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却说春慧听了三七说老太太中风瘫了, 拍手称快,次日一大早,将这事儿当个笑话般说给了李婠听。二人正说着,一人来报:“公主府上有人来, 要见姑娘。”

    李婠心里已有七八分晓得那小侍是为何来, 一面命人:“请去前厅坐, 备上好茶。”一面换了衣裳。

    来至厅内, 那小侍只手拿拂尘站着, 不坐也不吃茶, 见了李婠来,道:“公主圣体欠安, 命我来接姑娘去公主府上说说话。”

    李婠惭愧道:“近来都在家中,不知公主抱恙, 是我不是。”两人推说了一回。那小侍似乎有些急, 说:“马车已停在外头, 姑娘没什么要事,不如现在启程?”李婠点头。

    到了公主府上, 一太监远远来迎,二人问了好。几个宫人抬来小轿, 那太监一面领着她绕过几处宫殿,一面道:“久不见姑娘来府上行走。”李婠认出他是公主跟前人, 回道:“惭愧,竟不知公主欠安。”

    二人行至宫门, 接着又来了小太监,道:“公主命李家姑娘入内说话。”说罢, 弯腰说了个‘请’字。

    一入内,便见外间肃立着几个宫人, 转过屏风,公主半卧在床上,蜡黄着脸,唇上泛着白皮。公主道:“快快倒茶来。”又让李婠坐下。

    李婠谢过,在公主床边的小凳上坐了。公主伸出一手紧拉着李婠的手,一手紧紧握着那护身符,道:“这符……”说到这儿,她急急止住话,与立着的宫人说:“先退下。”

    待只剩二人时,公主接着说:“平日我都不叫这符离身,也小心放着,这清明符未过三月,怎地没了要效验?”

    李婠问:“公主如何晓得没了效验?”公主脸白了白,这她如何说得出口。

    这一年来驸马回心转意,二人琴瑟和鸣,虽有两房妾氏,驸马也只偶而才往那面去,大多都歇在公主这处,公主自已是心满意足。

    只这一月不知为何,驸马对她冷淡了不少,终日出府去,公主心有所感,勉力挽留,留住驸马几日,只当他回心转意,不妨一日却在园子中瞧见了驸马正与一村妇交欢,而那村妇正是被贼人掠去的奶娘!而二人竟有了子嗣!

    公主自小吃奶娘的奶长大,待那奶娘如半个生母,如今见着二人苟且,悲痛之际便晕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如何回了屋中,只禁不住想:那奶娘面色黢黄,四肢粗大,暗淡无颜色,与一般村妇无二,如何会入了驸马的法眼。公主左右思索不明白,倒把自己气病了。

    李婠没听公主后话,但也晓得那驸马如今没了掣肘,定本性毕露,她向公主讨了手中的‘清明符’,验看一番,说:“这符怕是不成了。”

    公主一惊,问:“怎会如此。”李婠回说:“人心善变,鬼神也力有不逮。”公主一听便落泪,道:“难不成与驸马再难恩爱相守了么?”

    李婠垂眼瞧着公主低声哭泣,着实想不通为何她如何作态,那驸马赵明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官卑职小,怯懦德好色,除开相貌外,一无是处,为何对这种人患得患失?

    李婠斟酌了回,劝道:“公主龙凤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赵明杰区区臣子,得公主垂青,本就是万幸了,如今他如此不识好歹,不若换个驸马?公主若不想换,回禀了圣人,治驸马个‘不敬’之罪,革了他官职,想着后头也老实了。”

    公主大惊失色,道:“你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婠只得道:“公主赎罪。”公主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本是天理,我虽身份尊贵些,但也不能仗着身份压人,我与两个妾都没能给他生儿育女,让赵家蒙羞,驸马不喜我,是我的过错。”

    公主这样说,似乎想通了什么,接着说:“若外头人给他生了儿子,让赵家后继有人,抬进来也使得的。”

    正说着,一宫人来报:“驸马来了。”赵明杰不等通禀报,大步进了门,公主见了他便站起来迎过去。李婠忙避到屏风后。

    赵明杰只穿了中衣,拿了几个荆条背到身后,半跪在地上。公主见了心疼道:“驸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赵明杰依言起身,道:“公主赎罪,那奶娘我已命人安置在了公主府外,在园子中惊扰了公主,我罪该万死!”

