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汇演
一转眼, 新生军训已然进行到了最后一天。按照惯例,学校会有一场院系的集体汇演。
于是前一天晚些的时候,余烬不经意的向方珩提了句:
“方珩,明天我们学校有活动……”
方珩“嗯”一声, 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书页:“以后不用向我说这个, 你忙的话, 就不用过来了。”
“……”
余烬没能说下去, 她其实是想她问她, 在医院闷得久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的。
但视线只在她腿上停了一秒,她便无法抑制的胸口一梗。哪怕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她发现自己还是在奢求一种叫“奇迹”的东西。世界每天都在变,每个人都在向前走, 就连她自己也是。
可她却永远囿于旧日。
“好。”
余烬说着走上前, 帮女人把台灯扭到适合的位置。
依旧是一声飘飘忽忽的“嗯”,方珩依旧没抬眼, 她似乎整个人都陷在薄薄的纸页里,明明电子书已经那么普及, 可这个人依旧偏爱油墨的气息。余烬扫了一眼书的封皮,又垂下眼:
“那我先走了, 你早点休息, 不要看太久了。”
这一次连回答都没有。
直到小孩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女人的眼才放开了攥紧的那行字, 视线不甚明朗的眺向远去的足音。
书本落下来,脊棱打在腿上, 像是戒尺,可女人的脸上却什么异色也没有。
*
汇演的项目每年都一样。平常的班级走方队、列队打军体拳, 而在各个班级选拔出的体能素质更优异者,经过层层考核筛选,组成特殊的一队。他们不参与通常的普训,而是接受更高难度的集训,每天还有加训的时长和内容,就是为了在汇演这一天,完成节目中的点睛之笔:模拟实战。
说是实战,其实却更类似一场大型表演——每个学生的行进路线和具体指示早有安排。在操场上模拟一场两军的冲锋陷阵。其中不乏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如爬悬索、跳火圈、穿越障网……甚至过程中会模拟真正战场上的炸/弹爆破。
余烬因为身高较一般女生要高些,身材也比较好,原本也被选定。但因为加训的时间长,而她要赶时间去医院,便借故推脱了。女生能被选拔入校队原本就是很光荣的事,班里的同学们为此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然而汇演的当天,原本参加校队演习的男生,在昨晚庆祝军训结束的聚餐上吃坏了肚子,没办法参加今天的活动。而他承担的又是个特殊跑位,并没有替补队员。
负责排演的干事围在脸色蜡黄、刚从厕所跑出来的男生身边,都要急疯了,却也没能想出什么好的对策。
男生一脸沮丧,甚至要带病上阵,可没走两步又突然眉头一拧,反身向着厕所跑去。
“能不能找去年上一届的学长学姐们替他呢?”
班里的体委也帮忙想办法,毕竟,自己班的同学临时出岔子,是很影响班级荣誉的事情,况且昨晚出去聚餐的他们也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
“我们能想不到这个么?”管事的小干事有气,口气不是很好:“要是能联系到,哪怕是在学校里面,我们早就呆人过来了,你们这一届可真行,都说了军训期间不得外出,不得外出……”
体委红着脸抓着后脑寸许的头发:“那、那能现在找个人替他么?临时训练一下?李立他是真的不行了……”
“呵,临时训练?你当是卖菜去啊,喊一嗓子就妥了?”对方面带讥讽:“他的走位要匍匐前进、爬绳索还要跳那三个火圈,到时候是真的要点火的。最后还要冲到场中点烟/雾/弹。临时训练?你要不训练训练,你当我们这些日子白天夜里的忙活是打发时间呢?我也是醉了,学校的公演项目就让你们一个班给毁了,你们知不知道今天市里领导要来视察啊!”
这几声斥责让一个班的同学面上无光,纷纷小声嘀咕起来,有女生愤愤的和周围人小声抱怨:“这么重要的话,你们不知道弄个后备方案啊,干什么吃的……”
然而她原本声音并不大,可不知为什么,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最后这一句话□□事听了个正着。
“你,出列!说什么呢!你能耐你别再底下开小会,来来来,你过来说,你和我说!”
女生从小到大没被人当众着么吼过,一瞬间眼圈就红了,可那干事依旧不依不饶,似乎积聚的怒火终于有了宣泄口:
“你叫什么名字,你给我出来!”
女生站在原地没动,然而女生身后的队伍却动了动,一个人走了出来。
“低姿匍匐障碍网,火圈,爬绳,定点爆破……”出列的人眯起眼,眺望向操场的方向:“你说,还有什么。”
她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土绿色的迷彩服熨帖在身上,领口锁到最高,帽子正在额前,不像旁人挽裤腿撸袖子,即使身上衣服是在偏肥大了些,她也只是吧收口处牢牢扎紧。
说来也是奇怪,旁人穿上都像是偷来的衣服,在这个人身上竟没有一点儿不搭调的感觉。安静站着的时候背影锋利,反而有种诡异的和谐之感。
就仿佛这一切合该如此。
可她说话的语气却沉凝,让所有情绪化一瞬间偃旗息鼓。大概是她的用词太过专业,就连刚刚愤怒的干事都愣了半晌才答,语气已然有些不同:
“没了……就这些还不够么……”
女生“哦”了一声:“我能。”
她扭过头去,安静的看着对方:“我可以,但你得和我说一下细节。”
“……”
十几秒的沉默,身后爆发出了空前的小声嘀咕,同着这些声音的还有干事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
“嗯。”
“可是你一个女生……”
“我可以。”
又是短暂的沉默,干事回头和身边人讨论了几句什么之后,又转回头来,但脸上疑惑更深:“你真行?”
余烬嘴角晕开一个笑,“我们高中也表演过这个,我做过这些。”
“害,我说呢!”
对方恍然大悟,脸上铺展出喜色来,口中却还抱怨:“怎么不早说,你赶紧跟我们过来,你要是做得好,这次就算了,就不扣你们班的班级分了……”
约莫是余烬那句“我做过”让对方“印象深刻”,几个学姐学长有心要给这个新兵蛋子来个下马威,在一开始就增加了难度。
那些原本的动作里,因为时间太短没办法速成,而被删减的部分现在,全部加了回来。
比如爬绳的最后直接朝着目标跳过去、跳完了火圈还要衔接两个前滚翻、甚至是点完了烟/雾/弹/之后,还要模拟一个被气浪掀向后的空翻纵跳动作……
所有的这些,其实干事们也并没指望这个新人能做到,只想吓吓她而已,然而余烬只边听边记和对方走了一遍,第二遍就已经完全不需要别人提醒了,她熟稔的像是“台下十年功”,就连等着看好戏的干事们都惊了,有人小声嘀咕:
“卧槽……专业的啊……”
“怎么感觉比之前那个还好……”
“这女的谁啊?”
而发现了余烬“可塑性”极强之后,学姐学长们也是彻底玩儿脱了,余烬这个优秀的“演员”成就了一群“导演”的宏大理想。再没有什么理想丰满但现实骨感的问题困扰了。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余烬都能完美的诠释。
“这里能不能加一个跳?”
“行……”
“这里再加一个障碍吧,让她跳过去。”
“好……”
“要不在绳上荡一下?哎,你们去给她试试这个绳子够结实不……”
余烬:“……”
她感觉她就像个耍杂耍的。
而这所有的一切,造成了演出结束后的不小轰动。不仅同学们眼前一亮,就连一直昏昏欲睡的领导精神都为之一震,给出了“很有新意”的评价。
然而这一切的初衷,不过是方珩不来的话,余烬不用照顾她。去走方队或是参加汇演,她其实都没什么所谓,索性就帮了那个女生一把。
哪怕这小小的汇演,对于接受过严苛训练的人而言,并没什么难度。但一场汇演结束,余烬也难免出了一身汗,回班级的一路,引来了不少炽烈的视线追随。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渴求旁人关切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母亲的、村里人的、白苏的……
但是没有。
而现在——
看啊,全世界都在用这样的视线注视她、打量她。
可她早已经不想要这些了。
然而:
“哎,你看看,你看看啊,那边儿怎么还有个瘸子来看表演啊……”
嘈杂中,一阵女生的嬉笑如落雷贯在她耳中。
余烬几乎是一个急停,寻着声音的来处张望,却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她又原地像是宠物狗一样打了个转,这才终于在远处角落里,看到一个拄着拐的、头发花白的老妇,正费力的想要捡起一个水杯还是什么。
余烬就这么看着,连路也忘了走,她愣愣的站在那,像是入了魔。
“啊……你说她啊。以前总在我们学校捡废瓶子,好像是出了车祸吧?还是怎么了,就在校门口那岔道那里……能治就是没钱治,然后就瘸了,那肇事司机也跑了,一分钱没赔她。学校里看不下去,就给了个清洁工的活儿,其实老婆子也做不了什么的,就当救济贫困户了……”
“她来这里干什么啊……”
“她啊,就爱凑和小孩儿们,可能是自己不利落,想看看别人蹦蹦跳跳吧,谁知道呢……”
一步,两步……
三步!
风声……
呼啸的风声舔吻过耳廓,余烬突然跑了起来,她跑的太快了,像是百米冲刺的劲头。
但很快,她减速,然后停下,立在了脏兮兮的女人身前。
对方似乎有被惊扰,抬头张望,弓着身子的模样很有些滑稽。看到是个小姑娘,老人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漏风的齿,也不说什么,就“嗬嗬”的笑,像是老旧的风机。
余烬没笑,她把老人扶了起来,又帮她捡起那个她努力去抓,却抓不到的——一只瓶身带着褐色糖渍的可乐瓶。
余烬抽出湿巾,把瓶子擦擦干净,放进对方手中。
老人显得有点受宠若惊,手无措的攥住握柄,呜呜呀呀的絮叨着什么,可余烬全都没有听清,她只听到,那如山岳一般压的她喘不过气的:
谢谢……
谢谢啊,
谢谢。
余烬用力摇摇头,她想回老人个笑脸的,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做这些。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班级的。
也不知道同学们是怎么欢呼着包围过来,将她托举起又抛向高处的。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一瞬间的,在一场热闹的狂欢里无声的崩溃了。
等到同学们发现的时候,看着一脸水痕的、和刚刚场上判若两人的少年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哪怕在方珩和她说分手的时候,她都没有哭了。
*
而在不远处,另一个方向,有一道视线攥住小孩儿的身形,从始至终。
她没什么表情,神色也是淡淡的。
只是一双手在薄毯下面,死死的掐住腿上的软肉。
第172章 消息
——方珩, 今晚有一场和教官的送别会,我不过去了。
余烬感到凉风掠过脑后,细小的刺痛窜上来,绞住她心脏。
在全是人的操场上哭出来已经很丢人了, 她不想这个样子见到方珩。于是女孩儿垂下眼帘, 大口的吞咽着空气:“抱歉, 我晕高……”
“啊, 这样啊哈哈……”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相互打着哈哈,又看向余烬,气氛缓慢的松懈下来。
有人递上拧开的矿泉水, 余烬接过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她仰头灌了几口, 然后微笑着道谢。
可下一刻, 那种喉头窒息的感觉又冲上来,她攥住手机。
离她最近的女生敏感的察觉到一丝不同, 她看到余烬手机屏幕上的两条消息。第一条和她平常发给家人的消息没什么不同,但第二条:
——嗯, 这是你自己的事。
她多留心了下聊天框上面的那个名字。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余烬是没有和所有人说真话的。
但她很高兴余烬能参加聚餐, 她原本是推说有事的。
老实说, 这是个并不怎么合群的女生。或者说, 是群不怎么合她。她不住宿, 没有玩的好的同学,休息时的话题她跟不上, 卡牌游戏也从不参与。最多的时候是在发呆,真的发呆, 站在那里可以一动不动的发愣好久,像是个没什么气质的军姿。而叫她的时候这个人会有种仿若初醒时的恍然大悟,有点儿呆却又有点儿可爱。眉目里的英气被松散温和表情包裹住,笑起来像是礼炮散在夜空。
她多看了她两眼,于是就无意间看到了之后的对话:
——方珩,聚餐可能要喝点酒。
——你已经成年了,我不会管。
方珩……
女生在心里默念了遍这个名字。
于是那天晚上余烬真的喝了酒。
敬教官的时候每个人都喝了几杯,这也不奇怪,刚刚披上“成年人”外套的孩子们总是迫不及待的像世界炫耀新衣,就连她自己也喝了。而余烬又是全班的功臣,李立拉着几个男生和她撞了好几杯,然后是班长,还有起哄的委员们。于是轮到她的时候,余烬的脸已经很红了。
“那个,余烬同学……谢谢你帮我。”
她一只手举杯,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扣住一小团线角。而对方看着她,神色间里是明显的困惑,似乎对这谢意来的有点儿莫名其妙。
但她只是“啊”了声,没有问,就直接喝了一口。
“哎……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什么?”余烬不解的皱眉,眼睛也跟着眯起。
“……”女生吐吐舌头:“上午的时候,要不是你我就要被那个更年期大姐骂死了……”
“哦,”余烬想起来这是谁了。想了想,她点头:“对。”
“……”
这个“对”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应该说“没事儿”或者“没关系”吗?
