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崩溃
“余烬……你……你……血……我们……我们去处理一下好不好……”
楚光颤着声音, 不答她的问题,余烬却平静下来,她看着楚光的眼:“楚光,你告诉我。”
“烬烬……”
“我得知道这个。”
“……”
楚光滚下泪来, 肩膀一耸一耸的, 却只是摇头。
余烬紧抿着唇, 她定定的看着楚光, 眼睛一眨不眨, 像是等待行刑的囚犯。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不是呆滞。楚光能听到她身上发出声响,那是类似老旧机器耗干了油传来的“咯咯”声音, 许久她才意识到,那是余烬即使用力咬紧牙关, 也抑制不住的上颌与下颌的磕碰震颤。
楚光不敢说了, 所有意义上的不敢。
“我……我不知道……”她顶不住余烬的眼神,不自禁低下了头别开眼睛:“我不……”
“楚光, 你说,她, 怎样了。”
沉缓平直的,无起伏亦无生气的声音。
“你说。”
余烬的声音那么轻, 却带着让她难以承受之重。
最后这两个字, 楚光再也撑不住了, 每一个人都那么的严肃, 她连流泪都不敢哭出声音来。这一刻所有的情绪倾覆,她“哇”的一声, 保住余烬:
“医生说我姐……我姐她……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就算……就算醒过来了……也可能再也……再也站不起来了……烬烬……”
“……”
楚光啜泣着, 她听到了余烬的深长的吐息。
她像是听不懂似的,问:“什么?”
“……”楚光混身哆嗦着,却努力抱住她。
“你说什么。”余烬又问了一遍。
“姐她……她腿……坏了……可能……可能以后都走不了路……”
又是深深的吸气。
“……”
没有崩溃发疯,也没有大声吼叫,没有向后倒去,也没有哭。
楚光能想到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楚光的哭闹变成流泪再变成小声啜泣,她才听到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语气。
“好。”
余烬轻轻推开她,转身,像是机器一样一步步远离。
好一会儿楚光才回过神来,追上去:“烬烬你去哪儿,你别做傻……”
“处理伤口。”
楚光的脚步顿了下,这是她从没从余烬嘴里听到过的语气,直冷的像是雪线又像冰凌。
她不放心的在后面跟着余烬走了一会儿,可余烬看都没看她,也丝毫不在意。她径直来到护士站说明来意,一群小护士也被余烬的模样也吓个不轻,手忙脚乱的把人领进房间。楚光此时才知道,余烬的手臂她刚刚碰到的地方,竟有一处骨折。
头上缠裹了大团的绷带,手臂上也是,那样子滑稽的像是刻意装扮成中东人。可楚光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余烬所有举动就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外伤再严重,也终究只是皮肉筋骨的疼痛,和人事不省相比要轻太多太多了。
余烬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她再不提去见方珩的事,甚至再不提方珩。她只是走下楼去,在医院门口买了一只无比硕大的果篮,再用无比怪异的姿态把果篮提上来。
楚光远远的看着她,只觉得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再带余烬靠近病房。
但余烬只是把水果提到角落。而她也坐在椅子的一角。
楚光顾虑去了些,余烬看样子似乎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她心里担心方珩,便赶了回去,然而等她回来的时候,原本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个突兀的果篮。
而在长椅上,余烬之前的位置处,是一团厚厚的果皮。
楚光愣了愣,下意识的伸手将那厚片拾起,发现那一整条、连皮带果肉的“带子”,削完了一整只苹果,都没有一丝断裂。
余烬她……哪里来的刀子!
*
小水果刀。
超市里面的四块五毛钱,好一点儿的,淡黄色的劣质塑料刀柄换成通体的不锈钢的曲线握柄,要十几块钱。
但是四块五的就足够了。
可以折叠成巴掌大小,塞进口袋里。
余烬的指尖摩挲着塑料接驳口的细小毛刺,心情异常平静。
他会在哪儿呢?
那个男人的公司位置她是知道的。而他家的位置呢?这个她也知道。只是不知道那人是否会一直住在那。但是无所谓,她时间很多。
然而,一辆越野车横在了她的身前。
霸道不守规则的一个甩尾越过了黄线,仿佛这条路是自家开的一般。
车窗玻璃上迷彩镀膜和车身上的兜网让人看不清楚车子里面状况。不过余烬也不想看,她只是绕了过去,就像绕过一块砖石。
车门在她身后发出开启响动,然后是重重的一掷关合。
脚步声。
高跟鞋竟落地铮铮有声。
后颈处涌上微妙的熟悉感来,余烬突然停下脚步,然后猛的回过头去,她瞳孔一缩。
“去哪儿。”女人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她,目光在两处刺目的白上停顿了片刻。
是平铺直叙的问话,没有一点儿久别的客套生疏。
“不关你事。”
小孩儿的语气很臭,但女人没有生气,她表情不变,淡淡道:
“医生么,什么事都总喜欢往重里去说,五分风险说成八分,八分又往十分去,别这么丧了。”
“白苏,你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余烬想自嘲的笑笑,却只勉勉强强做了个牵抬嘴角的僵硬动作:“你的’人质’还没死呢,把柄你抓的好好的,不用急着来找我。”
她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手臂挡住去路:
“余烬,你忘了你说过的了。”
余烬突然扭过头,看着女人:“没啊,我自己负责,负全责。”
“很好。”女人却没有放下手臂:“那就,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多少年了,哪怕她已经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萝卜头,可这个女人还是这样。
她一直这样,她永远这样!
居高临下的,目中无人的,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语气。
“……”口袋里的手指手紧,抵住刀身轮廓,余烬语气尽量和缓:“请你让开,如果有事找我,我们之后再谈,我时间很多。”
“别傻了,余烬。”女人眯起眼睛,“这没有任何意义。”
她语调实在太沉静,竟让言语平添几分信服力。
余烬被她晃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她贴近女人,微微偏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的发问:
“所以,方珩就白被那畜生撞了,是么。”
“……”
“你说,你告诉我,白苏,她是不是就白被他撞!”
声音不大,远远看去就像是亲昵的耳语。可说出这话却仿佛倾注了小孩儿全身的力气,她呼吸急促,身子颤抖,刀柄在手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是。”
女人却是全然相反的波澜不惊,她冷笑,仿佛还不够似的重复一遍:“对,没错,她就是白白被撞。”
“白苏!”
“你想怎么样呢,余烬?找过去,用你兜里那把刀给你女朋友报仇?呵,快别笑死我了。”
小孩儿眼底泛红,她咬着牙:“你让开……”
“不然呢?”女人打断她,“就直接说后话吧,不然,你要先用那玩意儿开开路是么?”
“……”
话被完完全全的抢白不是什么好滋味,余烬咬牙,转身就要绕过女人,可手腕儿却突然被人扭住,下一刻,手掌全部翻出来,也露出了那把小水果刀。
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决堤,余烬一瞬间升出火气来,她甩开女人的钳制,翻出刀刃,真的向女人划过去。然而,她手臂只前进了寸许就再难寸进。
女人轻轻嗤笑一声,声音里包含了万千言语。
“!”
刀锋转了方向,再次挺进。而这一次女人也不抓她手腕儿,她一翻腕,就将余烬握刀的手格偏,向着旁边的行道树戳了去。
只听清脆的“铮”声,那刀刃先是压弯,然后竟然就那么生生被女人拗断了。
这特么什么破刀!
余烬心里骂了千万遍,倒是忘了她刷四块五时候心里想的:“足够了”。
余烬手一松,她顺势转了一圈,手肘击向女人胸口。然而她还没有蓄力,对方却看穿似的贴近,过短的距离让她这一下变得大为失色。
而下一刻,她感到受伤的小臂剧痛,生理性的泪水翻涌而出,也就是那么一瞬的分神,女人一只手反扣住她肩,另一只手钳住她手臂反绞向后,她整个人的身子都被人压向前侧。
对方下手没留半点儿余地。下一瞬,女人在她膝盖后方一顶,小孩儿整个人就像前跪倒下去,额头也被压向地面,脸贴上灰土。
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经历了之前所有的一切,余烬都没有流泪。她以为她能挺住的,她可以挺下去的,可这一刻,她却突然呜呜的哭了出来。
有时候,崩溃是一瞬间的事。
泪水贴着脸颊,大颗大颗的滚落,落在地上,混进尘土里。
女人动作微微顿了下,她放开了手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尘,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抓耳挠腮的。
小孩儿很少在她面前哭。
可余烬没了桎梏,却依旧侧趴在地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162章 想要
余烬的情绪歇斯底里, 她并没出很大声音,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哭的直打嗝儿。
女人罕见的局促,她手抬了抬, 又落下。面对着小孩儿的时候, 她很难如平日里那样金戈铁马、杀伐决断。她甚至有些后悔刚刚制服小孩儿的时候, 不该故意在她伤处施力的。
像是着么想, 可语气依旧冷然, 逼人的好看脸孔渐渐漫上残酷来:
“起来,余烬,像什么样子。”
“你……你总是这样……”余烬哆嗦着, 像是发病痉挛的患者:“总是……总是!”
女人的眼皮微动。
“我永远……永远不能胜过你。”
“……”
不会的,你不会一直不如我。
女人默了默, 不再看她:“这没什么, 这些都是我教你的,这很正常。”
余烬像是被抽掉魂魄一般趴在地上, 神色惨然。
女人后背缓缓的、缓缓的倚靠在树上,又把重量一点点挪过去, 她纤细的指骨极其熟稔的,在衣袋里摸出烟盒来:
“余烬, 我告诉过你。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前才有运作的余地。”她顿了顿, 声音变得含糊粘腻, 似乎是咬住了烟枝:“其实还有一半, 我以前没和你说过这话的后半句。在尘埃落定以后,人也必须要学着接受所有既定的结局。所有的, 任何可能的结局。”
是我错了,我以前觉得前半句更重要的。
“你让我接受?”余烬“哧哧”的笑, 眼泪混着扯动的嘴角,洇开鲜血淋漓,那表情就像是一场奇异的太阳雨:
“白苏,你说的很简单。那当然,你是无所谓的,你当然是无所谓的,在这世界上,你眼里从来没有别人,你就只有你自己,你只有你自己一个!”小孩儿指着自己胸口,用力的戳:“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空心的。你可以接受所有事,什么都行,可我没办法接受这个!我没办法!”
