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月中旬左右, 姜语提前预约申请了去柏林的航线,临到出发前被李家那边的消息拦下来。
说是老爷子台阶上滑一跤滑进医院,年纪大了可不经折腾, 他倒是不怕折腾, 住一个星期就嚷着要出院, 现在送回老庄园养着, 家里人好关顾。
姜语理应过去拜访,合情合理同李沅一道过去。
她本以为最不用担心的还是悬起来,毕竟李家人总不可能真那么巧占到同一天去探望——结果是李沅说他不好自己单独过来,应付不了,特意问俩哥哥什么时候一块儿过来看看老爷子。
那日跟李京肆把话说那么开,再当面装不熟,硬呛个恭敬戏码……姜语差些想打道回府。
这念头摁下去了,也好在她跟李沅是晚些到,就老爷子支架躺椅搁小院里晒太阳, 轮椅搁后头, 两边各置摆一张空椅, 猜也是另外两位才坐过。
李沅先到老爷子跟前寒暄两句,姜语跟下边人交涉了送来的礼品, 后头才跟上去。
爷孙俩谈些正事, 她女儿家不好打断,就停在后边不远等着他们。还是老爷子眼尖,往后一撇见着了姜语,忙叫人到跟前来, 连带着数落李沅, 怎得也不如他老头子关顾到自个儿媳妇,姜语便解释说自己主张, 怪不到李沅。
听说是把腿崴了,久坐轮椅,姜语都没顾着坐下,偏身蹲老爷子跟前要给人揉揉。她没特意学过这方面,蹩脚技术,印象里就给自家老爷子揉过两回。就把控着力道轻揉关节处,时不时再问问李老手劲如何,会不会揉疼了,把老人家逗得呵呵笑。
李沅瞧着没自己事,向老爷子要了个口风,姜语在边上也听了去——他二哥跟大哥刚打过招呼去了后花园的茶亭谈事。
索性他匆匆告个别也往后边去了。
一会儿老爷子就问姜语要不要中午留下来吃顿便饭,两个哥哥都在。
姜语难言表情,手上停下动作,抱歉说自己实在有事脱不开身,来日回来补上。李老没为难她,她有心来看,也不提别的,倒叫老爷子独独对她喜欢,她家里人,摇摇头就那样了。
日头适宜,暖烘烘裹人身上,比吹空调好,那空调再方便,吹久了还头疼,年轻人总也静不下这个心多出来晒晒,这么嘀咕半天,老人家说乏了,才慢慢浅睡过去。
姜语离开动作也轻,叫下边人等老爷子醒了代为打个招呼。
佣人就问:“后边儿几位也说一声?”
姜语停步,偏斜脑袋,远远看着什么地方,视线失焦会儿,笑笑说不用了,她给李五发个信息就好-
去柏林的行程,姜语改订了航班。
原来打算私飞过去,从老爷子哪儿光顾一回,也没心思再折腾申请事宜。
订了两间头等舱套房,原定要带的人都遣散了,姜语打了个电话给徐梦,希望她当几天随行助理,才得知她已经从演奏厅离职了,将近年关,也不好再寻下个工作,打算先回老家。
这通电话叫住她,二人约见在北海城,还是之前姜语带她去过一次的酒楼。
这回徐梦把她喊住了,只简单点了些菜,还硬要分担一部分,她说非亲非故,不能平白无故总受人恩惠,她年长些,说起话来可讲究理据,说小姐大方是小姐,她总不能昧着心,她过意不去。
姜语被磨软嘴皮答应了,还担心她反悔,菜刚点完就去下边把账清了一半儿。
徐梦回来时,桌上已经上好了姜语另叫的小茶点,还特意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姜语问她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辞职,明明都已经熬了五年。她只说累了,职位不高不低的,担子却重得很,繁琐地理也理不过来。
姜语猜想到是她工作上遇到什么烦事不愿说,也不深聊,就问她:“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朋友都在北上广那边,我合计着,明年也过去。”
“干回老本行?”
“看吧。”徐梦笑说,“人往高处走,有更好的机会再说。其实我耗在北海那么多年,一部分还是因为我前任。”
姜语笑了:“你这是被他耽误了?”
徐梦无奈摆手苦笑:“自作自受吧,年纪轻总要踩些坑才知道回头。”
这话听得她莫名顺心,叹声气靠木椅上,“是这个道理。”再看向徐梦:“以后有什么需要再联系我,我卖个人情应该够面儿。”
徐梦闻宠若惊,“您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姜语叫她不用有心理负担,“我看人也挑缘分,你这样真诚的,我遇到不多,不然也不会找你随行。”
“那我先提前谢谢您了!”
表面随口的客套话也罢了,得人赏识徐梦确实高兴,又问姜语:“我们这次去柏林要多久啊?需要准备什么吗?”
姜语摸下巴思考,清点出些概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吧,具体再说,反正年关之前能放你回来。左右也没什么具体工作,去几场森林音乐会,赴些晚宴,见些行内人……太多我也忘了,有个行程表,回头发你。”
徐梦点头:“明白。我倒还有个想问的。”
“你说。”
“您没有固定助理随行这种吗?”
姜语无奈笑起来:“我连工作都是不固定的,看我母亲安排,随行什么的就那样配。”
徐梦小声噢噢,脑袋一光,双掌一拍有什么头绪,把姜语吓一跳,笑她吃个饭还一惊一乍。
徐梦说:“想起来件事儿,不过应该没那么重要。就之前直接闯休息室找过您那位李先生。”
姜语低垂眼,表情是凝住了,却也视之若无,不搭话。叫的菜上了几样,就近尝两口摆面前的。
徐梦就自顾再说下去:“他前些日子来过一趟演奏厅,那时候我递交的辞呈都在受理了,已经在准备离岗,新招来替我的还没完全熟悉交接业务,忙得乱七八糟,只能给叫我过去帮着点,才知道这事儿。”
姜语总算在这儿给她回了个嗯。
她还有话说:“不过那李先生也是奇怪,不接受任何招待,只让安排之前看您那场坐过的贵宾席,落幕就走,第二天晚上又来,也是同样的,默声一坐就是老半天,什么方面都让助理来交涉。持续到第三天他就不来了,推辞演奏厅的继而邀请,还让人捎了句话,说是枯燥乏味不如前。”
徐梦再想还是费解,“您说是不是挺奇怪的?常人若觉乏味,早在第一场就不会来了。”
“嗯,挺奇怪的。”姜语淡然面色抿口甜酒,作听了个笑话的数。
任他来几天演奏厅,揣着什么杂心思,她是听不得这人以这种形式跑她耳边来,可也不好无故去捂人嘴,回话敷衍得,摆明不愿多谈。
徐梦是懂脸色的,也没多想,或者是不去多想,就当个闲余唠嗑,马上转了话题。跟姜语确认了下什么时候出发之类,还惊讶于姜语当真只带她一个去。
之前来演奏厅,都是大张旗鼓一些人差遣,姜语就笑说那是她母亲塞的,再说到柏林那边也会另外有人接待,用不着担心什么人身安全-
姜语还找机会回了趟姜家。
元旦那天她没回来,原来打算风平浪静补上顿饭,最后还是意想之外闹得很难看。
那天是工作日,本来家里就吴清妍在,听说姜语回来,姜围也抽空回来吃个中饭。
聊了些家里人的近况,听说姜文都回公司了,只不过降级还得降,姜围是铁了心要让他安分,还让大哥带着他做。
见多了别人家整天操心这操心那,生怕手足相残争个你死我活,姜围从没那个烦恼,就俩儿子,老二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姜围说着脸都苦了,一个电话进来,匆匆叫上赵叔就走了。
一顿饭才吃个开头只剩姜语跟吴清妍,清静不到半刻,吴清妍跟她聊起了之前去看老爷子的事情,旁敲侧击问她老爷子什么态度,有没有再跟他提婚期的事。
就给这顿饭点了把火,姜语近来脾气是莫名更刁了,什么事儿都躁,难静心,才会想出个国,走些清静地。
听到那些个话,屏着气儿顺出来:“您是这么急着要把我卖出去吗?”
“你用得这是什么词儿?我……我为你着想我还错了啊?”吴清妍揣一肚子不服气。
姜语也是随了她,外人面前怎么克制也是教养,关起门儿来,一点就着:“那你说,我怎么就非得嫁给李家呢?是为我,还是为你们?我才满二十,就那么着急把我卖个好价钱出去?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是吧?”
吴清妍要气出淤血:“你……你得亏你爸不在这儿!说出这种话来……我后悔了,当初怎么就把你送出国了,也没个人看着,变成现在这样,好也是坏……”
如泣如诉,听得姜语更烦。
两只掌心都撑额头上缓劲儿去了,“用不着做这幅样子给我看,这狗屁指婚下来我就没道个不字。从小到大哪点不是任你差遣?我挣多少好名声,最后哪样没落你头上?为我好,你把自己掂量九分进去,有我一分就不错!”
吴清妍回不上话,就在那里打结巴,什么你你你我我我,讲不出个完整,一张脸冲得通红。
“有时候我真想劝你出去找点事做,阔太当闲乎了一门心思钻我身上,把我往死里钻,我真欠你一辈子的。”
姜语没非要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说到后头也是心累,从小到大没哭过两次,大了更不会哭,不好受就会憋堵自己,憋得要死,呼吸都乱杂一团,头发往后顺了好几回。
还是坐不住起了身,丢下句:“你自个儿慢慢吃,我是咽不下去了。”
甩脸就走。
没两步的距离就听见那女人开始哭,泣不成声,她充耳不闻,爽快地头也不回,声儿就哭大了,非是要让她听见,越加凄,越加惨。
姜语只闭了闭眼,走得更快,衣角带风,跨过门厅直往院外,把声音甩地半点不剩。停坐在前院的阶梯上,点支烟,急迫地燃起,让尼古丁的辛辣迅速充盈鼻腔,味蕾。
又伸双手将脸埋住,许久,试探张开指缝,瞧见逼仄的阳光普照在地。
而她被罩得喘息困难了。
第42章
出发德国前几天, 徐梦就被姜语叫去了住她那儿,到时候方便一起走,她早前准备离职走人, 房子那边就办了退租事宜。此行直到年关, 她到时也可直接回老家。
姜语叫阿姨给她收拾了客房, 起初她拘谨得很, 每日上班打卡似的在卧室、餐厅、客厅,三点一线。姜语同她提过两次,说这儿虽然不算大,但该有的都有,闲了到处走走也行。
有时天气好些徐梦就出来。
那天难得见姜语起得早,家里喊来些人,跟着阿姨到处做清扫工作。
有人摁大门铃,前后院都在忙活,徐梦出来散步离得近些, 索性过去了。
高耸黑漆栅栏, 叠叠缝隙里, 她瞧见个身形高瘦的年轻男人,捧一束花罩住脸。徐梦问了声是谁, 他才脑袋歪歪, 探出在花边上,冲她摆笑脸。
“你好,请问姜小姐在家吗?”
徐梦走过去,隔着门栏, 打量他, 正装,披身黑色呢子大衣, 一丝不苟的社会精英扮相。顿了顿说:“小姐在楼上,你要见她吗?”
男人拒绝很快,支支吾吾地讲不出准话,最后只请求开门,他说要把花送进来。
徐梦捧手上,好大束朱丽叶玫瑰,半个身子都罩住,一愣眼估不出枝数。
轮到她看不见男人,只听到声音:“交给姜小姐就好,里边还有附张留言卡。”
徐梦征声噢噢,“那方便留下您的名字吗?”
好容易歪头挣出点视线,那男人却挥挥手要走,远远只扬声告诉她张博这名字,他说姜小姐认识的,东西拿过去人就明白了-
姜语早早上阁楼去了,一片不宽不窄的地儿,修作了小书房,透一面镜光,她就躺棕皮小沙发里,看些闲书,日光呈段铺身上,不多时,书盖着脸,憩睡过去。
徐梦从沉木楼梯上来,脚步重,才探个脑袋出来就喊她名字,发觉人在睡着为时已晚,连连抱歉。
姜语惺忪着支起来,问她什么事,再看她手里捧着的,向着她的玫瑰,认出了那是朱丽叶,当下不等她开口便问:“谁来过了?”
