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之后, 每月月初,裴云初都会来弄月轩一趟。
有时候是两天,有时候是三天, 暮烟乐也琢磨不透规律。两人一月也只见这么两三天,后来她便不放心上了, 只管他来去自如。
他去弄月轩的事, 仆役们都清楚,他们要烧泡澡的水, 还替暮烟乐买补充体力和避孕的灵药, 有时裴云初来之前,他们便替暮烟乐准备好了。
有一次裴云初听仆役们说起,她要避孕的灵药, 他顿时愣住, 神情难辨, 半晌没吭声。
仆役们战战兢兢地问:“主人, 夫人的药,送不送?”
裴云初脸色冷淡下来:“她既然要,那就给她。”总归那些非寻常药物, 不会伤身。
仆役们呆在这个冷清又超大的苍梧楼,平时没事做, 爱碎嘴子,她们讲给周静宁听。周静宁听了没什么反应, 始终平静, 也没向裴云初诉说委屈, 而辛眠雪却比她还着急。
辛眠雪说:“你看这女人施了什么妖术, 师兄心悦于你,反而娶了她, 又与她这般亲密。”
“他们才是夫妻。”周静宁坐在湖心栈道,往湖水扔鱼食,“有什么可奇怪。”
辛眠雪凑过来,压低声音:“那几个朝夕相处的夜晚,师兄有没有碰过你?”
裴云初新婚夜,周静宁拦住他,请他去了自己房间,这是辛眠雪出的主意。
她的鬼点子一向多,周静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她便想出卖惨这一招。
裴云初退婚,心中难免愧疚。
真心喜爱的女子,涂了胭脂的脸,玲珑的身材,在他面前晃悠,再向他哀哀戚戚地恳求,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辛眠雪脸色兴奋,看着她的肚子,神色逐渐暧昧起来。暮烟乐主动吃避孕的灵药,不会有孩子,省了她费功夫。而周静宁经过那几夜的巫山云雨,没准能怀上裴云初的孩子,到了那时候,暮烟乐迟早与他和离。
辛眠雪开始畅享周静宁未来作为睦州夫人的荣耀,未来她上位了,辛眠雪作为闺中密友,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然而。
周静宁说:“他没有碰我。”
没有?
辛眠雪的脸僵住了,重复了一遍:“怎会没有碰你?”
这不可能,裴云初心悦周静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会不动她。
周静宁的位置,围拢过来一大群吃鱼食的锦鲤,她看着锦鲤说:“师兄进棠梨阁,与我下棋喝酒,别的什么都没做。”
辛眠雪因为过于震惊而哑然。
“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周静宁神色冷静,继续道,“那天晚上,我请他入房,心中尚有顾虑,他若碰我,我该怎么推却。却不料他毫无心思,专心下棋。我因他不碰我而放松,但又非常矛盾,他不碰我,代表他心中属于我的分量不足,那我的最终目的能不能达到呢?”
辛眠雪脑子有些乱,她原以为周静宁让她帮忙,是因为她喜欢裴云初,要从暮烟乐手心抢走裴云初。
听说裴云初成日混迹弄月轩之后,周静宁的态度却冷静至极,丝毫没有因为暮烟乐吃醋。
“那你到底要什么?”辛眠雪满脸复杂。
“你可知道,青州女子被退婚,大多人都会耻笑,兄长乃睦州顶尖权势,因我蒙受耻辱,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而我自己亦何尝不受委屈与奚落。”周静宁冷笑,“暮烟乐夺婚,凭什么高高兴兴嫁给她喜欢的人啊,她新婚之夜受的苦,是她活该。”
辛眠雪附和:“是啊,她咎由自取。”
“裴云初的心里只要有我,我在的一天,她只能看我的脸色。”周静宁将所有鱼食一股脑丢了下去,“只是我不清楚,这样的喜欢到底有多少。”
以前她笃定裴云初爱慕她,若暮烟乐与她之间,必须做出选择,他一定会选择她。
可经过那一夜,她失去了那份笃定,摸不准在裴云初的心里,暮烟乐占多大的分量。
辛眠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师兄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其实他很喜欢你的,否则也不会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与你共处一室了。至于他什么都不做,兴许他给不了你名分和地位,不愿意耽误你。”
周静宁恍然大悟。
“你向来主意多,替我想想,有什么招能让师兄彻底厌烦暮烟乐。”周静宁多了几分信心,露出处心积虑的笑容,“仙门大比还有一年就要到了,在那之后,我要暮烟乐在太极宗没有容身之地。”
辛眠雪亲近地挽住她的胳膊,掷地有声道:“我一定想个好办法。”-
接下来一年,暮烟乐在苍梧楼的日子,平静如水,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大事。
裴云初照旧每月来一次,雷打不动,她有时候真是后悔,当初给他下什么移情药,结果月月来折腾她。而且裴云初的感情没什么变化,床上身体滚热,到床下又变得神色冷淡,付出代价的只有她一人。
两人的关系不冷不淡维持下去,纯粹负债和要债的关系罢了。
除了一月见一次外,他很少再出现到她面前了。
听说睦州州主的身体逐渐破败,虚弱地缠绵病榻,裴云初的两个弟弟野心不小,逐渐有了动作,一个毫无修为和才干,手段幼稚可笑,不值一提。另一个有些本事,阴险狡诈,背地里甚至派出战刃军的死士暗杀,裴云初似乎挺忌惮他,待在州主府的时间日益增加,与他二人周旋,不常回苍梧楼了。
新的一年春日,柳枝冒芽,雨过天晴,暮烟乐近日即将突破炼气期,修炼碰上瓶颈,正好闲来无事,决定放松心情出去玩一玩。
许久未曾与苏菀见面,她邀请苏菀一起出游,两人购买东西的欲望强烈,碰头后商量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决定去枫林夜市。
夜市入口的老婆婆,这一年仍旧在老地方卖符纸,暮烟乐光顾老婆婆的摊位,买了各式各样的符纸,将她的摊位一扫而光,光灵石就花了一千枚,裴云初虽然不太搭理她,出手却阔绰,每月都给她成千上万灵石,一枚灵石在修真界,类比一两黄金在凡间。
她一点都不心疼他,可了劲的花。
老婆婆高兴得笑开了花,专门多送了一百张攻击性极强的昂贵符纸,作为防身手段。
暮烟乐光顾完符纸摊,手拉苏菀,又去了趟面具摊。
给苏菀套上一只兔子的面具,再给她自己套上小鹿的面具,两人笑呵呵的,往地下一层的黑市去了。
想起自己备受所谓移情药的苦,暮烟乐跨进门槛,向奇丹妙药的掌柜问说法,迟了些,但来都来了,自然得问个明白。
商铺生意红火,掌柜正在接待顾客,她拦住掌柜,唇角拉成一条线:“掌柜,你声称移情药可以让对方爱上自己,但我试过了,它只是普通的媚药!”
掌柜一听,这人来找茬了,他立刻扔下手中的活,把她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说:“哎哟姑娘,轻点说话,怎么会是普通的媚药!起码能维持三个月的时间,比那些粗糙滥制的玩意珍贵多了。”
“……”暮烟乐脑子嗡一声,瞪大眼,“三个月?”
不可能!
绝不止三个月!
掌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三个月间,你们日夜合欢,难道还没培养出感情吗?”
一般来讲,商家只有夸大宣传的可能,哪里会故意把自家商品踩低。
掌柜没理由骗她。
暮烟乐脚底像踩棉花似的,飘出奇丹妙药的商铺,脸色古怪,青红交接,距离上一次裴云初中媚药的时间,都过去一年了。
一年十二个月,他来了十二趟。
每次都要两三天,回回闷声不吭,又亲又捏,放浪形骸,她那时只当他失去理智了,连哀求的话都懒得说。
待他恢复理智,她的腰都快断了,足足忍了十二个月,她以为,他那时只是被媚药控制了,才会这般过分,掌柜的意思,却是他一直清醒?
暮烟乐短时间无法消化信息量,接下来与苏菀逛街,心思全不在这上边。
苏菀也是心大,竟没看出她飘忽的神情,带她去了各式各样的首饰店铺,暮烟乐尽量让自己忘记那回事,陪她过了一个精彩热闹的假日。
两人回宗门前,收获颇丰。
裴云初好些天没回苍梧楼了,夜深人静,暮烟乐从乘骑落到地面,走进弄月轩的时候,却见卧房灯火通明。
佩玉和采葑守在门前,一见到她回来了,立刻兴高采烈地迎上前:“主人回来了,夫人赶快进门吧。”
暮烟乐:“……”
时间不太对,他一般都是月初才回来的。
想到那些床前毫无节制的经历,她的腿软了软,神色迟疑,产生微妙的排斥心理,但仍然硬着头皮推开门。
裴云初正坐在灯下看书,修长的手指搁在书页上,另只手支起下颌,微漾烛火下,神情格外专注。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脸。
暮烟乐停在门槛边不动了。
看到她的一刹那,他的眼神柔了柔,嗓音却冷冷清清:“回来了,这么晚去哪里了?”
暮烟乐淡淡说:“枫林夜市。”
裴云初翻页的手顿了顿,不再吭声。
暮烟乐与他保持距离,神色疏远而烦躁:“你回来干什么?”
这话问得毫不客气。
裴云初这辈子还没从别人那里受过气,眼中顿时出现冷色:“你忘了,苍梧楼我才是主人。谁家主人,回自己的家,还要受人质疑?”
“随便你去哪,主楼行,棠梨阁也行,反正不要天天到我面前晃荡。”
暮烟乐恼火地打开大门,示意他出去,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看到他就会生气,明明以前那么喜欢他。
一阵冷风,从屋外吹了进来,扬起她的鬓发。
裴云初气得笑了:“我去棠梨阁也行?”他扔下书,一步又一步逼近她,将她禁锢在墙角,微眯起眼睛,“你真这样想?”
“你也不是第一次去了。”暮烟乐移开视线,瞳孔漆黑而冷淡,“怎么,还需经过我的同意吗?”
