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午时将至, 巍峨高华的宫城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中,竟也透出了几分暖意。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真切地知道,此时宫中之肃穆冰冷, 简直宛若寒冬。
一众宫人内侍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 却不敢出声讨饶,满心绝望地等候着自己未知又早已注定的命运——身处权力漩涡的正中心, 想要平安终老, 从来都是奢望。
贺兰太后语气凌厉,眼神如刀:“陛下龙体有恙, 御医已再三嘱咐静养,你们作为贴身近侍,为何不劝谏君王保重龙体, 反倒坐视陛下上朝劳累?”
“太后明鉴, 奴婢等有拦过陛下, 可陛下执意前往……”
“既是拦不住, 也该及时知会哀家, 为何竟无一人前来奏报, 说陛下不顾龙体,非要上朝?”
“太后息怒……咳。”一旁的容慎勉力直起身来, 语气虚弱道, “是我惦念着与太傅的师生之谊,这才关心则乱, 让太后担忧了, 咳咳……是我的过错。但这些宫人确实无辜,他们已尽力劝谏, 是我听不进罢了,还请太后……咳, 勿要责罚他们。”
贺兰太后眼神一暗,语气却愈发温和:“陛下既是病着,就当好好静养,珍重自身才是。至于这些个宫人……有陛下亲自求情,哀家自然不好驳了陛下的面子,不然反倒显得哀家不近人情了。但既是侍奉不周,那还是换一批得用的来才好,这些人也不必再侍奉君侧了。陛下觉得呢?”
她以为容慎至少会求情留下一两个心腹,谁料容慎居然恭谨道:“太后说的是。能免了责罚,这对他们来说已是大恩,他们也自然会记着太后的好。”
宫人们也纷纷叩首道:“谢太后,谢陛下,此等深恩,奴婢等定当铭记于心!”
贺兰太后定睛打量,只见容慎面色苍白,低眉顺眼,一副不中用的傀儡模样,任她如何试探打量,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来。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却进来一个内侍,通报道:“禀太后,太尉求见,已在长乐宫候着了。”
贺兰太后立刻起身道:“哀家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打扰陛下静养了。”
容慎垂首道:“太后为朝政殚精竭虑,此乃大齐之幸。”
贺兰太后又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才淡淡道:“陛下好生保重龙体,哀家得空再来探望。”
出了皇帝寝宫,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直到一路回了长乐宫,看见等候在内的贺兰修,她才稍稍放缓了神情。
贺兰修一见她便唤道:“姑母。今日之事,是我疏漏——”
贺兰太后一摆手:“不必自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皇帝天然占据着祖宗礼法的立场,关心老师更是君子之德,名正言顺,能奈他何?明知是局,我们也只能入了。你能识破廷尉等人的奸计,让贺兰家躲过这场无妄之灾,已经是大功一件。”
贺兰修垂眸道:“姑母说的是。事已至此,懊恼无用,敌暗我明,本就棘手。前方已然设下重重陷阱,我们与其提心吊胆去排查陷阱,倒不如另辟蹊径,出其不意。”
贺兰霜眼神一亮:“你说得没错。若一直处于被动,即使我们技高一筹,也终究会疲于应对。倒不如主动出击,先让他们乱了阵脚,届时自身难保,自然也就分不出精力来给我们挖陷阱了。”
“说起来,今日也不全然都是坏事。那一向不偏不倚,不屑于牵涉党派之争的大司农段璎,居然主动站出来为我们说话,言辞还如此犀利,这倒是奇事一桩。”
贺兰修嗤道:“奇事么……倒也未必。段氏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却并不是想要遗世独立,而是在胜负未明之际,不愿行险招求富贵,更想自保罢了。如今有心人将他们牵扯进这趟浑水,便是已然将他们视为对头,他们若再不向我们示忠,只一味保持清高姿态,又有谁能护住他们?”
贺兰霜看着他脸上势在必得的神情,心念急转道:“莫非昨日那廷尉左监段珵……”
贺兰修微微笑道:“正是。段轶乃我心腹,大司农段璎又掌天下钱谷,重要之至,因此这段家,无论于情于理,我都是定要收入囊中的。只是大司农迟迟下不了决心,我便不得不推他一把。段珵此人,势利之徒,不堪大任,却极擅审时度势,鉴机识变,由他来说服兄长,简直再合适不过。”
“我原本没有想这么早便动手,于是只将段珵调入了京中,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用上这颗棋子,岂料竟有人先一步算计上了他们,那我也只能顺水推舟,令他们仓皇之下,不得不倒向我们了。”
贺兰霜赞叹道:“这般行事周全,心思缜密,又能因势利导,莫说族中,就算是在朝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你。”
贺兰修谦恭道:“我也只是想多借几股力,能为姑母分忧罢了。”
自打那日小皇帝拖着病体在朝会之上露了面,朝中的形势就悄然发生了改变。
穆太傅中毒一案最初分明闹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最后却是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半个大人物也没有折进去。
朝中高官大多对此事三缄其口,反倒是在某些人眼中嫌疑最重的太后和外戚一党,却毫不避讳地时而提及,催促廷尉尽快破了此案。
廷尉身为太傅门生,恩师遭人暗害,自己却无能破案,竟因羞愧上表请辞,说自己无德无能,不配位列九卿。
太后挽留了两次未果,便贬了他两级的官,另外提拔了一个以刚正著称、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的朝臣做廷尉,此事便就此了结了。
穆太傅听闻此事,不知为何,竟气急攻心,吐了一回血,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却是从此闭门谢客,再不肯过问朝政之事。
这一连串的事情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各有猜疑,不敢深思。
外戚一党自觉占据了上风,有那沉不住气的便开始洋洋得意起来,而忠君保皇那一拨人却是愈发对外戚恨之入骨——折了一个太傅,一个廷尉,却连中伤外戚的流言都被洗清了大半,实在是得不偿失!
但无论暗地里如何风波涌动,面上他们都始终保持着一团和气。
比如现在,众人就正在兴致勃勃地探讨着秋猎之事。
小皇帝体弱多病,登基之初朝中事务又多,连太后也忙得分不出身,因此这秋猎就搁置了下来。
但去岁,却是在没有皇帝出席的情况下,由太后成功主持了一回秋猎。
因此今年,众人也没有异议,默认了会由太后再主持一回。
谁料,郑王突然出列道,皇帝最近病情似有好转,若是能出宫去松快松快,心情转好了,说不定身体也就大好了。
宗室们一向难缠,但确实身份贵重,连太后也不得不礼让三分。而这位郑王乃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皇叔,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即使放在宗室里面,也是最为尊崇的那一批。
好在郑王又道,皇帝只是随行散心,秋猎大事还要由太后主持,这才令贺兰霜面色稍霁。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竟是没有一个人记起要不要问问容慎,他想不想去,要不要去。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容慎掀开马车的帘子,面无表情地向外面望去。
四周分明是宫城之中无法得见的秋日美景,他的眼里却蕴起了怒气。
不远处,一男一女骑在各自的骏马之上缓缓前行,不知说起了什么,那女子脸上竟漾起了十分甜美的笑容。
“福禄,你去打听打听,那是谁家的小姐?”
福禄见皇帝脸色不好,连忙应了一声,一骨碌就钻出了马车。
马上的男人似有所觉,回头朝容慎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们的目光就缠在了一处,迟迟没能分开。
直到那女子又凑过去说了什么,贺兰修才若无其事地扭回了头。
容慎盯着那女子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就在这时,福禄终于回来了:“陛下,打听到了,那位小姐是太尉大人的外甥女,其母早逝,一直跟着戍边的父亲生活,最近许是开始打算议亲,这才回京城来了。”
眼见容慎的脸色由阴转晴,福禄大着胆子道:“太尉一向不近女色的,陛下何必担忧。”
“他是不近女色,可若是个能给他权势的……”说到这里,容慎止住了话头,转而对福禄道,“你最近长进不小,打探消息的速度越发快了。”
福禄眯起眼睛笑道:“都是陛下教得好。说起来,若不是上回陛下用计,让太后把您身边侍奉的宫人全换了,顺势把咱们安插在新换过去的人里头,福禄哪会像今日行事这般方便。”
他打探消息的能耐再大,也要有处施展才行。天子身边的内侍,行事之便捷,哪里是宫中的普通太监能比得上的。
福禄原本是想奉承陛下一句,谁知这话反而惹来了对方的愁思:“若不是上回惹恼了他,他岂会如此狠心,连着两个月都不肯来见我。”
福禄张了张嘴,想劝解一二,终究还是又闭上了。
秋猎共行七日。
前六日里,容慎一直待在自己的帐内,只听福禄传回些消息来,无非是哪个武将拔了头筹,哪个文臣赋诗几首,但终归是太尉最为勇武,虽说出手不多,但猎得的尽是猛禽。
第七日,太后赐宴,奖赏了一众文臣武将,明日就要回宫了,众人也算是尽兴而归。
容慎在帐内踱来踱去,好容易等到福禄回来,忙问:“见到他了没有?”
福禄苦着脸道:“奴才没用,重兵把守之下,太尉又在宴上,根本近不得太尉的身。”
“……也罢。”容慎的神色暗下来几分,“他若是想见我,自然会来。若是从此不愿再见我,递多少消息也是徒劳。”
福禄忙道:“待会宴席散了,福禄再去一回吧?陛下来这趟就是为了见太尉一面,总不能白费这几天……”
“谁森*晚*整*理说我是为他来的。”容慎淡淡道,“秋猎何等大事,我若不来,岂不是令朝中人人只知太后而不知天子。何况这几日,没少有朝臣往这边偷偷递消息,这一趟可谓收获颇丰。”
福禄看着他的脸色,暗暗叹气。既然收获颇丰,怎么还愁眉不展呢?
又过了一会儿,容慎正要睡下,突然听得帐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可曾安寝?”
他立刻坐起了身。
那道熟悉的声音微微放低了些:“我在外面等你。”
月光之下的树林影影绰绰,隐约有了几分阴森的模样,但对于偷欢的鸳鸯来说,这里满是情热缠绵,既隐蔽又刺激,哪里顾得上什么阴森联想。
容慎倚在贺兰修的怀里,已经意乱情迷了起来,两条腿都微微有些发抖。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根本顾不上要说。而且,在抱住贺兰修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他没有说的必要,贺兰修也未必想听。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误会,只有心照不宣。毕竟,情爱在权力面前的分量实在太轻。
这一晌欢愉,才是他们在当下唯一能握得住的东西。
直到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异动声。
火光跃动,天子居住的龙帐被重兵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映在容慎不可置信的眼里,冰得他浑身发冷。
“你今晚将我引出来,原来是为了……”
身旁的男人从容地替他理好凌乱的衣服,声音极为冷静,而且不容置疑:“逆臣作乱,借口保皇和铲除外戚,欲挟天子以乱江山。此乃谋逆大罪,人神共诛。幸得天子夜晚失眠外出散心,这才免于被逆臣挟持。”
“陛下,可记清了?”
第62章
时至深秋, 天气渐渐转凉了,京中的酒肆茶楼倒是越发热闹了起来。
几个衣着豪奢,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前呼后拥地进了门, 抬脚便要往二楼去, 店小二连忙陪着笑脸上前拦住:“几位公子!几位公子还请留步,这二楼的雅间……已经坐满了。”
为首的那个公子哥儿当即脸色一变:“放肆!你可知道我们是何等身份?难道你还想让我们跟这些庶民一起坐在大堂饮酒作乐不成?”
他这声音不小, 大堂里立刻便有人循声怒视过来, 但看见他身上的锦衣华服,再看看周围严阵以待的家丁护卫, 到底还是忍住了。
小二点头哈腰道:“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贵客们上楼白跑一趟,因此特来提醒一声。公子们若是不嫌弃, 可以移步对面那座新开的揽月楼。那也是我们老板的产业, 酒水装潢都不差的, 雅间也更多些, 定然还有富余。”
一旁另一个纨绔少爷嗤笑一声:“什么新开的揽月楼, 听都没听说过, 也配让小爷捧场?再者说,凭什么让我们移步, 捡别人挑剩下的?楼上坐的又是些什么贵客, 难道他们就移步不得?”
小二苦着脸道:“公子,您就别难为小的了, 能订得起雅间的定然都是贵人, 小的哪里敢上前冲撞。更何况这是先来后到的事儿,您——哎哟!”
话还没说完, 他就被人推了一个趔趄,好悬没有撞到近在咫尺的柱子上。
“你是什么东西, 还敢来教我先来后到的道理?”
大堂里终于有人看不过眼,猛地站起了身,正要仗义执言,却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天子脚下仗势欺人?”
众人闻声抬首,那几个公子哥儿尚还没有认出人来,正要呵斥,被围在中间那个始终没有开口的男子却立刻变了脸色,脱口叫道:“贺兰太尉?”
一众纨绔顿时慌了起来。
他们再荒唐,再胡闹,也都是懂得看人下菜碟的,哪里冲撞过这样的大人物!
“郑王世子。”贺兰修淡淡地招呼道,“今日倒是好兴致。”
郑王世子没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破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地笑道:“今日之事,是我等唐突了。我们这就离开,希望没有扰了太尉的雅兴。”
“雅兴倒谈不上,不过是趁着休沐,来此跟友人小聚罢了。因着想要个清静,才选了这处的雅间。世子若是实在不愿移步,我便让世子一回,如何? ”
“不不,太尉大人不必如此客气。”郑王世子忙道,“我看那揽月楼也很是不错,正想过去瞧瞧,不便打扰太尉同友人相聚,这就告辞了。”
贺兰修颔首道:“改日有机会,再同世子一道。”
“一定,一定。”
一行人昂首阔步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各个面面相觑,唯有郑王世子回头望了望二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揽月楼坐定之后,一人心有余悸道:“世子,这贺兰太尉,不会因为今日之事就记恨上我们吧?”
容玦横他一眼:“他连你爹的名字都未必听过,又如何会惦记上你?今日之事,他只会记住我一个罢了!”
谁让这满室的纨绔子弟里,贺兰修只认识他一个!
那纨绔道:“今日这事是我们几个莽撞,连累了您,实在不该。只是您父王贵为宗室亲王,今上的皇叔,连太后都要敬着他,这太尉只是太后的侄子而已,难道还敢拿您怎么样?”
容玦冷哼一声:“太后的侄子,而已?难道你没有听说,前些日子太后主持秋猎,她这位好侄子率兵捉拿了十几个朝廷命官,轻则罢黜官职,重则抄家流放,妇孺皆没入掖庭的事情?”