“一位……自称张博的先生,说里边还有张留言卡。”徐梦喃喃着走近过来,花递给姜语。
见她翻出扣在了里边的留言卡,掀开,手跟表情都僵住,一阵没声儿,就那样征然看着。
徐梦自觉打声招呼,背离要下楼,就在楼梯口,姜语顿然将她叫住,在转头的瞬间,那束朱丽叶连同留言卡从她手里丢出来,砸地上,几枝花都要蹭出来。
徐梦吓懵,听着姜语背身冷冰冰一句:“扔了。”
只面上云淡风轻,一望即知情绪不对,徐梦不多过问,小跑去捡起来,顺带拾起那张卡片,匆匆扫到一眼,那竟也不是什么留言,只贴了张照片——偌大落地窗前,入镜一架重工艺雕纹立式钢琴,四四方方的窗棂透进暖光,斑驳在琴身金白亮钻上,如缀下颗颗繁星。
她自是不敢多揣测这么一张仙境似的照片怎就让姜语起了脾气,东西拾干净了就走。
那整日姜语都在阁楼闷着,也懒得吃东西。徐梦忧心送过一次水果上去,她不愿讲话,就让放着。
只到晚些时候,楼梯传来动静,阿姨跟徐梦都吃过饭,在客厅沙发坐着,都想开口叫住姜语,以为她是饿了寻吃的,结果嗖一阵风,姜语径直就出去了-
那晚姜语是去了趟德约。
抱着消遣躁意去的,电梯停在夜总会层,却是意外碰见个叫她当时愣得原地站半天的人。
搁廊道上,姜语看着孟仪从哪个顶级包间出来,转角遇到爱,双双都那么蠢地面面相觑好半晌。
若只是看见她还好,到后来,硬生生的躁意更甚——才后脚的空档,她身后包间又有人出来,身量很高,侧着,笑脸嘻嘻在看她,见她整个人都僵着,顺她视线看见了姜语。
姜语也看清了他,齿关紧咬几分。
周闻景脸皮厚地是没什么被撞破的尴尬,就那么斜斜靠门边上,那眼神得意地就好像在说:瞧吧,对我意见再大,这人也跟我。
姜语没忍下去,却没把话都当面挑明了说,默着声儿,不容置喙将人拉去了自己订的包间。
这段时间又是工作上又是杨家那边,孟仪忙得焦头烂额,如今一见,人瘦了一圈,穿身严肃西装也显得单薄。
坐沙发里,散下来的黑长直扎回低马尾去,有意掩着视线,不敢看姜语的意思。姜语问她要喝什么,她也摇头,弓着脊背,趑趄模样。
怕是前不久才是那个规劝的,结果这浑水自己倒还蹚进去,一时说什么也是无力。
姜语从不逼问她,进来就没开口说过话,随便开瓶蒸馏酒往两个杯里倒,推一杯在她面前。
孟仪嗫嚅两下嘴唇,总算看眼过去。巴⒈4吧以流酒63
说来她前不久就告诉过姜语,说离婚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如今话补下去——杨子尧的事情,是让杨董亲自下了场,去找的周闻景,钱不是问题,赌场的名誉还是损失,他都全力补偿,他儿子不能真去蹲几年。周闻景倒是个会揆情审势的,捞人可以,简单粗暴就俩条件,其一,离婚,其二,让孟仪来求他。
晴天轰然,这下谁都知道这太子爷是瞧上了孟家女儿,偏偏拿人命脉,硬碰谁也碰不了。
杨孟两家又是这么多年交情,杨董亲自组局拜托,孟家自然驳不下这面子。本以为是无回旋余地的事,谁又想到这余地落在孟仪身上。
“所以你也真的会答应。”姜语一口仰尽杯中酒,笑得声儿哑,两指掐着玻璃杯口,悬空晃荡,“让我猜猜,他要你陪他玩一阵?你又出于那个破情面,只好无私奉献。”
孟仪深深把头埋下去,轻微地,在颤。
“他让你跟他睡了?”
她颤得更明显,连连摇头。
姜语后仰,作喔口型:“打算今晚睡,所以你在这里。”
她不作声了,十指从发丛间顺下来,罩住整张脸,沉暗灯光下,更不清明,呼吸是一下重一下。
许久,她问句:“有烟吗?”
“你不是早就戒了?”
孟仪愀然叹说:“结婚戒的,我妈说要是怀孕了对孩子不好。”
姜语无言,默默抽一支给她,再递窜火过去,也咬一支在嘴边燃起。
“他其实对我挺好的,非要说,也没你想那么委屈,至少……是吧,有钱有势还长得好,这条件可不多得。”
孟仪叽里咕噜就说一堆,姜语也不答,就盯着她看。
“你别这么看我。”孟仪苦笑着别开眼睛,“这事之后,我就不欠杨子尧的,也不欠杨家,不欠孟家……反正也是玩玩,你不是最熟悉这种关系了,掉不了一块肉。”
她是自我说服来着,人和人总归不一样。
孟仪从小就活得规规矩矩,没谈过两回正经恋爱,一头就栽进事业里。她第二回 分手,赶上了认识姜语的时候,拉着姜语喝一晚上,还怪难过,反复不停地说小白脸真难哄,要什么就给什么,还说不爱他,不关心他。那时候她边哭,姜语就边笑,还被她连着一起骂没良心。
姜语觉得她特别符合自己以前总听人说的那种只管花钱不管身心的三好男人。
就隔了两天吧,孟仪又来跟姜语唠叨,气炸了,她说那男人就是个死婊.子,背地里拿她的钱跟另外一个女人过,又跟了个有钱富婆,不仅管钱用还管身心,果断就把她甩了。
那之后她就没再谈过恋爱,一直捱到了跟杨子尧结婚。
姜语给两边杯子再倒满一回,整肃这么半天,最后喝口酒就突然笑。
孟仪茫茫然置下烟蒂,薄雾里歪头看她,“你笑什么?笑咱俩都跳火坑啦?”
俩人就开始对着笑了,苦中作乐的即视感。
姜语真还点两下头,敛笑说:“但我出来了,烧成灰之前跳出来了。”
“出来?”孟仪发愣好半天回过味,前倾身子,掸两下在烟灰缸里。
“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不久吧。”
“是他……”
“我提的。”姜语说。
孟仪应和着点两下头,“挺好。他就那么答应了?”
“不然呢?”
是孟仪没想到的,不由地将人换成周闻景,那一定不腻就不会罢休,哪甘心尝个味就轻易放过。她原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笑起来几丝苦涩:“那你是想开了还是断情绝爱了?”
“想开了吧。”
姜语靠陷进沙发里,仰头看流光溢彩的头顶装潢,光影斑驳轮转在面容上,瞳孔被细碎彩色填满,却仍是一团空寂,空白,空茫,“人干嘛非得揪着这些狗屁情爱烦着,现在想想真的挺有病,早两年我都得骂醒自己,出息。你可不能跟我后头走过来。”
孟仪抑着听到后句话的苦涩,欣慰笑说:“你这么想就好。”
“倒是有个好笑的。”姜语坐直身,正色看向孟仪,“那老男人今早叫人送了束花来,还带张卡片。”
孟仪噗嗤一声,笑得俯身:“这么老土?留了什么恋恋不舍的话?”
姜语又灌两口酒液,胃里空空地,净剩酒精翻涌,几次三番忍了恶心。磨蹭坐孟仪边上去,揽她肩,眯着眼睛,极力思考着些画面。
例如那束渐变呈软桃色的朱丽叶玫瑰,例如那张附面照片的卡片。
“大概在问一些……俗套情节的续集?”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
姜语这天回去很晚。
有孟仪这个精神状态更不好的在,她没敢多喝酒,精力多半用去拦着她。到后半程,那姓周的才憋不住,找到包厢里来接人。
孟仪半醉半醒地,从他身上再倒回她身上,同她摇头,在她耳边悄声说没事的,就毅然地推离她,由周闻景揽着走开,到门口,还能笑呵呵地回过头来跟她挥手道别,说来日见啊……来日见。
姜语转头就红着眼,舌腔跟肺里全涌着苦水,跑垃圾桶边吐半天又吐不出,站直了,天旋地转,手捂眼睛上擦两把朦胧湿意,都分不清是吐懵了还是怎么的-
到别墅里,姜语更意外徐梦还没去睡,等在客厅,刷刷手机,看看电视,就亮着厨前灯。
见到她回来,忙过来问她吃过饭没有。
姜语摇头。
徐梦笑笑说:“想也是没吃,身上只有酒气。”
径直再去冰箱翻一盒酸奶递给姜语,她是仰两口就扔了。又问她不嫌弃的话,就去下碗素面,空腹喝酒不吃点东西下去,胃受不了。
姜语迟疑着,说句:“麻烦了。”
等面做好,她差些都在沙发上睡过去。徐梦过来把她喊清醒,到桌边,站边上看她吃两口,询问口味,听到不错的评价,欣然笑笑,就站那儿继续等着。
姜语喊她先去睡,不用等她的碗,放着阿姨明早来洗。
徐梦纠结着说好,转身离开。
却到阶梯上时,反复两次三步回头——是被姜语喊住。
第一次,她轻道声谢谢。
第二次,她问早上那束花扔在哪里。
第43章
早前老爷子摔一跤, 李京肆才跟李肃在老庄园跟碰过一面,往日各司其职少有相聚时候。
俩人在老爷子跟前问候,一人一边, 陪着晒晒太阳, 聊些闲话。
话题飘飘然就扯到了李沅身上, 趁着他还没过来, 老爷子提一嘴,说那姜家女儿也准备来。
讲这姜家虽是急功近利些,这女儿,这么段日子还真没挑出什么错来,等人来了,他也打算好好看看,差不多甭再拖吊人家,歇会儿又提点春天倒是不错,这季节感觉哪天都是好日子。
有意把订婚期拉近的意思。
一唱一和回话却只有李肃, 那边李京肆飘了神儿似的, 靠着椅子, 望着天边就噤声了。
北京冬天就属个寒冷干燥,到现今都不见一场雪, 阳光底下也窜着凌冽风, 就窜着人脖子里刮。
李肃喊醒的他。那会儿跟老爷子聊着什么也打算过了这个年,和哪家小姐定下婚来,还是自个儿寻的,姑娘家人不错, 早先跟家里提一嘴就无人反对。
接着两个都来笑李京肆, 老掉牙的一套话术:什么时候能有结婚的心思?总不能是挑不到好的,那宋家女儿还来找你没?听说元旦都来家里吃饭了……
劝到最后老爷子都会叹, 没少说过了,总觉这大孙孙平日里看着成熟,好像还过不去个叛逆期,也不愿成家,还偏偏不喜听人唠叨。
他倒是独对老爷子耐心,平常什么话都接着,今日却不同,把李肃都噎哑了——这人一堆话里挑着听,回的唯一句就说那宋家女儿他拒过两回,多了倒把人家弄得挂不住面。分寸什么的总要有,你一言我一语偏偏提她,他再无意,横看竖看也跟吊着人似的。
他从未表现得如此抗拒,如此摆明地不愿。
鸦默雀静地,都不继续跟他在这方面吭声。
还是李肃把他喊走去后院,对着老爷子面是说许久未见,抽空品些茶,聊些知心话。老爷子哼哼声,面上不说,猜个十有八九是要避着他的知心话,不过年岁大了,真有个什么事也不愿管,随人去了。
两人步于茶亭相坐,起初只聊了些油盐不多的客套话,到后边,李肃话里话外都周旋着扯到一件事上去——说咱小叔收了瓶老年代的Bowmore,要过段时间,喊上咱哥俩过去聚顿饭。
他也自觉这话开得突兀,糊弄不了他大哥。
什么饭就聚三个人。
李京肆抬眼,似笑非笑:“李东来是委托了你什么?怎的自己不到我跟前来?”
李肃低眸叹道:“果然瞒不过你,这事儿我可不好说,也就是送人情,攒个局来着。”
李京肆许着些耐性给他,“那你说说,他那儿捅出什么事?”
李肃默声不言。
“是大是小?”
他仍旧不言。
李京肆笑了:“你不同我说清楚了,我过去是白品他一瓶波摩?”
李肃难为情,顿然须臾开口:“怕是说清楚你就不过去,这事儿大概只有大哥能帮,连老爷子都瞒着,到底该是他本人来求得真诚。”
李京肆睨他眼,嘲弄语调:“那不如让我猜猜。早些年趁个楼市兴盛,他求着我让出去那三角楼市的开发先机,多好的地块,最近是整出些新闻来了?”
李肃惊说:“大哥早知道?”
李京肆讽刺笑说:“我不干涉他,却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个国际广场项目,他要老实做好了,就当我抬他个情面。心高气傲整弄什么融资扩张,难承其重落到个资金链断裂的下场了知道叫苦?怎么?是要我替人做完嫁衣,这穿破了吧,还要我去打些补丁?”
针针见血,李肃听着都起鸡皮疙瘩,若真对到李东来那儿去,怕谁也下不来台。
早些年李京肆初涉利场,跟着家中几个长辈什么生意都沾点,替人做的嫁衣还少?他从不计较,功劳算谁头上无所谓,他当个长进也成。
可偏偏这个地块,当年他跟着李东来,千辛万难拿下的项目专权,地块到手,做好了就是翻几十倍的生意。他有意死抓,李东来却半道悔了,压着李京肆年纪尚轻,三两句软话,卖了那张人情薄面也要拿回去。
李京肆能走到今天,斗过的又岂止同行精锐,多少次锋芒这么被强压回去。要不说他很少再给李东来什么好脸色,撑死场面上敬让三分。好在李沅那孩子养得纯粹乖巧,不然凭他个性,高低要恶其余胥。
李肃哑然许久,说:“话是说得难听,小叔那边,想也是别无他法,项目烂尾,这么大个窟窿摆在这……”
“我知你与他生意来往牵扯甚多,帮里帮外都是帮自己。”李京肆一语中的断他劝话,叫他失声。
也在这时,蜿蜒园道上李沅远远过来了。
李京肆仓促丢句:“饭局先推着,他要问起你,说我暂不愿给个准话就是。”
他向来是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若不愿,李肃劝再多也是浪费口舌,便也自发住嘴。
李沅踥蹀到茶亭坐下,跟他们场面过招呼。
想起老爷子说他是跟姜语一道来,左右不见个人,李肃才问了。
李沅下巴抬抬指向前边:“在陪爷爷呢。”
李肃调侃,这下爷爷该多满意这孙媳。李沅却耸肩,只说爷爷满意就好。李肃就问了,那你呢?人姜小姐长得那么漂亮,甭管以前是怎么样,这表面功夫是过去了。
他半霎不说话,百无聊赖撑边脸,视向别处,喃喃开口:“那就是个再好的姑娘,我也不见得能发表啥意见。我倒想靠自己一点点爬上去,但好像谁都觉得我不行……啊算了算了,我就那么一说,当听个响儿。”
这话他也是头回讲,长辈面前从不吱声,每次问他,他就只是挺好的呀、挺好的呀,爷爷满意就好……明眼人都知他应付,面上再道个懂事。像他自己说的,问了也白问,走个过场,作个訚訚样,他能发表什么真心意见?
李沅咕噜咕噜当灌酒似的灌一杯茶下腹,又被涩地吐舌头,面色难看。李肃笑好半天,叫他不爱喝也喝那么急,刚滤出来的,他就好比在喝中药。
扯开了话题,闲聊了些别的,偶尔李京肆都会掺和两句话,其乐融融打破在李沅呆呆看了条消息之后——他垂眼呢喃句奇怪,姜小姐就离开了,还以为要留下吃顿饭。
李京肆也是那时才发现早被姜语删除。
手机里精心编纂,删删减减才打出去一句:这么不想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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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是气若闲庭,再听不见李五李二互谈些什么,可转眼甩衣就走人,也不留顿饭-
后来有段时间,北海城的中标项目有了新进展,李京肆得以机会赶回去。
划定行程只走两日,硬生生让他捱了三日。
不变的是张博每日晚上都得在雁山演奏厅等上那么个把小时。
到第三个晚上,李京肆离开最晚,出来就通知了张博隔日返程。
本来继续就近在市区的徽宫留宿还方便,偏偏那晚上,他要回雅居一趟。
还格外奇怪,张博是第二日晨时听下边人说的——李先生首先去了茶室,莫名就问原来的青瓷茶具怎的换了?可那本来弄碎了一两只,还是他亲自叫人给换掉的。搁里头待了没一会儿吧,急忙下来,就为问林子里的鸟怎的不叫了?可大晚上的那鸟儿就不爱叫能怎么办呢?
