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君满面怒容,眼见他手里的剑就快要落下,倏然,旁边传来一声冷嘲。
“父亲好大的威风,前脚刚被朝臣参奏,后脚就要在院中提剑杀戮,莫非是嫌自己的名声太好了不成?”
这句话虽然刺耳,却也提醒了安国君。安国君勉强找回理智,凶狠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去。
这一瞪,便瞧见秦子楚的异常,被他眼中的凶煞之气唬了一跳。
安国君一边为自己定神,一边着恼。
他在这后院处置自己的姬妾,又不是在处置秦子楚身边的人,怎么跑来管这儿的闲事?
安国君心中不忿。可不知为何,对上同样被惹恼的秦子楚,他竟不由地移开眼,无法像往常那样口出恶言。
兴许是回想起了糟糕的往事,安国君脸色骤黑,将手中的妇人往地上一甩。
那妇人跌落地上,顾不得吃痛,踉跄地坐起身,摘掉头上的发簪,丢到一边。
柔顺的长发散落,她双手交叠,贴着额头,深深拜下。
“是妾一时想岔,惹了大祸,还请良人息怒。”
即使妇人脱簪戴罪,安国君的脸色依然没有丝毫好转。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喧哗的动静。公子崇提剑而来,一把推开拦路的寺人,铁青着脸踏入大院。
“不知我阿母犯了何罪,竟让阿父动刀动剑,丝毫不顾多年的鹣鲽之情?”
伏在地上的妇人当即抬头,急切地用眼神提醒。
公子崇却是会错了意。见妇人丢了玉簪,形容狼狈,他心头的怒火愈烧愈旺。
“阿母,你别怕。即便是一家之主,一国的储君,也该以理服人,绝不可恣意枉杀。”
安国君被公子崇这一番话气得怄血,他摘下腰间的剑鞘,狠狠砸向眼前的长子:
“我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勤于政务,竟还被人诬构谋逆之罪——我道怎么有人无事生非,原来是你们这两个臧获,在瞒着我兴风作浪。”
公子崇脸色一僵,惊愕地看向妇人。
妇人别开头,继续俯身请罪。
“此乃妾一人之罪,与长公子无尤。”
安国君并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后院妇人,还能将手脚伸到外头?能惊动上卿,必定是孺子所为。”
眼见安国君的声音越来越大,妇人又开始掩面哭泣,秦子楚不耐烦地打断。
“要断理家事,还请几位移步,不要扰了此地的清净。”
公子崇这才注意到秦子楚的身影,气急败坏地攀咬:“是不是你在阿父面前进了谗言?我与阿母素来守己,岂会做出悖逆之举?”
早在公子崇恣意歪曲他的身世时,小嬴政便已动了怒,此刻又见他不识时务,胡乱攀扯,小嬴政毫不客气地反击:
“莫非在你看来,太子是个没有脑子的储君,随便一人的谗言便可叫他喊打喊杀?”
这分明是反驳公子崇的言语,可不知为何,安国君总觉得憋得慌,好像自己也被一块儿骂了。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只是个三岁的稚童。这么大的年纪,能条例清晰、逻辑分明地说出一大段话已是不易,有针对性地反驳对方的言论更是难得,实在不好在其他方面要求更多。
安国君只能安慰自己,这个孩子不是故意的……无论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对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较真。
一直在隐忍怒火的秦子楚往小嬴政的扫了一眼。
别人或许不清楚,与小嬴政相处数月的他却是能十分肯定——刚才那句对安国君有意无意的挤兑,绝对是故意的。
被这么一打岔,秦子楚隐而不发的杀意略减。
他走到安国君身边:“在院中喊打喊杀,让君上知道了,兴许会以为你在做戏。”
前脚刚知道自己被传出了不臣之名,后脚就拿后院女人开刀,哪个人不会嘀咕一句,认为这是替罪羔羊?
安国君想通这点,神色大变:“那该如何去做?”
秦子楚看向一脸青白的公子崇:“这就要问大兄了。”
大约是听进了秦子楚的话,担心在这继续耽搁会让王宫那边得到消息,安国君当即让人把妇人堵嘴绑了,又瞪向想要阻止的公子崇。
“你若真想做实‘谋逆’之罪,大可一试。”
公子崇不敢再闹,像是在热锅边徘徊的蚂蚁,跟着安国君一行人离开。
这座僻静的院落,终于迎来了它该有的安静。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前后两个院落居住的十多个姬妾无一人敢出门查看。
灰白的院墙内,此刻仅剩秦子楚与小嬴政二人。
小嬴政走近秦子楚,以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吕不韦说过,当初悄悄地与东郭联系,购买我们行踪的人是公子崇……如今看来,却是不太像。”
秦子楚明知故问:“哪儿不太像?”
“此人虽然……不甚聪明,但藏不住事,又心高气傲,缺乏耐心。”小嬴政指了指地上的痕迹,“方才他冲进来的时候,带着佩剑直入,语气咄咄,丝毫没有考虑退路。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想到‘因势利导’之法?”
当初的第一波刺客,正是利用了吕不韦“贪图救命之恩”的心理,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后来的几次袭击,都潜藏的极好,还有冒充赵国死士,将黑锅甩给赵国的打算。
如果不是秦子楚看透了吕不韦的心思,进一步推出对方身边潜有内贼,还不一定能识破这一步棋。
这么一个会利用条件,会寻找时机,又耐心设下多重埋伏,还谨慎地将罪名甩给旁人的幕后黑手,会那么傻乎乎地报出自己真正的名号?
“政儿说得对。”秦子楚弯下腰,摸了摸小嬴政头顶的绒发,被后者无情地制止,“还有别的吗?”
挡住头顶作乱的手,小嬴政面露不满:“别做小动作……至于别的,公子崇这‘不臣之心’与安国君的‘不臣之名’来得蹊跷,而且公子崇母子被安国君发现得也太快了。”
如果安国君真的有这么厉害的本事,在发现自己被猜忌的第一天就想到清查后院,而且在刚开始清查后院的时候就揪出始作俑者……那他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地被人揭举,在秦王那边挂上心怀叵测的名头。
“进展之快,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故意推动的一样。”想到夏姬方才被惊吓的模样,秦子楚眸中染上一层寒霜,“那个暴露公子崇的人,应当就是借用公子崇的名义,在东郭那买消息行刺的主谋。”
小嬴政缓缓点头:“阿父心中可有人选?”
秦子楚却是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回去吧,你祖母还在等着我们。”
“……”被岔开话题的小嬴政略有几分着恼,“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
“政儿真厉害。”
“……不及阿父,仅仅‘略通庖计’,就能将狍子制成黑炭。”
两人一路拌着,回到原来的院子。
直到天色将黑,他们才回到住所。
是夜,小嬴政在自己的寝居整理行囊。
当布袋中的最后一件物品被取出,他的手微滞,脸色陡然一沉。
那只稻草编成的“布老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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