“此事确有耳闻。那几日我爹硬是将我拘在家中,连门都不给我出,只道是京中恐怕要变天了,生怕我在外边惹下什么事情,一不留神便会给家族招来祸患。可一直到了今日,也没见外面有什么血雨腥风。现在看来,说不定都是唬人的阵仗罢了。”
“唬人的阵仗?”容玦坐在窗边,抬手遥遥一指,“你过来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唬人了。”
那伙纨绔连忙一齐凑到窗前去,顺着容玦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闹市之中正有一排长龙穿行而过,甚是惹眼。定睛一看,原来竟是数十辆被精兵严防死守押送的囚车!
京中何曾有过这等奇事,众人纷纷瞠目结舌道:“论罪流放,悄悄押出京去也就罢了,哪里有这般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的道理?”
“就是,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为何要将他们押到闹市中来?这是生怕平民百姓不知道朝廷生变了?”
“荒唐!即便是真犯了错,那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朝廷官员,怎能将他们形容狼狈地置身于市井之中,供一众白丁耻笑?”
正说话间,却见那长龙已经缓缓向着这边来了。
街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还有那爱凑热闹的,好奇又新鲜地跟在了囚车的后面,试图一探究竟,于是这长龙竟变得越发长了。
直至走到最为繁华的闹市酒楼附近,为首的囚车里一名老臣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看守的将领立刻喝道:“放肆!戴罪之臣,焉敢出言不逊?”
那老臣仰天大笑,声音中尽是悲怆之意:“事已至此,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不敢?如今这朝堂之上,谨慎缄默如穆太傅,不照样被人投毒谋害?正直孤勇如曲御史,不同样与我一起身陷囚车,受尽屈辱?奸佞当道之下,我真正的罪名,也不过是没有投靠他们罢了。”
“太后啊太后,就算你能将朝中忠君之臣尽数换成你的党羽,就算你能在前朝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也终究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众口,更改不了青史和后世的评判!”
他声泪俱下地叹道:“外戚乱政,君权不复,呜呼哀哉,天要亡我大齐!”
四周的人群都有些为他动容,就连押送囚车的将士都默然不语。这样不畏死的忠义之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受敬重的。
岂料,就在这时,一声嗤笑突兀地响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年轻的将军抱臂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
在一些人的怒视之下,他开口讥讽道:“谨慎缄默如穆太傅,却会自己给自己下毒,刻意栽赃抹黑别人的名声。”
“正直孤勇如曲御史,却会明知故犯地暗养私兵,持利刃前去龙帐挟持天子。”
“至于您,清廉忠诚的张大人,竟敢在闹市之中发表对太后大不敬的狂悖之语,为了你口中的忠君大义可以枉顾性命,何等壮烈之举!可是又有谁知道,你的府邸里藏着不可计数的金银珠宝,近乎数倍于国库。而这些,又全都是你卖官鬻爵所得呢?”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你既然说奸佞当道,那我问你,谁是奸,谁又是佞?”
“太后族中官位最高者,无非便是当朝太尉贺兰修。除了他,贺兰一族又有几个在朝中担任要职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得封太尉的?是在他平定北境,彻底灭了数百年来一直在侵扰我大齐边疆、掳掠我大齐子民的胡虏,又打得一众周边小国悉数俯首称臣之后!这样的不世功绩,你若是能先他一步得了,那这太尉之位自然就是你的了。”
“看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老了。这种御马杀敌的事情你自然是做不得,于是只能倚老卖老地动动嘴皮子,整日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地撺掇这个挑拨那个,自以为扯着面冠冕堂皇的旗子,就可以做尽朝廷法度不能容之事。”
“太后的族亲靠战功得居要职,在你口中是结党营私,外戚乱政。可你收取钱财举荐那些庸碌无为的官员,就成了忠心耿耿,一身清高。张大人,你可曾听过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
张大人一口老血哽在喉间,斥道:“段轶小儿,谁不知你是那贺兰修的心腹走狗,安敢胡言以欺世人!”
段轶扬眉道:“世人心明眼亮,岂是你我的只字片语便能欺瞒过去的?今日你有一句话说的倒不错,功过是非,自有青史和后人评说。”
“我只知道,贺兰将军平定北境,令我北境军民从此心中无忧,安居乐业,这是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的功绩。不过呢,张大人您也别太灰心。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谋逆作乱,污蔑功臣……说不准,史书上的佞臣传里就会有您的一席之地呢。”
他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几道低低的笑声,大多数人看着张大人的眼神也变得十分憎恶了。
押送囚车的将领见张大人这回迟迟不语,连忙对段轶道:“段统领,末将还要押送犯人出城。”
段轶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才道:“去吧。”
“不愧是子致,一身武艺配上这张利嘴,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都能所向披靡。”二楼雅间,贺兰修笑着抬手冲段轶敬了一杯酒。“不仅驳斥了他们的栽赃,还趁势宣扬了我们的威名,今日之事,你当记头功。”
段轶豪爽地一口干了,又道:“那也是濯缨料事如神,我才能有这用武之地。当日他们调动兵马说要押送囚车之时,我也有些警觉,大概猜到他们要当众闹事,煽动民愤。可这到底在何时何地,我却是一筹莫展的。”
“这有何难,盯准背后那位大人物的动静即可。这样精彩的场合,又是自己一手安排的计划,他岂会不到场好好欣赏一番?”
段轶不自觉坐直了些:“皇帝竟在此处?”
“他暂时还没那个能耐。”
段轶疑惑道:“那背后的大人物是……”
贺兰修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郑王。”
段轶惊诧道:“竟然是他?”
“若不是郑王世子露了破绽,我恐怕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贺兰修的神情冷凝下来,“他以为自己整日里跟一群纨绔混在一起,就能不那么令人生疑。殊不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方便我的人前去接近他。郑王老谋深算,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可惜小狐狸终究太年轻,道行还是太浅了。”
“现在想想,先前那几桩事情,也未必没有郑王的手笔。譬如穆太傅中毒一案,其中重要的关节分明都在前朝,而皇帝目前的势力大部分局限于宫中。若他真能在前朝呼风唤雨,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今日之事尤甚。郑王急着挑拨皇帝与太后彻底反目,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迫不及待地布下了这场忠臣当街痛斥外戚弄权的大戏。”
“此事若成,朝野上下必定对太后一党满心怨怼,而结果要么是太后除掉皇帝,他打着维护皇室正统、为小皇帝报仇的幌子篡位夺权。要么是皇帝靠着那点名正言顺的民心优势险胜太后,但到底根基不稳,最后还是要仰仗他这个亲皇叔。”
“届时,他无论怎样揽权,甚至自己登基,胜算都是极大的。”
段轶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计竟如此毒辣!”
“若我身处他的位置,我大概也会这样做。”贺兰修道,“可惜,他没能沉得住气。”
“唆使自己曾经的老师服毒栽赃,怂恿一个命不久矣的罪臣豁出命去搏一搏青史留名,这两件事小皇帝还算能办得到。可豢养私兵、调动兵马押送囚车、还有命令一队押送犯人的将士齐齐纵容犯人当街辱骂太后,这对于一个连早朝都无法出席的傀儡皇帝来说,会不会有些太难了?”
段轶神色忧愁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局势蓦然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贺兰修的心情却似乎很是不错:“龙虎相斗,必有一伤。三足鼎立,却尚有制衡之道,或能安宁一时。”
更深露重,宫城寂寥。
天子寝宫的烛光明明灭灭,福禄低声劝道:“陛下,早些安寝吧。”
容慎摇摇头,只盯着手里的书:“我睡不着。”
福禄叹了口气,道:“从秋猎回来开始,您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都该熬坏了。”
容慎听见“秋猎”二字,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福禄说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明白?
可他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的场景。
上一刻还在同他耳鬓厮磨的男人,下一刻就瞬间换了张面孔。
没有过渡,也无需抽离,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而已。
到底是贺兰修太擅长掌控情绪,还是他从来都没有、一刻也没有,像他一般,沉溺其中?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令容慎夜不能寐。
他明明是天子,是皇帝,是君王,可忠于他的臣子却因只忠于他而获罪,这是何等荒谬的笑话。
而更荒谬的是,他不仅没有能力护住他们,居然还在偷偷惦记着令他们获罪的罪魁祸首。
容慎呆坐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福禄,我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我摸摸。”
一只手掌突然覆在了他的头顶,容慎一惊,连忙转过身去,看清来人之后,却又随即一怔。
贺兰修来来回回摸了几遍,才给出了结论:“摸起来没坏。不过陛下要是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要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坏了。”
容慎很不可置信似的:“你怎么会来?”
“我不能来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以往贺兰修都是白天进宫之后,晚上顺便留下来。今天他明明没有进宫,难道是特地来找他的?容慎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贺兰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秋猎的事情,我已经探明幕后之人了。”
容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直到听贺兰修讲完,他脸上都还有一丝警惕。
贺兰修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我是在骗你,意欲离间你和郑王?
容慎眨眨眼睛,语气十分无辜:“怎么会。”
“即使抛开党派之争,那些人也不是什么良臣,不过是投机取巧,想搏一个从龙之功罢了。你若想培植心腹近臣,绝不能选择这样的臣子。杨泊安、郑睢这一类纯臣,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容慎一怔。
贺兰修这是在做什么?教他培植自己的前朝势力?
他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羽翼丰满,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
还是……他想借着给自己推荐臣子的名义,往自己身边塞眼线?
贺兰修不知道他心里一团乱麻,继续道:“前朝各大世家势力交错,除了彼此之间血脉相连的,还有姻亲、师生、同门、故友甚至同乡,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收拢人手时定要考虑周全。但若想离间,也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最倚重的心腹,最好不要有任何根基,唯一的倚靠就是你,这样才能全身心地忠诚于你,只为你一个人效力。”
“贪婪者不用,无义者不用,过于看重感情者,亦不能用。”
“为君者,要懂得御下制衡之术,也要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等等。”容慎见他还要接着说下去,连忙打断了他,心里半是忐忑,半是压抑的兴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他一直当一个无权无能的傀儡皇帝,难道不是更方便贺兰修掌控吗?
贺兰修低头看着他,语气似玩笑,目光却极认真:“若我哪一天折在了郑王手里,你总要给我报仇吧?”
第63章
“好个段轶, 竟敢坏了我们的好事!”容玦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气急败坏道,“怎么偏偏就让他撞上了我们的计划?要不是他突然出现, 此刻朝野上下, 必然已经是怒气沸腾了!”
一旁的郑王闭着眼睛,始终沉默不语, 良久才睁开双眼,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是偶然路过的。”
容玦瞪大了眼睛:“什么?那莫非,他是有备而来?”
“你好好想想, 贺兰修如今是什么身份?段轶是什么身份?他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
容玦还是摸不着头脑,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郑王的问题:“贺兰修是太尉, 段轶是宫中禁军统领, 段轶一向唯贺兰修马首是瞻, 是他的心腹亲信。”
“这就对了!他们两个都位高权重, 关系又极为熟稔, 那为什么非要跑到人多眼杂的酒楼去招摇过市?在自己的府上岂不是更为自在, 还不用担心被旁人偷听了去?”
容玦讷讷道:“或许是想去热闹的地方玩乐……”
郑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何曾见过这两个人耽于玩乐?如果是为了设宴待客,那倒也勉强能说得通, 可偏偏只有他们二人相聚!偏偏这地方又如此巧合!”
容玦震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既然如此, 那贺兰修为何还要出面见我?他就不怕我生出疑心?”
“按你所言,当时酒楼往来之人甚多, 你身边又围着些纨绔, 说了些混账话,他仗义执言, 自然是为收买人心。你若是不喊出他的身份,那倒也罢了, 毕竟在场只有你一人识得他,他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吆喝出自己的身份。可偏偏,你又为他的名声做了嫁衣……”
容玦惭愧地垂下了头:“是儿子考虑不周,还被他揭破身份,伤了父王的声名。”
郑王见他自责,语气倒也温和了些许:“不过几个纨绔争执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你以后也不必再故意跟他们混在一处了,若我所料不错,贺兰修大概已经猜出了这是我们父子的手笔。”
“可儿子还是想不通,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先前他明明是一直死盯着保皇一党的,怎么会突然怀疑到我们头上?”
郑王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们动到了他最为熟悉的地方,军营。”
“秋猎之事,我便苦思冥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分明是精心豢养的私兵,武器衣甲也全是精心仿制,足能以假乱真,最后又是分散着混入了禁军,甚至还有军士里应外合,怎么居然会一个不落,就连我们埋的眼线也悉数被揪了出来?”
“这次借用兵马押送囚车,收买将领计划此事,竟又被他提前安排了应对之策,我这才明白,京中兵马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所以只要稍有异动,他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我们头上来!”
“贺兰修毕竟年轻,入朝时日不久,前朝根基也不深,保皇一党又对他深恶痛绝,所以他想在朝中翻云覆雨,没那么容易。但军营,却是他自年少时就开始经营之处,北境大军和宫中禁军都是他的掌中之物,现在又领了太尉之职,总揽天下兵马,我们岂能在他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容玦听完,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一看,太后一党手握重兵,即便我们占尽人心,也足以凭武力压制我们,我们哪里还有胜算?”
“那可未必。”郑王冷笑一声,“如今手握重兵的是贺兰修,而非贺兰太后。亲族又如何,姑侄又如何,自古为了争权夺利,连父子兄弟都能自相残杀,谁又能保证,他会永远属于太后一党?”
长乐宫中,茶香袅袅,氤氲缭绕。
一道纤细的身影跪坐在席上,抬手时露出两截素白的手腕,行云流水般优雅矜贵地分茶入盏,虽是垂眉敛目,令人难以窥见全貌,眼睫却不时轻颤,自有一股惹人怜惜的风情。
直到捧起茶盏,她这才微微昂首,终于露出了一张清雅俏丽,眉目如画的脸庞,声音与动作一样不急不缓,沁人心脾:“请太后、太尉用茶。”
贺兰太后接过茶盏,只轻轻抿了一口,便立刻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赞道:“烹茶一道,技艺高超者有之,赏心悦目者有之,可若要二者相结合,哀家觉得,莫说这京中贵女,只怕放眼整个大齐,也少有人能与阿芷相比啊。”
名唤阿芷的女子抿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恭敬道:“太后盛赞,民女如何敢当。不过雕虫小技罢了,能搏太后一笑,已是民女之幸。”
贺兰霜笑道:“听听,这张巧嘴,可真是会说话呢。”
她身后的女官也跟着打趣道:“太后平日里一直嫌奴婢们笨嘴拙舌,说是只有太尉大人这个侄儿说的话还算中听。如今这阿芷姑娘一来,岂不是连太尉大人都要被比下去了?”
