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前世篇(二)
“遇见一个有趣的鬼。”
——叶星辰。
容念风和叶星辰的第一次见面, 是在一处破庙。
那时他刚到鬼界,总会觉得饿,就寻到了那处破庙, 特意去那儿吃香火。
某夜, 他和往常一样带着一身伤回去,刨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坑躺, 躺着躺着,庙忽然破了个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袭白衣的少年直直砸向了他。
容念风:“……”
最让人恼怒的是分明被压着的是他, 吐血的却是那少年。
“咳咳咳咳。”少年看起来病怏怏的,白皙的手腕搭在容念风的后颈, 冰凉的气息惹得鬼可难受。
容念风身上的阴气很快缠绕上了少年,他凶巴巴地开口:“你这小鬼还不快从我身上下去,再不下去我的阴气就要吃了你了。”
少年的修为他看不出来,不过想来是个没修为的鬼修,要不然怎么会从庙顶砸下来都要吐血。
鬼界修为高的鬼修是会吸收修为低的小鬼阴气的, 容念风今天吃饱了, 已经不需要了。
少年慢吞吞从他身上爬起来,又吐了口血。
容念风叹为观止:“你是什么鬼?怎么那么弱?”
他还是第一次见那么弱的鬼呢。他心想,还好自己没吃他,要不然指不定会闹肚子。
少年咳了好半晌,缓了口气才说:“妒鬼。”
容念风眨眼:“怪不得哦。”
比他恶鬼还要低阶!
少年:“……”
容念风问:“你在庙顶干嘛?”
少年说:“看星星。”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容念风不懂,把断掉的骨头接了回去,又趴回坑里。
“我今日高兴, 就不吃你了,你快些走吧。”
他把头枕在手上, 望着那个破洞。
少年想了想:“我今日可以在这里睡吗?”
容念风一脸古怪地看他:“你要和我抢这破庙?”
少年抿唇,苍白的唇色因染了血的原因,看上去红润润的,他摇头,说:“…应该是借宿。”
于是容念风就不管他了,眨了下眼道:“随你。”
…
“这鬼没有名字,和我一样。”
——叶星辰。
容念风和此处的鬼打得凶,每次回去都会带一身伤。
少年没走。
容念风忍着疼把碎掉的骨头接好,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可把他烦得。
少年从庙顶的破洞一跃而下,手里拿着几块木板,想了想道:“我给你把庙顶修好再走。”
容念风轻啧了声:“好吧好吧。”
左右有只鬼陪着聊聊天也不错。
夜晚漆黑,破洞还没修好,时不时的会飞进来几只萤火,像是坠落的星星。
容念风觉得有趣,还故意用阴气勾那些萤火,一不小心,阴气又缠到少年身上去了。
容念风:“……”
他讪讪地把阴气收回,若无其事地问:“唉,那只妒鬼,你唤什么名字?”
少年转头看他,似乎是没发现方才的小插曲:“没有名字。”
容念风笑了:“我也没有名字。”
两个没有名字的鬼,就这样挨在一起了。
容念风本来以为少年会很快就离开的,没想到十几日了还没走,破了洞的庙顶依旧没修好。
称呼就成了问题,容念风躺在坑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要怎么唤少年要好些,翻啊翻啊,他忽然从破洞里看到了很多星星,连在一起,就成了长长的星河。
容念风眨了眨眼,他的额发被风吹起,笑着问:“你喜欢什么?”
莫名其妙的问题,少年闻言,顿了下说:“树叶。”
容念风惊讶:“树叶有什么好喜欢的?”
少年说:“自由。”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衣袂翻飞,风也是柔的,月光洒在他俊美的脸上,容念风怔了下,莫名觉得,他应该更好看的,要比现在更好看些。
容念风说:“好吧,那你以后就叫叶星星了。”
少年一瞬间都懵了,好久好久才摸了摸耳尖,语气里都带了笑意:“也太难听了。”
容念风张大了嘴:“哪儿难听?!”