“……”
“空心的”位置收缩,女人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隔着烟雾看向小孩儿,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小孩儿哭的发抖,她蜷缩着身子,似乎努力想要抱住自己:
“你……你现在连我唯一能做的都剥夺,为什么!白苏……你为什么啊?”
“……”烟嘴忽而扁了一扁:“你太任性了,余烬。”
“!”
任性?
任性!
对,是的,她从来都是任性的。
“白苏,对,对……”余烬抬起手,艰难擦着地面伸过去,她抓住女人的脚踝,就像是你睡的人握住一根稻草,又像是攥紧一颗搏动的心脏,她仰起头,看着女人的脸,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还是没逃开这个人,没逃开这个仰视的角度,这个才是她无比熟悉的视角,视野里是女人紧抿着唇线,和锋利如刀削斧劈的下颌。
她大概也是很怀念的:
“白苏,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小时候,我那么多愿望,哪怕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哪怕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可你都能知道,你总是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一切,你全都满足我,什么都拿过来,你对我是很好很好的……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一点儿也不说,可你都做到了,你全都做到了,你什么都给我,我都知道的,白苏……我只当你是神,你是万能的,这世上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从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你是无所不能,我很羡慕你,我就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
“白苏,可我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过。因为那些东西,其实我并没有多想要,并不是多渴求……白苏,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要,我觉得没有什么一定要拥有的,所以我没有求过你……可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有想要的东西了,白苏,我有想要的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白苏,我想要方珩,我想要她,我长这么大就只想要过这一个,你能不能把她给我啊白苏!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的方珩?你其实很惯我了不是么……你最厉害了不是么……我只想要她好好的……白苏……”
“……”
断断续续,续续断断,语句破碎颠三倒四,冗余杂着冗余。
白苏想起很久以前,她要求小孩儿说话精简,她说不需要没有信息量的句子。从那时候开始,余烬就再没和她这样子说话了。
记忆里,在最开始最开始的时候,这是个开朗的小鬼,她的话是很多的。
但是不行。
这个不行。
她做不到这个。
她不是神。
她其实什么都不是。
眼睑落下来,遮盖住所有的一切,她把最后一口烟吞进肚腹里。眼睛再睁开,女人五官依旧冰冷,组合在一起也碰撞不出一点温存:
“余烬。”她说:“回去,你该回去了。”声音听起来有很细微的疲惫。
“……”
“或者,”视线落下来,扫过抓住她脚踝的手臂,又划过小孩儿的脸:“和平路二十三号宴北迎宾馆1204b。”
“!”
余烬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人生总有那么多条路,左或是右的一个抉择,却已经暗中铺陈好未来所有。
“你可以去,我不会管。”女人抬起头,视线拉的又高又远:
“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能自由自在的在马路上趴着,都要归功于方小姐的努力,而如果你选择辜负这一切,那么——随你开心。”
她轻轻一扬下巴,冲着某个方向:
“但我不建议你。”
“!”
余烬愣住。
“我的建议已经说过了,我就再重复最后一遍。滚,滚回医院里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别连个鬼影都没。”
*
“白小姐,还要不要找人跟着……”车里等候良久的人出声询问。
“不必了。”她不会去了。
女人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即便完全放松下的状态,她眉心却依然能见到两道竖痕。
“那我们现在……”
“和平路二十三号宴北迎宾馆。”
“好的。”
第163章 吃饭
“你去哪了!”
楚光看到被小邓带回来的, 绷带上满是灰土,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余烬,眼睛有点儿红:“烬烬你!你不许乱跑了,现在节骨眼上你就跟着小邓子哪都不准去!手术挺成功的, 我姐她一定没事儿, 你千万不能有事儿……”
“……”余烬好一会儿才像刚听到她话似的:“好。”
楚光看她一会儿, 把邓思影拉到一旁。之前找不到余烬, 她又走不开, 只好让小邓帮忙找人。没想到对方效率这么高,只一会儿就把人找到带了上来:
“你从哪儿找到她的?”楚光偷偷瞄了眼身后的余烬,确定她没看这边也听不到, 才压低声音问:“她没有在做……不太好的事儿吧……怎么说不好呢……嗯,就是那种嗯你懂的啊……没有吧没有吧?”
邓思影却摇摇头:“人不是我找到的, 她是自己回来的, 我刚一下楼就看到她了。”顿了顿:“但是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对吧对吧!我也觉得她不太对劲,她往常不这样的, 现在都不怎么理人……”
“……”邓思影心里叹口气,这不是不正常吧?人家只是难过好吧, 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提不起兴致来的吧:“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我觉得她……这里不太正常。”
说着, 她轻轻点了点楚光的眉心。
“……”楚光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邓思影不是在和她闹着玩儿, 她有点不自然的垂眼, 又心虚似的抬起:
“为、为什么这么说?”
“她上楼的时候, 走路姿势有点儿怪,反应也钝钝的, 出电梯的时候,电梯都要关上了, 她都没往外走,楼道里还撞了个护士满怀。而且她身上那些……我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摔倒在什么地方了……”
楚光“啊”了一声,视线贴着邓思影的肩头划过,落在余烬的身上,她就那么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一株垂朽的树,只有根还尽力绞住大地,维持着立着的姿态。
而楚光知道支撑着她的是什么。
“那、那怎么办……”楚光有点儿着急,下意识的抓住邓思影的手臂。她每次在邓思影的身边,脑子就不怎么转了。很多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本能的依靠,本能的向她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徐姐姐是医生吧,要不找她想想办法?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徐姐姐是你方珩姐很好的朋友,还说她也挺回护余烬的。”
徐安秋听完以后没说什么,她甚至拒绝向外面多走几步看一眼小孩儿。她不是方珩,对她而言,余烬就和每一个闯了祸的熊孩子没什么两样,她对小孩儿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但她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华蠡。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却遭到了当事人的反对。
“我不去。”余烬拒绝的很干脆,她视线发直,口唇微微开合,声音轻微可语气强硬:
“我不去。”
病人拒绝治疗是哪怕再高明的医生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华蠡无奈只好先行离开,而楚光发现,余烬不只不去看病,她哪里都不去。
不离开,不吃东西,她甚至都没见余烬去过卫生间。
她就那么坐在楼道的长板椅上,占据靠边位置的小小的一角,身子一动不动,甚至很久很久才眨一下眼睛。没有任何一人能说服她从那个位置离开,哪怕楚光买了饭菜之后放在她身边,那塑料饭盒从热到冷都无人问津。就连方鸿夫妇两次三番的出入,都能看到哪里雕塑样的小人儿身影。
手术结束后,楚光也进屋看过方珩几次。以往熟悉的人此时此刻正安静无声的睡在白床单上,医院的私护病房阳光充裕,如果忽略女人身上粗粗细细的线管,这本应是一副很美的图画。而在不太远的外面走廊上,阴影深处的少年却也同样在挣扎。
楚光看着穿着两日前衣服的人,突然觉得在这样下去,这个人会先一步枯萎。
“怎么办啊……”
楚光每天都来探望方珩,实则也是来看余烬。她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嘴里反反复复是这一句话。在不知道多少圈和多少遍之后,身前突然伸过一只手将她揽拦腰阻住。
楚光也不慌,扭头还是这么一句:“小邓子,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她出手揽住她,就是不想听她说这个的。
事实证明,复读机的杀伤力似乎更大一些,尤其是复读机在你周围转圈的时候。
可看着楚光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邓思影不得不把眼睛闭上,她就这样闭着眼完成了这个白眼。
看她闭眼,楚光也是实在烦躁,也不知道怎么想脑子一动,突然凑近双手拇指食指分别扒住了小邓的上下眼睑,就那么硬生生的给她强制上下分了开。
邓思影:“……”
可邓思影刚要说什么,就停楚光突然在近在咫尺处哼哼:“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啊小凳子,你要是能……嗯……能救救我……我姐的小女朋友,我……我就……”
话说到最后几不可闻,邓思影“瞪”着傻大的眼,问:“什么?”
楚光“哼”了一声,突然在她脸上小小的“啾”了一下:“……你是不是装的听不见啊,是不是是不是,你肯定是!你就是故意装听不见,哼哼,要骗我再说一遍。我说你要是能想个办法我就……我就做……做你的女朋友!”
话一出口,楚光自己的脸先红起来,虽然有点儿羞,可表情却奶凶。她手指动动,把邓思影的眼睛挤成各种形状:“我可警告你啊小凳子,你要是敢说不要,你就死了。你要是不要,你就是我上次不小心在你家小区里踩的狗屎。”
那还是在冬天的时候,下着雪,楚光完全不察,一脚下去用了十分的力气,邓思影可没忘记,那一坨狗狗的排泄物,可是死的挺惨的。
她没忍住,嘴角扬起来,也不知道是笑上次的狗屎还是别的什么:“笨蛋,你才是狗屎……”
“邓某某,我提醒你,今日说法上可是讲过,单身人员犯罪率可远远高于有伴侣的人,表面上我就是给你了一个女朋友,实际上却是我给你一个做优秀市民远离违法犯罪的机会,你快想你快想你快想想呀,你不是连高考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都解出来了吗!”
“……”
其实邓思影本来就是要和楚光说这个的,她的确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但如果在楚光说完这些之后再把办法说出来,岂不是显得她很迫不及待……
没办法,都是为了余烬。
邓思影这么自我建树着,努力不显出什么多余的表情:“解铃还需系铃人……”
“你!死凳子你给我说现代白话,给我简明易懂!高考之后,我楚光立誓打死也不再做文言文!”
这也不是文言文……
“你让她见你姐。”
“可是我阿姨姨父他们不太喜欢……”
“笨,他们也不是每一秒都守在病房里的吧……你趁着他们出去的时候再带余烬过去。”
楚光“啊”一声:“这倒是可以,但是我姐她还没醒,要是我姐醒了,她说什么余烬肯定是会听的,可现在……”
“……”邓思影影放弃和楚光解释,“你能带她进去就行,剩下的看我的。”
她向着余烬走过去,在她身前站定,垂下视线看她。余烬是班里最高的女生,她以前都要仰起头来来:
“余烬,你吃点东西,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坏掉的。”
坐着的余烬只到她胸口,她视线缓缓抬起,那动作都可以配一个老旧机器的“咯吱咯吱”声音。
“不用……不用管我……”
“你想进去看看她么?”