阿芷的脸蓦地红了几分,悄悄抬眼看了看太尉俊美如神祇,此刻还挂着几分笑意的面孔,轻声道:“民女岂敢与太尉大人相比。”
话题自然地转到了贺兰修身上,他也不退不避,只笑道:“姑母身边能多几个合心意的人自是好的,等我出宫去挑选一些能说会道又多才多艺的,送进宫来侍奉在姑母身侧,也好给您解解闷儿。”
贺兰霜道:“你先别急着为我操心,宫中的宫人不计其数,我要挑人解闷,难道还会挑不着可心的?倒是你,分明已经老大不小了,身边竟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既没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你,又没人能为你妥帖打理后宅,你让姑母如何能放心得下?”
贺兰修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往阿芷脸上一转,她的头顿时埋了下去,颇有些羞涩道:“太后恕罪,宫门即将落锁,民女不得不先行告退了。”
“也好。改日你再进宫来,多陪哀家说说话。”
“是。”
目送着那道袅袅娜娜的背影跟着女官出了门,贺兰霜才道:“这孩子的母亲是我的手帕交,早些年不幸病逝了,继母又哪里肯尽心替继女操办婚事呢,这才耽搁到了十九岁还没有定亲。”
“不过这孩子,品貌都是极好的,年龄大一点也不妨事,倒正与你相配,又加之性子沉稳,不是那等撒娇卖痴,悍妒吃醋的搅家精,既不用你费心思安抚,又能帮你稳定后宅。”
“她出身高门大族,门户也同你般配,虽然父亲官职低了些,但我们日后提拔提拔,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若想有个更得力的岳家,那就将她纳为侧室,另娶个贤惠大度的正妻也就是了。”
贺兰修脸上的笑意没变:“姑母替我考虑得再周全不过,侄儿实在感佩于心。”
贺兰霜眼睛一亮:“你这是,答应了?”
贺兰修却道:“姑母也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侄儿始终不愿轻易娶妻纳妾,一是我眼光挑剔些,二来则是,我想与心意相通之人携手一生,所以不大情愿与谁将就。”
贺兰霜第一反应便是他实在天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耽于那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
可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再想想曾经年轻时也是这样憧憬真情的自己,她那句涌到嘴边的“天真”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这位姑娘既然能得了姑母的青眼,那侄儿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可这心意相通,却不是惊鸿一瞥就能定下的,还请姑母给我些时间,让我再同这位姑娘接触几回。毕竟终身大事难以更改,一旦行差就错,届时凑成一对怨偶,那实在是辜负了姑母的一番心意。”
他这番话说得真挚诚恳,贺兰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也好。”
贺兰修起身离去之后,她语气欣慰地对女官道:“这孩子到底没有同我离心。我真是昏了头了,听了几句挑拨之语,居然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看着长大的亲侄子来。”
女官笑道:“太尉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连对那还没有出现的心意相通之人都能如此忠贞,又怎么会背弃既有亲缘又有感情的姑母呢?”
贺兰霜点点头:“何况,他也实在没有理由背弃哀家。无论是皇帝,还是郑王,别人能给他的,哀家都能给,别人不能给他的,哀家照样能给。”
女官道:“太尉身居高位,又手握重兵,即使没有这些,他的领兵才能也不可小觑。太后若真中了他人的离间之计,那岂止是自断臂膀,更是给他人送去了一大助力。”
贺兰霜的脸色渐渐肃然起来:“你说得对。这几日传入哀家耳中的风言风语,定是有奸人在其中作祟!”
听完775转述的这句话,贺兰修终于对在长乐宫门口玩耍的容恪道了别。
在容恪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大步迈了出去,刚出宫门,脸色就沉了下来。
“飞羽,去查今日那女子的来历。还有,太后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是谁在她耳边嚼的舌根。”
幸好今日太后只是拿婚事来试探他,也幸好,目前来看,太后对他的信任还算深厚。
但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只要他手里还握着兵权,那就没有谁能够永永远远、完完全全地信任着他。
而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即使他甘愿交出全部的兵权,也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会放他全身而退。
他早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更无法改道的不归路。
祁飞羽领了命令,还没离去,就见一个小太监远远地跑过来,小声奏道:“太尉大人,陛下病了。”
天子寝宫,含章殿。
贺兰修一踏入殿内,就闻见了比往常更为浓郁的药味。
几个宫人太监进进出出,显得有些忙乱,但作为一座皇帝居住的宫殿来说,这里还是太冷清了些。
贺兰修微微加快了脚步,直到接近龙榻,看清容慎潮红的脸色,才皱眉道:“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容慎闻声睁开眼望向他,大概是因为生着病,眼睛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十足的可怜。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家宠。
福禄躬身替皇帝回道:“御医来看过了,说是风寒入体,大约是着了凉。”
正值秋冬换季之际,温度骤降,着凉感上风寒确实也常见。
“你们是怎么侍奉的?昨日明明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突然——”
话还没说完,贺兰修自己先反应了过来。
昨夜他跟容慎厮混了许久,中间还在窗边胡搞了一通,他自己身强体健倒是没什么,可容慎的体质,哪里经得起这般乱来?
见他沉默不语,容慎微微支起身子,声音虚弱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喝几副药就好了。”
恰好一个宫人捧着托盘进来,轻声道:“陛下,御医开的汤药煎好了。”
福禄接过托盘,命他们都退下,然后捧着玉碗躬身道:“陛下,来,喝药了。”
容慎只轻轻抿了一口,就抱怨道:“好苦。”
明明在怪汤药苦,可他既不看药,森*晚*整*理也不看喂他喝药的福禄,眼睛时不时就往贺兰修脸上瞟。
贺兰修叹了口气,对福禄道:“我来吧。”
福禄大概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高高兴兴地把药碗往他手上一放,头也不回就退了出去。
殿内的人都退出去了,容慎倚在贺兰修的怀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也不觉得药苦了。
全都喝下去之后,贺兰修又喂了他一颗碟子里备好的果脯,这才扶着他躺下。
就在贺兰修转身去放药碗的时候,腰间却突然缠上来一双手臂,背后响起了闷闷的声音:“你要走吗?”
贺兰修解释道:“我不走,把碗放过去就回来。”
“那你要娶亲了吗?”
“娶哪家的小姐?”腰间的手臂一点点缠紧了,明明还是个病人,力道却大得像是想把他勒死一样,“漂亮吗?温柔吗?你喜欢吗?”
贺兰修答道:“漂亮,温柔,不喜欢。”
“那别娶她了,娶我吧。娶谁,能给你带来比我更大的助力呢?”
贺兰修感受着背后灼热的体温,听到这,总算确信这个人真是烧糊涂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可不知怎的,他居然也顺着这糊涂话接了下去:“你放着皇位不坐,却想来做我的太尉夫人?”
“太尉夫人?不。我要……要你做我的皇后。”
闻言,贺兰修轻笑了一声。
容慎似乎对他的笑声很不满,嘟囔着埋怨道:“你笑什么?我这么喜欢你,喜欢到想让你做我的皇后,你居然还嘲笑我。”
“喜欢我?”贺兰修漫不经心道,“那你做我的皇后吧。”
他背后的身体突然僵住了,抱着他的手臂也下意识松了几分力道。
贺兰修眼中划过了然,挪开了自己腰间的手臂,语气轻快道:“我开玩笑的。是不是吓了一跳?”
容慎轻轻“嗯”了一声,倒也不再缠着他胡言乱语了。
夜里,听着容慎因为生病比平日里更加粗重一些的呼吸,贺兰修又握住了怀里那块刻着容慎名字的玉坠。
喜欢么?
也许是有的吧。
他怎么会委屈自己去跟一个全然不喜欢的人做尽世间亲密之事?
但这份喜欢的程度,也就仅限于此了。
足以偶尔突发奇想,也许某一天可以让对方做自己的皇后,却不足以让自己在皇位面前甘居人后。
他是这样,容慎亦是如此。
贺兰修松开玉坠,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声呓语。
这声音很轻,很小,却像是咬着牙挤出来似的。
“你敢娶……我杀了你们两个……”
可能这梦境太过逼真,容慎居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断地重复道:“不许你娶别人,不许,不许……”
贺兰修只好拥住他,轻轻地拍着他道:“我不娶别人,不娶。”
这一碰,他才发现容慎身上的温度高得出奇,竟是又发起了热来。
他连忙翻身下床命人去喊御医,而后又是一夜的兵荒马乱,直至天明,容慎才将将退了热。
“主子,您还要去上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祁飞羽急道,“若是上朝迟了被有心人探究踪迹,那您昨晚宿在这儿的事情可就遮不住了。”
福禄也帮着劝道:“太尉大人,您就先去上朝吧,奴才会好生守着陛下的。”
可再劝也不顶用,贺兰修铁了心要陪在床边等容慎醒过来,谁还敢硬生生将他拉走不成?
好在这时,容慎终于转醒了过来。
看见贺兰修坐在一旁,他眼里先是绽出了几分惊喜的光芒,而后又流露出明显的依赖来。
“你去上朝吧,我……我没事。”
贺兰修看着他比前一日更加憔悴的脸色,握了握他的手:“我很快就回来。”
容慎冲他挤出来一个虚弱的微笑,而后道:“你昨晚,答应了不娶别人,我听到了。”
“太尉大人……要说话算话啊。”
贺兰修凝神看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慌起来,才终于应道:“好。”
“撒娇卖痴,悍妒吃醋”,贺兰修总算是明白了,太后口中的“搅家精”到底是什么路子。
可对上这双湿漉漉的眼睛,他竟然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我说话算话。”
他起身离开之后,容慎捂着自己乱跳的心,冲福禄露出一个笑脸来:“成了。”
福禄苦着脸道:“哎哟我的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折腾自己的龙体来赌一个不知能不能信守的承诺,值吗?”
“承诺当然不值。”容慎笑得高兴,“但他的心值。”
第64章
容慎这一次生的病来得快, 去得也快,好生将养了几日之后,面色竟然比生病之前还要更红润些。
只是, 那夜他高热不退的凶险情形不知怎的被传了出去, 又惹得前朝大臣们人心惶惶了好些日子。
贺兰修进入殿内的时候,容慎正坐在桌后, 翻看着一本册子。
一听见脚步声, 他下意识就将那册子掩在了满桌的书卷之下,十分不自然地抬头招呼道:“你、你来了。”
贺兰修的目光在桌上停了停, 容慎的心顿时就提了起来,连坐姿也变得僵硬不少。
好在贺兰修什么也没说,仿佛不曾察觉他的异样:“今日的药喝了吗?”
容慎点点头, 一副极为乖巧的样子:“每天都按时喝的。”
贺兰修往前迈了两步, 看着他紧张地绷直了身子, 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模样, 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这么晚了, 看书费眼睛, 臣服侍陛下安寝吧?”
容慎连忙起身,满心只想快些将他从书房哄走:“你陪我睡。”
他计划着今夜一定要施展手段, 把贺兰修迷得神魂颠倒, 好让这人趁早忘记书房之事,没想到鏖战半晌, 不知今夕何夕的那个人反倒变成了他, 昏沉迷蒙之间,什么书房, 什么册子,更是早已被他忘在了脑后。
事毕, 他气息未匀地伏在贺兰修的臂弯里,听着贺兰修给他讲前朝的事情。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容慎却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贺兰修以前从来不会对他提起这些。
容慎很清楚,那不是出于对一个立场相左的政敌的忌惮,而是觉得跟一个傀儡皇帝谈论这些,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一直觉得,他在贺兰修眼里,大概只是一个投怀送抱来寻求庇护的玩意儿,只不过身份较旁人更尊贵些,这才让贺兰修破了例。如果没有这天子的虚名,他可能根本入不了贺兰修的眼。
从前每次见面,除了抵死缠绵,他们几乎都无话可说,更无事可做。
可像贺兰修这样的男人,又岂是那靠床笫之欢就能征服的好色之徒?
每一次他们亲密无间地贴在一处时,容慎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千里。
但现在……似乎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苦肉计么,确有奇效,但用一次已经足够,太多就该惹人厌烦了。容慎想。不过没关系,他还有的是招数可以施展。
翌日清晨,容慎一起床,就看见福禄鬼鬼祟祟地近前来道:“陛下,昨夜在书房……”
糟了,书房!
容慎猛地坐起来,又忍不住“嘶”了一声,顾不上痛楚,便急忙道:“东西你收好了没有?”
“收好了,收好了的。”福禄躬身道,“可太尉大人去上朝之前,跟奴才吩咐了一句话,奴才不敢隐瞒。太尉大人说……”
“他说了什么?”
“太尉大人说,‘昨夜他在书房看的那东西,既然他想看,那就让他看个尽兴。不过,太猎奇的就不必拿来污他的眼了,多选些值得赏玩的。’”
容慎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他怎么知道我昨夜看的是……”
贺兰修固然不是那等靠床笫之欢就能征服的好色之徒,但既然能在这方面有所进益,容慎自然也不会放过。毕竟,就连大字不识的白丁都懂得“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
“奴才也纳闷儿呢。”福禄思索道,“所以这才特地来问问陛下,会不会是咱们身边的人里,混入了……”
容慎脸上的热意慢慢退却,就连嘴里都觉着有些发苦了。
是啊,贺兰修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昨夜他分明已经藏好了,福禄也很快就收好了,可贺兰修居然无需查验,就直接点明了……
好半晌,容慎才艰难地张口道:“……查查吧。”
另一边,威严肃穆、容不得任何人放肆的朝堂之上,却有一个光团再放肆不过地在一众朝臣头顶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对宿主道:【这是个大贪官,家仆欺负过好多平民百姓!快,抄了他的家!】
【还有这个,家里的青砖下面,墙壁的夹层中间,藏着的全是金子!】
【这个更可恶,居然在靠着岳家发迹之后,毒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霸占了她所有嫁妆!快,把这个天怒人怨的渣男拉出去砍了!】
贺兰修一个没忍住,悄悄往斜后方瞟了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岂料这点小动作落在殿上的太后眼中,简直再明显不过:“太尉,你可是有话要说?”
贺兰修立刻回过神来,答道:“禀太后,臣确有一事要奏。”
贺兰霜本就为这些朝臣争论不休的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头疼不已,闻言立刻道:“讲。”
“臣昨日阅览北境传来的军报,道是今年没有了胡虏不时侵扰掳掠,边疆安宁,百姓和乐,此乃太后与陛下的恩德,北境军民都感佩于心。”
贺兰霜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几个忠直的老臣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们方才还在争论陛下冠礼的仪制,这贺兰修却突然站出来说了一通毫不相干的歌功颂德之语,歌的还是自己的功,颂的还是自家姑母的德,谁会看不出他意欲扰乱陛下加冠的别有用心?