“余烬同学,你是醉了吗?”
“还好……”余烬确实有点儿醉了,她原本就没什么好酒量,手术后取出那玩意儿对酒精就更没什么抵抗力了。
“你在哪儿租的房子?”
余烬报了个小区名。
“啊……你住这么远啊……现在都这么晚了,怪不安全的,要不你晚上去我们宿舍住吧,别一个人回去了,我去和我们宿舍长说一声啊。”
“不用了……”
“没事儿,我们宿舍长很好说话的,她们肯定都超欢迎你,而且现在阿姨也认不出谁是谁……”
“不用,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余烬打断她,语气冷硬的没有一点儿转圜,根本没半点儿拒绝别人的好意的委婉。
女生长这么大,就没这么“热脸贴冷屁股”过,被她突然掀起的表象下面露出的真实冷淡弄的噎了下。她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但已经很勉强了:“那让我们那些男生送你回去,让李立去,他不是正好欠你个大人情么……”
“不用。”余烬闭了闭眼,放下杯子倚着椅子背松垮垮的站着:“太麻烦了。”
“那我送你回去。”女生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拧了起来:“不麻烦别人,我送你回去好吧?我也欠你人情。”
余烬似乎看了她一眼,女生却偏偏在这一眼里看到些无奈的神情。
她回忆了刚刚的对话,没觉得自己哪里说的有问题。
而她不知道的是,余烬的意思不是怕麻烦别人,而是嫌别人麻烦。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余烬稍微正色:“不用你送我回去,我自己可以。”
女生扁了扁嘴:“……没事儿!你下午不是哭了么,我有点儿担心你出事儿。”
“我那是有点儿晕高……”
“骗人。”
“……”余烬没说话,但是眉头却皱起,五官轮廓显得肃然。
“你其实心情不太好吧,对不对?”
“……”
女生觑着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余烬,其实我看见你帮那个瘸腿的奶奶捡瓶子了。”
在某个词掠过的时候,她感到对面的人表情更似乎难看了些。
“你想说什么。”
“我想帮你。”
这句话一出口,女生感到余烬吐出个短促的气声,像是嘲讽。可偏偏语气却缓下来。余烬叹口气:“行,那你帮我和他们说一声,我家离这里远,就先走了。”
“行……啊?走?”女生满口答应下来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但余烬再没有回答了。
她颓然的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点儿失落,余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才意识到余烬大概是真的醉了——那个人忘记拿自己的外套了。
她有点儿担心起她来,脑子里乱糟糟的,生怕明天宴大会登上新闻的头版头条。
她把她的外套拿起来,感到左边有点儿偏重。
这个傻瓜,怕不是钥匙都忘记带了!这么想着,她便伸手检查余烬的衣服的口袋,先露出来的是只羊脑袋,布有点儿老旧了,有些地方有点儿脱线,颜色也早已经不是原本的奶白。她没想到那个人身上竟带着这么软萌的挂饰。
翻人家的口袋,哪怕有再光明正大的理由,却依旧没办法做到理直气壮。于是,当口袋里的另一件物品震动起来的时候,女生一个激灵差点儿把衣服掉到地上。
手机……
她连手机都忘带了……
这下好了,她现在即便知道余烬忘带钥匙,都没办法提醒她了。
手机持续震动着,屏幕闪烁,像是无声的催促。她没办法,只好把电话拿了起来。
方珩。
这个名字……这个人……
犹豫着要不要接起,震动约莫是到了时间突然戛然而止,只余下女生呆呆的拿着手机发愣。然而,屏幕马上再次亮起,熟悉的嗡嗡震动声音,显示的依旧是刚刚的名字。
又是……
女生盯着那个名字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按下那一抹跳动的绿色,直到再次到达时限,震动停止。莫名其妙的,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再打一次。
第三次、第四次……
对面的人像是不知疲倦似的,不是说了,不会管的么?那现在又打电话做什么?
第五次、第六次……
女生开始有点儿烦躁,这个叫方珩的,是不是整天就捧着个手机闲的没事儿干啊!
第七次……
这一次刚一开始,她便黑着脸直接挂掉了对方的电话,她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也是这一次后,对方没有再继续了。手机一瞬的乖巧安静让她有微微的不适应。停了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手机电话并不是“轰炸”她的,这是打给余烬的。
心念至此,女生又开始有点儿心虚了,她恨不得直接打开手机把刚刚的记录清除干净才好。但怎么可能呢,现在睡的手机没有密……
“我去……开了!”
周围的人被女生的惊呼吸引了注意:“什么开了?”
“没、没有……没什么……”
几人疑惑的看看她,又纷纷转过头去。
女生表情如常心里却异常震惊,余烬的手机竟然没有密码……她默念着“我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看”的打开了通话记录,暗戳戳的把里面的“方珩”删掉,做完这一切,屏幕上方却弹出了消息,依旧是那“阴魂不散”:
——余烬,你在哪,你到家了么。
——如果你还在外面,我找人去接你,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
看到这个,女生顿是联想到刚刚自己那“好心被当驴肝肺”的经历,她撇了撇嘴。
不安全……哼,她刚刚不就是这么说的,大晚上的一个女生自己回家不安全啊,可余烬不就死犟么,她又不要人送。而且她都说了要亲自送她回去了,人家还不是拍拍屁股就自己走了。呵,还找人接,真要是这么在意的话,那就自己过来找呗,光说点没用的。
打量了几眼,还是看出些许不同,对方每一句话末尾的句点都齐齐整整,联想到刚刚的电话,这个叫方珩的大概是有强迫症的。约莫是几秒后,又来了信息:
——余烬,如果看到消息了,请回复一下。
即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无奈,女生已然没有回复。
这一次停了很久很久,新消息都没有再出现。女生几乎以为这个叫方珩的大概是放弃了。不甘心的又守了会儿,她才确定不会再有消息了,可正要把余烬的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烬烬,我没法去找你
这一次,就连句子最后的句点也不见了。
第173章 酒品
女生想了好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带着点儿好奇,她犹豫着回了个“不是本人”。
然而,对方的电话几乎是在信息发出的下一秒打进来,只是这一次, 她没办法不接了。硬着头皮揿下接听键, 女生把话筒拿的稍微远的些, 避免遭受河东狮吼。
然而……
“你好。”
是客客气气的问候, 语速不急, 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你好……”
这个叫方珩的女人有着低沉柔和的女声,女生不得不承认, 这人的声音挺好听的。
只是有点冷。
是的。冷,冷淡。
哪怕是如此温和柔软的声线, 都掩不住对方语气里的那种不热络, 女生感到头皮发炸,这是比泼妇更要难缠的角色。
“你是她的同学吧, 余烬还好么,她现在你身边么, 方便让她接电话么。”
平和的词汇精准的码放堆积,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充斥着满满的信息量, 她也不过问她刚刚的事情, 不追究为什么要挂她电话, 甚至不问她是谁,从头到尾每一个字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余烬。
女生顿了顿, 心中涌起微妙的不适感。对方越是这样,她反而不想好好回答:
她轻飘飘的“嗯”了声, 尾音上扬着:“你是谁啊,找她有什么事么,急事儿我可以帮你转达,不急的话就以后再说吧我们这里吵的很,我听不清你声音……”
对面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清晰了许多:“余烬是醉了么,我是她的家人,麻烦同学你暂时照顾她一下……”顿了顿,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分钟后会有人过去接她,就打她手机。”
“哎……哎……”眼见着之前那么急吼吼的人,竟然有要挂电话的意思:“你……你知道我们在哪儿么?”
方珩报出酒店名字。
“……我们已经不在这了!”
“是么。”对方淡淡的,听不出多余情绪,就这么像是念稿子的旁白似的揭穿她的谎言:“几分钟前我向酒店大堂经理确认过了,今晚的两批宴大的学生,都还没有离开。”
“……我、我们和他们没在一起,提前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女生也感到一阵后悔。大概人在紧张的时候,说什么话是不会过脑子的,而对方那太过笃定的语气让她一个激动,用另一个谎言去圆之前的那个,如果现在这个叫方珩的向她要人,她上哪里给她找一个余烬去啊……
但电话另一边却沉默了几秒,就在女生想要补救些什么的时候,那边又又了点儿声音:
“你们今天晚上有住的地方么。”
“就、就住宿舍里啊……”
“行。”对面说:“早点儿回去,注意安全,她醉了的话,就麻烦你了,那我就先挂了。”
“……”
女生没有反应过来,电话对面已经成了挂断的忙音,这个人竟就这样,挂断了……
女生就这样瞪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可是它在没有一点儿反应了,就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像是被她删除掉的那些通话记录一般,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痕迹。
*
方珩挂了电话,视线茫然在房间里飘了会儿,又挪回手机。她费了点力气,才把它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是躺到床上去。
自己躺上去。
也不很难。
只要先把轮椅的轮轴卡槽固定住,不让它随便移动,再用力撑起身体,靠着床沿带着防滑槽的抓手,一点一点的挪过去,就可以。
小孩儿不在的时候,她自己已经练习过太多太多次了。所有正常人举手投足间就能为之的小事,她都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和精力,不停的练习。
余烬在的时候她是不做这些的,她想做什么甚至不必言语,小孩儿就会替她办好,不如说躺到床上去,她会抱她的。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小孩儿哭出来。哪怕余烬也许不会,她情绪管理已经做的很好了,可她依旧不想看到她难过的表情。
于是这时候,早年健身的习惯派上了用场。方珩庆幸她不是个手臂上只有软软肉的人。虽然没办法和余烬相比,她的小孩子,体力好的有些吓人。
果然,哪怕是最最微小的习惯,也会在未来的某天,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开出花,发挥出力量来。
但即便如此,方珩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做的十分艰难,摔倒过,姿势难看的摔倒过很多次,肋骨上至今还有磕在床头柜尖角上的淤青。
索性病号服是长手长脚的款式,小孩儿看不到这些。
但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现在她已经可以做的很好了。先撑着手臂到床上去,然后翻转过身体,再把腿搬过去,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她不是很喜欢被护工照顾,那人每天只是帮她做些杂活而已,生活上的事,也只有余烬会帮她——很多事情,她是拗不过小孩儿的。
其实她今天没想打这个电话的。可一想到小孩儿多年之前醉酒的样子,她便没办法不担心她。其实潜意识里她也知道,余烬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现在也根本帮不了她什么。
她没有问女生的名字,并不是她不在意,而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对方是谁。
余烬的今天的汇演她去看了,只是没有和小孩儿说,和她说的话,这孩子大概又会整颗心扑到自己身上了。她没有白去,汇演真的很精彩,她的小孩儿是人群里最瞩目的一个,她为她感到骄傲。
也是在那时候,她注意到了,人群里这个女生的目光,如果一个人总盯着另一个人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而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一个同余烬一样的、年轻的、鲜活的、蓬勃生长的少年人。
*
九点五十分,年轻的护士准时过来查房,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在快到门口处戛然而止。
方珩微微又些疑惑,下一刻,刷卡开门,今天值夜班的小护士一脸笑意:
“珩姐,你家小朋友又来了哦~”
方珩住的是顶级套房,执勤的医生护士都知道她。而知道方珩的,就没有一个不认识余烬的。那个小姑娘实在是太惹眼了,想记不住都难,对方珩更是比对亲姐姐还亲。方珩待人和善,熟悉之后,大家都调侃她总有个甩也甩不丢的小尾巴。
“?”
