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晚上九点三十分, 温书言坐在书桌前,准时开始写日记。
宁奚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等着他写完,没有想要偷看的意思, 但没忍住好奇道:“你会把我们今天的事情写进去吗?”
“当然了。”温书言答道。
他是很严谨的, 绝不会漏掉任何一件事。
说完,他又埋头写了一会儿, 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想要看?”
宁奚连忙道:“没有。这是你的秘密, 我不会偷看的。”
温书言却自认为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口是心非:“不是秘密,郑老师和高老师都会看的。”
他提笔写完最后几个字, 大方地把日记本往宁奚面前一推:“看吧!”
宁奚:“……”
其实他本来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都已经塞进他手里了,那不看白不看。
他先看到的这页是温书言刚刚写下的:八月二十五日,周日, 天气晴。
早上六点五十五分睡醒, 先拿手机给去海边玩(预计游玩时长为两天一夜)的宁奚发了短信, 宁奚说晚上会来找我。
七点三十分开始吃早餐, 粥甜甜的, 好喝。
吃完没有出门散步, 看了一会电影(郑老师推荐),但没有学习到什么, 看不懂。
九点零三分, 付老师到达(迟到三分钟),开始上数学课。
今天的内容很简单, 题目很快就能解出来。付老师头发上面戴了一枚星星发夹, 不过没有宁奚送给我的星星好看。
十一点三十分,下课。宁奚提前从海边回来了!
因为今天很晒, 海边不好玩。
外面很晒的话,躲在遮阳伞下面不就好了吗?
不过我没有提醒宁奚。
我希望他早一点来。
下次跟宁奚去海边的时候再告诉他。
宁奚跟我讲了在海边玩的事情, 大多数我都已经在电视里面看过,但还是宁奚讲得更好玩。
十二点二十分,跟宁奚一起吃午饭。
有一道松仁玉米很好吃。但不知道为什么,宁奚吃得比平时少,可能是在为没能继续在海边玩感到遗憾。
下午一点钟,午睡时间开始,但没有午睡,跟宁奚一起解数学题。
宁奚想公式的时候会偶尔皱眉头,很认真,也很帅。
两点钟,跟宁奚一起看书。
太好看了,差点忘记了宁奚就在我身边。
宁奚居然一页都没有看,还问我表白是什么意思。
原来宁奚也有不懂的事情。
跟宁奚表白了。
本来想等到晚上的,背好的台词也没有用上。
终于亲到宁奚了!
八月二十五日,开始跟宁奚谈恋爱。
终于看完了这一页堪比小学生作文的流水账,宁奚把温书言捞到身前,问:“为什么要等到晚上?”
温书言眨眨眼:“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
宁奚刮了下他的脸蛋儿,又问:“背好的台词是什么?”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心动过的人,我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请你嫁给我吧。”
温书言说出这句台词的时候面无表情,语气也没什么起伏,简直像是被绑架着说出来似的。
宁奚忍不住笑道:“这是哪部电影的台词?”
温书言抬手比了个“三”:“三部电影。”
“你把三部电影的台词结合成一句了?”
温书言有点心虚似的:“怕被你发现我是抄的。”
宁奚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往前翻了翻,发现温书言的日记并不总是这么长。
凡是当天日记写得特别长、细节写得特别丰富的日子,基本都是发生了什么令他情绪起伏特别大的事情。
这些事未必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发现了一种很好吃的点心——雪花酥,这是高兴。
比如散步的时候被没牵绳的狗追,这是惊吓。
比如一直在看的系列漫画居然停更了,这是郁闷。
他很少会把情绪直接写出来,但宁奚完全能感受得到。
温书言的世界很小,每天能经历的事情也不多,但大多数人类会有的喜怒哀乐,他也都有。
甚至因为种种原因,这些芝麻大的小事,在别人身上也许不算什么,可发生在他身上,就可能让他本来安稳宁静的世界天翻地覆。
不过,最特别的一点是,他的日记里面,几乎每一天都有宁奚存在。
即使没有跟宁奚见面,那跟宁奚互相发短信也是要拿出来写一下的。
直到宁奚翻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六月十二日,周三,天气阴。
今天有一个很好看的人说要跟我交朋友,叫宁西。
除了这句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文字。
宁奚愣了一下,才问:“为什么这天只有这一句?”
温书言探头过来,看了看,说:“写的时候不记得白天发生什么了。”
认识了“很好看的宁西”,就把白天的事情都忘光了吗?
宁奚若有所思地合上日记本,看着温书言黑白分明的眼睛,没忍住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你的睡觉时间到了,不困吗?”
温书言抱住他的手臂:“你要走了吗?”
宁奚还没回答,他就连忙道:“不要走吧。”
“要我留下来吗?”宁奚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可是这里又没有空的客房。”
“我的床可以睡得下。”温书言邀请道,“之前在你家里不也是一起睡的吗?”
宁奚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表情,觉得他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叫矜持和欲擒故纵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喜欢跟恋人弯弯绕绕地相处。
“好吧,那我们一起睡。”
温书言立刻就高兴起来。
“不过这里没有我的睡衣,而且我明天要上班,得回家换套衣服来,顺便看一眼兔子。”
虽说有人上门帮他照顾猫咪,但宁奚总归还是要看一看才放心。
温书言警惕道:“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宁奚笑道:“我男朋友在这儿呢,我还能跑了吗?”
温书言拽着他的袖子:“我跟你一起去。”
宁奚拗不过他,只好带上他一起。
不过虽然距离不远,但大晚上的跑来跑去也太麻烦了,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今晚去宁奚家里睡。
温书言对此没有意见。
只要跟宁奚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刚进宁奚家的门,温书言就打了个呵欠,看起来非常困了。
宁奚先把他带到了主卧,看着他上床躺下,才去收拾自己。
至于上次那个承载着不太愉快回忆的客卧,早就被搁置了。
一切收拾完毕,宁奚回到房间,就看见温书言已经睡熟了。
宁奚站在床边,盯着他很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喜欢温书言一点。
而在看过温书言的日记之后,他觉得,温书言大概也一样。
第二天早上,宁奚是被闹钟叫醒的。
他闭着眼睛摸到手机,熟练地凭经验关掉了闹钟,正想再多睡一会儿,就听见耳畔响起了一道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宁奚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温书言脸色涨红,皱着眉头,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他连忙抬手去试温书言额头的温度,却被温书言拉住了手,往被窝里探了下去。
他先是一愣,因为温书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睡裤蹬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着凉。
而后又是一惊。
原来不止睡裤,还有……
温书言哼哼唧唧地往他身边凑,语无伦次地喊着他的名字:“宁奚,难受,宁奚……”
宁奚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先下意识张开了。
这一幕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尽管在思考他们之间关系的时候,宁奚曾经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一方面。
但在他眼中,温书言一直都是一张白纸,一片雪花,纯洁得令人不忍让他沾染上任何颜色。
然而现在,这片纯白的雪花主动栽进他的掌心,任他搓揉拿捏,还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只要宁奚的动作稍稍显得犹豫了些,他就立刻气呼呼地喊:“宁奚!”
喊完就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凶他,又小声地求:“宁奚,你最好了……”
宁奚还能有什么办法?
温书言疗愈师的那句话适时浮现在他耳畔:“像书言这类的特殊人群,是同样会有婚恋需求甚至性需求的。”
既然他已经解决了温书言前面那个需求,那再捎带上后面那个,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宁奚刚刚说服自己,温书言就一把掀开了被子,一切顿时展露无遗。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更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
除了生理原因带给他的影响,宁奚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异样的神情,仿佛这种事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不知不觉之间,宁奚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
他们是恋人,是互相信任互相依赖互相喜欢的关系,为什么要觉得难为情?
[……]
许久之后,宁奚终于能起床了。
他跟温书言一起进了浴室,先把两个人都收拾干净之后,又去收拾卧室。
床单,被罩,甚至枕头,全都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他站在床边换,温书言还很懂事地站在一边帮忙。
可惜帮的全是倒忙——他不太擅长这种需要动手的事情。
就在刚刚,因为下手没轻没重,还差点把宁奚弄得很痛。
还好他嘴巴很软,足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宁奚把窗户推开,放了放室内的味道,又把换下来的东西一股脑地扔进洗衣机,这才送温书言回家,还蹭了一顿保姆准备的早饭。
他出门去上班,温书言把他送到门口,还亲了一下他的嘴巴。
把温书言哄回房间之后,宁奚才对目瞪口呆站在一旁的保姆道:“不用担心,我会自己跟明先生说。”
第52章
傍晚, 宁奚准点下班,但没马上回家,而是驱车前去赴约。
万晟旗下的餐厅, 雅致的包间里, 菜肴琳琅满目挤满一桌。
宁奚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坐下了,语气熟稔道:“就两个人, 上这么多菜多浪费。”
徐津笑道:“这不是太久没跟你一起约过饭了, 想着搞隆重点儿么?”
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还分到了一间寝室。虽然徐津几乎没在宿舍住过, 但关系总归比普通同学近一些。
再加上某些方面的一拍即合,他们就一起搞了个创业项目,还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绩。
也正是因为这个项目, 宁奚得到了明玉成的青眼, 还没毕业就被他带在身边开始栽培。
毕业之后, 徐津回家帮父母打理万晟集团的生意, 宁奚也正式进入明氏集团效力, 但之前那个项目也没被舍弃, 成立了一间小公司,业务交给团队里的其他人打理, 但股权还握在他们两个手上。
他们两个都不是闲人, 哪怕约饭也很少是单纯为了交流感情,多多少少都有正事要谈。
果然, 宁奚这边筷子还没动两下, 徐津就略过了寒暄,直接道:“公司最近没什么大事, 业务报表看着都是稳中向好,不过么……赵旋那边, 似乎有点不一般的动静。”
宁奚头都没抬一下,毫不意外道:“赵旋这人能力是有,但心气也高,肯定不会满足于现状。迟早是要走的,就看他什么时候能找到满意的下家了。”
“要是别的什么人,这走也就走了,反正这个位置不是非他不可,换个人也不妨事。可毕竟是跟咱们一块儿从学校出来的,我总想着,能留还是尽量留一下。就算哪天真留不住了,那也得争取好聚好散,送他一个好前程也无妨。”
宁奚微微一笑,语气却很难说不是在阴阳:“徐总还是那么重感情。”
徐津“啧”了一声:“说得好像你有多凉薄似的。”
他想了想,又道:“赵旋如果嫌公司小,那我把他搞进万晟来,你觉得怎么样?”
宁奚摇摇头,笃定道:“除非你给他跟我一样的位置,不然他还是不会满足的。”
徐津在万晟的职位跟宁奚相同,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外人,所以听完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其实宁奚心里很清楚,就算他真舍得把位置让给赵旋,赵旋难道就永远不会再生异心了吗?
不可能的。
赵旋这人,八面玲珑,尤擅交际,跟宁奚一样,只要愿意用心,跟谁都能相处得不赖。
这样的两个人,还有着一层校友兼创业伙伴的关系,按理来说,关系应该比旁人更为紧密才对。
可偏偏他们两个就是一直不冷不热的表面关系,谁也未曾尝试过跟对方深交。
赵旋是怎么想的,宁奚不得而知。
但自己为什么不怎么跟赵旋来往,他心里倒是很清楚。
在某些方面来说,赵旋跟他太像了。
智商和情商都不低,再加上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就能受人信任、讨人喜欢,也很容易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是金钱、地位,还是名声。
可正因为这收获来得太容易,所以他们很难满足于现状,永远都会望着更高处的东西。
宁奚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他也很明白,对于身边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如在明氏,他不能保证自己会一直安于这个位置,尽管他对明玉成的提携心怀感激。
不过现在……总归是不一样了。
毕竟他现在一想起明玉成,心里比起感激,更多的是心虚。
为了这份愧疚,更为了温书言,他愿意收起自己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徐津抿了一口酒,说:“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我家老二最近在追一个搞摄影的女孩儿,非要出资给人家办什么摄影展。钱倒无所谓,但就是他看中想办展的那个场馆,我最近有别的用途。让他去外地办吧,他又不干。”
宁奚秒懂:“想借我们的场地是吧?租金给你打九五折。”
徐津笑骂道:“九五折,你寒碜谁呢?这么多年的兄弟,怎么着也得给我打个五折吧。”
“那可不行,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我跟我们家老二可没算过账。别说钱了,就连项目和合同,他想要的我也都给了。”
可惜徐二是个扶不起来的,折腾这么久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没什么能力,干脆安心躺平,当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
徐津在心中微微一叹,才道:“租金什么的都好说,毕竟不是你自家的产业,要是总给外人让利,那你在集团里边儿也会不好做。”
价钱谈妥了,那就一切好商量,宁奚道:“放心吧,以前我们也承办过几场摄影展,底下的员工都有经验,保管给你弟弟办得妥妥帖帖。”
“行,那就有劳你费心了。”
事情商议完,饭也吃饱了,宁奚起身准备告辞,顺手将外面候着的服务生招进来:“桌上这几道甜点,每样再上一份,我打包带走。”
徐津在一旁听着,纳闷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宁奚扬扬眉,透着点骄矜得意的劲儿:“没办法,家里人爱吃。”
这话听着倒没什么,毕竟徐津知道他家里有两个小侄女,然而配上这炫耀似的表情,那可就太不对劲了。
徐津恍然道:“身边有人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你有情况,也不带出来给朋友们介绍介绍。”
“现在不行,等个合适的机会吧。他怕生,而且他家里也未必会同意。”
徐津惊讶道:“什么家庭啊,要求这么高,连你都能不同意?按你这条件人品,我要是有个妹妹,就算搞包办婚姻都得包办给你,不然交给谁我都放不下心。”
宁奚问道:“那你弟弟呢?”
