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君离开秦王的寝宫,面上的谦恭与拘谨尽数消却,只余下道道阴沉。


    从秦子楚口中得知自己被君王猜忌,安国君寝食难安。哪怕知道急切地觐见帝王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也无从顾忌,急冲冲地来到宣室,来向君父剖明内心。


    秦王没有为难他,平缓的语气不知是敲打,还是漫不经心的挑剔。


    安国君如坐针毡地陪秦王用完飧食,等秦王表现出些许疲乏之意,他忙不迭地起身告退。


    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安国君满心满眼都是烦躁。当回到宁奉宫,佩着宫钥的近侍上前来迎,他沉着脸询问。


    “公子异人去了何处?”


    “回太子,十二公子入殿后,先是拜见了华阳夫人,随后因为酒醉,被侍从扶到后院的卧房休息。”


    听到不待见的儿子在自己宠爱的正妻房里喝醉,安国君眉心狠狠一跳,情绪糟糕透顶。


    “摆驾主院。”


    初夏的傍晚稍有几分闷燥。主院的正殿内,华阳夫人穿着轻而薄的素纱绵袍,侧卧在一张竹榻上。


    她正值风韵之龄,面容姣好,一举一动皆带着贵族的风流与雅致,即便是简单的慵懒侧卧,也格外赏心悦目。


    怒气冲冲的安国君一踏入门内,就不由放轻了脚步,怒气消了大半。


    华阳夫人却是和他相反。原本的好心情,在看见安国君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不抬头,只凭借急促暴躁的脚步声,华阳夫人就知道来的人一定是自己的丈夫。


    她没有起身相迎,闭着眼假寐。


    要是早个十年,她的丈夫还能称得上年轻有为,器宇轩昂。


    而现在,快接近五十岁的他不仅老,还始终没有改掉他那沉不住气的性子,真是烦的很。


    华阳夫人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安国君名义上宠爱她,却并不会因为她在休息而退到门外。


    一阵粗浊的呼吸喷到她的颈间,身上传来粗粝而不适的摩挲。


    忍着心中的厌烦,华阳夫人睁眼。


    “怎么了良人,这么迟回来?”


    一提到这,安国君再没心思去想风月之事,脸色难看地坐在榻边。


    他把这几天秦王嬴稷对他的不满,与今天秦子楚告诉他的情报如数倒出,面上愁闷不已。


    华阳夫人起身,袖口掩着唇,遮去唇角的讥讽。


    “良人,照你这么说,君上好似对异人颇为器重?”


    “器重?怎么可能。”安国君想也不想地否认,“王父不过是借着异人之口,敲山震虎,对我进行申饬罢了。”


    “这可未必。”华阳夫人以袖掩鼻,隔开男人身上的汗味,“你的儿子那么多,如果只是为了警示你,找哪一个不行?为何一定要找刚回咸阳的异人?”


    “这……”安国君被问住,极力寻找缘由,“也许只是在召见异人的时候,刚好想到我的事,便一并问了……也许是知道我与异人的龃龉,特地找异人来堵我的心。”


    回应他的是华阳夫人毫不遮掩的大笑。


    “良人,你真是想得太多。君上事忙,又岂会盯着你后院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华阳夫人笑累了,冷不防吸入一口新鲜的汗味,赶紧捂住口鼻,


    “再说,若君上对你不满,他有一千种办法让你服服帖帖,何必如此迂绕?”


    安国君脸上挂不住,却又觉得华阳夫人所言颇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


    “君上此举另有深意,所以,我今天替良人你——试了试异人那小子。”


    从及笄之岁嫁入秦国,华阳夫人和安国君相处了十几年,对他的脾性极为了解。


    只要安国君撅起臀,华阳夫人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这么急吼吼地跑来,不就是听说她招待了为他所不喜的异人,所以过来问罪吗?


    华阳夫人不动声色地牵引话题,顺势将这件事过了明路,让安国君不好怪罪她。


    果不其然,在她这么说后,安国君脸上一瞬闪过讪讪之意,语气也软和了不少:


    “夫人是如何做的?”