裴云初抬手,贴住她脸颊的手略微颤抖,像他这样冷静而理智的性格,没有发过一次火,这一刻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掐住她的下巴,压低声音:“这些日子,我与裴华的斗争日益激化,我撇下一切事务,特意回苍梧楼,在你的弄月轩附近设下结界。下一次与裴华交手,我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行动,不让你有半点损害,而你——
他咬牙:“却要赶我走。”
暮烟乐固执地瞪他,半点不领情。
裴云初笑了,冷怒的笑:“行,我走。”下一句,刻意补充,“我这就去棠梨阁。”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
周静宁与辛眠雪在凉亭喝茶喂鱼, 这座凉亭在棠梨阁内部,四周桃花潭水,风景甚美。
辛眠雪低头看话本, 注意到其中一个角色故意陷害女主,制造出女主要伤害她的假象, 以此博得众人同情的剧情。
而周静宁懒懒地躺在凉亭座位上, 不过半个时辰,换了个好几个姿势, 手掌敲了敲腰部和臀部, 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痛楚。
过了片刻,周静宁起身:“不行,忍不了, 我去看医修了。”
辛眠雪放下书,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暧昧地笑了笑:“昨晚, 师兄对你做什么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他昨晚又来棠梨阁了。”
辛眠雪双眼放光。
然而周静宁神情冷漠:“他又来下棋,天天下棋!”
“……”
“他下了一整晚的棋, 丝毫不怜香惜玉,杀了我一个片甲不留。他有什么毛病吗?”周静宁一改平日装出的沉静温婉, 语气异常暴躁,“我长这么大, 没受过这样的气, 陪他坐了一整晚, 腰酸背痛。我想跑, 他还不让,非要对战到天明。”
“他是不是在哪受气了, 所以来折腾我。”
辛眠雪陷入诡异的沉默,心凉了半截,却强撑笑容说:“没事,说明他对你很特别,你与他琴瑟和鸣,彼此拥有共同的爱好与乐趣,你看,他从不找暮烟乐半夜下棋。”
辛眠雪厉害就在于,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周静宁离开凉亭前脑子甚是混乱,一时不知道信与不信-
暮烟乐这两天闭门不出,吩咐佩玉和采葑,如果裴云初来她这里,不要让他进弄月轩。
刚好是月初了,佩玉赶紧说:“夫人,裴云初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不敢。”
采葑也忧虑至极:“仆役们的生杀都在他一意之间。如果主人生气,我们再也伺候不了夫人了。”
暮烟乐听了,也开始觉得不妥,虽然她可以与裴云初置气,念及多年的旧情,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但牵连别人,裴云初兴许不会太纵容。
她松口说:“那就告诉他,我卧床不起,担心过了病气给他,让他有多远走多远。”
佩玉又说:“可是,主人是大乘期修士,他不怕过病气,这招对他没用。而且主人对夫人关心至极,私下里悄悄问过我们,夫人进苍梧楼后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心情和身体如何,听说您有时睡眠不稳,还吩咐我们在您饮食里放入安神的丹药,叮嘱我们晚上不要发出动静打扰您休息。您生病了,他一定会见您。”
暮烟乐沉默片刻。
采葑脑子灵光,开口说:“您放心好了,什么都不做,安然无恙,主人反而不会经常往弄月轩跑。听闻裴华步步紧逼,暗地扩大战刃军的规模,而州主的身体日渐孱弱,恐怕即将兵变,主人这段时间,也许不会来苍梧楼了。”
暮烟乐眼底闪过忧心,却抿抿唇,没再提裴云初了。
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即将开启。
这段时间,暮烟乐隐约听到太极宗关于她的风声风语,他们说她是小门小户出生,修炼天赋低下,心机深重,借裴云初上位,这才能进入太极宗,与其他弟子共享资源。
太极宗的藏书阁,收藏修真界最顶级的心法,供所有弟子免费取用。
法器楼,珍藏昂贵稀少的天材地宝,弟子们可凭借身份等级借用一段时日,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半载。
另有每月的大能修士教导,为进入瓶颈的弟子,疏通筋脉。
……
第一宗门,顶尖丰富的资源,多少修士眼红不已。
那些天生聪慧的修士,为了进太极宗拼命修炼,耗费多少时日的磨炼和心血,才能当上外门弟子。
暮烟乐只要嫁给裴云初,却能享受与裴云初一样的亲传弟子待遇,许多人对此不满,将她贬低得一无是处,说她是一个只会张嘴吃饭的草包。
仙门大比来了,暮烟乐懒得做解释,语言有时没用,别人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不如直接实力证明,让他们闭上嘴巴。
这些日子,她起草贪黑,练习剑法,又去听每月一次的大能修士指导课,不知不觉间,修为渐渐攀升。
虽然她并非顶级的天赋灵根,但她靠灵活的修炼体系和技巧,和适当的勤奋不辍,比别人少走了弯路。
同等灵根的弟子,用十年时间从炼气期突破至筑基期,她一年足够了。
仙门大比,只在同一等级间,弟子们进行比试。
跨等级一般很少出现,因为等级与等级之间的壁垒严重,炼气期几乎不可能打败筑基期,筑基期也一样打败不了金丹期。暮烟乐只需与筑基期弟子对战。
至于全等级间的首冠,她想都不会想,首冠只可能是大乘和渡劫。
经历半月的苦练,大比终于开始了。
这天,裴云初早早来到弄月轩,暮烟乐出门,便见他等在廊檐下。
多日不见,他的身形清瘦些许,单薄的锦衣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走近了,属于男子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她来了,他面上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却是不由自主牵起唇,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下意识就给她整理领口:“近日春寒,怎么不多穿几件。”
“我去比试,不是踏春。”暮烟乐嘟哝,“穿得像个熊一样,手脚不方便。”
裴云初没再讲什么,抬步往前走。
“周静宁也参加大比。”暮烟乐没忍住问,“你不等她?”
裴云初愣住,看了她半晌:“你希望我等她?”
暮烟乐扭头说:“随你。”话里话外满不在乎的样子,手指却悄悄握紧。
裴云初牵起她,将她整只小手,一点一点包进他的大手:
“她来太极宗比你久,认路,不必等她了。”
一路上,暮烟乐脸色如常,好像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告诉自己,不要被他的糖衣炮弹给哄迷糊了。
他骗了她十二个月,假装中媚药与她痴缠,那又如何。男人都是这样多情,身体和爱分得清清楚楚,他心里爱一个人,却能与另一个女人在床上纠缠不清。
他叮嘱佩玉和采葑,好好照顾她的身体,那又如何。他以前就这样温柔细心了,只把她当妹妹一样宠,压根不稀奇。
暮烟乐反反复复提醒自己,他不喜欢她,认清现实。
这一路心思恍惚,一不留神,踩空台阶,往地面猛扑。眼看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他反应极快,双手一揽,立刻把她揽到怀里。
时间在一刻静止,周围失了音。
她埋头在他宽阔的胸膛,鼻间闻到清冽的甘松香,被他碰触的地方像着了火。
这双力量感强大的手,按住她的腰,将她提了提,像提一个小孩子似的,提到了台阶下方。
裴云初凝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见她没什么事,松了口气,他轻叹道:“走个路都会不小心摔倒,烟乐,我不放心你。”
看她不说话,额外补充了一句,“大比中,输赢不重要,尽量别受伤。”
暮烟乐没有争辩,刚才分神才会不小心摔跤,她长久地看着他的眉眼,心里像一壶翻滚的热水,冒出一个希望的泡泡,他对她那么在乎,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喜欢了,水越来越热,泡泡越来越多,她情不自禁抬头问:“你还喜欢周静宁吗?”
裴云初愣住。
她眼睛有点酸楚:“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她房里了,听说她白日去了医修那里看病。”
看的还是腰病。
暮烟乐那天脑补了很多东西,一日不问清楚,像一根刺,扎进心底,泛起一阵阵细密又尖锐的疼痛。
裴云初不知该说什么,心脏涌动出充沛的爱意,柔软的话组成庞然大物,几乎从唇边挣脱而出。可是过了一会儿,像被某种力量压制,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甚至眼神出现片刻的空白。
暮烟乐听到他委婉说:“我去了,但没做其他的。”
暮烟乐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他的心里再度不受控制冒出一种酸软的感觉,越来越软,越来越软,抱住她的冲动油然而生,过了半晌,脚底却一动不动。
他的表情划过挣扎,片刻后归为平静,声线没什么波澜:“你不必不高兴,现在你才是我的妻子。”
暮烟乐喃喃:“只是因为妻子的关系吗?”
裴云初收回目光,没再做任何解释,这种琢磨不透的冷淡态度,让暮烟乐看不清他的心。
有时候,她感觉出,他似乎是喜欢她的。
有时候,从他平日的表现,她又会觉得自己多想了。
暮烟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不止掺杂爱情。她有了妄念,所以他对她的在意,都会被她误解为爱情。
接下来的一段路,裴云初没再牵住她走了,态度疏远了些。
暮烟乐重新体会到失落的感觉,但脑海浮现他刚才的一番话,忍不住又冒出几缕乐观的希冀,只要她是他的妻子,以他的责任心,按照他的说法,必定不会与周静宁发生什么。
总有一日,他会对周静宁死心。
总有一日,他会真正喜欢上她。
第四十三章
上午的仙门大比, 暮烟乐参加两次对战,成功晋级。
裴云初在台下看了半天,却未亲身参与大比。仙门大比, 时间长达半月。而这段时间,他与裴修兄弟阋墙, 正忙于抢夺州主位置, 抽空回太极宗已是极限,所以未报名参加。
暮烟乐的剑是普通的长剑, 当她下台后, 他的视线凝在剑身上,似想起什么,说:“你如今已经筑基期了, 早年市主送我鸿月剑, 我曾说过, 等你筑基期便将鸿月剑送给你。”
隔了太多年, 暮烟乐差点忘了,经他提醒,她才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鸿月剑我放在州主府, 明日再给你送过来。”裴云初微微一笑,“你用它, 不必担心输了。”
一听能赢,暮烟乐顿时兴奋了:“好啊。”
鸿月剑名气大, 比她手中这把厉害多了, 若拥有这把剑, 实力至少高一个层次, 能与金丹期初期的修士拼一拼,那些筑基期自然更不在话下。
裴云初说输赢不重要, 可报名参加大比的人,哪个不想赢呢?