徐津看他的眼神立马变了:“什么意思,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惦记我家老二?”
宁奚:“……”
他无语的表情太明显,徐津总算又反应过来:“哦,不对,我家老二也不爱吃甜的。那你的意思是,你谈了个男的?”
宁奚颔首承认了。
“……那这无论搁在谁身上,家里人都得掂量掂量吧。”徐津的接受能力倒是很强,几秒钟就消化了兄弟搞基的事实,转而为他分析道,“除非家里人完全不管他,或者早就知道儿子是弯的。”
“问题就出在这了。”宁奚忧郁道,“他家里人对他特别上心,而且他遇见我之前也没弯。再加上他年纪小,不太懂这些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我蓄意拐带,把人引入歧途了。”
徐津向他投来了同情的眼光:“那完了,按照我的预估,你和你的小男朋友要被棒打鸳鸯了。需不需要我提供援助?”
宁奚好奇道:“你能提供什么援助?”
徐津:“飞机游艇越野车,多种交通工具任你选择,助你私奔。”
宁奚:“……”
服务生拎着打包好的几份甜点进来,他就此告辞,刚迈出包间的门,手机就嗡地一声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一看,是温书言:【宁奚,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
宁奚回道:【很快就回来,给你带了好吃的。】
【好的。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纪录片,等你回来一起看。】
宁奚微微加快了步伐。
什么飞机游艇越野车,他如果真想私奔,哪怕是蹬自行车,温书言大概都会配合地坐上后座。
宁奚进门的时候,温书言的电视时间都快结束了,纪录片自然也没能一起看成。
不过温书言也不在意,因为宁奚带回来的那几道甜点很对他的胃口,虽然宁奚怕他吃撑,没让他全部吃完,但他还是高兴地亲了宁奚一大口。
路过的保姆估计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晚上,温书言又跟宁奚回了家,因为觉得兔子自己待在家里没人陪有点可怜。
听完他的理由,宁奚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
虽然他也想带温书言回家来着,但他想的却是,万一今晚又发生什么,那某些声音恐怕不宜被保姆听见。
其实这房子隔音不差,然而,温书言可学不会忍耐和收敛。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又到了周末,宁奚跟温书言约定好去海边玩的日子。
因为温书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宁奚特地挑了一个游客很少的海滨浴场,虽然路程稍远,但难得的是清静。
一看见蔚蓝的大海,温书言先是呆了一会儿,而后紧紧地抓住了宁奚的手,像是怕宁奚会被海浪卷走似的。
宁奚知道他不习惯,先陪他在沙滩上踩了一会儿,森*晚*整*理见他慢慢不那么紧张了,才给他拿了个游泳圈,问:“要不要下去游一会儿?不往深处去,我拉着你。”
温书言不太想下去,但是宁奚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很有安全感的样子,他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刚迈进海里的时候,他还很紧张,要不是宁奚就在他身边,他可能已经扭头上岸了。
直到他神奇地飘在了海面上,海浪轻轻拍打过来,清凉,舒适,又充满节奏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温书言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一会儿低头看看海水,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始终拉着他的宁奚身上。
如果没有宁奚,他可能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体验。
一上岸,温书言就抱住宁奚的脖子,很用力地亲了上去。
有点咸,但又好甜。
第53章
晚上七点钟, 宁奚牵着温书言的手,入住了海滨浴场附近的度假酒店。
这附近的游客本就不多,酒店里的客人就更少了, 所以不至于令温书言感到恐慌, 不过陌生的环境还是让他有点局促。
宁奚捏了捏他的手心,试图宽慰道:“这是你父亲的产业, 四舍五入也就是你的, 不用紧张。”
温书言不太懂他的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家是多么的富有:“你的意思是, 我们住在这里不用给钱吗?”
宁奚没忍住笑了一下:“可以这么理解。我只需要出示证件,就可以免费入住集团旗下的任意一家酒店。”
温书言看向他的目光顿时亮了一点,仿佛在看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崇拜的大人物。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 前台的工作人员稍显好奇地看了他们两眼, 估计是自带枕头来住酒店的客人实在不多。
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好在效果不错, 一看到宁奚把他的枕头放到酒店的床上, 温书言立刻就安心了一点。
套房很大, 即使摆满了陈设,在温书言眼中依然显得有点空旷。
宁奚很有耐心地陪着他慢慢熟悉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连花瓶里插的是什么花都要仔细观察一番, 终于让他自在了一些。
直到他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的盒子, 好奇地研究了起来:“宁奚, 这是什么?”
宁奚:“……这是,一种情侣之间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温书言:“那我们为什么没有用过?”
宁奚摸了摸鼻子:“以后会用到的。”
“你都没有告诉过我。”温书言抱怨了一句, 但很快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也没发现宁奚脸上的欲言又止。
把房间整个儿巡阅了一遍之后, 他最终停在了落地窗前,依偎在宁奚怀里,出神地看着不远处与星空交相辉映的大海。
宁奚看着他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样子,有些心软,抬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是不是第一次住在家里以外的地方?忍一晚就好,我们明天就能回家了。”
出乎他的意料,温书言居然摇了摇头。
宁奚有些惊讶:“不是?那之前什么时候外宿过?”
温书言想了想:“以前住过疗养院。”
“……以前,是什么时候?”
“妈妈还在的时候。”温书言转过身,不再看窗外的夜景,结结实实地抱紧了宁奚,“她生病了,没有办法照顾我,就把我送到疗养院里住。”
宁奚一愣,又听他道:“疗养院里好多人,我不喜欢。”
宁奚心情复杂,拍了拍他的背,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温书言也没有因为这个话题就变得心情低沉,他轻轻地摇着宁奚的手,说:“我也不是不可以在外面住的,现在我就适应得很好。”
宁奚心知肚明,他这是在自夸卖乖,以免宁奚下次不再带他出来玩了。
于是他故意道:“适应得很好吗?那你不要一直抓着我。”
温书言抓得更紧了,假装海边风很大,所以他没有听清。
宁奚又忍不住笑起来。
温书言趴在他的怀里,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宁奚,你最近为什么总是笑。”
“我多笑一笑不好吗?”
“没有不好。”温书言稍显苦恼道,“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笑。”
宁奚又笑了一下,这次给出了解释:“笑你太可爱了。”
他们靠在窗前,伴着繁星和海浪的声音接了吻。
宁奚今天格外温柔,就连这种时候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唐突了温书言一样。
可温书言不仅没有学会珍惜,还得寸进尺地胡乱撩拨,明明不得章法,却又歪打正着。
宁奚抱着他倒在床上,抽屉里的蓝色盒子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温书言不懂得委婉,更学不会伪装,轻了重了快了慢了,他都会直白地说出口,倒是免了让宁奚担忧和揣测他的感受。
但即使如此,宁奚也还是不放心,每隔一会儿就叮嘱道:“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温书言立即道:“我现在就不舒服。”
宁奚立马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温书言眨着有点湿润的眼睛,用坦然中夹着一丝委屈的语气控诉道:“你突然停下来,我不舒服。”
宁奚:“……”
算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不相干的话了。
他闭上了在此刻稍显赘余的嘴巴,埋头做起正事来,可温书言又不依不饶地仰头去寻他的唇,一定要得到他温情的安抚才肯罢休。
波涛汹涌的海浪犹如一头狂怒的巨兽,翻滚着,咆哮着,极为凶猛地冲.击着海岸线,仿佛要将整个海岸全部吞噬。
海风呼啸,如泣如诉,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几点星光在夜空中点缀。
岸边的礁石被动地承受着海浪一次比一次猛.烈的冲.击,呜.咽着飞溅起点点浪花。
这剧烈的震.颤与轰鸣声令温书言感到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可下意识紧紧抓住的,却是那带给他这恐惧的罪魁祸首。
无师自通的,他不得不学会了撒娇和示弱。
然而那总是温柔地微笑着望向他的男人,却像是突然间换了个人一样,威严,强势,不容抗拒。
直到海浪逐渐平息,礁石上留下的白色泡沫也慢慢退了回去,那个他熟悉的宁奚才终于回来了。
温书言已经不剩下什么力气,加上早已经过了他的入睡时间,他甚至连眼皮都不太能抬得起来。
宁奚抱着他去浴室,他也全程昏昏欲睡,直到再次回到床上,即将彻底入睡的那一刻,他突然抓住宁奚的手,语气认真道:“宁奚,你刚刚真的是太……”
他有点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脑子里又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最后只好用一个肤浅又直白的词来概括:“太帅了。”
说完,他倒头就睡着了,留下宁奚一个人,好笑地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两个人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错过了日出,但没有人为此感到遗憾。
比起外面的景观,他们此刻明显对身边的人更感兴趣。
不同于昨晚的狂风骤雨,现在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才是温书言的主场,他肆无忌惮地在宁奚身上摸来蹭去,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晚自己是怎样崩溃讨饶的。
宁奚边配合着他胡闹,边关心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书言认真感受了一下,才回答:“有一点疼,但不是特别疼。”
宁奚放下心来,又把他的手攥住了,不许他再动手动脚。
要不是温书言的肚子叫了起来,两个人估计能一直躺到天黑。
宁奚去办理了退房,然后带温书言去吃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海鲜餐厅。
吃完饭,温书言想起宁奚之前给他发过的沙堡,宁奚只好又去给他堆。
温书言坐在沙滩椅上监工,不过姿势有点别扭,隔一会就要调整一下坐姿。
沙堡堆到一半的时候,宁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铃声的那一瞬,他的心突然紧了一下。
而当他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时,这种不安感顿时到达了顶峰。
“宁奚。”隔着手机,他依然能听出明玉成努力压抑着的怒气,“不管你现在在哪里,立刻马上,把书言给我送回来。”
宁奚下意识看向了沙滩椅上面坐着的温书言,他的嘴巴还有点肿,衣领处还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明明全身上下都已经成熟得不能更成熟,可偏偏神态却是纯真中透着一丝无辜。
把这样的温书言送到明玉成面前,无论如何,明玉成都不可能相信,温书言是真的跟自己两情相悦,正在谈一场很认真的恋爱。
宁奚心下一沉,但没有犹豫地轻声答道:“好的,董事长。”
温书言看着眼前只堆到一半的沙堡,听见宁奚说现在就要回家,有点不大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但他知道宁奚对他是很好的,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才会突然打乱他们的出行计划,所以尽管心里很不舒服,他还是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宁奚看着他这副很懂事的模样,心中苦笑了一下。
如果温书言任性一些,那他也许还能借着这个理由,不那么早把温书言送回去。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是转瞬即逝,因为他很清楚,明玉成这一关,他是迟早都要过的。
回去的路上,温书言问他:“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出来玩呢?”
看得出来,本次出行令他感到比较满意。
宁奚握紧了方向盘,尽力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来:“接下来我可能要忙一段时间的工作,等我能带你出去了,一定第一时间就去找你。”
温书言“噢”了一声,也没有逼问他,那到底会是什么时候。
换作从前,宁奚也许会为此感到欣慰,但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进门,他就对上了面沉如水的明玉成。
“董事长,您什么时候出院的?我——”
话都没有说完,明玉成就打断了他,看向他的眼神都沾染着怒意:“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
温书言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可怕,往宁奚的身后躲了躲:“宁奚……”
宁奚转过身,很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温声道:“书言,你父亲终于出院了,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你要在家里多陪陪他,让他高兴一些,知道吗?”
温书言抓住他的手,很焦急似的,想要跟他说什么,一时间却又组织不好语言,只能无助又哀切地唤道:“宁奚,宁奚,不要走。”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今天让宁奚走了,那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也见不到宁奚了。
第54章
宁奚最终还是离开了。
温书言本来不肯放他走, 一直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任他好话说尽,低声诱哄, 都没有用。
明玉成就在一边冷眼看着, 落在宁奚身上的眼神越来越凌厉,仿佛抓到了宁奚诱骗温书言的有力罪证。
宁奚清楚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只会令明玉成对他越发不喜, 得到对方认可的可能性也会越来越低。
但对着这样的温书言,他也实在做不到一言不发就抽身离去, 所以他还是顶着明玉成想要杀人般的视线叮嘱道:“书言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上课, 等我忙完这段时间的工作就来找你。”
温书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可怜, 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可是宁奚没有办法留下来, 只能狠下心跟他说了再见。
温书言没有回应他的再见, 也没有再尝试去拉他的手。
回到车上, 宁奚才发现,温书言的枕头落在了车后座。
他在车里呆坐了一会儿, 脑子里思绪纷乱, 想明玉成的震怒,想温书言的慌张, 也想自己的失策。
如果他能更早、更好地将这件事处置妥当, 那他们也许就不会陷入今天的困境。
至少,可以不用让温书言直面这样凌乱又难堪的场景。
他希望温书言一直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无论是否跟他在一起。
直到手机“嗡”地一声震动起来,他才蓦地回过神来。
是温书言给他发短信了吗?