好嘛,他摆摆衣袖又去了小客房。
客房隔段时间就会清理,什么床单被褥,衣柜,水杯,日常用品,该收的收,该换的换。
特别让他注意到就剩块床板。
他无由躁闷,出来就叫人把床褥弄上,训句万一有来客,是打算同他挤一间房不是?可雅居那么大,能用的客房少了?床什么时候都能铺上,非得日日备好?
等床铺上了,他就放着主卧不去,在里边睡了一晚上。
李京肆以前可从不在意这些,惹得院里人都怵他。
张博捂着半边嘴小声嘀咕:“那房间可是之前来过那位小姐住过的?”
那妇人一拍掌:“是嘞!”
他瞬间自觉知道的太多了。
李京肆可不跟他闲提这么多事,只是近几日下了名利场就反常得很,猜个七七八八,怕是与谁玩完了。又实在奇怪,他玩完的人还不多吗?偏偏轮到这丢魂似的。
这不才用完早餐出来,步履倥偬,张博当下敛起八卦样子,跟在他后边绕几道长廊出去-
紧赶慢赶回了北京,耽误一日,更多的行程拉紧。他常是忙得脚不沾地,今儿东边一个局,明儿西边一个会。
难得闲下来的那天,到中饭的点,管事找不着他,问了一圈,人在琴房睡午觉,大家都讶然,那可是他八百年都不曾光顾的摆设地。
无人敢去叨扰,他往沙发上一趟就睡到了傍晚。
睁眼,薄暮初临的暖光罩拢,他也不动作,就征征望着那架钢琴。起来过一次,把琴盖翻开,终于顺眼些,又倒躺回去,继续看着。
有时还能瞧见琴键翻动,匀称皙白的指,往上想瞧清那张面容的肃然高洁,又恍惚醒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拍了张照,戳进一栏聊天页,见到上一句感叹号,堪堪止住了选图发送的心思。
咽了闷气,潜意识就以为有张桌,蒙着眼往边上扔开手机,啪嗒砸地上。
到天渐渐黑时,旁人才见着他倦怠神态从里出来,问他要吃什么。
他动动嘴,答非所问一句:寻盆玫瑰花苗来。
用顶好的青釉瓷古董花瓶,就摆在主卧的阳台边上,说是他雨天光顾不到的时候,就给帮忙收收,别浇坏了。
那之后,他常是能赶回景苑就不会在外边图个便利随便下榻。
频率高了,旁人也惊疑,要问什么缘故,你瞧我我瞧你地摇摇头,也不知哪天从哪个阿姨嘴里传出来的话:先生是爱上了养花。
早几日还来问,那花该怎么养才好?他总觉养得没什么起色。阿姨乐呵呵笑起来,说那花是有脾气的,养花也如爱人,需得尽些心力,况且那花苗最是娇气,养得不好它还不开,可不就跟人似的,有着什么娇惯脾性。
李京肆笑一笑,觉着也是。
跟人似的-
别瞧他这会儿心情好的,那花差些连开得机会都没。
有天一大早出门,张博刚钻上副驾就被李京肆喊下去。他愣愣地以为做错什么事,结果是命他送束花,到姜小姐那儿去。
那两日他心情都好不少,公司里开完会忙一整日不见疲惫,临到第二日中午,总算等到了那束花的反馈。
是张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景苑那边来消息:您那辆送出去的Rolls-Royce开来大门前了。
李京肆也没多问,电话取消了中餐,披上大衣就忙不迭奋起直追,最快速度赶回景苑。
希冀满满地……
见到了一辆空车,车后座静躺着忒大一束朱丽叶玫瑰。
以及。
撕成对半的钢琴照。
李京肆抱臂车前站半天,当场没绷住被气笑了。
刚进厅里就喊人,琢磨着一定把那盆花苗给扔了,从来就一副油盐不进的青绿,死都结不出个花骨朵,难养极了!
等几个人真互相看着,夷犹上楼准备丢花去,又被他在下边厉声叫住。
他说算了。
怎也没舍下这个心,好歹,下功夫养了的。
第44章
年前许多事情该延迟的延迟, 该收尾的收尾,忙到节后,李京肆才回过老庄园一趟。
赶着了些邻亲登门拜年, 李京肆临时才叫人照往年惯例包了大红包, 分发给几个半大点的孩子, 算是给个压岁彩头。
太太们都聚在楼上搓麻, 孩子被保姆带在前后院花园逗鸟儿作游戏,男人们不是在茶亭陪老爷子,就是在客厅打牌,晚辈则另组一桌,哪边都互不干涉,划分明确。
只是李京肆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碰见李东来。
花园茶亭清了桌,摆上围棋局,三两人围观,轮流讨个老爷子笑脸。李京肆去过一趟, 被哄着跟老爷子下过两局, 寻理说去前厅跟长辈打声招呼, 急匆走了。
才进到厅里,长辈的牌局就让了个角出来, 一两个老油条都招呼李京肆来两把, 最属李东来热切,索性起了身过来推他入座。
象征性洗了几把,四座谁不是对他忌惮有加又恭谨三分,只管热拢气氛, 嘴皮子没停, 牌局就随意了。
喂牌局没几把就腻烦乏味,李京肆耐着性子陪到了中午开宴才算罢休。
老爷子近两日才能勉强下地走, 旁人都劝他不要折腾,保险些,整日给人推着不也成?他不要,说自己没死没废的,又不是残疾,养这么久腿早健朗了,再养指不定得废!凶气得很,恨不得把轮椅都扔了,现在吃饭也直接坐木椅上,扬言不想听到人再多嘴提一句。
谁不是叹一句老爷子年逾古稀,风骨犹存。
说话做事从来是我行我素,饭吃完就自个儿下桌清闲去,其他人只管自便。
实在疲于客套,李京肆后脚就也跟着走了。
院里正哄闹,几个孩子扔下碗筷就跑来玩,欢声笑语,东跑西躲,叽叽喳喳比鸟叫都繁杂。也是正直孩提时候,见什么都新鲜,玩什么都融洽,也不知哪家小女孩没头没脑地,一手抓卷裙裾,一手握紧风筝细线,绕着花园道一路跑,后边保姆气儿都顺不畅追掉半条老命。
扑通一下是撞进了李京肆怀里。才刚发过红包,这些孩子最眼熟他,仰着小脸忙声道歉。
后边李东来是见势推了饭桌热聊也走出来,步履匆匆奔着李京肆,是要造个单独会面。
小女孩迅速再鞠一躬,往李京肆手里塞了两颗糖,瞧瞧后边过来的叔叔,赶趟似的跑走了。
人到跟前,李京肆就猜出怕都不是巧合,李东来多半托人打听他今日要来。
“早前请你来家里坐坐也不愿,要见个面还不容易。”
李京肆却没注意听,独独盯着手心里两颗糖飘了神。
他自然不是头回收小孩糖果,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让李东来看得都愣,干笑无措,笑脸都僵了,也没见他有回话意思。
硬着头皮接话下去:“李二也来找过你,想必都交代了个底儿。我知道这项目你与我有些过节,也算小叔对不住你,可节骨眼上,真不能念个亲情?”
李京肆是不急不慌地吊着,一直没个准话,他不担心,急的可是李东来。特意是寻到人跟前颌首恭谨,恳求姿态,还是跟暖冰似的,不见李京肆动容表情。
许久才等来他启唇:“李沅这几天有来拜过年?”竟是没头没尾那么一句。
李东来思绪愣被这话被甩出去转一圈转回脑子里,“啊……来、来过。”
“姜家小姐也来过?”
李东来想不通他缘何问到这份上来,摇头说:“这倒没有,说是小语不在国内,忙着什么事也没回来。你要问他俩,倒是老爷子那儿改了个主意。”
李京肆抬眼,转向他。
他接着说:“婚期延近,订婚吧,寻人给算算选了下个月底。”
李京肆却笑一声,嘲弄意味甚浓,整不清嘲弄什么。
空气死静。
下了老面跟人提及项目,三两句莫名绕到什么婚期、订婚,李东来都不知聊这份上如何接下去。
那静默时刻也不知他琢磨了什么,再开口简单粗暴三字:“有得谈。”
李东来又一愣:“啊?”
李京肆:“你捅的篓子。”-
李京肆早几天甚至去找过姜语的住处。
旁人都能瞧出的异样,他直到那段时间才自觉不正常。
那天忙里偷闲地,亲自送去束玫瑰。
等了好半天门铃,来的是之前他见过的阿姨,阿姨是健忘,盯着他左瞧瞧右看看没认出是谁,还张口问了。
李京肆提了句上回来过。
阿姨一愣点头就明白了,她猜到了:“来找小姐的?她可不在这儿。”
那是霎然掀起的恓惶落寞,叫他迷茫怔忪。
说来即使见到了人,他也不晓得从何开口这份叨扰的,只是绕了半个内环路,兜兜转转停到这里来。
最后只将花交托过去,离开时,称得上一步三回头,夷由地还想问什么,开口无声。
李京肆钻回车里,却半刻也不叫司机开走。
摇下窗,衔支烟,褭褭白雾浮出,散进惊起的那阵凉风里。他是下意识学着什么,两指夹稳烟蒂,置出去,瞧着那簇火星子往下烧,成灰消弭。
是过去很久还是近在昨日,有人也这样夹着烟,消磨时间,消磨烦心。他不再有时间印象,只是那一时刻,总觉得他偏头就看见的,是那双伸出窗外,纤细到仿佛融进风中就要被卷走的手。
有些画面总经不起回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叫人再想起就落寂-
之后就再忙过几天到春节后,从老庄园听说姜语早早出国,听说她与人婚事提早。
那日晚上他回了景苑,在琴房憇眠整夜。
翌日晨时,来一人清扫,见着他恁大一坨如此违和地躺沙发里,还蓄了一地烟头,惊一大跳叫出来。
李京肆被喊醒,睡一晚脖子疼到腰,好容易撑坐起来,把人叫到跟前,就问了句早餐弄好没有。佣人连连点头,问候两句赶紧离开了。
李京肆自个儿打揉脖颈,酸痛缓下去些,终才起身,到钢琴边上适而停步。
沉默着,从大衣口袋里捞出那两颗糖,捂一晚上,彩色糖纸粘附硬糖上很紧,能瞧出是化黏了。
其实并没有分别多么多么地久,他早先也是认为,何必难舍难分,离了便离了。可他又走过太过与她有关的地方,看过太多与她有关的东西。
他总要将心揪紧去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
以至他记得初识,她曾塞进他嘴里一颗难咽的酸枣,恶劣地说是她喜欢的,他也得喜欢。再后来,她放在他手里两颗糖,她不逼他吃酸,她说甜是不需要适应的,他再不会觉得难咽。
他为何总要因此而停下步伐呢?
那些无法表述的空寂与烦躁作何解释?
而他又如何再扪心自问说,何必……何必。
心中怅然滋味肆涌,竟是扎根到心底的难以抽拔。李京肆只再叹息,将两颗糖置于琴盖上,点上支烟,出去了-
李东来约的饭局在三月初。
那之前,李京肆还跟周闻景碰过面,在他自己的场子。
他睡眠最不好的几个月莫过于此。
常是后半夜醒了就再难入睡,要么根本就睡不着,心里头惴惴,总觉堵着什么,日日郁闷。有时候需要应付第二日更重要的工作,他就着安眠药才闭眼到天明。
那天在台球桌上就没什么精气神,没多久捋袖子下台,捏杯酒坐一边沙发里。周闻景见他如此没趣也下来,要了杯同样的,在他边上坐下。
周闻景可来过不止一回了,回回不是叫一水儿的美女助教,偏偏今天,静心寡欲陪李京肆消遣。
就被其以此调侃。
周闻景笑岔气,无奈说:“家里有个倔的,沾了别的味儿就不给碰,凶的要死。”
李京肆笑他:“你什么时候都能被治服了?”
“那姑娘本事大呗,费多大劲才搞到手的,还得哄着来。你家那个是不也这样?”说着,周闻景杯子伸过来碰了下,清脆响。
响得他失语:“……”
周闻景倒仰两口下去,琢磨说:“我估计也这样,她们姐妹俩脾气就贼像,你那个可能还更烈点儿。”
“你把她那朋友搞去了?”
“昂。”
李京肆眯眼,脖颈后仰,略带怀疑:“她没跟你干起来?”
周闻景自傲摆摆手:“说来话长,总结是我很牛逼。”
李京肆懒得跟他打嘴炮。
偏偏他又来补刀:“哪天组个局咱四个吃顿饭,靠,双双成对,瞧瞧什么家和万事兴的场面。”
李京肆嗤声,放下酒杯,叩两根烟,递给周闻景一根,云雾翻涌会儿,叹了句:“怕是暂时兴不起来。”
周闻景:“咋?”