少年没说话,容念风蔫巴了。
少年道:“叶星辰吧,叶星辰要好听些。”
然后容念风开心地在坑里滚了两圈。
…
“他是冷的,牵起来也是,抱起来也是。”
——叶星辰。
这几个月来魔界愈发猖狂,鬼界也没能幸免,好多魔涌入鬼界,听说连那个青面獠牙的魔族圣子都来了。
容念风双手撑在庙顶上,远处蝉鸣,萤火点点:“唉,你要小心些。我听闻那圣子可厉害了,像你这般弱不禁风的小鬼,被抓了怕是会魂飞魄散。”
叶星辰咳着,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容念风都觉着奇怪,怎么会有人成了鬼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叶星辰缓了缓,问:“若他还是抓住我了怎么办?”
他的脸好看,眼睫是一根根分明的,似凤凰的羽,望向人的时候,眸里含着的霜就一点点化开了,温亮柔和。
容念风不自在地转头,似真似假道:“躲在我身后就好了。”
叶星辰眉眼都弯了:“好啊。”
他说得轻巧,容念风以为他不信他,就把寄无唤出来,他微动指尖,不远处的树叶发出哗哗声,落了一地。
“我很厉害的。”容念风不爽道。
“嗯,很厉害。”
叶星辰的目光落在了寄无上,容念风笑了笑,朝他抬下巴:“伸爪。”
话落,叶星辰也就乖乖张开手了。
寄无停在了他的手上,叶星辰垂下的眼睫微颤,和容念风冰凉的气息不同,寄无带着些许温热。
容念风说:“这是用我的骨头炼制的。”
叶星辰稍顿,以为容念风在说笑。
见他不信,容念风当着他的面把脚上的骨头掰断了,血沿着快要补齐了的破洞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叶星辰惊了下,下一瞬,容念风脚踝上长满了彼岸花,又迅速凋谢,只见断骨处竟又重新长了新的骨头。
容念风得意洋洋:“和你说了我很厉害,我以后可是要做鬼君的。”
自六十年前五界大乱,魔界把鬼君杀了后,鬼界就没有新的鬼君了。他们彼此厮杀着,都想坐上那个位置。
容念风本是想听叶星辰夸他的,没想到叶星辰却问:“疼吗?”
握着半截白骨的容念风愣了,他有些茫然,好半晌才慌忙起身:“…不疼。”
血染红了他白皙的脚踝,容念风是鬼魂,怎么会疼呢?
可能是太慌乱的原因,容念风现在都是大鬼了,还是被绊了一脚,然后摔在了快要修好的庙顶上。
破庙又成破庙了。
容念风从破洞跌落下去,这一瞬,他忘记了如何用阴气,忘记了如何御剑。
他听见了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他心想,算了,反正也死不了。
就在要砸在地面之际,一袭白衣的少年比他坠落得更快,搂住了他的腰。
少年的身后,是一轮圆月,和满天星星。
容念风觉得自己想来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会觉得少年的胸膛是热的,而他的心跳得如雷振鼓。
他撞进了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把手里的半截白骨递给叶星辰,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要吗?”
空气凝滞了瞬。
良久,耳旁落了声轻笑。
叶星辰说:“庙又破了。”
容念风抿唇:“嗯。”
“再修会儿吧。”他说。
他们静静地相拥,红意爬满了脸,少年的心事落在牵着的手和颤着的眼睫上,在破败的神像前,藏也藏不住。
…
“亲起来也是,他有点可爱。”
——叶星辰。
从此,容念风身后就多了只妒鬼。
十三号鬼山的鬼最怕的两样东西,一是魔,二是红色彼岸花。
每次黑衣少年拿着剑吞掉一只又一只的鬼魂时,白衣少年就会在不远处,寻块石头坐着,白皙纤细的手腕托腮,撑在膝盖上,直至黑衣少年懒洋洋的拖着剑走到他的跟前,他才会回神,又变得病怏怏的。
红色的彼岸花摇曳着,裹挟着清幽的冷香。
他们一人背着剑,一人叼着狗尾巴草,踏着枯骨腐肉,血染山河。
后来,容念风真当上了鬼君。
那是他们一起走过的第十年。
但他们还没亲过。
容念风:“……”
他想啊想啊,抓了白无常。
白无常叫曲青,在自己宫殿里豢养了很多面首,想来是有经验的。
容念风红着脸问:“曲小青,若我想让他亲我,该如何做?”