    赵明杰心里也有几分害怕。那奶娘体格风骚,以往便很惹他喜爱,又给他生了儿子,难免宠了几分,后头二人被强人掠去,他一面急,一面又怕事情败露,不敢不哄公主开心,一直守着公主,着实难熬了一阵。

    不想前些日子那奶娘与他儿子竟又回来了,他见了那奶娘粗手粗脚,容颜不在,心中不喜。只没想到,那日他在外头喝醉酒,又被那奶娘缠上,过了一夜,倒觉得那奶娘越发风骚。

    赵明杰本就荤素不忌,一面嫌那奶娘面色暗黄,一面又暗自悄悄将人接入公主府中,好便宜行事。不想那日二人行事时不周密,被公主装了个正着,公主气昏了过去。

    赵明杰怕得瑟瑟发抖,怕公主将事儿捅出去,只得匆匆将那奶娘安置在外头,自己回来公主府上负荆请罪。

    公主一听驸马赔罪,忍不住流泪道:“驸马,何苦如此,我肚子不争气,奶娘从前生育过,又给驸马生了一子,当得起劳苦功高四字。你若喜欢便接入府里来罢。”

    赵明杰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拉住公主的手,道:“公主——公主如此贤良,是我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奶娘晓得了,也会感激公主大恩大德!”

    说着,赵明杰眼睛一转,又道:“只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能否答应?”

    公主早听驸马称他贤良便脸红红的,如今忙问:“驸马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你我夫妻一体,何必用那个求字。”

    赵明杰说:“如今我只得一个儿子,跟着那奶娘无名无份,我不忍他成个‘奸生子’,日后受人耻笑,不知能否记到公主名下,让他有个好出生?”

    公主有些迟疑。驸马见了忙又说了些好话。公主才点头道:“驸马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便记在我的名下罢。”

    赵明杰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匆匆将自己身后的荆条取下,道:“我即刻去和奶娘说此事,抬她进门一事还要劳烦公主费心打点了。”说罢,匆匆离去。

    公主见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心中又酸又涩,又妒又气,暗自垂泪了一会儿。

    李婠耳边听着公主哭泣,心中只剩荒唐二字。待外头没了哭声,李婠才从屏风后转过来。

    公主忍不住红脸,她一见着驸马便忘了其他人,她想着驸马刚说的甚么‘娶你是我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心说:这些话怎么好叫外人听,一时又羞又怯,道:“让你看笑话了。”

    李婠细细打量她,琢磨了这‘笑话’两个字哪个笑话,说道:“公主哪里的话。”

    公主见李婠面色坦然,才放松心绪,半是茫然半是痛苦地说:“如今赵家有后,亦是我之幸了。”李婠附和地说了两句,告辞退下。

    却说这边,真姐儿自跟了李婠读书后,日日不缀。今儿一大早起了,梳洗后,又将床头整齐叠着的长衫穿上,这是开蒙那天真姐儿央着秋大娘用白细布给缝的,自己拿了本《论语》到园子里晨读去了。

    秋大娘眼朦朦地望着外头,道:“小祖宗,天不见亮,你做什么去?”真姐儿道:“姑娘说了我开蒙晚了些,我要更勤勉读书才是。”

    她扳着手指一一算着说:“如今我只把字认了个大概,四书没读完,也还没学诗,应试选举要学的文章更是一窍不通,字也没有章程,若不再早起,怕是追不上别人哩。”说完,她径直去了园子里。

    真姐儿见天黑着,先背了昨日学的几段论语,又将往日学的都背了通,见着天有微光,去给李婠陈昌请了安,吃过早饭,又回到园子里练字。

    正练着,忽而听到有人在读“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

    真姐儿听了会儿,想:我如今如今没有练字的心境了,不如同他一道诵读书本,于是也拿起论语读了起来。

    却说邻家住着本朝一个员外郎,这读书之人正是他的小孙子,唤作于继祖,今日正在园子读书,不想又有人一道诵读起书来。一时好奇,问:“你是谁?”真姐儿回说:“我是真姐儿。”

    于继祖问:“你在哪儿呢?”真姐儿循着声找去,听着那人在墙对面,便顺着一颗挨着墙的榆树攀上墙,坐到墙上,见一个人也在读书,说:“我在这儿。”

    于祭祖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六七岁的丫头梳着包包头,穿着长衫,不伦不类的,说:“原来你是邻家女儿。你在哪儿上学?”