李京肆沙发里一倒,“那姑娘更行。”看去天花板,又沧桑沉叹声,“给我一脚踹了。”
然后,周闻景爆笑如雷的狗声,能把整间台球室淹了。妈的笑得他烟都掉了。
李京肆虽不是个爆粗口的,却凭那张臭脸也把他从头啐到了脚。
“不是,你玩鸡毛啊妈的哈哈哈哈……”周闻景笑得呛气儿,身都挺不直,杯里的酒也撒出来些。
李京肆忍住浮躁,睨他威胁说:“你自己捂不了嘴,我叫人把你扔出去也行。”
他是真的会那么做。
不过周闻景压根也不担心,跟李京肆身边怕他的都处不到这个地步。笑笑继续说:“讲实话,你真觉得她有意思就不会搞吗?什么女人搞不到?还能让人给踹了在这儿死憋屈。”
李京肆默言起身,叼着烟,不看他,也不应这话,拎了外套就走。
临到门口,他瞥回一眼来,嗤了声周闻景:“你这么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小姑娘可娇贵,吓不得,逼不得,只得哄-
两日之后,既是事情挑明,李东来组那饭局索性没叫上李肃这个中间人,简单就俩人当个家宴便饭。
说白了就是人情宴,动辄七位数的波摩,做上满桌山珍佳肴,诚意往顶抬。
李东来自述那项目还尝试过自救,该找的人都找过,不过项目的债务难理,各方投资人都望而却步,没人敢碰这块烫手山芋。
实在自救失败,向法院提交了重整方案,死熬一年半载才总算受理,但想办法盘活这地块却成了更大的难题。国际广场项目本就工程巨大,且如今的烂尾状态更是给市值大打折扣,评估测算下来,各项债权额就超过三百亿。
李东来几乎是没有退路的,他没法把这块地抛出去,到时只会背负这一笔大债务,能也只能寄希望于筹集到续建资金,补上亿元缺口,让后期运作顺利进行,将项目抬回可观市值上来。
无非是一场豪赌,他便是没有赌的资本。
他能招募到的投资人都谈破了嘴皮子,担心的还是这项烂尾工程背上的天价债券款,谁都不想凭一句承诺就跳火坑。
逼不得已才寄希望于李京肆。李东来也是下了大决心,当年抢过这个地块就拍胸脯保证,一定做到最好,做到利益最大化,如今是落到个低头求人的地步,求的还是在这个项目被他大坑一把的李京肆。
他不抱太大希望,偏偏李京肆突然开口有得谈,便是什么私藏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奉上。
而此番,李东来不仅仅是希望李京肆能够不计前嫌加入投资人队列,还希望他拉拢更多投资,并部分着手项目进展。
李京肆听过这些话,侧脸笑了。
李东来脸憋了个窜天红,愣谁来看了也摇头,这是把人往死里吸血,就差把“这烂摊子你收了吧”写在脸上,狮子大开口毫不掩饰。
他连如何道歉再适当退让几步都想好了。
谁知李京肆只是那样笑一笑,出乎他所有预料,应了个:“行。”
李东来当即愣呛口酒:“什、什什么?!”
“我可以尽释前嫌,帮你补这道天坑,老爷子那儿我也替你兜着。”李京肆夹烟没抽两口,探身捻灭在烟灰缸里,骇人气势,抬眸扫过去,轻慢启唇:“就一个条件。”
李东来瞬时手足无措地恭敬,两眼放光。此话一出,他是打定主意,这大侄子说个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给办了!
一拍桌:“你说来就是!”
李京肆笑地极淡,散漫着往椅背靠,微阖眸子,冷暗着,被头顶吊灯光映着忽明忽灭。
手势叫人续上两杯酒,紧盯着橙黄酒液晃荡杯中,轻捏起,向正侧方举杯。李东来仓皇对杯来,悬在半空,放低一寸,咕噜两口仰尽,就算尽数把他条件收了。
半晌,李京肆笑声,抿口酒液,眯眼瞧他。
轻飘飘吐出两个字:“退婚。”
第45章
如此简单而轰然的两个字, 富含范围及信息量巨大。
以至李东来足足呆愣半晌,刚饮下那杯酒还握在手中,不觉地捏紧, 从脸僵到脖子。
直到李京肆把话挑明之前, 他甚至不能够明白那句无头无尾的退婚究竟几个意思。捺着疑顿补问:“什、什么退婚?”
李京肆轻笑声, 大方袒露那么段话:“不瞒小叔, 姜小姐与我有段前缘,实在不甘退让。”
李东来登时哑然,睁圆双眼。怕是那几秒都用来回忆,往前家里聚会碰面,这俩人哪里不对劲了?怎么突然就落到一句有段前缘!
“这这……这我、你……你上回找我问他俩,原是因为这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京肆笑说:“多的话怕就不方便透露。只问小叔一句,答应是不答应?”
李东来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李京肆这个无利不欢的狡诈头脑,利益分红、割让地块, 哪个不都让他想了个遍?偏偏就一句不痛不痒的……退婚抢人?
办成倒不是为难, 唯恐麻烦。
“我顶多应付姜家去, 姜小姐是老爷子亲点,怕不是一句话能够解决的, 你要多久时间?”
李京肆清闲自得模样, 摆摆手:“我无所谓,小叔若实在着急,不妨尽快?事成之后,一切好谈。”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下告示, 甭管条件事大事小, 他还是那副半点不留情面的敌对样。怕也是料到李东来绝不会不答应,得罪一家人, 和烂掉一个百亿项目,他左右能想明白。
李京肆直言补充:“也不为难你,老爷子那边我搞定,总之……”他直起身,二指并拢,向旁招两下,有人来替李东来斟上半杯波摩。
他则再捏起玻璃杯,“事儿,我帮,人,我要。”酒液随他手势动作晃动,视线直勾勾盯过去,“小叔掂量一下呢?”
李东来完全被吓愣住。
揽这么大个窟窿,就为争个人,怕不是李京肆十几年游走商利场,做过最亏本的一桩交易。
谈话到现在,让李东来都置于云里雾中,握紧酒杯,在他寸步不移的目光下,仰头,饮尽,空杯示意,尽在不言间-
订婚事变,首要商讨的便是李老爷子那边。
李东来撇不下面,只提前知会了老爷子,约个日子,让李京肆自个儿来讲。
惊蛰节气,北京雨多晴少,空气泛起潮意。
李京肆赶着午后才去。
路程半道,天降霡霂,带一行黑压压的随从,各顶柄黑伞,从院子呈排绕来。
李京肆也不知那李东来知会了个什么,下着雨呢,老爷子心情好的不得了似的,还待在他那小茶亭,老一套的中山装,批件大衣,戗靠雕龙木椅上,赏雨品茶,好不自在。
带的人让李京肆叫停在一段路外的廊道,只身穿过几经雨后生起斑驳青苔的石板路,进了茶亭,收起黑伞,依靠亭柱边,侧身拉开椅子,就坐老爷子对边。
良久,老爷子终才敛神瞧眼他,嗤笑:“难得见你来一趟。”
李京肆笑声颔首,“也许久没给您泡过茶。”抚手去捏釉陶小壶,一滞,抬头问:“是热的?”
老爷子笑呵呵:“刚烧开的,等着你呢。”
李京肆笑笑,夹捏两撮黄山毛峰进青花压手杯。
他的茶艺还是同老爷子混迹多那几年,讨学来的。老爷子总与他谈说品茶静心,当年他初涉商界一面腥风血雨,前路必定难行,切忌一个躁字。许多道理,他多半都从老爷子这听取来,等他越大了,像这般面对面静心的时候也就不多。
这样无言会儿,李京肆起话:“近日都下雨,不觉得闷?闲了也可出去走走。”
老爷子就笑:“我老了,能走到哪儿去?走不动啦,就指着你们能让我安心些,活得清静。”意有所指地,就扯到了正题,“说来这老三也是,自作主张便作罢了婚事,问起是沅沅不喜欢?也不答,给我闷着葫芦呢。多好的姑娘,不要便不要了?怕是特意堵我气来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李京肆捏晃杯盖的动作停止,正眼对上老爷子,神色峻然,“隐瞒许久,也是我考虑不周,还望您能谅解。”
老爷子长叹嘶声,挺直一把老骨头,挨着茶桌,近眼瞧他,探究样:“你倒是说说,我谅解个什么?”
李东来竟也没把这事一同交代了。
不过也是,总归他自己来说的好:“我与姜三小姐,早已互交心意。”
老爷子当即就愣哑巴了。
李京肆继而说:“这退婚,也是我向小叔讨的人情。”
“你在说个什么?你与小语?”老爷子惶惶然,咽两下喉,费解地倒靠回椅子去,“怎来的这一脚横插?”
李京肆却认真:“情意深浓,怎么算横插一脚?”
老爷子气哼:“你早不说?我不就把小语许给你了吗?”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与她交心,是在……”
“你住嘴罢。”
临到事实的口子上,他又不让说了,更加地难以直视,他都不想往下猜,那左右脸上就嫌了句话:老大不小,好这口。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情意深浓了,能是有什么缘由?早先世风日下,有伦道德呗!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看雨景去了,怎也静不下这个心,复又看回来,“怎么的现在?是打算,让那姜家女儿转嫁?”
“确有此意。”李京肆深思会儿,斟酌说:“但她在与我怄气来着,我还未追回,不若先放给姜家退婚消息就好?”
老爷子又是一声冷哼:“你倒是面子上挂得住,传出去还以为你同你弟弟争抢,不难听呐?”
李京肆低下眸子,轻叹只说:“万千名誉,总也抵不过我心里老惦念她。”
老爷子捂心脏去了,“哎呦,算啦算啦。”他也摆手不管了,“总归也是在我死之前,了却一桩心愿,我还怕了你终生不娶。”
如此,算是说服下来。
二人又僵持好久,耳边只听到雨声窸窣作响,落在三角亭顶上,汇聚一股股雨线自檐角流落,阔大院景便都在雨里朦朦。
李京肆又出声:“还有一事,请求下您的意见。”
老爷子清静没一会儿,再征,幅度较大地转脸向他,“又是什么幺蛾子?”
李京肆被他警惕表情惹笑,“算不上。”继续手上拂盖刮沫,慢条斯理地回话:“我看李五那人,心思纯,积极进取也不矜不伐。他尚且年轻,做事稳当,也是个有头脑的,提拔上任,指日可待。若问他自己,怕也不是很愿与谁家站队来上层阶梯。”
“嚯,意思是?”
李京肆停手,再抬眼,“由他脚踏实地,闯一番名堂,莫再强求他联姻婚事。”
老爷子是一面果然如此的表情,“你还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摇摇头转去别处,摆手玩笑说:“行啦行啦,这家不就差你做主了?”
李京肆笑说:“不敢,是在问爷爷意见。”
“还是小孙孙的意思吧。”
只是老了却没糊涂,他还是猜得到。李沅只是万事都比别人慢一步,却从不想急功近利,浑身满是傲骨。
良久一叹:“他有这份心,是不错的,就是吧……”
“信他一回,他不差的。”
李京肆再添这把火,无疑是在给人担底的,如此信任,倒叫老爷子意外。李家子弟,可谓个个周正,也不怪李沅不是个例外的。
终是笑笑,没拒了去,再瞥他手里,“我的茶还没泡好?”
李京肆笑笑,斟入杯子,呈在老爷子面前,“您尝尝,拿捏是得当了?”
老爷子瞅他眼,虎口卡杯,置于鼻下嗅闻余香,方一口轻啜慢品,不批言,却也舒展眉头,清淡笑意,呈着茶,赏雨去-
李京肆不止一次打听过姜语。
那人倒是走得干净,几月传不回一丝消息。
那日与老爷子坦白后,他便尝试过把姜语加回来。那条验证消息自然也是石沉大海的。
李京肆又叫人往她住处去过几次,就好似离家出走,直到三月中旬也不见回来过的消息。听她家阿姨口述,小姐还在国外罢。
几经周折,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人去时往柏林了,但她性子洒脱爱玩,几月至今,真在哪儿还说不定。
再之后,李京肆甚至能捱下面子上周闻景那儿,让他做个中间人问问孟仪,他还不干,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样:得罪人的事儿你就甭找我了!要让我家那个知道我给你打听,她又要躲我几天!找人很费神哒,她本来上个破班到处出差妈的就烦……
李京肆就让他闭嘴,果断要走。
两步又被周闻景强拉回沙发里,让他别着急,神秘兮兮同侍应耳语些什么。回过头,再开瓶Whisky,给李京肆杯里斟满。
周闻景笑说:“你不愿把她去处挖出来直接逮人去,就为了知道人现状怎么样?搞笑不搞笑?”
这人别无长处,就是添油加醋有一手。李京肆冷哼声:“婚没退干净,事情一大堆,把她逮回来不明不白往身边关着?这是哄人吗?你不晓得她多难哄?”
周闻景服了:“啊行行行,我不懂,难怪你俩和睦炮.友开局呢……别的不知道,三小姐那儿我就能给你透个有意思的口风。”
李京肆总算搬换副觉得他有些可取之处的脸色,转眼就看他掏部手机,神情专注一个劲在聊天群里扒拉。
“前阵子她跑香港赌场可玩带劲了,那片儿我熟悉,当时是那些个富豪、公子给组了个露天泳池的娱乐局,喊了我,我懒得应承,视频跟照片流过来我才知道姜小姐也在,我靠,那场面……”
手机展过来,他滑进第一个视频,炸开的狂嗨节奏英文歌,哄闹画面直愣愣冲击到眼前。
李京肆顿然失语。
是个夜场Party,池水滈滈,岸前小桌,遍布的光膀男人、火辣女人,那其间包括于姜语。她显然是人群视线聚焦中心,红艳浓妆一枝花,视频拍到全身,性感奔放的挂脖吊带裹胸,深蓝嵌黑的薄纱束腰长裙,开叉到大腿根部,一半裸.露,一半匿在纱裙下若隐若现。
她站小圆桌边,慵懒随性叼支细烟,大拇指摁住香槟瓶塞,上下摇晃,单手扣着瓶口倾斜,往前时,周围人避开,再松开拇指,瓶塞及酒液并齐喷射而出,融进震天响动的狂热音乐与欢呼中。
周闻景边上笑嘻嘻:“听说她还大方包揽全场酒单,靠,你女人这么带感你知道么?难怪见我都能丝毫不慌吃枪药似的。”
直到这一刻,李京肆视线都深陷其中。周闻景再轻笑声,左边划拉进一张大图,偌大现场,不尽人群拥作背景,画面中心,女人洇湿发尾滑至胸前,神色低敛,咬支烟,捏砂轮火机,护一簇幽蓝焰火,置于烟头燃起。镜头里更醒目是侧边站立个年轻男人,春风得意的笑脸,在为她搭件半身披肩。
李京肆那表情是明显一紧。好在往后翻,那个男人便没多少出镜率,但不乏有如过江之鲫的男人对她谄媚。
啪嚓一下屏幕熄灭,周闻景也是不忍他看下去自伤心灵。打击的话都不说了,几张图片足矣,一顿分手,他这边暗自神伤,另一边潇洒自得,甭提多快活。
对比之下,实在痛心疾首。
周闻景就差掐大腿按捺笑意,给他递过去支烟,贴心点燃。不多时,包厢门口传来动荡,被叫出去的侍应回来,李京肆堪堪抬眼,女人们一个接上一个进来,呈排站定,清纯,明艳,温柔,热辣……各式各样风格齐全。
李京肆冷眼转到他身上,半字不说,是以为他口口声声的从良也不过如此。谁想他一拍手,笑眯眯招手展示,喊句:那必然是给你的!既然那女人玩那么开心,你何苦委屈自己?谁离了谁不行?