曲青气得不行:“我叫曲青!不是曲小青!”
容念风:“哦,好,曲小青。”
“……”她反应了会儿,一脸震惊,“鬼君,您和那妒鬼没欢好过?!”
容念风想了想,挽尊:“牵过手。”
曲青:“……”
她感叹:“天呐。”
“所以该如何是好?”容念风诚心问。
曲青稍顿:“为何要让他亲你,鬼君亲他就是了。”
容念风恍然大悟。
故而当晚,他牵住叶星辰的手,红着脸,踮起脚尖,亲在了叶星辰的唇上。
他本能地去亲,去蹭。
然后他看着叶星辰长出了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
容念风:“……”
那日他才知,叶星辰是魔,不是鬼。
“你不是妒鬼吗?”
“算了,你是鬼是魔我都会喜欢的。”
容念风高高兴兴地玩起了叶星辰的尾巴。
叶星辰问:“你不问我是谁吗?”
容念风说:“你是叶星辰。”
叶星辰笑了:“嗯。”
对,他是叶星辰。
容念风从那以后,开始了他养魔的漫长道路。甚至为了取经,还和一位说是来鬼界寻素材的魔成了好友。彼时是鬼界和魔界休战的第五年,容念风便好好接待了那只魔,顺带从那只魔那儿薅了好几本养魔手册。
“会长耳朵和尾巴的魔应当是低阶魔族。”戚辞信誓旦旦。
容念风就信了他的鬼话。
第112章
前世篇(三)
“他知道我是谁了。”
——叶星辰。
某日, 鬼界竟然下了雪。
除了在凡世的那三年,容念风已经很多年没看过雪了,他不知从哪儿寻了两个面具, 然后趁没鬼发现和叶星辰从后宫翻了出去。
那时, 他们坐在高墙上,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落满了整个鬼界。
容念风跳了下去,仰头看着眉眼微弯的少年, 催促道:“你快下来啊。”
叶星辰就这样看着他,似乎能看很久很久, 他说:“如果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他说得很轻,掩在了苍茫的风雪里。
容念风问:“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从高墙一跃而下, 把手搭在了容念风的后颈,“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走了很多很多年。
在那之后的第五年,仙魔大战的战火还是燃起了。
叶星辰的身子开始变得很差。
有时候他甚至会咳出血,苍白的脸染了病态的红, 手腕纤细得厉害, 似乎若是起了风就能把他吹走。
容念风为了他专门抓了好几个前世是丹修的鬼魂学炼丹,每日都泡在炼丹房里,鬼界也不管。
他在炼丹上着实没有天赋,总是会把丹房给炼炸。
鬼界那些鬼不敢当着容念风跟前抱怨,就告到了叶星辰那儿。
夜里,叶星辰轻声咳着,笑着说:“不用的, 好不了。”
容念风还在琢磨手中的秘籍,歪头看他:“我都还没修炼出来, 你怎么知道不行?”
殿外的风是刺骨的,鬼界的幽蓝魂火在放在长廊的头骨上跳跃,叶星辰愣了下,回神时发现红烛都快燃尽了。他说:“我活不了太久。”
容念风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该诞生的。”
世间的大多罪恶,都因他而起。
他本不该诞生。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爱我了。”
容念风看不懂他眼里压抑的情绪,但他猜那里面是说不尽的爱意,诉不清眷恋,分明他们还没分开。
“你是谁我都爱你,”容念风很少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说得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红,可他说得坚定,他喊,“辰辰。”
容念风最后还是知道叶星辰就是传闻中那个青面獠牙的魔族圣子了,他一脸惊讶:“不是说长了耳朵和尾巴的是低阶魔族吗?而且你长得是好看的,和传闻中不一样。”
他薅了下叶星辰毛茸茸的耳朵,这是只有他们亲近的时候才会长出来。
很可爱,也很好摸。
叶星辰有些不大好意思,偏了头,不去看容念风,小声道:“我也不长这样。”
容念风瞪大了眼睛:“那你长什么样?”
