“方珩,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小孩儿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感到对方握住她的力道更紧了一分。
方珩没回头,余烬却听到她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不过分热忱亦不冷淡,就像她这一刻的出现。带着这个人熟悉的温柔。
她说:“余烬,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第055章 汤包
今天的方珩有点不同。余烬偷偷瞄着她的背影想。
今天她穿的很正式, 化了淡妆,鞋底有跟,身上带着一种冷香。余烬依稀记得,以前这人是不喷香水的。大概是一瞬间的出神, 余烬脚步略微顿了一下,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 但步子倏尔就无声的缓了下来。
她说:“余烬,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为什么。”
即便她拒绝了你, 可你还是想要问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并不重要。”
方珩的声音平缓而温柔的陈述着,有时候余烬觉得, 温柔的人本身就像是一片沼泽。
可她隐隐约约觉得,方珩并没有说实话。这件事很重要,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她而言, 都很重要。方珩只是不想告诉自己。
天是真的会垮塌下来的,你没有事只是有人替你撑住了天穹的一角而已。
但余烬并不满足于这个, 没安全感的人总是杞人忧天。她要时刻盯住她的天柱,以免有不长眼的共工跑过来, 撞倒它。
“是……因为我小么。”半晌余烬才闷闷的问她,像是刨根问底的学生。
方珩沉默了一下, 然后轻轻点头:
“嗯, 是因为这个。你还小, 余烬。有些事情, 不必只盯着现状,盯着过去, 那是没有意义的。你的人生还很长,你需要向前看。”
可方珩心里却在想, 就算有一天你长大了,也不需要知道,也不必知道。这世上大概有很多不那么好的事,我会负责帮你屏蔽掉的。就在向她伸出手的时候,这就成了她甩不脱的责任。
手和手交握处像是互相咬合的齿轮,只会越缠越深。
而她紧紧握着属于她的责任,穿越人海,慢慢的向前走去。
*
“白小姐,来都来了,您真的不下去打个招呼么?”
黑色的轿车里,司机整了下白手套。他戴反了,里面总有个地方摩擦着不舒服。他原本想等副驾上坐着的这位下车之后,再整理好的。可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那小孩儿都已经出来,甚至都被别人领走了,她依旧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不必了,回吧。”
女人拉下被推到发顶的墨镜,红唇衔着烟,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好。”
无论雇主有什么荒诞的要求,他们也不应该有二话的。但职业道德仍旧无法完全压制心中那种即无语又无奈的感觉。一大早晨好几个小时的奔波,就为了在邻市的马路边儿上坐在车里抽几根烟消遣吗?有钱人骨子里真的是都写满了“我吃饱了撑的”和“我闲的蛋疼”。
“以后的消息,大概可以撤掉了。”
女人自言自语,从始至终都看不出什么情绪。
于是轿车发动起来,划出一条黑色的弧线,一直开到黄线断续处,然后才掉头转弯。
见到有车来,方珩下意识的把低着头的小孩儿往马路里边让了让,无意识的叮咛一句:
“小心。”
“……”
余烬让了让身子,一抬头,见到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深色的玻璃镀膜让人看不清内里。它很快的驶过,又在路口处拐弯不见。方珩见余烬盯着那辆车看,便问道:
“累了?那我们休息一下,打辆车吧。”她拿出手机,定位了个地点。
“嗯。”
余烬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
方珩并没有带余烬回她家,而是在外面找好了房子。
新家地处宴北的市中心,紧邻CBD,学区房,五公里内小初高俱全。一出门就有好几个交通枢纽。当然,这个位置也离她现在上班的地方很近。方珩自己都没注意,只是单纯的一个找房,她就已经纳入了众多考量,甚至是不算短期的一段未来里的规划,里面细节充盈。如果不是知道这件事方珩真的着手开始没多久,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其实也算是一种临时起意。
却是毫不马虎的临时起意。
在办好一切之后,方珩也有点感慨。自己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个契机离开家里。在她之前那么久的亲密关系中,都没有关于同居内容的涉及。但这一刻,却要有那么一个人,进驻她的生活、她大部分乃至全部的生活里。
在这方面上,方珩很庆幸她生在一个还算自由开明的家庭。对于余烬的事,她的家人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们一如既往的不对她的选择有什么拦阻与反驳,就像当初和泽辰恋爱的时候那样。
方鸿的确对她回公司的事一点没含糊,但也一点没有因她这个身份有什么特殊照顾。经理助理,一个再普通不过职位。她没有一来就应聘副经理,而是选了一个小的切入点。她还年轻,还可以学,先在基层熟悉业务,跟着前辈学习,为之后往上走打下基础。
既然决定要做,那就好好做。
这是方珩一贯的准则,她也是这么和余烬说的。
“想去上学么。”
路上,方珩貌似不经意的询问。
小孩子在听到她说这个的时候明显的愣了下,然后就紧张起来。她先试探似的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又不安的加上一句:“真的……可以么?”
方珩“嗯”了一声:“好,那我会帮你找学校,既然要去上学,那就好好学。”
她抬手轻轻的抚了下小孩儿的发顶,依旧是软软的发,却有着勃发的生机。小孩子总是这样,未定型的年纪,有太多改变的可能性,虽然任何一条岔路都有未知的导向,却也可以容易的回到。就像原来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人,这么一晃,竟然都已经快接近自己肩膀了。
上学。
余烬听到了耳边礼花炸响的声音,她轻轻弯了弯唇角,然后又飞快的抿了下去。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这句话说的原来是真的。
余烬几乎没什么行李,只有一个塑料袋和一只手机。只扫了一眼,方珩也大概知道那手机是怎么来的——那肯定不是小孩儿自己买的。
下车以后,她不急着回家,而是先带着余烬去了附近的商场。小孩儿实在缺了不少东西。但陪余烬逛街不同于以前和小光出来,余烬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明明是帮她添置物品,却大半都是方珩在拿主意。不止是衣服鞋子、书包笔记本、就连沐浴露的味道都是方珩按照自己的偏好选的。因为只要拿给她余烬问她的意见,小孩儿只会点点头,轻轻的“嗯”一声。
方珩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的意识到,她正在走进一个人的生命,如川流汇入海洋。
也不是没有过一点的迟疑的。
但她的良知和与灵魂紧紧缠绕的、强烈如鞭笞一般的责任感,让她在向着那孩子伸出手之后,就绝对做不到像那些遗弃宠物的主人那样,放弃这一切。
哪怕这个开端,仅仅始于她的一个执念。
当二人把满满几大袋子的东西从手推车里拎出来,放在街边的时候,方珩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买的有点多了。可余烬就像完全意识不到,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已经堆成了长长一行。方珩觉得只凭她二人完全运不回去的东西,小孩儿三两下就把大半袋子攥进了手里,拎了起来。
毫不费力的样子。
然后,她的眼睛看过来,似乎在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珩:“……”
“不急,先放下。”
她拎回了小孩儿手中的袋子,又重新放回了地上。然后轻轻捏了捏小孩儿被塑料袋勒红的小爪子。“这里应该是有递送服务的,我看看啊……”
余烬不知道什么递送服务,她握了握拳,只觉得被揉捏过的手掌带着点痒。
“你饿么?”方珩拿出手机下好了递送单,然后扭过头问余烬。
小孩儿点了点头。
“那就先去吃饭,想吃什么?”