暮烟乐迫不及待想要得到鸿月剑,心里痒痒的,就像小铱椛时候父母承诺带她去肯德基吃饭,她日思夜想,着急时间快点过去,着急父母下班,着急最爱吃的套餐会不会卖完。
现在她重新体会到着急的感觉。
下午比试即将开始,台下的人群变得格外热闹,挤满全部坐席,甚至还有弟子专门搬椅子过来看比试,大笑声和交谈声不止,显得吵闹,她闭上眼睛调息片刻,一切噪音都停止了,恢复到心如止水的状态。
长老手里捧了一叠纸,挨个给通过上午比试的弟子发放晋级名单。
大比一开始都是简单的,那些弟子的水平经过选拔,层次越来越高,而随着比试的递进,她与他们比拼的难度也会越来越大。
她成为第三批晋级的筑基期修士,面对的都是天赋不错的弟子,往周围看了看,那些人站在原地接过长老递过来的纸片,神色从容,都挺有自信心,流露出昂扬的斗志。
长老说:“你们看一下名单,确定自己在不在名单里面。”
暮烟乐低下头,扫了一圈晋级名单。
注意到名单上的一个人,周静宁。
她也筑基期了。
长老忽然肃容,两手放在背后,继续说:“比试前,你们分成两队,一半人进行抽签,另一半等待被抽选,谁抽中了对应的数字,两人分成一队比试。懂了吗?”
弟子们豪气万丈:“懂了!”
暮烟乐还有不懂的地方,举手提出问题:“那么谁抽签,谁等抽选,如何决定呢?”
长老看了她一眼,然后向所有人解释:“抽签前,你们提前抽一次,双数拥有主动权,单数被动等待被抽选。”
暮烟乐掀开纸片一看,她是双数,需要再抽一次,把手伸进木箱子时,她暗自祈祷自己的幸运值再多一些,跟谁打都行,千万不要跟周静宁打。
但有时候老天就爱与她开玩笑,她拿到那张纸条,看了半天上面的名字,顿时怀疑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五十个弟子,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是周静宁?
半个时辰后,轮到她们比试了。
飞上台的那刻,所有人从其他比武台收回目光,兴趣盎然地落到暮烟乐与周静宁的身上。
这两位的纠葛,太极宗的弟子十分清楚,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谁能赢。
压周静宁赢的人占大多数。
一方面周静宁才是他们正宗的师妹,另一方面暮烟乐的风评实在太差了,她抢婚的传言尽人皆知,很多人都骂她,觉得她是妖艳货色,而周静宁和裴云初,是被她拆散的可怜情侣。
暮烟乐早就不指望自己能挽回风评了,即使赢了,她也一样是惹人厌烦的名声。总归她只是想证明,她没有浪费太极宗的资源。
裴云初就在台下看着,旁边的弟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师兄,你压谁赢。”
一个是他的师妹,另一个是他的妻子,弟子们顿时竖起耳朵,满脸兴奋,八卦心足以燃烧在场的百座比试台。
裴云初神情难辨,淡淡地扫了那名弟子一眼。
周围的空气骤然下降,那名挑头弟子的脸色顿时白了一分,缩脑袋往后面退,踉踉跄跄躲到人群中,虽然裴云初懒得用威压吓唬人,可这样的眼神,像一把出鞘的冰冷寒剑,足够让他感到恐惧了。
弟子本来忘了裴云初有多可怕,被他眼刀子一扫,这才想起多年前,那桩令人闻风丧胆的灭仙崖事件。
两百多年前,某位姓苏的弟子犯错,裴云初丝毫不念及相处多年的同门情意,直接将人扔下灭仙崖。据说洞玄道君不赞同他的做法,可他依然坚持执行。
裴云初表面温善,实际上拥有一颗冷硬的心。
场下死一样的寂静。
暮烟乐觉得奇怪,回头往下面瞥了一眼,这些弟子怎么都是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刚才那副看热闹的激动和起哄都去哪里了?
她摸不着头脑,继续把眼神继续放到裴云初身上,他的表情平静,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旁边的人摸不准,他到底对谁的担心更多。
长老宣布比试开始,暮烟乐收回视线,再看下去耽误大比了,她握剑的手紧了紧,全力以赴与周静宁比试。
周静宁逐渐落了下风。
暮烟乐多日的苦练没有辜负她,她与周静宁都是筑基期,可剑道一行,最重视熟练运转。
练的频繁的人,对剑的运用则更强。
两者修为相近的前提下,如果修士学不会融会贯通的剑法,灵力运转生涩,终究是纸老虎,徒有虚名。
暮烟乐的剑尖即将抵住她脖颈,下午比试一场,她再努力一下,这场赢了,等明天,她就能拿到鸿月剑了。
她露出愉悦的笑容,周静宁同样对她笑了一下。
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暮烟乐眯了眯眼,长剑划破周静宁的肌肤,浅浅的一道痕迹,血液从肌肤中渗出。
周围视线受风沙阻碍,长老却眼睛极尖,看到暮烟乐决定性胜利的动作,立刻大声宣布:“暮烟乐胜出。”
当比试宣布结束,那么再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作为仙门大比不成文的规定,至今还没有弟子敢违背,但下一刻,暮烟乐袖间的攻击符纸竟然主动随风飞了出去,符文在半空发亮发热,化作一道凌厉的劲风,打中周静宁的胸口。
这是上次去夜市,老婆婆送的符纸,威力极其强悍,竟瞬间把周静宁打飞了。
周静宁意外受击,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
黄色的风沙吹走后,所有弟子都看到比试台上的情况,周静宁虚弱地躺在地上,脸色极差,吐了一大滩血,那些弟子一看就冒火了,将诘责的目光对向暮烟乐。
“胜负已分,你为何仍对师妹不依不挠?”
“暮烟乐违背了大比的规定!必须退出比试!”
场下一阵吵嚷,暮烟乐耳边嗡嗡作响,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做,符纸却自己跑了出来,打中周静宁的胸口。
暮烟乐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裴云初,抱着渺小的期望,期望裴云初能看出她的无辜,将她的清白告知于众。
是周静宁做的。
可谁能信呢?
暮烟乐看到他失态的表情,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表情冰凉,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匆匆走向比试台的另一侧,眼里似乎只剩下周静宁。
周静宁的伤虽然看着重,可终究没有伤到灵根,她将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嗓音因恐惧轻轻颤抖:“师兄,我会死吗?”
裴云初俯身将她小心翼翼抱了起来,柔声说:“不会的,我带你去看医修。”
周静宁可怜兮兮地呜咽着,被他一把抱起,下台的路上,再一次经过暮烟乐。
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周静宁的手圈住裴云初的脖颈,目光直直地看着暮烟乐,楚楚可怜道:“我已经输了,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暮烟乐愣愣地看着他们,手中的剑染血:“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把解释说给他听,他那么耐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听她的解释。
可裴云初的脚步只顿了几秒,便继续往前走了,也只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那是一个失望的冷淡眼神,虽然转瞬即逝,非常短暂,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内心的某种力量轰然倒塌。
她原以为,这几日他们的关系不再像成婚时那样僵硬冰冷了,原以为时间久了,他终究会放下周静宁。
然而到现在,他的心永远都放在周静宁那边,哪怕给了她错觉,他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了。只要周静宁出事,他的真心会毫无道理地往她倾斜。
爱一个人,应当毫无道理地相信某个人。
只可惜,这份信任不属于她。
暮烟乐浑浑噩噩地回到弄月轩,一路上,弟子们嫌弃地走开,表达出对她正大光明的唾弃,她像个游魂似的毫无反应,直到重重地跌到被褥,心上的疼痛终于像巨浪般袭来,一阵一阵的抽痛。
她一直都在强求,他的喜欢。
妄想有一日,她在乎的人,也在乎她,她爱的人,也爱她。
但不爱就是不爱。
屋外的天渐渐变黑,她缓缓闭上双眼,终于愿意承认,有时候放弃执着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第四十四章
暮烟乐的大比被剥夺参赛资格。
佩玉告诉她这件事, 她没什么大的反应,淡淡地哦了声。经过昨日被污蔑残害周静宁之后,她已经做了不参赛的决定, 这样正好,她太累了, 正好不去参与那些平白惹人心烦的比试。
她休息了三日,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屋子待到腻味了, 这才起床, 出门逛花园。
佩玉与采葑跟在她后面,她懒懒地披了件斗篷,来到湖畔的凉亭看风景。
春天的风依然有些冷, 去年的这个时候桃花已经开了, 而今零零散散只开了几朵。暮烟乐的脑袋倚在凉亭栏杆上, 出神地看湖畔下方的锦鲤, 它们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生活多么惬意,她以前的生活也像它们一样, 有自己认识的同伴,有家人一样的师兄, 受到大家的宠爱与喜欢。
自从来了太极宗,她便成了岸上的鱼, 空气一点点被剥夺, 生存环境极度恶劣, 还有凶神恶煞的渔夫守在旁边, 准备把她钉上木棍烤了吃。
暮烟乐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步步把路走死, 南墙还未撞破,她的脑袋都快破了。
佩玉和采葑在一边闹哄哄的笑,日头渐渐升到正上方,阳光洒落,暮烟乐感觉到久违的暖和了,从身体到心灵,温暖的泉水沁入她脾肺,浑身上下放松至极。
忽然间,闹哄哄的笑戛然而止。
暮烟乐下意识看着她们,佩玉和采葑的目光往前方看,流露出强烈的厌恶,暮烟乐若有所思,顺着她们的目光再次看了过去。
周静宁与辛眠雪正往凉亭走。
她看上去恢复得不错,脸色红润有光泽,漆黑的发披在肩上,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模样。但那时她的确受了伤,否则也不会瞒过所有关心她的人。
可见裴云初砸了不少贵重的灵药给她,听说这段时间常去棠梨阁看望,周静宁不止伤养好了,心情也变得超级好,步伐轻松而愉悦。
暮烟乐的视线下移,落到她腰间,周静宁佩戴的长剑很眼熟,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看到凉亭里有人时,周静宁和辛眠雪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扫兴的表情,不约而同准备返回。
暮烟乐喊住她:“你腰间挂的是什么剑?”
空气一瞬间静止,佩玉采葑震惊地看向她,好像不理解暮烟乐为何会与一个争锋相对的人打招呼。
周静宁扭头,古怪地说:“你很在意?”
暮烟乐笑了:“我随便问问。”
“我向师兄要的剑,师兄便大方送予我了。”周静宁格外风光,笑容满面,“这把剑叫鸿月剑,像你这样出身于小门派的弟子,应该没听过吧?”