他喜欢长得好看的魔,也喜欢长得好看的鬼。
若是叶星辰不好看。
算了,不好看也行。
容念风心想。
“不知道。”叶星辰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他说他是在罪恶里生的。在他很小的时候,魔尊和魔界的左使寻了几百个魔族幼童,把他们关在一座很深的牢狱里相互厮杀,这叫养蛊。只有一只蛊能活下来,而叶星辰就是活下来的那只蛊。
他只会屠杀了。
他渐渐在黑暗中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上阶魔族若是进化,可以自主选择保留下进化的特征,叶星辰留下的,只有一张看不出他原本模样的面孔。
容念风于是又有了新愿望:想看辰辰长何样!
…
“我要死了,但有点舍不得他。”
——叶星辰。
容念风把炼丹的秘籍都要翻烂了,终于找到了一种方法,说是那种诡异的蛊可以用至阴之物压制。
至阴之物,要在何处寻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戚辞提醒的他。
“你要至阴之物作何?不过你是鬼君,吞了那么多魂魄,想来你自己就是至阴之物了。”
容念风恍然大悟。
他在丹药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没有天赋的都有天赋了。
叶星辰当真好了些。
对叶星辰的病束手无策的鬼修震惊得不行。
鬼是凉薄自私的,又有谁能想到其中至阴之物竟是鬼君的心头血呢。
后来,仙魔的战火还是蔓延开来了。
叶星辰要走了,临走时,容念风问他:“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吗?”
“好。”叶星辰笑着说。
他们就这样分别,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过多的不舍。
十几年的陪伴,似乎只是一场梦。
容念风坐在殿外看风景,十月鬼界的天空是灰色的。
再后来,生灵涂炭,战火纷飞。
鬼界还是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
那是他和叶星辰分开的第四年。
鬼界的鬼修都知道他们鬼君身旁的那只妒鬼消失了。有鬼说可能是体弱,没捱过去死了,也有鬼说是鬼君早就厌烦,就抛弃了他。
容念风懒得管。
仙魔大战是在上古秘境,千年前的上古秘境还不是一片废墟,很好看,风吹着树叶,像是海上的浪一样上下浮动,林涛阵阵。
魔族单方面毁掉了与其他三界的休战契约,妄图再次占领五界。所以本该是仙魔大战,却成了其余四界和魔界交战的引子。
那时,地面是裂开缝的,魔气阴气还有灵力交缠着,赤红的岩浆在裂缝里翻涌,溅出的火星子似乎能把世间的一切吞没。
世间陷入了混沌。
树叶枯萎了,异兽也死了,随处可见的是衣不蔽体的百姓,饿殍遍野。
有人族的,修仙界的,也有魔族的。
他们说:“生下来就是受罪的,不如从未走过这一趟。”
天穹暗沉,无尽的灰烬飘洒,落在他们的肩,他们的魂魄上,留下战火的烙印。
梦里,是尸山血海。
梦外,也是尸山血海。
他们说:“这世道啊,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只要魔族圣子活在世上一日,罪恶就在诞生。
容念风和叶星辰再次相遇,是在某次战火后的夜晚。
血色雾气在半空缭绕,猩红的血水令人作呕。遍地的残尸,内脏,手脚还有头颅。还有些没有死透的魔和修士,轻轻地呻.吟。
月光斜斜的打在地上,照着那血红色的血雾。寂寂寒光,孤夜长明。
他们不期而遇。
容念风突然觉得庆幸,还好自己是一个人出来的。
白衣少年变得更瘦了些,受了伤,漂亮的眉眼溅了血,缠绕在他周身的黑雾在见到容念风的那瞬间少了攻击力,乖巧地被收回到少年的神识里去了。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只魔,面色不虞地看着容念风,但叶星辰没动,他们也不敢擅自做决定。
容念风就静静地看着四年没见的人,叶星辰的手,染了红,鲜红的血顺着他指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聚在一起,又落在地上。
久违的心悸,容念风心想,原来他一只鬼,心也是会跳的。
他跑了起来,深凉近雪的晚风扬起他的衣,冷风猎猎。
红色的彼岸花霎时在尸骨上绽放,带着清冷的幽香。
有魔惊恐说:“是鬼君!快杀了他!”