    真姐儿道:“我跟着家里姑娘读书。你又在哪儿读书?”于继祖一听她在家里上学,不免看不起她,挺胸抬头道:“应天书院听过没?”

    真姐儿摇摇头,问:“这又是哪儿?”于继祖道:“你竟不晓得?这书院在京里很有名望。”

    他见真姐儿还一头雾水,摆摆手道:“罢了,你一小小女子,只用会写几个字便是了。”真姐儿听他这口气也不气,问:“书院里有什么?”于祭祖说:“有夫子,会教你学东西。”真姐儿:“我也有姑娘教我。”

    于祭祖说:“你家姑娘怎么能教我的夫子比,我夫子进士出身,学富五车,况且书院里还有我好多同窗。”

    真姐儿自信自己姑娘学识不止五车,怕五十车也不止,但同窗又是什么?真姐儿想了想,说:“不如我两一道读书?”于继祖想了想,点点头,于是二人像模像样地读起书来。

    真姐儿又教于哥儿爬树,钓鱼,掏鸟蛋,于哥儿从未见过这些,新奇不已,如此过了半月,二人亲近起来。

    忽而一日,真姐儿换了身男童打扮,与于哥儿说:“昨儿你说书院里可旁听,我同你一道去书院作可好?我当你同窗,还带你去爬树钓鱼,帮你写功课。”于哥儿有些纠结,半响,点点头:“那明儿晨时,你与我一道做马车走。”

    次日,真姐儿照例起了个大早,秋大娘见怪不怪,只望着她穿着有些生疑,但也没下细问。

    到了晚间,秋大娘与几个丫头婆子正做针线,瞅着真姐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屋里,不由好笑地问:“你打哪儿去?姑娘又夸你了?”

    真姐儿站在桌前倒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才擦了擦嘴,回道:“今儿我同隔壁家的于哥儿一道去上学,刚回来。本来是旁听来着,只那先生问“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何解?”没人能答出来,我随口答了,先生又考教了我一番,夸我有天赋,叫我明儿带上六礼束脩拜师去哩。”

    秋大娘只当她在说大话,笑了笑。一个婆子促狭,听了笑说:“哟,真姐儿不得了了,日后要考状元了。”另一个婆子说:“真姐儿生得俊,怕是会被点探花。”另一个丫头也笑说:“都说一人得到,鸡犬升天,日后我们有福了。”屋里几个婆子丫头都打趣起来。

    真姐儿挺了挺小胸脯,有些飘飘然,她暗自得意了会儿,又挤在那婆子榻上,挨着那婆子坐着,道:“婆婆你眼神不好,我帮你穿线。”

    又过了一日,真姐儿拿出平日李婠给的银子拖二门外的小厮买了莲子、红豆、红枣,桂圆等物,拜了先生,正经上起学来。

    真姐儿入了学堂,如鱼入了水般,不出几天与同窗打成一片,又聪颖好学,很得先生喜欢,俨然是学堂中头头,往日聚在于哥儿身边的同窗渐渐聚在了真姐儿身边,于哥儿见了不由有些别扭。

    却说这边李婠回了宅子,忽有人来报:“隔壁于员外郎提了赔礼上门来了。”李婠听了,有些疑惑,素日没和隔壁邻家来往过,今日怎么上门了?李婠接了出去。

    于员外郎已是耳顺之年,见这宅中一妇人出来接见,也不避讳,拱了拱手道:“冒昧上门,叨唠了。”李婠福了福身,令人上了茶。李婠问:“先生来是?”