李京肆更不惜得搭理他,睥睨眼神降到冰点,要把他喉咙给扼死。早该知道这人不是个靠谱的,忍着在他的场子把他攮一顿的念头,转头离开了-
茶亭一叙,终是把结果落定,消息到李东来那儿,忙不迭就去着手了退婚事宜。
依照李京肆转达的意思,只去姜家与其商谈婚事作罢,且要求其暂对外保密,关于两家订婚日期、及名誉损失,全权交由李京肆来后续处理。李东来只管拉上一头雾水机械接收结果的李沅,与其聚顿便饭,就算是临阵变卦把人得罪完了。
办好这一切,李东来第一时间就去寻了李京肆,相关文件信息都拾上,势要把事情办个妥当。
这便宜还真是让他占了去,老爷子那儿压力没有,全凭李京肆一人担下,姜家这边搞定,一桩本就悬着未定的婚,退了便退了!以小换大,他心里甭提多高兴。
而既由李京肆部分着手,必然项目如何运作下去也由他部分主张。李京肆作为最大投资加入,还以身担保重启招募投资人计划,主张将续建投资优先于项目工程的各项担保债权,走一步狠棋,打消投资人们望而却步的顾虑。
那之后李京肆也就不得不把姜语那边暂放,把当下事情先解决掉,至于那姑娘在哪里如何潇洒,权当安慰自己她尚且过得好罢。真要让他费功夫给她退婚,而她转头又开始搞上什么狗男人……他到时非得把人逮回来,个小没良心!
回到整个项目盘活计划,李京肆基本全程着手参与跟进,招募的投资人对象,他办,各方谈判,他上,会议表决,他去。说是部分接手,倒别提多用心,李东来在边缘只得算个陪跑,只是面上不说,都看在眼里,这项目要当初早落他手里,如今何等昌荣繁盛只管想象。
长达几月争斗,熬过春末,直到夏至左右的日子才将事情告一段落。
光是重整计划的草案就经他手,修改几次方才通过表决,得到法院批准,只等复工批复下来,重整这项庞大工程。如若顺利收尾,无疑是烂尾盘活百亿的惊爆项目。
二人再约酒楼,李东来换上副沾沾自喜样,算是一对一的交易将成,再没起初那般的低三下四。
对李京肆是恭谨有加,全然都不当他算个小辈。一时间,整间厅房都回荡他乐呵呵的笑声。
撸起衬衫袖,再几次与李京肆举杯:“这回啊,可算是多亏你了,实在不知怎么感谢。”
另只手向边上人招招,那人怀里是揣着份文件夹,得到示令,置放到了李京肆桌前。
李东来直指那份文件,“上头,是部分广场商户的割让合同,你给瞧瞧。”该是过于高兴,喝下不少,颧骨兴一阵红,却十分铿锵,就差凑过去跟人握手,“这项目也是小叔欠你的,就当作补偿,还希望今后,你别记挂心上。”
李京肆仿佛看见什么稀奇事。
他一字未提,李东来这般唯利是图,竟会主动让利,这份自觉心怕是十年难得一见。
李京肆未翻开细瞧,只抬指一扫,合同让他带来的人暂收下。
李东来松宽心,似了却心结,声声叹:“惭愧,当初啊,是真不该压着你……不说了,来,小叔再敬你,往后真得仰着你多关照。”
他这杯,是求着李京肆去冰释前嫌,板板正正地,连着态度压低了一寸。
李京肆笑声,捏举杯壁,由高,至低,到与他杯沿持平。令他一滞,忽而笑了,急忙一仰而尽。
李京肆小咽口酒液,作不经意状掀起眼,“说来,还有一事问小叔。”
李东来此刻兴致上来,笑意盎然:“你说,我知无不言!”
李京肆:“订婚取消这么久,那姜家三小姐是什么态度?”
李东来嘶声:“倒是不清楚……早前组局谈这事,他家三女儿也没出面。”
“那还得请您办件事。”
“什么事?”
李京肆徐徐支起半身,望向后边半开朱栊,浮进来繁盛日光,独独照明花卉纹瓷瓶那几株桃粉插花。
失神良久,复看回李东来,浅笑抬指,轻点一下在杯口,出声:“小叔不妨替我去姜家打听打听,三小姐是回来了还是……正在哪儿潇洒快活?”
第46章
姜语二月底才离开的柏林, 带着徐梦把事情收尾,再帮她订了返程机票。
新年懒得回去应付,吴清妍倒打过几次电话来。上次那么一闹, 年关前还是她头回主动联系, 多的话没讲, 就问她要不要回来过年。
姜语只说另有安排, 拒了去。
大年三十就在异国他乡度过,不过一个人睡死在公寓里,总归是节不对地方,外头也冷清。
非要有个热闹,近段期间介于徐梦各种好奇已经带她热闹完了。比如是德国较为注重的圣诞节到跨年夜,这儿习俗也相近中国的春节,午夜有漫天焰火不断,对比是驱赶年兽的寓意,这边是驱鬼, 还有摇铃、敲鼓、吹号…等等活动加入, 彻夜扰人。
柏林市还有个传统的举办在勃兰登堡门前的新年晚会, 姜语不感兴趣,徐梦可头回见, 很是激动, 拉着她就去凑热闹。
那晚的广场和大街都挤得水泄不通,舞台上瞬息万变的表演节目,下边放眼人头攒动。
徐梦硬是拉着她蹭热闹蹭到新年钟声响起,看一场壮观焰火, 之后姜语就成功在混乱人群里丢失了手提包。
索性那会儿是临时出来, 没带什么值钱东西,护照证件之类都放在公寓里, 无非丢了些现金和补妆的牌子货。徐梦难过极了,同她道歉一晚上,还要把东西赔她。姜语哭笑不得,说那又不是你偷掉的,倒过来安慰她许久。
那事过去,徐梦都抑制住个人好奇心,临到年关,姜语才带她去逛过一次街,陪她买些伴手礼给家里带去。
姜语跟她磨合得非常好,从起初在演奏厅那段日子,俩人就有种必然默契。徐梦明确懂得姜语每个神态想法,作为随行助理,面面俱到已是基本。深入了解,更是把人喜好吃食,穿衣风格都摸得透透的,让姜语都喜欢得不得了,对她也是关照有加,没少请她吃喝玩乐,临到返程,除却应结工资,还给她挑了许多贵重礼品,强要人塞下了。
姜语也是头回出门身边没个人,准备离开时,通通打发了柏林雇佣的随行,多的行李都托人寄回去。独自又回国内待一阵子,是从澳门转悠到香港,出入于各种纸醉金迷的消遣娱乐场。
也是那段时间,她再收到姜家的消息。
吴清妍给她打的电话,说是李家取消了订婚,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一趟。
姜语也不问什么原因,就笑回句:回去干什么?取消就取消了,难不成再召开个家庭会,告知一下七大姑八大姨?你没这个脸皮吧?
吴清妍又是泫然欲泣的语气,说我现在想见你都难了吗?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现在好了,婚也退了,你无牵无挂,家都不用回了……
姜语明镜似的,退了婚,她是无所谓,吴清妍那虚荣心满足不了,外边面子也挂不住,保不准喊她回去瞎折腾什么。
她也不管,电话里扬言:你要让我回去再跟李家周旋什么,甭想!
接着,潇洒几月不留下丁点消息。
她也不嫌腻,各处转悠,从南到北,把此前被无聊行程填满的日子都补回来。不光隐瞒行迹,连着国内各方事情也作封闭状。
而那之后,她几乎也是没有机会再听到关于李京肆的消息。
若要说有,那也是唯一一次——她早前收到过一则好友申请,当时只随眼扫过,滑到别的平台去。
到深夜再回公寓,独自沉静下来就搁床上翻来覆去,最终又点进那一则好友申请。有那么一刻时候,她以为会有什么留言,类似挽留,请求,亦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地劝说嘴脸。
都没有,那不过就是一则没营养的好友申请。
误点,抑或是因为她并没由着最后一次相见,他抛下那句“你若后悔”一样,再回去和他继续这糟糠关系,从而先按捺不住。
她只会更倾向于更坏的一方。这么想来,更加地烦恶,第二日就换了手机,连着卡一起换了。
在传输数据时,她还翻过一次旧手机的相册。她喜欢拍照记录各种生活画面,岸边海鸥、落日港湾、教堂前的绿树,小到甚至一顿午餐、一杯饮品,几千张的数据。以至于,那日下午她坐在咖啡厅,是翻了许久才翻到的那张照片——一朵潦草的,勾勒在男人胸肌白肤上的玫瑰线图。
这阵思考直到晚上,她被扰得辗转难眠,索性将这张照片一起传输保存了。
要让她问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很难说,记录或者纪念,不清楚。只是那一晚,她总觉得不把照片保存,她一定睡不着觉-
匆匆离开香港,姜语就开始了毫无制定计划,说走就走的随性旅游。随性到手机上粗略翻翻就能决定过几天该去哪儿。
随身带单反,只拍摄沿途照。技术还算过得去,上学那会儿专门跟摄影师学过皮毛。从取景角度,到各种风格场景的拍摄参数,半吊子专业,也够用了。
值得吐槽的是有些地方不应季去,或是赶上天气不好,都会风景踩雷,很难拍到一张在网上游览攻略时宣传出来那种氛围图。
一般她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新鲜感,跟着当地团去几个象征性的地点,打卡似的几张照片,再转去下一站。涉及地区及其广泛,有意思的是个别语言她并不通熟,交涉叫她费好大劲,不得不请当地翻译的程度,那样她反而会多待上那么几天,就为学两句蹩脚的俗话。
她只身一人,打卡景点时能看见不少结伴同游的,那时候她才会想起孟仪,拍出的照片也无一例外分享到孟仪那儿去,回回要收到一堆欲哭无泪的打工人羡慕表情包。
他们之间很久都默契地没提到过周闻景,姜语更不去多问,就像她与李京肆在一块时,她也是不希望孟仪知道,亦或者她多加地探究。孟仪是年长她的,所有道理不会不比她明白,她也用不着多说劝诫。
她们之间基本只有闲聊些清淡话题才会联系,姜语也从没和她提过家里那边传来的取消订婚的消息。她倒还奇怪了,这个消息应该早被李家公布出去人尽皆知,而直到孟仪来询问她模糊未定的订婚日期,她才恍惚了,说那婚早就取消了。
一时苦笑:“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不想说出来让我烦心才没提呢,这消息是没放出去吗?”
视频通话里,孟仪沉思抚下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姜语笑说:“那李家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婚反正是退了。”
孟仪:“保不准是缓兵之计,有些良心在。毕竟这时候公布,怎么说?被退婚了?还是取消?为什么取消?这可不是小舆论。”
姜语白眼:“我可不信,他们家早先连类似‘考察期’的鬼东西都想的出来,会是记挂我面子的?”
孟仪耸耸肩,无意脱口:“那就不知道咯,总不能是李京肆要保你名声吧?”
这话之后,两边的死寂沉默。
孟仪干咳几声,镇静撇开话题:“那什么、过了春末北京就热死了,看你在那儿冰天雪地的还挺降温。”
姜语紧裹下绒毛围巾,笑笑,“我看你那儿也挺暖和。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块儿出来?”
孟仪笑说:“过段日子吧,等我手头松快了,正好也想清闲一阵儿。”
这就算把话题揭过去。
像是扫雷遗漏,前行路上又那么恰好地不留心踩中。那三个字莫名就成了对话里不得不的避忌,变成一个不谈及不刻意便不会自主想起的人。
这是好的结果吧。姜语想-
六月末,姜语才赶着回国一趟。
听说孟仪着手拿下个大项目,累死累活几个月的成果,带着团队就是胡吃海喝,还拍了视频传给姜语。
那会儿她在返程的飞机上,第二日上午落地首都国际机场,才看见了视频消息。
她提前一天给孟仪说过回来,电话再打过去,人正好就在机场外等着。
小半年未见,孟仪很是激动,车前抱着好一阵不撒手。艳阳高照,热得不行,姜语才受不了把人推开,玩笑说再抱闷一身汗就该跟她一块儿换衣服去。
孟仪开车送姜语回到小别墅,路上几句闲聊旅行见闻,约约中午去哪个饭馆。
到地方,孟仪就坐楼下客厅等。阿姨才把姜语的行李弄上楼,刚下来,姜语再吩咐做些孟仪爱吃的甜品饮料招待,只身上楼去了。
之前寄回来的行李都让阿姨该收拾都收拾了,余下不知道放的都堆置在姜语房间,连同刚送上来的行李箱。
姜语懒得捯饬,打算回头跟阿姨说一声。进衣帽间转悠一圈,挑套休闲装,冲了个澡,换下衣服出来。
到房间的小客厅,连着阳台,姜语偏头瞧见紧闭玻璃门,还暗叹阿姨忘了打开通风,踱步过去抚开,侧眼看见什么,哑然怔住。
阿姨是准备帮姜语收拾带回行李上的楼,跨进客厅,只瞧见一面僵立背影,试探叫两声也不应。困解着到她身旁,在她视线所及的阳台角落瞧见一只青釉瓷古董花瓶,盛着历经累月精心照料,过分繁盛绽开的朱丽叶玫瑰,浇灌在艳阳下,微微在迎风摇曳。
姜语定定问句:“这是哪儿来的?”