“然则——”贺兰修话锋一转,“军报上所提及的一处,臣颇觉有异。虽只有寥寥数语,却不敢不放在心上细细思量,还请太后与诸位大人拿个主意。”
贺兰霜的脸色严肃了些许:“究竟是什么事?”
“今年北境的雪下得早,往年此时才该降下初雪,可臣收到军报时,北境已下过两三场雪了,天气也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一个老臣扬眉道:“瑞雪兆丰年,固然是好事。可此刻在朝堂之上,还有正事未能商议出结果,太尉大人这些话,不妨先放一放再说吧?”
贺兰修转身问道:“我一个武将,不懂朝政。敢问老大人一句,在这朝堂之上,什么是正事,什么又不是?”
那老臣冷哼一声,道:“天子行冠礼,世人瞩目,万民景仰,这自然是正事。”
“那雪灾降临,百姓流离失所,轻则毁田失畜,重则饥寒而死,这就不是正事了?”
朝堂之上突然炸开了锅:“什么!雪灾?”
“这……这怎么可能呢?”
“贺兰太尉,这话可不是轻易说得的,你如何能断定这会是雪灾?”
一片嘈杂之中,贺兰修只望向殿上太后讶然的双眼:“还请太后听臣一言。”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自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的沉稳:“臣亦无法断定,只是先前在北境征战之时,遇到过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对臣讲述了他年少时遭遇的雪灾,臣这才了解了一二。今日朝堂之上,恐怕没有一人经历过那样的情形,因此质疑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灾情不等人,臣希望朝廷能够尽快有所应对,如若北境今年安然无恙,那自然是幸事一桩。可万一真有了雪灾,那就能将损失降低到最小,北境军民亦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贺兰霜拧眉不语,一旁却有人斥道:“太尉说得未免也太轻巧了些!朝廷提早应对?那是要如何应对?无非就是修筑房屋、救济赈粮、发放御寒之物等。这些举措,哪一项不需要钱财?哪一项不需要人力、物力?”
“如今为了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去动用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将国库洗劫一空,结果今年却没有那劳什子的雪灾,你又当如何?北境自然是安然无恙了,可天子的冠礼也没钱风风光光地办了!”
“太尉若有阻挠天子加冠之心,直说便是,何须扯上北境的军民,打着家国大义的旗号。只怕外面的三岁小儿都知晓,这些东西一旦进了北境,大概就再也回不到国库了!”
这是个骨头最硬,平日里最敢直言的老臣,贺兰修也不跟他硬来,只道:“我虽为武将,却也知文臣,特别是地方上的官员,是身负教化和庇护百姓之职的。朝廷提早应对,莫非只有钱粮可用?”
“命各地父母官张榜告示,去乡里通知百姓,今岁气候异常,恐有雪灾之患,令各家各户早些做些准备,加固房屋,保护家畜农田,赶制御寒衣物,并抑制黑心商户趁机囤粮敛财,这难道需要掏空国库才做得到?”
“按照老大人的意思,必须要等到灾难来临才肯前去赈灾,那兴修水利预防水患又是为何?修筑工事以防敌袭又是为何?反正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竟白白浪费了这许多财力物力人力。倒不如将这些金银永永远远地留在国库,以作传世之宝。”
这番话说完,他周围的嗡嗡声倒是小了许多,只是那些个老臣,还是一脸怀疑而戒备地看着他。
贺兰修又道:“诸位,请扪心自问,立于这朝堂之上,为的是君?是民?还是自己代表的利益?我私以为,如果这朝堂之上任何一件事,无论为君为民,最终都会被牵扯进个人利益之争,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那这朝堂之上,大约也该换一批人站了!”
“你们可以怀疑我欲借雪灾之名挪用国库之资,借以阻挠天子加冠,但我绝不会坐视北境军民活活冻死、饿死,经历家破人亡之苦。”
“禀太后,臣愿献出府中全部家资,并即日前往北境处置此事。既然天子冠礼重要,国库动用不得,那臣便分文不用。但还请太后施恩,准臣在民间自行募集钱财。当然,若是诸位还不放心,大可以派钦差同行,监管一切钱物动向。”
众人齐齐哑然。
献出府中全部家资,还不动用国库?
莫非,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错了这位太尉大人的用意?
他当真是心系北境军民,而北境也当真很可能会有这么一场雪灾?
就连贺兰霜也不可置信地看向贺兰修,但见他表情坚定,目光恳切,似乎是真心实意想这样做的。
她踌躇着开口道:“此事……”
“此事不可!”一道焦急的声音突然传入殿内,打断了她的话。
贺兰霜定睛一看,居然又是不请自来的小皇帝!
“太后三思,此事万万不可。”容慎行色匆匆,刚走向龙椅,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连忙开口道,“若此事由太尉自己出资募资,那百姓听闻,该对朝廷有多寒心?更何况太尉一心为民,朝廷自该鼎力支持的,又怎么能让他自己扛下这么重的担子?”
这话自然也是贺兰霜正想说的,可她看向容慎,神色探究:“可朝堂上诸位大人说得也没错,此事毕竟没有定论,仅凭揣测,就大动干戈,似乎确实唐突了些。更何况,陛下冠礼在即,国库本就吃紧,又哪里能分出钱财来办这许多事呢?”
容慎深吸了一口气:“正是因为我……朕的冠礼在即,所以更不能如此行事。届时天下人一看,朕奢靡无度操办冠礼,太尉这等爱民护民的忠臣却散尽家财,那朕成什么了?天下万民,悠悠青史,又该如何评价朕呢?”
众臣纷纷恍然大悟,就连贺兰霜也立刻反应过来,给了贺兰修一个赞许的眼神。
“那陛下的意思是,为了这一场未必会出现的雪灾,这冠礼就……”
天子的冠礼,岂能跟普通男子的冠礼意义相当?
容慎一旦加冠,就意味着他从此在真正意义上可以大婚亲政了。
贺兰霜绝不相信,容慎会甘愿放弃这场冠礼。
哪怕如期举行,只是仪式从简,那也都是在对天下人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位名不副实的天子,不仅没能亲政,还是一个连冠礼都不能办得风光体面的傀儡。
这样的屈辱,又有哪个身居皇位的人可以忍受呢?
容慎看了一眼阶下立着的贺兰修,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尉方才说,如果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那这朝堂之上,就该换一批人站了。于朕而言,如果为一己私欲就置北境军民于不顾,那这皇位,朕也坐得不安心,恐怕也坐不长久。”
“诸位忠君,而君忠民。”
“民若不安,君亦不稳。”
听见这两句话,贺兰修蓦地抬起了头。
视线交错之间,他又听见龙椅上的天子道:“而且,朕相信太尉的判断。”
“太尉之心忧,亦是朕之心忧。”
若要以天下万民的性命作陪,那么这高位,这权势,要来又有何意义?
第65章
自那日的朝堂之争后, 不过旬月之间,北境竟真的传来了灾情的奏报。
五州之中,居然有三州都遭遇了雪灾, 其受灾范围之广、严重程度之深, 简直可谓百年一遇,单单是那折子上的文字表述都堪称骇人听闻, 更何况那些正艰难地直面着天灾的平民百姓?
早朝散去之后, 先前那冷声喝问贺兰修的老臣竟当着众多大臣的面拦住了他,又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俯首对他深深一揖:“先前老夫误解了太尉的拳拳之心, 竟百般阻挠大人劝谏朝廷提早应对,险些误了百万黎民的性命。幸得此事未成,否则老夫恐怕要成了这大齐的罪人, 天下的罪人!”
“大人那日在朝堂所言, 字字诛心, 令老夫回家之后辗转反侧, 几乎夜不能寐。此前种种, 误会也好, 偏见也罢,可单论这一件事, 老夫误将忠贤错认为奸佞, 实在应当向大人郑重地赔个不是,还请大人原谅。”
贺兰修连忙搀扶道:“老大人忠君爱民, 此事天下皆知, 我又怎会不明白呢?此次雪灾尚未发生之时,我便大胆妄言推断, 在诸位大人眼中,这原是我一己之见, 无凭无据,又恰逢天子冠礼仪制之争,因此诸位对我的用意心存疑虑也实属情理之中。”
“幸得太后圣明决断,又有陛下鼎力相助,否则,我恐怕也无法轻易地说服诸位。”
“如今朝廷应对得当,各州府皆提前做了准备,因此灾情虽然严重,但民众的损失却降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最小,这是天佑大齐的福分,是太后和陛下的恩德,亦是文武百官同心协力的结果。”
他所说的,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礼貌客套的场面话,但其中倒也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名老臣正是他曾经向容慎举荐的纯臣之一,郑睢。
太后看他极其不顺眼,就连贺兰修自己也没少遭他的骂,外戚一党更是各个对他恨之入骨。
然而,这位郑大人虽说刚在朝堂之上驳斥了他提前应对雪灾的建议,但在此事敲定之后,还是夜以继日地忙活了起来,帮了大司农段璎不少的忙。
此次灾情传回京中,郑睢更是日夜忧心,隔一会就要过问一次,北境是否有新的奏报传来,暴雪是否还在继续下,各州府赈灾进度如何,民众伤亡又是几何,需要增添人力援助否,还竭力促成了朝廷官员捐款捐物赈灾一事。要不是年事已高,恐怕他此刻已经亲自到了北境。
对于这样的忠直之臣,贺兰修固然没办法也没打算将其收为己用,但他还是打心底里敬重对方的。
“至于那日,我在朝堂上问诸位,是否要为立场和利益之争置百姓于不顾,也不是为了诛什么人的心,而是希望劝诫如老大人这般真正的忠臣良臣,在这朝堂之上为官,眼睛不要只盯着上面,身陷争斗倾轧的漩涡不能自拔,多看看下面还有多少黎民百姓,他们同样需要,甚至更为需要我等手握权柄之人的关注。”
“正如陛下所言,诸位忠君,而君忠民。民不宁,则君亦不稳。各位既然是忠君的臣子,将陛下的冠礼视为头等大事自然是应当应分的。可若是因此忘记了入仕的本心,忽视了江山的根基,那岂非是得不偿失,亦会令君王烦忧?”
郑睢听完他这一席话,面露羞惭,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争斗倾轧,党派之争,这分明是史书上的佞臣所为。他一向自诩忠君爱国,清廉忠直,如今竟也不自觉地深陷其中了么?
眼见跟郑睢相似的朝臣们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旁边又一道声音响起:“太尉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本王听着也十分动容啊。”
贺兰修微微侧过身去:“郑王谬赞了。”
郑王眯起眼睛,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不吝赐教。”
“郑王请讲。”
“太尉方才劝诸位臣工,‘眼睛不要只盯着上面,身陷争斗倾轧的漩涡不能自拔’,这话便是说,这争斗倾轧的漩涡已然存在,并且令诸位不能自拔了。那依太尉之高见,该如何摆脱,乃至于移走这个漩涡呢?”
周围顿时肃静了下来,就连诸位朝臣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个漩涡”,指的自然是阻挠天子亲政的太后及外戚一党了!贺兰修身为太后的侄子,这话可是轻易答不得的。
“然后呢?”听到这里,容慎顿时直起了身子,“他是怎么回答的?”
福禄抿了下讲得有点干渴的嘴巴,接着学道:“太尉大人回答说,‘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地之间,自有正道长存。但正邪一向难辨,且时常相依相存。正所谓日久见人心,诸位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听太尉说完,郑王竟只是冷笑了一声,就立刻拂袖而去了。太尉也道有公务在身,众位大臣们就都散了。”
“他倒是圆滑,也够谨慎。”容慎微微笑起来,“也是,他一向是这样行事的,任谁也别想轻易捏住他的把柄。不过,对太后而言,这样的圆滑谨慎,可未必会合了她的心意吧?更何况他还认同了朕当日在众臣面前所说的话。”
福禄低声道:“是,陛下冠礼的日子愈发近了,太后那边看起来也愈发急了。太尉此言,对诸位朝臣来说,固然寻不出什么差错来,可在太后那里,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交代了。”
“朕这位好皇叔也是够精明的,若不是太尉同朕通过气,恐怕就连朕听见他的这番问话,都会为他的忠义感佩不已,又遑论今日在场的那些臣子呢?”
福禄见他的话中竟有些气恼的情绪,犹豫着道:“陛下,奴才本不该多嘴的。但有一句话,奴才觉着,即便可能会惹恼陛下,可为了陛下的江山大计,也还是得大着胆子谏言一回。”
容慎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说便是。”
“郑王心怀不轨,多有挑拨这事,毕竟是太尉一人所言,您也不能尽信的,还是要多多查证才好。何况,即便真的验证了他别有用心,现在看来,他的计划也是先打着保皇的旗号,打压太后及外戚一党。您大可以暂且先利用着他,平衡二者的势力,待到除了外戚,再诛郑王也不迟啊。”
容慎怪道:“此事朕自然知晓,否则以朕一己之力,要对抗外戚一党,岂非难如登天?必要借着前朝的势力才好行事。只是你为何这般吞吞吐吐,这话又有什么值得我恼的?”
福禄竟然更加吞吞吐吐了:“奴才……奴才是看,陛下最近与太尉越发情好了,怕这私情迷惑了陛下的心智,从而干扰陛下的判断。”
譬如此事,若换作从前,陛下的第一反应定然是如何从中谋划,岂会先担忧上太尉好不好在太后面前交差?
更别说郑王谋逆并无实证,只是太尉一家之言,就算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郑王现在的首要目标大概也是扳倒外戚从而获得声望权势。只要他还须打着正统的旗号,就总需要留着陛下的,可外戚却非如此。
陛下大可以借刀杀人,又有什么必要跟太尉所在的外戚一党同仇敌忾呢?
容慎沉默一瞬,才道:“情好么……朕倒不觉得是因为这个。”
“贺兰修手握重兵,又一向颇有主见,不是太后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现在太后尚且能用亲情和恩义绑着他,可日后呢?谁能保证他会永远归属于外戚一党?”
“这次雪灾之事,他更是美名远扬,再加上此前的战功,如今他岂止在北境威望渐重,就连在整个大齐民间都是越发受人尊崇。太后一向多疑,又岂会坐视他的羽翼日渐丰满,最终脱离自己的控制?”
福禄微微睁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
“太后与他迟早必有分歧,或在政见,或在党争,或在各有算计,不肯和盘托出。即使是现在,我看他也未必有多忠于太后,不然又怎么会同我暗通款曲?总之,他既然能为太后效力,又为何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福禄问道:“可太后毕竟是他的姑母,两个人天生就比旁人更近一层。您又是他的……您怎么能保证他能够抛弃太后,转而效忠于您呢?”