“……包子。”
方珩意识到了,余烬说的,是所里经常作为餐食的包子——因为那个省事儿。
“真想吃?”
“嗯。”
这可难为了方珩。
在商场里,要找到一家卖包子的店铺可是不容易,没有包子铺,她只好带着余烬去了一家特色菜馆,里面倒是有小笼包和汤包,方珩清楚小孩儿的食量,两样都点了。
菜陆陆续续的端上来,方珩一个没留心,小孩儿就被包子溅了满身满手的汤汁。包子也落在了地上,滚了一圈儿的灰土。余烬直烫的皱起了眉,却一声不吭。
方珩的眉拧紧,忙拿起餐巾帮余烬擦拭:“疼么?抱歉,我忘了和你说这个要先用吸管的……”
余烬无措的举着手任对方擦拭,又看看地上的包子。她在拿起来的时候已经很奇怪了,正常的包子会那样晃晃悠悠、颤颤巍巍的吗?
方珩擦了一会一抬头,突然没憋住笑。
余烬小仓鼠似的支棱着爪子,一脸难以理解的盯着地上的包子看。
“再要一个就好了。”
她揉了揉小孩儿的后脑勺,又捏了捏她的后颈。小仓鼠先是缩了下脖子,又很快的挺直。掀起眼皮看了看她,又垂了下去。
方珩支着下巴,看着觉得一阵有趣。
等到一个新的汤包被端上桌,方珩拿起吸管,在包子上戳了个洞。她示范似的吸了一口,然后抬头跟小孩儿说:“要先这样,喏,你来试试。”
“……”
她把包子推到对方的面前,小孩儿却愣了愣,神色间似乎有些局促。
就在方珩不知道余烬这是怎么了的时候,小孩儿才慢慢低下头,就这方珩刚刚的吸管,咬住,然后吸了一口汤汁。
方珩的手还保持着捏住吸管的姿势,但这绝不是她本意。小孩儿的手边,还有与第一只包子配套的,未使用过的吸管。
方珩怔住,本能的想抽回那只吸管,可吸管的另一头却被小孩儿咬在口中。于是这一用力,带的余烬的头也前冲了一段,身子也向前倾斜。
最终吸管还是被拔了出来,包子软倒在空盘子里,内容物在小孔处流出。而小孩儿的嘴角上还沾着点溢出的汤汁。她抬起头,幽幽的看了方珩一眼,没说话。可方珩却感觉在视线交汇的一瞬,她像是被小鸡嫩黄色的小嘴啄了一下似的。
还很熟悉。
方珩知道小孩儿在窘迫些什么了,她的脸上有点热,有些呆滞的捏住吸管,一时间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余烬并没有纠结这个动作,她用筷子夹住薄薄的皮,三两下就将一个包子吃的一点不剩。
“……”
方珩努力了好几次,却终究没能问出“你要不要再点一个”的话来。
第056章 给你
方珩是有偏食的。
就像她从不吃水煮蛋, 还有一些食材无论怎么烹制,也很难让她改变偏好。人多的时候并不明显,但以往和尹泽辰一起吃饭,虽然对方与她的口味不同, 但每次吃完, 盘子里香菇、黑木耳、海带、胡萝卜这些剩下的总是要多一些的。
但吃了一会儿, 方珩突然意识到, 这一次有些不同的。
那些她不吃的, 最后全部进入了小孩儿的碟子,通通被余烬吃掉了。余烬就像是完全与她互补,又像是她的一条小小影子。这是即将到来的生活中, 无数的细节里最微小的一个。但方珩却在这微不足道的磨合中,窥见了一种温柔。
一种, 来自小孩子的温柔。
小孩儿用她的方式, 在每一件小事上,无声的向你致以最崇高的爱意与礼赞。
这是与情人节的捧花和巧克力、五月二十日的红酒和电影、宿舍楼下的戒指和烛光完全不同的一种体验。可那些瞬间, 都没让方珩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被另一人深爱着, 选择着,确定着。
这份爱意让那沉甸甸的、有如鞭笞一般的责任都温软下来。
方珩的咀嚼渐渐变的机械, 直到嘴里的食物已经软烂到几乎要能当成汁喝下去。她目光没离开过小孩儿, 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安静, 像是林中的小鹿, 垂下头去啃食青嫩的、还带着露水的草叶,长长的眼睫低低的垂着, 带着微微的颤。
但小孩儿太瘦了,皮肤紧贴着肌肉和骨骼, 像是丢了脂肪层的构造。过去的生活留下的印痕太过明晰,余烬吃的安静而迅疾,吃饭就像所有事一样,仿佛有了时间限定。
“吃慢一点。”
想到着就说了出来。
方珩抬手挡了一下小孩儿的筷子,对方的手顿了顿,有点无措看过来。方珩却低下头,压住神情抿了口汤,淡淡的说:“喜欢吃什么就夹什么,不用顾及我。”
余烬还是一脸茫然,挺秀气的小姑娘现在看起来却有点呆。
方珩有点想笑,却板起脸来:“听话。”
但是效果不很好,她能感到余烬夹菜的动作像是被加了个慢放,但吃的还是很急,三两口就咽了下去。方珩想了想,发现问题在她,是她的要求不够明确了。
于是她换了个策略:“乖,每一口要咀嚼二十下。”
小孩儿点点头,夹了个什么放进嘴里然后低下头,样子像是开始默数。她一边数,脸上一边浮现菜色。
对于三两口就下咽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件很难的事。
“……一定要这样吗?”二十次过后,小孩儿抬起头,委屈巴巴的。
方珩端起碗挡住唇角,用一口汤压住翻滚上来的笑意。她眼睛看过去,发出了模糊不清的一声“嗯”。
小孩儿脸上虽然写满了十足的为难,但之后的进食速度真的慢了下去。这一天之后的每一次都是,方珩再没有为此提醒过小孩儿。
方珩有时候觉得,余烬大概是最让家长省心的小孩儿了。
但很快的,事实就打了她的脸。
吃完饭后两人又逛了一会,手里又拎上了不少东西,不过这次不算沉。但小孩儿还是执意要自己拎。方珩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下没说什么,就给她拎。
过马路的时候,一路上都沉默不说话的小孩儿突然开口,她轻轻揪了一下方珩的衣角,问:
“方珩,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了吗?”