阿姨反射弧蛮长,“噢!之前来过那位先生他送来的,就前两天的事呢,说是刚开花就送过来了,还让我好生照料。”
她偏要问上一句。
分明见着这样式的玫瑰就清楚了一二。
心里霎然是揪作了一团,姜语默声走进去,到盆栽前停步,缓身蹲下,就这样一眨不眨盯着几乎开得爆盆的玫瑰花。
相近落日的颜色,好生漂亮。
“那先生来过那么两回,第一回送了束跟这盆同样的花来,叫我收下,可没过几天就蔫儿了!我就只好扔咯,前几天吧,又送了这么一盆花来,听说您没回来,叫我收着好生照顾,让您回来能看见就好。您不再这段时间还真有挺多怪事儿,总有人来门前问您下落……”
耳边声音渐渐消弭下去,阿姨见她总呆着是不愿回神模样,不多话了转身回房间收拾衣服去。
而她深深地、木然地将脸埋下去了。
听见夏蝉嘶哑长鸣,灼日烧在肌肤上,闷躁风浪涌进鼻腔里,发涩,干哑,窒塞。
她总沉溺于消遣奔波,沿路风景万千,少能见到这些停留原地的东西。
所以不想起,所以作忘记。
哪一时恍悟。
那些滞留不前的,还仍揪在一处,随时叫她惊醒。
这姿势要将姜语折磨得腿麻,是被一阵要命酸痛唤回现实,她撑着一边窗沿才站起来,头晕目眩,双目刺在灿光里睁不开。
终于缓过来劲,紧绷一身气力,沉沉松懈。跨步进客厅,到近房门口的位置,喊了声屋里动作的阿姨。
待人抬眼,她视线转转,意指阳台。
麻木地再轻叹一声,说,差人送回去吧。
就跟上回那束花一样。
第47章
姜语回国也有明确告知姜家, 只是人没过去,礼送了一堆。
取消订婚是在年初,几月过去, 姜家也算消停, 没原来那一阵电话打得频繁。
她却还是不愿回去, 避免再听到什么唠叨。听话顺从二十年, 怕也只有这段日子豁出去所有地叛逆一回。
之后几天,一半瘫着,一半复健乐谱。
没多久,姜语再回了趟香港。
几月之前的事吧,她在泳池派对结识位知名港星,大家喊他阿升。她不追星,偶尔刷刷影片,第一眼见那男人眼熟,印象里看过他主演的某部喜剧片, 搭话时便没拒绝, 从电影角色聊到圈内八卦。
不止一次, 他邀请姜语有时间再聚,那会儿姜语各地周游去了, 次次以理回绝。
正好这段时间回来, 他来邀请的又是晚宴奏演,这才没驳面子,应了下来。
出门时,晴天已然覆起阴云, 将到晚宴场, 那天公果真不作美,掀阵暴雨如注。
七八点模样, 她到达算晚,一进厅内已是觥筹交错场景。
欧式殿堂格调装潢,对排图腾石柱,两边长桌,哑光质地的黑餐布,一顺排的巨大的水晶吊灯辉映,美食佳酿,名人荟萃。
餐席侧边空出表演区,两个西方面孔的小提琴手卖力渲染气氛,就坐在一架空置的黑亮色立式钢琴边上。
厅内人先注意到姜语进来,阿升后才赶过去,他穿得随性,藏蓝色衬衣裤,经典的港风鲻鱼头发型,瘦得较匀称,身量只比她高一些,今日她穿高跟,便都能与其持平。
阿升与她套几句场面,说给她留过位置,照合同细则演出两曲就下来,怎么说也当是贵客。
早料到今日有雨,姜语没换多么夸张的表演礼裙,修凹身材曲线的绸质开叉吊带鱼尾裙,黑钻细闪,简单一根黑簪低盘长发,明艳大方。她就往那一坐,满座宾客侧目,背对着的都要把脖子扭了。
姜语与搭曲的小提琴手简单交涉过合奏的西方古典曲目,他们没有排演过,关于配合只管临时表现与默契契合。
不过那两个西方人能力甚佳,配合之下谁也没掉链子。从曲生到曲落,整个晚宴场没有半丝除却曲子之外的声音,层层隔窗外,雨声落得忽近忽远,化在音符里,只余一曲接一曲完毕之后贯彻厅内的轰动掌声。
入座之后,此起彼伏的夸赞声浪不断,姜语刻意没喝多少酒,而盛情难却,结束之后,得了个半醉半醒。
差不多人走了一些,姜语才随后离场。几步晃悠,高跟鞋更让她失衡,差些没忍住性子给脱了。
倒叫她意外,阿升跟出来了,到门前有意搀扶送她。作为晚宴东家,还没散场就离开,于礼不合,姜语这样劝了他。他摇头笑说没事,就把她送到停车处。
撑柄灰伞,微向她斜,阿升起初还是抓着她臂膀稳她重心,若不是她踉跄下让他扶腰站稳,怕就一直保持原来那适当距离了。
他轻掐她腰际,懊悔笑说:“早知道我该挡给你着点,他们开的酒度数都挺高,特别是女孩子,没几杯就受不了的。”
姜语只管摇头摆手,风浪携雨,吹打得酒精一阵作祟,烧脑,吐几个字都成虚声。
从宴厅门口,到院中停车处不过三分钟距离,需得绕过靠近院门一段路。
姜语保持低头动作,提起裙身,视野里骤然挡一道影,下意识想绕开,阿升却护着她一顿,让俩人都停步。
略略扫眼那抹长身,迷茫视线里闪过一只金狮头伞柄,她开口要疑问他为何不走,猛然意识到什么,蹭一下脸转过去。
撑那柄黑伞的男人孤身屹立,黑衬衫,袖口捞至肘窝,前襟随性开扣两颗,却仍在气质里透一丝不苟。
他站在倾盆雨下,浮光掠影中,伞落下阴影罩住半边神色。
暴雨砸落在任何角落。
身后宾客陆续从宴会离场,混杂谈论阵声。
远而清越的,小提琴手不知疲倦拉着咏叹调的小曲。
而她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眼睛,黑沉,深暗,带阵暴雨狂风将她席卷地残片不留。
便是连呼吸也静止,时间滞留这一刻,似如昨日初识。酒精在胃里翻涌,直冲大脑,她更似觉是梦中冲破的泡影。
她听见模糊的,阿升的恭谨询问,他叫出那一声李先生。
如梦惊醒,她竟条件反射至后两步,淋去半身,又见李京肆向前,一步就将她拉着,趔趄进另一柄伞下,再被卷进怀中。
现实触感的巨浪将她拍打回岸边。
她不止一次推演过,毫不怀疑他们会再见的,起初她觉得早晚嫁进李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起码恭维,自欺欺一辈子,后来她觉得是偶然概率,在这绕不开的四九城里,茫茫人海里漠然地相望一眼足够。
却绝不是这般场景。
李京肆没给半字解释,只是见着阿升那副面孔,多打量几番,和记忆里哪张照片对上,哼笑声,揽着人转身走。
大脑宕机,满目空白,姜语听见心跳猛蹿,那么机械僵硬地接收到一切,由着李京肆拉过她,一言不发地步向院门之外。像断了线风筝,无措地由着风吹漫天胡乱翩飞。
这场面发生地太过自然,恍惚之间,如闪晴天霹雳,姜语才想起来要推开他,几下挣动无果,反被他斥责:“你是要出去淋雨?”
他还有些不悦嗔怒。
姜语不受控制地没听从大脑继续动弹,停步在那辆她退回去的Rolls-Royce轿车前,他拉开后车门,她不愿进,他就上手抱,强制令她坐他腿上。
车门再关起,只剩密塞的,滚热的车内气息,将她胸口堵地发慌。
辛苦就编织出句:“……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觉得呢?”他声音暗哑,称那副冷冰冰的臭脸,带几份余怒。
姜语后背推抵上冰凉的中央控制扶手,看见他晦暗神情,训斥语气:“你倒是喝醉了什么都敢,刚才那男人抓你腰上去了没感觉?还是说你们本来就是那种关系?”
那些问句如潮水涌进大脑里来,姜语连清晰分辨的意识都没,迟迟只怒句:“为什么……又来找我?李京肆,你这张嘴是生来出尔反尔的?”
许久未见,他其实有很多想聊、想问的,真见到人,话不自觉就堵进喉口。
这姑娘一如既往的逆骨样,叫人无从开口。
“你与李五的订婚取消了。”他答非所问出这么句话。
看见姜语似是愣了下,随后轻笑,斜脸瞧他,醉意在她颊侧浮一层薄红,“我知道。”
“是我做的你也知道?”
她又是一愣,这会更久,慢慢地,弯下眉眼,垂睫,倏地上望时,眼里有怨,涩,唯独没有他预想的惊喜。
她笑说:“我明白了。”
是觉得这样她就无所顾忌。
是觉得这样他们仍可以继续苟且。
不惜断了她这桩婚,就为满足自己的玩乐心。
窗外那雨仿佛不曾格挡,一滴一滴狠砸进来,她觉得窒息,更强烈而仓皇地想逃避,远离。
她越后退,退无可退,他就更向前,轻柔来摩挲她肩头,额头抵上她,那眼睛里的温度也柔几分,用她熟悉的那道轻哄语气:“我在跟你低头,求你回来,好吗?”
他很平静,平静地容易叫人错信。
在万丈深崖上造一座木板索桥,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只等哪一步踩空,粉身碎骨。
姜语嗤笑声,后仰,躲开他的相抵,牴牾语气:“不好。”
那长臂便绕过她,探向身后的中央控制,从前边介于前后座的分割处,渐渐地,磨砂挡板升起,糊层雾面,全然隔绝两边。
他视线仍盯注在她脸上,似盯着到手猎物,从那双预感不安的眼,至于那两瓣艳红唇间。
很久她才听见那一声耐心又隐隐急迫的声音:“那接吻,好不好?”
她一下呼吸更重。
而这回他不要她的回答了,压覆那股隐泛洇湿的潮热气息,粗喘断断续续堵进喉间。
肆虐暴雨重重拍溅隔窗,呼应着满盈粘稠的勾缠水声漫延。姜语脑子在一瞬炸开,破开的皮球似的,唇齿间只渗出难耐细哼。
突然有那么一刻如此恶心地,唾弃自己。
分明无比想着推拒,又被送回到那处悬崖,毫无理智地,由着本能跳下去。
她宁可觉得自己是疯了也不愿接受在清醒地回到这里,回到原点。
卒然一滴泪,从她憋愤的眼眶夺出,滑在他颊边,制止住这场兴起的浪潮。
他霎时失神,退出那片濡湿,指腹擦过颊侧莹泪,“怎么还哭了?”他看着她,“我从没见过你哭,要跟我分开那时也没有。”
被他肆意勾缠过的软舌酸麻,姜语无声凊恧瞪他,重甸甸的意识,将沉不沉。疲惫地顺着气力松散,倚进温热中,被他大手拥护住。
那时刻分辨反应能力都奇差,就只是无由兴起了闷嘲。想说话,说很多话,甚至想发阵脾气,张张口,她听不见自己任何声音。
累……累到骨子里,不想动弹,躺在平静的方寸之地就死去。
李京肆就那么安静地环着她,低眸,瞧她不愿讲话的样子,就开始盯着她看,要把几月的份都看回来。实在太久、太久都没有如此之近地见到过这张脸,依旧的瓷白,明艳,漂亮到不真切。
她什么时候已经把头发卷回自己爱的大波浪,打听到她今日是来此演出的,却也没拉直。从三月回香港那会儿就卷了吧?李京肆记得从周闻景那儿见到的照片,那是一个风光耀眼。老实说那时比起堵闷,他或许更难过,她可能将他视作与她此前络绎不绝的“前任”般,洒脱放下,毫不留恋,转身就融进更大的情场。
那样想想,他就想立刻把她逮回到身边,像他说过那样关着都好。但转念就觉得不对,那方式不是她喜欢的,只得又烦又气,他真的拿这个骂不得逼不得的硬骨头没办法,早被折腾得没脾气。
暴雨砸落,车水马龙,熙攘人海,统统虚化作背景,这一处过分静谧。那氛围很催人眠,尤其是姜语本就瘫软一团,迷迷瞪瞪地,抽去大半意识。
涣散之际,她若有若无的意识感觉额头一下迅速吻过的热温,听见道沉音,像旧时代的胶片磁条,黏黏糊糊,朦胧不清,直至昏沉过去,也没分得清。
晦暗雨幕,街景闪烁,倒映在他脸上。
他那样可惜地叹着——
“那盆花你果然送回来了。”
“若不是送去时你不在,我倒挺想再捎句话。”
窗台的玫瑰开了。
你什么时候会来?
第48章
深夜, 雨渐小,偶然几阵闷雷闪电。
轿车开进中环干诺道,停至文华东方酒店。
李京肆将人横抱下车, 身后有人撑伞, 酒店几名侍应生出来接待, 再有泊车员接后将他们几辆车停去泊车点。
穿过大厅, 上电梯,沿着木色黑沉基调的走廊往里到尽头的套房。姜语在半途微微醒就不老实了,偏想下来,李京肆却桎得更紧,没撒手意思,叫她动弹得高跟鞋也晃掉,两只白里透红的赤脚还在瞎晃。
临到门前,侍应站前头开门,她在后边哼哼折腾都让听了去。人家明显些微尴尬, 开门之后, 听着李京肆又交代什么, 匆匆几句话术就离开了。
李京肆面色不改,垂眸瞧眼她, “抓稳我脖子。”
她不听。
“想摔还是听话?”