“哈哈,吓我一跳,我还当她是怎么了呢……”小护士对上方珩迷惑的表情,笑的眯起眼:“在楼道倚着墙根就睡着了呢,一动不动的,吓死人了,我过去一看才发现,小余烬不学好哦,今天和朋友们出去玩了吧?喝了好多酒哦……”
这时候,在他身后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一个细瘦的身影,短袖的领口有些松弛,表情带着似睡似醒的迷朦。
小护士要照顾方珩吃药,余烬却突然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惹得对方哈哈一笑:“怎么,小余烬这是要打醉拳啊……”
余烬皱眉,似乎没有听懂,依旧立着。
但方珩却看出来了,小孩儿是想挡住对方的。背影勾出线条分明的轮廓,下摆处却有灰扑扑的印子,还不止一个,不知道之前又坐到哪里去了……
“小苏,今天就不麻烦你了……”
“哦哦,”小护士秒懂:“小朋友来了是吧,都这样了还来看姐姐呢……不过她现在这样子……”
“没事。”
“那行,珩姐你有事儿按铃啊~”
方珩“嗯”了一声,直到小护士走了余烬才转过身来,看样子方珩想的没错。平常看着挺机灵的小鬼,此时此刻表情呆呆的,方珩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
“余烬,你醒着么。”
小孩儿听到她声音似乎清醒了点儿,但程度有限。她晃晃脑袋,朝着她的走过来,似乎要帮她倒水,只是动作像是弹簧人。
“你怎么跑过来了。”方珩叹口气:“都醉成这样,还不回去休息……”顿了顿:
“你别弄这个,倒这个壶里的……”
余烬果然不出她所料的难易对准瓶口,还好这杯水温度不高,在地上留下一片淅淅沥沥的水渍之后,勉勉强强总算是做到了。
方珩接了水,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的问她:“你同学送你过来的。”
余烬摇头,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的,十足的醉汉行径:
“回……回家……家里……钥匙……”
“丢了?”
点头。
“手机也丢了吧……”
思索,点头。
方珩明白了,她曲起指,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下。
小孩儿顿时就安静了,眼睛却还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表情看起来有点儿怪。
方珩被她这视线看的又点儿别扭,她又低下头去,抿了口水:“你看什么。”
“方珩……你……你摸我……”
方珩:“……”
“你想摸我……”
方珩:“…………”
第174章 胎记
小孩儿单膝撑在床沿, 身子躬起,脑袋垂下去,像是俯首的白狼王,没了雍容气度, 变成大型犬科。不知道是她发顶看起来太柔软, 还是这动作的暗示性太强, 方珩几乎是下意识的, 抬手拨拢了下她头发, 就像很久以前的时候一样。
然而,下一秒她反应过来,手指轻轻的僵了下。
小孩儿抬起头, 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冲着她傻笑。
方珩:“……”
“你喝醉了。”方珩垂眼掩饰着情绪,手也轻轻推了下要撞到她怀里去的脑袋, 却发现小孩儿伸手探进被子, 正支在她膝盖分开的位置。
“……”
方珩稍微觉得有点别扭。
如果是平常,她当然能感觉到这些的, 但现在她却需要借助“看”才能判断这些这个,或者说, 隔着薄薄的被单,她其实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做什么。
“你、你做什么……”
“没感觉么……”余烬声音尾音粘连着, 眼睛抬起, 仰头看她。
果然是在摸她的腿……
之前的时候, 她其实能感到小孩儿为了不提起她的伤心事, 举止总会有意避开她的腿的。
方珩才意识到二人离得多近,她只要稍微低头, 下巴就能触到小孩儿前额。声音滞涩了一瞬,她稍微向后偏了偏身子:“没……”
眸子里的光暗下去, 小孩儿模糊不清的“嗯”了声。
“……”
方珩很快的抿了下唇,又拉平回去,她说:
“有,一点……”
“!”
“什么?”她看着小孩儿看过来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异样。
“什么时候有感觉的呀……”
“……你问完之后。”
小孩儿的眼睛圆了圆:
“那现在呢……方珩你……”
“嗯,一点点……怎么了?”这个小小的谎言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是方珩始料未及的。
小孩儿的表情似乎有被惊到,嘴巴微微张着,让醉态多了些萌态。
然而方珩却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了。
她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想。
“余烬!”
这一次她叫她名字时候,叫出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可耳朵尖却染上了淡泊的绯红。
小兔子像是被烟熏到,从被单支起的窝里疾奔而出。小孩儿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
方珩不说话了,她左腿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粉红色的胎记。
“……”
“……”
“方珩……”沉默没能延续太久,还是小孩儿先开了口:“你、你那里还是很……”
方珩看了她一眼,就把对方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咙。
“余烬,你该睡觉了。”她垂下眼,生硬的截断了这个话题,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说起来,根本是是她自己坑了自己。
“啊……可……”
“我也要睡了。”
这句话的效用明显更大。
“啊……好的。”余烬应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晃晃头又转身跑回来,抽走方珩垫着后背的枕头,又扶她躺好,帮她把被子拉到肩头,才转身去关灯。
那动作又些迟钝,却依然半点不错,极尽温柔。
然而,灯光暗下来,门却被打开。
“余烬……”方珩眼睛还没能习惯黑暗,她盯着天花板,很轻的叹口气。
小孩儿召唤兽似的,哒哒的又跑回来:“怎么了,方珩。”
“你又要睡楼道么。”
“……”余烬歪着头,在她上空模糊出一团黑影:“可是搬走了……另一个床。”
“……”其实她已经说的很明显了,醉了的人却相当的“一根筋”,一定要无比明确的指令:“……你,睡过来。”
一秒、两秒。黑影一动不动,第三秒,上空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身旁仿佛搅进一团火。
“你不用脱衣服的……”虽然晚了,但方珩还是说道。
“脏了……衣服……”身边的人躺的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答她。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方珩最近觉多,这一场病痛似乎把她小半生熬的夜全都补回来了。虽然说是要睡了,可她其实并没什么睡意,尤其是旁边有着温热的肌肤,和散在她耳边的、海草一样柔软的发。小孩儿的体温让整个夜都变得又点儿不同。
方珩原本想等对方睡着的,可偏偏旁边的呼吸始终都没能平缓下来,她几乎可以听到,心脏泵涌出热血的声音。等了好久,小孩儿又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方珩心里叹口气:
“余烬。”
“啊……”
小孩儿果然是没有睡着的。
“新学校怎样……”
方珩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余烬搭着话,她们已经有许久不曾像这样闲聊了。那天之后,余烬变得有些寡言,经常长久的沉默。那件事对于她的伤害,未必比她失去双腿要轻几分。
她只是将旧伤藏好。
“很好……”余烬说完停了停,似乎是觉得只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苍白了些,她转了个身,枕着一只手臂冲着方珩:“有新的班主任,叫刘……刘……”刘了半天也没刘出个所以然,余烬索性改口:“还有新同学……有个叫李……李立的男生,肠胃功能不是很好……”
方珩:“……”
班主任名字都没记住,同学也不是很熟悉,方珩无奈,无意识的教导:“要多和同学老师交流。”
“……”
旁边的人沉默了下,方珩意识到又说到了敏感的话题,余烬大概是以为她又在赶她走了。
这不怪小孩儿的,是她这样太多次了。
方珩不想破坏难得轻松的气氛:“现在开始上课了么。”
“没有……但是开很多会……”余烬小声补充了句:“把一群人叫到一起……说好久,内容是三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儿……”
方珩听出她语气里的小小不满。她的小孩儿不常这样,她总是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有小抱怨、小牢骚的是么?
这样的余烬有点儿可爱,方珩轻轻笑了下:“是么。”
“你说的……你教我的……这叫……叫没信息量,低效能沟通。我以后不想去了……”
方珩低笑:“我开会也是这样的。”
“……”
余烬闷了会儿,哼哼:“可是你……你的声音好听……”
“这个我也和你说过的,”方珩一本正经:“你这叫双标。”
余烬小声“咕哝”了句什么:“反正的话……是你说的话……唔……你就是给我开一辈子会,我也不会觉得烦的,方珩……”
借着窗口的月光,小孩的五官舒展开,嘴角带着和缓的笑容,醉态也莫名让人觉得信服。
“……”
方珩没能接上什么话,就听到小孩儿继续没头没尾的说:
“我们班主任讲……校园贷……大学生要拒绝校园贷……”
方珩轻轻“嗯”一声,倒没有很担心,律师那边早已经办好赠予,余烬大概是不会缺钱的。
“……那些借了钱却没还上的,裸.照会被对方发给亲人……”
“嗯。”
“可是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啊……”小孩儿的眼睛弯弯的:“发给你的话,我也没什么所谓啊……”
方珩的眉头一跳,哪怕知道对方醉了,可能自己都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却依旧沉下声音:
“上大学就学了这个。”
“还有……还有别的……”
余烬凑近一些,扒住她肩膀,方珩本能的张开手臂,顿时感到一阵沉重却温暖。
“……老师说有的女大学生为了……为了还钱……找一些有钱的社会人士’资助’……我们知道那就是包养的意思……他不好说的太明白的……”顿了顿,小孩儿凑的更近:“方珩……你也有钱,你也是社会人士,你还不想要女朋友……要不要包.养我,我也是女大学生了……我每天来帮你……按摩……按摩腿,好么……你那里有感觉的……”
方珩:“……”
第175章 瓶子
“咚——”
小孩儿“嗷”的一声蜷缩了下, 又展开,薄薄的被单如水波样起伏。她拧着眉:
“方珩,你怎……”
话还没说完,一抬头就看到正偏头看着她的女人。黑暗掩住苍白, 同样也能掩住薄红, 只余下眸子里小小的亮点, 明星一样。一瞬间, 有什么疯狂滋长, 又有什么,悄然崩碎,她想起多少年前, 那个走进黑暗的影子,她逆着光, 朝向她走过来, 跪坐在的她面前,和她同一高度。
也是如此一场漫长而温柔的注目礼。
“余烬。”方珩盯着近在咫尺, 却突然安静下来的脸孔,原本想说的话哽了一秒, 她指尖从小孩儿鬓边划过,贴了贴她的脸颊, 又把被子扯过去一些:“不要把一些大众趋势和界限模糊的流行元素看作是’正常’, 不要让他们拿走一个人自己的价值取向和判断……”
说完, 她转过头去, 盯着上方模糊的黑暗。
病房里安静的只剩下呼吸。
余烬抿了下唇,她伸手, 握住了刚刚的,女人纤细的腕。
“可, 你要把它拿走……不是么……”
她看着方珩侧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低低笑了声,自嘲似的重复:
“可你要把它拿走。”
“……”
方珩感受到腕上渡过的力量和热度,像是熔融的液金,它刺破皮肤涌到血管,又顺着循环周天迸射入心脏。
她感到胸口闷痛,她坚持不了太久了。
“我只有这个了。”少年人低缓的声线像是寂夜里的嘶吼:“方珩,我只有这个,我只有你。你……你也只有我了……”
余烬想起了那一天,浑身的酒气,和满屋的狼藉。她想起跌坐在地上的,衣冠不整、头发散乱的女人。
这个人,真的,永远都是坚强的吗?