“……”
这个时间,夕阳已坠了大半,余晖像是融金再天边铺展。身前身后都是呼啸而过的车流带起的飒飒风声,更远处车灯闪烁着拉成彩色的线,又交织成网,不同的光影纠缠顿结,像是不同路却在途中分合的百态人生。
方珩抬起的脚步空顿一下,然后落下,她默默收回了之前关于“孩子省心”的所有看法。
讨好型人格、自卑双向心理、需求与代偿、禁忌与失格……之前在许多书籍里看过的内容一齐涌上来。一瞬间,方珩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的念头。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每一个字所代表的分量,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
这也许会影响这个孩子的余生。
“为什么这么问,嗯?”
她收起心底的万顷波澜,露出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笑,手也轻轻在小孩儿的脑后揉了揉。
余烬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时不时的亲昵举动。她有时候会撸撸小猫柔软的毛,有时候会捏捏猫咪的小肉爪子。余烬以前是绝不会面临这样的境遇,她有尖锐的齿,人人望而生畏纷纷退避三舍。白苏虽然不怕她,但她言谈举止中亲昵的部分大多都被砍削殆尽,她的性格里充斥着更刚硬的部分,待她也是疏离冷淡更多一些。
余烬突然觉得,她可以试一试。
“方珩,”她轻轻的开口,像是贝类张开了坚硬的壳。“我想……是你的。”
顿了顿,小孩儿继续说:“我会听话的,你的要求我会尽力做到,我会成为对你有用的人……所以、所以……方珩,我想……是你的。”
“……”
首先漫上来的是咸涩,然后像是伤口浸水后的沙哑的刺痛。方珩的指尖在小孩儿柔软的发里颤了颤。但她神色不变,音调和语气也依旧如故:
“为什么是我呢?”
这一次,蚌壳的舒张有点久。方珩也并不催促,直到一百多秒的红灯变绿又变红,身边呼啦啦走过了好一群人,小孩儿才说:
“……你大概不会丢掉我。”
这次换成了方珩沉默。
她的目光落下来,盯住小孩儿微垂的侧脸。终于,她决定像一艘破冰船一样,撞上去。
“余烬,不行。”
不行。
这不是余烬第一次听到否定的答案,但却是更为直接的一次。
*
记忆是个偏心的紧的家伙,有些东西会渐渐褪去颜色,但另一些则历久弥新。余烬始终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偷偷听到白苏和人家讲话,不用听到名字她也知道对方说的那个人是她。
“这么大了你也敢领回来养,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都定型一半了,再怎么养也养不熟的,白姐,不是!这是你自己的命,你得换个人,你必须……”
那时候的小余烬正从白苏房间门口途经,听到男人的口气的时候身子一颤。她几乎是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之前学过的那些东西倒是派上了用场,她贴住墙壁,安静的像是一只壁虎。
“她通过了,这不是我个人决定的,你们都看到了,她有这个能力。”女人声音淡漠,像是优秀的辩手将对方逼的面红耳赤,自己却风雅如初。
“但能力不是最重要的,没有那个心性,她会害了所有人的命。白姐,反正那小玩意儿是你的,不如就像之前给交给他们的那些一样处理……”
“不可能。”女人平静的斩断了对方一切言辞的可能性。
“我从没把她当成’我的’东西,她不是。”
小余烬缩在门口,她不知道白苏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她的脊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她不是。
白苏不要她了吗?她又会被送走吗?下一个地方会是哪里?可,为什么会这样!白苏说要她有用,她明明已经有用了,她已经很好用了不是吗!为什么还是不要她!为什么还要放弃她!
余烬那几天都过的浑浑噩噩,她见到白苏也不招呼,抿着唇,木头桩子似的走过。惹得白苏的朋友见到后嬉笑着调侃:“呦,住在你家的小东西怎么着啦这是,还耍脾气啊?”
对,她只是住在她家。余烬的嘴角撇了下来。
白苏目光落下来,她在烟雾里眯了眯眼睛。
她冷淡道:“那谁知道。”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余烬听清。她更气了,攥紧着小拳头步子更急燥了,像是多一秒都不愿意停留似的。
白苏和朋友们走了,末了还是回头瞅了一眼。心想:
是不是今天的果汁儿弄忒酸了?
她咬着烟嘴,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甚至一年、两年……
余烬畏惧的、担心的、恐惧的事情却迟迟都没有发生。那笼罩在头顶的黑云,终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的淡了下去。当初的事情渐渐模糊成了一种感觉,她几乎已经要不记得当初二人的对话了。而对于对话的内容,余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那梦魇终究会来,它只是迟到了。
在余烬被警察压在地上的时候,那段记忆在一瞬间回溯了个分明。
——她不是。
她终究还是被那个人丢掉了。
*
“很抱歉,余烬,但这不行。”
方珩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的转圜。
小孩儿的头更低了几分,手上的塑料袋因为用力变化,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余烬,我可以承载着你、托着你往前走、往上走,但我永远不能拽住你。”
小孩儿愣了愣:“……我不明白。”
“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拥有你,你是个独立而完整的个体。无论如何,你都只属于你自己。”方珩轻轻叹了口气:“嗯……或者说的更简单一点,你不属于任何一人,你永远是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小孩子喃喃。
“是的余烬,只有你自己才拥有对自己一切的决定权,你的追求、你的人生、你的自由、你的一切。只有你能支配你的全部。”
虽然也许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人能拥有绝对的自由。
但方珩的语气认真笃定,在这一刻她选择交出了她的答案。她的手拂过小孩儿的发,顺着眼角,贴着颧骨满满的滑下来。她能察觉余烬的不安,她无声的安抚着她。
可小孩儿却突然抬起了头,眼里映着她身后碎亮的光点,像是烟火。
她说:
“方珩,你说我能支配我的全部。那如果我选择把我自己给你,可以么?”
第057章 寄存
“……可以么?”