待周静宁走了,采葑劝了两句:“夫人别听她乱讲,一把破剑有什么可稀罕。”
佩玉在旁边点头,她最见不得周静宁嘚瑟的样子了。有些人,出身再好,那股小家子气的味掩都掩不住。
“这可不是破剑啊。”暮烟乐将滑落的斗篷往上提了提,“枫林海市当年斩妖魔的宝剑,举世无二。”
采葑和佩玉哑然,如此贵重的宝贝,裴云初却送给师妹。她们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生怕她当场哭成个泪人,她们不知道怎么哄。
暮烟乐却没什么情绪,继续在凉亭里靠了一会儿,闻了闻春日的花香,吃了两颗桃子。
不论周静宁说了什么,她的心毫无波澜,放在以前,她可能会心痛,可能会哭泣,但经过大比,她的心死了,一寸一寸的死了。
再也没了奢望-
裴云初这段时间很少来苍梧楼,通过太极宗弟子的八卦交谈,佩玉偶尔能听到关于他近期的消息,她告诉暮烟乐,裴云初近日一些广为人知的经历。
她讲故事向来绘声绘色,经过她的添油加醋,一段权谋之争,便如生动的画卷,在暮烟乐眼前缓缓铺开。
睦州州主裴修病重,眼看撑不住了,众多贵胄和官员坐立难安,他们谏言,强烈推举裴华继任。
裴华是裴修的第二个儿子,修为不及裴云初,才能不及裴云初,智慧更不及裴云初,官员却自发以他为首。
裴修听到这些谏言,发了一大通火,怒骂那些贵胄盼他死,他很不高兴地说:“在我生病期间,裴华笼络众派,收买人心,我还未临终,却已有取代我的心思!实乃不孝之辈。”
睦州重视孝义,给裴华定性为不孝,等于断绝他未来的前路,这下子裴华慌了,他直呼自己冤枉,把那些官员骂了一通,说他们设下陷阱故意害他死。
裴修冷眼旁观,不作一词,后来,裴华穿戴整齐,三叩六拜请求朝觐,愿意在病床前亲自侍奉父亲,但裴修十分绝情,将他拒之门外,一心治病。
据太极宗那些医修说,裴修对裴华产生怀疑和芥蒂,暗地要求医修们给他延年益寿,最好再增加几十年寿命。
这可为难医修们了,裴修虽有修为,已活了三百多岁,比裴云初大二十年,但他常年投身于争权夺利,为了治理睦州,修炼经常中断,修为长久停滞不再长进。
再向天借个几十年,神仙来了,恐怕也做不到。
裴修不管他的要求多离谱,为了活下去,他甚至扬言,若不让他增加寿命,那就要这些太极宗的医修们殉葬。
暮烟乐听到这里,直感叹医修职业的高危性,尽管他们是修士,并非普通的凡医,却也不得不在权势下低头。
医修们战战兢兢地给裴修喂各种昂贵珍稀的药物,裴修的脸色逐渐好转,看着还能撑个几年。
裴云初却仍旧忧心父亲的病,听说云州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大能修士,他主动向父亲谏书,不惜一切代价定要为父亲寻找这位大能医修。
裴修对他的一片孝心赞赏有加。
等裴云初离开后的第五日,裴修突然殁了,事发突然,全睦州都没料到,裴华也吃惊极了,但他转眼想到目前的局势,裴修死了,裴云初不在睦州,赶回来至少要个三五日,现在举族上下,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对抗。
裴华简直欣喜若狂,老天助他!
他立刻联动战刃军,一举攻进州主宫殿。
在他的策划下,进攻简直无往不胜,所向无敌,偌大的州主宫,那些防守的大批守卫,竟没一个对付得了他。
他成功入住州主宫,体会到权势的顶峰和愉悦,夺位的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发号施令,立行大典,宣新州主登位。
结果就在大典那日,裴修又活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儿子抢了他的位置,不由得大怒,恨不得掐死他,将他拉下州主的权位。但他的身体差,本是强弩之末,裴华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下令将他圈禁。
裴修年轻时候强盛勇猛,受众人崇拜,生病后却被自己的儿子屈辱对待,不得不让出州主位置。
所有人都为裴云初和裴修的命运扼腕叹息,裴云初显然是众望所归的继任者,却因外出失去争夺权位的机会,不得不说命运无常。
而裴修身体虚弱,在裴华的刻意忽略下,恐怕活不了太久。
当大家认定睦州无望要被小儿子玩完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巨大反转。
裴云初竟赶了回来,率浩浩荡荡的军队,逼近州府。
据百姓们传,那日登位盛典,殿门外围聚大批人观看,裴华高高在上,站到九重殿的最顶端享受众百姓的叩拜,而战刃军守卫身侧。
然而,当他宣布登位,祭告天地,颁布诏书的时候,天地震荡,半边天空雷电交错,九重殿忽然落下一道剑意,将大部分战刃军刺了个对穿。
裴云初还未现身,四面八方传来他笑吟吟的声音:“二弟登位,怎不喊父亲为你授礼?”
他言语极为客气,却站到比裴华更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裴华神色惊恐:“父亲已死!我才是他遗诏的继任者。”
裴云初淡淡拆穿:“但我听闻,他目前正被你关押在落崖楼。”
未等他辩解,下一刻,他持昆吾剑,毫不留情捅向他的肩膀。
这场战斗,已成定局。
看到这幅浩大场景的人,都说裴云初才是睦州的顶梁柱,天命不可违,即使裴华抢走他的位置,裴云初动动手指,也能把他从高位上拉下来。
一朝风云变天,裴华失去战刃军,从州主沦落到篡位者,裴云初受众人拥戴,以谋逆的罪名,暂行关押裴华。
裴修仍在□□中,裴云初恭恭敬敬,亲自将他迎出暗无天日的落崖楼。
裴修重新获得州主的荣誉,跌宕起伏的转折,令他备生感慨。
若不是裴云初的才能和孝心,裴华夺了他的位置,而他自己因缺少精心的医治和细心的看顾,没准过几日便真的要殁了。
他问了几名亲信,那些亲信将裴云初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裴云初做事遵循臣子的规矩,并未擅自处死裴华,而是让裴修定夺。
裴云初对他这个父亲的权威极为尊重,裴修本身就喜欢他,如今对他越看越满意。
那位大能修士替裴修治疗,裴修身体好转,立刻将裴云初定为下一任继任者。
而关押在牢房的裴华,处斩立决。
风云席卷整个睦州,这段家喻户晓的谋夺之争,百姓们在各大酒肆津津乐道地谈论。
他们都夸裴云初的忠义,在权势争夺火热的时刻,很多有希望获权的人都不会放过难得的机会,然而裴云初竟为了父亲的病,外出寻找医修,差点错过州主政权。
而且,裴云初处置裴华,念及兄弟之情,只是将他暂行□□,可见他的胸襟和仁义。
后来裴修处死裴华,则与裴云初无关了。
裴修为父,裴华为子,此子忤逆不孝,篡权夺位,裴修惩治他的理由正当且无异议,大家拍手称快。
佩玉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故事,发自内心夸奖:“虽然都是兄弟,裴华却是篡权谋位的小人,而主人堂堂正正获得他的荣誉。百姓们都说他是德大于才的君子,我也觉得他很好,以后睦州在他的治理下一定会更加强盛。”
暮烟乐斜靠在椅子前晒太阳,身体暖烘烘的,神色都懒了几分,她说:“我倒觉得稀奇,裴云初当年受很多人的尊敬和爱戴,那么裴修病重将死时,那些贵胄为何扶持裴华上位?”
佩玉愣了愣:“也许,裴华暗地收拢了不少势力。”
暮烟乐:“明眼人都知道裴云初的修为有多强大,不去仰仗强者,反而推举弱者,这不合理。”
佩玉挠了挠头:“夫人,主人若野心勃勃,对权力着迷,便不会亲自离开权斗的中心,跑到那个偏僻的北洲去了。”
“谁知道呢?”暮烟乐冷笑一声,“他离开了,但他的势力可没走,否则一回来,怎么就有一大批军队跟随他,逼迫裴华下位了。”
佩玉哑然。
“但主人没有杀兄弟,证明他的温厚和宽仁。”采葑对裴云初忠心耿耿,不由得为他争辩几句。
暮烟乐面无表情:“杀不杀,裴华都输了,裴修不会放过他。他的双手落了个干净,还能赢一个仁厚的名声,多划算。”
“……”
“……”
佩玉和采葑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说:“您对主人好像偏见很大。”
“我说的是事实。”暮烟乐平静开口-
近日,裴云初的名声在百姓们的口口相传中不断拔高,俨然成了神话般的人物。
然而,同暮烟乐一样,亦有一些人对裴云初的所作所为产生深刻的怀疑。这些怀疑,淹没在浩瀚的赞美之声中,不为大众所知。
怀疑的人最多嘀咕几句,表示一下事情不简单。只有苏敬山不眠不休,整日整夜混迹茶肆,兢兢业业散布裴云初的阴谋,甚至唾沫横飞,像市井泼夫一样,同那些赞美他的人吵架。
茶肆里的人都笑他有病。
官府的人找上门,对他进行警告:“你这几日下午在茶肆散布谣言,我们都查清楚了,再有下次,少说关个一年半载的,你自己掂量掂量。”
苏敬山在睦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前是睦州的三品官,后来家族生变,主动退出权力漩涡,落得个清闲,一心培养女儿苏菀。
他很少与人发生冲突,却极其讨厌裴云初,不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苏敬山总有一百个理由挑出刺,戾气相当重。
所以,平日与他亲近的人,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裴云初。
可这段时间,裴云初在别人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人来人往的茶肆,百姓一天少说提个三四十遍。
苏敬山告老之后,最爱逛茶肆,想不听见都没办法,他怒气日益增长,又不被大众理解,逐渐走向偏激之路。
苏夫人劝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若因为林儿得罪裴云初,林儿泉下有知,也会于心不安。”
苏敬山一听,额角绷紧,牙关咬得紧紧的,似乎拼尽全力才挤出一句撕心裂肺的话:“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林儿已经没有泉下了!”
这段苏家的秘闻,不为外人所知。
裴云初的亲信赵辞,习惯从手下人的口中听民间的风声,观察舆论走向。手下高高兴兴地禀告那些正面的评价,赵辞摆了摆手:“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要知道,有没有人骂主子?”