“小珩姐可真是坚强啊……哎……条件这么好,白富美都得加个平方加个立方吧?这样的人,遇到这事儿……哎,要是换成是我呀,被神经病冲出来撞断了腿,早就活不下去自杀了……”
“呵,别说是换成我了,就现在让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也要崩溃了……你看看人家姐姐,哭都没哭过,连点儿难看表情都没有,我真是佩服她这态度,这豁达的……我可不成的。”
“就是就是,没听现在都说,生理痛苦都能引起精神变态了,多少反社会人格都是身体出了问题。你看楼下那老婆子,不就是做了个小手术,脾气都怪的很,难伺候!”
对那些护士言谈里佩服的表情,余烬只有苦笑。
是么?
那天,徐安秋来看方珩。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一直很不待见小孩儿。
徐安秋性子直,说话也直接。方珩怕她见了守在这的余烬,会有言语上冲突,于是借故把余烬支了出去。所以那天,余烬从头到尾也没和徐安秋打个照面。
徐安秋是带着酒过来的。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医生。
方珩本想劝她别喝的,她却掏出两只杯子:
“你天天在这,不闷的慌么?”她为两只玻璃杯斟满,递给方珩一只。
方珩皱皱眉,犹豫了一秒。
“切,小珩儿,你前久打的那些麻醉,哪个不比这点儿酒精劲儿大?四舍五入你都那啥了,还从这根正苗红呢……”
方珩被她说的笑了下,眉头松开,伸手接了。
两人很快干掉一瓶下去,还不尽兴。微醺的热意涌上来,方珩也感到有点儿意犹未尽的。就见徐安秋拿出手机,神秘兮兮的冲她笑笑。
没多久,方珩手机收到条提示短信,方珩扫了眼,无奈看着从送餐员手里接过包装的极隐秘的又几大瓶,废报纸扒拉下去的时候,方珩“啧”了声:
“徐医生改土匪头子啊……”
“上次给……”徐安秋顿了顿,表情变得不那么友善了一瞬,但很快又堆上笑:“给她做手术那次,你说了改天领我去你家酒庄,拿几瓶好的的……咋,方老板改方老赖了啊?”
新来的这几瓶劲儿大,加上徐安秋喝的又猛——她完全没注意区分烈酒和北冰洋的差别。两个人都有点儿喝高了,真实的情绪被酒精冲刷掉遮掩的薄土,带起一片兵荒马乱。
“你……小珩你……就一傻x……”徐安秋舌头有点大:“……养着……养的……什么玩意儿……非……非得……带回家里……我啊……我有时候,真想找人揍她一顿……像你爸一样……唔……甩她几巴掌……”
方珩愣了愣,反映了一两秒突然拧紧眉:“什么……你……你说我爸他……他打余烬了?”
徐安秋点头,理直气壮的冷笑:“对……是啊。”
“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你……刚被送过来那会儿……”顿了顿:“你都那样了,她又不知道哪去了……方董正让把人找去呢,她自己就过去了……你躺床上昏迷不醒,她呢?呵,她还蹦蹦跳跳的,我也想抽她……”
“你不拦着我爸。”方珩表情有点难看了。
“小珩你分裂啊,人你不都甩了,现在又这样?”
“安秋。”方珩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就不拦着我爸。”
徐安秋骂了句什么,却有点顶不住方珩逼视的眸子:“拦……这是拦着了,要不是知道你……就你……我管这事儿?不拦着,方总要打死她了。”
“她……不躲么……”方珩抿着唇,泛出些失学的苍白。
“没有。”
“为什么。”
“不知道……”徐安秋长手长脚伸展开:“呵,我哪知道……”
方珩沉默了会儿,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很久才缓缓说:“你别怪她。”
“靠!”徐安秋瞪着圆眼,“小珩儿……你……你现在了还……向着她!你……你脑子瓦特啦?”
“……”方珩没说话。
“你知道,她当时故意亲你的,她就是……”
松开的眉拧的更紧:“你……怎么知道这个……”
“她……她自己说的嘛……”徐安秋耸耸肩:“她脑子也有病……这……这不就是激火嘛……欠揍找打啊……她……她早看见那畜生了你知道吗……她早……早就看见了……她就是……就是故意的她!”
方珩沉默了会儿:“我知道……”
这下轮到徐安秋愣了:“你知道?”
“我知道。”
“……知道……你还……”
“我没看到……尹……但我知道余烬肯定看到了什么,她那时候……很反常……”顿了顿,方珩苦笑:“是我不好,是我自己没处理好那些,尹泽辰那时候给我发了很多短信。余烬看到了,她其实很介意的,她只是再也没有表达……”
“……”徐安秋哑火了,最后一腔怒火全发泄在尹泽辰身上:“杀千刀的神经病,死了真是便宜他。”
方珩愣了愣,从没人和她说过这个:
“死了?”
“啊,是……死了……小珩儿你还不知道么……”徐安秋有点儿讶异:“上吊自杀了,估计是做了那事儿,自己也害怕了,就在酒店房间里……光着,吊死了……”
“……”
方珩一如既往的,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她有点不信徐安秋说的这个。
印象里,那个男人并不是徐安秋口中胆小怕事的样子,平心而论,她不觉得他会因为内疚或是害怕而自杀,利用一切资源手段,为自己脱罪才是更可能的结果。
“方董都动手了,但他人这么一死,尹家那边算是有话说了……”徐安秋叹口气:“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个大麻烦,小珩儿……你不知道钥匙没有她你会多好……”
方珩轻笑,笑完了又压了杯酒:“我会和尹泽辰在一起。”
“……”
徐安秋没能反驳什么,她叹口气:“小珩儿……你特么就是分裂!你这么在意那小鬼……现在又这样儿对她……”
方珩低垂着头,盯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又看着自己□□的缝隙,良久良久,她才缓缓承认:
“是的,我是很在意她。甚至带她回来……大概是有私心的。”顿了顿,她笑,标准作答一般陈述:“我没想过和那孩子在一起,却也吝啬与任何人分享她的关心和陪伴……”
“……”
徐安秋眼角跳了下,她不相信这个人会说出这话来。
可她又无比确信,这是真实的。
除了她以外,方珩大概再没谁能讲这些了。这种时刻和她也不常有,大概得多亏了旁边空倒了的大小酒瓶。
然而语音一顿,对方抬起头来,微笑看她,眼底泛红:
“可你看我现在这样……你看啊,安秋你看。”
徐安秋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个,她没想到方珩“甩了”小孩儿是因为这个。
她怎么没想到呢,她怎么能没想到呢……
一瞬间,她的眼睛也有点痛了,徐安秋突然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
“小珩儿,你特么的没必要这样,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儿!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守着她,你现在这样,她就能拍拍屁股滚蛋了!没这么好的事儿!没有!”
方珩只是笑着看她,不说话。
“你问问她,你问问她乐不乐意!她要是敢说个不,我把小玩意儿的头给拧下来!”
方珩摇摇头:“她不小啦……她……很高了……”
“你当你是她妈啊!靠!伺候着宝贝着’看着背影不必追“啊!这她妈的这是她的责任。”
“她没有这个责任。”方珩淡淡道,表情却有点凝滞。
徐安秋这个“妈”,突然让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来。
波浪的卷发,永远衔着枝烟的锋利的唇,和神色垂落的大衣下摆。
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你是否会,是否会用一种无比决绝的方式,把她从沉重里剥离。哪怕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甚至会有一场分娩般的剧痛,而你也将割裂血肉,撕破灵魂。
你会不会,把她扔到光里,看她失魂落魄的挣扎,看她滚跌搓磨出满身伤痕,看她自己慢慢立起来,立的越来越直,看她立的越来越好。
会。
你会的。
我也会。
她吐出口气来,突然觉得一切的意义都归于虚无,痛苦潮起潮落,潮声远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方珩你简直不可理喻!”
共饮的欢愉最后变成一场争吵,徐安秋摔门出去,方珩想去追,又觉得没什么好追的。
她也不能追。
她在一片狼藉中静的坐了会儿,视线穿过触手可及的凌乱,她轻轻皱眉,不能让小孩儿看到这个。
她在废墟里撑起手臂,酒精的作用让她动作又些滑稽,胳膊肘撞了好几下,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瓶子……
瓶子!
她要去拿那几个瓶子,不很远,只要……
咚——
借力的腿一歪,她连人带轮椅一齐扑倒下去,跌进废墟里,也成了凌乱的一部分。她长发散开,落在地上,像是纤软无力的杂草。
可女人却笑,她终于够到酒瓶了。混沌爬上来,她感到眼前一片颠倒,一股豪气却油然而生,她终于能把面具摘下来,远远的掷出去。
膨——
葡萄酒瓶碎裂成紫色的云晶,在阳光下折出诡异的美感。
嗵——
楼道里随着这一声,迸出了一声闷响,这是在这种级别的疗养室里不会发生的事。
小孩儿几乎是撞开了门,门卡的带子也崩开,她交代她买的东西散落一地。
门开的那一瞬,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舒展出绝望来。
尖锐的红酒碎片、砸的稀巴烂的水果,翻倒的轮椅车,和——
余烬呼吸停住,她爬跌着奔到女人身边,跪倒在她身下的酒液里,把人死死嵌进怀抱,身子紧贴着她的身子,额头抵住她额头。
她怕的厉害,全身都在发抖,却尽力用和缓的声音,亲吻她眉心:
“怎么了,方珩。”
怀里的人发出了猫咪似的咕噜声。
“嗯?”
她凑的更近,耳朵贴着她嘴唇。
“我……我……够……够……”
“嗯?你说什么?”