余烬盯住方珩的眼, 轻声的重复一句,语气带着小心翼翼,试图捕获对方哪怕一丝的情绪。
方珩却怔住。
啊,小孩子!小孩子这无法反驳的线性逻辑。
简单、直接却又无懈可击。
终究是小孩子。
方珩眯眼盯了余烬一会儿, 突然笑了。她的这个反应立刻让小孩儿更紧张了, 她抿着唇, 无声的抵抗着什么, 却又带着期许。
“余烬, 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
小孩儿的嘴唇有一瞬间的白。
“……但是我可以帮你’寄存’起来。”
余烬皱眉,疑惑的抬头:“我不明白。”
“我们刚刚进超市的时候,记不记得那里有一排大柜子, 就在入口左手边。”
余烬点头:“你把包放在了那里。”
“对,我把包寄存在那儿了, 等到我需它的时候, 还能把它取出来。决定包放在哪里的人,是我自己。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余烬,我可以提供寄存服务, 你现在可以把自己寄存在我这里,如果有一天你决定把自己取出来, 随时都可以。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方珩看到小孩儿的表情就知道她听懂了, 她也不在多言, 在信号灯又绿起来的时候轻轻唤她:
“走了, 过马路了。”
余烬拎着几袋子东西在方珩身边一步不离的缀着,到了马路对面的时候, 突然像是赌气似的开口:
“那如果我永远都不想取出来呢。”
“……”
方珩无声的叹了口气,但她不希望余烬说出这样的话, 说出这样任性的、不负责任的话来。
人生中总有许许多多的重要时刻,攀登到山顶会看到新的高峰,当下的不可或缺只是转瞬即逝的海流,潮起潮落,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再大的沟壑在时间的洪流中也变成微小的起伏。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刻,你会想要把自己取出来,放到别的地方,送给别的人,也许对方会视若珍宝小心珍惜,也许对方弃之如敝摆摆手让你收回去,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永远呆在这小小的储藏柜里。
“可以。”方珩的视线拉远,声音像是荒野的风。
她说:“你当然可以。”
余烬在这微妙的语气变化中轻轻的缩了下身子。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情绪,却又无法判断原因。这让她觉得不安。方珩似乎有点生气,但余烬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这种无知裹挟着巨大的恐慌。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的。
于是,她有些局促的盯着脚尖,说:“方珩,对不起。”
方珩有一瞬的讶异,为这个没头没尾的抱歉。
她讶异于连自己都没法清晰言明的情绪,却被小孩儿所洞悉。她只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有点自我怀疑。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把小孩儿各个方面照顾的周全。不仅仅只是物质层面上的,周全。
她低头打量着小孩儿,缓缓的开口:“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你在生气。”
“……”
“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顶着湍急的水流,小孩儿的触角依然向前努力伸展。二人沿着绿化带拐了个弯,走进了小区。余烬突然发觉,刚刚那种压抑的低气压,仿佛随着她的问话渐渐散去了。她想知道原因,却又有些抗拒发问。
方珩摇摇头:
“没有,你并没做错什么。”
“那你为什么生气?”
“……”
看着那张还稍显稚嫩的脸,方珩感到一阵比入职面试时候更大的压力。她沉默了良久,才答:
“没有人能永远寄存在别人的柜子里。余烬,你可以选择不取出来,但我不建议。无论如何,人都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她说这话的语气像极了一个人。
余烬觉得方珩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温柔的东风,舒吻你身上伤口。但偶尔的,风向也会发生偏移,变成呼啸的凛冽北风。它刮过你的皮肤你的骨,让你一个激灵立直身子,不至软倒在旷野中。
余烬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目光闪了闪,也慢慢拉向了远处。
片刻后,她轻轻说:“好的。”
回应她的是女人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脑后,爱怜的揉了揉。
*
两人很快回到新家。
虽然是租的房子,但方珩还是稍微装修了一番。一百二十平的三室一厅,家具不多,空间显得很宽裕,一进门站在玄关处,甚至还会觉得有点空。两人把大包小包拖进家门之后,方珩从钥匙圈上卸下一把钥匙,递给余烬。
“要不要买个挂绳挂在脖子上?”
方珩想了想,她感觉路上看到的小孩子们,都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好像还有一张卡牌。
但余烬一脸拒绝。心想你看到的,那都是多大的小孩儿。她都已经十七了。
于是最后,二人拆了刚买的钥匙扣,将两只肥嘟嘟的小羊挂件分别挂在了她们的钥匙上——她们都是属羊的。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可手中握着钥匙,感受那棱角在手心里割出形状,余烬却分明听到有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
那是她所期许的“自由”在勃发着盎然生机。
要做的事情明明很多,但方珩却是有条不紊的,就像是早已经计划好的一切、有一张无形的清单似的。
她先和小孩儿介绍了这个小区周围的环境。哪里有超市、哪里可以找到保安寻求帮助、哪里出门就有公交地铁站、哪里连着地下停车场……她存上了余烬的手机号码,又将自己的号码输入进去,设置好快拨键,又帮她预存了足额的话费。
“如果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肯定会接的。”
余烬点点头,没说这串数字她其实已经背下来了。
她交给了余烬一些现金,又把她的银行卡和小孩儿的支付软件绑在了一起,并告诉她密码。
“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就直接自己买,但是垃圾食品还是尽量少吃。”
方珩动作不停,近乎无意识的叮咛。可余烬却默默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好的。小孩儿在心里这样回她。
方珩又带着余烬熟悉了她的房间。
相比于整个房子,余烬的房间在细节上要更加充盈。墙上贴着暖色的缀有小羊暗花的壁纸,和同色系的卡通窗帘和床单。靠落地窗的榻榻米上有柔软的豆袋沙发,实木书橱里码放着满满的五花八门的书籍,不止是工具书或是知识科普类读物,从福尔摩斯到东野圭吾,从凡尔纳到三体,甚至是一些逸闻趣事、未解之谜,在这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
崭新的书桌上有一些也许会被老师家长认为“影响学习”的杂志、标签都还没被撕下的护眼灯、和一台大红色的笔记本——那上面的标志,余烬乍一看上去只觉得像一张诡异的脸谱,她是很后来才知道,那是笔记本电脑里面很高端的外星人。
直到所有琐事都告一段落,方珩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她接过余烬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冲着小孩儿笑着伸出手:
“以后就要一块儿生活了,请多指教啊,余烬小朋友。”
看得出来方珩心情不错。她唇角扬着一抹弧度,她又开始叫她“余烬小朋友”了。
余烬莫名感到一阵窘迫,她伸手轻轻抓了下对方的手,很快的摇晃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去,脸颊莫名有点热。
方珩没发现小孩儿的异常,自顾自的说:
“上学的事情也不会很久的,学校是北一附中,就是小光她们学校。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先找家教帮你补补课,具体跟哪个年级这个可能还是要和家教商量一下……你把今天买的书包本子收拾一下,以后和小光就是同学了。嗯……你还记得小光么。”
余烬点点头:“嗯,楚光,你的表妹。”
“嗯是。”方珩想了想,又说到:“你想住校么?小光她就……”
“不想。”
可这一次余烬打断的却干脆利落,连方珩都愣了愣。
“嗯……但我以后工作可能会有点忙,中午应该不会回来,家里三餐和定时清扫会请阿姨来帮忙……”
“方珩,我不想住校……”
余烬抬手轻轻扯了下对方的衣角,停了停,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轻轻拽了一下。
方珩被小孩儿这举动弄的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还是要’方珩’、’方珩’的叫我?”她似笑非笑的盯着小孩儿。
“……”
余烬的眉头皱起来,五官都拧住,神色显出纠结来。就像是蜗牛颤动着触角,忽而伸出来,忽而又缩回去。
可方珩却偏偏不妥协,就看着那触角:你来呀。她心里想。
半晌,小孩子终究还是开口:
“方珩……姐姐。”
声音闷闷的软绵绵的,像是醉了酒。
方珩的笑意顿时漫上眼角眉梢,她摸摸小孩儿的头,柔声说:“我开玩笑的,这事决定权在你。”
小孩有很明显的愣,然后她很快的皱了下眉,冷下腔调叫她:
“方珩。”
“姐姐呢?”