那一瞬间,原本呆滞的眼球突然动了下,余烬的瞳孔猛地一缩,她“腾”的就站起身来。
然而,太久保持同样的姿势令她的肌肉已经有些僵硬,加上长久以来未进水米的身体,已经几乎到了极限,余烬一直在强撑着。
这突然的起身,让她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几乎就那样向着旁侧跌倒下去。
如果不是邓思影影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了余烬,她就要砸跌到折着冷光的白瓷砖上去。
“余烬,别动,你先坐下。”
余烬猛的摇头,可头刚一动却又立刻皱眉,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她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渴求,那是婴孩儿一般的无助与焦渴:“我没事,我缓一缓就行,我们过去吧……”
邓思影扶住她肩膀,缓缓将人推按在了椅子上:“抱歉,现在叔叔和阿姨都在里面,他们可能不太想看到你进去。”
余烬听到这个垂下头,那样子就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不过,等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去吃饭,楚光可以带你过去。”她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余烬身边放了很久却一口未动的小笼包和豆浆——那是楚光今天早晨过来的时候帮她带的。
“但前提是,你得先把这些吃了。”
第164章 想到
“一会儿我们得偷偷的进去……”
余烬点头。
“但是……你不能做过激的事……”
“嗯。”
“其实……不那么过激的事情也不能做……”
“行。”
“我让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一定要出来。”
“好。”
“我知道你肯定很想我姐, 但是……但是你不能呆在里面不出来……”
“我知道。”
邓思颖:“……”
“我说……要不我们先进去?”
邓思影站在旁边,早听的有点儿不耐烦,可这两人一问一答竟然有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荒诞感,楚光的话她倒是能理解, 但一旁的余烬竟然能在话唠面前这么耐的住性子, 这有些匪夷所思。
她几乎是百依百顺了。
刚刚让她吃东西的时候也是。也不管已经冷透的食物, 她几乎几个呼吸间吃了个精光。有那么一瞬间, 邓思影几乎觉得这时候无论让她吃什么, 她都会遵从的。
多年之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只是这一次她却更加的确信了。
果然是这样的,很久之前就是这样的。
然而, 好不容易等楚光交代完了“注意事项”,她们却遇到了点儿麻烦。
“楚小姐, 您和你的朋友可以进去, 但她不行。”
站在门口的人脸上带着和蔼的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楚光认识这人, 姨父的私人司机,她不好在这人面前发飙, 只能软下口气:
“平叔~您就让她进去嘛~她就进去看一眼就走,真的, 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着一起进去, 她真的她不会做什么的, 她就只想进去看看, 您就放我们进去吧……”
中年男人微笑却摇了摇头:“抱歉,方总特意交代过的, 这门是不可能让她进的,楚小姐要是来看小珩, 这就进去吧,别的多说无益。”
邓思影也帮腔:“叔,现在这里就我们几个人,我们都不说,没人知道余烬她进去过,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进去马上就出来,方叔叔责怪不到您的。”
这话一出,男人虽然依旧是笑着的,可神情却已经没了之前的温和:“抱歉,这件事真的不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小珩会这样躺在这儿是什么原因我不用多说,楚小姐你也清楚,还请楚小姐不要为难我了。”
这就是表明态度了。邓思影不禁皱眉,如果说平叔自己的意愿也是如此,那么这件事就难办了。
楚光却又点儿着急,忙着为余烬辩白:“烬烬她也不想的啊,这事儿怎么能圈都怪到烬烬头上呢!我姐现在这样,她难道就不难受了吗!”
邓思影心里叹气,伸手要过去拉楚光,这时候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然而另一边,一条人影却突然一晃,一直沉默着不吭声的人突然动了。
一瞬间,邓思影想也不想的转移了目标,楚光发泄情绪说了什么过激言论也就说了,毕竟她是方珩的表妹。可余烬现在却是什么都不能做的。
她最担心的就是余烬冲动要冲进去。
然而,平叔比她反应更快。余烬刚一走进,他手臂已经挡在了门前,脸上笑容隐去,只剩下残酷:
“滚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想进这个门。”
这话实在太刺耳。
楚光听了的脸“腾”的就红了,眼里急的泛出泪,可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是太生气了,可越是生气,脑子越是一团浆糊,平常伶牙俐齿这时却笨嘴拙舌。
邓思影心里暗叫不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让她都又些发堵的话,余烬竟然没有反应,甚至真的退开一步,她抬起脸,遮住面容的发退向两旁。
“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从这里过去的是么。”她问。
“绝不。”男人对上少女的眸子,竟然感到一丝压力。他不得不爆出一个音来与之抗衡:
“滚!”
邓思影几乎要去抓余烬的胳膊了,可余烬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再说,她转身,向着她和楚光走来,声音突然压低:“你们帮帮我,进去,把窗户打开。”
楚光:“?”
邓思影:“!”
“你想干什么?”和“你疯了!”的声音同时响起。
余烬却抓住两人的胳膊:“帮我,信我,我可以,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楚光还懵懵懂懂,邓思影已经拧起眉:
“这里可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七楼!”
“是。”余烬闭了闭眼,心底浮起一丝苦笑。
是啊,是,七楼。
是很高很高的地方。
她从前是有一点恐高的。
“他不是说了,不会让我从那里过去。”余烬声音平缓沉静,完全不像是在陈述一个疯狂的决定:“那我就从别的地方过去,不管怎样,我总要过去的。”
末了,她甚至还递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那表情看起来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而已。
无比僵硬。
可邓思影却竟然在这人的眼神里感到一丝说服。
而下一秒,她就使劲晃了晃脑袋。她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蜘蛛侠!
然而余烬却淡淡道:“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有两台外挂空调机,有一个落水管,再旁边就是方珩病房的第一个窗台。”
楚光这时候也听明白余烬是什么意思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反应竟然是扭头看向窗台。
然后她就被旁边的邓思影敲了下头:“想什么呢你!”
“但是……但是烬烬她不同的!你不知道上一次……她’嗖’的一下子就窜上我们教室楼道那边的高窗台,还是从教室外面那边……”
……邓思影想起上次随校领导巡查的时候,校长看着楼道里诡异位置处的脚印,愣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结果一大群人就陪着他杵在楼道里的事来。
就在她走神的片刻,余烬和楚光竟然已经没影了。
“!”
她先是追到拐角,就见到窗口只站着楚光一人。
“她……她怎么出去的!?”邓思影看着高层专用的那种带把手的下旋窗,话都有点儿说不利落了。
楚光脸上一般震惊一般发亮:“就……就……就出去了!”
“……”等于没说!
邓思影只好把楚光拉回来,自己探头出去,就看到余烬两只手把住墙上的装饰花纹,整个人紧紧贴着墙壁,几乎不留一点儿缝隙,而她踩着的,是放置空调机和空调机之间不到十公分的窄缝。
邓思影只是看到这一幕,就已经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但是她现在丝毫不敢出声,唯恐余烬一个分心就是一则“高考结束学生跳楼为哪般”的社会新闻。
“小凳子你也让我看看……”楚光一边扒拉邓思影,一边探头,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走。”
“啊?”楚光这一拽身子蹦了三米,她疑惑:“你拉我去哪儿啊?我们不在这儿看着烬烬点儿吗?你跑这么快干嘛啊!”
“开窗!”
“哦哦,对!”
*
下悬窗最大能开四十五度,距离大约半米,足够她出去了。
余烬将窗户推到最大,攀踩上去,手抓住下沿挡板,像是体操运动员一样,将身体从窗墙间的缝隙里,滑了出去。
倒吊在窗口的时候,她低头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突然又点儿恍惚。
七楼么……
很高么……
但也还好。
她早就已经不再恐高了。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无数次的,残酷的训练和那个人无情的斥责。那个女人对她从来都是很不温柔的。会有哪个人,在知道小孩儿畏高的时候,带她来一场万米之上的坠落呢?但是那次之后,她不再怕高了,而女人丢掉了她的外套和毛衣。
“抱怨命运祈祷奇迹不如继续练习,不如变得有用。余烬,你得有用。”
余烬突然笑起来,情绪从眼里流泻,没有手去擦拭,那么就随风坠落。
是的,是的,过往的一切一切,都是有用的。
她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心如止水,她走过细窄,攀过尖峭,却如履平地。
然后,她被四只手一把拉住衣服手臂。几乎是从窗台上拖下去的,衣服臃起,几乎露出肚皮。
邓思影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却只一句:“赶紧过去。”
余烬冲她笑了下,抬步向着病床边走去,可一走才意识到腿上没半点力气,竟然就那么直接趴了下去。
“余烬!”