“瓶子……烬烬……我……我够不到……瓶子……”
第176章 站起
时间仿佛静止, 光线也停在了这一刻,少女拥着怀里衣衫微微凌乱的女人,安静仿佛石塑。
她轻轻亲吻女人的眼睛,用仿佛撕裂灵魂之后的柔软声音轻轻包裹住她:
“没关系的, 方珩, 没有关系。”
*
那天之后, 方珩倒是没有怎么样, 余烬却罕见的生了场病。
就像是前半生无数细碎的疲惫与不堪重负都在这一刻崩溃, 细流汇聚成不可一世的力量,倾泻在堤坝之上。
病来如山倒。
余烬昏昏沉沉的躺了整整一周,睡梦中模模糊糊的感觉有人把手放在她额头, 轻轻试她的体温,但又很快离开。
那温度她熟悉, 抽离也熟悉, 于是整场梦境中都萦绕着淡淡的失落。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一道柔软的目光, 从未离开过。
余烬梦见了许许多多的人,看见了无数张面孔, 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或笑或怒、或骂或泣、或好或坏、或温柔或歹毒……构成一副盛大的浮世绘,而那些面容, 有时清晰却又很快变得模糊。耳边嘈杂着的是不成曲调的断音, 混合着嬉笑怒骂, 时远时近, 她知道,这才是她的人生。
她并没有准许这一切走入她生命, 可它们却早已悄悄渗入她生活。
而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 黑色里透出赤热的火光,把她的脸孔映的通红,她想起来了,这是多年以前那场大火。
是开启了这所有的一切的大火。
火光里,她看着女人颤抖着抱紧啼哭的婴孩,看着男人痛苦到扭曲的神色。
最后,她看到她自己,举起漆黑的枪/口。
生命再厚重,也终究抵不过一颗穿胸而过的子/弹。
*
余烬修养了小半个月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她又去上学了。
那一次醉酒后的不期而遇,两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再提,它就像是生活的大河里一朵不经意翻起的浪花,足够渺茫到完全淹没在滚滚洪流里,无声无息。那也是余烬唯一一次见到方珩那么直白的痛苦的流露,而在其余的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她都将那些小心翼翼的包好,压埋进最深的灵魂,不让她看见,不让任何人看见。
那天之后,她就像没事人一样,不,她比没事人还要没事人。
这些时候,余烬总是恍然想起多年前她表情认真,嘴巴贴紧她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对她说:余烬,以后你可以依靠我。
她做到了,即便如此,只要知道她在身后,余烬就敢闭上眼睛,无所顾忌的往后躺倒下去。
和这件事相同被忽略的还有另一件事:小孩儿生病期间,方珩一直与她同住,没再提过离开的事,即使余烬身体逐渐好转,这事也就在无言之中顺理成章了下来。
方珩不提,余烬自然是不会蠢到提醒。但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于是这一场病生到了后来,也说不清楚究竟还有几分真。
只是方珩从没有表现出疑惑,甚至还在小孩儿那些朋友过来探看的时候,浅笑着帮她解释一句:“病去如抽丝,多休息几天也很正常。”
这种时候的余烬是不敢看方珩表情的,她总感觉在女人的目光里,自己那点儿心事根本不够她一哂。
复学的第一天无疑是忐忑的,余烬几乎在离开家的第一秒钟,就想掉头回去了。是的,她怕她晚上回来以后,家里会少了那个人。
兜里的钥匙在手心紧了又紧,她这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去。手机像是了然她心事似的震了震,余烬在看到消息的一瞬眉眼便松了开:
——晚上早点回来,孙姨说今晚给我们炖鱼。
*
“方小姐,我推您去书房?”
屋里孙姨计较着余烬离开的时间,又看了看坐在窗边的女人,心里暗暗叹气。
她和方家是几十年的交情,这些年更是看着方珩过来的。见她如今腿疾,眉眼里尽是疼惜。
女人轻轻“嗯”了声,摆弄了几下手机,没一会儿,窗外出现一道身影,脚步轻快,渐行渐远。
一旁的阿姨“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小余烬怎么现在才出去呢?”
方珩收回视线,冲着女人笑了笑:“孙姨,今天晚上可能得麻烦您炖个鱼了。”
*
又过了没几天,徐安秋便领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杀上门来,颇有几分□□上门讨债的风火模样。看到她大马金刀的立在门口,方珩也没有丝毫意外。她们朋友多年,像上次那样争执闹的不欢而散的次数委实不算多,但是零星的摩擦争吵却也再正常不过。
绝大多数时候,徐安秋会负气离开,方珩最开始是有想过去追的,但在抬步的一刻却茫然,不是顾及面子或是别的,她只是不知道追上去要说些什么,手机定格在联系人的聊天界面亮亮暗暗,最后就此作罢。
久而久之,这倒是成了两个独立又紧密相依的个体,在漫长岁月里磨合出的一种默契与习惯。
她们之间的所有分歧总会出现某个断点,就像是宇宙退回大爆炸之前的奇点。
那个女人在上一刻分明还咆哮着骂她“不可理喻”,而在下一刻,就沉默的找来一群家装队员,要把她现居所里所有不那么方便的装潢通通换掉。
交代好了施工队,徐安秋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屋里溜达了一圈,如果不是她摸摸这摸摸那的小动作,倒是挺像山大王过来巡视。一圈走完,似乎没什么收获,最后她站定在方珩身前,呵呵冷笑:
“哎呦,怎么着啊小珩儿?这是说一套做一套啊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四下里打量,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方珩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意图,她没忍住笑:“行了安秋,别找了,昨天听说你要过来,烬烬把这房子里的酒都处理了……”
“我靠?真的假的。”徐安秋眼睛瞪圆,气呼呼的又扫视了一圈,甚至伸手开了几个柜子。
没有,一瓶都没有。
方珩看她一脸痛心的模样,还不忘补刀:“不信你问孙姨,今天早晨她还奇怪家里料酒怎么都没了。”
“噗,”徐安秋有点儿哭笑不得:“喂喂!方珩!我有这么丧心病狂吗?我在那小鬼心里什么妖魔鬼怪的形象啊,我至于么,连你家料酒都不放过?你也由的她?”
方珩耸耸肩:“你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拦不住她啊。”
徐安秋飞了她一记眼刀:“我看您等着看好戏,压根儿就没想拦她吧您!”
方珩没搭话,冲她笑,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看她笑,徐安秋更气苦了:“你还笑呢!还不是赖你,你看看你家那小王八蛋多损呐,这是全宴北的笋都让她夺完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罢休的伸手在方珩脸上拧了一下:“哼,我那天不就是趁着她不在,去找你喝了这么一回嘛,那小王八蛋竟然跑去和华虫虫那女神经说我当年失恋那时候,在酒吧喝醉了拽着人家185小哥哥不让人家走的事儿!好么,这都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姓华的竟然去我家,把我压箱底儿的几瓶儿宝贝都给我收了!我特么这几天素的就和尼姑似的!”
方珩伸手,想把徐安秋的手拉下来,哪知道徐安秋反而和她较上劲了,仗着现在的海拔优势,非要在她脸上薅下来几两肉似的:
“哼,小王八蛋不在,快快乖乖让姐姐捏几下。”
方珩挣了两下没挣脱,索性就“不要脸”了,任她揉捏着。看着方珩此时此刻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徐安秋被小孩儿阴了的郁闷心情才稍微平复了点儿,她一边感受着方珩脸颊的手感,一遍不轻不重的问:“哎,小珩,现在怎么说啊,我人可都给你找来了,医院那边认识的人也给你联系了,你怎么想的。”
方珩被捏着脸,说话声音有点滑稽,可是她的回答却还是让徐安秋感到肺腑一震。
“站起来。”
她听见方珩说:“我得站起来。”
徐安秋突然就乐了,她努力想把这种大笑的冲动压在心里,可她终究不是个称职演员。
是的,这才是她认识的方珩。
看来叔叔那一关,她的小珩这儿,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来了。
徐安秋并不赞成方叔叔隐瞒她腿伤真相的行为,她甚至一度直接拒绝协助。可男人并没有一句劝说,只是淡淡说一句:“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怎么选择,答应与否,要不要告诉方珩,这些全在徐小姐自己。”
可当面对一次次可以开口的机会时,她却犹豫了,明明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她却迟迟没有说。
徐安秋后知后觉的发现,方鸿老爷子真是深不可测,他不劝自己,是因为他知道他根本不用这样做,这个老狐狸,其实早已经看透她了。
是的,她在余烬这件事上,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者。
方鸿那一试不只是要试那小鬼,更是试她的小珩儿。而那天的争执,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最见不得方珩那种样子。
“你笑什么?”方珩微微皱眉,她定定的说:“我是认真的。”
徐安秋笑的更厉害了,她放开揪住方珩的手,突然在她脸颊有些发红的位置狠狠的亲了一口。
方珩一脸愕然,就看到徐安秋模仿着她刚刚发声不畅的滑稽样子:
“鹅要站起来!”
“你giao什么?”
“鹅是认真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鹅下蛋呢。”
方珩一阵无语,她揉揉发酸的脸颊,闭上眼再眼帘下翻了个白眼。
徐安秋笑了一会儿,停下来擦着眼泪:“这才是我的小珩儿嘛,我就喜欢你这样,等着吧,复健的人过两天就过来了,你好好加油练。”
“嗯。”
“等那小兔崽子回来我得和她说说你为了她……”
方珩皱眉打断:“你……别和烬烬说。”
“啊?”徐安秋愣了愣:“什么?不和她说?要是知道你能打起精神,小东西不知道要乐成什么样呢?这么大事儿,你不告诉她?”
“……”方珩沉默的盯着落在大腿上的睡裙挤压出的道道皱褶,轻却无比坚定的说:“对,不要和她说,没必要让她担这种没有意义的希望,这样即使失望,只我自己知道就好。”
徐安秋的笑凝在脸上,她突然想起方鸿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那种了然一切的淡淡笑容,心脏突然猛的收缩,一句“真他妈老狐狸啊”差点儿惊叫出声。
是啊,那个对她都了解如斯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小珩儿呢?男人的这一关,最多只能说她们成功了一半,方珩的这一小半。她徐安秋太蠢了,那人毕竟是小珩儿的父亲,所谓考验重点当然还是放在拱了自家白菜的某只臭猪身上了!
是啊,小珩是不会告诉余烬的,哪怕她身体有所好转,她都会隐瞒下来,直到她完全康复的那一天。这段恢复期绝不算短暂,如果那孩子在这期间有什么……
想到这,徐安秋再看向方珩的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不忍。
“那你就没想过……”
方珩像是料到她会这么说,叹口气轻轻打断:“想过啊……可她不会。”
徐安秋抿了下唇,想刺她一句“真是老凡尔赛了”,可是低头看到方珩的表情,她只淡淡的笑着,可那笑容分明是在苦笑。
她在她那声叹息里听出了可惜。
她在替那个小孩儿感到可惜。
徐安秋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方珩转开话题:
“哎,你看我脸让你捏红了没?一会儿烬烬回来了,你自己想怎么和她说,可别指望我。”
“那不就我捏的么……”徐安秋没带脑子,张口就答了,然而猛然反应过来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她现在可是怕死这位小祖宗了,小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就存着姓华的那位的手机号了,这随便打一个她都得脱层皮。想到这里,徐安秋赶紧找补:“我捏……捏……捏那怎么可能呢!这可是老娘我爱的亲亲,小珩儿我可没欺负你啊,这我亲出来的!爱的小草莓!”
方珩抬头,露出看傻子的表情:“你确定?”
徐安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作势宫里太监自己掌嘴的模样:“害!您瞧瞧我这张破嘴呦喂!”
第177章 迷恋
余烬回家的时候徐安秋已经走了, 但她闻到屋里那特别的香水味,这让她安了一半的心。把包往沙发上一甩,外衣还来不及脱,她就已经进了屋, 尘埃落定是直到看到那人的身影。
于是动作缓下来, 找回的一贯的稳重, 她一边拆着纽扣一边往里走, 方珩的视线随着她的靠近慢慢抬起, 像是一株喜阳植物。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余烬脸莫名有点红,她太着迷于这个人, 以至于每一次短暂分离之后的见面都一如初见。她快步绕道方珩身后,弯了手臂环住她的肩头, 想用这种动作来掩饰住什么, 然而方珩也偏过头,继续看她。
每当这种时刻, 大脑的转速就很迷,余烬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 做了她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捂住了方珩的眼睛。
方珩也没想到,她愣了一下, 捏她手腕儿, 语气松散:“你干什么啊, 还不让看?”
余烬被这话问的脸上更红, 手更不愿意松开,生怕她察觉自己的窘态, 声音有些闷:“你这眼神……像看大孙子似的。”
方珩被她的话逗笑,却一本正经道:“哦, 原来现在是这个定位了。”
“不是!”
