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阙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量矮小,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女子声音温柔,总是带着帷帽,梦中的贺兰阙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女人样貌。


    每日晨间,女子会做香甜的青玉糕,一日晨起,她将一朵粉色莲花埋在一颗老榕树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说:“等阿阙长大,能用得到时,再来寻这莲花。”


    然而一个很普通的傍晚,等贺兰阙从外玩耍归来,却未见女子。


    家中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锅,锅中沸水滚滚,他不知何物,年幼的贺兰阙直接揭开盖子——


    锅中躺着的是女子。


    沸水翻滚,她的身体在水中一颤一颤,帷帽还在她头上,将她的脸严严实实地盖上。年幼的贺兰阙赫然大骇,急急后退几步,随后被人抵住后背。


    毒蛇般的阴冷触感。


    他惊恐回头,那男人手掌轻柔地搁在他头上,自称是他的父亲。


    年幼的他面色带上迷茫,说,“我没有父亲。”


    那男子露出个诡异地笑,话里恶意让人作呕,“傻孩子,谁说你没有父亲?”


    “我便是你的父亲。”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们,像不像?”


    贺兰阙看不出来。


    那男子见他呆傻的模样,似乎有些不耐,他一把将贺兰阙提起来,而后指着锅里的女子,“这便是你的母亲,不过......”他豁然扯开女子裹在脸上的帷帽,皮肉煮开,泛起油烟,男子似是看到什么笑话一般,“可惜,她的脸被煮烂了,看不出你哪里像她,哈哈哈——”


    男子手掌在贺兰阙眉眼划过,力度大的几乎将他皮肤刮破,而后充满厌恶道:“我来告诉你,你哪里最像她。”


    “眼睛。”


    “你最像她的,便是眼睛。”


    明明是他的血脉,妖族之人,竟会有一双澄澈干净的眼。


    和他的母亲般,令人生厌。


    锅内的水还在翻滚,贺兰阙想伸手拉女人出来,旋即被身后男子不费力地按住。


    男子取出一枚长针,而后自贺兰阙胸前刺下,不顾他因疼痛的剧烈挣扎,按着他看向坛中的女子,嘴边带着残忍的笑,“再看看你的母亲吧,以后可就看不到咯。”


    贺兰阙终于目呲欲裂,拼命挣扎,口中大喊道:“母亲——”


    ——


    菩兰悠模模糊糊快睡着时,被身边颤动吓得一惊,等她睁大眼睛以为是轩辕儆追来之时,才发现身边异样。


    贺兰阙在发抖。


    暗黑衣襟散开大半,他浑身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湿,颊边长发蜿蜒地贴在他脸上,银白月光下,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贺兰阙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菩兰悠听不清,她凑过去,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脸,“贺兰阙?”


    他没醒。


    四下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兽嚎鸣。菩兰悠手掌摸在他额头上,掌心下的蛇纹发出灼人的温度。


    好烫。


    “贺兰阙?”菩兰悠这次加重了力气,使劲晃了晃他。


    还是没醒。


    菩兰悠蹙眉,怎么回事?


    他不是蛇妖吗,难道方才毒针竟然比他体内的毒还厉害?


    菩兰悠抬手,拉开少年衣襟,借着月光看到,少年胸口正冒出丝丝黑气,原本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开裂之势。


    轩辕儆到底用了什么东西,为何这伤反而更严重了?


    菩兰悠右手探他脉搏,而后眉头轻蹙,未到太阿山咒术发作之日,他体内气息却乱成一团,菩兰悠缓缓渡入灵力,少年炽热的温度渐渐降低。


    他口中细细簌簌地还在说些什么。


    “救救她……”


    “救救她,求你……”


    菩兰悠一愣,“救谁?”


    自然无人回答。


    不会是毒出什么毛病了吧。


    再次确定他没有醒来迹象,菩兰悠深吸一口气,俯身用唇触在少年胸前伤口上。


    少年身体发颤,却不是因为菩兰悠的动作,她顿了顿,便更加肆无忌惮,想赶紧帮他把毒血吸出来。唇边肌肤滚烫,察觉到自己动作,菩兰悠整张脸都热起来。


    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分……


    治病救人治病救人……


    合理合法合理合法……


    如此反复念叨第三次时,菩兰悠吐出毒血的动作一顿。


    她豁然抬头,和贺兰阙目光对上。


    “……”


    少年眼底猩红一片,正幽幽盯着她。


    菩兰悠瞬间退开,见少年衣襟打开,浑身汗湿,连胸前都蹭了她口脂,像是遭受了侵害一样,怕他误会,菩兰悠磕磕巴巴道:“我我我,你你你中毒有点严重,我——”


    话没说完,贺兰阙瞬间暴起,左手掐住她脖颈,一瞬间将她压在地上,目光如毒蛇般盯着她。


    ??