只是话才落,叶星辰却动了指尖,数十只魔面色一变,顿时在血雾里湮灭。
容念风撞进了他的怀里,他说:“好久不见。”
叶星辰喉结一滚,像是平静地回:“好久不见。”
容念风勾住他的指尖,于是,血就染红了他俩的手,他们在风里跑着,要去更远的地方。
跑啊跑啊,容念风停下了,那是一处很广阔的地方,草高得到了他们的腰,风拂过,绵延成片。
低伏在荒草中的萤火振翅,霎时成了满天星河。
容念风如画的眉眼轻弯,他闭眼,从神识里唤出把修长的剑来:“以后就不用脏你的手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寻的。”
剑唤寒霜。
“我识了字,寒霜和寄无,听起来是不是还挺配的?”容念风笑着问。
叶星辰一袭白衣,长发如泼墨,也笑说:“嗯,很配。”
风很大,扬起他们的衣,也扬过了那四年。
他们在萤火点点的黑幕下亲吻,心跳得快,一如当初在破庙里少年藏不住的心事。
叶星辰把头抵在容念风的肩上,轻轻地说:“我要死了。”
“你可以杀了我吗?”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他们以为对方看不见,所以就任凭眼泪往下了。
叶星辰要死了,魔族圣子的诞生,要么早夭,要么短命。千万年的岁月,他却连百岁都还没走过,他就说他要死了。
叶星辰哑声说:“我想死在你的手上。”
容念风眨着眼,他没去看叶星辰,推开他,蜷着腿坐着,他们的肩膀碰着肩膀,远处纷飞的战火在水雾里也成了虚影。
叶星辰望着很远的地方:“我若是在他们眼前死了,他们会拿走我的骸骨,会锁住我的魂魄,我会不自由的。”
“叶星星就不是叶星星了。”
容念风没应声,良久问他:“你死了,会成为鬼魂吗?”
叶星辰道:“会。”
“若是你入了轮回,没有成为鬼魂呢?”
“那我来寻你。”
容念风笑了,他评价:“人鬼情未了。”
叶星辰也笑着弯了唇。
“你要是成了鬼魂,就当我的新娘吧。”容念风躺了下来,他把头枕在交叠的手上,看着黑幕里的萤火振翅。
“若是入了轮回,就来寻我,我等你。”
叶星辰:“……好。”
“成了鬼魂,你想做什么?”
“做你的新娘。”
“入了轮回呢?”
叶星辰顿住,笑说:“那就求仙问道,活得更长久些,然后来寻你。”
不做魔,就做一个小小的修士,做叶星辰。
容念风闭了眼:“也做我的新娘。”
“好。”
……
“浮生一梦。”
——叶星辰。
修仙界的营帐来了个不速之客。
彼时他们还在面红耳赤地争吵着,没有人能与圣子一敌,他是逆天道而生,若再不投降,恐怕整个修仙界的处境会愈发困难。
“我玄天剑宗铁骨铮铮,宁死不屈。”无极仙尊受了重伤,前几日和魔族交战时又败了,他的修为从炼虚修为跌到化神,灵根也毁了大半。
“你们玄天剑宗那么多弟子身陨,有何必做强弩之末!”有修士道。
容念风就是那时进去的,他手中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袭黑袍,掩住了大半张脸。
修仙界这十几位合体期的大能下意识绷紧身子,因为他们看见了跟在容念风身后的叶星辰。
鬼君这个人喜怒难辨,即使和鬼界联手,他们也很少见过鬼君。
更别说现在容念风身后跟着魔族圣子。
他们默了声,没人说话。
容念风笑了:“各位怎么如此紧张?”
一众修者:“……”
不紧张就怪了。
“这小孩是我和圣子捡到的,很有修炼的天赋,可惜还活得好好的呢,修不了鬼道。魔界也不适合他,各位可有愿收下他的?”容念风摸了摸身侧小孩的头。
无极仙尊和天机子等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容念风看了眼叶星辰,笑着说:“他们好像都怕你。”
那些修士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
容念风转头轻笑,他说得随意:“他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前来只是想同你们打个商量。”
“鬼君,你们鬼界怕不是投诚了魔界?”人群中有一修士眯着眼道。
容念风嘴角噙着的笑意淡了下去:“本座像是和你们说笑吗?”