他连忙翻出手机, 解锁屏幕的时候一连输错了两次密码,全然没了平时从容得体的风度,最后却只看到一条打广告的垃圾短信。
宁奚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个莫名其妙的号码加入黑名单,然后又设置了将所有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都拦截下来。
烦躁地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宁奚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
可那又怎么样,理智在此刻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只是不想再一次,在等待温书言消息的时候空欢喜一场。
晚上,宁奚躺在床上,旁边放着温书言的枕头。
但他没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温书言就躺在他身边,因为他很清楚,温书言现在的状态一定很不好。
他先前联系了疗愈师,疗愈师却说,明先生已经联系过她,她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除此之外,宁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保姆王姐给他打来电话,说书言在疗愈师的干预下已经平复了心情,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但也没有闹了。
然后明先生就带着书言回明家大宅去了,书言还自己点名要了几样东西让他一起带走,看样子,应该是乐意跟着父亲回家的。
宁奚有点想问她,温书言的手机呢。
可直到电话挂断,他也没有问出口。
比起温书言的手机被明玉成收走所以不能给他发短信,宁奚更不愿听见的是,温书言因为他今天绝情的离开怨上了他,所以不想再跟他联系了。
宁奚把一旁的枕头塞进了怀里,努力控制着自己闭上了双眼。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必须得要打起精神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宁奚就出现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口。
他以为自己需要等上几个小时,没想到很快就有秘书把他请了进去。
明玉成比他来得更早。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缓缓从宁奚身上划过,认真打量着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
宁奚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一身熨帖的西装,却不及身姿笔挺,眉眼间总是笼着一层平易近人的笑意,言谈温和又不失气场,很轻易就能令人生出好感来。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母校的讲座上。”明玉成难得提及曾经,“观众席上那么多学生,举手提问的也不在少数,但只有一个你,能跟我聊得有来有回。”
“所以讲座结束之后,你说是来找我请教,可实际上是想给你们那个创业项目拉投资,我看得明白,却没有推拒,还特地推了一个行程,跟你吃了顿饭。”
宁奚微微垂下头,说:“董事长赏识,我没有忘过。”
明玉成却不是来跟他叙旧的:“我当时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无论是心机还是手腕。一所顶级名校,里面那么多优秀的学生,只有一个你能在我面前留下印象,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但这没什么,毕竟这勾心斗角的生意场上,没有心机没有手腕的,怎么被人搞死的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也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这心机和手腕用在我唯一的儿子身上!我把他托付给你,是想你保障他的安全,不是为了让你把他骗到床上!”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把你提拔到集团除我以外最高的位置,把所有事务全权交给你处置,就连遗嘱都特地为你修改过,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要把主意打到书言的头上?!”
劈头盖脸的质问砸在宁奚脸上,他沉默片刻,才试图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任何不满足。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愤怒,但疗愈师说过,即使是书言这样的状况,也会有正常的婚恋需求的。”
明玉成冷嗤一声:“婚恋需求?是啊,每个人都有这种需求,恋爱,结婚,组建家庭,天经地义嘛。”
“可他懂什么?你们这又是哪门子恋爱?能结婚吗?能组建家庭吗?”
“他什么都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你别告诉我,你处心积虑把他带上这条路,是因为那所谓的爱情!”
“……是!”宁奚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却十足地坚定,“我爱他,就像他爱我一样。”
“你爱他什么?”明玉成像是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又爱你什么?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爱他单纯善良,爱他坦荡直白,爱他奇怪却可爱的思想,爱他真挚又自由的灵魂。我不知道他爱我什么,但我向您保证,他真的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灵魂,他愿意且可以为自己的幸福做出抉择。”
宁奚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不给明玉成打断的机会:“我知道您怀疑我的用心,质疑我的动机,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请您给书言一个机会。”
“难道他的亲生父亲也跟其他人一样,只是因为上天的不公平,就觉得他不配拥有常人都能随意体验的感情吗?”
明玉成顿时被他激出了火气:“他连他的父母都不爱!又怎么可能会对你这样一个认识几天的陌生人产生爱情!”
“……”宁奚张了张嘴,甚至顾不上反驳他的后半句话,稍感茫然道,“他爱你们的啊。”
明玉成移开目光,看起来竟然一瞬间就颓然了许多:“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脸上连伤心的表情都没有,就那样木愣愣地看着。让他喊一句妈妈再见,他也不肯张口。”
“我就更不必提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过做父亲的责任,一见面就要把他从他母亲身边接走,他对我没有感情也是应该的。我带他回家,他不肯进房间,不让我近身,也从不接我的电话。”
宁奚连忙解释道:“接打电话这件事,他一直都是不愿意的,就连跟我也一样。至于房间,是他对环境的熟悉程度要求很高,一到陌生的地方就会紧张,不让人近身,也是因为陌生而戒备。”
明玉成脸上的神情似乎因为这个答案松快了些许,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恶狠狠瞪了宁奚一眼:“什么叫就连跟你也一样?我是他的亲爹,你能跟我比吗?”
宁奚尴尬地轻咳一声:“我看过书言的日记,他不止一次写到过爸爸妈妈。在那次去医院看望您之后,他回来写,希望爸爸早点好起来。他的母亲也一样,几年过去,他还是会在日记里提到她。”
“他不擅长用嘴巴表达,甚至用笔写下来也很难。可他不写爱,不代表他没有爱。他的日记里没有一个爱字,可只要用心去看就能发现,字里行间,全都是爱。”
听完他的话,明玉成沉默良久。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你先给我等着发落。”
这口气听起来其实已经有点消气了,但宁奚还是不敢懈怠。
果然,明玉成紧接着就道:“我看明赫明正安那边的市场开发进度实在太慢,估计是没上心,你这几个月就去那边监监工吧。”
宁奚心中叹气。
一句话就夺了他的权发配边疆,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数。最可怕的是,千里之遥,数月甚至数年之久,一直没法跟温书言见面,说不定等他回来,温书言都要不记得他是谁了。
明玉成打的确实就是这个主意:“要是冷静一段时间,就什么都忘了,那也别提什么情情爱爱的了,你们两个该干嘛就干嘛去,不许再有半分牵扯。”
宁奚生出几分希望来:“要是没忘——”
明玉成黑着脸道:“哪有那么多要是?把公司的事情交给副总,交接完就回家收拾行李去吧。”
宁奚只好暂且应下,准备回去想别的对策。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李助理匆匆跑进来,神情慌张:“不好了董事长,书言不见了!”
“什么?”明玉成猛地站起来,“怎么会突然不见?你们怎么看的人?监控呢,查过监控没有?”
“说是要饭后散步,不让别人跟着,结果发现的时候已经哪都找不到了。监控拍到了他从花园的侧门溜出去,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明玉成后退一步,几乎要栽倒在椅子上:“还不快去找!报警去找!”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董事长您别急,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宁奚下意识便道:“我去找,我知道他常去的地方……”
李助理却道:“书言常去的地方都在市区,大宅离市区那么远,他又不敢坐地铁公交,再加上身无分文,怎么可能走到市区来?”
宁奚又摸出手机,想给温书言发短信,可编辑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书言的手机还在他身上吗?”
明玉成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我怕他跟你联系,把他的手机拿走了。”
他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情:“怪我,要是书言遇见什么意外……”
“不会的。”宁奚下意识驳斥了他,又分不出精力去安慰,只能尽量保持理智分析道,“既然监控拍到了他的消失位置和行进方向,那就按着那条路去找,多派些人,路上肯定会留下踪迹。”
明玉成连连点头:“对、对,就按宁奚说的去办。”
一行人兵荒马乱之际,宁奚的手机蓦地响了起来。
他本就心慌又忙乱,一看见是陌生号码的来电,下意识就想挂掉,结果775突然跳出来大喊道:【不要挂!是温书言!】
宁奚的手指顿了一下,而后顾不上求证,就立刻接了起来:“喂?是书言吗?”
明玉成和李助理的目光立刻转向了他。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才试探着唤道:“……宁奚?”
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宁奚听见温书言声音很轻的抱怨:“你怎么不看我的短信啊,我好不容易才问别人借到了手机。”
宁奚一愣,想起来他昨天刚设置过拦截陌生号码的短信。
温书言嘟嘟囔囔,全然不知电话这头的事态紧急:“我不喜欢打电话,好奇怪,我要挂了,你快来接我吧。”
宁奚连忙道:“先别挂,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温书言先是说“不知道”,而后又问:“这是哪里?”
宁奚听见了另外一道声音,有点小,听起来像是个爽朗的中年女人:“马上进市区啦,姐姐开车,你放心!”
温书言乖乖转述:“马上进市区了,我让这个姐姐带我去你公司。哦,对了,我身上没有钱,你可以替我付搭车和打电话的钱吗?”
宁奚松了一口气:“好,我在公司楼下等你。电话不要挂好不好?等我们见面了再挂。”
温书言犹豫了一下,才不太情愿地说:“好吧。”
还不忘提醒道:“但这样的话,可能要额外花很多的话费。”
宁奚的表情跟语气一样柔和:“没关系,我会努力赚钱给你花的。”
明玉成在一旁看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二十分钟之后,宁奚跟明玉成一起等在公司楼下,看着一辆超跑缓缓开了过来。
明玉成挺惊讶,他儿子平时不出门则已,出门随便一搭车,居然就搭了辆跑车。
宁奚倒是淡定多了。
他就知道,如果一定要跟陌生人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共处,那温书言的首选肯定是敞篷车,有安全感。在等他的这段时间,宁奚甚至还猜测过他是不是搭了一辆三轮。
温书言从车上下来,看都不看周围的人一眼,就如乳燕投林一般,冲进了宁奚的怀里。
九月二日,周一,天气多云。
为了去找无法取得联系的宁奚,温书言鼓足勇气,一次性尝试了三件从前在他看来绝无可能会发生的事:主动打电话、主动跟陌生人搭话、主动搭陌生人的车。
这三件事里,每一件的过程都跟他想象中一样煎熬。
但因为最终见到了一直在等待他的宁奚,所以温书言再回忆起来的时候,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不小心弄丢了宁奚一晚上,这次一定牵好,不再让他跑掉。
第55章
跟宁奚阔别了大约十八个小时之后, 温书言变得有些黏人。
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寸步不离地跟在宁奚身边,还时不时向明玉成投去警惕的目光。
今天这个班肯定是没法上了, 宁奚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着的背, 对明玉成说:“还是让书言先去我那里住两天吧,我来照顾他。”
明玉成没有点头, 但也没有表示反对, 没什么表情地目送着他把温书言带走了。
两个人没走出多远,明玉成就听见温书言很是不高兴地抱怨道:“宁奚, 我的手机没有了。”
宁奚脚步一顿,又牵着他走了回来:“董事长,书言的手机……”
明玉成沉默地将手机递给温书言, 温书言居然转头看了看宁奚, 见宁奚点头, 才接了过去。
宁奚教他:“去谢谢爸爸。”
温书言似乎还有点小脾气, 不大乐意跟明玉成讲话, 憋了一会儿才学舌道:“……谢谢爸爸。”
听见这声“爸爸”, 明玉成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 没想到他反应很大, 猛地扭开了头,仿佛明玉成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明玉成的手登时顿在了半空。
温书言没有发现他的尴尬, 又去对宁奚提出要求:“我的东西也都被搬走了。宁奚, 你帮我拿回来。”
“那些东西就放在家里,我们再置办一些新的, 怎么样?”宁奚跟他商量道,“这样你偶尔回家去探望父亲, 就不用再额外带自己的东西回去了。”
温书言皱起眉,抓紧了宁奚的手:“我不想去住。”
去那里就见不到宁奚,还要被拿走手机,连短信也不能跟宁奚发。
宁奚当然明白他在怕什么:“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去,而且你父亲不会再拿走你的手机了。每个房子里都有你熟悉的东西,不好吗?每天可以抽签,也可以看心情,想去哪住就住哪住,就像体验不同口味的甜点一样。”
听着这磁性的嗓音,再加之温柔又耐心的语气,明玉成不得不承认,他无需存心诱拐,只要稍微施展魅力,就足以把平时连门都很少出的温书言迷得晕头转向。
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温书言很快就投降了:“好吧。”
跟着宁奚离开的时候,温书言犹豫了一下,转头对明玉成挥了一下手,说:“爸爸再见。”
明玉成赶紧挥手回应了他,然后看见他身边的宁奚低下头,冲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坐上宁奚的车之后,温书言就像回到了自己安全的小窝,神情立刻放松了许多:“宁奚,我们现在去买东西吗?会不会人很多?”
宁奚一愣:“你要去逛商场吗?”
温书言露出一点茫然的神情:“不然去哪里可以买呢?”
宁奚想告诉他可以用手机搞定,但看他似乎并不是很排斥去商场的样子,又将这话咽了回去:“没关系,我知道有一家顾客不多的商场,里面的商品也很齐全,我们可以慢慢逛。”
今天的温书言虽然给了他很大的惊吓,但也同时带来了很多的惊喜。
他想起疗愈师说过的,“书言这种程度,只要干预得当,长期努力,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融入社会”,心里突然升起了莫大的希望来。
宁奚并没有指望温书言取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但他同样对温书言存着某种期许。
那就是,总有一天,别人能够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享受到的东西,温书言也同样可以。
他可以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去做,但最好不要明明很想,却因为各种各样难以克服的原因,始终没法去做。
就像跟宁奚恋爱一样。
宁奚愿意为他扫除所有的障碍,只为给他争取一道自主选择爱或不爱的权利。
这样自由的选择权出现在商场里面时,就令温书言感到非常愉快。
他本以为商场跟医院一样,会有很多人在里面转来转去,发出许多嘈森*晚*整*理杂吵闹的声音,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
因为周围正在修路,暂时交通不便,这里的顾客很少,就连导购员也很有眼色地不会上前打扰。
温书言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家居用品中间挑花了眼,看这个也很好,看那个也不错,既快乐又苦恼地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购物体验。
宁奚耐心地等在一旁,哪怕他为两个小小的抱枕纠结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催促,直到他扭头投来求助的眼光,才给出自己的意见:“两个都可以买下来。绿色的放在你的小房子,深蓝色放在我们家里的沙发上。”
温书言果然很满意地采纳了他的意见。
接下来,他又犹豫着纠结着挑选了很多东西,小到杯垫和画笔,大到衣柜和茶几,应有尽有,像是要把前二十年被迫压抑下去的购物欲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
直到宁奚去登记送货上门的地址,温书言才反应过来:“我是不是买得太多了?”