    于员外郎从后头揪出自家孙子,喝道:“你来说。”李婠瞧着小郎君脸上如调色盘般,心有几分猜想,笑道:“才听家里人说,真姐儿与邻家人相交甚好,一时舌头与牙齿打架,磕磕盼盼也是有的,于员外不必介怀。”

    于员外冷哼一声,喝道:“还不快说。”于祭祖红着脸,将他如何把真姐儿带去学堂,又如何上学一事说了。

    李婠一听,愣在当场,忽而想起她幼年时也做过这事。于员外郎拱了拱腰道:“稚子顽劣,才使真姐儿受惊,望海涵。”

    李婠回神,说:“当不得先生大礼,都是小孩子打闹,何须介怀。”二人推说一番,于员外郎留下赔礼走了。

    李婠回身问一丫头:“真姐儿在哪儿呢?”那丫头道:“怕是在园子里读书。”李婠便往园中去。

    只见真姐儿嘴角青紫,一只眼肿着,正俯身在石桌上练字,见了李婠来,忙起身行了一礼,道:“姑娘怎么来了?”

    李婠在石凳上坐下,问:“脸上怎么弄的?”真姐儿怕李婠生气,加之她也晓不得于员外上门一事,自是不能说实话,只含糊说:“被人暗害了。”

    李婠也不戳穿她,问:“疼不疼?真姐儿回道:“我妈给抹了药,不疼了。”

    李婠想了想,问:“你真想去学堂?”真姐儿一惊,瞪圆了眼,支吾着说:“姑娘怎么知道的?”说完,又点点头说:“姑娘自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李婠一听,笑了出来,她轻轻敲了敲真姐儿脑袋,回道:“你要真想去,便告诉你这伤怎么弄的,明日我亲自送你去学堂。”

    真姐儿眼都亮了,她说:“也没什么。我扮成了男子去了学堂读书,本来好好的,昨儿先生点于哥儿背书,于哥儿没背上来,我背了,先生夸我,他应是嫉妒了,偷偷与先生告状,说是我是女子。”

    说着,她仰着头说:“于哥儿被我揍了一顿。”又低着头,失落地说:“先生却把我赶出来了。”她眼里冒出泪花。李婠摸了摸她头,说道:“明儿我同你一道去。”

    这边一早,李婠便儿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厮在二门外伺候车马。李婠问:“东西可备齐了?”春慧捧着装满金子的盒子,回:“备齐了,带着金子又要往哪处去?”

    李婠说:“随我来就是了。”春慧嘟囔了两句,唤了真姐儿来,三人上了马车,随着几个婆子,往应天书院去了。

    此时还未下学,书院中清风蝉鸣,书声朗朗,只几个仆役在扫落叶。小厮上前送上帖子,一斋长迎了出来,引李婠入前厅稍坐,奉上香茶香果。吃了回茶,忽而一人报:“山长来了。”李婠几人起身,一一见过,落座。

    还不等李婠开口,山长先端起茶敬了敬,道:“小可早有耳闻李当家的‘和合社’给京中居养院,举子仓送了不少米粮银钱,此乃大善事,容我替京中老幼,以茶代酒谢李当家。”说罢,吃了一口茶。

    李婠自承了商会,确比往年多修了不少桥路,给孤老幼儿捐了不少米粮,只她没想过会在此处听到谢言。

    李婠亦端起茶,回说:“当不得先生如此。”山长扶了扶胡须,问:“李当家今日来是?”

    李婠回说:“说来惭愧,我家中有一女名唤真姐儿,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我只懂几个粗浅的字,不足以教她,听闻应天学院乃天下学府,不知可否收她入门下?”

    山长眼一转看向立在李婠后头的真姐儿,他早晓得这女娃娃来上学之事,没成想今儿家中竟找上门来了,他眼瞧着李婠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女子上学再正常不过,顿觉棘手,说:“女子上学,实属没有此等先例。我到晓得几个先生,教真姐儿启蒙足以,不如我写信去说说。”

    真姐儿摇摇头说:“真姐儿想和同窗一起学。”山长道:“这——”李婠让春慧将金子放桌上,掀开盖子,道:“此百两黄金不如当成真姐儿束脩,还望山长通融通融。”

    山长见这黄金,心头微怒,冷道:“区区身外物,要老夫受贿收个女弟子,败坏书院风气,莫不是低看我。”