空气变得凝滞,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忽然,天机子说:“各位,星盘有了转机……”
众修士纷纷朝天机子的方向看去,他是玄天剑宗的占星师,可推凶吉,知前世,看今生。仙魔大战,他卜了好几卦,每一卦都是大凶之相,快百年岁月,没有哪一次的卦是好的,唯独这一次……
天机子乃是合体期修为的修者,是辰星峰的峰主,他所预知的事,还没有失误过。
几位修者慢慢放松了警惕,撤掉了护阵的结界。
容念风轻啧:“若你们再不打开,本座都要亲自动手给你们打碎了。”
众修者敢怒不敢言,先暂且不说容念风自身便可把这结界破掉,他身后跟着的魔族圣子更不是善茬。
见叶星辰当真没动作,他们才微松了口气,也看清了容念风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
估摸十二三岁,有风吹过,掀起小孩的黑袍,黑袍下他的半边身子竟是森森白骨。
他们皆惊了下,如此这般竟还活着。
无极仙尊太心软了,他不自觉蹲下身,望着小孩劲生生的眼睛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犹疑了半晌,仰头看容念风。
容念风捏了捏他的脸,小孩这才收回目光,声音嘶哑:“…邱年。”
无极仙尊点头:“好孩子,可愿同我一道回玄天剑宗?”
天机子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无极仙尊就假装没看见。
小孩说:“好。”
无极仙尊就把他牵了过去,容念风笑着揉小孩的头:“去吧,以后要好好修炼。本座可等着你报答我呢。”
小孩深深地看了眼他:“会的。”
小孩是他和叶星辰捡到的,还未断气,在横尸遍野的荒郊野岭,大半身子都被狼群啃噬了去,奄奄一息的,可怜得很。
容念风一只鬼,看见这些应当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偏偏他想到了乱葬岗里的他。
算了,他心想,就当是救了自己吧。
小孩的事解决,就轮到他和叶星辰。
一袭水墨色衣衫的修者问:“所以鬼君想说些什么?”
容念风看着妙息,淡声说:“我可以杀了他。”
众修者都愣了,他们从未想过他会这般说。
“但我有一个条件。”
容念风牵住叶星辰的手,十指紧扣,这是所有修者都没想到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可比这更让人惊讶的是,既然是相爱的关系,为何又要说可以杀了叶星辰,而叶星辰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就静静地看着容念风,一双眼里,满是眷恋。
太奇怪了。
妙息是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自然也是他能说得上话,妙息问:“…鬼君可有何条件?”
即使容念风说的是假的,即使他大概很可能是来说笑的,但他给的饵实在是太诱人了,就算是赌,他们也会赌的。
容念风:“他若是入轮回了,下一世定是要求仙问道的,若是拜入你们谁的宗门,还请各位好生照顾,本座会来寻他。”
众修士闻言一顿。
魔族是不能入轮回的。
可魔族圣子只是站在鬼君的身旁,白衣跟着风微微摆动,眼里漾着笑意,只能看进容念风去了。
所以他们也不说了,他们谁也没说。
天机子手上的星盘变成了吉相。
他们一向惊惧的圣子终于说了话,他道:“我死了,也请各位放我魔族一族一条生路。”
他的眸深凉近雪,身上带着同这尘世格格不入的疏离。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叶星辰已经牵着容念风离开。
容念风掀了面具,那张妖冶的脸眉眼如画,额间红纹艳艳,偏眉下红痣如凤凰花般动人,一身邪气:“约定好了!”
自那以后,天机子卜的卦再也没有过凶相。
叶星辰死的那日,容念风却哭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分明是说好的。
为什么会哭呢?
那是他第一次见叶星辰长何样,大片大片的红洇湿了他的白衣,黑色的六角霜花漫天飞扬,容念风忽然想,应该再晚些的,起码再把这场雪看完再说。
温热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叶星辰和往常一般温柔,他说:“…不是一直想看我长什么样吗?怎么不敢认了?”