楚光惊的尖叫,等到邓思影再想要捂住她嘴巴的时候已经为时以晚。门外传来脚步声,原本就疑惑她俩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还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平叔已经向着门口走了过来。
然而,谁也不知道,就在几人身后不远处的病床上,女人细白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你……”平叔眼睛圆瞪,保养的较好的脸上也显现出夸张的皱褶:“你……你……你怎么会……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短暂的自我怀疑和怪力乱神之后,平叔注意到了还开敞的窗户,愣了片刻面上也露出惊疑来。但他年岁在这,比邓思影多少还能沉住些气,表情阴郁下来。
余烬撑着身子,松散的坐着,事已至此,她倒也并不多怨楚光,甚至一点也没有被捉了现成的尴尬和慌乱。她就那么松垮垮的坐在地上,冲着男人一扯嘴角:
“又没让你坏了规矩。”
从唇角到眉梢,从神色到语气,全像是贴上了一个人的影子。
“你!你给我滚出去!”男人这下也有点儿急了,他冲进来就要拉扯余烬,可一旁却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
“叔……你……别……”
男人愣住了,楚光和邓思影也愣住了,只有余烬像是触电似的,她跌爬着抢到床边,视线粘住女人的脸,像是炽烈又柔软的吻:
“方珩……”
余烬一叫出她名字,声音就有点儿哽咽了。她身子哆嗦着,手指用力的扣住病床下带着螺纹的抓手,像是要把它印进掌心里去。
方珩眼皮落了下去,想要抬一抬手,却也没有力气,就连嘴角的笑都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怎、怎么啦……烬烬……又……又闯祸啦……”
顿了顿,女人抿了下有些干裂的唇:
“一想到你啊……我、我都睡不着啦……”
第165章 女友
方珩实在是太累了。
她闭上了眼睛, 最后几个字轻的像是一声叹息。这是一场昏沉的长眠,她像是被放在了小舟里,身体随着海浪起伏,头昏昏沉沉。她睡的很不舒服, 耳边都是细碎的嗡嗡蚊音。出于对小孩儿的保护, 她本是不想这么早公开的, 但现在, 外面的人应该都清楚了。
可一想到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她又忽而觉得轻松。她做那个考虑好一切,掌控局面的“方珩”太久了。懂事、能力强、谨慎、可靠、责任感强……所有的标签都是枷锁。而现在,她又比她的小爱人大这么多, 她就应该如此,并且永远这样强大下去。
可现在, 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一会儿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场梦的,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隐约间, 她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有时候也能听到父亲的, 但是不多。
她们都很担心她。
她从小就不怎么让她们操心的。
但要问她后不后悔这个,她最多会和你笑笑, 这不是个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她对无比笃定的答案未置可否。
在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时间里, 从来没有小孩儿的声音, 原因她大概也能想到,哪怕是小孩儿的名字, 也从不会被谈及。
她其实有点儿想她。
想知道小孩儿怎么样了。那时候,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她推翻在地, 她不应该有事。
但今天不太一样。
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她的小孩儿是那么难过的表情,她有点心疼,便说了句玩笑话。那带着玩笑口吻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便再没了声音,她没有力气再说别的。
方珩心里苦笑,该说的话有那么多,可她却说了这个,哄她的小孩儿开心。
看吧,她果然是全能的。“哄人”这事儿她以前不是很擅长的,可现在却做的很好了。
“方珩……方珩……方珩……”
余烬手足无措,一脸焦急,在她旁边一声一声的叫她名字,像是饿肚子的猫咪无休止的呼唤。方珩想说自己没事,可却做不到,她微微皱眉,这动作刚起,一只手就探了过来,把她眉心处的凸起压了下去。
方珩:“……”
“叫唤”的声音也停下来,可手却在她头上摸了摸,那动作实在太轻,她闭着眼睛都能想想到余烬谨小慎微的表情,微微的触感甚至弄得她头皮有点痒。
像是撸猫撸狗似的……方珩无奈,心里有点儿想笑。
“哎,走吧……”
一旁不远处站着的邓思影低下头,轻轻的戳了戳楚光的腰,就看到正主正一脸星星,仿佛嗑到cp似的疯魔表情。
邓思影:“……”
楚光“啊”一声,一脸的遗憾,却也知道应该给人家两口子留些二人空间。可是,还不等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总想看kiss桥段的楚光走出门去,就对上了迎面走来的几位脚步匆匆的人。
“啊……姨妈……姨夫……”楚光表情呆住,而邓思影的反应就快上许多:
“叔叔阿姨好。”
她声音不低,提醒屋中人的意味昭然,这举动引的方鸿也扫来一眼。
但是余烬完全没会意,或者说她根本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床上的人身上。方珩的嘴角又点儿干,即便她只很轻微的抿了下唇,余烬便倒水用小棍儿帮她润唇。身后的声音走的近了,她都没有回头去,视线贪婪的凝在方珩身上。
下一秒,余光里闪过一道影子,她胳膊被人扭住,向后用力一拖。
她看到了方鸿那细节处与她的爱人有几分相似的脸。
余烬下意识的缩了下身子,但这一次对方却并没有做什么。哪怕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男人也曾怒极放话,再见她一次就要她命。
“小珩……”
方珩嘴唇动了一下,身子似乎也在用力,却没能喊出这声“爸”来。但即便如此,余烬还是看到男人攥着的手很轻的抖了一下。
但他声音却沉稳:“你躺着吧,别乱动,医生马上过来。”
然后,他看向余烬:“你一会儿和我来一下。”
余烬“嗯”的应一声,余光里却见床上的人眉心又起小鼓包,补充:“方珩,叔叔对我一直很好,你不用担心。”
男人掀了掀眼皮,没有说什么。
等到医生过来,方鸿示意门口,余烬自觉的跟着出去,倒是一旁站着的楚光神色间尽是担心。
“你说……我姨父不会再动手吧……”她小声冲着旁边的邓思影挤眼睛,对方耸耸肩,比了个口型:
“那是你的姨父。”邓思影叹口气,但还是跟了出去:“你留在这吧,我帮你看着点你姨父和余烬。”
“小凳子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是吧是吧!”楚光一高兴,情不自禁单手比了个心,比划完了还有点儿小羞涩。
然而邓思影歪着脑袋迷惑不解:“怎么,还收费?”
楚光:“……”
*
出了门,男人语气不再客气,开门见山:
“你和她不合适。”顿了顿:“性别、年龄,不管哪一方面你们都不合适,我不想多说,小孩儿过家家就到此为止吧。”
“……”余烬没反驳,甚至轻轻点头:“您说的对,我总给她惹麻烦,从没为她分担些什么,总让她担心,派不上一点儿用,最后还要她不顾安危护我……”
方鸿看着年轻的女人低垂着头,神色沮丧,轻轻述说着自己的不是,心里涌起一点儿异样。
其实抛开这件事,他并不讨厌这个年轻人。
他见过太多太多余烬这个年纪的人了。很少有人像她一样沉稳且有担当,出了事后,这孩子没推脱过一点责任,哪怕她原本可以说的不那么“真实”,左右只是几句话的事。
其实,自家闺女领回来的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孩儿的事迹,他是有所耳闻的,分公司有他的人,当初打架的事,着实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了,谁能想到一个细瘦的小姑娘,却是维护女儿的人,哪怕方式有些极端了些。
这人也不居功,当初火场的事是多亏了这小孩儿的,可这她并不像别人半瓶子水满世界咣当,他做的事从来不提。
这人行为举止也都有分寸,能沉住气,能看出来,这是个家教的很好的孩子。她身上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这人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但是我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会变的更好,我会照顾她、保护她,所以,哪怕您不同意,我也不会离开的,永远都不会。”
“可我不信你。”方鸿面无表情道:“我不信你,余烬,我一点也不信你,比起性别,其实我更反对年纪。你太年轻了,想法还不成熟,是个太大的变数,而方珩只要稳定就好,她不用依靠任何人,就可以很好的过这一生,可以平安健康的过一生。所以,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让你这颗定.时.炸.弹.呆在她身边。”
余烬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挥手制止:“但我不会替方珩做决定。你可以过来看她,但是记住你自己的话,也记住我的话。”
*
“这就完了?”楚光听完邓思影的描述:“那你说我姨父这……他是不是就算是……同意她们了?这可和电视剧里演的各种刁难不一样啊……”
邓思影白了她一眼,却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未必。”
“啊?”楚光看着对方思索的表情,笑嘻嘻的问:“我说凳儿大仙~您这掐指一算是又算出什么来了?”
“我要是真能算出来就好了。”邓思影摇摇头:“我就是觉得,你姨父没有这么简单……”
楚光重点都在前一句上,她笑嘻嘻的抱着邓思影的胳膊:“你还真想算出来啊,没看出来啊,我们班长还有天桥底下支一摊的远大理想,没事没事,是梦想就了不起~等啥时候你一算一个准了,本仙女去给你唱歌捧场啊!”
邓思影偏头看了一眼吊在自己身上没骨头似的人,板着脸又转了回去,继续向前走。一边走却一边闷声道:“算算你的话,基本上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楚光一听这个,乐了:“呦,您算出我什么来了?快快快,说出来让本仙女听听。”
邓思影没看她,淡淡道:“算出你从今天起,未来一百年里,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楚光愣了愣,突然一个急停,邓思影也被拽的一个踉跄,扭头过去就发现楚光故作委屈哼哼唧唧:
“那一百年之后呢?”
邓思影:“……”
楚光:“邓狗!你也太残忍惹,你竟然要和一个一百一十七高龄的老奶奶提分手!你不是人!”
邓思影:“…………”
第166章 讯息
那次谈话之后, 余烬跑医院十分经常。
她一整天有大半时间都泡在这里,如果不是方珩要求她回家休息,她几乎就要每天住在这里。就连医院里的值班医生护士都对这个孩子有印象,闲谈时候甚至还会感叹一句:小姐妹俩感情可真好。
但方珩精神状态不好。
更多的时候, 她都在沉睡, 睡的迷迷糊糊的间隙里, 能感觉到有人拿小棍儿蘸水帮她润唇, 水珠落下时还会用指尖帮她轻轻拈去, 另一些时候,她也会感到一双手在轻轻捻动着她发丝,像把金丝银线在指缝珍重而怜惜的一圈一圈的环绕。
她经常会有这种感觉, 也对小孩儿为什么如此的热衷于此感到迷惑。
每一次她醒来的时候,小孩儿总比护工要更早察觉, 方珩几乎觉得她的视线在她睡着的时候, 也从没有过一刻的远离。就连护工对余烬的耐心细致都有些自愧不如,倒是余烬总嫌弃护工动作毛躁不够温柔, 结果就是和方珩有关的事,一件一件都被她抢了过去。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 在她养病的这段时日里,余烬从不表白什么, 可行动却又比千言万语都更让人觉得安心。
但其实, 小孩儿确实是从没离开过的。她只是在她撵她离开的时候出去, 在楼道里倚着墙站一会儿, 等她重新睡去。
再偷偷跑回来。
方珩一开始是不知情的,这是她后来清醒的时间多了些才渐渐发现的。
那是一个深夜, 方珩白天睡的太久以至于凌晨时分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看着天花板发呆。凌晨的医院显得格外冷清,空调的温度有点儿低,方珩瑟缩了下,艰难的摸向床头的手机,点到和小孩儿聊天的界面。
在一起之后,余烬给她发的信息就渐渐多了起来,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吝惜”字句,经常刷的她满屏。
余烬偏爱发语音,哪怕是一个最短小的“啊”的感叹,也要录成几秒钟的音频,方珩听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贴近话筒时候的呼吸。
她从没和小孩儿说过,她其实很喜欢她这个。
方珩移动不便,不怎么方便看屏幕,就把音量调低然后指尖随意戳点,熟悉的声线从喇叭里淌出来,三句话里总有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正经,方珩有点儿好笑,她想起余烬和朋友相处时,总是一副淡然的老成模样,很难想象,小孩儿在给自己发语音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
那种诞于静夜的冷清也被压了下去。
大概是盲点屏幕无意戳到了通话,方珩愣了一下赶紧按掉,然而没一分钟过去,门口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按动密码锁,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门被打开了。披着外套的小孩儿像是一道暗影窜了进来,挡住一块人形的阴暗,在她身前雪白的床单上铺满。
却并不显得阴森。
她看到小孩儿外套落了一半,一只手揉着有些惺忪的眼:
“方珩……”那声音带着初醒微微的哑。
不等她答话,余烬就一边嘟囔着“温度好低”,一边伸手摸黑去摸墙壁的温控器,操作好了以后又凑上来: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
方珩从震惊中缓缓平复,她盯着少女纤细的脖颈,视线随着月光攥住那一抹白:
“没有。”她说:“余烬,你没回去?”