容慎却听出了他的未竟之语:“……是啊,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福禄深感失言,连忙告罪道:“奴才多嘴,奴才失言,陛下恕罪。”
“不,你没有说错。”容慎的眼中燃起了异样的光芒,“他这样的人,既不吃软,更不吃硬。所以想靠身份压制他,那绝无可能。而若想成为他的什么人,单单靠关系和情谊就能永永远远地绑住他,那也是妄想。”
“所以我需要努力的方向,不是成为他的什么人,而是和他站在一致的立场,给他足够的地位、权柄和自由来施展他的雄韬伟略,这样才能令他觉得,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值得他辅佐!”
福禄战战兢兢地问道:“给他足够的地位、权柄和自由?可,可陛下难道就不怕他功高盖主,起了不臣之心吗?”
“自然是怕的。”
福禄听着似乎还有下文,猜测陛下大概有应对之策,于是忍住没有说话,耐心等了下去。
岂料容慎默然良久,居然接着道:“但如果命数已定,无论我如何努力,这皇位终究还是会落到他人手里,那我宁愿这皇位是归了他。”
“无论是为天下苍生着想,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福禄最害怕听见的话终于还是出现了,他立刻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大局为重,千万莫要耽于私情啊!”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私情再重,又岂能重得过江山和祖宗基业?”
福禄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容慎继续道:“而且,如果说我只是同他虚与委蛇,半点真心没有动过,那是假话,你也不会信的。但我心里清楚得很,当初我能同他往来,就是因着我的身份。如果我没了皇位,那他恐怕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即便只是为了这个,我也一定要将这皇位坐到底的。”
听到这话,福禄心中信了七分,终于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谁料话音刚落,一个宫人便进来通传道:“陛下,方才有宫人来报,太尉似乎正往这边来呢。”
眼睁睁看着容慎面露喜色,迫不及待站起身的福禄:“……”
陛下!这就是您方才信誓旦旦的“心中有数”吗?
第66章
贺兰修确实是朝着含章殿来了。
只不过容慎一看见他, 面上的神情就立刻转为了淡漠。
因为贺兰修身后,竟还跟着一位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
容慎面露不虞道:“太尉,曲女史, 你们今日怎么有空来朕的含章殿?”
贺兰修没有答话, 倒是曲女史笑着行了一礼,而后道:“回陛下, 是太后有些事情想同陛下商议, 但近来竟微感风寒,担忧亲自过来会过了病气给陛下, 左思右想,到底觉得过来不妥。因此特地请太尉大人代为转达,奴婢也只是前来听上一听, 稍后再将陛下和太尉商议的结果报与太后听。”
容慎心中一跳,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究竟是什么事, 要劳烦两位这般大动森*晚*整*理干戈, 拨冗前来?”
曲女史的目光在殿内的宫人身上转了一圈, 却无一人会意地退下, 只好挑明道:“此事重大,还请陛下屏退闲杂人等, 与太尉大人私下商议。”
容慎身后的福禄立刻投来了警惕的眼神, 容慎也犹豫道:“曲女史也知道,朕的身体一向……时不时就犯些小毛病, 身边离不得人的。”
曲女史还要再说些什么, 贺兰修就不耐烦道:“臣还有公务在身,此事还是尽快议定的好。既然陛下离不得人服侍, 那留个小太监就是了。”
曲女史眸光一闪,应道:“太尉大人说的是。”
说着便指向福禄:“你留下吧, 其他人都先下去,去门边守着,未经宣诏,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直到除福禄以外的所有宫人都退下了,贺兰修才直入主题道:“陛下,太后想同您协商的事情,乃是陛下的冠礼,以及之后亲政的一应事宜。”
这下,任容慎再如何强作镇定,也忍不住猛地仰起了脸。
亲政!
是他疯了,还是太后疯了?
这个词,自他即位以来,堪称日思夜想,心心念念。
可太后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让出权柄?又怎么可能坐视他顺利亲政,从此绝了让楚王继承大统的心思?
曲女史却笑意盈盈地在一旁听着,没有丝毫异议的样子。
容慎心知此事没那么简单,谨慎道:“太后的意思是什么呢?”
贺兰修面无表情地转述道:“太后的意思是,天子加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若能喜上加喜,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容慎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喜上加喜?”
贺兰修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有一外甥女,与陛下年纪相当,才貌也可堪充为天子嫔御。陛下若能在举行冠礼的同时大婚立后,太后自然会欣慰至极。此后陛下亲政,太后也尽可以放心了。”
容慎心中一凛:“大……大婚?”
见贺兰修沉默不语,曲女史连忙笑道:“陛下既然要亲政,那后宫便必是要有人主持的。皇后乃一国之母,若是中宫后位一直空缺,亦会令陛下的威望有损。”
“太后的这位侄孙女,陛下大约也曾见过,上次秋猎之时,她还跟随太尉一起出游了的。这位小姐出身望族,又在边关长大,既有高门贵女的知礼,又有将门虎女的威仪,再加之容貌倾城,实在是与陛下再相配不过的。”
容慎愣了愣,见贺兰修脸上的表情愈发冷寒若冰,立刻道:“多谢太后厚爱。只是朕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实在不好耽搁了太后疼爱的晚辈。”
曲女史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陛下莫不是觉得,太后的侄孙女不配后位?”
容慎心思急转,好容易找出一条理由来:“为了赈济雪灾一事,国库本就吃紧,冠礼都办得艰难,哪里还有银钱主持大婚?”
“此事倒也好办,太后已想过了。太后是想给侄孙女寻个好归宿,也是想给陛下选一位贤妻。既然是为陛下排忧解难的,那自然不能令陛下为难。先将其册为贵妃,待到日后国库充盈,再晋升为皇后也不迟。”
容慎苦笑一声:“太后思虑得倒是周全。”
“那陛下的意思是,答应了?”
容慎摇摇头:“请太后恕我不能答应。”
“陛下可是想清楚了?”这回说话的竟是贺兰修,“左右此处没有旁人,臣就不跟陛下拐弯抹角了。陛下若不立后,太后便不会轻易还政于陛下。自古以来,皇帝亲政之后,却依然有太后听政甚至摄政的,似乎也并非没有先例。”
“……朕想清楚了。”
贺兰修当即转头看向曲女史:“女史听清了?回去还请禀报太后,说臣已经尽力劝过,陛下却执意不从,因此这并非是臣不肯尽心的缘故。事已至此,臣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也不顾曲女史骤变的脸色,直接转身扬长而去,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极为愤怒。
“太尉大人!”
曲女史下意识迈出几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匆匆向容慎行了一礼,道了声告退,就又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太尉大人,还请留步!”
福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听容慎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探打探,太后和太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贺兰修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咬着牙关回答了段轶的问题,“我的好姑母,拿亲政之事要挟小皇帝,准备将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送进深宫去当皇后!”
段轶先是一怔,旋即道:“此事说来倒也不奇怪,太后想在皇帝后宫安插自己的亲族,的确有利于继续掌权。而一旦有了皇嗣,立为太子,那之后的皇储身上也会流着贺兰家的血脉。只是……那可是你姐姐拼了命才留下的血脉。”
“这皇后的位置固然尊贵,可如果她在天有灵,也定然不会想要看见自己的女儿沦为皇帝与太后博弈的棋子。”
若最终是皇帝胜了,他岂能容下外戚一党的余孽继续做自己的皇后?
而若是太后胜了,那废帝的皇后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即便侥幸得以善终,也注定要孤苦守寡半生了。
濯缨这个当舅舅的,自然不会愿意将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推进这样的火炕。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轻轻松松就能保证家中的女孩儿幸福无忧地度过一生,又何须让她去做那劳什子的皇后,在政治斗争之后忧惧终身呢?
“无妨,濯缨。只要太后的懿旨没下,此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真的下了旨意,以你的地位权势,难道还会护不住表小姐吗?届时只推说她生了病,或是悄悄地送往别处,实在不行,再让她去道观住上两年,只说是为亡母祈福,想必太后和皇帝也无法拿你怎么样。”
“这倒不必。”贺兰修道,“皇帝已经拒绝了。”
段轶狠狠一惊:“什么?皇帝竟然宁可不亲政,也不愿立太后的族亲为后?”
贺兰修缓缓摇头,叹了口气:“皇帝亲政已成定局,太后此举,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如果她还有把握继续把持朝政,你以为她会惦记着一个皇后的位置?”
段轶一头雾水道:“此言何解?小皇帝明明直到现在都还摸不到半本奏折,怎么亲政就已成定局了?”
“以往每次有人上奏请求太后还政,太后都以皇帝尚未及冠为由推阻回去,尽管所有人都明知这是推脱之辞,但皇帝的冠礼,确实已经成为保皇一党心中最后的底线了。若到了这一日,太后还是不肯放权,那他们就算鱼死网破,也定要跟太后及外戚彻底翻脸。”
“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刚刚临朝之时,改赋税,清吏治,整军纪,决策何等英明,手腕何等强硬,因此虽然招来了不少外戚弄权的非议,可民间一片感恩戴德,就连朝堂众人也看在眼中。即便那些最为迂腐的老臣,嘴上不屑女主监国,可心底都是暗自佩服的。”
“然而近两年来,皇帝冠礼愈近,太后心中越慌。慌不择路,忙中出错,只顾着打压异己,提拔心腹,却不再用心于民生富国之事,对待朝中政务也越发敷衍。若她没有这般行事,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不会纷纷倒向保皇一党了。”
段轶默然片刻,才道:“但宫中禁军、京畿大营还有北境大军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坚决不肯松口,那些文臣,难道又敢跟刀枪硬碰硬吗?”
“太后当初破格封我为太尉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贺兰修淡淡道,“而我初封太尉之时,也是这样想的。”
“……那,现在呢?”
“现在么。”贺兰修闭了闭眼睛,“前次雪灾之事,今日朝会殿前,已经足以令太后开始怀疑我的用心了。而且,我猜她可能知道了什么,譬如我时常夜访宫中,潜入含章殿的事情,这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疑。”
“否则,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她宁可跟我撕破脸皮,也要将我姐姐唯一的女儿拿去做跟皇帝交换的筹码,还要我亲自前去跟皇帝商议。只要进了后宫,哪怕是做皇后,难道还不是捏在她这个太后的手里?”
段轶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就说,太后为何明知贺兰修有多重视这个外甥女,却还是要如此行事。一个后位固然重要,可贺兰修这个侄子和他手里的兵权不是更重要?
原来是觉得,既然贺兰修已经不能倚靠,而她注定要让出权柄,那便做一场最后的利益交换,并顺势将贺兰修的软肋捏在掌心!
此计未必有多高明,可确实算尽了人心。
只是,大概她也无法料到,含章殿的那位,宁可不要她放权,也不愿迎娶贺兰修的外甥女为后吧?
含章殿里,福禄躬身回报道:“陛下,看样子,太尉大人确实跟太后起了龃龉,而且正是为着贺兰府的表小姐入宫为后一事。”
容慎拿着书的手一顿:“知道了。”
“太后与太尉离心,外戚一党的势力可就大大地削弱了,这是好事才对,陛下为何却闷闷不乐呢?”
容慎垂眸道:“太后毕竟是他的亲生姑母,还是看着他长大的,比一般的感情更加深厚。这样的亲人,罔顾自己的意愿,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看重的人,此种感受,应当比被敌人算计更加痛苦吧。”
“陛下这是,心疼了?”
“不,我是在想一件事。”容慎放下手中的书,无意识地敲击着面前的桌子,沉吟道,“此事若换成郑王,他绝不会动怒至此。那他先前那般恼怒我算计他,是不是也能说明,他心里有我?”
福禄:“……”
第67章
入夜, 万籁俱寂,高大厚重的宫墙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更添了几分冷清与深幽。
两队巡逻的禁军迎面相迎而来, 大约是怕惊扰了这皇城之中的贵人们, 只看着同僚熟悉的面孔轻轻点了一下头,彼此示意之后, 就又擦肩而过了。
在他们离开之后, “咯吱”一声,一道通向冷宫的小门被缓缓推开, 而后闪出了两道身影来,轻巧地踩在了柔软的雪地之上,而后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转眼之间, 两排浅浅的脚印就又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 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进了冷宫, 关上殿门, 福禄顾不上抖自己身上的雪, 先连忙往容慎身上加了件斗篷, 低声劝道:“陛下,快披上。这么冷的天, 您还穿得这么单薄, 万一又着了凉生了病,那可如何是好?”
容慎轻轻打了个寒战, 又搓了搓险些冻僵的手:“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万一被禁军发现了,穿着内侍的衣服尚且还能应对, 要是再加一件斗篷,谁还能看不出我是个假太监?”
“唉。”福禄叹了口气, “但愿太尉能记着您的这份心,领了您这份情。”
堂堂一朝天子,想见一个臣子,居然还得自己冒着大雪,深更半夜溜出去偷偷见面,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惊掉天下人的大牙?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快,把这个破床移开。”
福禄只好上前去挪开了床,扭动机关,少顷,一条黑漆漆的暗道便露了出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太尉府。
祁飞羽推门进去,只见贺兰修坐在宽大的檀木书桌后面,面色沉郁,不知是在出神地思考什么。
他上前禀报道:“主子,皇帝来了,人在正厅。”
贺兰修下意识愣了一愣,颇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起身往外走去:“随行几人?是否有人护卫?”
“只有一人,就是那个名唤福禄的内侍。”
“……胡闹。”
一看见容慎,他便蹙眉道:“陛下深夜驾临,所为何事?为何不带侍卫随行?皇城内外何等危险,朝中局势何等诡谲——”
“我想你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回答,竟让贺兰修连后面原打算说什么都忘了。
祁飞羽和福禄默默地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外。
容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已然冻僵的手指还没有缓过来,只能略显僵硬地握进手心:“那日含章殿一别,你就再也没有进宫去见我。我原以为你是为立后一事恼了我,可再一探听你上朝时的情形,我这才知道,你是伤了心了。”
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又道:“我知道,你的意志远非常人能及,就连当初在战场上中了暗箭,都还能佯装无事,咬着牙指挥到底。直到收兵回营,控制不住栽下马去,才被人发现你竟然中了箭受了伤。若不是伤势严重无法掩藏,恐怕你为了稳定军心,至今也不会让旁人发现此事吧?”
贺兰修避开他的视线,淡然道:“主帅一旦伤重,军心必然涣散,即便换作是其他老成的将领,他们大约也会如此行事。”
容慎微微笑起来道:“太尉大人不但有万夫莫敌之勇,更是有算无遗策之谋,这样的文韬武略,世上哪会有敌手可言呢?能打败太尉大人的,恐怕也只有太尉大人自己了。”
贺兰修抬起眼来,却不曾言语。
容慎继续道:“我前日闲来无事,翻了翻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其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颇深。这话是,‘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太尉大人既然深谙用兵之道,想必也对心战之法颇有体会,不如给我讲讲其中的深意吧?”