手下舔了舔唇,硬着头皮如实禀告苏敬山的一举一动。
赵辞心下不满,在裴云初跟前伺候的时候,提了几句:“苏敬山这老匹夫,成日谴责您,对您不敬,您要不要斩草除根,把他给——”
说罢,赵辞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裴云初坐在长案前批改奏章,闻言抬头,似笑非笑:“只因几句不入流的话,把他杀了,反而坐实了他的谴责和怀疑,我这些日子的谋划,岂不是白白作废?”
“属下愚笨。”赵辞低头-
裴云初正式成为睦州州主的继任者,此事传到青州,周景棋连夜同那些老臣们在议事殿商谈。
臣子说:“裴云初是既定的睦州州主,当年他帮助我们平定青州叛乱,显出精彩艳绝的雄才大略,若他野心勃勃,日后与青州为敌,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不妨彼此结亲,以婚姻作纽带,对我们青州利大于弊。”
“这些利益关系,我何尝不知。”周景棋愁闷地叹了口气,“但静宁与他订婚前几日,他骤然退婚,结亲已经没有希望了。”
大臣有条不紊地分析:“希望都是争取来的,万万没到失去希望的程度。州主多后宫是常态,裴云初多一个夫人,少一个夫人,没任何区别。只要公主进入他的内府,以她尊贵的身份,聪慧的本领,擢升为正夫人是迟早的事。”
周景棋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先设法让周静宁成为他的妾室?”
大臣坚定地点了点头。
周景棋思索了几日,一开始他还不太赞同周静宁做妾室,到底是一州公主,怎能屈居于人下,做小,传出去也不好听。
可是与裴云初结亲的迫切心情,使他剑走偏锋,大臣的劝说在耳边挥之不去,他逐渐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暂时做小,亦不是永远做小。
隔了两日,他派人请周静宁回了一趟家。
周静宁以为兄长思念自己了,高高兴兴地踏进他的议事殿,她一路赶回青州,坐的灵船,神色没有半点舟车劳顿的疲惫,唤道:“多日不见,兄长可好?”
周景棋温和地说:“甚好,你在太极宗的日子,怎样?”
“也就那样。”
宫女给她搬了个檀木椅子,周静宁懒懒地坐了下来,撇了撇嘴,语气多有抱怨,“我是太极宗最小的辈分,不像在青州养尊处优,受仆人的服侍,心血来潮想吃个东西,都得亲自去买,而且修炼也很辛苦。”
她说了一堆的烦恼,周景棋静静地听了半天,失笑:“就没有值得你高兴的?”
想了半天。
“有啊。”周静宁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师兄对我很好,看到那个暮烟乐吃瘪,我可高兴了。”
听她的意思,裴云初对她,比对暮烟乐更好。
周景棋多了几分信心,目光打量了一下周静宁,见她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大概日子的确过得不错。
修炼的苦,他没尝过。他们在青州是豪门大户,可鲜少有人修炼,一方面青州地理位置距离仙门太远,大部分仙门都以太极宗为核心,围聚在太极宗的附近,青州甚少出现修士,修炼之风不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周景棋作为州主,繁琐事务在身,虽有修炼之心,却没有修炼的时间,过惯了奢靡的日子,吃不了修炼的苦。
裴家的家族,却比他们更厉害,与第一宗门交好,几乎人人都是修士,这也是周景棋为此煞费苦心结亲的原因之一,盼两州搞好关系,引仙门入青州,为青州豪族大开仙门。
周景棋露出笑意:“你是青州的公主,没有任何人敢得罪你,谁惹你心烦,你就除掉谁。”
周静宁诧异地看了他半天:“兄长,我记得入太极宗前,你叮嘱我不要随便冒犯别人,惹上麻烦。通过重重选拔进入太极宗的人,即使背景不深,也是天赋异禀的修士,未来飞升的希望极大,如今你怎么反倒让我主动捅娄子去了。”
周景棋没有说话。
宫女为两人递上新的热茶,周静宁喝了一口,旋即听周景棋淡淡说道:“静宁啊,我喊你来,是与你谈正事。”
周静宁的茶盏停到嘴边,心脏沉了沉。
“裴云初心里有你,你找个机会,成为他的夫人。”周景棋从座椅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直盯着她,“暮烟乐身世比不上你,受的宠爱赢不过你,日后你会是最尊贵的正夫人。”
周静宁将茶盏重重地放到茶托上,那张靓丽的脸上带着不乐意的气性:“裴云初已有了妻子,兄长的意思,让我去当师兄的侧夫人!?我堂堂青州的公主,怎能去当别人的妾室。”
“我说了,日后你不会是小的。”周景棋语重心长,“我是你的兄长,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一只屈居人下。”
周静宁脸上仍不愿。
说实话,裴云初退婚,虽然她被拂了面子,有些生气,但总体上来说,她是高兴的,毕竟真心喜欢的人不是他。
青州女子的婚姻由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了,由兄弟做主,那时周景棋提出结姻亲,她没有半点推辞的余地。
然而,裴云初都结亲了,周景棋还是不屈不挠,非要把她塞给裴云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去世了,母亲对我的提议也十分赞同,你必须嫁给他。”周景棋的语气强硬,不容她选择,“裴云初不好吗?多少女子倾心与他,放眼两州,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对象了。”
周静宁憋屈道:“那也是做小的,他再喜欢我有什么意思。”
“你现在介意的是身份,难道你对自己没半点信心,你认为自己永远当不上正妻?难道裴云初会为了暮烟乐让你受委屈吗?妹妹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
周静宁猛喝一口茶,讥讽道:“我怎么可能比不过暮烟乐,但是……”
周景棋冷冷说:“别但是了,你若不嫁给他,我把你指给青州的公孙昌,你回青州,做你的公□□妻。”
周静宁猛地抬眸,不可思议道:“公孙昌纨绔子弟,毫无修为,配不上我!”
周景棋不再说话,悠悠看着她。
他给的两条选择,她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裴云初或者公孙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场面僵持而凝固,周静宁费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仿佛舍弃了某些东西,她微微垂眸:“可他不一定愿意娶我。”抿了抿唇,“兄长,这并非你我之间就能做出的决定。裴云初虽对我好,但没有保证过一定会娶我。”
周景棋早有准备,拍了拍手,殿外走进一个头发花白的巫医,他脸色肃然,将手中的东西恭恭敬敬递给周景棋。
他转递给周静宁,微微笑道:“放心,他一定会。”
第四十五章
近日入初夏了, 暮烟乐嫌热,整日搬到凉亭里看书,裴云初和周静宁都不在这, 裴云初回州主府处理公务,而周静宁回青州, 她落得个清净, 格外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佩玉和采葑给她准备了上好的碧螺春,她喝了几口觉得寡淡, 又让她们去买牛奶, 煮成奶茶,她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喝奶茶,喝过几次, 基础的做法便是牛奶加红茶, 根据口味添加炼乳, 这里没有炼乳, 她加了点糖进去,一口闷,心情特别好。
享受了大概两三日的时光, 下月初到了,苍梧楼的管事给她送新的月钱, 照旧是成千上万的灵石,她让管事塞进自己的锦囊, 懒懒地摊在凉亭里晒太阳, 便由着他们自己干活了。
如果只送灵石, 裴云初和周静宁不出现, 那可真是幸福的日子。
但可惜这里原本是他们住的地方,没多久, 裴云初回到苍梧楼,周静宁也回来了。
她表示非常遗憾,因为不想再见到他们,成日宅在弄月轩里看心法,她最近发觉自己的剑意滞涩,踏入新的瓶颈。
修炼遇到瓶颈稀疏平常,但她遇到的瓶颈非常频繁,上月遇到三次,上上月遇到两次,虽然仙门大比打赢了周静宁,可她总觉得自己对剑道这一行摸不透,花大量的时间在上面,一开始成果显著,可越到后期,收到的成效渐渐微薄,像走到路的尽头。
这让她产生一种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学剑的念头。
修士修道,每个人的天赋不同,有时候在剑道上面经常遇到坎坷,可换了一条路,便会顺畅许多。
她将这些想法对苏菀说,苏菀笑道:“你平日太闲了,所以才会东想西想,遇到瓶颈,直接冲就是了,行动比想法更重要。”
后来,暮烟乐便将那些迟疑置之度外,一心突破瓶颈了。
裴云初偶尔会来看他,她不太愿意见他,可他是苍梧楼的主人,没人敢阻止他,他又是法力高深的大乘期修士,亦没人能阻止他。
他在弄月轩来去自如,但很少与她说话,远远站到廊檐下看她练剑。
他会到弄月轩陪她吃饭,尽管她一脸冷漠,他也面色如常。
有时候,暮烟乐真看不懂他,他好像爱周静宁,又好像对她存在一些心思,难道这就是男人吗?
她一开始还会思考他为什么这样做,后来便懒得思考了,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事,便是去关注和揣度另一个人的行为。
他感情三心二意,难道她还非得按照一个三心二意的人思维去看待问题,那她耳濡目染,可能会被他传染。
暮烟乐看破红尘,自从放下执着之后,她像变了一副心态,看什么都极为的平静,不在乎他的任何举止,如果不是已入剑道,她可能会去修无情道。
一颗破碎的心,破到极致,大概装不下任何人。
无爱无欲无求,从仙门大比那日起,成为一个心如止水的人。
甚至后来发生那件事,她从佩玉的口中听说,也只是笑笑,继续窝在椅子上喝奶茶。
那天,下了场雨,盛夏的天气凉快了几分,佩玉莽莽撞撞走到弄月轩的廊檐,见到暮烟乐倚在檐柱上,不由得跺了跺脚说:“夫人,周静宁都欺负到您头上了,您还在这里不紧不慢看书。”
“发生什么事了?”暮烟乐并未抬头,往后又翻了一页。
佩玉气得脑袋冒烟:“那个狐媚子昨夜去主人的主楼了,一晚上没出门,听管事碎嘴子,周静宁早上出门时,发髻换了,衣裳也换成新的了,孤男寡女的,两人还不知做了什么。”
皇帝不急太监急,暮烟乐丝毫没有反应,佩玉却快急得在旁边踱步。
“您快想想办法。”
暮烟乐眼皮都没抬:“两人又不是第一晚相处了,你莫非忘了,裴云初去了好几趟棠梨阁?”