    李婠一听,当即起身行了一礼,赔礼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乞山可怜我爱我一片爱女之心。真姐儿天资聪颖,日后定有所成就,我怎忍心让她埋没至此。”

    山长缓了缓语气说:“非是我冷血。若她为男子,就没什么天资,看李当家的面子上我也会收下。只这天下之大,从古至今断没有女子上学的先例。况她能读出什么来?出仕?讲学?不如教她些管家理账的本事,日后好在夫家立足。况且,都说‘七岁不同席’,真姐儿年纪小还没有说嘴,日后大了,难免与她名声有碍。你也多为她想想才是。”

    这话似有耳闻,李婠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说:“现今女子确实没有什么,只如果从小都不让她读书识字,学八股文章,日后她又怎么上朝廷,开坛讲学,不给她根基,她怎么,再说后者就更可笑了,男女同处一室,就是不洁么,古今没有先例,如今就不能开么?”

    山长怒道:“歪理、歪理!男主外,女主内,千百年都是如此,李当家竟如此零顽不灵!恕不奉陪!”说罢,挥袖走了。

    真姐儿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李婠默了默,道:“没了这家书院,还有别家。我们也走罢。”一旁斋长忙道:“李当家且慢。李当家有仁人之心,自有见地,真姐儿天资聪颖,我书院不能收在门下,实属一大憾事。

    我应天书院想必李当家也有所耳闻,不看出身,有教无类,收了不少贫家子弟,院中不少学生一日三餐难以维系。山长也暗中资助不少子弟,只是杯水车薪。不止李当家可否施以援手,我代院中子弟谢过。”

    李婠道:“好个有教无类。山长对贫家子弟亦有仁义,为何独把女子排在外头。”那斋长叹道:“世道如此。李当家,我等终究是俗人。”李婠听了没有再问,只叫春慧留下了一半金子,回了马车上。

    众人一路往南,去了名为白鹿的书院,只那山长脾气不堪,一听要他收个女弟子,破口大骂李婠:“扰乱人伦”“乱世惑人”“败坏三纲五常”,李婠面不改色,反唇相讥,那山长大怒,派人拿扫帚将李婠一等赶出了书院。

    真姐儿挨着李婠坐在马车中,低着头玩手指。李婠摸了摸她头,问:“明日还有书院要拜访,也有人骂你,你怕不怕?”真姐儿抬起头,认真说:“我不怕。”

    自这日起,李婠领着真姐儿四处求学,访遍京中书院,无人敢应。只余下城东二十里外一小小书院,因着经营不善,眼看着要闭山关学,山长见钱眼红,终究点头让真姐儿扮男装上学。

    只这书院风气极差,真姐儿同窗晓得她是女子后,或是嘲笑讽刺,或者排挤打人,院里讲学先生也视而不见。真姐儿初时还忍耐,后头一次几个学生要来扒真姐儿衣裳,说看看真姐儿是不是女子。

    真姐儿大怒,与他们大打出手,眼见打不过,一溜烟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四处砍人,闹得学里鸡飞狗跳。后头被山长治住,扭送道了李婠跟前。

    李婠见真姐儿散了头发,满身是伤,又气又怒。那山长苦道:“不是我不收,这女娃娃发疯砍人,将同窗吓得都尿在裤里,怎还敢收她?”李婠冷冷盯着那山长,不想与他费口舌,冷笑道:“这书院多少银子,你出个价罢。”

    那山长眼一转,揪着胡子说:“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书院多少个‘黄金屋’,是无价之宝,只我与李当家有缘,不如作价二十万两黄金买你如何。”

    李婠笑了笑,说:“只怕山长有命拿,没命花。”山长瑟缩了下,想起她如今是商会头头,与朝廷里又有些牵连,道:“不如李当家开个价?”