谈及兵法,贺兰修下意识接道:“心战之法,自古有之,历代名将,无不用之。虽然战场形势各不相同,应用的手段看起来也大相径庭,但要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利用人性之弱点,或威慑,或诱导,或欺骗,刺激其精神,击溃其斗志。即便是威猛强大的百万雄师,一旦没了斗志,亦会成为敌人的囊中之……”
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了。
容慎冻僵的手终于恢复了正常的体温,这才上前去握他的:“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更该知道,你一人之才能,足以倾覆天下,又何止百万雄师呢?敌人只要用计令你失去斗志,那北境大军、京畿大营和宫中禁军即便加在一起,又能算得上什么?朝中如果没有你坐镇,那这皇位,这江山,不也就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容慎为什么会突然同他说一些,但对方话中的提醒和鼓舞之意显而易见,贺兰修自然不会误解了这番好心。
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容慎的手,分明是还带着寒意的一双手,却让他的心变暖了些许。
在从书房迈向正厅的路上,关于容慎深夜到访的来意,贺兰修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可能是听说了他和太后的嫌隙,容慎想要趁势说服他转投明主,将他收为己用。也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情势紧急的大事,令容慎不得不冒着偌大的风险亲自前来请求自己的帮助。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容慎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竟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对上位者来说幼稚到有些荒谬的目的。
“其实,若只有与太后反目这一件事,还不足以令我丧失斗志。”贺兰修也放下了几分戒备,难得坦诚道,“这件事,我早有预料,因此虽说来得突然,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我也并非意志消沉,而是在知晓了一些事情之后,不得不开始思考日后之事。”
容慎茫然道:“什么?”
“当初北境那场雪灾,你可知我为何那般笃定,宁愿得罪群臣,也坚持要朝廷出面?”
“当时……不是因为你曾经出征北境,遇见过亲历雪灾的老者,因此懂得了根据气候预判灾害吗?”
“那是我为了说服群臣找的借口。”贺兰修纠结道,“事实是我当时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道士。”
“此人随身携带有一神物,能道尽前事,亦能卜算将来。”
“我百般试探之后,确认此物确实灵通,这道士所说之话亦无不应验。因此,在他预言北境将有雪灾之时,我才深信不疑,迫不及待奏请朝廷出面应对。至于结果,你也看到了。就连当初揪出郑王这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其中也有这神物的一臂之力。”
容慎惊讶不已:“世间竟有这样的神物?可……这跟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太后起了要将笙儿送进宫给你做皇后的念头之后,我心烦意乱之下,便请道士用神物帮我卜一卦,告诉我笙儿日后会经历什么,人生际遇如何,我又该怎么替她打算。”
“谁料他竟然告诉我,笙儿会满怀恨意刺杀于我,然后当场触墙而死。”
容慎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听他道:“我不愿相信,又追问了许多。”
“然后得知,我身边倚重之人,竟没有一个得以善终。”
容慎不可置信道:“那……你问你自己了吗?”
贺兰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那奇怪的东西早就告诉他,他有帝王之相,也一定会登基称帝,成为天下之主。不过这话就不能也不必对容慎交代了。
贺兰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明明能够心愿得遂,身边人却各个都落得如此下场。
究竟是他选错了路,犯了众怒,牵连所有亲近之人不得不为他陪葬,还是他心愿得偿之后日渐变了心性,变得刻薄寡恩,忘却了旧日的情谊,这才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局?
无论究竟是哪一种,都绝不是贺兰修想要的。
容慎抿了抿唇,又问:“我呢?”
我们日后,难道也会刀兵相见,不死不休吗?
贺兰修顿了一顿,才道:“我忘记问了。”
容慎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几分最真实的情绪来:“是忘记问,还是不屑问,还是……不敢问?”
“你怕我落得跟你身边众人一样的下场,败得一塌糊涂,甚至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又更怕我日后太风光,怕我成为了真正的明君圣主,因为那意味着你的结局绝不可能太好,是不是?”
贺兰修:“……不是。”
“就是!”容慎笃定道,“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太后跟你翻脸之后,你不仅开始躲避太后,甚至还开始躲避我。你觉得我跟太后一样,只能做一时的盟友,甚至跟我连盟友都做不成,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立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未将太后和你混为一谈,更从未将你归为外戚一党?”
“你的抱负,你的宏图大志,并非只有借太后才能实现。可你的野心,你的功高盖主,却只有我能够容得下!”
晦暗不明的烛光之中,容慎的眼睛却在闪闪发亮。
他一字一顿道:“贺兰修,今日的我,不是在借你的权势,更不是在求你的庇护。”
“我是在告诉你,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无论你想选君主,选盟友,还是选退路,我都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作为君主,我同你有一样的志向,想要富国强民,想要海晏河清,想要一统天下。”
“作为盟友,我不会过河拆桥,不会卸磨杀驴,更不会背后捅你一刀。”
“作为退路……我永远,对你怀有私心。”
第68章
“主子。”眼见容慎带着福禄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祁飞羽问道,“是否有事发生?”
“暂时还没有,但大约很快就会有了。”贺兰修想了想, 问道, “飞羽,你觉得, 帝王之爱重, 值得相信吗?”
祁飞羽不假思索地答道:“飞羽私以为,不值得。”
“为何?”
“太后是您的姑母, 感情最好的时候,说是把您当亲生儿子对待都不为过。可一旦涉及朝政之事,涉及争权夺利, 就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太后尚且如此, 又何况别人?”
“皇帝如今势弱, 需要倚仗您的权势和能力, 当然愿意在您身上费心思。可男子在情爱一事之上的许诺本就不足信, 花言巧语也好, 山盟海誓也罢,即便确实出自真心, 也只是一时情好之语, 谁又知日后会如何呢?当个消遣也就罢了,若是为此赌上前途性命, 那就……”
“那就是十足的蠢人了。”贺兰修笑道, “是不是?”
祁飞羽连忙低头告罪:“属下岂敢如此冒犯主子,失言之罪, 还请主子宽恕。”
“你既未失言,又何来罪过。我一直都知晓, 你只是看起来不善言辞,实则心明眼亮,却懒得同旁人多费口舌罢了。先前问你什么,你都是三两句话便回答了事,今日却一反常态,说了这许多话,看来此事已经在你心里憋了许久了吧?”
“您的事情,属下不敢妄议。”
贺兰修了然道:“那就是心里确实有异议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属下确实始终对皇帝怀着戒心。可,凡是主子想做的事,属下都只会竭力相助,而不会横加阻拦。当初若没有主子,属下全家恐怕都会死在胡虏的刀下。别说您只是想同小皇帝来往,就算哪一日,您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下人为敌,属下也会心甘情愿地誓死追随。”
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突然被点明,贺兰修第一反应是惊,第二反应却是恐了。
775说过的话蓦地浮现在他耳畔,他下意识问道:“即使明知道我是在赴死?”
“……是。”祁飞羽咬着牙道。
“这又是为什么?”
“属下当然不愿意主子置身险境,可属下十分清楚,主子心中自有成算。何事冒险,何时危险,您都已经心知肚明,却还是偏要去做,那就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这件事的理由。”
“您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而这世上又总有一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只有您才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气魄,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代价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既然如此,属下又有什么资格,打着保护主子的旗号,行违逆主子之举?”
贺兰修浑身一震。
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代价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吗?祁飞羽竟然是这么想的。
可他似乎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贺兰修固然设想过自己一旦身败的结局,却也从未料想到自己会落得那样一个凄惨孤独的下场。
他想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却绝没有想过要拖着身边人一起下水,让他们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陪葬。
祁飞羽越是这样信任他,他就越打心底地怀疑起自己来。
他心中所想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他自以为对正义和公道的追求,对太平盛世的追求,又真的有这么无私吗?
如果他只是想要给百姓一个太平的江山,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那谋权篡位,又岂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呢。
时至今日,他想,也许是时候该放下自己的一些执着了-
除夕当日,巍峨庄严的皇宫内城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年节气息。
太后与皇帝不仅在宫内宴请百官,在京中也设了宴席赐食于百姓,以昭皇恩浩荡。
宫宴之上,佳肴美酒琳琅满目,曲乐悠扬,舞姿动人,然而在座的朝臣们却没几个能专注于宴饮作乐。
原因自然是上首并肩坐着的那两位。
一向言笑晏晏的贺兰太后神情肃穆,席间几乎一言不发,这已经够惹人揣测了。
更奇怪的是,一直体弱多病,总令人觉得会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今天竟然面色红润,仪态从容,乍一看去,霍然已经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仪。
联想到最近朝堂之上的诸多风波,众人纷纷故作认真地埋头吃菜,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偌大的殿内,大约只有偷偷溜过来视察自己工作成果的御膳房总管,心中是真的盈满了庆祝过年的喜悦之情。
好在此时,又一排舞者翩翩而来,娇妍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将大殿的沉闷涤荡一空。
莺歌燕舞之间,终于有朝臣起身祝酒,其他人也纷纷跟上,一时间,倒是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轮到贺兰修,他刚刚站起身,甚至还未开口,贺兰太后就突然道:“哀家乏了,先行回去休息,皇帝与诸位臣工慢慢享受这宴席吧。”
说罢,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就利落地起身离席,步履之匆匆,像是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忍受下去了。
众人下意识去看贺兰修,却见他笔挺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从容得体的微笑,丝毫没有被太后当众下了面子的觉悟,不慌不忙地说完了祝酒词,然后又施施然坐下了。
身为太后的亲侄,却被太后当众如此冷待,而且还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这样敏感的时刻,这显然传达出了一个清晰的讯号——坚不可摧的外戚一党,终于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趋势。
“唉。”
宫宴散去之后,一名老臣回首望了一眼高大幽深的宫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门生搀扶着他上了马车,才问道:“老师何故叹气?”
“何故叹气?你难道没有看见,今日宫宴之上,太后与太尉的情形?”
“学生自然是看见了的。可他们两人的不和,近日早有端倪。朝堂之上风波阵阵,这不也是老师早就料想到的事情吗?而且,外戚势弱,这对我们来说,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才对,老师为何却如此愁闷呢?”
“你可曾见过志得意满之人,能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你可曾见过春风得意之人,能有断腕求生,拼死一搏的胆魄?”
门生思索片刻,蓦地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是,太后她!”
“从前太后势大之时,贺兰修手握重兵,又同她甚为亲近,所以太后心中有底气,自然可以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可如今,贺兰修同她翻了脸,她已经失去了她最大的倚仗。你猜,她是会识时务地让出手中的权柄,从此做一个不理世事的深宫太后,放任楚王前往封地,永远不得回京,让她们母子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还是会拼死一搏,为楚王搏一个举世无双的前程?”
“可她难道不怕,一旦失败,楚王也要受牵连,连当一个封地上的安稳王爷都是妄想?”
老臣摇摇头道:“望子成龙,才是为人父母之常态,就连天家也不能免俗。在这位尝过权力滋味,掌过一国朝政的太后眼中,为谋大事而身死,恐怕远比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要快意得多。让她看着楚王龟缩封地以自保,去赌皇帝对楚王的仁慈宽容,大概还不如赌自己技高一筹,能从已经长成的皇帝手中夺回权柄。”
“从前双方面上势同水火,可实际上却还没到彼此不能共存的地步,因为谁也没有被逼到最后的悬崖边,所以万事都还能留有余地。可如今,太后已经退无可退,她除了动手,已经别无选择了。”
“老师的意思是……宫中会生变?!”门生立刻变了脸色,“那我们岂不是该速速去奏与陛下,提醒陛下早些做好应对之策?”
老臣捋了捋胡子,不慌不忙道:“你以为,陛下需要咱们的提醒?”
“这些日子,前朝的种种变故,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陛下虽然年轻,可在朝政之事上,是半点也不糊涂。你我能想到之事,陛下大概也早就想明白了。否则,他又岂会在这个时候去拉拢贺兰修?”
门生糊涂道:“学生愚钝,不懂这其中关窍,还请老师指教。陛下会拉拢贺兰修,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贺兰修手握重兵,加之前有北境战功,后有雪灾之功,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日甚一日,任何人想成事,都不可避免地想要拉拢他吧?”
“你确实愚钝。”老臣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才道,“贺兰修和太后是什么关系?亲生的姑侄,比旁人的关系近了不知有多少层。若换成是你,你可敢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贸然拉拢于他?你不怕他将此事捅给太后?不怕他表面答应,实则是做太后的眼线,前来替太后打探敌情?”
“这……自然是怕的。”
“怕就对了!咱们只是想一想此事,森*晚*整*理都会心生惧意,何况是必须要将此事计划周全才敢行事的天子呢?陛下竟敢如此行事,说明他心中有底,知道太后一党气数已尽,即使拉拢贺兰修之事不成,其后果也在陛下的预料和承受范围之内。他定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绝不会贸然对贺兰修行拉拢之事。”
门生突发奇想道:“有没有可能……陛下心中也没底,只是想试一下能不能成,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了呢?”
“怎么可能!”老臣瞪了瞪眼,“陛下这些日子在朝堂之上的举动,你难道没有看到?陛下绝非行事草率之人,思虑十分仔细,先前韬光养晦,半点锋芒未露,也足以见其心性坚忍,行事谨慎小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行事这般不周全?”
“可先前雪灾之事……”门生大着胆子反驳道,“先前雪灾之事,无论怎么看,陛下和太尉应该都是早有交集的。否则彼时太尉之言,朝野震惊,人人都质疑其真假,就连当时同太尉关系甚好的太后都没有轻信,怎么当时还在韬光养晦的陛下,居然冒着顶撞太后的风险,站出来力挺太尉呢?”
老臣轻轻“嘶”了一声,后知后觉道:“也并非全无道理。雪灾一事,至今想来,我还是觉着蹊跷。陛下当时连朝会都甚少出席,可那日匆匆而来,岂止顶撞了太后,更是暴露了自己在前朝有人通风报信的事实。”
“当然,此事现在看来,是事关重大,为国为民的好事。可谁也没有预知之能,怎么陛下当时就能笃定,太尉的一家之言必会成真呢?这雪灾若没有发生,那可是连陛下的冠礼都……”
门生提醒道:“学生记得,陛下当时说,他相信太尉的判断。学生当时就觉得,他们二人暗中大概早有来往,只是外人都不知情罢了。”
“说起来,太尉和太后的嫌隙,似乎也是从雪灾之时开始的。”
“原来如此!”老臣一拍大腿,突然醒悟道,“原来他们不是旦夕之间才联络上的,他们必然早已有所牵扯,只是一直不曾显露于人前。这也是太后如此决然的原因,否则就凭贺兰修手中的兵权,她至少也要跟贺兰修保持面上的和睦。”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猛地停住了,老臣身形一晃,脑袋险些撞在车厢上,门生连忙一把扶住了他,厉声朝外面喝道:“出了何事!”