她继续争斗, 饶有番有本事你就把我扔下去的架势。
李京肆也是耐心,她不愿动他也不动,甚至不多劝一句,反正精气神好得很, 就在这儿站着跟她耗, 眼睛还片刻不眨地盯着她,灼热地要将她洞穿。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干耗不下去, 脑子一糊,不情不愿地撒开环胸手势,才绕上他脖颈,蓦然感觉膝窝力道收紧,而至于她后背另只手骤松,吓得她条件反射急忙紧揽。
茫乎中听见这人似有若无轻笑声,倚着这个姿势,弯腰,微屈膝,淡定往地上勾起那双黑面红底高跟,那么单手支起,她实在怕摔也就不敢折腾。
两步跨进门,后脚轻踢,门啪嗒声闭锁紧,到软皮深棕沙发前,高跟被他掼一边,将她轻放上去,她马上就挪坐最边处,就是明晃晃要远离他。
李京肆不知该笑该气,开始解衬衫黑扣,以上傲视向下,“在这儿乖乖待着,饿了桌上有甜品,喝几口茶醒醒也行,等你衣服送上来。”
姜语只当听一团浆糊,见他往边上绕,大概去了浴室那边。
等了片刻,空房俱寂,姜语方踉跄着去客厅桌边,略过几盘甜品,斟满杯普洱茶一口闷。她不爱喝这些,从来也搞不懂那老男人怎么爱喝,浓郁茶香到她嘴里只余苦涩,口腔里那股回味更叫她表情夸张,呛红了脸,又去边上灌半杯水清去涩味。
试毒似的来回几番,好容易缓过些酒精,眼一瞟,见到李京肆随手扔在沙发前桌的烟盒火机。
那款对比她平日的显然浓烈刺激些,渗过肺,如火热灼。那么赤着脚,姜语顺风向径直到阳台,藤编椅上戗坐会儿,烟过一半,起身,扒到护栏边。
小雨卷着微风,溅满身湿意,她入神地俯瞰那片陷入雨夜的维多利亚港,飘着几只孤零零的游艇船只,莹莹光景,雨声窸窣,满目繁华落尽深蓝海港,水流泛泛潾潾。
哪一时她听见了背后开关门响与谈话声,接着有阵脚步声渐近,始终没回过头,燃尽的烟被男人扯过小臂时,抖落地上。
姜语仍然低头,懒得瞧他。她觉得他的耐心一定会被她耗光,赌气般在等那刻,却只听见他贯常轻柔哄说地开口:“送衣服的按门铃也听不见?跑到这里,刚才没淋够?”
姜语已经足够反应了,甚至还算清醒,时间耗去大半酒精效用,她只是沉默地推开他,往里走进去,他随后跟来,带上阳台的玻璃门。
隔两步距离停下,她背对他,精心盘好的发微乱,额前散落几缕,方才站许久,浮了密集的,小如砂粒的雨珠。
周遭静地呼吸可闻。
她不知如何将后续进行下去时,他开口说话:“衣服脱了放管家柜下层的托盘里就行,在你侧边。”
姜语却没由话侧眼,这样与他僵持,没两秒,低声笑出来。
李京肆歪了头,试图猜透她用意。
等来她转身,见到那张覆满嘲讽的笑脸,一步,两步,近挨至方寸余地,她垂眸,赏他滚动喉间,深v睡袍间若隐若现的凹陷胸肌。
“你做到这个地步,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吗?”尖酸刻薄地,从她嘴里一字字吐露,再笑声,抬眼看他,质问:“没操够吗?除了我,别人都不好玩?那这么久,你是不是该饿坏了?”
她脸变得太快,好比窗外那阵雨,前一刻尚且静默,此时又震声闷雷,轰着暴雨侵袭。
乃至他没回神思考到以什么表情亦或言语来回答,又听见她似活在梦中,飘忽而极具讽刺的声音:“没关系,你来。”她倾身蹭前,隔层衣料,半湿贴覆,“反正我搞那么多人,不差你一个。也当多谢你了,帮我解决掉婚姻这桩麻烦事。 ”
落音那会儿,他心跳狠震慢半拍。
似为她断这桩婚,只是让她更放开玩。
他要气炸了。
偏偏不愿对她吼,眼底的晦涩暗沉,染指愤懑,“这样。”他也笑,不清意味,眼神就要将她扼死,“这半年,你还搞过多少?”
姜语退后小步,拉开这段紧密空间,看着他,笑笑说:“太多了,数不清。”
肉眼可见他脸部肌肉隐动,齿关也在那时紧咬,面部神态绷紧,比方才质问要更迫压几分地过来,狠掐腰肢,步步往后推,直到退无可退地让她抵上桌沿,茶具震得晃荡。
重声就扯出四字:“你好样的。”
不知是不是还没醒酒,姜语有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冲动,无法憋着自己沉默,被动又自弃地接受这一切。
也不管他如何想,她就那么破罐破摔地告诉他,你和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没什么不同,费尽心思图个床上爽,她今儿高兴,她赏他的。
又似自欺欺地告诉自己,她之于他是这样,他之于她又有什么好不同的?把她那颗不安跳动的心脏搬进这场只有欲.爱纠葛的关系面前才最搞笑。
理智几欲崩裂的零界点,余光里她瞥见热茶打翻,碎在地上,响声刺耳,精致摆盘的甜品也推下去,空荡长桌,她是唯一的餐品。
燥热,湿濡一片,她瞬间蒸融进氤氲里。
舌尖在描摹她的耳廓,夹咬,听见她疼叫,他就掌她下颌吻来吻,与车上那时无二区别,要叫人窒息的肆虐。
猛烈碰撞让四脚支桌不堪重负着晃,幅度越大,仿佛下一秒就断裂,崩塌凹陷。
毫不怜惜地粗暴行径,姜语想笑,李京肆居然会因此激怒。她不由地只去想地更卑劣,这人是不是真将她视作笼子里的金丝雀,不给乱飞,整日只卖个笑脸给他逗趣?
想到这她就越是想变本加厉地惹躁他。于迷乱之中,在腿间瞧见他蹙眉不松的脸,恶劣地笑:“你不会是这段时间都没找别人吧?那技术退步得有点烂喔,还不如我前两天那……呃啊?!”
全须全尾的没入深渊。
后话连着一块儿淹进去,剩一声高一声的惊呼。
想求饶,到嘴边死都要咽回去,就撑把硬骨头跟他耗,他就发了狠地要她出这个声,一路咬上她唇,狭眯着眼,似威胁,警告,就那么骨碌碌,明晃晃地,看她要硬气到几时。
眼睛泛阵模糊,憋疼出来的莹光,欲坠不坠。
像场冗长无边的默剧,是在哪时明白过来有多荒诞的,姜语不记得,已经晚了许多。
她就只是更深地,更深地自我斥问,矛盾交织着,泪就滑下去。而他又那样哄着,叫着她名字,抹净她眼角,他就问啊,怎么又哭呢,觉得疼不会说吗?你留一张嘴,只是用来堵我气的?
到后来,姜语实在昏沉,不堪其烦,不知道几次对他说出那句:“不要在里面……”
他每次只作耳旁风,不答,更大力劲要她喊叫。
这回,她听见他笑,“怕什么?有了就生下来,我养。”他说:“我娶你好不好?连着你一块儿养。”
那两句闷而模糊的,她尽可能辨别出来,传输进思维里的话,只叫她听得更觉好笑。
兴奋时张口就来的调情吗?
一点儿也没有情调。
后半程,她在神经完全涣散的边缘,连喊声都显得无力,除却一浪更甚一浪的潮,再感受不到任何。
某一时似乎有片刻停下,他从身后,紧密无间地拥她入怀,脸蹭在她颈肩,沉哑声线,似晨曦梦醒,嗓间浑然而成的那股慵散:“不长也不算短的半年吧,你走得还真算潇洒。我不止一次去打听过你,又跟你的圈子混不到一块儿去,只等着人口述,挺费劲。倒是有阵儿上周闻景那儿,我在视频跟照片里见到你,你过得比我想得洒脱……”
那声音实在含混难辨,姜语仅是潜意识蜷缩下身子,深陷进暖怀。
“我倒常会站在你家门前,绕半个内环就为在那路过,听上去是件极愚笨的行径,好吧它也确实是,渐渐又不见你回来,在院门外抽支烟就离开。那段时间我常驻在北京,为断去你与李五的婚事,接了桩费神费力的亏本生意……也不能说亏本,于我而言那自然是值的。”
雨浪澎湃,狂风,雷阵,连同叮咛喃语都溺于迢递的虚无中。
“可你又说你情人不断,多么自得快活,你是非要往我心上戳……记得很早之前你总会问我,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那时我并不觉得自己缺什么是要在你这讨的。现在我想要了,我想你剖出一颗真心,你倒是能给?”
意识沉地,她总觉随时就要昏死,而听到那一些不太清晰的话,又几番挣扎都想睁开眼——没用,连动弹也是希冀。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伶俜飘在海浪上一只帆船,由浪推起,由浪推翻,寻不到实感。
介于清醒与糊涂间,沉溺深海里。
第49章
晨时, 一夜喧嚣后,雨滴霏霏,乍亮天光蒙层云雾, 不见乌云。
姜语上阳台边待了会儿, 海港呈一面洗净后的靛蓝, 几只游艇航行, 风浪习习,空气中滚动一股炎夏雨后的潮热。
客厅桌上摆置好几份早餐茶点,她扫过眼,转身进卫生间洗漱。
礼裙洗理干净再送回了管家柜,姜语拿出来,拉上落地窗帘,在客厅就脱了睡袍,将长裙套回身上。
印象里李京肆常是第二天就忙得不见人影,今日却不同, 早早出门, 这时将近午餐, 又倒回来一趟。
听见门啪嗒拉开。
姜语理好裙下摆,桌上握起那只簪子, 背对门口, 卷绕起长发,随意盘上,有些松,几缕碎发还没理到, 却多生股随性慵懒。
温热气息从后背裹袭, 长臂轻松就绕过纤细腰肢,轻而易举环抱, 下巴抵在她肩头,说话时,跟着热息涌进耳畔:“才醒吗?桌上东西也没吃。”
姜语漠然挣开他,转去桌边,倒杯清水,灌下两口,斜眼睨他,轻嘲:“又回来做什么?看我有没有被.干死在床上?”
他昨晚气头上没留情,裙子裹不住的锁骨,后背,大腿,东一块咬痕西一块吻痕。李京肆将她从头打量至尾,似是为自己的战果笑了声。
“变态。”她是真在骂他,半点调情意思没有。
不妨碍他自动略过语气,笑问:“中午想吃什么?”
姜语转头去沙发置放的包里翻出墨镜,素颜穿身隆重礼裙,实在奇怪。挽上包,侧头单手戴起墨镜,添了些类似攻击性的气质。
微仰颌,对李京肆说:“法餐。”-
位于酒店二十五层的Pierre餐厅。
巨大玻璃窗框一幕维港海景,白餐布,深色椅,摆一束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姜语无心点餐,李京肆便叫了主厨自主搭配。
上过一些开胃小食,再到正餐,搭配餐品中包含极具东南亚特色的几小蝶法餐甜品,吉拉多生蚝、菜蔬鲷鱼、浇汁牛肉……
姜语有一搭没一搭吃得不专心,时不时要看向远窗外,回了昨晚司机发给她的消息,说是宴厅的人提醒她早走了,便把车开回了酒店住处。
末尾问她行程安排,及何时返回。
她回说过两天。
“打算什么时候走?”
姜语肩膀一震,惊到模样,李京肆也是奇怪,置着食叉凝视她。
恰好撞上话题,姜语作淡然样息屏手机,眨两下眼,扒拉餐食,“我玩腻了自然走。”
他便点头,低头继续吃,不经意态,迅速掀眼扫她又垂下,“玩腻什么?昨晚送你出来那个?”
姜语闻言一顿,昨夜半醉半醒的仅存记忆倒涌,他竟早误以为。
而此刻,他们又算个什么?
无非她醉酒后一场胡闹。
她也不想作什么多余辩解,“跟你关系不大吧。要按你想的那样……”她定身抬眼与他视线交汇一处,“你跟他有什么区别?”
李京肆滞愣,似在思考她这句话是将他们置于怎样一杆秤上。沉默会儿,却是笑了,“现在不执着一对一了?你跟着他,还愿意跟我滚上床?”
“是上桌。我后背印痕都没消。”
“我的错,下回换床上。”
他接话像早演练过似的顺畅。
姜语却极厌恶他这幅胜券在握的做派,心底头白眼不够,她要嘲到他面前去,即使“高”昏了还能波澜不惊槽句:“技术太差,我不如老实回去一对一。”
李京肆撩起眼,讽笑她:“你还更喜欢那个文弱细杆子?”
“……”
妈的,让他反将一军。
瞧她明显见呆,李京肆嗤笑声,“技术好在哪里?”慢条斯理叉块嫩牛肉,送进嘴边一滞,“舔吗?”再若无其事吃进去。
“李京肆。”姜语瞬间没了笑脸,下意识往几桌分散的,坐着客人的餐桌迅速扫过,瞋视他。
他仍岿然不动,光天化日,一字不避说出那种话,还能泰然着咀嚼食物。散漫掀眼,平静到仿佛随口什么闲谈扯皮:“不觉得我也不错?”
那眼神是要将她带回至昨夜的难言靡乱中去,以审视、质疑的态度,问她,你确定我不够好?
这空起的旖旎气氛叫人很难接话下去。
姜语哑然,嘴皮子再利也节节败退,论脸皮,她当真厚不过。半晌气不出情绪,咽口吃食都觉怪怪的,斥骂他:“神经。”
再听到他有心笑声,姜语更由衷佩服他自始至终这一副游刃有余的自得,对比之下,她反更像受尽拿捏,一时不知该愤其恶劣还是愤己不争。
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杂乱无章的,丝丝缕缕的多余情感,他的确是个近乎完美的床伴。
而在她这儿早没了那前提。
姜语默不作声地专注在吃食上,克制着余光也不去瞧他。
她会走。
也一定要走。
“下午有什么安排?”
听见他再出声,姜语也没抬头,固定式地回话:“没有。”
李京肆说:“我下午抽不开身,附近有购物中心,没事的话,我调两个人陪你去逛逛。”
姜语笑了,凌厉眼神睨他:“看着我?”
李京肆无奈笑说:“给你买单。”
姜语最收不起这些唬人的甜话,“用不着。你和你的人都离我远些最好。”
“一定要这么抵触?”李京肆看着她,纹丝不动,似势要得到她一个答案。
姜语垂眼继续吃,不为所动抿口香槟。
“晚上你还会在吗?”