    “放开。”菩兰悠被他掐的呼吸困难,如同溺水之人憋得满脸通红。


    他怎么这么大力气。


    “贺兰阙!”少女使劲喊完,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发什么神经,她快喘不过气了。


    她声音不小,在洞穴内带了回音,撞进少年耳中,他浑身一僵,而后双眼渐渐清明。


    他悬于菩兰悠身上,抬头时目光相撞,梦魇中惶然未退,他眸中破碎情绪被菩兰悠看的一干二净。


    他至此还未回神,空洞地低头看她半晌,而后抬手为刀,骤然劈向自己心脏——


    被人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做什么?”菩兰悠一只手握住他手腕,贺兰阙浑身僵硬。


    女子在坛中翻滚的皮肉几乎刻在他脑中——


    母亲。


    那是他的母亲。


    尖锐疼痛自脑中蔓延,回忆纷杂而来,贺兰阙骤然抬手死死按住头,低低的痛吟自他口中溢出,菩兰悠被他的样子吓到,赶紧伸手拦着他疯狂捶打自己脑袋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轻轻吸气,未能听清她说什么。


    他胸前伤口逐渐有血流出,额上蛇纹变得越加深红,菩兰悠闭了闭眼,一把将人拉向自己怀里,死死捆住他。


    他动作僵住,未再挣扎。


    少女口中的话温柔的让人掉泪。


    “没事了,贺兰阙。”她说。


    “......”


    “我在。”她顿了顿,又说,“别怕。”


    虽不知他到底梦到了什么,但菩兰悠曾经安抚梦魇的师弟师妹,贺兰阙此刻状态倒是未曾吓到她。


    过了许久,贺兰阙终于有了回应。


    他轻缓喘息几声,菩兰悠微微放开他,视线落在他咬破的唇上。


    少年双眼中近乎绝望的情绪让她心尖酸涩。


    悬月高垂,华光如水,洒下一地银白。


    贺兰阙渐渐清醒。


    他身上血污蹭在她洁白衣裙之上,瞧着格格不入。


    他再次看向菩兰悠的眼睛,少女正担忧地望着他。


    贺兰阙哑声说,“抱。”


    他记得方才那股令人安心的感觉,幽燧情绪之下,贺兰阙迫切地想确认,她在身边。


    菩兰悠一愣,随即二话不说,伸手将他抱了满怀。拥抱总是能让人感到温暖,她不介意这种形式的安慰。


    她想,太阿山上如贺兰阙这个年纪的弟子,无不仙风恣意,少年手挽长剑,皆是一派清逸潇洒。


    可他呢,无数次无措之际,他只能如同初见时那般,躲进雪洞,暗自舔舐伤口。


    他不会死,于是也渐渐不在乎疼痛。


    菩兰悠手臂收紧,轻声哄道:“嗯,抱抱,你好些了么。”


    少年靠在菩兰悠颈窝,任由眼底湿意沾满她肩上花绢。


    菩兰悠一怔。


    他在哭......?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轻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双手环在菩兰悠腰后,轻轻攥住她的发丝。


    他不提梦中所见,菩兰悠自然不会揭他伤疤。“没有。”她徐徐顺着他的背,感受掌下脊骨慢慢变软,而后轻声说,“休息一下吧。”


    ......


    ——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睁眼时,怀里的人还在睡着。


    折腾这么久,她头发乱了,衣裙也染上脏污,颈上被他昨夜擒出血痕,此刻颜色变深,看着有些吓人。


    贺兰阙缓缓抬手,轻轻为她拨开垂下的发丝,而后却舍不得收回手。


    贺兰阙近乎贪婪地望向她,


    留下她,不管生死,让她陪着自己,这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他听见心底有这样的声音。


    少年抬手为她解开长发,动作生涩却温柔地复刻菩兰悠编发的动作,轻柔为她整理头发。


    “没有你编的好看。”他苍白脸上勾起一个笑,怕吵醒菩兰悠,声音细弱,“不要怪我。”


    少女眉眼低垂,贺兰阙盯她半晌,而后掌心落于菩兰悠脑后,盯着她颈上红痕,微微倾身,以唇覆上——


    唇下肌肤细腻,触到的一瞬间几乎让贺兰阙浑身发麻。


    他忍着战栗,伸出舌将上面渗出的细密血点卷入腹中,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


    “对不起。”


    有些事与她无关,贺兰阙不想让她卷进无妄是非之中。


    他摘下少女颈上挂着的红莲,贺兰阙望着妖丹缓缓融进他体内:“若我能活着回来……”他惨笑道:“你说的蓬莱,我陪你去。”


    宵梦渐醒,天空黑成晦暗一片,如同等不来黎明的永夜。


    他复又低低说:“若我回不来,你便寻个好人。”似是自嘲,又道:“嗯,比我好的,应该有很多。”


    她是仙宗灵愈术几近大成的漂亮少女,身边皆是恣意爽朗的少年。


    不像他,背负脏污,苟且半生。


    无论何时的他,皆不配立于她身侧。


    贺兰阙心尖涩然,以额相抵,艰涩开口:


    “那等来世,我们早一些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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