佩玉脸颊鼓起:“可昨晚不一样,以前主人在棠梨阁待了一晚,出门时,周静宁裙子都没换。可这次,主楼亮了一整夜的灯,既然亮灯,说明他们没有休息,那么周静宁为何会换衣裳。”
暮烟乐沉默片刻:“好了,他们的事由他们去。”
佩玉叹了好长一口气,暮烟乐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了,她心如止水,像一个坐定的佛僧。
佩玉郁卒道:“夫人您都不在乎了,这夫妻间的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啊。”
暮烟乐对佩玉不藏着掖着,放下书籍,露出牙齿,神秘兮兮笑道:“我跟你说,你先别与你们的主人提——”
“什么呀?”佩玉好奇。
“我已有了和离的计划。”
佩玉瞪大眼睛,被这个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结结巴巴道:“可你成婚还不到一年。”
“一年我已看透许多事。”暮烟乐喝了口奶茶,浮现出狡黠的笑,“他每月都要给我成千上万灵石,那我再拖一拖和离,岂不是很划算?”
佩玉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种操作:“……”-
暮烟乐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提出和离,至少要理直气壮,最好裴云初做了什么错事,她抢婚事实在前,若无缘无故抛弃这段婚姻,就会落人口实。
她自己被人置喙倒无所谓,旁人诋毁凌云宗,却是她无法忍受的。
过了差不多四个月,机会来了。
周静宁身体不舒服,辛眠雪陪她去太极宗的医修堂看病,医修诊断出她怀孕了。
这下子太极宗的弟子都懵了。
裴云初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借住在苍梧楼的小师妹反而怀孕了,这可真是令人难以启齿。
睦州风俗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但修士间大多是一夫一妻制,其中太极宗的几名女修对裴云初冒出不敬之词,觉得他风流多情,开始同情暮烟乐的遭遇,舆论一时间往裴云初不利的方向发展,但都被洞玄道君强行压制,毕竟是他的亲传弟子,亦是未来的一州之主,由不得别人说三道四。
裴云初从赵辞那里听说这个消息,连夜从睦州赶回太极宗,暮烟乐不知他是什么心情,大抵是激动且高兴的,他将医修堂的医修都请上门,轮流给周静宁诊断。
这几天,苍梧楼可热闹了。
他请了太极宗主支的全部医修,三百余人。
偌大的太极宗,旁支错综复杂,地理位置占据整片山林,容纳约几十万人,少说也是一个大城了,医修堂数不清,医修接近约三千人。
而主支这批修为顶尖,经验丰富,他们称周静宁怀孕四个月了,胎像不稳,给她配了昂贵的养胎药材。
一批批的药材和宝贝往棠梨阁送。
暮烟乐有时出门都能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味道,只得往远的地方钻。
听说裴修给裴云初压力了,子嗣不能流落在外,要求裴云初娶周静宁。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提出和离让出位置,暮烟乐离开苍梧楼,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凌云宗,继续做她快乐自在的小修士。
但裴云初抱病不出,她见不到他人,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暮烟乐倾向于真病,天大的好消息在前,心爱的女子怀了他的孩子,他没道理装病。
问了医修,他们说,迷幻森林引发的头疾犯了,十几天,他下不了床,以前参与除魔战斗受重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竟被一个头疾折磨得痛不欲生。
暮烟乐冷眼看着,丝毫不担心他的性命。
不过疼的身体,她以前的心痛,他不曾在意,他身体的疼痛,她亦不会放在心里。
又过了一月,裴云初的头疾仍时断时续发生,但已经能下床了。
那天,暮烟乐出门散心,刚走出弄月轩,便与主道另一个方向走出的裴云初相遇。
两人都没预料到会碰见对方,脚步顿住原地。
路旁的柳枝轻拂,暑气正盛,草丛里的夏蝉拉长调子发出嘶哑的喊声,她慢吞吞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打量他的脸。
上次见面是一月多月前,那张极为年轻的一张脸变得苍白,身体消瘦,下颌线条显得格外锋利,仿佛一把出鞘的冷剑。
可见头疾厉害,连诸多医修都奈何不了,害他受了一番罪,若暮烟乐是以前喜欢他的暮烟乐,她定会忧心忡忡地跑过到他的身边,问他有没有好一些了,但现在的暮烟乐,冷眼看着他,全然没有露出半分担心。
裴云初欲言又止,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一句都没讲出。
还是暮烟乐先开口。
她指了指湖畔中心的凉亭:“我们谈谈。”
第四十六章
凉亭四周池水环绕, 将暑气驱散,暮烟乐感到凉快,却依旧慢悠悠地摇扇子。
一大片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们之间已不复从前, 已经不再是看到对方就能展开笑容打招呼的关系了。
暮烟乐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们会变得这样的淡, 好像两个陌生人, 也许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产生片刻对过去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师兄。”
远处有一道蓝色的身影渐渐靠近, 脚步未至, 声已到。
许是周静宁得到消息,他们两个坐的石凳还未坐热,话也没讲上两句, 她便扶着腰身匆匆赶了过来, 四个多月的身孕, 肚子略微显怀, 但身体还跟以前一样矫健,走路风风火火。
暮烟乐摇扇子的手微顿,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周静宁的肚子, 开口说:“恭喜。”
她没有半句讽刺的意味,表情如常, 像一个大度的妻子。
裴云初没有话可说。
周静宁三步跨作两步坐到他的身边,声音软而娇媚:“师兄,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给你煮了滋养身体的食材, 你来棠梨阁品尝吗?”
她的手拽了拽裴云初的袖口, 态度亲昵而自然,裴云初没有避嫌, 朝她笑了笑,两人之间的氛围更像是一对相处已久的夫妻,彼此的言语,语气,眼神,透露着几分心心相惜。
那是暮烟乐永远都得不到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护。
与裴云初交流间,周静宁全程不曾正眼看一眼暮烟乐,仿佛将她当成空气。
暮烟乐笑笑:“既然替你熬了滋养的食材,那么快去吧,以免凉了失去药性。”
裴云初抱歉地看了她几眼,说出意料之内的话:“下次去州主府的时候,我带你去,到那时,我们再谈。”
说罢,他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手指摩挲茶盏,似乎在等她的回应,但她没说半个字。
周静宁又催了他几声。
一个怀孕的女人在烈日下走了半晌,额头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他看她脸色发红,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小心翼翼搀扶她回棠梨阁。
暮烟乐冷冷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凉亭里坐了一下午。
下次他去州主府,是一月后的事。
目前暮烟乐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所以裴云初只带了她一人。
六月初一,是睦州百姓祈福的日子,祈求神明降幅,风调雨顺迎秋收。
那天夜晚,百姓们在城内点燃天灯,在城外的河道放荷花灯,闺阁女子、走夫贩卒、公子王孙各种各样身份的人们都走出家门,与亲朋好友一起欢度节日。夜市喧哗,灯火如天上的星河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氛。
九重殿的高台,裴修支撑病弱的身体,为百姓们祷告,祈求神灵的保佑。
而台下的百姓,安静聆听,待他讲话完毕,烟花忽然往上窜,在半空中炸开。
所有人闭上眼睛,诚挚地为家人祈福。
裴云初与她站在裴修的身边,从始至终都没无话可说。
暮烟乐算了算时间,弹指间,他们都认识十年了,发生了太多事。
烟火的硫磺味散在空中,她记得十岁时,他们也曾一起欣赏烟火,那晚枫林夜市,她坐在他的肩头上,远处五彩缤纷的光芒绽放,那时她还小,想法幼稚,以为两个人之间,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可以永远不改变。她以为他对她那么好,以后也会一直对她好,那时她相信,这些温馨的美好时光,未来会一直温暖她。
很多人都说没有永远,可她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一种永远。
永远是亲密而偏袒的。
直到周静宁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妄想,她才发觉,那些想法有多可笑。
两人相处的十年,比不上他与她的几月,他永远都不会属于她,而只属于另一个女人。
她以前错了,一心痴想,任性地占据他整个人,而时间告诉她,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她是错的。
隔了一段距离,她望着烟花出神,听到他略显艰涩的声音响起:“烟乐,父亲吩咐我下月娶周静宁为侧夫人。”
暮烟乐保持抬头看烟花的姿态。
“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娶她。”裴云初漆黑的眸子看着她,语气带了丝安抚的意味,“你放心,你永远是正夫人,她不会盖过你的名分。”
暮烟乐脑子里一会儿是从前温柔体贴的裴云初,一会儿又是如今凉薄多情的裴云初,紧接着,还有周静宁一日又比一日大起来的肚子,她只觉得可笑至极,在这片安静的高台上,忽然笑出声。
在此刻,一直以来克制的冲动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的声音尖锐又颤抖:“裴云初,你是不是真以为我的心是石头做的?”
裴云初似乎有些内疚,试图牵住她的手。
她往后退,避开那双曾经梦寐以求的双手,她以前总渴望他喜欢她,像一对恩爱的情侣拥抱她,而今,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迫不及待尽快实现的念头。
终究是她强求来的婚姻。
她说:“我们和离。”-
祈福完毕后,裴云初同暮烟乐回到苍梧楼。
那天她提出和离,裴云初并未同意,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走到头了,显然他不这样认为,他不与她正面谈和离的事,他明明要娶另一个女人了,却死死拉住她的手不放。
暮烟乐的心情极为愤怒和压抑,她回到苍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行李,准备连夜回凌云宗。
管他答应不答应,她定要与他分开。
然而,这个世间常常发生许多意外,在某一天突如其来,这大概就是天意,再具体点说,这是不得不遵循的重要剧情点来了。
暮烟乐被人绑架了。
她没想到苍梧楼也有不安全的一天,没想到情况这么糟糕,她只是想离开他都那么困难。
睁开眼的时候,她正躺在灭仙崖的平台前,四周空气寒冷,风声猎猎,像一把把的刀刮着脸颊,泛起细密的刺痛。
暮烟乐后脑勺吃痛,倒抽了一大口冷气,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你醒了。”
她抬头,中年男子毫不顾忌展露出他的相貌,两只眼睛细长而充满戾气,如果去掉这些戾气,他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苏敬山哑声说:“虽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但你死了,裴云初才会悲痛到极致,体会我曾经万分之一的痛苦。”
暮烟乐试图站起身,但她发觉自己的脚被绳索捆住了,苏敬山看出她的意图,面无表情说:“不用白费功夫了,你老老实实,我尽量让你少受些罪。”
她咬牙说:“你怎知道我死了,裴云初会悲痛。”
“上次六月初一祈福,我在九重殿的台下看见了,他与你站到一块,你就是他刚过门一年多的妻子。”
苏敬山显然是有备而来,为了绑架裴云初的妻子,专门跑到九重殿外,看暮烟乐长什么样。
暮烟乐的身子在灭仙崖的寒风中颤抖,诚实地告诉他:“妻子又如何?他心中实际另有所爱,你绑错人了。”
可是苏敬山不信,他冷声:“你以为辩驳两句,我便会放过你?”