“……”
第058章 想你
余烬没有问方珩为什么换了工作, 对方也没有主动提起。她其实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每次见到方珩的时候,她都会本能的抗拒发问,就像是无形中有什么攥住她喉咙。
但其实, 哪怕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她也没有很经常的见到方珩。方珩出现的频次, 甚至没有家里做饭清扫的阿姨来的更高一些。
她没有乱说, 她确实相当忙碌。大概是初入职场的“新人”的常态, 多数时候,余烬在家里都见不到方珩的影子。
如果她忍住不睡,会在深夜里听到锁头转动的声音。对方会把关门的声音放的很轻, 拖鞋踏在地上的声音也是。然后她的房门底下能看到一线暖色,紧接着是卫生间传来淋浴的水声。
像是忽然而至的雨。
余烬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又翻回去, 无数次的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入眠。
而每个第二天,方珩又总是走的很早。
余烬突然觉得, 也许接自己回家的那天,她大概都是在匆忙之中挤出的时间来。
但她承诺过的事却没有半点拖沓。
家教在第二天的下午就来到了她家里面, 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背着双肩包, 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酒窝。与教师这个刻板严肃, 拿教鞭带金边眼镜的形象完全不合。如果不是方珩提前给她发过信息, 余烬开门的时候, 几乎要以为这是哪家的邻居走错了门。
虽然终日里都见不到那个人,可余烬却感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你就是余烬是吧?”
精致的像是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 头发软软的垂下来,额前的一缕被夹子别在耳后, 整个人像是牛奶里洗出来的卵石。
女生低头看了看小孩儿,又抬头看了眼门牌,然后展出一个笑颜:“我就是你姐姐帮你找的辅导老师,我姓佟,叫佟茜,你以后可以叫我茜茜姐。”
“……”
小孩儿没说话,身子一歪让到一旁去,让对方进了房间,把大门关上后,就自顾自的向着她自己的房间走去。
佟茜:“……”
小孩儿冷淡疏离的背影让佟茜感到一阵窘迫无措。别看她这扮相,在家教这一行她并不是什么新人,她之前做过挺久家教的,是很受孩子们喜欢的类型。
不会过分严厉死板,让小孩儿们产生厌学的情绪。
她见过不少学生,乖巧懂事的有,调皮捣蛋的也遇到过,但这么……嗯……这么冷傲的小鬼,她倒还是头一次见。
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她又想起之前和这孩子的姐姐见面时候,女人最后那句:“……还请您多费心。”
她那时候想,教个小女孩儿有什么好费心的?顶多就是脑子慢,但这样的小孩儿她见得多了,脑子要是不慢,花大价钱找她们一对一的辅导做什么。
“这边。”
一道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佟茜的思绪。小孩儿一手抵着门,一边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来看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老师,倒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
一瞬间,佟茜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丰厚的酬金、和善的女人、奇怪的要求……
这孩子该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
余烬见这个人杵在原地没动,也不进屋,就站在原地,像是在无声的催促。
反正来都来了。佟茜心想,手下意识的握了握背包侧袋的辣椒喷雾。
但是走过去之后,她脑子里的法制节目上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房间里只有小孩儿一个人,她安静的抽出书包里崭新的课本。
佟茜四周看了好几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安定因素。她接了课本,拉了把椅子在小孩儿身边坐下:“余烬,你姐姐说,具体的辅导时间和强度要和你商量来定,我全天都有时间,你看我们安排在上午和下午,各三个小时,这样可以吗?”
这也是让佟茜疑惑的原因之一。
找她的女人并没有像一般家长那样顶着苦瓜脸,一上来就数落自己家小孩儿哪里哪里不行,哪里哪里不好。除了基本信息外,她甚至没对她说明小孩儿的任何情况。她说孩子是什么情况,最好和小孩儿自己了解比较准确,不要从她这里先入为主的好。
再者,正常家长给小孩子找家教,哪有让老师去和小孩子商量的道理!那如果小孩儿说不想辅导,那这事情岂不是要吹了?可偏偏找她的那个女人却说:
“她能自己安排,这件事她可以自己处理好,具体您和她商量就行。”
那意思不就是小孩儿什么都能自己做主了?那还不是翻了天了。佟茜其实已经在心里做过了即将面对熊孩子的自我建树。
“可以。”余烬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你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来。”
佟茜看着小孩儿小大人似的表情,心想,她竟然还真的自己拍板儿了。
“那我们先来做一下各科目的测试题,让我先了解一下你的水平。”
十七岁,正常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在念高二,佟茜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高一的题目给她。小孩儿安静的接过,然后埋头刷刷的写了起来。
佟茜看了一会,第一反应是小孩儿的字还挺好看的。
第二反应是:
“余烬,为什么你只做语文和英语的题目?”
“我只会这些。”小孩儿眼底没有丝毫窘迫,坦荡的像是说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
佟茜见过偏科的,但还真没见过偏科偏的这么彻底的。
用了一天的时间,她总算弄清楚了余烬现在的情况:英语很好,语文也还凑合,但其他的科目就只有初中生的水平,甚至还要更差些。而且她的知识储备并不像是旁人那样的一张网——那种在教育体系里走出来的孩子的样子,她的知识面更加分散而破碎,但有时候又会知道些很生僻、很偏门的内容。
她还发现余烬记东西特别快,尤其是短时间要她记下什么,说是过目不忘都不为过。佟茜给余烬看了一篇《出师表》,对小孩儿而言那么艰涩难懂的音调词句,她只是默默看了几遍就能完整无误的默写出来。她的英语好也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好,她只是有一定的词汇量,加上口语不错,但发音带着点怪异的腔调,那不是一般人熟知的黑人腔、印度腔或是日韩腔。
“余烬,你在国外生活过么?”