他自以为很隐蔽地观察着宁奚的脸色:“衣柜没有地方放的话……可以不要的。”
宁奚失笑道:“家里没那么小,连一张衣柜都放不下。就算真的放不下,挪到别的房子里就好了。今天是书言的购物日,你无论想买什么都可以。”
温书言贴过去,也不顾不远处还有工作人员在看,就大大方方地在宁奚脸上亲了一下,又一次说:“宁奚,你真好。”
宁奚注意到几位工作人员故作自然的左顾右盼,估计在她们眼里,温书言已经成了他不知羞的小情人。
小情人虽然不太会注意场合,但是嘴甜又好看,迷得金主毫不心疼地掏出一张卡递过去:“看到右上角的logo了吗?全国任意一座城市,只要是建筑外面有这个标识的地方,你就可以拿着这张卡进去消费,不会有人问你收钱。”
温书言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张卡,又听宁奚道:“要不要试试去结账?看看这张卡有多厉害。”
他下意识就想摇头拒绝,但看着宁奚很期待的表情,又迟疑了一下。
纠结半晌之后,温书言最终还是攥着那张卡,忐忑地独自去结了账。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把卡递给工作人员,等对方在机器上到处按按按之后,再把卡拿回来而已,但他回来之后,宁奚还是不吝赞美道:“书言真勇敢。”
温书言微微昂起了头,有点骄傲的样子,然后把卡还给宁奚。
宁奚却说:“你自己留着,这张卡送给你了。不止可以购物消费,如果你不小心迷路了,或是需要帮助,也可以拿着这个找工作人员,让他们联系明氏集团总部,告诉我你在哪里。”
温书言摇摇头:“我可以直接给你发短信的。”
不过还没等宁奚举出“万一手机丢了”的例子,他就自己联想到了昨晚的事情,心有余悸道:“要是手机又被人拿走……那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不会再有人拿走了。”宁奚很笃定地说,“你父亲已经快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温书言的眼睛瞪得很大:“他拿走我的手机,是因为这个吗?为什么不同意呢?”
宁奚没有跟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只道:“每一个疼爱孩子的父母,都会想考察一下自己孩子的恋爱对象的。怕对方不够好,更怕对方对自己家的宝贝不好。”
温书言立刻道:“你特别好,对我更好。”
宁奚欣慰地笑了一下,才说:“他之前一直在医院里,没亲眼看过我是怎么对你的,所以难免担心,是不是?今天见到我们两个是怎样相处的之后,他一定已经改变想法了,不然不会允许我带你回家。”
温书言思考了片刻,才理顺这其中的逻辑,虽然他还是不太能理解。
他跟宁奚在一起,为什么必须要得到别人的同意呢?
宁奚摸了摸他的脑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总之我会把这些问题解决掉,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地跟我在一起就好。不过也不要为这件事记恨他,他是关心你才这样做的,虽然方法有些不对,但我们不能伤了他的心。”
没想到,温书言的关注点却完全不在这里。
他很担忧地问:“那你的父母也会来考察我吗?要怎么样考察?”
他好像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唯二的优势,大概只有解数学题和画画还行。
“不用担心,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温书言怀疑地问:“你怎么肯定?”
“因为你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这么有才华,这么懂礼貌,谁会不喜欢你?”宁奚边带着他往停车场去,边附在他耳边说,“而且,既然我喜欢你,他们就一定也会喜欢你。”
温书言的脸红了一点,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因为他正在感到苦恼。
宁奚太会讲话了,不知道听惯了宁奚讲话的宁奚父母,会不会嫌弃他讲不出很好听的话。
不过这些微妙的情绪,在他们回到家里之后就消失了。
商场的货物送得超级快,温书言兴致勃勃地查看着家里新添置的物件,并把所有他能拿得动的东西都换着位置摆来摆去。
兔子被这罕见的大动静惊动,警惕地跳上高处监视着他。
另一边,隔音良好的书房里,宁奚却在接明玉成的电话。
“如果你坚持跟他在一起,我会再次修改遗嘱,之前打算给你的那些,我悉数收回,不再作数。并且,我会给书言设立信托基金,一旦他有什么意外,我留给他的所有财产全部捐出,一分不留。”
明玉成的声音很沉:“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他知道,宁奚跟他一样,骨子里就始终是野心勃勃,不择手段逐利的商人。
当初他能一眼看中宁奚,就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跟曾经的自己实在太相像了。
即使对方本来没有什么过分的图谋,但在重利面前,也很难丝毫不受影响。
他不敢拿亲生儿子的一生去赌人性,赌良知,赌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爱情。
没有爱情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爱情的人才是绝大多数。
他没有指望过温书言出人头地,更不指望他经历什么爱情,只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然而,宁奚并未令他如愿:“抱歉,董事长,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他的语气比明玉成还要严肃:“我的主意和我的心意一样,不会改变。”
【嘀,主系统提示——经主系统检测,当前位面宿主黑化意愿不足,任务成功概率极低,建议考虑开启脱离程序。】
第56章
挂断电话之后, 宁奚便出去跟温书言一起,重新布置了一遍家里。
温书言买的东西风格各异,颜色也很杂, 宁奚本来已经做好了家里变得斑驳陆离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这些色彩搭配在一起非但不突兀,反倒还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原本很有格调却稍显冷清的装修看着也温馨了起来。
他真情实感地夸赞道:“书言, 你真是太有艺术天赋了。”
温书言稍显得意地昂起了脑袋。
上午情绪大起大落,接下来又忙活了一整天,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宁奚久违地有了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所以很快就睡熟了。
直到凌晨, 他突然感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胸前, 才蓦然转醒过来。
意识到是那只蠢猫在作祟之后, 他刚想捏着兔子的后颈拎下床去, 却听见耳旁传来了一声抽噎。
他凝神去听, 发现居然是正背对着他熟睡的温书言发出的声音。
声音很轻, 如果不是他被猫弄醒了,可能这一整夜都不会注意到。
兔子见他醒了,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高傲地跳下床, 又十分熟练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室。
不知道温书言在做什么伤心的梦, 宁奚动作很轻地摸了摸他的眼角, 触碰到了一点泪痕。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打扰温书言继续安睡, 不过他自己这后半夜却一直没有睡熟,总是想起身看一看, 温书言是否还正在梦里哭。
早上吃饭的时候,温书言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惊讶地问:“宁奚,你怎么有黑眼圈了?”
“昨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太影响睡眠质量了,就没有睡好。”宁奚很自然地转过话题,“你呢,最近有做什么梦吗?”
温书言哪里懂得他的套话技巧,立刻就说了实话:“有。”
“梦到了什么?”
“你。”
正在给他倒牛奶的宁奚闻言一怔。
直到温书言向他投来了很奇怪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把牛奶倒进了温书言的碗里。
宁奚故作自然地跟他换了碗,假装本来就是自己突然想拿碗喝牛奶了,然后又问:“梦到我什么了?”
“梦到你要走。”温书言很平静地说,“我在你后面跑,总是摔倒。我摔了,你就会回头看我一眼,可我一爬起来,你就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
虽然说着控诉一般的话,可宁奚实在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委屈难过的表情。
如果不是切切实实地发现了他会在梦里哭,宁奚甚至没法想象那样的画面。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宁奚放低了声音,“我不会走的。难道是因为前天……可就算是那天,我也只是暂时地离开一下,只要等你父亲消气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再见面。”
温书言抿了下嘴巴,好一会儿,才说:“妈妈当时就是这样的。”
“突然说很多奇怪的话,让我听医生的话,她很快就接我回家。”
“后来又让我听爸爸的话,去他家里玩几天,她忙完就来找我。”
然后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等了一天又一天,再也没有见到妈妈。
可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理解生病、绝症和死亡?
被送进疗养院的那一天,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所有人都把他当很傻的小朋友,哄他,骗他。
就连那天的宁奚也一样。
妈妈离世的时候,任凭明玉成怎样劝哄,他都始终倔强地不肯跟妈妈道一声再见,是因为不肯接受这场离别。
老师教过他的,跟人相处要懂得礼貌。见面要说你好,道别要说再见。只有彼此说过再见,才算是圆满结束了一次碰面。
只要他坚决不说再见,那这场碰面就没有结束,妈妈也不会离开他。
所以,当宁奚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跟宁奚道别。
听完他的话,宁奚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原来,那天他的依依不舍,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故作轻松,温书言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他的反应才会那样激烈,好像宁奚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
不过,如果温书言没有破天荒地勇敢一回溜出来找他,他们可能就真的要被暂时拆散,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想到这里,宁奚既心酸,又欣慰。
“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保证。”他柔声说,“无论去哪里都带上你,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温书言咬着牛奶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借以确认他的话是否可信。
虽然最终也没有观察出什么结论来,不过温书言认为,这不重要了。
毕竟,他已经学会了打电话、向陌生人求助、付费搭车以及刷卡消费。
想要跟上宁奚的步伐,跟随宁奚到任何一个地方去,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吃过早饭,宁奚陪温书言在小区里散了会儿步,散完步又送他回到小房子里去上课,然后才赶去了公司上班。
刚到公司,他就又被明玉成喊到了办公室去。
董事长出院之前,他是集团里说一不二的总经理,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结果董事长一回来,他就变成了董事长随叫随到的跟班儿,无论什么场合都得矮人家一头,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有那别有用心的前来试探,虽然没那个胆子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没掌过权的愣头青也就罢了,宁总您可是货真价实掌过权的,心里就没半点想法?
董事长他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连曾经精明又独到的商业头脑现在都未必清醒了,也是时候该放手给年轻人了。
当初您临危受命,大家都以为董事长是钦定您来当接班人了,集团里谁看您不眼红?
活您也干了,苦您也吃了,这仇恨也全都给拉到您身上了,结果他这一回来,就什么都给收回去了,连对您的态度都一落千丈,更别提什么接班的大饼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宁奚一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直到这人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心虚上了,才似笑非笑道:“这口才,不去干营销真是可惜了。”
说完,他也不理会人家为这一句话生出多少猜想来,径直就迈步往董事长办公室去了。
要是放在从前,哪怕他心里记着明玉成的提携,听见这话也多多少少会生出些想法。
倒不是急着篡位,只是替自己的付出觉得憋屈。
可现在……
把人家的宝贝儿子都搞了,他也就别叫屈了吧。
进了办公室,明玉成本来脸色还行,结果定睛打量了他一眼,脸就又拉下来了。
宁奚有点莫名其妙,又听他道:“书言的身份,大概是藏不住了。”
“董事长的意思是,打算对外公布书言的存在?”
宁奚并不感到意外。
之前就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被明家的一干亲戚知道了温书言的存在。
只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再加上明玉成虽然人在医院,但毕竟余威尚存,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所以他们才一直缄默不言。
可昨天他和明玉成一起出现在公司楼下,亲自等了许久才接到人,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了眼里,即使明面上不说,私下也肯定免不了议论揣测。
明玉成道:“我仔细想了想,书言的身份迟早都是要公布的,只是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他是我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没有必要一直藏着掖着。 ”
“董事长说的是。只是书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如果公布之后却没法保护好他,恐怕会对他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明玉成觑他一眼:“我老了,护不了他一辈子。只有交给你来,才能保护好他,才能不让他遭受不必要的伤害,是吧?”
宁奚微微一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董事长如果愿意将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董事长分忧。”
明玉成轻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这件事就是知会你一声,具体的事宜我会来安排,你……总之,好好对他。”
这是终于松口的意思了。
宁奚看着他比车祸之前衰疲了些许的面态,点头应道:“我会的。”
明玉成没再说起把他发配边疆的话来,宁奚自然也就识趣地不再提起,两个人权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说完正事,宁奚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又听明玉成道:“看你那脸色……昨晚没睡好?”
老板关怀,宁奚自然要回应:“谢谢董事长关心。确实没睡太久,不过还好。”
明玉成又斜了他一眼:“书言年纪还小,你别总折腾他。”
宁奚:“……”
老板突然变身岳父,在某些方面来说,还真是令人有些难以适应。
几个月后,明氏集团董事长明玉成举办生日宴,当众宣布了自己和前妻育有一子,并已经接回了身边的事实。
一直存在于八卦传闻中的继承人终于过了明路,正当众人纷纷想打探、想结识的时候,这位小公子却跟着明董事长最倚重的下属登上了他的私人飞机。
曾经那些他只能在电视上看见,也只能在心里想象的奇观美景,宁奚都陪着他一一亲眼去看。
温书言依旧不喜欢跟人类接触,但他对这个有宁奚存在的世界生出了一些探索的热情。
有人计算他能继承多少家产,有人揣测明玉成一直隐瞒他存在的原因,还有人质疑宁奚突然请了长假,是否就是出于对这位突然冒出头的继承人的芥蒂。
流言纷飞之际,处于话题中心的主角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惊奇而满足地透过宁奚为他准备的天文望远镜,仰望着浩瀚璀璨的宇宙。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温书言认真地凝望着神秘的天体,宁奚则立在一旁,安静地凝视着他。
一片静谧之中,775缓缓飞了出来。
【宿主,我要走啦。】
宁奚一愣:“为什么?”