    华阳夫人附在安国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安国君眼角的皱纹顿时舒展开。


    “有夫人在,真是吾之幸也。”


    对于这句夸赞的话,华阳夫人报以冷笑。


    长袖挡去了唇角的一切弧度,只留下顾盼弯曲的眉眼。


    “说起来,别看异人那孩子性子冷,酒量倒让人意外得紧——只是三杯薄酒,就把他放倒了,这在宫中可是独一份。”


    这算是解释为什么秦子楚从她宫殿里横着出去,免得她这个小心眼的丈夫多想。


    听完华阳夫人的解释,积压在安国君心头的怒火彻底消散。


    “连酒也不会饮,真是无用得紧。”习惯性地贬低了一番,安国君抛开猜忌,褪下外袍,准备上榻。


    还没躺下,就听到华阳夫人幽幽地开口:“良人,你今日该去琴姬的屋内了。”


    安国君面露不满:“管她作甚。”


    像是没看到他的不快,华阳夫人继续道:“长公子这些日子替你分忧,你该给她母亲一个体面。”


    想到公子崇最近在变革上做出的成绩,安国君上榻的动作一顿,退了回去,重新穿上外袍。


    “我明日再来看你。”


    “良人慢走。”


    含情的桃花眼送走安国君,霎时变得极为寡淡。


    总算把人送走了。


    华阳夫人重新躺下,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这日子……究竟要过到什么时候。


    就不能让秦氏异人直接上位吗?


    ……


    秦子楚睡了一场好觉,全然不知有人比他更热切地希望自己上位。


    等到第二天清早,起床洗漱,用过朝食,秦子楚告知小嬴政,今天他们要去拜见夏姬——秦氏异人的生母。


    小嬴政对这位亲祖母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沉默寡言”、“木讷胆怯”上。


    夏姬深居简出,不喜欢被人打扰。即便是上辈子,小嬴政也没见过她几面。


    想到昨日与安国君的纷争,小嬴政无声地观察秦子楚的神情,试图辨析他此刻的内心。


    根据秦子楚的说辞,此行是为了做给秦王与华阳夫人看……可是,真的仅仅如此吗?


    小嬴政努力回忆前一世的记忆,依稀记得上辈子的嬴异人,对自己的亲母并不亲近。


    而夏姬,似乎也从未主动联系嬴异人,只安心地偏居一隅。即便后来做了王太后,她也始终对所有人避而不见,几无声息。


    当小嬴政从芜思中回神,他们已不知不觉地来到宁奉宫最南边的侧院。


    夏姬所住的院子很小,只有主殿的十分之一。而这方小小的院子里,并不单属于她,住了另外八位姬妾。


    撇去共用的耳房,夏姬的寝居位于最南边的角落,一个完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


    小嬴政一直暗中关注着秦子楚表情。此刻,他似乎在秦子楚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异芒,快得宛若幻觉。


    两人走近寝居,得到侍从通禀的夏姬坐在褊狭的屋内,死气沉沉的双眸宛若两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坐。”


    她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数日没有饮水,带着一丝异常的板硬。


    秦子楚带着小嬴政坐在夏姬对面。他没有露出往日那仿佛嵌在面上的笑意,只是复杂难陈地看着夏姬,轻声道。


    “阿母,我回来了。”


    夏姬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半晌,方才缓缓点头。


    秦子楚等到回应,声音愈加轻缓,近似融入空中:“阿母,今天风暖日丽,我带你出去走走?”


    夏姬没有回答。


    秦子楚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回去吧,异人,不要再来见我。”


    秦子楚摇头,仍待说些什么,隔壁院落忽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哭声。


    那哭声极为尖锐,哪怕隔着院墙,也几乎要穿破双耳。


    秦子楚原本不愿理会,可当见到夏姬惊恐地堵住双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当即起身,疾步往外走。


    小嬴政朝夏姬一拜,转身跟上。刚离开偏院,他就看到安国君站在中央的林道,正提着一个妇人,拔出腰间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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