小孩儿愣了片刻,才点了下头,但对这个话题明显不愿意继续聊下去。
佟茜也不介意,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人家的童年可不是绑在这教育体制的纲线上,挣扎着要挤过独木桥的。
“余烬,嗯……”佟茜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我觉得,即使我们突击补习一段时间,你可能也没办法去到你的同龄人所在的年级。”
小孩儿点点头,倒是没见得有多懊丧。
“但是我觉得如果你努努力,应该可以跟上初二、初三学生的进度。”
“我知道了,可以开始了。”
小孩儿的声音平静无波澜。佟茜在这一刻才相信方珩说的都是真的,余烬不是一般的少年人。
佟茜能感到,在这幅皮囊之下,那个不知为何却过早成熟的灵魂。
*
一直到了周末,余烬才终于见到完整的方珩。
她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吐司切片,阳光斜拉在她身上,半边的头发被染成了绚烂的赤金色。
“早。”
她和正走出房间,穿着她挑的、胸前有小绵羊图案睡裙、头发还炸着一缕的小孩儿打了个招呼。
“……”
余烬先是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傻站在原地,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方珩被小孩儿见到她这一惊一乍的举动弄的一阵好笑:
“什么表情啊……”她挑眉调侃她:“怎么,这里也算是我家啊。”
而回应她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小孩儿的手臂像是揪紧的藤枝,紧紧的勒缠在她的脖子上,还有下巴和肩膀,就像是茧,一层一层的包覆缠绕,然后收紧,再收紧。
方珩被小孩儿这一下弄的有点懵了,她高举着吐司和牛奶杯,差点被呛出一个奶嗝。
“放开……”她无奈用拿着吐司的手背拍了拍小孩儿的头,脸却因气闷而显得绯红。
藤条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收紧了几分。
“余烬……余烬……”她只能一声声叫她名字:“下来……快……一会儿牛奶要洒了……”
柔软的枝条松动了下。
就在方珩以为自己会被对方放开的时候,手中却是一轻。
牛奶杯被人抽走,反手放在了桌上。
松开的藤条又缠了回来,反而缠的更紧了几分。
“……”
这下没话说了,方珩也就任由她抱。等到小孩儿自己抱够了,慢慢松开手,她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脖颈。看着拿在手里已经变了形的吐司,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有瞬息间的无措:
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儿会有这样的举动。
“……够了?”
“……”
小孩儿没说话,却很轻的点了下头。
“这是什么新的礼节吗?”她有些没好气的问。
小孩儿抬起头,视线揪住她的目光,一字一顿:
“方珩,我想你了。”
第059章 房间
“方珩, 我想你了。”
方珩是真的没想到,余烬会和她说这个。
那样子就像是一只被落在家里许久的金毛狗狗。
她在第一天的时候,就给了余烬的手机里存上了她的电话,也确定对方知道要怎么打给她, 可在这一周里, 那孩子从来不曾给她打过一次。
大概是小孩儿在那里面压抑的太久了。方珩想。一出来看什么都感到新鲜、看什么都有趣, 外面的世界有着太过致命的吸引力, 分散了小孩儿绝大多数的精力, 以至于另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就被慢慢挤到了一边,渐渐淡出了她的日常生活。
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也仅有一瞬间。
更多的是为小孩儿感到开心, 这才是她本应该拥有的人生。
因为想到余烬之前的经历,怕她排斥严厉的训诫, 她找了最不像老师的老师给她。即便方珩很忙, 每天也会抽出时间和老师沟通小孩儿的情况。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佟茜“孩子很乖”的评价。她一开始其实是有过担心,余烬这样一个非正常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孩儿, 是否能适应这种普通人的生活,能不能融入正常人的交际圈。但她也并不过多干预。
她和阿姨说过余烬胃口不小且正在长身体, 每餐最好都给她炖点汤喝。加餐水果也让阿姨尽量多些种类,家里的冰箱里酸奶没缺过, 她还帮余烬定了每日的鲜牛乳。
她没限制小孩儿的自由, 但嘱咐过她最好在晚上九点之前回到家里——她说的是“最好”而不是“必须”。余烬可以去法律允许未成年去的任何地方, 哪怕是禁止未成年单独去的如网吧、游戏厅等, 她也同意如果余烬真的想去,可以让保姆阿姨陪同前往。如果遇到紧急、或是处理不了的情况, 一定要打电话给她,所以她的手机保持二十四小时有电且畅通。
财务方面小孩儿的手机绑着她的银行卡, 理论上是不限制任何消费的。但方珩还是在孩子的微.信支.付.宝里面各存了一千元,余烬在动用这部分钱的时候,她不会收到提示短信,她亦给了她足够的隐私。
到此,她以为她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已经做的足够好、且面面俱到了,可对方在见到她的时候,却并没有一副生活满足的情况。她抱的那么久、那么紧,依旧是曾经那个没什么表情惹人心疼的小女孩儿。
她说:我想你。
小孩儿好像没有变得更好更快乐,变成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方珩突然意识到了,刚刚那个拥抱里的分量,那是积压了一整个冬天的能量。
她想,她终究还是有所疏漏的。
沉默紧挨着沉默,无声交叠着无声。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方珩盯着小孩儿看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问她。
“……”
她轻轻笑了下:“几天没见,感觉又窜个了呢。以后早点睡,记得每天睡前也喝杯牛奶。”
“……”
她停了停,缓缓呼出口气来:“我以后会尽可能的早点回来的。”
小孩儿这才抬起了头,唇角动了动,又很快绷回去。
她知道,方珩这个人从不轻易的承诺什么,但一旦她说了,一旦她说了!
余烬说放开就是真放开,没有任何铺垫,毫不拖泥带水。她又丢下了拿着半块面包的女人,自顾自的去卫生间洗漱了。
方珩又呆楞着静坐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始乱终弃”了。她无声的笑了笑,继续吃吐司,嚼了两下才发现原本松软的面包,已经被她捏成硬块儿了。
*
听闻方珩带余烬回家的消息里,最兴奋的还要数楚光。
一放假,她就直奔方珩的新家而来。
于是方珩在一天里接收到了两个“沉重”的熊抱。
小光那更是毫不顾忌的直接扑到了她身上。方珩被这股冲力撞的踉跄了好几步,余烬在她的身后抬手,无声的扶了她一下,那动作没有半点违和,不过方珩并没有注意到。
“姐姐啊姐!你可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真有你的!说到就做到!”楚光冲着方珩比了一个拇指:“太帅了你!”
“这是形容姐姐的么,占谁便宜呢你?”方珩捏了捏小光的鼻子。
然而楚光却立马双手插在身前,比了个大大的X:“我说姐啊!你可给你宝贝妹妹留点面子好吧?人家烬烬可在旁边看着呢,我都多大人了,还让老姐捏鼻子捏脸的,人家还要不要面子的啦!”
方珩笑:“多亏你自报家门,现在余烬知道我不仅捏你鼻子,我还捏你脸呢。”
“……”楚光可怜巴巴的看向余烬求救,对方却点点头。
“我知道了。”
“哎呀烬烬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呢?上次不是说好了以后都罩着我的吗!”楚光气的直跺脚,又转头看向方珩:“姐你一把年纪了,可别为老不休把烬烬都带坏了!”
方珩:“???”
楚光说完,也不等方珩反驳,就拉住余烬往房间里走,一边走一边央着余烬给她介绍房间。
“烬烬你以后就都跟我姐住了吗?”