说来也是可笑,大抵是怕容念风把他忘了,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模样的人这一瞬间却想起来了。
好看极了,姣好的容颜,一双桃花眼氤氲着淡淡的水雾,比容念风想的更好看。
大滴大滴的泪从容念风的眼眶里涌下,他莫名觉得,叶星辰不会再回来。
他骗了他。
叶星辰握着他的手,彻底把寂无没入了胸口。
叶星辰这一生啊,连自戕都做不到。都说鬼自私又凉薄,但叶星辰却觉得世间最凉薄的,是自己。
他残忍,只有屠杀的天性。
他残忍,残忍到逼着自己唯一爱的人杀了自己。
他心想,这下容念风就能一直记得他了。
叶星辰凑到了容念风的耳旁,很轻很轻地说:“崽崽,我这一生,都是偷的。”
容念风怔了下,他听见叶星辰说:“只有你的爱不是。”
我这一生,都是偷的,只有你的爱不是,像是梦一样。
叶星辰魂飞魄散。
戚辞道:“魔族是不能入轮回的。”
容念风不信。
他在叶星辰的寝宫待了数十日,离开时,身后是幽蓝的魂火,燃尽了叶星辰曾经待过快百年的地方。
他带走的,只有一个木盒。
木盒里,是两件大红的婚服和一本情书。
容念风把木盒葬在了他们再次相遇的那处地方,那是他们成亲的地方。
再后来,五界渐渐稳定了下来。
百废俱兴。
容念风去了夜忘川。
有传闻说,在那儿可以交换所有想要的东西。
天道问:“你能用什么换?”
容念风说:“什么都可以。”
“那就为我管管无间狱吧。”
无间狱修为太高了也进不去,于是天道又收了他一半修为。
“换什么?”
“换圣子入轮回。”
魔族无法入轮回,在无间狱死去的皆是穷凶极恶之人,也无法入轮回。
偏得那次天道软了心。
因为他看见容念风远去的背影,都在说:从此,大大的世界就只剩下小小的恶鬼了。
第113章
谢镜之视角
谢镜之有哥, 他哥也是个半鲛人。
其实谢镜之很小的时候脾气很不好,他是被阿娘关在枯井长大的。
可能是因为他半魔的原因,他长得很快, 两个多月的时候就能听懂他们唤他什么了。
小怪物。
这是他的名字。
后来他阿娘好像死了, 谢镜之在黑暗里等啊等啊,什么都没等到。
他终于知道, 哦,原来小怪物不是他的名字, 是因为他们都讨厌他。
直到在那之后的一百年,海底深处起了异火, 谢镜之从枯井里出来了。他真饿啊,所以他杀了很多鲛人, 那些鲛人都骂过他,也骂过他的阿娘。
他知道他的阿娘不喜欢他,但他可喜欢阿娘了,他在阿娘的肚子里时,能听见阿娘的声音, 很温柔, 很好听。
有个叫绿意的宫女跟着他走了很久,她似乎不怕他了。
她看着他哭,说:“和王妃长得真像。”
于是谢镜之就犹豫了,他想,要不要杀了她呢。
可是他还饿,而且是她把自己丢下去的,阿娘本来都心软了。如果她没阻止的话, 也许阿娘会亲亲他,会抱抱他, 会给他唱好听的童谣。那童谣,是鲛人族的小鲛人都听自己阿娘哼过的。
所以谢镜之还是动了手,然后他就遇见他哥了。
他哥说:“你这小孩儿杀心还真大。”
谢镜之茫然地眨了眨眼,问:“你是谁?”
那时他哥带着面具,墨发银冠,半张妖冶的脸额间红纹艳艳。
他哥说:“你爹……啊呸呸呸,你哥。”
谢镜之就这样有哥了。
他哥带着他去了无间狱,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望无垠的沙漠和夜时幽蓝的灵蝶。
他很多时候都会嫌弃那儿太孤寂了,什么都没有,怎么比枯井还无聊。再加上他哥每天除了收拾人,也不会经常陪他,谢镜之就萌生出了离开的想法。
他哥总说:“你这小孩也讨人厌了。”
“再跑把你腿也给你打断。”
他哥就对他上了点心。
又过了好些年,他哥看着他长高了点的个子比划了半天:“你长高了,那也该有个名字。”
谢镜之问:“哥也有名字吗?”