答话的却不是车夫,而是一道低沉的声音:“杨大人,太尉邀您一见。”
“太尉若要见老夫,为何不提前下帖,为何不明言邀约,却要在此拦路?此非君子之行,而是盗贼之举。若要私下相见,还请他日另行下帖吧!”
片刻的安静之后,响起的却是贺兰修的声音:“杨老大人,贸然相请,确是我的不是,我自当亲自向老大人赔罪。只是今日也确实有正事要与老大人相谈,事发突然,亦耽搁不得,还请老大人委屈一回。”
门生低声道:“老师,此事必有蹊跷,不可轻信啊。”
杨泊安闭了闭眼,又叹息了一声:“我如何能不知晓?可人都已经堵在这儿了,这位太尉大人近日看起来又颇有投效陛下之意,我若是推拒太过,会不会坏了陛下的大事?”
“自古宫变,都有挟持重臣的先例!老师就不怕……”
“怕。可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就算陛下真的遇险,我也无法再四处奔走,唯一的用处,也只能是入宫与陛下共患难罢了。更何况重兵在前,他若铁了心要拿我,我难道还有反抗的余地?”
杨泊安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是一片决然。
“走吧!”
“老大人深明高义,忠君之心,真是令人动容。”贺兰修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不过不必劳烦老大人亲自动身,只需命车夫随行就好。来人,带路。”
听见这话,杨泊安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稍稍缓过神来,便立刻低声对门生道:“可有笔纸?”
门生茫然摇头:“没有。”
杨泊安四下打量,最后一咬牙,从里衣的衣袖上猛地撕了一块布料下来,又咬破指尖,在门生的惊呼声中将渗血的指尖按在了布帛之上,颤巍巍地写下了两行字。
他将血书塞进门生的怀里,声音苍老,语气中却还有着年轻时的热忱与坚定:“想办法将此信传回府中,不成的话,那便将它藏好,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若我有难,定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号令天下,保卫王驾!”
门生含泪接过血书,低声保证道:“学生定然不辱使命!”
杨泊安想了想,又咬牙道:“若是有朝一日,就连王驾也……你要记得,诛除逆党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天下万民的安稳。绝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门生正要答应下来,却又突然想起,这话似乎十分耳熟。
“贺兰修其人,当世之英豪也。若生在乱世,他必为枭雄。可生在此时,他却未必能当个良臣。好在他心中还存着对黎民的怜惜,对江山的敬畏,因此不至于祸乱天下。”
“不至于祸乱天下?那他为何还会如此行事!”
“此事尚未有定论,不要声张。你待会机灵着些,多看少说,见机行事。”
“……是。”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又悠悠地停了下来。
杨泊安被门生搀扶着下了马车,刚一下车,就看见贺兰修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的衣袖处,似乎对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杨泊安心中一紧,连忙道:“太尉大人!这是何处?你又为何引我至此?”
“这是我太尉府的后门。事涉机密,委屈老大人了。”贺兰修一挥袖,“杨大人,请。”
杨泊安带着门生,一路提着心穿过了偌大的太尉府,直到行至内院,看见一个灯光下侯着的身影,他突然大惊失色,腰已经下意识弯了下去:“臣杨泊安,参见陛下!”
容慎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搀扶道:“杨老大人,快快请起。”
“是朕想同老大人私下相谈,不欲惊扰旁人,这才请太尉悄悄地将老大人请过来。令老大人受惊了,还请老大人莫怪。”
“太尉先前曾对我说过,满朝之中,只有杨老大人这样的忠义纯臣可以重用。如今一看,果然太尉之言分毫不差。”
杨泊安已经被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他的门生却谨记着他的吩咐,始终悄悄关注着皇帝和太尉的动静。
只见太尉姿态随意,神情闲适地与皇帝并肩而立,意兴之至,还会相视一笑。
这不太似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门生却形容不出来了。
第69章
大殿之内一片肃静, 几乎连众人的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躬身上奏的臣子宛若磐石一般坚韧地立在原地,即使周围已然弥漫着四起的杀意, 他也依然不退不避, 视死如归。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已经快要浸透了厚厚的里衣。
“大司农。”威严的声音终于自上方响起, 很轻,很慢, 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威胁之意,“哀家刚刚似乎听见了一些荒谬之语,想来是上了年纪, 耳力不佳, 一时竟听岔了。有劳段大人, 重奏一遍罢。”
段璎握着朝笏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可他心中清楚, 从他方才出列的那一刻起, 他就注定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从此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不仅是他和整个段家对皇帝献出的投名状,更是段轶身后的贺兰修, 向天下人昭告改换阵营、与太后及外戚一党割席的告知书。
想到贺兰修, 还有他亲自送过来的皇帝手书,段璎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位列群臣之首的那道背影, 终于心神一定,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壮着胆子开口道:“启禀太后, 臣方才所言,乃是税法改革之事。”
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起来:“太后先前定下轻徭薄赋之策, 减免农户田租,此乃厚恩大德,百姓无不感激涕零,深念太后之恩。然则,田税虽轻,丁税和兵役的负担却日渐沉重,此乃战争之故,本是战时应急之举。可如今北境已定,胡虏已平,若仍按如今之税法行事,恐怕会招致国之祸乱。”
贺兰霜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此说来,哀家当初为保障大军后方的安定呕心沥血,转头却成了这天下的罪人了?”
段璎连忙告罪:“微臣不敢,太后息怒!”
“息怒?你让哀家如何息怒?”贺兰霜冷笑一声,“当初胡虏屡屡来犯,不征兵役,如何戍边御敌?不征丁税,如何保证大军后勤供给?兵器,粮草,衣物,军饷,哪一项不需要巨额的钱财供养?没有丁税兵役,尔等如今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朝堂之上高谈阔论,明里暗里地责骂哀家横征暴敛?”
“太后明鉴,大司农绝无此意。”眼见段璎有些抵挡不住,一旁的杨泊安出列替他分辩道,“昔日战时,太后之策确实英明无匹,即使换作古时的圣人,大概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如今战事已然平定,大战之后,又有雪灾,百姓正需要休养生息,若再加之沉重的丁税兵役,恐怕会得不偿失啊。”
“杨大人此言差矣。”外戚一党的臣子驳斥道,“国库本就不甚充裕,若减免丁税,那就只能再加田税,这岂不更是倒行逆施?再说兵役,如今北境倒是平稳了,然而西边和南边可都还有异族虎视眈眈呢!若是一朝战事又起,杨大人去哪里调兵来?难不成,要让田地里从来都未经操练的农户扛起锄头去御敌吗?”
“丁税和兵役越重,藏匿人口,成为流民黑户之事就会越多!如今已经有农户纷纷躲入富户府中寻求庇护,若再放任下去,令豪强越发地强,朝廷越发地弱,届时若真的再起了战事,恐怕你想照着户籍册去征兵,都不知道户籍册上的人丁都跑到哪去了!”
“罗大人此言甚是。人丁和土地都是一国之本,无论哪一个有所损缺,都会妨碍国之根本啊。减免田税,受益的只有农户。可人丁之税过于严苛,受损的可是所有百姓。平民之小家,尚且期望人丁兴旺,何况一国之大家,又岂能因税收而令百姓不敢繁衍?”
“不收税,那国库的钱从哪来?官僚的俸禄谁来发?偌大的国家又该如何运转?”
“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若一味弱民而强国,恐怕此国之强,亦不能久矣!”
一众官员热火朝天地争论起来,本该肃穆庄严的朝堂又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肯先退让半分。
喧闹之中,容慎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了贺兰修的脸上,语气听起来十分好奇:“太尉,你在笑什么?”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们也看清了,这位看起来和和气气,甚至没什么上位者架子的皇帝,若真的发作起来,可未必比太后容易对付。
更何况,他此刻发问的对象,身份又是这般敏感……
贺兰修施施然答道:“启禀陛下,臣只是在笑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既然这般有趣,不妨说来听听,让朕和太后也一同笑笑。”
“诸位大人熟读经史,深谙政事,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却无一人记起三岁小儿都懂得的道理,这难道不是趣事一桩?”
容慎配合着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是什么道理?”
“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爱卿的意思是?”
“臣未曾经手过税收之事,可只听各位的争论,却好像是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站在满桌盛宴之前,吃多了怕撑着,吃少了怕饿着,于是一个宁愿撑死也不想饿死,一个宁愿饿死也不想撑死。可难道在撑死和饿死之间,就没有半点折中之法,既能饱腹,又不至于难受吗?”
容慎微微笑道:“税法乃是国家之大事,民生之根本,诸位大人思虑周全,也是尽职尽责的体现。不过太尉之言甚为有理,诸位既然都是一心为国,总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如先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待想到了稳妥的主意,再递折子上来,同大家一起商议。反正此等要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定下的。”
众臣一齐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好了,今日的朝会就先到这里吧。朕看太后气色不佳,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说罢,容慎便站起身来,待到贺兰霜拂袖而去,他才面不改色地从另一侧离开了。
百官总算送走了这两尊大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皇帝身边的福禄公公笑眯眯地迈下阶来,当着众人的面道:“太尉大人还请留步。陛下有诏,请您前去一起研讨军务。”
贺兰修略一点头,便跟着福禄往内宫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可到底什么也没敢议论,只交换了几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就都沉默着散了朝。
贺兰修一进内宫,就不断有宫人内侍上前来见礼,许多都是他颇为眼熟的,甚至还有一两个,他都能叫得上名字来。
进了含章殿,就更像是回府了一样。
一路长驱直入,不用通报,便能直抵天子书房,进去之后容慎不在,宫人给他上茶请他稍候,用的茶叶还是他平时最喜欢的顾渚紫笋。
贺兰修在御案之前站定,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来看,发现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请安折子,只是字迹看起来十分扭曲,容慎的批复是让人家多练练字。
他忍俊不禁地把折子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来看。
这本看起来更加言之有物,对民生之事多有详述,容慎的批复也很认真,嘉奖了对方的政绩,还提出了不少疑问。
他正要把奏折放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大胆贺兰修,竟敢趁朕不在,私自翻阅奏折,真是放肆!”
贺兰修转过身去,十分坦然地挑了挑眉:“臣还能更放肆一些,陛下想试试么?”
容慎已经换掉了方才威严的朝服,此刻穿着一身轻便的常服,闻言面色微微泛红,不像是一位刚刚在世人面前展露锋芒的少年天子,倒像是哪家偷偷跑出去与情郎私会的公子哥儿。
“试试就试试。”他嘴上这样说着,身体也不自觉地偎进了贺兰修的怀里。
刚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看清了贺兰修手中拿着的奏折,“这个定襄郡守,最近上的几道折子都颇有见解,对民生政事也深谙于心。我正想问问你,要不要把他提拔到京中来。朝中缺人,缺忠臣,更缺能臣,我看他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定襄郡隶属北境,你先前有没有同他打过交道?”
贺兰修沉吟道:“陛下想提拔他,也不是不可以。”
容慎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对:“这个人有问题?”
“此人才能平平,但为官清正,也算得上爱民如子。做一方父母官足矣,可若要高居庙堂,整日同那些老臣们唇枪舌战,恐怕就有些难为他了。”
容慎皱眉道:“这折子,怎么会是才能平平之人写得出来的?”
瞧见贺兰修但笑不语,他恍然道:“你是说,这是他人代笔!”
“不错。不仅如此,就连他平时施政,背后也少不了这位能人的指点。”
“这……这不是冒名顶替的欺君之罪吗?既然如此,方才我说要提拔他,你为何又没有反对?”
“因为陛下想要的只是这份才能,只要这份才能可以为陛下所用,那么它究竟出自何人,又有什么要紧?提拔他一个,可比改变整个选官制度,要容易得多。”
“你的意思是——”
“陛下先前问我,朝廷无人可用,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我如今回答陛下,有。”
“朝廷无人,可天下有人。高官府中的幕僚,不乏身负惊世才华之人,却因出身无法入朝,此乃世家大族垄断选官之故,更是朝廷制度腐朽落后之故。”
“可这些一辈子不能拥有名姓的幕僚,放在平民之中,也已经是极幸运之人了。还有更多的人,任他如何天赋异禀,任他如何一心报国,却因为从未碰过书,从未识过字,从未得到过一个机会,便就此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到死也没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陛下,朝廷选官已经死死把持在世家手中。有朝一日,他们若是联起手来,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还请陛下明鉴,早下断腕之决心。”
容慎与他对视良久,终于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来:“……好!”
“我还在为税法之事踌躇不前,犹疑不决,你却已经想得这般长远了。我想的是如何借税法扳倒太后一党,你想的却是如何改税利国利民。无论是理政的才能,还是治国的胸怀,我都及不上你。”
贺兰修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攥紧了手,又听他道:“但是没关系,我们已经是一体的了。你聪明,就是我聪明,你厉害,就是我厉害。只要你我同心,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是我们做不到的?”