听着小孩儿微带着点儿急切的声音,方珩笑意更深。自从她换了一种高度,生活也似乎变成另一种维度,原来也没觉得怎样,可现在逗她的小孩儿开心,看她着急解释的模样,是这样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那件事之后,她几乎很少在看到余烬孩子气的一面,她想起多年前,看到她就飞跑着扑到她怀里,想只有着毛毛脑袋的大狗。
方珩故意不为所动,还想逗她:“你叫安秋阿姨,现在却要叫我奶奶……”
然话音未落,熟悉的气息突然靠近过来,方珩像是有预感似的,心跳都促了一拍,她知道这次玩笑大概大概有点过了,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可少年人莽撞的亲吻已经撞在她唇上,停顿了千万分之一秒,又倏尔分开。
可她清晰的捕捉到了那一刻对方的贪恋。
情绪像是发热病一般传染蔓延,焦渴顺着背脊窜上来,方珩有些不自然的抿了下唇。就听到耳边传来少女低哑的声音:“不、不管怎样,我自己的定位从来都只是这个,也只有这个,方珩。”
方珩抓着余烬的手微微用力,余烬在认真的时候,总爱叫她名字,从小便是如此。方珩一度觉得,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比她小这么多的人的嘴里,竟然会有这种让人呼吸一滞的魔力。
周围的空气都渐渐慢下来,方珩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这种氛围,她有些无措,不知道怎样去解开这个循环,她甚至开始检讨自己一开始的时候是否就不该和小孩儿开这种玩笑。可在纷乱的思绪之下,似乎有另一个不同的声音,带着小孩儿调子的尾音:
方珩,方珩……
大概是看不见的缘故,剩余的感官加速的运作,方珩几乎能分辨吹拂在她颊上的细小气流,甚至能感到哪一道烧灼的目光。她突然感到有些紧张了,心脏泵出更强劲的血流,血液飞速的窜过四肢百骸,激起微微的抖,那种因未知带来的隐秘情愫渐渐上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余烬没有其他的动作,可这并不能消弭那种紧张感。方珩告诉自己应该停止!停止这样,停止继续下去!然而时间耽搁的越久,她越是缺失了一个能作为转折的契机。
正在这时候,方珩听到余烬轻轻的笑了下,尽管声音很轻,却一下子将她从刚刚的气氛里捞了出来。她感到轻微的窘迫,又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恼。
“闹够了?”她板起脸,扯了扯余烬的手臂:“起来。”
余烬顺从的任她扯掉手臂,却又虚虚的搭上了另一只,依旧捂住她眼睛。
方珩:“……”
她抬手作势要打她屁股,然而小孩儿灵活的绕着她的轮椅转了一圈,避开了她抓过来的手指。
“余烬。”方珩无奈的讨饶:“有完没完了……”
余烬笑嘻嘻的:“加油,就还有一小点儿。”
“……”方珩叹口气:“你听过农夫和蛇么,我现在对这个寓言深有感触。”
余烬自然听出了方珩在调侃她,反而笑的更欢了,她一只手拉住方珩的手,屈膝支撑在她腿间,身子向前头顶住方珩肩膀,张口在她锁骨上轻轻的咬了一下。
“你……”方珩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这个故事你从前给我讲过的,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会儿,在徐阿姨她们医院的床上,那时候你带儿童读物给我看,后来怕我看不懂,又给我讲……”余烬仿佛陷入长久的回忆,“我还记得呢,蛇是要咬人的……”
方珩这才知道余烬在学蛇,她轻轻“嘶”了一声,就听到对方笑着问:“现在是不是感触更深了。”
方珩抿了抿唇,板起脸反驳:“蛇咬的也不是脖子。”
“哦~”余烬舌尖绕着牙齿印转了一圈,捂住她眼睛的手落下来,搭住她肩膀。她突然抬起头,直直的看进她眼底,问她:“方珩,那蛇咬的是哪啊?”
漆黑的瞳孔凑的极近,一瞬间汇聚的光线让方珩大脑空白了一瞬,但马上她就想到了答案:
胸口。
方珩:“……”
正在这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是孙姨慈爱的声音:“哎呀,小烬烬已经回来了啊!哎……烬烬快别闹了,怎么能坐在方小姐身上呢,来来……快点儿从方小姐身上下来喽,方小姐病还没好受不住你……”
余烬:“……”
方珩:“……”
两人用了半秒的时间分开,或者说是余烬单方面跳下来,还不够似的又后退了一步才停下。回头对上端着碟子的孙姨含笑的眉眼,顿时惹了个大红脸,一句“孙姨”叫的都支支吾吾。
余光里扫了一眼方珩,发现她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正微抿着唇,低头整理有些凌乱的睡裙。
孙姨完全没意识到两人心思,脚步没停继续往外走,末了还感叹一句:“小姐妹感情可真好啊。”
方珩轻轻咳嗽两声,转移话题:“还说呢,当初你其实自己都能看懂的,对吧。”
余烬嘴角晕开一个笑容,冲着她点点头:“嗯。”
“小骗子。”
余烬:“???”
“不是么。”方珩轻轻哼了一声:“装傻,骗我给你念。”
余烬又笑,没解释事实其实是方珩先入为主了:“你声音好听。”
“……”方珩瞪她一眼:“那么小你就……”
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余烬却帮她补全了:“是,那么小就喜欢你。”
话题又绕回了原点,方珩只好借口吃饭转动轮椅要出门去,可不等她动作,余烬已经凑了过来,熟稔的抓住了把手,推着她前行。
“方珩,我看到轮椅车有那种电动的,你想不想要。”
方珩摇头:“不要,现在这个就挺好的。”
“是么……可是……”
“那个感觉很怪。”
“为什么?”
这次方珩停了一会儿才说:“……拿着手柄,感觉自己像坐玩具车的小屁孩儿。”
余烬低头亲了亲方珩发顶:“小孩儿怎么了,这次该轮到我带小孩儿了。”
方珩轻轻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却没想到吃饭的时候,余烬竟然真的要践行她说过的了。
“干什么。”
方珩低头喝了口汤,看到自己不端碗不吃饭,反而向着她伸手过来的余烬,伸手挡下她的胳膊。
余烬不答,绕过她的手,执拗的把手放在她后背,然后温柔的拍了拍。
方珩乐了:“干嘛,你还给我拍背啊?”
“嗯。”余烬没笑,语气透出点儿认真来,“慢点儿喝,别呛着。”
“吃你的饭。”方珩一巴掌把人按了回去:“还真把我当小孩儿啊。”
“现在不是。”余烬淡淡陈述,语气平平没有丝毫起伏:“可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事可就不一定了。”
方珩握住汤匙的手紧了紧。
余烬视线平直的落在她身上,却又像透过她,看着更远些的什么。这场无声的告白,比大江大河的涛声还要悠远绵长。
耳边似乎传来女人的轻轻的叹息。
但这有什么,与眼前的人共度余生便是她全部的理想。
视线划过女人脸颊,盯住她还有些苍白的脖颈,她手指轻轻颤动,是的,她是如此的迷恋这个人。
“余烬。”
“余烬!”
“什么?”
余烬猛的回神,撞上了方珩看过来的眼,那眼神很轻,稍一碰触便即剥离。
“吃饭。”
“哦,好的。”
余烬退两步坐下,为自己刚刚没能克制住的情绪感到难过,也为那种失态感到难堪。
到这里就可以了,现在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她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
方珩像是察觉她情绪,跳过了刚刚的话题:“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
余烬抬头,发出了一个短暂的“啊”的音。
“这么想当大人,还是先做好你的小孩子,不要让班主任给家长打电话了。”
她刻意重读的“家长”两字,余烬听到这,表情才轻松了些,但也有点儿茫然:“她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主要还是关心你身体。还有,就是听说你没有报选修课,也没有参加学校里的社团、活动,过来询问一下情况。”
余烬表情一僵,心里腹诽这大学怎么连这些事情都要过问。因为报名时间在她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所以余烬恰巧全部错过了,虽然这也是她本意。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今天刚到学校,学生会和五六个舞蹈、武术一类的社团就找到她并且说明特意为她留有名额。余烬只好委婉拒绝,没想到前脚刚推拒完,后脚班主任就知道这件事了,竟然还打电话到方珩这里……
方珩看她表情就已经知道原因:“你不用非得这样。”
“可是我想。”
“余烬,你应该尝试一下集体生活。”
余烬抿了下唇:“你忘了么,我早就尝试过了。”
第178章 阿姨
“方珩, 你和我说的,浪费时间却没有等同回报的事应该果断放弃。”
“……”
“选修课就是一群人坐在教室里开公屏上网课。”
“……”
“社团就是把人们聚在一起然后收钱。”
“……”
余烬口干舌燥的和方珩争论了半天,但第二天还是灰溜溜的跑到教务处去报名了选修课,第三天又参加了社团。这件事终究还是没有拗过方珩。虽然依旧不很积极, 但余烬的课业生活, 总算和平均水平差的不算太远了。
只不过她没有选择那些抢手的选项, 选修课询问了同学随便填了一个, 社团则报了一个更冷门的。负责招新的往届学生无不震惊今年竟然有主动送上门的了, 还是个妹子。据说社长第一眼见到余烬请求加入,还以为是位女装大佬呢。
但是无论如何,一个女生的存在都足以让这个死气沉沉的社团蓬荜生辉了, 社长为此还和一众求人而不得的其它社团社长们狠狠的得瑟了一把。
“什么,枪械爱好者协会?”
在同班女生的愣愣的注视下, 余烬点头:“是啊。”
有人小声问了一句:“是……吃鸡里面的枪吗?”
“你指游戏?不是。”
“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种社团啊……”
“当时纳新’百团大战’的时候没见到呀?”
“你有印象吗, 我以为’极限生存’社够冷门了,还有这种像是某某条例的社团吗?”
“是。”余烬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对着不知道因为什么全都兴致盎然起来的女生。
“那你们社团有枪么?有没有98K, M24?有没有AWM?”
余烬笑着摇摇头:“没有的,没有真枪的。”
“啊?一把也没有啊……”说话的女生一脸可惜:“那叫什么枪械协会啊……”
“嘿, 妹子,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知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械弹药管理条例啊!”一旁的男生搭腔:“我们这是枪械爱好者协会, 有的只是爱好者, 也就是俗称的, 人。”
“哈哈哈哈……”女生们笑作一团,余烬也跟着笑了笑, 就听到旁边有人开口:“现在你们社团还招人吗,我也想加入。”
“啊?宿舍长你要加入他们社团?”
“什么!学妹也想来我们团?”
两声惊呼伴随着好奇的目光从两个方向传来, 说话的女生却看着全场唯一无动于衷的人,但那个人支着下巴,全然没注意到变故。
“嗯,我要加入!”