“……”余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现在该是“在家”的。她小小的张了张唇,却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转移话题:“你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方珩想说是按错,可话一顿,没有被这伎俩晃过:“你都睡在哪。”
“……”余烬抿了下唇,眼神有些不自然:“对不起……”
“为什么。”
“你在生气了,”顿了顿,声音低落:“我又惹你生气了……”
少年人鹿似的瞳在寂静的夜里明亮的如星辰,却满是歉疚与不安,奔涌出万里苍茫。
不能倒退回去。历史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倒车的。
方珩沉默了一会开口,淡淡道:“我想你了,刚刚。”
小孩儿眉峰很快的一挑,眼皮也跟着一跳,方珩就这么看着那情绪雾气似的飞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快亮色。
“以后就留下来吧。”
“行。”小孩儿点着头,又追加一句:“好的。”
尽管方珩在尽力保护着,可这一次意外的挫折,却仍让少年人险些一蹶不振。
就像现在,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露出明显的雀跃来。
那天之后,方珩很少看到小孩儿露出完整的笑容。
她的喜怒更深沉,举止也更安静从容。
生活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每当小孩儿站在楚光她们一群少年人之中,高挑纤细的身影显得更加沉凝稳重,脱去校服后的气质迥然到和身边同龄人有些格格不入;她甚至可以面无表情的在电话里指出经理想要含混过去的错误,方珩在她嘴里听到根本不该存在的术语。
是的,她开始帮方珩处理工作上的文件了。一旦遇到不懂的,就去向方珩的助理求助,她学的很快,鲸鱼似的贪婪的求知若渴,在方珩休息的日子里,她能做的全部都已经帮忙清掉了,做不了的就整理好条目等方珩过目。
等到方珩精神好些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余烬已经完全像个主人一样了,倒水拉凳子洗递水果,微笑着替方珩应答着致谢的言辞——她知道方珩现在还是没什么力气客套这些。那种自内而外的温和与谦恭,像是衬衫熨帖在小孩儿身上。
她像一片云,却硬是一点点挤压收缩出一个坚硬的轮廓来。又像是树,在旷野上扎根,终于立起来,且立的越来越直,立的越来越好,在云销雨霁之后露出熠熠辉光来。
尽管方珩从没有要求她要多么的优秀杰出,可她的少年,却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是的,是的。她不是任何一个孩子,这是她的少年。
方珩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哪怕当初小孩儿没有遇到自己,她也会立起来,也会越来越好的。
所有事都在变好,不是么?哪怕中间有一点点不协的小插曲。
但是方珩忘了被丢弃的果核。
“方珩,我和你妈有件事要和你说。”方鸿把余烬支出去,关上了门。
“爸,妈……”方珩之前被余烬抱着倚在床头,手里傻兮兮的拿着对方硬塞过来的半只苹果。她苦笑一下:“余烬的事……是么?如你们所见,我……”
“不是。”男人却开口打断她:“是你的事。”
“……”
方珩看着父亲的神情,又看了看一脸沉重的母亲,她垂下头去,目光攥住手里的苹果,像是鸟儿攥紧树枝,生怕树盖倾倒、巢卵翻覆。半晌,她轻轻“嗯”一声。
她怎么忘了,她怎么忘了这个。
她怎么忘了,还有那些被人丢弃的果核,它们并没有越来越好。
“你的腿……”
“……”
方珩突然想起,上一次帮她检查的医生,有好几次非常隐晦提到她下肢的问题,敲敲打打,还用上了电极,甚至反复确认的她的知觉反应。大概是睡的太久脑子也停摆了,她当时没觉得医生的问题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来,很多事情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显露端倪。
于是她视线松开了苹果,仰视着父亲的脸。
“方珩,我不瞒你这个,你有权知道你自己的事。”顿了顿:“你以后,可能很难再站起来。”
方珩沉默了会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方鸿看着女儿的反应:“这些,你那时候就都想过了,是么。”
方珩轻轻“嗯”一声,似乎又点儿心不在焉。
“行,方珩,我知道,你不是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人。既然你想过了,那么就应该能接受这一切。”
方珩又“嗯”了一声:“您放心,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活着挺好的,我不会想不开的。”
方鸿没说话,良久之后却突然开口:“那小孩儿这几天是怎么对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知道的,择偶是你自己的事,我和你妈不会干涉这个。如果你想聊聊她的话,我们……”
“爸!”
从始至终都淡淡的,哪怕听到那样的噩耗,都没有过激反应的人,这一刻却突然爆出了声线打断到:“爸……我、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很抱歉……”
“……”方鸿没继续说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行,随你愿意。”
“爸……妈……我、我想静一静。”方珩肩头起伏,她轻轻喘着气,刚刚一瞬间的用力让她的身体有些不堪重负:“抱歉……但……你们……你们能先回去么……我、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二人看了病床上的人一会儿才轻轻允诺:“好。”
“也……也不要让她进来……”
“行,我知道了。”
第167章 吃梨
“方鸿, 你和她这么说,等她知道真相的时候,要怪你的……”
女人叹口气,把安全带扯到身前来, 在快要插入锁扣的时候顿了顿, 轻轻哼一声:“这孩子性子就随了你, 平常和没脾气似的, 真要是逼急了……”
“……”方鸿视线转了一圈, 最后落在她脸上,声音有点儿闷:“她才不像我。生气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是她是, 我不会……”
“呵、呵。”女人表情玩味:“当年我要飞东南亚的时候,是谁气的到人家机场闹事儿把人飞机都逼停了, 还被拘留了一周的?”
方鸿:“……”
方鸿阴沉着脸:“这事儿我说过很多次了, 那时候,我只是去为你送行。”
“哦——”女人觑着男人的脸, “哎,当年我要是走了, 那今天小珩可就真不随你了……“
方鸿:“…………”
他伸手,把女人悬停在安全带锁扣附近要系不系的手按下去:“也不知道听说了闺女和那小孩儿的事儿, 是谁跳脚的最厉害, 呵呵, 现在倒是把恶人都撇干净了, 还从这里说风凉话,不如小珩身体的事儿, 何女士您上,您亲自来?毕竟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这功劳我可没法抢的。”
“……”
女人面色尴尬的一僵, 下一刻堆砌出谄媚的笑来:
“咳、咳咳……你这也是为她好,那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是个小女孩儿……这谁能想到,能是个女孩儿啊……虽然看着挺利索的一小姑娘,可小我们小珩那么多……
哎,老方啊……你不放心孩子这个我可以理解啊,可以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三分钟热乎劲儿,要真在一起之后过几年,小孩儿和人跑了,那我们小珩这性子还不得孤独终老,你这个当爹的那肯定心疼不是……
而且你看,当初我就不喜欢尹家那小子,要不是你非说那小子和我们小珩不温不火的,估计着应该不能成,哪能等到今天让那么一混蛋人渣逞能……对了,尹家那边你怎么说的?他们要是给不出个说法,呵呵,这事儿没完,就是尹老头子亲自出面,也保不住他孙子的腿!
其实要我说,这也不能算是骗,这顶多,顶多也就是隐瞒部分事实……小珩这次受伤还是很严重的好么,她从小到大哪里遭过这份罪……再说了,这就当是考验她俩了,这点儿事儿都过不去,将来拿什么面对大风大浪呢……”
女人直说的口干舌燥,可方鸿依旧板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又过了大概十几秒钟,何荆女士的表情也落了下来,气氛凝重:
“姓方的,你差不多行了啊你,到时候孩子真生你气了,想想谁能帮着修复父女关系!”
“……”
方鸿闭上眼翻了个白眼,心想:何三秒啊何三秒,每次耐心就能支持着哄三秒,哄好了就罢了,哄不好自己就急眼!这女人,可真是!
然而睁开眼,男人低眉顺眼乖顺道:“骗她的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何女士您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女人鼻孔里哼出一声,换了个坐姿:“这还差不多。”
*
余烬其实和邓思影抱着相同的想法,她不觉得方家会让这件事这么轻松的过去,以前她并不清楚方珩的家世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就更不觉得了。
可是,那天之后,她再没受到来自方家任何阻拦,甚至那个一直不怎么喜欢她的司机,也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
这原本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可余烬却渐渐察觉到,方珩态度微妙的不同。即便对方尽力不表现出来,她也能很清楚的感觉到。
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呢?