他甚至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系统绑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位面主角已经明白了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今后他的人生只会是一路坦途,所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
虽然这个位面的宿主跟上一任宿主同样没有选择背叛,但是位面主角依然成功收获了成长和幸福。
这是不是说明,以后它执行任务的时候,思路可以放开一点,不必拘泥于主系统的限制?
宁奚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架天文望远镜:“你的意思是,他的人生方向是探索宇宙?”
【还有你呀。】
775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未来你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很多的诱惑,但只要你意志坚定,心思清明,就一定能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
宁奚沉思了片刻,才微笑道:“谢谢你的提醒。”
这时,温书言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呼唤道:“宁奚,快看,星云。”
宁奚立刻便凑了过去。
看着这一对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的亲昵爱侣,775仰头看了眼繁星闪烁的夜空,轻声道:【再见啦,祝你们幸福。】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奇迹的诞生。
有的星星循规蹈矩,顺利安稳地循着轨道旋转,也有的星星特立独行,不受束缚,却也不被接纳,自由而孤独地沉浸在极寒与黑暗之中。
然而此刻,宇宙里无尽漫游的流浪行星,终于被他命中注定的恒星捕获,邂逅了独属于他的热烈与温柔。
第57章
01.
上午九点整, 小林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进入天文馆,准备开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小林就对太空和宇宙十分感兴趣, 也一直有在研究这些知识, 所以虽然大学时没有学习相关专业,但凭借他丰富的知识储备, 他还是顺利地得到了一份天文馆讲解员的工作。
距他第一天上班至今, 已经两周过去了。
到目前为止,对于这份工作, 小林大致感到满意。
这座天文馆是由大名鼎鼎的明氏集团出资筹建的,另外还有同样财大气粗的合作方万晟集团鼎力支持,因此资金上从无短缺, 不仅绝无可能拖欠工资, 更是集齐了全球最先进、最高端的相关设备, 对于小林这样的天文爱好者来说, 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即使对高深的专业知识不感兴趣, 来到这里也能获得不错的参观体验——科技感与艺术感结合得恰到好处的精妙建筑, 集齐了国内外优秀深空摄影师的珍稀图像展览,运用了业内最新技术的沉浸式交互空间, 甚至还有许多顶级艺术家的星空作品在此陈列。
总之, 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工作,小林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
但是, 近几天来, 一个小小的发现,却令他生出了一丢丢不满的情绪来。
那就是, 在这样专业的、圣洁的、容不得半分玷污的、需要经过层层筛选才能进来工作的天堂里面,居然存在着一个关系户!
02.
至于为什么说人家是关系户, 小林自然是经过了谨慎观察,并且掌握了充足证据的。
天文馆每天上午九点半准时开始接待观众,因此要求工作人员提前半个小时到岗进行准备工作。
虽然馆里没有严格的打卡机制,迟到个几分钟不算什么,但每天都迟到的话,那就是工作态度的问题了。
同事们都很珍惜这份工作,也没有什么偷懒耍滑的人,所以大家即使迟到也是偶尔几次,不巧碰上主管的话,更是会面带歉意地解释几句,给出路上堵车之类的理由。
只有这个关系户,每次都是在九点十五到九点二十五之间从员工通道进入天文馆,恰好介于职员到岗和观众入场之间,完美避开所有人的注意。
有一次小林跟主管一起去取设备,九点二十三分,在员工通道出口遇见这位关系户,他居然面不改色、一言不发,十分坦然地从两个人面前走了过去,甚至没有投过来一个眼神!
更神奇的是,主管不仅没有半点脾气,还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又年轻又好看,可真是养眼呢。”
要知道,这位可是他们馆里最严厉的主管!
难道长得好看的作用就那么大吗?
他明明也是个年轻的小帅哥来着。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这一件事,也不足以佐证对方关系户的身份。
然而后面,小林又发现,馆里每次组织培训,或者是给员工开会,那位关系户都从不参与。
寒假伊始,学生们放假了,带着孩子前来参观的家长和游学团队激增。因此,馆里所有工作人员,无论平时负责什么岗位,除了因工作需要不能离岗的,全都被借调了过来,临时负责接待讲解。
就在人力这样紧张的时刻,那名关系户,居然干脆不来上班了!
而几位领导都仿佛忘记了这个人存在似的,在人手最紧缺的时候,也没有想起要把他喊回来帮忙。
直到过了些天,客流量渐渐趋于平稳,他才又施施然地回来了。
小林想,这么嚣张,领导还如此迁就,一定是关系户没错了。
03.
这天,小林有事情要办,因此申请了提前两个小时下班。
本以为这个时间,地下停车场应该没有人的,谁知他刚转了个弯,就听见旁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唔……”
小林下意识顿住脚步,扭头去找声音的来源。
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
小林下意识瞪大了眼睛,无比震撼地看着关系户双手环在一个男人的后颈上,对方则揽着他的腰,两个人十分激.烈地吻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分开了。
小林看到那张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连声音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软,像抱怨,也似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啊。”
他身旁的男人看起来俊美又矜贵,闻言抱了他一下,说:“去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久,早知道就派别人去了。想我了吗?我也很想书言。”
原来关系户叫书言。
小林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
关系户没再说话,只把脑袋埋进男人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男人拍了拍他的背,用哄孩子似的语气道:“好了,书言乖,我们先回去。”
关系户提出要求:“回我们家。”
男人跟他商量着:“先回家去陪你爸爸吃顿饭,然后再回我们自己的家,好不好?”
“……好吧。那快一点吃,快一点回。”
“急着回家,是想跟我做坏事吗?”
“嗯,要做。”关系户用十分坦荡的语气说着引人遐想的话,又纠正道,“不是坏事。”
男人忍不住笑道:“好,那我们快一点吃饭,然后快一点回家做好事。”
关系户没回应他的调笑,又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宁奚,我想你。”
两个人已经驱车离开了,小林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真傻,真的。
他分明在天文馆官网上看到过好几次宁奚的照片,怎么方才还是没有一眼就认出来呢?
要不是关系户突然喊了对方的名字,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他居然无意之间撞破了顶顶顶顶头上司和同事之间的恋情。
原来关系户真的是关系户,还是来头很大、背景很硬的关系户。
早知如此,他刚刚就不会冒着被发现被辞退的风险在那里偷看了!
04.
自从发现了关系户的隐藏身份之后,小林就对他更多了几分关注。
宁总之前大概是出差去了,自从他回来,关系户就开始隔三差五地旷工。
经过认真观察,小林发现他脸上还是很少会有表情,跟在宁总面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小林觉得他周身的气息柔软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散发着一种仿佛与全世界隔绝的孤寂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知晓了一些内幕之后,自带滤镜脑补出来的。
小林还是不太喜欢关系户,倒不是对这个人有意见,而是他觉得,像他们这样同时具备教育意义和研究意义的职位,一定要通过严格公正的选拔才行,不然就可能会误人子弟,甚至进而影响整个行业的发展。
但是,鉴于关系户几乎没有参与过任何工作,也没有挤占掉别人的机会,只是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地上个班,小林又觉得勉强还行。
毕竟他有那样一个男朋友,安排自己的另一半在自家的产业做一点清闲又体面的工作,哪怕只是挂名的吉祥物,别人也没法说什么。
小林觉得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专注自身的工作就好,毕竟他想管也管不了。
难道要他冲到宁总面前去说:“喂,把你的小男朋友辞退,不要再送来天文馆当吉祥物了?”
他是疯了才会那样做。
然而没过多久,小林就发现,他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05.
这段时间发生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令小林大跌眼镜,大为震撼。
其一,是天文馆最近举办的摄影展上,一位在业内十分知名的女性深空摄影师亲自到场,并且配合他们完成了一系列的宣传活动。
这位可是很难请得动的,因为她平时不是在拍摄深空,就是在前往拍摄深空的路上,没时间,又不缺钱,所以很难请。
那天她来了之后,居然特地去找站在人群之外的关系户说了几句话。两人看起来并不很熟,但起码是认识的。
而等她离开之后,负责宣传的领导也走到关系户面前,说了句:“多亏小温帮忙联系,这件事要谢谢你。”
关系户却说:“不是我。我只跟宁奚提了一下,是宁奚去联系他朋友的。”
小林大吃一惊,他居然就这么直白地把他和宁总的关系说出来了?他不怕别人都知道吗?
然而周围没有一个人露出惊讶的神情,领导还是笑眯眯道:“那也要多亏你跟宁总提起来,不然我们跟宁总可是说不上话的。”
关系户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转了几下眼睛,说:“……不客气。”
然后就连忙走掉了。
小林实在按捺不住,问身边的同事:“他怎么会认识宁总,你们都不好奇吗?”
同事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向他:“你不知道吗?书言是宁总的男朋友啊。”
小林:“……”
什么!
他自以为拿捏的独家秘密,居然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开事实吗!
06.
至于另外一件事,就更令小林惊诧不已了。
那就是国内顶尖的天文学教授蔺德清到访,居然不用馆内工作人员接待,点名说只要书言陪他逛逛就好。
小林远远地在一旁看着,心中担忧不已。
教授难道是跟宁总有什么交情,所以像那位女摄影师一样,看在宁总的面子上,跟关系户打打交道?
可是作为一个吉祥物,他怎么可能答得上教授提出来的问题呢?
要是他一问三不知,导致教授对他们天文馆的印象跌落谷底,那可怎么办?
没想到,蔺教授足足在对方的陪同下逛到了他们闭馆下班,走的时候还和颜悦色,没有半分不虞的神情。
小林这次吸取了先前的经验教训,不再自己胡思乱想了,而是选择去问同事。
还是上次那位同事,还是那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吗?书言是蔺教授的学生啊。而且我们观测到的图像和数据都是他分析研究后总结成报告的,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了解天文馆。”
小林:“……”
什么!
他以为的吉森*晚*整*理祥物不仅不是吉祥物,而且不需要每天按时打卡上班的原因居然不是随意旷工,而是在从事专业且高深的分析研究工作吗?
以及,他终于记起来了。
他觉得“书言”这个名字耳熟,是因为他所在的展馆里,就展出着署有对方姓名的作品!
07.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对小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不过嘛,凡事有利也有弊。
小林觉得,他现在是见过大世面,并且心境也经历过大起大伏的人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产生过分惊讶的情绪。
……就连收到温书言递过来的请柬时也一样。
温书言不像别人一样会说什么客套的场面话,把请柬交到他手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赶紧溜走了。
淡定。小林对自己说。不就是结个婚吗?不就是结婚对象是宁总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恋爱谈久了就结个婚,多么正常,一点都不值得惊讶。
嗯,就是这样。
直到他听见同事们的议论:“明董事长还真是舍得,这么大手笔都送出去当新婚贺礼了,看来是真疼书言这个儿子。”
小林一脸懵逼地问道:“什么明董事长,什么儿子?”
这下子,所有同事一齐向他投来了关爱傻子的目光:“你不知道吗?书言是明董事长的儿子啊。”
小林顿时两眼一黑。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天文馆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第58章
罗绮昭阳殿, 芬芳玳瑁筵。
昭阳殿内觥筹交错,歌姬舞女袅袅婷婷,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正是一番热闹景象。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身着华服、头戴凤冠的宫装美人, 周身气度雍容华贵,既有倾国之姿, 又不失威严之仪, 正是当朝太后,贺兰霜。
她手边空着的那把龙椅, 则是属于当今天子容慎的位置。
众人皆知小皇帝体弱多病,连朝会都甚少出席,更何况这样的宴饮场合, 不见皇帝只见太后, 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酒过三巡, 贺兰太后一个眼色, 便有朝臣会意地起身出列, 朗声道:“启禀太后, 贺兰将军此番平定北境,立下不世之功, 依臣所见, 朝廷必定要厚厚封赏才是。”
贺兰太后微微勾唇,还未答话, 贺兰修便起身推辞道:“卫国御敌乃是为将者职责所在, 先前朝廷遣使前往北境犒赏三军,这已是皇恩浩荡, 臣不敢再居功请赏。”
一位年事已高的宗室老亲王抚着胡须笑道:“瞧瞧,不愧是他们贺兰家的好男儿, 不只仗打得漂亮,这话也说得漂亮。”
众臣纷纷知趣地跟着笑了起来,又有人打趣道:“何止这两样漂亮?贺兰一族美人辈出,无论男女,那都生得宛若仙人下凡一般。当年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位贺兰将军,不正是有着‘桃花面,阎□□’的美誉吗?臣瞧着,咱们的贺兰将军,可颇具先祖遗风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下意识望向了站在大殿中央的贺兰修,果然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与贺兰太后是一系相承的形貌昳丽。
但没有谁会因为这张过分美貌的面孔,就误以为他是什么寻常富贵人家的娇儿——那一身在沙场上练就的悍勇之气,加之身姿英挺,气度昂然,让他只需静静地站在那处,便令人恍若得见天神。
这是贺兰一族的荣耀,太后自然欣慰:“李卿所言不错。此一役,我大齐将士威猛如虎,不仅铲除了北境的祸患,更令我大齐威名远扬,震慑天下,此乃社稷之大功,千秋之大功。贺兰将军既为主帅,更应好生封赏,否则不仅会令将士们寒心,更会被天下人耻笑。”
众臣齐声道:“太后圣明。”
“来人,拟旨。骠骑将军贺兰修,文武兼备,功勋卓著,授太尉之职,赐金印紫绶,总揽朝中一切军政要务。众卿,可有异议?”