容慎的眼睛很亮,攥着他的手也很用力。
贺兰修垂眸望着这双独属于少年君主的眼睛,漂亮,坚定,野心勃勃,突然不合时宜地忆起了这双眼睛在龙榻之上微微泛红,目光迷离的风情。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像赞许,也似暗示:“陛下英明。”
只这一声,容慎就几乎要醉倒在他怀里了。
第70章
春寒料峭, 福禄生怕两位金尊玉贵的主子着了凉,一下朝回来就忙忙地指挥着底下的人关紧了门窗,又在含章殿四处都点起了炭盆, 这才让殿内的冷气散去了不少。
忙完这一圈, 他犹嫌不足,总觉着自己忘了点什么。
左思右想之后, 福禄一拍脑门儿, 才记起派人去取两件厚厚的裘衣来。
待裘衣取过来,他捧着就往内殿去, 却见当今天子没骨头似的倚在心爱重臣的怀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福禄犹豫片刻, 到底还是对圣上龙体安康的关怀占了上风, 捧着裘衣上前道:“陛下……”
容慎闻言扭过头来, 看见他手上的东西, 轻轻地瞪了他一眼。
贺兰修却立刻道:“穿上这个足以御寒了。起来, 批折子去。”
福禄这才知道自己坏了主子的好事, 心道不妙,可面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 只能恭谨地站在一旁。
容慎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 看了眼裘衣,挑刺道:“怎么是虎裘?去把太尉送朕的那件狐白裘拿来。”
福禄为难道:“陛下是否忘了?那件狐白裘先前略有破损, 命人送去织室修补了, 如今尚未送回来呢。”
容慎神色一僵,为自己找补道:“这么久还没送回来, 可见是织室的人没有尽心。再说,这般金贵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容易破损?看来他们织造的时候,也没有能做到结实耐用,得让他们好生练练技艺了。”
福禄不敢顶嘴,心中却暗道,再结实耐用的衣裳,也禁不住您一收到就当成宝贝似的,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
更何况,织室的人制衣,首要考虑的岂会是结实耐用?就算是做工最为精细的龙袍,也没有哪个皇帝会经常穿同一件的。
“好了。”贺兰修打断道,“下次再给你多猎几张狐皮就是。别找茬了,安生看折子去。”
这语气作为臣子而言,简直堪称大逆不道,尽管已经亲耳听过很多次,福禄还是忍不住眼皮一跳。
然而容慎自己不仅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期待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言为定?”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容慎这下满意了,也不再计较什么狐裘虎裘,高高兴兴地披上就坐到了御案边,开始翻起折子来。
贺兰修则在一旁勾勾画画,不知在忙些什么。
福禄大着胆子瞄了一眼,却像是一张布防图。
他心中一凛,顿时垂首躬身,不敢再窥探了。
这两个人都是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主儿,办起正事来也都是聚精会神,神情严肃,可并肩坐在一处,即使没有交流,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福禄默默想道,如果这二位能一直这样和睦相处下去,倒也是一桩好事。陛下自己高兴,又能笼络住太尉这样的重臣,军国大事也有人一起商议。
只是……前朝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下,这样的亲密无间,真的可以始终维持不变吗?
似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想法,下一刻,殿门就蓦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的宫人步履匆匆地进来奏道:“陛下,长乐宫传来消息,太后那边似有异动!”
容慎当即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一旁的贺兰修也抬起了头。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眸中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终于来了-
朝廷还没有就税法改革一事商量出个结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先传入了京中。
当初一役,贺兰修领兵直捣胡虏王城,王族或被杀,或被俘,土地皆被纳入大齐版图,又设下府衙,派遣官吏,前去对平民安抚教化。按道理来说,北境分明已经全然安定,再无后患了才对。
可如今,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一路兵马,借道西域陈兵北境边关,自称是胡虏旧部,当初为保存火种败走他国,如今反攻回来,势要报仇复国。
北境本就有不少被收服的胡人还不认同自己大齐子民的身份,此事一出,竟是纷纷云集响应,不惜舍弃妻子逃出边关,前去投奔从军。
边关传来消息之时,这批大军还只是陈兵,并未犯边。
可北境军民饱经战乱之苦,对战事无比警觉,哪里敢心生懈怠,当即就传了加急军报回来,请朝廷速速发兵御敌。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平日里如何内斗,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打架。如今事涉边关安危,对手还是侵扰了大齐北境数百年的胡虏残部,气势汹汹,一呼百应,哪里还有人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因而早朝一开始,就不断有大臣出列,请求太尉率兵前往北境迎敌。
原因倒也不言自明。
太尉身为武将之首,总领天下兵马调度之权,当初又是因为平定北境的功勋才得授的官职,现今北境有难,太尉若能亲自前往,那不仅能让北境军民安心,更能令他从前的手下败将们闻风丧胆,凭他们是什么残部,聚拢了多少兵马,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
只是不知为何,贺兰修一直没有表态,天子也始终不置可否,仿佛并不想让贺兰修出兵一般。
殿上有那等细心的,就不免揣度起来,圣上不欲令太尉亲自出兵,莫非是忌惮他的威望和兵权,生怕他再次大胜归来,功高盖主?
还是太尉留在京中,对圣上来说另有他用?毕竟如今太后与圣上之间的局势一触即发,太尉若此时离京,京中就少了最大的变数。
还没等他们想出个一二三来,一向明牌保皇的杨泊安竟然也铿锵有力地奏道:“请陛下尽早决断,请太尉出兵御敌!”
保皇一党多以他为首,此刻他已然表态了,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上,齐齐学道:“请陛下尽早决断,请太尉出兵御敌!”
容慎面色不虞,转头看向了贺兰霜:“太后的意思呢?”
贺兰霜漫不经心地答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论,又何必多此一问。若果真舍不得太尉离京,那换一位将军出征就是了。莫非我泱泱大国,除了太尉一人,就没有良将可用了不成?”
容慎微微笑起来道:“朕只是体恤太尉辛劳,再者说,不过是几个亡国败将罢了,哪里用得上太尉亲自出马呢?不若给其他的小将一些机会,也好提拔几个良将出来。”
“陛下,这可不妥。”郑王驳道,“虽说是亡国败将,可胡虏凶残,众人皆知,更何况他们如今一心想要复仇,此等心志,此等杀意,定然远胜从前。陛下想磨炼新人是好事,可轻敌却是兵家大忌。如今来看,太尉确实是不二之选啊。”
容慎尚在犹疑,贺兰修先主动道:“陛下,臣愿往。”
他这一出声,此事便已成定局,众目睽睽之下,再没有变更的道理了。
散朝之时,容慎冷着脸,又派福禄将贺兰修召进去议事了。众人只顾着贺兰修这边的动静,却没有人注意到,太后起身之前,不动声色地同郑王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和郑王……他们好大的胆子!”
一进含章殿,容慎就蓦地换了一张面孔,猛地将桌上堆成山的奏折掼到了地上,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显然是被气得狠了。
“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引狼入室,勾结外寇,这就是朕的好皇叔,还有先帝的好皇后!”
陛下向来是极温和的,即使近些日子君威渐重,那也是不怒自威的,宫人内侍们哪里见过他这样厉声厉色的火气,一时间纷纷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就连福禄都有些心惊胆战,垂着头不敢多言半句,生怕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只有随后跟了进来的贺兰修不怕他,弯下腰捡了几本奏折,才不疾不徐道:“陛下好大的威风。底下人好不容易分门别类捡出来的折子,这下又要理上大半日了。”
容慎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一时间竟有些无措,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气势也弱了许多:“我,我一时没控制住……”
“你们把这些收拾了。陛下同我有话要说,午膳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嘱咐完宫人们,贺兰修才将折子放回桌上,揽住容慎的肩,往内殿去了:“走,进去慢慢发脾气。”
宫人们领命之后,抬首望向那两道极亲昵的背影,都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太尉大人在陛下这里,简直就是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
进了内殿,容慎却没有再发脾气,而是抓紧了贺兰修的手:“你先前揣测此事,我还当你是思虑过重,料想他们一个身为宗亲,一个身为太后,再如何野心勃勃,也不会拿一国之安危开玩笑的。更何况他们先前还势同水火,怎么会突然就搅到了一起去……”
“世上之事,本就如此。为权为利,就连家国之仇都能暂且放下,又何况是一时的政斗呢?先前我同太后站在一起,郑王自然就要帮你对付太后一党,否则外戚一家独大,他就无法从中获利。而今我又同你混作了一处,他们二人若是再不联手,放任你我日渐势大,那可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那你难道真的要去北境?你分明知道此间阴谋,分明知道他们一定设下了埋伏圈套,只待你上钩,你还要去自寻死路?”
贺兰修回握住他的手,轻叹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已经商量好的事情?你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先前察觉长乐宫异动,察觉太后有意与郑王联手,察觉北境边关有所动静,贺兰修就已经猜出了一二,并跟容慎约定好将计就计。今日杨泊安等人力荐他出征,也是因为得了宫中的授意。
容慎在朝上试图否决,贺兰修还当他是不想答应得太快,令太后和郑王起了疑心。没成想,容慎是真的改了主意,不想让他走了。
听见这话,容慎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让你以身犯险。我知道你智勇双全,又早已洞悉他们的阴谋,事先做了准备,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可万一呢?”
身为君主,他当然知道,优柔寡断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这是他心爱的人,他唯一的枕边人,他又怎么可能沉着冷静地坐视对方深入虎穴,心中却没有一丝触动?
先前同意,是为国。如今反悔,却是为了他自己。
他只想做一个明君,可没有想要做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
贺兰修顿了顿,才答道:“我承认,若是对手技高一筹,我的确有回不来的可能。”
“但时局至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路兵马,是郑王的私兵也好,是西域的援兵也罢,从它出现在边关那一刻起森*晚*整*理,就已经对北境的百姓造成了威胁和恐慌。唯有彻底铲除,北境才能重归安稳,那些尚未归心的胡人也才能彻底死心,从此身心归附,真正地成为我大齐子民。”
容慎一愣:“郑王私兵?西域援兵?那不是胡虏残部吗?”
“郑王越是想伪造得尽善尽美,就越是容易露出马脚。所谓的胡虏残部,他以为打出那两位将军的旗号就可信了。可惜他大概不知道,他借名的这两位将军,都是由我亲眼看着他们下葬的。”
“可……当初的战报上,确实没有这两个胡将的名字。”
“其中一个,是还没与我碰面,就在行军途中因老迈病逝了的。未曾交手,便不算战功,我自然不会贪功虚报。可惜他的部下被我打得七零八落,仓皇逃离之间,将他的遗体落下了。我当时打理战场,便顺便命人将他下葬了。到底也算一代名将,总不好坐视他曝尸荒野。”
“另外一个,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却也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当时他率部下护送部落妇孺逃离,被我伏击,他自行上前喊话,道是愿意自尽以保部落妇孺,请我高抬贵手,不要杀他部落妇孺。我告诉他不必自尽,归降便可,他便真的降了。”
容慎半是好奇,半是惊讶:“既然已经归降,那怎么又死了?”
“后来我带着俘虏回营,他也安安分分地待了好几日。大概终于确认了我不会难为他们,他才来谢我不杀妇孺之恩,回去之后,他便自尽而亡了。他死之后,我才知道,他们部落向来只许战不许降。那几日苟活,他已经满心羞惭。”
“我想,他应该也不愿出现在俘虏名册上,于是便将他的名字划掉,并命人将他好生安葬了。”
容慎听完,却是怔怔地感慨道:“他是真汉子,你是真君子。”
“真君子?”贺兰修笑了笑,倒是没有否认。
在朝堂之上,他未必赢得光明,可在战场之上,他向来胜得磊落。
“如此说来,太后和郑王并没有勾结敌寇,也没有引来胡虏残部。他们在北境自导自演,搞出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引你出京?”
“不,你忘了,还有他们借道的西域。郑王私兵不多,如今能令北境人人自危,大概从西域借来的兵也不少。”贺兰修淡淡道,“听说郑王世子近来甚是喜爱西域舞女,府上有不少买卖胡姬的西域商人往来呢。”
容慎愤愤道:“蕞尔小国,竟然也敢妄图乱我大齐国政!”
贺兰修随手按了按他的背:“若我所料不错,他们会在通往北境的必经之路上伏击于我。待我战败,或被杀,或被俘,他们都可以煽动北境军民,借为我报仇之名,倒逼朝廷。京中他们动不了,因为他们在京中无兵也无名,只能从我入手,逼你退位。”
“你本就没有亲政,在朝野威望不足,太后又是我的姑母,她若出面说你害我,那你只能百口莫辩。届时,边境的私兵,西域的援兵,再加上北境大军,足可以长驱直下,直逼京城。再有一班朝臣,劝你以天下黎民为重,以江山稳定为重,退位以免内乱战火,生灵涂炭,你又当如何?”
容慎越想越觉得后怕:“……既然明知如此危险,你为何还执意要去北境!”
贺兰修如果真的身陷北境,他难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宫中独活?就算是做一对殉情的鸳鸯,恐怕都埋不到一处去!
“我只说我会领兵出征,谁说我打算去北境?”贺兰修却全然不知他的忐忑,成竹在胸地笑了起来,“我会直接出兵西域,趁其不备,灭了此国,然后与北境大军两面夹击,剿灭全部逆党私兵。”
“放心,只要北境没有传回我出事的消息,京中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动你。保皇一党日渐势大,杨泊安和郑睢都不是吃素的,禁军也都握在段轶手中,太后连一个小卒都调动不了,不然她岂会出此下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引我去北境。”
容慎先是一喜,心道这确实是出其不意的奇谋,有谁能够料到,本该领兵去北境御敌的贺兰修,会毫不犹豫地直奔西域而去?那些在路上埋伏好的逆党,只怕等到天荒地老也见不到贺兰修的影子。
可转念一想,他又忍不住生出了忧虑来:“你在西域人生地不熟,行军打仗会不会有危险?”
“你以为,我先前研究的那些地势布防图,是哪里的?”
“我当时问你,你明明还故作神秘地不告诉我。”容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可随即又恍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居然那么早就开始研究西域的地势和布防了!”
贺兰修看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捏了捏他好不容易长出一点肉来的脸颊:“不错。”
“西域阻我大齐商路久矣,我们迟早是要收入囊中的。此时他们自投罗网,倒是正中我下怀。”
“不过此战确实不宜拖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将我军的损失降到最小。”
容慎心知此言有理,也不再反驳,只抬手去摸他的胸口,摸到那块硬硬的玉坠,隔着衣裳摩挲了几下:“那这一次,还是让它替我陪你去,护佑你平安归来。你记着,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若再像上次那般,受了重伤还要强装无事地咬着牙硬撑,那我就……”
贺兰修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你就怎样?”
容慎咬着牙,很有气势地凶道:“那我就把你锁在宫里,再也不许你出去见人了!”
贺兰修听完,却一直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望向了他。
容慎被他看得心慌,以为他不高兴了,连忙辩解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怎么会真的——唔。”
话没说完,他就被堵住了唇。
很轻的一个亲吻,甚至只是覆上来而已,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容慎却当场就愣在了原地,半晌都没有回神。
他们还从来没有过……
因为那过于轻佻又充满了利益纠葛的开始,他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得到这样一个简简单单,不带情.欲,却又包含着亲昵爱惜的吻。
可是现在,贺兰修突然给他了。
莫名其妙,没有缘由,就是给他了。
容慎有点想琢磨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可贺兰修完全没有留给他思考的余地,只确认了他并不排斥之后,就自顾自地开始了更激烈的掠夺。
唇舌纠缠之间,容慎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溺死在这致命的甜蜜之中。不知为什么,这竟然比赤诚相对的交合,更令他感到羞耻和愉悦。
不知过了多久,他甚至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了,贺兰修才终于放开了他。
他尚还不依不饶不知羞地凑过去,讨亲要抱,贺兰修也如了他的愿,而后附在他耳边道:“天子冠礼之时,我以一国为聘,讨天子过门,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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