酒液口感细腻,且适宜这个季节的清爽,涌进喉间,她却顿觉一股涩,捏放下香槟笛时的动作也不易察觉地慢顿。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地细想。
那话太像在请求。
太像那么虔诚地在问——
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暂时也好。
至少今夜。
她不得不去用好长一阵沉默挥散那些空洞的想法。转脸轻笑,看着他,维持一面淡然:“你希望得到什么承诺吗?”
李京肆抿起唇,似在铨量她这句话,还是将要接上的言语。
情绪稳定得不由让姜语代入,如若他是昨夜那一片海港,便是再大的风暴骤雨也震不起他丝毫波澜。
他静然谛视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态异动,最后俨然只得到这一面“不作为”“无所谓”的轻浮表象。
也只是笑了笑,心态放平了说:“兑现不了也没关系,我乐意听些假话。”
“……”
那时她确然有片刻抑制不住的心率异常。
李京肆始终是没变的,永远在搬起名利场那一套措置裕如,起初作得好一副深情表象叫她清醒沦陷,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哄她再下深崖。
姜语将脸低回,不言只字,且这时候再说一个字都显得欲拒还迎。
若昨夜是酒劲上头借口过去,可如今她清醒着。她不该这样不够果断,从昨夜开始就不该。
到午餐后半程,李京肆接连通过两个公务电话,然而在对话收尾时,总会去看向姜语。
姜语能懂那眼神的意思。
他或许马上要走。
但是他想等等她。
即使不能陪伴,他想等来她接下去的安排。
姜语偏不依他,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耗,不比他难耽误,吃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常吃两口不是看风景去就是刷会儿手机。
他一定能瞧得出这份有意的僵持。
似终于妥协,起了身,对姜语说:“还想吃什么就加单,至少在酒店的消费,挂我账上。”
如她所愿地,不管她想逛哪儿去了。
也猜到她不愿回话,李京肆说完话就自觉离开-
姜语走人,也是在他后脚的事。
电话打给过司机,她的车开来酒店楼下,片刻不留回了她原先订住的洲际酒店。
姜语倒腾着换下礼裙,上水疗美容中心那儿走过一遭,到五点左右,趁饭点在晚餐台简单吃过。
另点了些酒,回套房阳台,习惯扒护栏边,小酌两口,眺望海港。选的这款威士忌没有特别的刺激性,入口顺滑,带有浓郁的果木香,层次分明,从甜调,到些淡淡的咖啡味。
配一幕夜景,显有情调。
雨停了半日,夜风微凉,吹得人思绪空茫。
天色将暗不暗,糊层厚重雾霭,朦朦又似清晨初醒,有飞鸟穿行,溺入高屋崇楼。
渐渐夜深,景光却越亮,星星点点,阑珊灯火。
站乏了,她就躺阳台椅上去。
意外阿升还给她发过信息,几分钟前,粗略一串繁体字,是在感谢她昨夜赏面,尾话也不期然而然地绕不开接她离开的李京肆。
姜语略过那句话,只回说客气,体验感也不错之类客套话。
没想到阿升会依依不饶:【真想不到你与李先生熟習,希望以後能有機會請二位一同賞臉聚會(笑脸emoji)】
姜语下意识是在聊天框编打一排“我与他不熟”便又迅速撤销。瞧着聊天页一时半刻飘神,摁息了屏,闭目,仰向迢迢夜空。
从重逢开始就泛在她心间紧追不舍的,难以形容的心情,纵然什么也不想,也将人裹挟得密不透风。
想躲开,又被自己困于一隅,静然承受。
也在这时候,姜语突然是联想起了什么,播了个电话出去。
躺在椅上打了会儿眯,等门铃响了,姜语起身过去,接过叫人送来的东西,半字回应没有。
开关门后,姜语停步在客厅桌前,拆了袋子、药盒,拨出两粒,倒杯水,就着一起仰尽。
麻木地再走回阳台,躺回椅子里,几乎是累瘫倒下去的。
闭上眼,沉沉得,将睡过去时,姜语惊醒睁眼,捞起盖在腹部的手机,信息编辑给了司机。
她说,明早就走。
只当白送他一场风花雪月。
第50章
回到北京, 姜语有一阵子消遣。
捱到七月中旬,赶着了孟仪生日,托人在香港佳士得两千万拍了件青花大盘运回来, 让她喜欢的不得了。
起初姜语还不理解, 寻常女人爱不释手的珠宝首饰在她这均不入眼, 偏偏看上些大脸盘子古玩瓷器, 家里那小藏品库尽是这些,姜语有幸逛过,打造得跟文物博物馆似的。
空出在孟仪生日前一周,姜语带她飞了趟巴黎潇洒。从知名艺术展到当季大秀,主要出入些名人晚宴、慈善拍卖、购物大厦、奢靡娱乐场,或走访景点,或吃遍小街,整日闲不下来。
孟仪在同行中比姜语还喜欢拍照记录,一天至少几十百张, 餐点时两人就坐一块儿边吃边翻看, 能留下的之后都叫人拿去稍微修图。
餐后又去巴黎街头走走逛逛, 半道看见漂亮背景又要停下来。孟仪喜欢,姜语就充当摄像师, 举着单反站一个绝佳角度, 下蹲姿势,将画面固定好位置。
她跟姜语穿的同款蓝白搭休闲装,棒球帽,与场景丝毫不违和。在暮云洗涤的巴洛克建筑风的教堂前, 相机定格白鸽至她脚边翩飞那一刻。
复古胶片质感, 孟仪直呼美疯,都用不着修图, 叫姜语一会儿回去就导给她。
一周游的最后两天,二人下榻在大清真寺附近的Villa Panthéon别墅,到达时已然不早,简单整顿过后便睡了。
第二日起个大早,姜语先到孟仪前一天向她强烈推荐的早餐厅,各点两份羊角面包、培根吐司、早餐咖啡,额外又给孟仪加了份甜酒蛋糕,四色马卡龙。
吃食上齐,孟仪后才赶来,叹着想不到平日里上班早出晚归,出来玩乐也是一样的模式,不过总归是放松的。
用过早餐,二人驱车到达,正好是开放时间,这个点几乎没什么人。
清真寺外观主走穆德哈尔风,突出为标志性建筑的宣礼塔则是西班牙摩尔风,塔身嵌一层印花接上白色尖塔,与巴黎多数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进入寺院内,马蹄形的拱门围起四四方方的大理石露天庭院,马赛克花砖铺画墙壁,她们被带着从拱门划分的走廊间穿行,耳边灌输这座清真寺的悠久历史。
依次走过神学院、祷告室、图书室、随处可见的花式窗格,逛去前院花园,这时候在那里取景很不错,青砖小道,沿途遍布花卉灌木丛和棕榈树,上午阳光也好。
孟仪拉着姜语拍了一组九宫格,当天就发了朋友圈,她几乎每天都会发,场景从不重样,过会儿总会再拉姜语讨论,谁谁谁留的评论非常好笑,还有来过的朋友推荐的哪个值得去的地方。
离开大清真寺,又去咖啡厅坐了会儿,姜语全程陪同,等她再查询到什么玩乐地方,下午继续。
最后一日,嗨到晚上十点才累回别墅。
外头跑一天出了不少汗,姜语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冲个凉,擦着湿发出来。
客厅里,孟仪叫人送了些夜宵上来,一边吐槽夜食无味,一边吃得很香。姜语用干发帽卷好,过去捞了块儿松饼,靠沙发上。
孟仪平常就爱看各类悬疑影片,沙发桌前支着的电脑里还在播放她才追几集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型谋杀剧场》,还是前几天去打卡餐厅时,对桌一个法国人的下饭剧,孟仪伸长脖子探眼过去看入迷了,看到人家都准备离开,才踟蹰着过去问了剧名。姜语笑了她好一阵。
之后偶尔吃饭和每晚催眠,都拿出来看看,看得很是入迷,常常吃得极慢、根本睡不着,今日情况还是少见,姜语坐边上好一会儿,她就那么任由电脑里放,东西也不吃,就在手机里打字回复。
没刻意避着姜语,就瞟了两眼过去,确定了对象是周闻景。
忽而开口:“去洗澡啊?”
孟仪惊得耸肩,一直没意识到姜语坐旁边还是聊得专心,突然被吓到,那刻下意识摁灭了屏幕,甚至最后一条还没发出去,干笑两声,后知后觉地挠头起身:“……噢噢、好!我叫的夜宵,你随便吃点昂。”
她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就记得拿了手机,电脑也没关,剧集继续放。
姜语叹声,替她关了。
东西没吃多少,姜语吹干头发就回了卧室,开夜灯,靠着高枕坐床头,刷些娱乐帖子。
过会儿,孟仪洗完澡回来,连剩的夜宵都不吃了,上床扯张空调被盖肚子上。
姜语眼也不偏,孟仪就自个儿撇嘴蹭过去,靠她肩头,她不对劲得太明显,姜语看破也没说破,面无表情等她下文。
不干什么也不说什么,就那么靠着,苦着脸无言良久,终才重启声带:“期待一个不该期待的人,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呢?”
好比在表演一部失落的悲剧。
到这里,姜语确定她为何烦心。但她们从不会对彼此提及某一个人,姜语自不会多问,当她那么一说,她也那么一听,那么一答:“大概会觉得自己病了吧。”
孟仪往她肩头蹭蹭,长叹声,笃定说:“果然人一旦变得感性就非常可悲,我算是知道了。得亏我早先还能那么劝你。”她试探上望,没瞧见姜语什么异样表情,淡然地仿佛浑不在意,她就松心了,“周闻景让我回去过生日,他做的局,但请的都是些,他那边的朋友……就好像有种……”
“他要拿你作漂亮宠物炫耀的感觉。”让姜语把话补下去。
她想孟仪也是知道的,只是迟疑,斟酌,有没有词汇能表达地没那么直白又恰如其分,把现实拿去美化一遭,听上去能削弱些指控性——这又何尝不是种自欺欺人的行径。
孟仪滞愣,苦笑说:“我以为他变了,这几月他对我真挺好的,有时候我还会产生种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他总能将我拍醒。这样想挺糟糕的吧?”声音愈来愈弱,后来连余光也不敢多瞟,“鱼鱼,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分明早前还能挺着胸脯劝你不要陷进去,那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清醒地摔死的感觉,啧……”
孟仪早前没同姜语提过,不是这个人多么不能提及,更怕这样对调过来的现实,哪怕不至于瞧不起,也一定让她感到失望。
所以连等待回话都是惶恐心情。
听到她轻言:“早料到这一天了,不算太意外。”还是那副岿然冷静的姿态。
孟仪惊奇,直起身瞧她:“这还能预料?”
姜语撩眼与她对视上,笑说:“经验所得呗,有几个炮友能玩这么久的?他盯上你了,那时间越长,对女人的考验就越大。我这样久经沙场的都没幸免于难,你个情场二愣子有什么活路?”
孟仪傻眼,张着嘴一阵我啊你的,欲哭无泪:“……真打击人啊?”只是听上去不叫人难过,反倒想笑。苦笑。
姜语不大想说些安慰人的算话,她没那么矫情,孟仪也犯不着。
言简意赅就问:“还想去哪儿玩?”
“嗯?”
姜语看着她,不容商榷说:“不回去了。”
孟仪仅仅思考几秒,应下:“好!”
马上就掏出手机,凭着这刻脑热,把周闻景的要求回绝过去,兴致勃勃换上白日那副搜寻各种好玩地方的神态,“这个季节……去海边?好像又太俗了,吃吃喝喝这几天也够了。换地方旅游?周期又太长了……”
想一出是一出,一边思考又一边否定。
姜语耳边嗡嗡好些时候,不容易听到她一句敲定:“不如爬山好了!不仅强身健体,还能去山顶看日出。”
姜语一顿,想想,笑声,说觉得可行-
计划路线及做攻略就足足占据两日,俩人挑挑剔剔才确定了要去哪个山脉,准备托关系搞辆中大型越野车自驾过去,主要赏个沿路风景。
第三日清晨,日头尚早。
姜语起来时,孟仪已经洗漱好在客厅等了,电脑里继而挂着昨晚看一半的悬疑剧。姜语走过去问,她只说昨晚没睡好,早上醒来就睡不着了,还去楼下沿着小道晨跑过一程,现在精神头好得很。
等着姜语洗漱完,俩人结伴去酒店的早餐厅。早餐点的人不多不少,吧台那儿围了一排,餐桌零星散布。
姜语取了老几样吃食,要了杯牛奶,孟仪拿了咖啡,跟在她后边,寻就近座位。
孟仪架起手机看剧,时不时跟姜语吐槽这里面包烤得不咋滴,不如昨天那家餐厅。姜语没注意听,就着几口牛奶看手机入迷,口头上记得嗯嗯两声。
她换言又说:“一会儿吃完饭咱去逛逛甜品店?这里的慕斯跟布丁我还蛮喜欢的。”
姜语总算放下手机,着手抹一层莓果酱在全麦吐司上,抬头看她眼,“你这几天没少吃,不嫌腻?”
孟仪:“没有,甚至想搬一家回国,就在我楼下开着。”
姜语撇开脸笑,想再说什么,头顶骤然落下道人影,俩人都是一愣,听到句“Bonjour madame”的问好开头,齐齐抬头——是个棕卷毛运动衫的法国男人,手里提了两份精致包装的巧克力慕斯,温和笑着,视线向孟仪。
孟仪难掩吞咽,以为是什么经典的搭讪情节,温吞询问何事。男人将慕斯置放在桌上,另提的一件小礼盒推放在孟仪边上,手势指向他们身后,将二人视线引过去。
不起眼的靠墙小桌,两份黑咖,两个男人,坐里边那人穿无袖黑t,墨镜推至额顶,姿势极嚣张,双腿交叠搭上桌沿,观展一则纸质报刊,遮罩全脸,侧边的着装严谨,褐色五分袖衬衫,随意靠坐,捏杯小啜,隐泛不经意的散漫。
那场面惊悚得叫人呼吸停滞。
也在注意到视线投掷的这刻,一人夹着纸质报刊下滑,露出半脸,一人置下瓷杯,侧脸过来。
——男人说,慕斯是那边两位先生委托转达,盒子则是独赠的生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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