殿内一片静默。
贺兰太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安排下去吧。”
贺兰修拱手道:“臣贺兰修,谢太后恩典。”
他谢过恩,才有那机灵的朝臣对他道贺,又忙道太后圣明。
可在座的大多数朝臣,特别是大齐的宗室们,却都是眉头微皱,一声不吭。
宫宴结束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出了宫门。
平时他们或多或少都会闲聊上几句,可今日不知为何,全都缄默不言,只顾着低头走路。
一名老臣看着门生放下了车帷,才颤巍巍地叹道:“风雨欲来啊……”
门生劝道:“外戚一党势大,我们只能暂避锋芒。老师不必为没能出言劝阻而自责,太后摆明了是想要扶持自家人,我们阻拦不得,硬拼也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您不畏死,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已经不剩几位了,我们若不想方设法保全自身,那才是拱手将这江山让给了贺兰家。只要留得青山在,总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老臣摆摆手,道:“你不必再拿这话宽慰我,我心中有数。皇帝及冠在即,太后却全无还政的打算,还把自己的亲侄子送到这么高的位置上……”
门生脸上浮现出愤愤的神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贺兰一党已然权倾朝野,再这样下去,恐怕连皇位都要换人坐了。”
“皇帝争不了,也不愿争,我们这帮老骨头,再着急又能做什么?”老臣一双阅尽世事的浑浊眼眸微阖,“只求他们莫要为一己之私,把大齐江山折腾塌了,陷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唉。”
大齐江山还没有被贺兰一族折腾塌,大齐天子寝宫的龙床倒是快要被折腾塌了。
传闻中的病弱天子伏在新晋重臣的身下,龙袍寝衣都被扔到了地上,一身常年不见天日因此稍显苍白的皮肉展露无遗,随着身上男人的动作,正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贺兰修握着小皇帝愈发单薄的肩,说:“陛下似乎又消瘦了些,是侍奉的人没尽心么?”
容慎无力地趴在床上,闻言苦笑一声,声音还有些哑:“沙场危险,刀剑无眼,你一去就是大半年,又没有只言片语传信回来,我岂能安心在宫中好吃好喝?”
“那倒是怪臣侍君不力了。”贺兰修俯身用唇碰了碰他白皙的后颈,顿时激得他浑身一颤,“臣这便给陛下赔罪,定然令陛下尽兴。”
容慎挣扎着转过身来:“我想看着你。”
等如愿翻进了贺兰修怀里,他边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贺兰修的脸庞,边小声地抱怨道:“你明知我想看着你,还每次都让我转过去。”
贺兰修没解释,直接就着这个姿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挞伐。
床幔摇曳,满室春光,世间身份最为高贵、地位最为尊崇的天子在他怀中闷哼讨饶,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心理。
自懂事之时起,贺兰修就知道,他想得到,也配得到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
骑马时,他要挑选脾性最烈、最难驯服的异域宝马。
打仗时,他要将目标定在最危险、最难平定的北境。
轮到挑选枕边人,他自然也要这世上最尊贵的美人。
所以当初,小皇帝在最如履薄冰的时候对他投怀送抱以求庇护,他也没有多少纠结,很快就收下了这份大礼。
哪怕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对男子生出兴趣。
在贺兰修眼里,权力和地位,才是最有效力的春.药。
雨歇云收,容慎像只猫儿似的卧在贺兰修怀里,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胸口:“还没来得及恭喜太尉大人,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公,前途无量。”
贺兰修却道:“前途尚未可知,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倒是真的。”
容慎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眼神晦暗不明,语气却十分天真:“太后会护着你的,你怕什么?”
“我自然是怕……”贺兰修突然收紧手臂,猛地揽紧了他的腰,耳畔顿时响起一声惊呼来,“陛下一朝得势,我,姑母,还有贺兰全族,尽皆要被清算,届时恐怕留个全尸都是妄想。”
容慎一惊,连忙道:“我绝不会那样对你。不,我也没可能得势。我这副不争气的身子……”
“陛下的龙体争气与否,恐怕没有谁能比臣更明白了。”贺兰修似笑非笑道,“每次都干柴烈火恨不能往死里折腾,若真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恐怕也熬不到现在。”
分明是调情的话语,容慎的脸色却更白了。
沉默良久,他才试图为自己辩解:“我确实没有病弱到外面传言的那种程度,但这是不想令太后误会我有意亲政,也不想让朝臣生出为了保皇而对抗太后的心思。只是自保的手段罢了,绝无欺瞒利用你的意图。”
见贺兰修不语,容慎又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当初跟你……的确是想求个安稳庇护没错,可如果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你贺兰修,换成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我都绝不会生出这种念头来。”
他抓着贺兰修的手,环住自己的腰,用一种紧密贴合的姿势抱紧了对方:“濯缨,我……我是你的。从人到心,都是你的。”
说出这句话之后,容慎的耳根都隐隐发烫了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在贺兰修面前说这种话。
然而,贺兰修不仅没有任何回应,反而绝情地道:“我要走了。”
容慎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看着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什么世间罕见的负心汉。
贺兰修丝毫不为所动,在容慎震惊委屈控诉的眼神中,将散落了一地的衣裳一件一件捡起来穿好。
最后,已经穿戴整齐的贺兰修又回到了床前。
他从容自若地取出枕下的匕首,扔到脸色骤变的容慎面前,说:“臣第一次冒犯陛下,陛下没有想要杀我。臣在陛下的龙床上最为放肆之时,陛下也没有想要杀我。如今大半年不见,陛下依旧是陛下,只是我成了总揽军政大权的太尉,陛下便想要杀我了。”
“朕没有,朕只是……”
听见这两声“朕”,贺兰修笑了起来:“陛下已经不再是当年弱小无依的陛下,臣也不再是当年能时时看顾着陛下的宫中禁军统领了。陛下想要的是眼线,想要的是庇护,但绝不是能用兵权威胁到皇权的太尉,是不是?”
容慎垂着头,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苍白无力地重复道:“不是,不是,不是……”
“臣明白陛下的为难与苦衷,却也不愿舍弃这在尸山血海里挣来的太尉之位,更不愿以身犯险,用身家性命试探枕边人的心意。”贺兰修语气平常,却不难听出其中坚定,“陛下好生珍重,臣告退。”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容慎才握紧了拳头,一拳捶在了龙床之上。
贺兰修自幼习武,在整个大齐都难寻对手,又加之久经沙场,素来警觉,连睡梦中都会保持戒备。他若是真的想杀对方,又怎么会蠢到用匕首刺杀的方式,更何况还是在两人共枕的枕下藏匕首,简直可笑!
可他却无法辩驳。
因为在太后封他为太尉的消息传来之后,容慎心中……真的起了杀意。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杀意究竟是对着谁的。
对外戚一党,对贺兰太后,对贺兰太后的亲子,还是……对贺兰修。
可贺兰修看出来了。
所以,尽管他根本没有将那把匕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容慎打算凭这把匕首刺杀他,他还是将它取了出来,抛在了容慎的面前,将一切都赤裸裸地摊开:既然已经彻底离了心,就不必再继续了。
好狠的心,连同他虚与委蛇地演一场戏都不愿意。容慎难以克制地生出一丝怨恨的情绪来,却又旋即抱紧了贺兰修方才盖过的锦被,心想,如果贺兰修不是太后的侄子,那该有多好啊。
深夜,贺兰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白玉坠子来。
上面刻着一个“慎”字,正是当今天子之名。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映在这冰冷的玉坠上,越发衬得它光华莹润。
他率军出征之时,小皇帝捏着这块玉坠交给他,还死死地攥着不愿松手,说:“这是父皇还在世时赐给我的,我自幼就戴在身上。有高僧开过光的,定能保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归来。”
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恋恋不舍地放到他手上,还要抿着嘴嘱咐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可怜巴巴的,全无半点天子该有的威仪。
虽然贺兰修明知道他是装的,就像他也很清楚,贺兰修野心勃勃,绝不会甘愿止步于眼前一样。
从容慎假装不小心跌进他怀里,而他下意识接住对方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心照不宣地进行了一场豪赌。
赌对方能被自己驾驭,成为自己夺权路上锋利的剑,更赌有朝一日图穷匕见,自己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775在他头顶飘着,稍显激动地扭了扭圆滚滚的身子。
这个够坏,野心够大,肯定不会那么叛逆!
而且不用它苦心积虑策划偶遇和亲密事件,已经靠自己成功搭上位面主角了。
再加上始终存着篡位称帝的心思,甚至不需要它拱火,就有充足的黑化意愿。
除了现在疑似跟位面主角划清界限,需要紧急补救一下,简直没有任何瑕疵。
多么完美的人选!
就他了!
775向主系统位面发送了一条绑定申请,没一会儿,就收到了来自主系统的批准回复。
【嘀,主系统提示——当前位面已成功绑定宿主,请尽快完成任务目标。】
下一秒,兴奋得一闪一闪的光团就落在了新任宿主的面前。
【亲,听说你想当皇帝?】-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贺兰修才从房里推门出来。
尽职尽责守在门口的祁飞羽立刻迎了上来:“主子,可是昨夜没睡好?”
贺兰修平日里再勤奋不过,早起练武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日程。
今天一直没等到他起床,祁飞羽还担忧地进去看了好几回,看见他好好地睡在床上才松了口气。
不过,祁飞羽大概知道主子起晚的原因。
昨晚他在门外守夜,突然听见贺兰修呼喊,连忙闯进去保护主子,却见他莫名其妙地举着剑对着虚空挥来挥去,见他进来,还问他有没有瞧见什么。
飞羽以为进了刺客,仔细探查了一番,一无所获,主子这才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大概是梦里魇着了吧。
听他这么一问,贺兰修的表情都有点发木:“……”
昨天夜里,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不仅会发光,居然还会乱飞,最可怕的是,它甚至会口吐人言。
惊得他当场就拔剑而起,一通猛刺,这东西却毫发无伤。
这也就罢了,它还问自己是不是想当皇帝,说它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贺兰修只当这是什么术士的戏法,定然是有心人派来试探或陷害他的。
然而好一通折腾之后,甚至把门外的祁飞羽都惊动了,他也没寻到这东西的破绽。
直到天色大亮,他终于放弃了挣扎,这才堪堪睡下,然而梦里也是一阵兵荒马乱,根本睡不清净。
出了房门,775趴在他的头上,得意道:【现在你相信了吧?贺兰府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没一个能看得见我。只有你,天选之子,天命之人,才能看得见我,还能跟我讲话。这是多大的荣幸,你可要好好珍惜。】
贺兰修面无表情:“我真的不想当皇帝,你去找别人吧。”
【骗我可以,可别把你自己也骗了。全天下就属你最想当皇帝,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只要你听我指挥,就肯定能当上皇帝!】
至于能当一天还是一个时辰,它可就没法保证了。
贺兰修眯了眯眼:“你要指挥我做什么?”
775见他松了口,立马给出指导性意见:【你都已经跟小皇帝搞上了,近水楼台的,怎么就跟他闹上别扭了呢?快去把他哄回来,只要能把他哄得神魂颠倒……将来,他的不就是你的了吗?】
贺兰修只觉得它天真:“至亲至疏夫妻,何况是帝王家?历代哪个皇帝,肯将皇权平分给皇后?同正儿八经的发妻皇后共享江山,尚且难以做到,更遑论男宠幸臣之流。”
775一想也是,于是又换了个方向忽悠:【他要是不肯把皇位让给你,那你用美人计获得他的信任,让你当个摄政王什么的,不也更方便你篡位嘛。】
贺兰修更觉得这东西愚蠢了:“皇帝自登基起便受太后和外戚压制,吃尽了旁人摄政夺权的苦头,若是一朝得势,定然会疯狂巩固皇权,拼命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又怎么可能设置摄政王之流,再同自己分权?”
775:【……】
怎么好人宿主它哄骗不来,坏人宿主它也忽悠不来!
下午,册封太尉的懿旨与金印紫绶一同到了贺兰府。
新官上任事情繁多,他整整忙了好几日,才堪堪理顺手头的事务,若不是楚王生辰到了,贺兰修恐怕还是不会进宫。
楚王容恪,乃是贺兰太后的亲生子,先帝的遗腹子,也是贺兰修的亲表弟。
若非先帝驾崩之时他还在太后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能不能平安生下来都未可知,这皇位也未必会落到容慎头上。
毕竟容恪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再加上贺兰太后的受宠程度,哪怕身在襁褓,先帝也很可能会将位置传给他。
贺兰太后嘴上不曾说过什么,可贺兰修心中清楚,她必然为此事耿耿于怀,至今恐怕也没有释怀。
年岁太小的孩子,宫中怕养不活,生辰不会大办,因此容恪这四岁生辰,只是在宫中办了个家宴,出席的只有几位宗室的王爷,再加上贺兰家的亲戚罢了。
贺兰太后十分疼爱自己唯一的孩子,也是怕他遭人暗算,不许他太过活泼跑动,只有在贺兰修这个武艺高强又可以信任的表哥在侧时,才准许他撒一会儿欢,所以容恪十分亲近这个表哥。
旁人送的名贵珍宝他一一谢过收下,却并不见有多欢喜,贺兰修只送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小木剑,容恪却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反复把玩。
贺兰霜眼含慈爱地看了一会儿,对贺兰修道:“恪儿是真喜欢你这个表哥。”
容恪立刻大声附和道:“恪儿最喜欢修表哥啦!将来恪儿要跟修表哥一样习武,当用兵如神的大将军!”