余烬回过头看方珩,方珩冲着她笑了一下,她这才点头:
“嗯,以后,和方珩住。”
“哎?你就直接叫我姐的名字啊?”楚光愣了一下,回过头冲着方珩不满的挥着拳头:“姐你怎么可以允许烬烬做这种事!快,不许她这么叫你,搞得屋里三个人两个都是我长辈似的。”
方珩一脸无可奈何的耸耸肩:“那小光这么厉害,帮我劝劝她好了。”
“哎呀,烬烬!我姐都拿你没办法啊!你真棒!”说着就要搂她肩膀。
方珩在后面看着两个小孩儿的背影,她能明显注意到,在楚光勾住余烬的肩膀时,余烬的身子很明显的一僵。她的眼神晃了晃,唇也轻轻抿了下,指尖不自禁蜷起。
看来过去的事终究是给小孩儿留下了伤痕,她果然是不能像正常小孩儿那样的无拘无束。
只是方珩忽略了,之前抱住自己的时候,小孩儿根本没有这样的反应。
“哎……你们……”
楚光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听到方珩的声音已经是收势不急。门被一下子推开,楚光一怔。余烬倒是没什么反应,却也安静的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
现代极简主义风格,主色调是低饱和度的粉和灰,和某品牌一样的性冷淡风,扑面而来的微小气流都卷带着禁欲的气息,就算是裸.体女人在这房间里,都会像是雕塑陈设一样只具美感而不带情欲。这个空间对于余烬而言也是特别的,这是整个房子内的禁区。
最开始的那天,她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或坐或卧,倒也不是一种强迫症,但一想到这里就是自己即将生活的地方,她就像是患了多动症。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躺在客厅的木地板上,甚至蜷在厕所的浴缸里……像是狼在领域内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
但只有一个空间她从没有涉足过。
方珩的,房间。
哪怕是保姆阿姨进房间去打扫卫生,她也没有跟进去过。
白苏从不允许她单独进入自己的房间。
虽然方珩从没和她说过不可以,但对于余烬而言,这仍是一种冒犯。
“烬烬,这不是你的房间吧……这是……”
“我的房间。”
方珩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她上前几步在楚光的头上戳了一下,无奈道,“你啊,又胡闹。”
“姐……你让烬烬睡主卧啊?”
余烬不懂房间和房间之间还有这么多分别,她就安静的站在一旁,像是一只木偶。
方珩倒是云淡风轻:
“是啊。我上班忙,每天就回来睡个觉,住在主卧浪费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拉过门把,把卧室的门重新关上,又把两个小孩儿推赶到一边去。她不客气道:“你们俩上一边玩儿去。”
“搞什么啊……哼!”楚光很是不满的冲着方珩做个鬼脸,以前进姐姐房间,那不是和上公交车似的,还是惠民免票公交车,现在竟然不让她这个妹妹进了!
不过她现在没心情和姐姐算账。她拉着余烬走向另一件房间,一边走还一边和对余烬嘟囔:“你看看我姐那紧张兮兮的样子,指不定床上哪儿哪儿就藏着掖着个震动棒什么的,怕咱们知……”
方珩:“!?”
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这都是什么废料啊,楚光才多大点儿的人,怎么什么都懂。震……那东西怎么能这么……这么……就讲出来?
我看是你带坏余烬的才对吧!
“楚光,过来!你给我好好说话!”方珩这个气啊,她伸手就要拽楚光的衣领,却被小孩儿灵活的躲开。
对方抱着余烬的胳膊往后面缩躲,一边躲,还一边使用她所谓“小仙女尖叫”的独门绝技:
“啊啊!杀人啦!烬烬罩我罩我快啊啊啊!”
方珩无奈,看看挡在中间也是同样一脸无奈的小孩儿。最终只能放弃捉小光过来好好“批评教育”一顿的念头。然而,就在两个小孩儿进门的前一刻,余烬却突然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方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余烬是什么意思,她脸色瞬间涨红。
“你想什么呢!没有!”
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用了根本不像她往日说话声音的分贝声。
第060章 孤独
等到两个小孩儿把门“碰”一声关上, 方珩浑身还有些颤。
不行,她得找个时间好好和俩孩子说道说道,就算不和小光说,她也得和余烬那孩子说, 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这么放浪形骸呢。
另一边的楚光也在抖。她觉得自己就像只小兔子, 刚刚差点就被黄鼠狼叼走了。
也就是方珩不知道她这个比喻。
楚光一边喘着气一边和余烬说:“哎, 烬烬, 我姐对你可真好啊, 竟然让你睡主卧耶!”她看余烬一脸茫然,解释道:“就是主人的卧室啊。”
“我不是她的主人。”余烬认真严肃,一本正经。
“……”
楚光小话唠怎么都停不下的嘴巴, 就这么张了有半分钟,她才从呆滞中醒悟过来, 然后爆笑出声。
“哈哈哈你想哪儿去了!烬烬你也太好玩了吧, 你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虎狼之词吗!什么我姐的主人啊,我说房子的主人!房子!”
“哦。”余烬没懂楚光的笑点:“我也不是房子的主人, 方珩说,这房子是租的。”
楚光继续爆笑, 笑的我着肚子倒在余烬的床上滚来滚去,“哈哈烬烬你这人好纯啊!你也太可爱了吧!像个老干部似的, 你知道你说的是哎斯哎姆(SM)吗?哈哈哈哈……”
“sadomasochism。”余烬一本正经的纠正她:“要这么读。”
这下楚光惊了, “塞, 塞都摸什么?”
“sadomasochism。”
楚光的注意力立刻转移, 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一脸小迷妹模样:“哇!余烬烬你是大佬啊!你英语好棒!连这都知道。我妈老想送我出国呢, 可我单词都背不过,背下十年功, 忘记分分钟……”
“……”
余烬被迫为人师,她蹲下帮楚光摆好拖鞋:“也许你只是压力不够。”
从前是怎么超负荷学习那些枯燥乏味技能的经历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啊!我压力山大呢我!”楚光不服,委屈巴巴的在床沿,晃悠着牛仔裤和袜子中间一节白皙的脚腕,她撇着嘴看余烬:“你知道吗,我姐她是大学霸,那可真是’别人家的姐姐’!顶着这么优秀又好看还十项全能、人见人爱的迷人姐姐,我从小就倍感压力!我特么都快被压死了我!”
“不要说’特么’,方珩不许。”余烬纠正,像是一本正经的老干部。
“哎哎!你自己也说了!”