暮烟乐惜命,她害怕自己玩完了,还没有体会过金丹期的神识体验,还没有品尝世界上多种多样的美食,她还没有与凌云宗的朋友们见最后一面,太多遗憾,她不想死。
眼前这个男人并非玩绑匪过家家,他来真的,暮烟乐费尽一切办法主动为自己争取机会,不惜把自己与周静宁裴云初的恩怨告诉第三人。
苏敬山静听了半天,点评说:“故事讲得不错。”
暮烟乐一直在忍绳索磨肌肤的疼痛,此刻忍不住发火:“你与他有恩怨,关我屁事,若报仇,你就去找他,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你没听过?”
苏敬山的神色压抑:“你以为我不想找他报仇!?可他是大乘期修士,护卫周全,众星捧月,我没有任何办法。”他的表情扭曲,蹲下身,痛苦地嘶喊,“他杀了我唯一的儿子,就在这,害人的灭仙崖,他命人将他扔了下去,我儿子当年兴高采烈进太极宗,对我说,这里一切都好,他在太极宗交到许多的朋友,裴云初对他十分亲切,可是转眼,他回家探望我们前的一夜,死在了裴云初的手上。”
可能压抑了太多年,苏敬山把她丢灭仙崖之前,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让暮烟乐死得明明白白。
他的儿子苏林,二十二岁进太极宗,前途光明,苏敬山的亲朋好友中,他是最争气的一个。
他从小接受严厉的教育,每天需背诵心法三个时辰,稳打稳扎跟随老师修炼三个时辰,另外天文地理的基础知识还需两个时辰,苏敬山悉心教导多年,盼望他有朝一日成为人中龙凤,而苏林也争气,在选拔弟子比赛中,战胜来自天南地北实力强劲的一万名对手,获得入太极宗的资格。
他一心攀登,胜负心极重,但太极宗比他强大的人太多了,他在外面,是一个天赋能力都不错的修士,进入太极宗,在众多卓然不群的精英修士中,便成了普通的一员。
苏敬山有一段时间,经常听他诉说他的嫉妒和好胜,他的自负不允许别人比他更强,苏敬山认为好胜心可以促使他前进,勤奋修炼,便没当回事。
一次同门切磋中,苏林败给一位师兄。
他不甘心自己成为败者,淹没于太极宗的浩瀚弟子,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便动了邪念。
人一旦走上歧途,注定走上一条极端的道路,离成功越来越远,离死亡越来越近。
苏林偷了太极宗的镇派法宝,虹光鼎。
这座鼎封锁在太极宗的禁地,由仙兽麒麟守护。虹光鼎,能够帮助修士修炼出世界上举世无敌的神功,且拥有毁天灭地的威力,足以踏平半座城池。
太极宗的虹光鼎由开门祖师亲自封锁,他因偶然的机遇获得虹光鼎,认为此鼎出世,必会引来灾祸,所以封印在太极宗的禁地,告诫弟子,任何人都不许踏足禁地。
苏林把虹光鼎偷了,不久后被人告发,裴云初当即率人一路追踪。
裴云初带人来到寒凉荒僻的北洲,苏林藏匿于北洲的一个小村庄,若他顽强抵抗,利用虹光鼎也许能逃出宗门的追铺,但他对自己的举动后悔了,虹光鼎虽可以为他增强力量,但他也失去了太极宗的名誉和荣光,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叛徒。
人在一个群体当中,荣华与赞美才显得重要,而离开这个群体,那么所谓的荣耀只是不值一提的外物。
苏林离开太极宗之后,才醒悟过来,原来胜负其实没那么重要,可他醒悟得太迟了,当他主动现身,自愿回到太极宗接受惩罚,裴云初便将他押送至牢房。
众人对他的惩罚众说纷纭,有的说处死,有的说废修为,没有人提到灭仙崖,而裴云初站出来,选择严格执行门规,下令将他丢入灭仙崖。
灭仙崖,若大能修士坠入,修为散尽,而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坠落,则会魂飞魄散。
苏林刚入门不久,修为只有金丹期,不足以抵抗灭仙崖的罡气,但裴云初决意做出灭仙崖的惩罚,以儆效尤。
谈起两百年前的往事,苏敬山的一张老脸泪意纵横:“我儿已经知错,裴云初为何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暮烟乐哑口无言。
“当时洞玄道君倾向于废他的修为逐出太极宗,可裴云初,他执意要让我儿死无葬身之地。”苏敬山恨得咬牙切齿,越说越激动,“如此冷酷无情之人,他如何证大道!林儿的卧房还是他离开家门的样子,但他再也回不来了。两百年,我牵肠挂肚,每一时每一刻都忘不了他的狠毒,我杀了你,他便能尝到痛失所爱的滋味。”
暮烟乐的心往下沉了沉,苏敬山与裴云初的恩怨,非她几句巧言巧语可以解决。
他的目的,是让裴云初痛失所爱。
暮烟乐扭动身躯,没有放过最后的希望:“可你错了,我不是他的所爱。”
苏敬山扯了扯唇,忽然平静下来了,露出温和的神色:“你害怕死,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折磨你,你放心好了。”
暮烟乐说不通他,他相信的,只是他认定的事实,而如何改变他的认知,则极为的困难。
沟通是最没用的,证明也太迟了。
若在他绑架之前,向他证明裴云初不爱她,也许能说服他,而今,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他都会认定她在使手段逃脱。
她彻底走进死胡同,找不到生路。
苏敬山没再讲话了,静静坐在高台的台阶前,远远眺望路的远方,暮烟乐躺在地上,对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冰凉的地面让她不舒服地翻了翻身,她不再白费口舌,身体一动不动保持精力,而大脑仍在思考活下去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苏敬山说:“我给裴云初写了字条,按照路程,他快来了。”
暮烟乐猛地抬头:“你喊他来做什么?”
苏敬山脸色古怪:“若他不亲眼看到你死亡,如何尝到崩溃的滋味?”
暮烟乐想到即将面临的一幕,忍不住苦笑:“我死了,也许能唤出他的一缕愧疚心,可我死得未免太不值了,非他所爱,却要为他承受代价,白白丢了一条命。”
苏敬山忽略她的喃喃自语。
“若我当初没有给他下药多好,”暮烟乐突然间感觉到疲惫和茫然,“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才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正如苏敬山的儿子苏林,如果他没有偷太极宗的虹光鼎,克制胜负心,走他的光明大道,不至于沦落到魂飞魄散的程度。
若她没有与裴云初成婚,也不会被人扣上他心爱之人的名声。
承担了他心爱之人的后果,却从未享受过他的宠爱,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坑的事了。
“他来了。”
苏敬山站在最高的地方,远远看到裴云初御剑飞行,修士飞行速度极快,他的身形眨眼间就到十米之外。
苏敬山立刻拎起暮烟乐的领口,像拎一只鹌鹑似的,拎到灭仙崖的入口。
罡气的风由下而上,两人的衣角狂摆,苏敬山的手往深渊伸出,暮烟乐的脚下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底的悬崖。
“住手!”
裴云初还未落地,朝苏敬山愤怒大吼,从昆吾剑落下时,脚步甚至踉跄了一下,他急切地说:“你放了她,有什么怨恨,冲我来。”
看到裴云初这幅惊慌的神态,苏敬山将暮烟乐的领口抓的愈发用力,癫狂大笑:“裴云初啊裴云初,你也有今日。”
“当初你害死我儿时,怎么想不到今日我的报复?”苏敬山咬牙切齿,“你曾经令我痛失爱子,今日我要你偿还,让你尝尝失去所爱的痛苦!”