贺兰霜唇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贺兰修却一把抱起了容恪,朗声道:“好恪儿,这么小就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果然是凤子龙孙,自幼便有志向!不过想用兵如神,光习武可不够,有勇无谋,则为莽夫。智勇双全,方为良将。”
容恪想了想,道:“那恪儿不仅要跟修表哥一样努力习武,还要跟修表哥一样好好读书!”
贺兰修立刻赞道:“恪儿果然聪明,一点就透。”
容恪挨了夸,立刻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贺兰霜这才真心实意地扬起了嘴角,又看了眼贺兰修。
贺兰家这么多的后辈里面,就属她这个侄子最为争气。她有意让恪儿与他多多亲近,也是想让他日后能多加辅佐恪儿,既要做一对友爱的表兄弟,更要做一对可以互相信任的君臣。
想到这里,她柔声道:“恪儿既然这么喜欢跟你玩,你日后也多多进宫来陪陪你这个表弟。他日日在宫中闷着,哀家看着也心疼。”
贺兰修笑着应道:“臣遵旨。恪儿与臣血脉相连,臣自然要好好爱护表弟。”
贺兰霜欣慰道:“别君君臣臣的了,今儿是家宴,不讲那些礼节客套。来,开宴。”
既是家宴,贺兰修也不拘束,不知不觉便多喝了几杯。
容恪时不时就扭头看他,这会儿奇道:“修表哥,你脸红啦。”
众人听见,也连忙转头去看,果然见贺兰修两颊浮上一点红晕,似有醉态。
贺兰霜关心道:“以往不见你嗜酒,这是怎的了,可有什么心事?”
贺兰修摇摇头,笑道:“北境苦寒,在冰天雪地之中行军打仗,唯有烈酒可以暖身,因此变得有些贪杯,让大家见笑了。”
他意识十分清醒,只是酒意容易浮于面上,不过这一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今日家宴,恪儿又长大了一岁,我心中高兴,这才多喝了些,不妨事的。”
贺兰霜点点头:“想喝就喝,若真是醉了,那便留在宫中歇息一夜,也不是什么大事,尽兴就好。”
“谢姑母。”
听见这声“姑母”,贺兰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见贺兰修手中的酒杯又空了,一旁的宫人连忙举着玉壶上前来替他斟酒。谁料一个手抖,竟是失手将壶中的酒尽数洒到了贺兰修身上。
眼见他衣袍浸湿,那宫人脸色惨白,当即跪地叩首求饶道:“奴婢该死,请太尉大人恕罪!”
贺兰修却只摆手道:“无碍,我去换一身衣裳就是了。”
太后身旁的女官立即斥道:“笨手笨脚的,还不快带着太尉大人去更衣?”
那宫人战战兢兢,见贺兰修不曾动怒,这才松了口气,起身道:“请大人随奴婢来。”
到了偏殿,宫人垂首恭敬道:“大人请进。”
进入殿内,果然已经备好了几身崭新的衣裳,还有几名宫人在一旁等待侍奉更衣。
贺兰修在军中待久了,不习惯女子近身服侍,只让她们出去,自己挑了身长袍换上。
然而,还没等他把衣衫整理完毕,殿内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贺兰修三两下拢好衣裳,警觉斥道:“谁!”
一道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闻太尉大人不欲宫女近身,公公特遣奴才前来侍奉。”
隔着屏风,贺兰修只见外面立着两道人影,看服饰确是内侍无疑。
然而一个垂首躬身,另一个却挺立在原地,丝毫没有下人的姿态。
他心中有了猜测,将刚刚束好的衣带散开,准道:“进来。”
两人一同进来,果然,其中一人乌发雪肤,风姿明秀,容貌倒是上乘。然而身形纤瘦,神情胆怯,嘴唇微微泛白,看起来十分孱弱。不是当今天子容慎,又能是谁?
容慎盯着贺兰修因红晕更显冶丽的脸庞,目光竟显得有些痴了。
贺兰修察觉到他的视线,却借着酒意闭上眼躲开了,不耐地对那真太监道:“不是来侍奉我更衣的?愣着做什么?”
既已经一刀两断了,为何还要凑上前来?
容慎不语,那小太监也没有接话,只安静地上前帮他穿衣。
然而态度虽然顺从,动作却很是生疏,竟像是从未伺候过人一般。
贺兰修心中烦躁,正要训斥,却突然嗅到了他身上颇为明显的药味,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龙涎香。
他蓦地睁开眼,果然见容慎正垂着眼眸,神情温驯地替他束衣带。
贺兰修心中顿时猛地一动,但终究也没有出言阻止。
许久之后,容慎终于替他整理好了。
堂堂天子,替人更衣,甚至还要面带歉意,伏低做小道:“我不太会这些,太尉大人不要生我的气。”
贺兰修神情复杂:“陛下何必如此。”
容慎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如果一定要生我的气,那我就只能拿自己来赔罪了。”
就着给贺兰修更衣的姿势,容慎埋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毕竟我什么都没有。外人都道我是无上天子,富有天下,但你知道的,其实我一无所有。”
“我虚居高位,日夜惶恐,明知匕首只能充当一个慰藉,派不上任何用场,但我还是放在了枕下。因为你不在宫中,再没人能护着我,我只能学着自保。”
“你说你要爱护表弟,会好好对容恪。”
“可太后是我的嫡母,论起来,我也是你的表弟啊——”
“修哥哥。”
第59章
“太后, 太尉大人方才遣人来报,说是不胜酒力,想留在宫中借宿一晚, 又恐不合礼数, 是以特来向太后请个恩典。”
贺兰霜问道:“遣的什么人来传话?可是平日里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侍卫?”
宫人答道:“回太后,不是祁侍卫, 是一个脸生的小太监。”
贺兰霜眉头微蹙:“一无凭证, 二无亲信,你们如何就认准是太尉遣人来报的?”
“这……”
“你亲自带人过去看一看, 就说是哀家不放心太尉醉酒,因此特地派人前去服侍。若有异常之处,立刻来报。”
宫人领命而去, 太后身边的女官才道:“太尉方才离席时确实有了醉态, 此事应当无误。”
贺兰霜揉了揉眉心:“皇帝及冠在即, 前朝蠢蠢欲动, 修儿又刚得了高位, 正是最招人恨的时候。这段时日, 必有大事发生,不可不防。”
女官道:“太尉大人武艺高强, 等闲人近不得身的, 智谋更是不输那些个朝臣,定然不会着了他们的道, 太后还请宽心, 莫要思虑过重了。”
“这倒也是。”贺兰霜脸上的神情松快了些,“修儿文武兼备, 行事也端稳,最难得的就是这份心境, 居高位而不骄矜,握重权而不恣肆。若非如此,我又哪里敢将这般重要的位置交予他手上?”
她哪里知道,此刻她口中“行事端稳”的贺兰修,却正极为放肆地冒犯着当今天子。
偏偏这天子一向怯懦软弱,遭此祸事,不仅不敢呵斥这胆大包天、蔑视君威的贼子,竟然还十分主动地环住了对方劲瘦的腰背,边眼神迷离地念着“喜欢”,边气喘微微地求着那逆臣再轻一些。
就在他最为沉溺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贺兰修蓦然停下动作,警觉地望了过去。
他素来耳力过人,轻松便能听见祁飞羽正冷冰冰道:“主子已经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另一道女声不慌不忙地说:“大人既是醉酒,更应尽心服侍,我等都是在宫中侍奉惯了的,只要放轻手脚,必不会惊扰了太尉大人歇息。”
祁飞羽微微抬高了声音,道:“主子不惯女子近身服侍,若有所需,自会唤我。”
那宫人道:“可太后忧心大人醉酒,必要我等瞧上一瞧才肯放心。祁侍卫今日若执意不肯放我进去,那可是驳了太后的面子。太尉大人乃太后亲侄,素与太后一心,若是听闻今夜之事,说不定也会怪罪祁侍卫。”
祁飞羽依旧不近人情地守着门:“明日主子醒来,我自会禀报此事。若有怪罪,我认打认罚。只是此刻,没有主子的允准,哪怕是太后和皇上亲自驾临,我也不会放行。”
那宫人简直拿这木头桩子毫无办法:“你……”
正僵持着,却听门内突然响起了贺兰修的声音:“飞羽,既是太后的关怀,便放她们进来吧。”
祁飞羽得了令,果断闪身让出了路:“请。”
几名宫人果然轻手轻脚,连声音也放得极轻极柔:“打扰太尉大人歇息,奴婢等实在该死。只是太后不放心大人醉酒,一定要奴婢等前来侍奉着大人才能安心。”
贺兰修语气慵懒,果然比平时多了些醉意:“贪杯令姑母挂怀,这是我的过失。不过侍奉就不必了,飞羽说得不错,我不习惯女子近身服侍。去回禀太后,就说我只是有些昏沉欲睡,但并无大碍,还请姑母放心。”
那宫人听他虽有醉态,但神思清明,的确没有异常之处,便准备回去复命。
岂料就在此时,帐内忽然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为首的宫人立刻警惕地上前几步:“太尉大人?”
“无事。”贺兰修的声音比方才粗重了些许,“出去。”
“……奴婢告退。”
那宫人犹豫着行了礼,低下头往门口后退了两步,却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拉开了床上的帐幔。
只往里面瞧了一眼,她就大惊失色地跪地请罪道:“奴婢该死,因担心太尉被贼人挟持,这才冲动之下冒犯了太尉,请太尉饶恕!”
方才她拉开床幔,入目便是一张瘦削雪白的脊背,上头乌发散落,腰间还印着星星点点的红痕,一看就是刚同男人颠鸾倒凤过的模样。
此刻她虽然正跪地求饶,一双眼却隐蔽地向上窥探,只见那影影绰绰的罗帐之后,那人正因受了惊,瑟瑟发抖地伏在太尉怀中,约摸着就是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惹了太尉怜惜,才让向来传闻不近美色的太尉大人破了例。
“出去。”贺兰修语气冷硬,“需要我说第三遍吗?”
“太尉大人息怒,奴婢这就告退。”
房门被森*晚*整*理掩上,贺兰修这才松开了遮挡容慎面庞的手,不阴不阳道:“陛下可真是胆量过人。今日若被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我恐怕都要留名于史册了。”
容慎神情无辜:“分明是你突然……我才没有控制住声音的。”
“那难道不是你挑逗在先?”
“……好吧,是我。”容慎小声嘟囔道,“我就是见不得你那副冷静自持,淡定自若的样子,总想看你为我慌乱一回,冒险一回。”
说着,他就将脸颊贴在了贺兰修的掌心,爱宠一般蹭来蹭去:“太尉大人别生气,我任你处置就是了。”
“既然如此。”贺兰修轻轻捏住他的脸颊,十分冷酷道,“那陛下这便回寝宫去吧。”
容慎动作一僵:“你赶我走?”
“不是说任我处置?莫非是诓我的?”
容慎:“……”
他说的“处置”又不是这种处置!
贺兰修欣赏够了他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才说:“那宫人去回禀了太后,太后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究竟是什么人爬上了我的床,又会不会是哪一方势力有所图谋,为此特地设下的陷阱。陛下若现在不走,之后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容慎不甘道:“那我这岂不是,岂不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贺兰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得脸色涨红:“我走了。你……你记得多进宫来陪陪我。”
“臣遵旨。”
容慎见他神情松弛,便知上次之事算是揭过去了,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这才重新穿上内侍的衣服,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翌日,太后果然将贺兰修唤去,似是不经意间提及了此事。
贺兰修露出懊恼的神情:“昨夜侄儿喝多了些,见那侍奉更衣的小太监有几分可怜可爱,一个没忍住,就犯了宫规,还请姑母治罪。”
贺兰太后隐去脸上的惊诧,嗔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守规矩了些。莫说如今这宫中是咱们贺兰家说了算,即便不是,难道姑母这个当太后的,还能护不住自家的子侄?不过一个小太监而已,能入了你的眼,那是他的福分。”
嘴上如此说着,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若真是有心人安排的,那也只会安排貌美的宫女,不会安排一个小太监来,毕竟贺兰修从未有过好南风的传闻。再加上他昨夜醉酒留宿宫中也是偶然,外人无从提前计划安排,看来真是巧合罢了。
只不过……
“若非昨夜巧合,姑母竟未能想起,你也早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先前同你提起,你只推说要待到建功立业才好娶亲。如今你已官至太尉,位列三公,这功业已成,正该成家了。”
贺兰修顿了一下,才道:“姑母,此事不急。”
贺兰霜的眼神变得探究起来:“怎么,这回你又有什么借口?”
“我——”
贺兰修正要答话,外头却突然跑进来一个内侍,慌慌张张道:“太后,不好了,出大事了!”
太后身旁的女官斥道:“何事如此慌张,连礼节都忘了!”
那内侍从小跑转为疾步,又近前来行了礼,才尽力镇定道:“穆太傅昨夜在府上突然昏厥,请了大夫去看,竟是中毒,至今尚未转醒。现在宫外头都已经传开了,说……”
贺兰修目光一凝:“说什么?”