女生微微皱眉,提高了音量,可余烬还是没什么反应,直到旁边的男生欢呼了几声,晃了晃余烬的肩膀说她真是社团的吉祥物,让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自我消化好几年的社团,终于迎来春天。
“啊?”余烬抬了抬眼皮,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说了声:“欢迎。”
女生瞪了她一眼,估计这人连自己欢迎的谁还没有搞清楚呢。
余烬也察觉到了这道视线,抬起头才发现这个女生她认识,当初自己手机就是落在她那里:“哎,你啊。”
女生的气稍微消了些:“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女生:“……”
周围众人:“……”
有人打破这尴尬,解释道:“她叫王子君啦,我们都叫她君君。”
余烬“哦”了一声,点点头。
于是几天后社团的欢迎会上,很难得的,作为学长的男生们全都抛下了手中正在忙的事情,破天荒全员出席了这场聚会。而一提起/枪/械,每个人都展露出堪比/传/销大师的潜能,大概也是因为这些东西正是他们所爱、所了解的缘故,一说起来那简直是滔滔不绝,尤其是在两个学妹面前,这种表现欲彻底爆棚。
余烬倒是还好,坐在那听着众位学长你一言我一语,讲述着枪械背后的那些故事:优雅的柯尔特左轮和英勇的巴特将军、天才设计师马克沁,AK的前世今生……余烬对这些其实是有兴趣的,虽然算不上“爱好者”,但/枪/械于她而言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只不过以往所了解的知识,只局限于如何最好最高效率的使用它们。
可跟着她加入的女同学就苦了。
这次聚会对她来说没有一点乐子可言,她就像是在上一节无聊的通识类课程。男生们七嘴八舌只让她感到一阵头痛,每每他们用上“你们不知道吧”、“你从来没听说过吧”、“你想不到吧”、“你都不敢相信吧”、“你都要吓死了吧”类似的句式,再配上一种自信满满的语气时,她心中都会蹦出几个不怎么和谐的词汇,可偏偏面上还要保持微笑。
知道一些冷门知识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啊?女生心想:他们是觉得我不知道有互联网,还是不会用百度搜索啊?有什么好怕的啊,这都什么时代了,这也不是什么男性专属的话题,这种优越感到底是哪里来的啊?我有什么不敢相信,有什么好吓死的呀!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偷眼去看余烬。但是余烬反应平平,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甚至还在谈及/射/速,说子弹出膛瞬间的点压力能击穿多厚多厚的钢板,男生问她“是不是要吓死了”的时候,她还笑笑点头说“被/枪/口/指着的时候,是很害怕的。”
“哎,你不觉得那谁简直直男癌没救了吗!”离开的时候,女生追上余烬,和她并肩往前走。
余烬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谁?”
“秦宇明。”
“哈?”余烬听到这个名字,想了会儿,突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
余烬摇摇头,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女生一脸“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吗”的表情,但是余烬难得问她问题,她还是认真解释原因:“就聊天的时候啊,就他一个话最多,总打断别人,就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个聪明,其他人都是傻子似的。还一个劲儿问我问题,我承认我不太懂,可谁全知全能啊,而且这些东西那么冷门,你看他得瑟的那样儿。还有啊,动不动就’你们女生’、’你们女生’的,照他意思女生就头发长见识短呗?”
余烬“哦”了一声,表情似乎有点可惜。
见她这样,女生撇撇嘴:“你这是什么反应……”
“你就没想过原因么。”余烬淡淡道。
这话问的女生一愣。
不等她回答,余烬叹口气接着说:“我觉得他这样,是因为喜欢你。”
“!”
女生眼睛瞪圆,动作都慢了两拍,被余烬落在身后,好半天才“啊”了一声,重新追上去:“你开什么玩笑!”
“是喜欢你啊。”余烬耸耸肩:“也是一种方式,只是……欠妥当吧。像个小学生似的,在喜欢的人面前不乖乖听话,调皮捣蛋,恨不得要跳起来。”
说着,她自己也笑了:“想吸引你的注意力呀,恨不得你只看着他一个人,你目光落在他那的时候,他身上都要发出光来了。”
女生有点儿发愣,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男生的事,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余烬。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副样子。记忆里的大多数时候,这个人总没什么情绪,无论是什么表情,都淡的几乎要从眉眼里失掉,像是披挂上去的。她不太爱说话,就连气质也是松松垮垮,没有半点锐气,但也没有几分亲和。这人也很神秘,完全看不透她所思所想,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分寸与成熟。
而此时的她单肩背着挎包,头发随意的落在耳后,嘴角黏着柔软的笑,像是一枚无声的礼花绽放在夜空,这一切的情绪都是那么真实,又那么温柔。
这是余烬头一次说了这么许多,女生有一瞬生出种错觉,刚刚的一切这个人说的根本是她自己。
女生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回味这一刻的感受。过了好半晌她才问:“你又怎么都知道了。”
“感觉啊。”余烬随口答道:“我对一些东西的感觉是很准的……”
女生没接话,心里想的却是:准个大头鬼,你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看对方没反应似是不信,余烬接着说:“你大概是没有喜欢的人,要是有这么一个人,你肯定也能感觉到的。”
“谁、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啊!”女生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盯着脚尖。
“哦……”余烬愣了愣,有点儿尴尬的笑笑然后脱口道:“那肯定是你没有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
女生:“……”
“那你这么说,是有很喜欢的人喽?”她试探着问。
余烬“嗯”了声,又轻轻笑了下。
看她这副表情,女生轻轻的抿抿唇,手机上那个名字跃然脑海,同着一个身影,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女生的想象力是如此丰富,以至于只是几个细节,就能串出一场大戏。
操场上坐轮椅的人、刻意的回避、从始至终的注视、无数次的拨号……以及,被她删除的那一句:
——我没办法去接你。
她突然伸手,一把扯住了余烬的衣服:“余烬,我不喜欢秦宇明!”
余烬被她拉的有些莫名,懵懂的点头:“哦。”
但是看对方表情无比严肃,她想了想,正色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喜欢你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你回不回应都凭你愿意也和我没关系,至于他的那种方式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和他明说,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没有要求你去做什么的意思,你别误会。”
“……”女生唇抿的更深。
“你还有什么事么?”
“……”
僵持,余烬看了看她还抓着自己衣服的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袭,女生松开了手。
“没有别的事情的话……”余烬看了眼时间,“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明天见。”
她毫不拖泥带水的单方面告别,然后站在马路边,举起一只手臂,迎着呼啸而过的风。那高挑的身子无声的筑起高城。刚刚的那种柔软,缓慢却毫不迟疑的褪去。这让女生死死咬紧了已经涌上舌尖的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替成了一句“再见”。
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人,是那个瘸腿的阿姨么。
第179章 故地
这件事了结以后, 余烬再没被辅导员“特别关照”过,校园生活平静重复,绝大多数事情她都能自己解决,并且做的又快又好。对于一个一开始就打sss级别关卡的玩家, 突然跳回到低难度副本里面, 轻轻松松就可以平淌而过了。
她甚至还有很多精力照顾方珩, 多到方珩都觉得她给她的经历实在太多了。
方珩很多时候会生出种错觉, 她只是不能行走, 可小孩儿的举动,却像在照顾高位截瘫患者或是植物人。
对此余烬不置可否:“那是你没见过我照顾真正的植物人。”
还是她没见识了?方珩哭笑不得:“我看你挺想照顾植物人的。”
“是啊,植物人不会总是’烬烬不要’、’烬烬别’、’烬烬不用’、’烬烬我受不住你’。”
“……”
余烬板着脸一脸正经的学着方珩的样子说话, 方珩的脸顿时有点挂不住了。虽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不过是小孩儿有时候照顾人总是大包大揽的抱她或者喂她, 甚至洗澡这种个人问题也要横插一腿, 所以才经常会出现这种对话。可此时小孩儿这么说出来偏偏就不是那味儿了。
有时候方珩会觉得她自己眼拙了,没看出那个原本安静的小孩儿会变成这副样子。要么就是她的问题, 把一株根正苗红养成了歪脖子树。
但她的小树确实立起来,并慢慢枝繁叶茂开始有了一片荫蔽了。
但即使余烬在家, 也不总是阳光明媚,也有阴云密布的时刻, 比如现在:
“方珩……”
小孩儿接了个电话之后情绪就不太对了, 她从背后靠过来, 脸挨着她的脸, 伸手挡住她手上报表的字。
虽然视线还在报表上,但其实方珩早在人晃悠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分了心。她“嗯”了声:“怎么了?”
“怎么办啊……”余烬声音听起来有些懊丧:“周末我们社团有集体活动, 要出去两天……”
方珩终于歪头看着小孩儿,看她那眉眼苦大仇深仿佛要上刑场的模样, 心里想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挺好的,小乌龟难得出壳晒晒太阳。”
小孩儿蹭着她的脸:“我还以为这种社团交完钱就没什么事情的……”
她画风一转:“都赖你。”
“……?”
方珩乐了:“怪我?”
“他们都知道我不报社团选修课,让辅导员给你打电话的事了,现在一有什么活动,他们就说要给你打电话。”
方珩笑着把她的手往旁边拨了拨:“参加活动积极一点。”
旁边的脑袋“嗷”了一声瞬间耷拉下来:“他们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唔……这个表格是不是错了。”
“哪里?”
余烬伸手轻轻点了点纸张上某个位置。方珩看了看,“嗯”了声,一边拿笔勾画,另一只手轻轻揉她脑袋。
“你周末有什么安排?”
“没。”
方珩不动声色,但其实这周是她复健一阶段的复查。这件事儿她并没有告诉余烬,还在想周末去医院要怎么瞒过她。小孩儿外出的话倒是解决了自己这个问题,于是方珩转开话题:
“你们要去哪?”
“啊……”余烬想了想:“具体没听清,好像是什么什么机构,不算近,听说要在那里住一晚……”
方珩“嗯”了声,像是随口提起:“有谁呢?”
“社团那几个人都去,哦,王子君也去,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个唯二。”
王子君。
这个名字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大概是因为同一个班、同一个社团、还有一些活动也巧合的一起,最近这几个月,这个名字,和其余那些往往被代以“有个男生”、“有个女生”的众人相比,在余烬嘴里出现的频率是相当高的。
她记得听余烬说过,开学领书的时候是这人借给她的行李箱,之后上课因为余烬不住宿的缘故,这人也会帮她占座,有时作为回报,余烬会在校外帮她带奶茶和小蛋糕,她作为枪械爱好者协会唯二的女生,似乎在社团里挺受欢迎和照顾的。
那时候方珩还不经意问她:“那你呢?”
余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嘻嘻的说:“我啊,我不一样,学长们都当我是好基友的。”
“鸡?”方珩眉头微蹙,视线从工作抽离,盯着她看,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请开始你的解释。
余烬以往是并不怎么经常使用这些年轻化的词汇的,但自从她上了大学之后,嘴里就时不时会蹦出一些类似词汇,这让方珩一头雾水。每当这种时候,余烬就会想方设法给她解释:
“不是……嗯……就是一种说法,是好朋友,好哥们儿的意思。”
“可你也是嗯……唯二的女生。”方珩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怎么说呢?”余烬舔舔嘴唇:“大概就是我看起来不像是能擦出爱情火花的类型。”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但主要原因却是在某次谈到不同属类枪支射速、稳定性、等性能时,余烬所展示出的专业度以及热忱,让一众男生就算拿着手机当场查资料,也是望尘莫及,以至于他们之前所猜测的“学妹是对我们社团的谁谁有意思才加入”的幻想轰然崩碎。
那次之后,当着她们口若悬河开小课堂的情况就渐渐绝迹了,跟着变化的还有学长们再看向余烬的眼神,都像看大兄弟似的。
这其实也是余烬的目的,她原本是没想出这个风头,只是想到王子君每一次被学长们狂轰乱炸的强颜欢笑的样子,余烬便出手帮了她一把。
*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方珩停了片刻,又垂下眼睛,然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并不意外,既然也是社团成员,那么一起参加活动也很正常。
可渊源不止于此,余烬不知道的是,方珩其实是认识这个女生的,甚至在她军训时候,方珩就已经和那个女孩子有过交流。只是那晚的事,余烬并没有发现,方珩便也没有和她提起手机的事。
余烬愣愣的盯着方珩,她每次像这样低沉下眉眼,都会涌出一种柔软来,这让她根本移不开目光,那种隐忍的狂热也是每每在这种时刻漏泄出来,而当事者并不自知。
但方珩感觉到了。
“玩的开心。”
她很轻的抿了下唇,然后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小孩儿的眉心。
*
“君君,玩的开心!”