“……”
余烬一怔,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看余烬被自己怼的没话说了,楚光得意洋洋:“烬烬你可欠我一次啊,否则我要和我姐打小报告了。”
小报告这么光明正大的讲出来,那还叫小报告吗?如果不叫那又叫什么?余烬想不出来,她只得点点头:
“好。”
“哎呀,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就兑现吧,下午和我出去玩好不好!我带你去见见我同学,我老和他们说起你,但他们都不信,非说我空口造人!还说怎么可能会有人叫‘余烬’呢,怪不吉利的。我当时就怼他,你还叫杨伟呢你说别人?哈哈哈对了,我那哥们儿姓杨,叫杨伟哈哈哈哈……”
“……”
余烬被小丫头的遣词造句,和她同学这天雷滚滚的名字雷的不轻,但她还是拒绝:“不行,我一会儿要上课,一直到晚上。”
“什么?都周末了你还上课啊?”楚光一听“上课”两字立刻“瘫痪在床”。
“是,我要补习。”余烬冲着桌子上码放的齐齐整整的资料扬了扬下巴。
“靠!我姐也太狠了吧!”楚光还以为是方珩逼余烬上课的,她一遍嘟囔,一边随手抓起桌上的课本,翻了翻便皱起了眉:“诶?这不是初中的课本吗……”
“是,初一数学。”
“这个简单啊!我都会!我教你!初中有什么难的!你不知道我们高中那个抛物线什么的,就和鬼画符似的,还求解,解个毛线球啊解!你知道吗,我有一次解出一个臀部来,我就给画上去了,结果被我那群损友笑了两节课!”楚光气呼呼“哼哼”几声,一边充分发挥自己好为人师的高尚品德,她拍着胸脯和余烬保证要负责她的学业进步。
但楚光完全不记得自己当年学这些的时候,是怎么个要死不活、天天赖在方珩家里,求着姐姐在知识的海洋里亲亲抱抱举高高的状态了。
“哎你看这个,不就是一元一次方程吗,哎呀,简单!我和你讲啊,后面还有两元一次的,那可不是两块钱一次啊……”
“……”
得,这姐妹俩一个毛病。
她今年十七,不是七岁不是七个月不是七周更不是七天。
“这个!求面积,简单!我教你当初我是怎么想的啊,你就闭上眼……闭上啊!闭上了哈?然后你就想象你眼前悬浮着一个……唔……一个圆锥。然后你伸出手去,来,伸手,你轻轻的抚摸这个圆锥,轻轻地啊……然后这个求表面积呢,就是你能摸到哪里就都得算上,懂了吗?来,这儿,这下面你也能摸的到啊,所以别忘了加上这个底面积……”
“……”
余烬闭着眼睛,心想怎么听着感觉这么怪怪的呢。但是她很虚心,对于愿意教她东西的人更是谦逊。她任由楚光抓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在空无一物的三维世界里摸来摸去,问道:
“然后呢?”
“然后?还用问啊,然后就记住公式呗。”
“……”
余烬眼前一阵发黑,要记公式那我刚刚摸那么久摸个鬼啊!
“哎呀,反正吧,总之啊,这些就包在我身上了,你陪我出去玩,我去跟我姐说啊!”楚光说完就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找方珩了,留余烬独自在风中凌乱。
方珩早就好奇俩小孩儿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又笑又闹的。但碍于年纪,她过去也不好,想着还是给小孩儿们留点独处的空间。
她这么想着,门却突然打来了,小光蹦蹦跳跳的从里面出来:
“姐,下午烬烬和我出去玩啊,她说她不想上课了今天。”
方珩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表妹嘴里说的这个样子,于是她抬头看余烬:“你今天不想上课吗?”
楚光回头对着余烬挤眉弄眼。余烬无奈,只好点点头:
“是。”
方珩挑眉,有些难以置信,但也没说什么。小孩子的天性。
于是得到批准的两个小孩儿,就一个欢天喜地,一个一脸严肃的出了门去。
方珩看着觉得特有意思。
也许是对比的反差强烈,两个小孩儿在一块儿的时候总像是一台活色生香的剧目。一个沉默严肃不爱说话,一个话唠欢脱停不下嘴……余烬在小光的身边,总显出一种萌态,她无奈皱眉的小样子都特别可爱。就像是……小鹰崽和小鸡仔被圈养在了一块儿。
想着,方珩一时不察,竟然笑的脸的都有些僵了。
她其实并不轻松。
在职场里,她其实同余烬一样,像是幼兽入蛮荒。
既然答应了方老头接下了这个任务,责任就不可能让她抱着二世祖混日子的心态来过。拿着新手村的装备,就被推挤进了神之殿堂,各中滋味难以言喻。
但她既然放弃了自己的初衷,走上了这条路,那未来,她就必然将成为这艘巨轮的掌舵人。如果她撑不住,那这船上千余号同她一起拼搏、一起经历风雨的人也将随她、随着这海上巨兽一同沉没。
远航不易,沉没实在容易的紧。
这份责任让她顶住这些人的背,也让她把自己的后背交付。
而现在的她实在太羸弱。她像是荒年饥儿一般求知若渴着。
去学习,去摸索,去掌握。很多事情没有捷径,没有什么人一开局就是满级神装。她走着平凡的“开局一条狗、一只鲲”,经受着每一个职场新人经历过的的困惑与仿徨。很多一起工作的同事,甚至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助理,就是公司顶头哪位的独女。
这会儿看着两个小孩儿打闹,大概要算是方珩这一周里,最为放松的时刻了。
年轻真好啊,年轻真好。
等到房间彻底空下来,方珩轻轻掐掐眉心,肃起面容,开始工作。
阿姨是为了小孩儿请的。
现在就她自己一个人,也不需要吃的多好多营养。方珩也不想麻烦对方专门过来一趟,想着自己饿了随便对付一下就行。
一工作起来时间过的飞快,等到她不得已移开屏幕上的目光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方珩起身活动了下脖子,又伸了个懒腰,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她没开灯,出了书房倒了一杯热水,暖流顺着喉管,逐渐将不适感压将下去。
她踱步到窗边,视线穿过落地窗巨大的玻璃,随着霓虹汇入一片星豆光海,而这一切的绚烂也如礼花碎夜一般,盛在她点漆的瞳中。
这一刻,世界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仿佛咫尺宇宙,如若一眼万年。
这一刻,亿亿万星球在她眼前坠成满地电光石火,绚烂华美却又寂静无声。
这一刻,她感到存在是如此的渺小,生命如尘埃般轻微,人心比宇宙还要虚无。
这一刻,她感到盛大而空寂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孤独。
刺痛感在胃部卷土重来,方珩微微皱眉,额头轻轻抵在了玻璃窗上。
她皱着眉,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温暖的气流像是被寒冷的玻璃吸引,瞬间倾尽所有的贴附上去,化作一团乳白色雾气,与之紧紧相依。
光线随着乳白色的铺展,一瞬间晕染开来。
下一刻,方珩怔愣的抬起头,动作僵硬的像是老旧的机械,她倒退一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片梦幻迷离。
在玻璃窗上,露出好看的勾划描摹,笔画叠着笔画。
全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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