“说穆太傅中毒是太后及贺兰家在铲除异己,阻挠皇帝及冠亲政,还说穆太傅此事只是个开始,若不及时投靠外戚一党,只怕……只怕朝中人人都会是下一个穆太傅!”
传完这大不敬的话,内侍便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等待着太后与太尉的暴怒。
谁料,太后只是语气淡淡道:“终究还是来了。”
太尉起身道:“姑母,此事便交由侄儿去查吧?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从宫中延请御医前去给穆太傅诊治。比起外头的大夫,还是御医的医术和口风更为可靠。”
太后点点头:“此事你去办,哀家放心。只是你要记得一点,我贺兰家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宁可揽下暴虐之名,也绝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
“侄儿明白。”
出了宫门,贺兰修便对身后的祁飞羽道:“去查一下,昨夜皇帝回了寝宫之后,都有什么动静。还有,穆太傅的家眷、亲友、门生、下人,最近都在跟什么人往来,特别是有无跟宫中联络。凡有异动者,悉数上报。”
祁飞羽领命,又问:“主子怀疑,这是小皇帝设的局?”
“这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被他绊住了脚步的昨夜来。”贺兰修闭了闭眼,“若事发时我不在宫中,又岂会坐视流言传遍京中。”
祁飞羽在心中叹了口气。
分明势不两立,偏要纠缠不清。何苦呢?
第60章
太傅府外, 廷尉左监已经率人将穆府层层围住,没有宫中诏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个仆役打扮的小子在门口大声嚷道:“左监这是何意!我家太傅是中了毒, 不是犯了罪!”
“太傅中毒此等大事, 本官自然要入府查案。若投毒之人趁乱逃离府中,尔等岂能担此重责?还不速速让路, 否则莫怪本官失礼强闯!”
“左监大人气势汹汹率官差前来, 只怕查案是假,借机拿人是真。恕小的不敢从命, 否则只怕我家太傅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竖子无礼!”廷尉左监怒斥道,“安敢如此诋毁朝廷命官?来人, 拿下!”
差役们正要领命而上, 那仆役身后的一众家丁却按刀上前, 喝道:“太傅府前, 谁敢放肆!”
“我家大人乃是三朝元老, 担任过丞相之职, 教导过当今天子,就算是皇亲贵胄们, 平日里都对我家大人以礼相待, 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廷尉左监,莫非想在我太傅府前撒野不成?”
廷尉左监冷哼一声:“果然是狗仗人势。太傅大人为我大齐殚精竭虑, 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等小人借势耀武扬威的?一介家仆罢了, 身份何等低微,竟也敢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
“我等知礼, 待的是客,却不是官。大人若是懂得登门做客的礼节, 我等自然好生招待。可若想要逞官威,那只怕是来错了地方!”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正要一触即发之际,却听近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各个披甲执锐,身姿笔挺,看着便十分英武。
为首的那个更是别有风姿,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星目灼灼,白袍银甲,身后玄色披风猎猎,好不威风。
一路疾驰到了太傅府门前,还未下马,来人便朗声道:“奉太后懿旨,延请宫中御医前来为太傅诊治,同时监督有司查办太傅中毒一案,任何人不得无故阻拦。违令者,斩。”
廷尉左监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眉开眼笑地对太傅府的家仆斥道:“太后懿旨在此,尔等还敢抗旨不成?”
那些个家仆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太尉大人来了,下官这颗心可就放回肚子里了。”廷尉左监躬身跟在贺兰修身后,语气稍显谄媚,“您不知道,方才那伙粗鲁无礼的家仆何等猖狂,竟——”
贺兰修脚步未停,大步向府中迈去,只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廷尉左监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答道:“下官段珵。”
“姓段?段轶是你什么人?”
段珵脸上笑意更深:“禀大人,下官乃是段轶堂叔。”
“原来是子致的堂叔。”贺兰修作恍然状,“子致与我自幼相识相交,平日交从甚密,倒是不曾听闻过他有一位任职廷尉左监的堂叔,莫非是不常往来的远亲?”
“不不,我们两家还是经常走动的。只不过下官先前在地方任职,最近才得以调入京中任廷尉左监,太尉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最近才调入京中……最近是多久?”
“回太尉,刚满半月。”
“刚满半月,这大概是你上任以来接手的第一件要案吧?” 贺兰修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不待段珵答话,便转头对祁飞羽道:“派人去传令给廷尉,太傅中毒此等大事,怎么能交由一个刚刚上任,又不熟悉朝中事务的左监来查办?命他速速带上得力的属官前来,亲自督办,不得贻误。”
祁飞羽领命而去,那刚刚走马上任的廷尉左监段珵却是变了脸色:“太尉大人这是何意?”
他那侄儿不是与太尉关系十分亲近吗?太尉不看在侄儿的面上提携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搅了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
“下官若有哪里做得不够妥当,还请太尉指教!”
贺兰修冷哼一声:“不怕大人做得不妥当,只怕大人做得太妥当。等廷尉来了,你且看着吧。”
说完,他竟也不急着进去探望太傅,只遣了御医进去诊治。
穆太傅的几个儿子迎了出来请他进去,他也拒绝了,只说他不通查案,更不愿打搅御医为太傅诊治,还是在这里等廷尉前来为好。
待到廷尉带着属官们姗姗来迟,贺兰修才起身跟着他们转了一圈。
但查案细节他一概不问,即便廷尉问他的意见,他也对此不置一词,只让廷尉秉公处置。
果然不出他所料,廷尉带着人,没费多少功夫,就轻而易举地拿住了一个举止可疑、满脸心虚的下人。
这人一见事发,怕得浑身发抖,还没等用上真手段,就立刻交代了,说是家中老父不知被何人所诱,近日竟莫名其妙地沾上了赌,将家中银钱悉数输光了还不算完,甚至欠下了巨额的赌债。为此,家中妻儿老母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日便成了丧家之犬。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却突然有人找上了他,说是只要帮对方做成一件事,就可以替他老父还清赌债,不仅如此,还会给他一大笔银钱,足以让他从此做个富家翁,再不必辛苦替人做工了。
听到这里,在场的众人都是一凛,唯独贺兰修神情淡然,心中只觉得可笑。
廷尉连忙追问道:“是何人与你联络的?年岁,口音,相貌如何?又是在何处与你碰面?”
疑犯一一交代了,廷尉便又命人去探。
然而这一去便是一天,直到天色将暗,穆太傅都醒了过来,差役们才满头大汗地赶回来,道是一无所获,连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到。
想来如果不是那供词有假,便是幕后主使之人提前做足了准备,早在事发之时,就及时抹平了痕迹。
贺兰修探过太傅出来,便对上了廷尉十分自责的脸色:“太尉大人,此事……”
贺兰修一摆手:“廷尉不必同我多说,此事上奏之后,自有太后及众朝臣定夺。只是今日之事,在场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明日朝会之上,还请廷尉替我做个见证,我只是协助廷尉查案,不曾有任何插手干涉。”
廷尉一愣,旋即拱手道:“这是自然,太尉放心。”
别过廷尉之后,贺兰修才注意到不远处神情忿忿的段珵:“左监可还在为今日之事怪我?”
段珵撇过脸去,嘴上却道:“下官不敢。兹事体大,下官无法担责,唯有交由上官处置方才妥当,大人此举是为下官考虑,下官不敢不领大人的好意。”
贺兰修笑道:“不愧是子致的堂叔,就连这一口伶牙俐齿都是一脉相承。今日之事,段大人若有疑虑,不妨回去问问子致。若是有所参悟,日后能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段珵正要追问,却见他已经翻身上马,不多时就看不到背影了。
段珵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最后咬了咬牙,径直去了大司农府。
大司农段璎正在府上,见他急匆匆而来,问道:“何故如此慌张?”
“兄长,我有事要问轶儿。”
“他今日在宫中当值,你找他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转达。”
段珵便犹豫着将今日之事说了。
段璎一听他说到“太傅”,神情便肃然起来,待他说完,更是脸色铁青:“岂有此理!”
段珵唬了一跳,本以为他是在说那太尉贺兰修,谁料紧接着就听他道:“这些别有用心之人,分明是想借你之手栽赃给太后,栽赃给贺兰家!”
段珵大惊:“这如何说?”
“照你所说,太尉今日是听了你与轶儿的关系才要另调他人查案,这本只能说明他有避嫌之心,不愿旁人以为你有所偏袒。可再听你仔细讲来,这般要案,经办得简直跟儿戏一般,罪魁祸首轻易投网,投毒理由意有所指,幕后之人踪迹全无。如今想来,这才是好一桩缜密的栽赃。”
“若真是由你全权查办了此案,这般结果,断然不能服众,只会以为是你从中作梗,掩盖了案情真相。而谁有如此大的能耐,能买通一个廷尉左监?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外戚一党,既有动机,又有势力。再加之你与段轶、段轶与太尉的关系,真凶是谁,在他们眼中简直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段珵瞠目结舌:“好毒的计策……若真让他们得逞,我就算长了八百张嘴,也洗脱不清这身冤屈!今日这事本就没有凶手,自然也寻不到凶手。自导自演设下的局,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我能查到的,都是人家想让我查到的。我觉得存疑的,自然也是人家想让众人都疑虑的。可这般下来,到底没有证据,只是私下揣测罢了。”
段璎冷笑一声:“自古以来,流言杀人,还需证据?恐怕背后之人本也不指望能靠这件事除掉哪个大人物,只要能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对外戚心生惧恨便已足够了。再徐徐谋划上几年,总有一日能令对手人心尽失。”
“可惜这杀人不见血的死局,却被太尉一眼识破,到底没有入局。”段珵后怕道,“难怪他一听我姓氏,又知我刚刚调任过来,便立刻变了脸色。现在想来,我这突如其来的调令,恐怕也是有心人早就挖好的坑。亏我还为高升沾沾自喜……唉,京中的富贵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段璎沉吟道:“好在太尉洞若观火,这才没有将你牵扯进去。否则他们这些重臣神仙打架,反倒是你这小鬼遭殃。只是这幕后之人,究竟为何会选中你?我段家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虽说轶儿与那太尉关系颇近,但那到底是小辈之间的交谊,与族中无关……”
“兄长,你聪明一世,竟在爱子之事上糊涂一时。”段珵叹道,“轶儿无论多大,在你眼中都是不懂事的小辈。可出了咱们段家的门,他也是堂堂重臣,更是众所周知的太尉心腹。旁人眼中,段家早已投入了太尉门下,又岂能独善其身?今日之事,便是佐证!”
太尉临别之时留给他的那句“大造化”,不正是暗指此事吗?
段璎听完这话,半晌不语,许久才道:“……也罢。木已成舟,那便顺其自然。明日朝会,我自会审时度势。”
果然,第二日朝会之上,廷尉刚奏报了太傅中毒一案的查办结果,便立刻有人出列,慷慨激昂地痛斥奸人。一句未提外戚之名,字里行间却全是意味深长。
虽说没有查出切实的结果来,可朝堂之上没有傻子,谁会不觉得此事蹊跷?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回护,阻挠办案。
本以为外戚一党会心虚不语,谁料大司农段璎突然出列问道:“听大人之语,似是比廷尉更为了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
那人脸色一僵:“大司农此言何意?”
“只是听不惯有人含沙射影,无凭无据便在朝堂之上污蔑他人,攻讦异己,此诚非君子所为。”
那人辩道:“此案本就有蹊跷。”
“既觉得有蹊跷,那便去讨一道旨意,或亲自去查,或协助办案,总会有大人的用武之地。廷尉乃是太傅门生,他昨日带去府上查案的属官里也有太傅的族亲,难道他会偏袒旁人,暗害尊师?”
加害师长可是大罪,廷尉立刻脸色大变道:“太后明鉴!臣秉公查案,绝无偏私!昨日太尉也率兵在场督查,一旁还有许多属官,都可为臣做证!”
贺兰修适时插话道:“臣只是担忧有贼子趁乱加害太傅,所以率兵护卫了一日。然而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廷尉查案时,臣未置一词,只希望自己这番好意,不要引火烧身了才好。”
廷尉左监段珵立刻高声道:“正是!太尉恪守本职,半分没有干涉廷尉,就连廷尉主动问起,太尉也有意避嫌,只推说自己不懂查案。我大齐有此等清廉忠直之重臣,实在是百姓之幸,江山之幸!”
朝上一片静默,显然是被这意料之外的形势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不是在阴阳外戚谋害忠臣吗?怎么外戚自己先摇身一变,成了绝世忠臣?偏偏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提拔上来的廷尉左监,看起来句句动容,字字恳切,好像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似的!
贺兰霜看着阶下众人变幻莫测的脸色,简直克制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太尉此事办得好,众卿都好好学着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等应恪尽职守,不要整日惦记着不该自己惦记的事情,更不要对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指手画脚。若是为此耽搁了本职,又影响了他人,那可就成了大齐的罪人。”
“……臣等谨遵太后教诲。”
贺兰霜难得遇上这样痛快的场面,正欲多说几句,却突然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圣驾到——”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
除外戚一党之外的朝臣们,却是又惊又喜。距离上次小皇帝出席朝会,可是过去半年有余了!
贺兰修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慎步伐虚弱地走向龙椅,轻咳了一阵才道:“听说太傅出了事……咳,朕实在心焦不已……咳咳,便想来问问,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太后打算如何处置?”
他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很容易便能看到,大多数朝臣都因为他的到来,脸上绽出了欣喜的神情。
……除了他最想看见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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