他哥摇头:“没有。”
“那我也不要有。”
他哥皱眉:“你长大了就不是小孩了,还是得取一个。”
这问题困扰了他们好些日子,谢镜之表示叫什么都可以,他哥却不赞同:“我之前给有个人取名字他嫌弃难听呢,可不能给你取名字也取难听了。”
后来他哥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了一句诗:“披云自有镜,从此照仙台。我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只记得我阿娘姓谢,你就跟着我阿娘姓吧。”
他挑眉:“然后再取一个镜字,你以后就叫谢镜子。”
谢镜之:“……好难听。”
他哥骂他没良心的,谢镜之就偷偷抿唇笑,他哥又说:“那就叫谢镜之吧,以后求仙问道。”
谢镜之记在心里。
他哥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棵红梅,说是这东西感觉能活,就种在无间狱了。
天,他从未见过像他哥这般傻的人,无间狱连水都没有,红梅怎么可能能种活。
“给你了,我出去收拾那堆老不死的东西时,你负责养红梅。”
谢镜之:“……”
不过他哥也不是一直都是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他哥没事的时候,就会坐在很高的悬崖上,一直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镜之问:“哥,你在看什么啊?”
他哥说:“我在等人。”
他以为他哥是在骗他。
直到有一次,他发现他哥左边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少了根肋骨。
鲛人族可以自愈,除了那十二对肋骨。
他哥却无所谓地笑着:“我怕他寻不到我。”
真是疯了。
他哥有时候会和他说到那人,谢镜之就静静地听着。
是一只妒鬼。
谢镜之突然感觉自己也成妒鬼了,否则他为什么会嫉妒和他哥相识于微末的一只鬼呢。
再后来,他哥死了。
在无间狱的第三百年。
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哥哭,他哥说:“…我要去寻他了。”
谢镜之一直以为没什么,他试着去学他哥的术法,试着去和他一样不开心了就找几个人打打。
可两百年后的某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看着不远处幽蓝色的灵蝶飞舞,突然理解他哥了,也突然明白,原来他对他哥是喜欢啊。
他也死了。
不知道为何,他没有魂飞魄散,他成了鬼魂。
谢镜之心想,那就去鬼界看看吧。
去他哥去过的地方。
他是半魔,不能修炼鬼道,谢镜之就把魔气那部分分了出来,跟在他的身边跟了很多年。
叫什么名字呢?
思安吧,思念,平安。
谢思安。
谢思安很烦,因为谢思安是他抓着鬼界那些鬼一个一个问的,他会问他哥当年喜欢的妒鬼长何样,会问那妒鬼是何性格,渐渐的,谢思安当真和他越来越不像了。
鬼界有鬼说:“有时候能听到那妒鬼唤鬼君哥哥。”
谢思安就喊:“哥哥。”
谢镜之最讨厌他这样喊。
谢思安总笑他:“因为你不能,你只能喊哥。”
他成了那个人的样子,却也是从谢镜之身体里出去的,总是能知道怎么才能刺到他。
某一年,他很想他哥。
他问谢思安:“你想吗?”
谢思安说:“想。”
“可无间狱死了是不能入轮回的,找不到他。”
谢镜之望着殿外他从无间狱带回来的红梅,良久后说:“管他的,试试。”
他寻遍了世间,去找那个叫回天镜的东西。
找到了,也找到了他哥。
那时已经过了千年。
他哥叫容念风。
他哥说:“我不是他。”
谢镜之笑了:“我知道。”
他想,若是哥想起来了,想起他,会不会也会像之前一样对他笑。
其实他不想让他哥来鬼界的,他只是偶然看见,在鬼界的第五百年,殿外那株红梅要开了。
他送走了他哥。
谢思安写了封信,说是给哥的。
谢镜之看他可怜,就让他写了。
于是谢思安提笔:“哥哥,殿外种了株红梅,开了。”
在想要不要让鬼职送过去时,谢镜之想了想,觉得哥哥还是太暧昧了些,他哥似仙人,不染风尘。
谢镜之也提了笔,划掉了哥哥二字,道:“哥,殿外种了株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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