这个余烬说不清楚,但是方珩真的不同了。
和刚醒来那些日子不同,她渐渐开始有些回避她了。
在每一个触碰又倏尔转开的眼神里,在每一次遮掩的淡淡笑容中,虽然说方珩一直就是这种温柔平和的性子,平日里也没有很直白的热络,也不太会和她展现情绪,可这一次余烬却感到不同。
是她在这世间上经常感受到的,却从没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冷淡。
对,她有点冷淡,从动作到神态,从表情到语气,甚至是笑容。
余烬以为自己很能习惯这个的,毕竟,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冷淡”了,可方珩这样却仍让她感到无措。
但她深呼吸然后大口吞咽,一点一点收敛起这份敏感,压到最深一层的炼狱里,同着性格里所有的暗面。
*
方珩在屋里闷得久了,脸色泛出些不健康的白。其实也没有,方珩觉得,全世界大概只有余烬这么想罢了,并为此忧心忡忡着。她觉得没什么,只是人体一段时间没接受紫外线的洗礼的正常反应,但小孩儿煞有介事,特地去问过医生,隔天早晨便拖来一辆医院宽辐条的轮椅车来,推她去院子里面晒太阳。
余烬的行动力总是很强的。她想到什么,就会马不停蹄的做了。方珩以前相处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只是偶尔会获得一个气势汹汹且猝不及防的拥抱或者亲吻,可现在,清瘦的少年人干脆利落出杀伐决断的气度。
方珩看着她安静的撑开一柄墨黑的双人长伞,单手撑住,另一只手推着轮椅的扶手,走的缓且平稳。若不是步移景异并伴着沉笃的足音,方珩大概不会觉得,此时此刻她正被人推着前行。
余光里有人拿出手机来。
方珩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她的小苗绞住大地,立成一棵树,终于有了足以吸引任何目光的高度。少年人好看的脸上熨帖着温柔的笑容,简单的白衬衫和她头顶悬停不动的黑伞交相辉映着,组成一道足以行人定下脚步致以注目礼的风景。
方珩的眼眉微微挑起,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身影。直到小孩儿转回身,才落了下去,随着一并落下的是眼睑,她在心底长长的吐出口气。
“是不是有点刺眼?”
一只手随着声音递过来,盖在她的眼睛:“那我们休息一会儿。”
方珩“嗯”了一声:“成绩出来了么。”
“嗯,前两天出的,我好像考了六百三十多点。”
余烬歪头回忆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确定出那个准确的数字,她笑了下,把手里的黑伞转到阳光最炽烈的方位:“记不太清了,是于菁拿我准考证查的。”
余烬一直是个努力的孩子,方珩最清楚了,她其实对功课是很上心,备考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累积在一起,也绝不应对最终都结果是如此的漫不经心——她甚至连分数都记不清楚。
方珩几乎能想象,如果不是余烬的那个小同桌催促帮忙,余烬可能都不记得还有这一回事。
“很不错,恭喜你。”
余烬忽略掉她语气里的疏离,以指作梳,帮她散开长发,又轻轻拢起:
“不太行……”小孩儿声音从发顶落下来:“于菁说我给她丢了大人了……我听徐阿姨说,你当年高考的时候考了七百多……”
方珩淡淡的笑了下:“还记得你做的化学实验么,分数就是量杯上标定的一个刻度,当你读完数之后,它就什么也不代表了,重要的是杯子里的溶液……”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头皮被手指勾了一下:
“果然是能考七百多的人说的话……”小孩儿的手轻轻划过,在后脑和颈间几处穴位轻轻按压着。
以前徐安秋“借”过她的脑袋练手,所以方珩很快判断出余烬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她手很稳,找位也准。方珩静默了会儿,没问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烬烬有想去的地方么。”
手指在发间顿了下,像是被海妖阻滞的船只:
“宴北就挺好的呀。”余烬笑:“怎么问这个……”
“在想你大学的事……”
余烬“哦”一声,“有什么建议么?”
“……”方珩停了几秒:“我建议你出国去,体验一下不同的风土文明。”
余烬听着,伸手把落在方珩肩上的叶子拂开:“我觉得宴大不错,于菁说,宴大的金融、工管全国都很有名气,她觉得我这分可以冲一冲的。”
“你对这个有兴趣?”方珩微微抬了抬头。
“嗯,说不定就走狗屎运了呢。”
轮椅车继续上路,像是漫步目的又像是笃定的前行。
“喜欢这个的话……”方珩沉吟:“Stanford的金融、 Pennsylvania、Yale的工商管理都很不错,你……”
“宴大就很好了。”余烬打断方珩的话,微笑:“宴大很好,我和于菁约好了的。”
方珩没有就这个问题在说什么:“你要推我去哪儿。”
余烬没回答,脚步却快了些,她沿着庭院围墙,向着更深处走去,周围行人渐少,而在一个九十度的转弯之后,方珩的面前像是魔术似的,出现了一大片月季,黄的、白的、粉的,花香海潮一样漫过胸口,然后闯进去。
“怎样?”
小孩儿声音透出点儿轻快来:“就是这里了,我早晨无意看到的,比房间里桌子上花瓶里的都要盛很多。”
无意么……
“烬烬……”
“嗯,怎么了,方珩。”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她的视线落在这一片小孩儿为她炸出的烟花绚烂里:“我们还是……”
“回去是么?你想回去了?行啊、行,我、我就是来带你看看花的,看到了就可以回去了,走吧走吧,我、我推你回去了……”
余烬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语速又快又急,脸有点儿红,带着点儿语无伦次,一贯沉默安静的人一瞬间竟有了点儿话唠的神韵。
“不是的,烬烬。”方珩的声音很轻很轻,她吐出口气:“我是说,我们……”
“你渴了么,我们回去喝点水吧!”
“烬烬……”
“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啊,对了,阿姨昨天带了几个梨,回、我们回去,回去我削给你吃啊。”
第168章 推开
风景倒退着向后, 没有人再回过头去。
三次。
整整三次,她被小孩儿打断了整整三次。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方珩感到喉咙里轻微的窒息感觉。她用了全部力气提起来的话头, 再难以为继。
于是一路沉默。
余烬倒是并没有忘记她的承诺, 一回到房间就四处找刀子, 装水果的塑料袋被她弄出“唰唰”的声响, 让空寂平添些热闹。
或是她在尽力避免那近死的安宁。
“方珩,有南水梨,还有苹果……”余烬翻动着保鲜膜上面的标签, 自言自语:“我削给你吃,你吃那一种。”
“……”
方珩没什么胃口, 她靠在座椅上, 安静的看着小孩儿的身影,而对方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得到回应的意思, 她见方珩不答,就自顾自的说下去:
“吃梨吧, 是日本空运过来的梨呢……”
方珩想说其实苹果也是进口的,是日本青森有名的奥陆。可她想缓和下气氛, 却发现做不到。
是的, 她做不到。她此时此刻没有说句玩笑话的力气, 也根本笑不出来。
小孩儿扯掉保鲜膜, 去洗手间冲了,拉过把椅子, 靠着她旁边坐下去,就着垃圾桶开始认真削了起来。
剑拔弩张的笔挺枝条蜷曲起, 像是卷柏缩成柔软的一团。
方珩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别弄了,我不想吃的。”
余烬的手顿了顿,指尖纠缠的果皮落了下去,她抬起头,语气温柔又小心翼翼:
“那苹果呢,我削苹果给你,你吃不吃……”
她比保姆阿姨还像个絮叨的、反复说着车轱辘话的迟暮老人。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
“分手吧。”她说。
说出来以后,她感到肩头久违的如释重负。
和喉咙处空前的窒息。
“……”
余烬视线跳过她,先在床头柜上打量一圈,又落回手中的梨:“你看,那个苹果好大的,应该不会甜。方珩,你还是吃点梨吧,不要挑食。”
吱呀吱呀,刀子和水果继续亲昵的旋转,像是一曲贴面舞。
“我们分手吧。”
“……”余烬切下一小块儿,用刀尖插住,递过来:“你尝尝看,就一口,不好吃我们就不吃了。”
方珩推开她的手:“烬烬,不要在一起了。”
“那我先帮你尝尝。”余烬冲着她笑,刀尖方向调转,梨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方珩就看着她皱起眉然后吐了下舌头:“好难吃,怎么是苦的,日本人就吃这玩意儿?”
她把水果刀子放到一边,站起身:
“我去买瓶可乐,马上回来。”
“……”
小孩儿跑出去,足音如落雷。
也带走了这房间里全部的温度。
直到房间空了很久很久以后,方珩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她视线没有焦距的在房间里晃悠了会儿,突然伸手去,抓向那只小孩儿匆匆落下的难吃的梨。
直到开始握持物件,方珩才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不甜么……她想。
就着刀子划开的那个小小缺口,咬了下去:
“……”
汁水四溢,甘美异常,果香浓郁。
*
余烬匆匆出了房间,在走廊上没能再坚持着好好走上两步,她跑起来,越跑越快,飞一样冲进了卫生间。
凉水落下来,心也跟着落下来。
她双手撑住水槽边缘,腿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不能哭。
她看着镜子,看着里面表情扭曲到有些狰狞的人。
余烬,不要哭。
别哭。
不许哭。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时间早已经不是“一会儿”了。
她在方珩身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对方提着公文包,见她进来只是轻轻推了推眼镜,便把手里几份文件交给了方珩。
“那么方珩小姐,我就先走了。”
“嗯,您慢走。”
“好的,您也好好休息。”
余烬让到一旁,帮男人开门。等对方离开,她才走到方珩身边去:
“刚刚那是谁?”
“一个律师。”方珩说着,看都没看,就把手里刚刚从男人那里拿到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顺便拿下了小孩儿手中的可乐瓶子:“你的。”
余烬捏着不算轻薄的牛皮纸袋发愣:“这是什么?”
“是我在宴北的几套房子,里面有你现在住的那套,我把它买下来了。”顿了顿:“嗯,好像还有一个小门市,现在作咖啡店用……你有空在上面签个字。”
纸袋皱起来,土黄色像是地壳运动耸起。
“给我?”
“嗯。”
“为什么。”
“本来也是你的。”方珩淡淡道。
余烬露出个不甚明了的表情。
“在法律上,你属于第一顺位继……”
啪嗒一声,纸袋掉了下去,落在反着淡光的白瓷砖上,尖锐的角砸出一个豁口。
余烬身子僵住,只有头在很用力的摇晃。
而下一秒她就冲了过来,却在她身前停住,双手也只悬停在空中,脸上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惊恐。
“……”
方珩知道她会错意了,摇摇头:“不是,只是普通的财产赠与。”
顿了顿,她垂下眼帘:“你要上大学了,上大学以后专注学业,就不要出去乱兼职了。”
“方珩,你不要吓我!”
小孩儿表情没能绷住,声音里也泄漏出细微的哭腔来。
方珩没看她,眼神示意着她身后的袋子:“看不上?”