舍友们做着鬼脸,内涵她这周要去参加个什么鬼的社团活动,以至于要错过姐妹专属“逛街、电影、海底捞”的周末三宝了。
女生嘴上虽然说着“好可惜”,但却并没有多沮丧,相反的,她还有点兴奋。她又一个秘密。虽说路程长、行程紧、活动还无聊,但是因为这个秘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参加春游的小朋友一样开心。
包车去的话,她们都是女生,肯定是要坐在一起的吧?车上肯定是不好玩手机的,那就只能聊天了吧……如果她要听歌的话呢?女生想了想,从背包里扯出耳机,扔在了宿舍床上。
然而她空拿了一个好剧本,却没遇上配合的演员。余烬比她上车早,坐在第二排,旁边的位置空着。她是如愿以偿的坐到了她旁边,然车还没开出校园大门,余烬就已经睡着了。
一路未醒。
女生观察了余烬好一会儿,发现对方还真不是装睡,在大巴车这聊胜于无的减震系统中,她一个醒着的人几乎要被颠吐了,而余烬抱着手臂靠着窗,竟然渐入佳境了!
余烬也是到了才知道,这一次为期两天的参观宣传活动的地点,竟是她从没想过此生还会再次踏足的地方。
长直的走廊寂静无声,雪白的瓷砖折出冷光来,大厅左边一排的座椅的涂漆有些剥离,磨砂玻璃外是一条条纵横的暗影。
只一瞬,车上带下来的温度同着睡意一并消退,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微有些轻抖,说不清楚是兴奋还是畏惧。但那些前不久才在梦境中出现过的画面,又一次浮现眼前,渐渐的,少女漆黑的瞳底映现出熊熊烈火。
吸气。
呼气。
吸气。
站在余烬身旁最近的女生明显感到气氛有些不同,但具体为什么,她根本抓不住因果,只是身边的那个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很陌生。
相当陌生。
大概是因为注视的足够久了,她太轻而易举的洞察到这种不同。这不是平常的余烬,她眉峰先是簇起然后拉成平直的线,微微眯着眼,嘴角微微抿出凛冽的冷直。
她几乎听到她深长的吐息。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她不敢与余烬搭话。
而其余人就没有女生这份敏感了,完全没注意到异常的神经大条者也有之,还很多。
“走了走了,发什么愣呀你们,哈?不是吓到了吧……”
一个男生仗着身高的优势,伸手去摸余烬的头。他平常也喜欢对女生这样,在少年看来,打打闹闹也是表示亲昵的举动。可这一次,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腕就是一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只手钳住了手腕。那一下的力道有点大,他傻愣在原地,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突然慢慢的松下了力道,最后彻底放开。
少女没回头看男生,也没说一个字。
她抬步,向着大门走去,风衣的下摆因这突然的动作扬起,裹挟着似曾相识的冷风。
第180章 都懂
活动是/公/安/部要求的例行宣传教育, 对象是大学生,原本的计划的是去学校小礼堂召开一次讲座,电视台的人都联系好了,但最后却与邻市的大学生防骗安全教育讲座撞了档期。可指标在那, 完不成是大问题, 是要有人背锅的, 于是底下的人急中生智, 想了这么个办法:不组织大规模的法律常识科普, 而是以点带面,因需制宜,不和人家比规模, 争取把活动做专做精。
按照日程安排,第一天组织参观, 晚上小课堂, 第二天/靶/场体验。而对于学生们来说,这一次活动最有吸引力的部分毫无疑问非第二日的/实/弹/射/击莫属。
负责对接的是一对年轻的警官, 样貌气质撑的起本次活动的门面。加之年轻且热情开朗,二人很快与社团众人打成一片。
但王子君却并不这样认为。
至少有一个人, 从始至终都没有被这种气氛感染。
那个人站在人群最末的角落,不发一言, 冷眼看着众人兴致勃勃的提问互动, 表现的近乎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摄人的冷由内而外的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而这种气质包裹着她, 有让人退避三舍的力量。
可女生敏感的察觉到,在那种漠然里, 间杂着一种别的感情,虽然极淡, 但她感觉到了。
轻蔑。
可这是为什么?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这一天结束。
期间,无论是聊天、问答、采访还是最后的集体合照,余烬都显得兴致缺缺,只不过由最开始的冷漠,变成一种分寸感鲜明的礼貌客套,掺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里。
而她,仅仅是呆在余烬身边,都生出种轻微的窒息感来。
但她同时也很清楚,这是一个机会,更是一个突破口。像余烬这样的人,大多数的时候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要想走进去,很难,非常难,她试过了,几乎不可能。
而此时此刻,却被她无意间发现了,城墙裂开的缝。
既然发现了机会,就没有理由不好好抓住。她知道余烬现在没有心情去应付他人,便帮她处理无意义的交流:
“学长,余烬她有点儿晕车。”
“嗯,她不太舒服,你们别介意。”
“没事儿,我们同班同学,又都是女生,我肯定比你们能照顾好她啦。”
她很清楚,以余烬的性格,之后一定会会承她这份情的。
或许……这也是她和余烬关系的转折。
*
徐安秋周末一大早便开车来到了方珩这。
泊好车又在车里坐了好一会,直到看见余烬远远的离开,这才小心翼翼的从车上下来,又朝着小孩儿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准备进屋。
一回头,猛然对上了位遛鸟大爷,对方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徐安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越走越觉得对方那眼神儿不对劲,这才反应过来。
她气呼呼的开门,人还没见声音已经隔着老远传过来了:“小珩儿,姐为了你可是脸都不要了,这一大早偷偷摸摸过来这做贼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我这是来偷汉的呢!”
“那别人不要嫉妒死我。”
方珩招呼了下便扭着车进屋换衣服去了,她现在已经很习惯这个了。做戏做全套,既然和小孩儿说的“没安排”,方珩索性等人离开这才开始准备。
徐安秋本想帮忙的,但看方珩并没有那个意思,伸出的手又放下,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人你怎么打发的?”
“烬烬她们社团活动。”方珩的声音从房间内穿出来,听起来有点闷,似乎正在脱上衣。
“我说呢……那倒是挺巧的。”徐安秋张开手臂往后一躺:“要不就那小兔崽子的精明劲儿,你都未必瞒得过她。”
方珩“嗯”了声。
徐安秋说的没错,复健那都是她和医生特意商量好,在余烬不在家时进行。但尽管如此,小孩儿还是发现了不少端倪。方珩不知道余烬究竟是如何发现的,但是每次家里来过外人,她都能注意到。对此,方珩只能推说公事。她虽有腿伤,但能借助轮椅活动之后,倒是并不影响工作,不过她也为此新聘了一位助理。
“瞒不过就告诉她呗,你为了她这么努力。”
门开,方珩重新走出来:“没有,是为我自己。”
徐安秋撇撇嘴,心想:为你自己?那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虽然她知道,方珩的情况并没有像告诉她的那样糟糕,但是方珩的恢复进度着实有些让人吃惊。有时候,徐安秋看到好友的样子有些不忍,告诉方珩不必这么大的强度,可方珩每次都只是嘴上答应,却仍然竭尽所能。
“你知道揠苗助长过犹不及吧?”
“可我看研究报道说,哪怕是优秀的运动员、科学家,也不过只开发了机体大脑百分之一的潜能。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只是没有激发的条件。”
“你是学医的还是我是学医的?”
“您是。”方珩平托举起手来,指着徐安秋。
可不等徐安秋得瑟一句“那你还不听姐姐的”,就听方珩补充:
“可我更了解我自己……”她放下手臂,轻轻覆在膝上:“安秋,我总有种感觉,我的腿……好像是有可能重新站起来的。”
徐安秋无言以对,她还能说什么呢?夸方珩感觉的还挺准吗?
等到两人来到医院,进行完一系列的常规检查后,方珩的主治医生面露难色。
方珩见对方如此,倒是也没有多沮丧,面容平静的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一旁的徐安秋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暗暗发笑。知道实情的她自然明白,这位女医生无比纠结的真正原因。不仅不是因为方珩的情况恶化,反而是因为方珩恢复的……实在太好了。
远远超出了同等伤情的其他患者的恢复水平。
这让她怎么办事儿?
这也真是为难女大夫了。她行医一辈子,只见过胃炎误诊成胃癌,人差点儿没了的;就没见过医生说情况不好,这患者反而越挫越勇了。
这是什么心态!
只是,当她偷眼打量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这个即便生活突然遭此重击,却得体依旧,一派从容,脸上没有半点懊丧气馁,眸中尽是内敛的柔光。这是一种极温和的平静,漏泄出沁在骨子里的优雅淡然,她没有半点其他病人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看到这里,一切又似乎可以理解了。
“这里有感觉吗?”
女大夫轻轻揉捏方珩的脚踝。
“有。”
然后是内膝窝。
“有。”
再然后是大腿。
“有的。”
“……”
“噗……咳咳……咳……”
徐安秋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慌忙掩饰,最后收到了方珩疑惑的目光和医生的狠狠一瞪。
“方小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感觉的。”医生还在垂死挣扎。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一直对答如流的女人这一刻却微微顿住,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这情绪一闪而逝,女人报出一个准确的日期,然后解释:
“那天晚上无意间碰触,好像有了轻度的知觉。”
“具体什么位置。”
方珩:“……”
沉默。
医生茫然抬头“嗯?”了一声。
方珩:“…………”
“噗哈哈哈哈哈!”突然一旁的徐安秋大笑起来:“不、不好意思啊大夫,麻、麻烦您稍微回避一下。”
等到医生远离几步,徐安秋才做了个挑眉的动作,嘴唇无声的比划了个口型:不是吧你,小珩?
方珩表情僵住,视线笔直的和对方交汇,在空气中碰出火花来。
那个晚上,小孩儿迷迷糊糊的贴近过来,松松散散的挂在她轮椅上,缠着她讲“女大学生”的问题。那时候,小孩儿的手无意碰到她腿/间,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窜过背脊,同着那她失了许久的知觉。她没想过医生会问她这个问题。
徐安秋看她这模样,笑的更厉害了,她努力直起腰,继续打着唇语:成年人嘛,都懂,要不姐送你个/震/动/棒玩儿?
方珩:“……”
*
最后,尽管主治医生努力措辞,试图“言重”方珩的腿伤,却也不能忽略当事人的主观感觉,于是方珩最终得到的结果便是:稍微有所好转,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还要持续的观察。
这对于方珩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她奢求的不多。
回程的路上,徐安秋看到方珩看了好几次手机,忍不住打趣:“怎么?忍不住要把好消息告诉她啊?”
“没。”
方珩放下手机,她的确是在看余烬的消息,但是除了中午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给她发了消息,之后就再没有回音了。
也没有回复她的那条“活动好玩么”的疑问。
大概是挺好玩的吧,忙的都没时间看手机了。
像余烬这么大的孩子,应该都是爱玩爱动恨不得全世界乱跑的吧……她从前也是从大学过来的,方珩闭上眼,回忆自己当初,印象中好像是去过不少地方的,某个假期好像还出国玩儿了一段时间,骑马、潜水、蹦极、跳伞、滑雪……当初自己好像都体验过了一遍。那时候好像还流行一个叫做“生命清单”的游戏,她记得她清掉了表格中绝大部分“人生一定要做一次”的事项。
若是让那个时候的自己整天闷在家里,去照顾一个残疾人……
想到这里,方珩轻轻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徐安秋听到,咧嘴笑笑:“小珩儿,当着医生你不好意思没关系,怎么样,其实还是很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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