    李婠道:“两万两。”山长道:“黄金?”李婠道:“不,白银。”那山长跳脚起来:“不卖不卖。你找别个当冤大头去。”李婠道:“我找了中人估价,这价不贵,但也不便宜。你若不愿,我只得上衙门告你收受贿赂,苛刻学子,中饱私囊了。”

    那山长忙说:“你血口喷人!原来你早早就算好了要买我这书院。”李婠道:“这世道不准女子上学,我只得建一个能叫女子上学的书院了。”那山长直觉李婠怪异万分,又试着讨价还价了番,最终已两万五百两将书院卖给了李婠。

    这书院只得一个堂主,两个讲书的,那堂主和讲书的一听日后是个女子当山长,又要收些女学生,拿了银子走了,底下学生也散了,只剩下厨子,杂役,守门的十几人。李婠令人关了书院,卸下书院匾额。一面请了匠人重建房舍,一面散开消息,聘请先生。

    一时京中流言四起。啧啧称奇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好奇围观者有之。有说:“男女同处一室上学,有辱斯文。”也有说:“女子上学,败坏人伦。”

    亦有迂腐的官员上言,望圣人捣毁书院,让男女回归为正道的。只圣人圣体欠安,已将朝中诸事让广亲王处置,此时陈昌深得广亲王看重,见了这折子,只道:“此等小事,不足一笑,何足挂齿?”广亲王深以为然。

    却说掐指过了一月,书院已修缮毕,李婠四处求书生讲学,京中墙上满贴求贤书,只无一人应下。

    这日八月初一,正是书院开学之日,风和日丽,天清气朗,天公作美。城东二十里外热闹非凡,那书院落在小山上,望下一望,两侧均有带刀衙役拦着,看热闹百姓挨挨挤挤,间或有不少商人书生,远处隐约有公主御驾,商会车马,太监小轿,与李婠相熟的皆在此列。

    至午时,只听锣鼓敲了三声,几个小厮骑马飞身在前,一马车在后停在山脚下。往上需行百多阶梯才至山门。李婠扶着丫头下了马车,换了轿子。这轿子凉轿制式,八人抬,毫不避人。众人伸着脖子望前头望。

    忽而有一汉子大声调笑道:“小娘子长得这般美,日后我也把女儿送去你书院读书。”李婠面不改色。

    另有一汉子道:“送什么,这院里一个先生都没有,拿什么教人?”一人笑说:“女山长,院里没有先生,是你教么?你教我也去学学。”周围人一片嘘声。

    正此时,忽而又有声音大声说:“快瞧,有人揭了聘书!”众人循声望去,“哪个哪个?”只见远远有个小书童将聘书揭下捧着,飞身跑到一小轿前。

    不多时,那书童掀开轿帘,出来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衣裳稍乱,风尘仆仆,形如青松,目有寒星,令人不容小觑。

    众人纷纷问:“这是哪个?”一书生仔细瞧了瞧,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惊呼道:“是大儒王启。”这么一说,也有不少读书人认出来,纷纷惊疑:“他怎么来了?”

    王启昔年为本朝三甲,才高八斗,他所著的《六畧》《齐经》等惠及不少读书人,名望甚高,后头回了梁州开坛讲学,引不少人纷纷去投。

    这里李婠已至院门前,命人开了院门,抬出香炉来。听得后头喧闹,说人揭了聘书,不由回头望去。

    这一回头,却只见一书童搀着一老者拾阶而上,徐徐走来,定睛一看,那老者竟是幼时误拜的老师王启!

    李婠又是惊,又是喜,慌了手脚,又匆匆要去扶他。却见王启微微摇摇头,示意她候在远原地。

    还差三阶时,王启躬了躬腰:“山长,可容我在此书院中开坛讲学?”众人见了哗然一片。

    李婠忙将他扶上来:“折煞我也。”此时二人已有十多年未见,李婠眼里涌出泪来,长了几次嘴,才哽咽道:“老师。”王启如今已是七十有九的年纪,他道:“康君,十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李婠流着泪,道:“老师,我一切都好,你怎么来了?”王启说:“我虽只教过你半日,但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怎能不来?”

    李婠还待再问,一小童道:“香已备好了。”李婠只得止住话头,接了香来,拜过孔孟,一旁人念了几段祷词。又有几个小童搬了书案来,请李婠起名。

    李婠将笔让给王启,王启摆摆手,“让我看看如今你的字如何。”李婠听罢,不再推辞,挥笔写下“明德”二字。王启看了,赞道:“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李婠道:“请老师赐训。”王启接过笔来,沉吟片刻,提笔一挥而就。李婠上前一看,却是八个字:

    “善思笃行,有教无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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