余烬一个转身跑回去,捡起袋子抱在怀里,又“噔噔”的跑回来:“要要要……方珩,你、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方珩静了会,突然转开话题:“我好多了,你不用每天都守在这里……”
“我喜欢这里。”
方珩很轻的笑一声,叹道:“还有人喜欢这里。”
“我就喜欢。”
“余烬。”方珩突然喊她的名字,语气也沉了下来:“去,去和你的朋友们一起,不要呆在这里了,我之后也会回家静养。”
余烬没问她要回哪个家,她清楚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她不问,死也不问。
“那我去你家看你。”她低着头,轻轻的笑:“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路的……”
第169章 亏了
方珩听完后清浅的笑, 然后叹口气:
“你走吧,文件签好字以后,会有律师联系你,以后就不要再过来了。”
小孩儿皱眉:“方……”
“余烬。”
方珩打断她, 她低头, 看着自己的手指, 想起那个一直都没来得及送出的戒指, 久违的用上的这样的语气:“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一起, 也有无数人分开,不要偏执,不要把得失聚散看的太沉沉重。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分手, 我们别把一场分手,弄成生离死别的肥皂连续剧, 好么。”
只这一次, 却不只是说给小孩儿一个人听。
“……”
看着小孩儿杵在原地不动,她又笑了一下, 这一次似乎更有温度了些:“以后……别太逼自己了。这些日子,你做的很好, 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和你交代了。”
“……”
但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以后少喝碳酸饮料。”
余烬没什么动作,也没什么表情, 她站在方珩身前不远处安静的看着她, 就像是森林里的鹿打量着陌生的旅者, 一样清润澄澈的眼眸。
然后死在微微叹息的枪口。
走吧……
方珩在心里和自己说, 然后张口:
“烬烬,你走吧……”
说完这句, 她垂下了眼,费力的握住轮子带凹槽的抓手, 然后转动,轮椅也随着被转偏了方向。无声的述说着抗拒。
“……”
脚步声响起,却不是渐行渐远的足音。下一刻,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温柔却倔强的掰开她的手指,按压着掖进毯子下面去。
“想去哪儿。”
余烬的声音沉稳平和,方珩从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的小孩儿做的太好了。
一切的一切,她做的都太好太好了。
“方珩,你想去哪儿,我推你去……”
阴影落下来,覆盖掉小孩儿大半面容,她背身立在光里,像是铜像手里直指天空的骑士剑,忠诚、刚强、笔挺,可铜锈色的暖光又不似石像一般冷硬。然后她目光落下来,柔软的像是亲吻,里面毫不遮掩赤诚的着迷,那是一种与性无关的迷恋,是对她的焦渴。
“……”
手指在毯子下面收紧。方珩轻微的恍惚了下,就听见小孩儿继续道:
“是窗台么……”余烬扭头,看了看轮椅朝向的方位:“我推你过去。”
“……”
方珩很轻的抿了下唇,小孩儿朝她走过来,靠她越近,她越要更高的仰起头来。而下一刻,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一如多年以前,她俯下身去,亲吻那个小小的影子。
想不到时间会将一切颠覆过去。
而余烬这个动作衬托的方珩的仰头,就像一场无声的索求。
小孩儿侧头贴着她耳边,沉声低语:
“方珩,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推你去。”
她语气虔诚的像是中世纪的效忠礼。
冻结的心脏咬住沸腾的血,方珩好半天都没能说什么,余烬说完这一句便直起身子,直到她将她推到落地窗旁侧,方珩才语带艰涩:
“你……猜到了。”
“方珩,”余烬盯住她眸子:“你是不是……站不起来了。”
“……”
小孩儿帮她说出这个以后,方珩只觉得无比轻松。
她点点头,吐出口气来:“是。”
“……”短暂的沉默过后:“以后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方珩。”
这个“一直”让方珩皱起眉:“你二十岁了。”
“嗯。”
“二十岁了,还算不过这笔账来么……”她这淡淡的态度让余烬感到一阵刺痛。
这口气让余烬想起,她在某次考试作弊之后,方珩的语气来,只有这些时候她才像个精明算计锱铢必较的商人。
利益至上的商人。
“……”
“余烬,这二十年,你吃的亏还不够多么?”她看着她,表情淡漠,目光严厉可畏。
余烬愣了愣。
“有些事情,不该你来经历,不该你来背负,更不该你来承担。人不是带着原罪生下来的,人这一生不是为了赎罪来的。你没必要被那些包袱拖垮,所有的一切,你的身世,你的过去,你的遭遇,还有……我。”
“你不是……”
“我是。”方珩淡淡道:“余烬,我是。”
“方珩……”
“余烬,你才二十,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会往上走,一直爬到顶端去,会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景。我和你不同,我已经三十二了,未来不会再站起来了,你这段路程,我早已经走过去了。你说你要跟着我,可我又有什么值得你追随的呢。你正在走上坡路,你会变的更好更自由,你的未来会更好的。而我面前只有波谷,只有年老色衰病痛缠身,只有不良于行需人看顾的中年老年,余烬,你现在还不明白,这是多大的负累,你现在不懂……”
她身体赢弱,又一下子说了太多话,以至于身体微微起伏,声音里也带了点儿喘。
可她只是笑了下,伸手把小孩儿的可乐易拉罐拿起,对着口仰头猛灌了几口下去,放浪不羁的像是个纯粹的江湖人。
余烬从没见过方珩如此。
咖啡色的水珠顺着细白的颈落下来,方珩也毫不在意,她轻轻推了推小孩儿的手臂:“余烬,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
余烬看了她一会儿,或者说盯着她脖颈处那颗水珠好一会儿。
是的,是的,方珩说的没错,她给不出任何的承诺,也不能保证任何未来。
方珩看着小孩儿的表情,很轻的笑了下,她抬起手,似乎想要碰碰余烬的脸,可辅一抬起,只在空气中顿了顿,便落了下去。
她还没能习惯,她现在已经做不到这个了。
余烬也察觉到这个,她感到一阵细密的痛顺着骨血蜿蜒上来。突然听到方珩没头没尾的说一句:
“烬烬,你很好。”
“……”
余烬抿起唇:“是你教的好。”
她突然伸出手去,轻轻搂住女人嶙峋的肩骨,低下头,轻轻吮吻掉她颈间的液滴:
“可是方珩,你也亏了……”
“什么?”
“我。”余烬轻轻说:“我也是个麻烦,你带我回家,你自己也做了赔本生意……”
方珩噎了下。
“你从来都不算你自己。”
牛皮纸袋晃了晃,轻轻平放在她腿上。小孩儿尽力扯出个笑容来,可眉眼皆苦:
“方珩,你亏大了……”
“烬烬,我和你不同。”
“是,我们是不同的,”余烬亲了亲她的发顶,轻轻道:
“但不会一直都不同。”
*
那一天,方珩没能将小孩儿“赶走”。
而一件事情言至尽了,就在难以开口了。起码对于方珩而言,是这样的。
小孩儿依旧每天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却又把她小心的罩在了黑伞的阴影里。她有时候会拨弄她的发梢,有时候会轻轻捏捏她的小指。
她甚至有时候会给她念童话书。
读了几次之后方珩有点无奈:“余烬,我三十二了……”
余烬却笑而不语。
但方珩感到一种无声的分寸。
她知道,余烬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可小孩儿待她,却没有一点不同。
如果有,那可能是她不再向旁人介绍她是她的女朋友这件事了。
小孩儿也没有丝毫要接触别的女人或男人的意思。方珩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做些什么,但她很多时候会替小孩儿感到可惜。
她不懂她选择了些什么,又拒绝了些什么。
可小孩儿用行动摆明出执拗和倔强来。
余烬最后也没有选择更远的学校,但她也没能如于菁所言,幸运到冲到宴大最好的专业。她服从了调剂,进了另外的专业。
“阿呀呀,烬烬差一点儿就能学我选的古生物学了!真的是太可惜了……”
楚光看着余烬的录取通知书直叹气,一旁的邓思影没好气儿:
“她真学了你选的这什么鬼才倒霉了吧……”
是的,余烬没时间弄这些,除了想学的以外无可无不可,是楚光看着顺眼瞎填的。
“怎么就这么把我写的二三志愿给跳过了呢,不科学啊……”
她和邓思影双双出国,开学时间更晚一些,没有开学压力,甚至有时间精力帮余烬打点行李。
方珩是后来才知道,余烬竟然有胆量让自己那宝贝妹妹做这事儿。她看了余烬志愿单也是长出了口气,楚光真是心大的可怕,三个备选专业,除了排最后的新闻学能看,前两个是什么鬼?方珩如果不是知道小孩儿们关系挺好,估计会觉得表妹这是“有冤报冤,有仇寻仇”来的。
第二专业考古学也就罢了,她知道小光迷某大热ip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古生物学?
“是啊,万一以后我去哪里的探险,烬烬懂这个不是很提升生还几率……”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一旁的人一把捂住。邓思影冲着方珩投去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可方珩莫名觉得小姑娘那笑容,补完应该是: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又调皮了。
趁着余烬忙,楚光悄咪咪的把方珩“拐”到私密处问她:
“姐,你把烬烬甩了啊?”
方珩神经跳了一跳,没肯定也没否认:“怎么问这个?”
“啊,就,烬烬她不许我们开你们俩的玩笑了……”楚光耸耸肩:“然后我就猜啊……那总不能是她甩你吧?哼哼,她敢!反了她了,我这还没出国门呢,她就敢有这个胆子了?”
顿了顿,楚光凑过来:“所以,姐……你、你还真甩了烬烬啊……”
方珩被楚光这表情弄的一阵好笑,她叹口气:“小光这是来批评教育我的?”
“啊呀……不是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呢!”楚光一脸被踩了尾巴的表情:“我觉得吧,其实烬烬她对你还挺好的,你不知道你没醒的时候啊,她……哎呦!差点儿说漏嘴了,不可说不可说阿弥陀佛……”
方珩:“……”
余烬对那件事的情绪态度一直埋的很深,面上一点也不现,方珩其实有点担心她。
“那她……”方珩犹豫者措辞,楚光却抢了话。
“你问她怎么样是吧?我就知道姐你心里还是有烬烬的嘛!嘻嘻嘻,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状态还挺好的,应该没有太大影响的……”
“是么。”
方珩轻轻点点头,转动轮椅正要回去,却听楚光接着说:
“她说无所谓……”
手指微微收紧。
“她说你要分手几次,她就再追几次。”
第170章 威胁
方珩有点恍惚。
方珩说不明白, 在她听到小光的话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但大概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宇宙诞生前奇点稳态的亿亿万分之一毫秒,感性一脚踩在理智头上, 挥舞起旗帜。
她有一瞬的动摇, 但下一刻烈火窜起, 将那支零破碎的一切焚烧殆尽。
兜兜转转, 她又回到了原点。
她可以, 但不行。
她没有再刻意以决绝之姿把小孩儿推远,看着那个背影,她想起上学的时候学过的, 投资与生产有累积放大效应,经济过度扩张之后, 周期性回落一定要遵循“软着陆”的方式。
和小孩儿的这段关系也是。
余烬说, 她们不会一直不同,是的, 她的小孩儿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明白这一切, 会变得世故老练而深沉——她现在已经挺“深沉”让人看不透的了。等到她见识了这世界的宽广,便不会再只绕着她转了。
小孩儿会自己走远的。
她在等。
等……
对于这事方珩没有一丝松动的痕迹, 举止间那种细微的“不同”, 她知道余烬会察觉的。她是世上最敏感温柔的孩子, 她会注意到, 并为此献上分寸。
也许是抗拒着什么,她也不曾提起。
尽管仓促, 但小孩儿的大学生活还是开始了。
余烬就像每一个被推上跑道的青年人,在枪声响起之后, 就必须遵照这社会的规则,一往无前的向前跑下去,可以停下,可以跌倒,甚至可以在地上趴一会儿,但不能回头去。
小孩儿没有在学校办理统一住宿,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开学以后有半个月的封闭军训,方珩再没有见到过有大把空闲时间的小孩儿。
但余烬还是每天都两头跑,有时候甚至来不及换下训练的迷彩服装。
不得不说,经常被学生调侃成“绿壳龟”的廉价的土绿色,穿在小孩儿身上竟显得英气逼人。在医院里闲着没事做,方珩用手机关注了小孩儿学校的官博,发现最新一条关于军训的推送,配图就是余烬的侧身照,锋锐的眼神和笔挺的身型,显出金戈铁马般萧索。
小孩儿没看镜头,也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瞬,她已经被镜头永远的定格,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显得有些孤冷。站在一群被阳光“摧残”的打蔫的祖国小苗之中,显得格外出挑。
方珩鬼使神差的存下了这张图片。
晚些的时候,照片里的小绿人晃到了她眼前。
“这个……”小孩儿注意到方珩打量的目光,眼睛弯了弯,有点不好意思的拨了下头发:“……有点儿傻是不是,晚上临时开了个小会,没来的急换……”
不,很好看。
“你吃过晚饭了么?”方珩别开视线,只用余光攫住那条墨绿色的影子。
“我买了煲仔饭……”余烬把袖子撸到手臂,把手里的保温箱放了桌上:“迎新会的时候听上一届的同学说学校附近必吃的店,我带了点儿过来,你尝尝。”
方珩摇摇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余烬笑了下,像是夜幕绽开的礼花:“你……医院的饭你不爱吃,每次吃不了几口……”
“……”
——你挑食。
方珩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小孩儿没说的话补全。
她接不上什么话,索性假装在看书。然而那边砂锅盖子打开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瞟了一眼那个方向。
太香了。
醇到粘稠的香。
她想起某个日本的动画片里,主人公随便做点什么吃的,掀起锅盖的时候都晃的满屋子金光闪闪的画面。她以前觉得也太夸张了,但这一刻,似乎有点明白了。长久以来医院里清汤寡水没有咸淡味的食物让她提不起胃口,嘴里没味,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煲仔饭为什么是这个味道……”她微微皱眉,喉咙却忍不住动了动。
美食真的是人生一大救赎。
“有点儿怪是不是,老板好像改良了做法……”余烬一边说着一边端给她:“海参乌鸡的,方珩你尝一点儿。”
身体诚实的疯狂分泌唾液,为了压住吞咽的动作,方珩用说话来遮掩:
“外卖还赠砂锅?”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傻的问题,头顶上方小孩儿乐了:“当然不是,这个要还回去的,方阿姨有点儿缺乏生活常识哦。”
“……”
方珩不说话了,也没有另一张嘴给她说话用。
参鸡熬出的老汤被砂锅全部熬煮进米里,给每一粒饭镀上了金色,却不粘连,颗颗分明像是爆珠在嘴里化成汁,那些边上熬干的硬壳恰到好处的酥脆,却不老硬,参丝和鸡丝间杂在其中,点缀上几块煎炸到外酥里嫩的土豆,和一小碟解腻的酸汤萝卜,简直让味蕾重获新生。
小孩儿就反坐在一旁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顶住,笑着看她。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伸出手,拉了拉方珩的袖子:“差不多了,方珩,你胃弱,别一下子吃太多。”
“……”
方珩顿了下,看着面前还剩下的大半,感到一阵可惜:“我没事……”
“不行。”
小孩儿笑嘻嘻的从凳子上蹦下来,走到她面前端起砂锅,放到了一旁桌子上。
方珩:“!?”
她呆了呆,没想到小孩儿会“决绝”的直接端走她的碗。她手里还举着筷子,那样子有点傻气。
“浪费。”她抿抿唇。
筷子也被收走,放到了一边。
“不会。”
余烬帮她端了杯水,然后竟然拿了双筷子直接就着砂锅吃起来。
方珩:“……”
她顿了顿:“抱歉,我不知道你没有吃晚饭……我……你……你去吃点别的吧……”
“浪费。”
然而,当下一次小孩儿又带来了什么来的时候,方珩坚决让她自己吃,对方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诺,我买了两份,不要浪费。”
方珩觉的,小孩儿大概已经完全摸透她了。
过了些日子,楚光和邓思影也要出国了。临走的那天,余烬发消息给方珩说晚上可能不能过去了,她要去机场送送她们。
——好
对方几乎是秒回,余烬看着手机,轻轻笑了下,旁边一个女生小声嘟囔:
“原来余烬会笑哦。”
“说不定是男朋友消息呢~”一个胖胖的男生冲着女孩儿们挤了下眼睛。
“啊,”一旁一人接话:“不是吧,余烬没有对象的哦,上次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她自己说的。”
“真的假的啊?”小胖子眼里发亮,像是饿虎扑食的前兆。
“算了吧齐肥羊,你没戏的。”
男生叫齐飞扬,但人有点小胖,胳膊藕节似的,手指像是饱满的小萝卜,人也跳脱,于是就得了“齐肥羊”这么个外号。
“切,白玲玲你呀,头发长见识短,哥哥我看起来是那么饥渴的人么?你们有点儿商业头脑好不好,美女的一手情报是很有商业价值的!”
余烬没听到她们说话,手机正要收起来的时候突然又震了震。
——不用和我说,多和同学们相处,你刚开学也比较忙,好好学习,不要两边跑了。
“……”
——好的方珩,我知道了。
这一句之后,再没有回复了。
余烬看了好一会儿,才默默的把手机收起。哪怕她现在已经清楚方珩的态度,但胸口还是难免漫出大片空茫的难过,这是她控制不了的。
晚些的时候,她去机场送楚光和邓思影。
楚光似乎有点儿不舍,刚和家人哭过一顿,眼睛像是兔子似的。见到余烬过来,眼见着就又要落下泪来,却被对方手里的小东西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
“给你的。”
余烬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只黑色的钢笔,样子不算坏。
“钢笔?”楚光接过去,摸索着上面的暗纹,有点儿哭笑不得:“升学礼?送钢笔是……为了让我好好学习?哎……饶了我吧烬烬!本来还想哭的,看到钢笔都哭不出来了……而且,你也太没有仪式感了吧!也没有个包装盒什么的,烬烬啊你给仙女送礼物,要精致一点!”
余烬“哦”了声,“不是礼物。”
楚光:“……”
“那你?”
余烬把人拉到一旁,低声说:“是个防身用的小玩意儿,国外近来不太安全,你自己小心些。”
楚光十分感动,立刻给了余烬一个熊抱,然后拿着笔在空气里挥两下,像是女侠拿着峨眉刺:“呜……我知道了烬烬,要是有人对我不利,看本仙女戳不死它!”
“……”余烬叹口气。
“这不是笔……”她压低声音:“……是只迷你的电/击/枪,虽然不显眼,但是被这玩意儿戳一下,就是一米九的壮汉短时间也起不来的,你用的时候旋开笔盖,直接戳过去,很好上手的。”顿了顿,她补充:“但是没有情况不要自己拧着玩……”
楚光讪讪的把手从笔盖上拿下来。是的,她差点儿就拧开了。
楚光也压低声音,仿佛特务接头:“卧槽烬烬,这么牛啊!你从哪儿弄的啊!我只听过什么防狼喷雾,什么报警器,鸡肋死了,现在已经有这么高端的玩意儿了吗?我想帮小邓也买一只!”
余烬却摇摇头:“抱歉,暂时买不到了,这属于违禁品。”
“啊……”楚光有点儿遗憾,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精神:“看来以后得本仙女罩着她了哈哈。”
“这个不是逞英雄的,这是保命的。如果真的遇到危险的事儿,放倒了人就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赶紧找警察知道么……”
“但是……这么危险的东西可以带上飞机吗?”
余烬却笑笑:“放心。”
临近登机之前,两人又抱了她一下。楚光软靠在她怀里,却悄悄在她耳边叮嘱:
“烬烬,你可照顾好我姐,你可是我钦定的嫂子……你、你可不许赶时髦养什么鱼、当什么海王啊,也别瞎撩大学里别的小姐姐、小妹妹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钦定的嫂子……
余烬:“……”
“嗯,不会。”
“那拉钩!”
余烬拗不过楚光,只好伸出手去,任由对方勾住手指,听话唠念念有词说着很有年代感的歌谣。
少年人面容沉静,安静的时候让人心情宁和,她说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极有分量感,能让人轻易信服。楚光盯了她那张有着与年岁不符表情的脸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下。
“……一百年,不许变……烬烬,你要是敢胡搞乱搞,我就……我可就啊……”
楚光一时没想出词来,突然灵机一动,然后把笔在她肚子上戳了戳:
“我可就……嗯哼……你懂的啊……一米九壮汉们可都怕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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