暮烟乐盼望裴云初说一句,她不是我心爱之人。
可能没什么用,但总比不说要好。
但是裴云初显然没往这方面思考,他脚步渐渐靠近,脸色苍白到极致,语气却镇定:“你放了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是我当年的问题,我替她跳下去。”
苏敬山报复他的点,不在于身体和修为受到损害,而是精神方面。
裴云初表现得越不安,苏敬山越高兴,他仔细看了他几眼,尝到一种报复成功后油然而生的痛快。
“好啊。”他咧开嘴巴同意。
下一刻,却松了手。
暮烟乐骤然从灭仙崖坠落,罡气将她的裙摆撕扯成碎片,裴云初的脸忽然来到她的眼前,他飞扑过去,直接越过苏敬山拉住她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将她控制在手中。
尽管罡气迎面吹向他,害他睁不开眼睛,他的神情却带着安抚,挤出一丝笑:“别怕,烟乐,我马上拉你上来。”
苏敬山没料到他速度这么快,隔了一大段距离竟然闪现到他的面前,他冷笑几声,不等他将暮烟乐拉上来,立马拿刀刺向他的肩膀。
暮烟乐的脸上出现斑驳的血迹,一点一滴,是裴云初的血。
红刺目的血顺着胳膊砸到她的脸,如绽放的血花,苏敬山捅了好几刀,裴云初忍着强烈的刺痛,手指发颤,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但他的肩膀受伤,失去拉她往上的气力了。
暮烟乐的身体在裴云初的支撑下摇摇欲坠。
她想活下去,脚底是深渊,掉下去也许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痛,她害怕极了,想尽快上去。
赵辞赶到入口,看到这幅场景震骇至极,却也来不及多思考,赶上去与苏敬山缠斗。
裴云初赴约灭仙崖之前,赵辞正与裴云初分析睦州的形式,裴云初收到苏敬山的书信后,为了万全之策,吩咐赵辞跟着他一起去,但赵辞御剑飞行的速度比不上裴云初,慢了一拍赶到灭仙崖。
灭仙崖的风往上吹,暮烟乐挂在崖口摇摇欲坠,几秒的时间,罡气像一把刀,划开了她脑海里的迷雾。
暮烟乐是不想死的。
可又不得不死。
系统提醒:【重要剧情来临,女配必须“死”在灭仙崖,三年后,才是你出场的时机。】
伴随系统的提示音,暮烟乐想起以前二十多年的过往,她在现代上学到工作的完整经历,她为何穿到一个陌生的异世界。
穿书这个熟悉的词汇,像一根细而尖锐的针,刺入她的脑袋,长久沉眠的记忆,因为罡气和系统的作用而被唤醒。
她是暮烟乐,但又不止是暮烟乐。
穿书前,系统提醒她,只有完整经历一遍剧情,才能回家。
暮烟乐必须坠入灭仙崖,剧情才能继续走下去。
走完剧情,她才可以回家。
暮烟乐当初告诉系统,如果异世界的生活幸福,也许可以留在这里度过一生,现代已经没有留恋的人和事了。
可她抬头,看见裴云初的脸,那些过去受过的伤,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带给她的伤痛太深了,暮烟乐无法忘怀,无法当做没事发生继续待在异世界生活。
生活在这里,便不可能与裴云初划清关系,即使和离了,在别人的眼里,她永远都会是裴云初的前妻。
暮烟乐决定遵循剧情。
她的袖口滑落一把刀,握住刀的时候,她抬眸,声音颤抖地问了句:“裴云初,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她知道。
她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了,始终没有勇气问过一句,在离开之前,她要给她过去的执着一个答案,不论答案是什么,她都会接受它,彻底做一个了结。
暮烟乐耐心等待,裴云初的眼神格外挣扎,张了张嘴,仿佛有许多话要开口,但他最终沉默了。
连最后性命的关键时刻,也不肯骗她一下。
暮烟乐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沉重,她的肩膀放松,好像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放下执着,对命运不再做无谓的抗争。
曾经的艰涩和痛苦,化为云中的水汽,曾经浓郁的水汽,被太阳照耀,一下子就消散了。
她抛开一切,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朝他露出欢喜的笑容:“裴云初,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裴云初唇色惨白,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摇了摇头,柔声说:“别说傻话,我拉你上来。”
他竭尽全力,用受伤的手拽她上来,暮烟乐努力克服掉落的恐惧,她多么想要借他的力气飞上去,但这样做的后果,是违背剧情永远留在这里。
暮烟乐:“当初是我错了,逼你娶我,现在我放过你,等我走了,你能娶你喜欢的女子了。”
短短的几秒时间,裴云初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仿佛忍受极为强烈的痛苦。
他忽然打断她:“我不娶她了。”
暮烟乐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置一词。
她不信他会因为裴修而被迫娶别的女子,裴云初是谁,只有他想娶的人,没有他不得已娶的人。
他曾真心实意要娶周静宁。
暮烟乐觉得无比的疲累,说到底是她当年一厢情愿,如今她看开了,不愿再掺和这些爱恨情仇的关系。
裴云初的手握得极紧,声音发颤而哀恸:“烟乐,你说你不想再看到我,可我还希望以后再见你笑起来的样子,你小时候总爱笑,这些年却不爱笑了。”
他喘了一口气:“以后没事,我不到你的眼前惹你生气了,我等你气消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行不行?”
暮烟乐朝他笑了笑。
小姑娘瞳孔又大又亮,好像回到十八岁刚见面的时候,笑容灿烂耀眼,无忧无虑的样子。
太阳挂在天上,也无法掩盖她的万丈光芒。
裴云初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另一只手拿起匕首,却狠狠穿透他的手心,血从手掌飞溅而出,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眉眼弯弯,像欢喜至极,喃喃自语:“以前有一个小姑娘,从十二岁起,一直一直喜欢你。”
裴云初瞳孔震动。
“现在,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暮烟乐轻松拽开他的手,裙摆点缀一缕阳光,像轻盈自由的蝴蝶,在他骤然泛红的眼眸下,纵身,从灭仙崖跳了下去。
第四十七章
周静宁跟随众多弟子赶到灭仙崖, 正好瞧见大家震恐的一幕。
裴云初翻身,身影骤然消失在崖口,灭仙崖是修士们闻风丧胆的存在, 一旦掉入,将失去半条命, 裴云初却毫不犹豫地滚落灭仙崖。
周静宁惊声大叫一声, 神情极度震惊,这不可能, 裴云初怎么会为了暮烟乐跳下灭仙崖。
他喜欢的明明是她啊?
裴云初跳下后, 灭仙崖的罡气如狂风席卷,忽然吹向四面八方,周静宁原本站在安全地带, 罡气却掀翻了她, 以及她前方的一大批弟子。
众人踉跄倒地, 浑身上下犹如刀割, 面色扭曲青白,费了好大的内力抵抗罡气。
他们回头看同伴的安危,脸上流露出关心, 其他人没事,唯独周静宁倒在地上昏迷, 身下一滩血缓缓流出。
事发突然,罡气本来到不了太远的地方, 裴云初滚入灭仙崖后, 却引起大量罡气的翻涌。
阴差阳错, 竟害了小师妹!
“叫医修!”
那些弟子还在懵然的状态, 为首的某位师兄立刻反应过来,抱起她, 惊慌失措地往医修堂飞去。
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紧张地跑到医修堂,情势不乐观,灭仙崖浓郁的罡气,足以毁灭一个大能修士的修为,甚至低阶修士的姓名,尽管罡气留存的时间短暂,但众人都为周静宁捏了一把冷汗。
过了三天,周静宁面色苍白,渐渐从棠梨阁清醒过来,她的肚子已经平了。
身边没有医修守着,屋子冷冷清清,只剩下辛眠雪一个人。
在太极宗,大家都挺喜欢周静宁,去灭仙崖时成群结队的,可她受了伤,苏醒时却没有别人守在身边。
周静宁心知肚明,猜到某个令人害怕的可能,摸了摸扁平的肚子,胆战心惊地往周围看:“其他人呢?”
辛眠雪没有回答,看她的目光格外复杂:“你怀孕是假的。”
所有人包括辛眠雪以为周静宁真的怀了孩子,可因为罡气,周静宁流产了。
寻常女子流产,死胎滑落,而她肚子却是空的,流了一床的血,肚子慢慢自己平了。
医修们面面相觑,弟子们也都骇然不已,其中一人猜到了什么,默默将她送到棠梨阁,这件事在太极宗掀起轩然大波。
“师兄已经知道你假孕了。”辛眠雪的表情有些同情,欲言又止。
周静宁浑身僵硬:“师兄上来了?”
“嗯。”辛眠雪将这三天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师兄坠入灭仙崖,翻遍崖底,也没找到暮烟乐的尸身,过了两日,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自己从崖下爬了出来。但灵根破碎,修为尽毁,道心亦不稳。洞玄道君目前正为他疗伤,维持生命。”
周静宁的脸色复杂:“大乘期的修为说毁就毁,他一个睦州未来的州主,享尽荣华富贵,何必为了一个暮烟乐,如此折损自己。”
“我的确看不明白他,他到底喜欢的是你,还是暮烟乐?”辛眠雪抿了抿唇,“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你,一个男人的真心是演不出的,他都表现那么明显了,毋庸置疑,暮烟乐才是横□□们关系的第三人,她一厢情愿得可笑,当他为了暮烟乐,舍弃一身的修为,我却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推测。”
辛眠雪一直以为,周静宁才是占据裴云初内心的人。
裴云初的言语和行为都在说明这个事实。
直到灭仙崖之后,她才开始质疑,裴云初到底喜欢谁?
为了暮烟乐,他竟然跳进灭仙崖,毁了所有的修为,差点连命也没了。
周静宁掀开被褥,挣扎说:“师兄对我那么好,他不会不顾我。”
辛眠雪:“可你骗了他,世界上哪个男人,受人欺骗,还愿意好言相待?以后少在他面前晃悠了,省得惹上麻烦。”
周静宁表示不赞同:“现在他受了重伤,正处于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这个时候照看他,兴许能将功补罪。”
辛眠雪劝不动,周静宁为了不嫁给那个纨跨弟子公孙昌,必须争取裴云初的侧夫人名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暮烟乐死了,正好空出正夫人的位置,只要她求他原谅,裴云初不会不给她。
周静宁恢复身体之后,便迫不及待赶到主楼,但赵辞将她拦在外面。
赵辞常跟在裴云初身边,不近人情道:“主子正养伤,不方便接待客人,请回吧。”
“我非客人,而是他的师妹。”
周静宁朝他横眉竖眼,暗自咬牙,以前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知哪里凭空冒出个赵辞,非要拦住她的去路。
她是犯了错,欺瞒裴云初,但裴云初至少会给她一个见面辩解的机会!
她不信裴云初如此绝情,一定是他的下属不识好歹,趁主子重伤作威作福,她顶着烈日,站了半个时辰,期间暗暗决定,若裴云初原谅她了,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赵辞。
下午等到傍晚,脚站累了,口也渴了,她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连续唤了不知多少遍裴云初的名字,裴云初始终没请她进门。
赵辞冷漠地说:“请您回去,不要耽误主子休息。”
周静宁都等了这么长时间,空手而归,让她情何以堪,她不听他的劝解,继续等在台阶上方。
趁赵辞移开视线继续目不斜视看向殿门口的时候,周静宁深吸一口气,忽然推开门闯了进去。
后方的赵辞大吼:“周静宁!你放肆!”
主楼空空荡荡,一扇巨大的花鸟屏风后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周静宁完全不知道裴云初在哪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没跑多远,就被赵辞拽住手臂往外拖。
周静宁哀哀戚戚大喊:“师兄,求你见我一面,我有话要谈。”
声音响彻整座主楼。
赵辞已将她拖到门口,正当她陷入绝望之际,裴云初冰凉且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响起,他说:“赵辞,带她进屋。”
赵辞顿了顿,周静宁的脸上散发夺目的光彩,师兄终究是心疼她的,她骄矜地甩开赵辞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走进其中一间装饰素雅的屋子,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窗子前方大片夕阳洒落的地方。
裴云初趺迦而坐,他披头散发,发丝像瀑布似的散在腰侧。
以前,他衣冠济楚,每一根发丝都扎进玉冠,每一片衣角都格外平整,从不以如此不端正的模样出现在别人面前,而今周身气质颓丧,下颌泛青胡茬,连头发也不束了。
周静宁咽了咽口水,看着他为了暮烟乐失去往日的活力,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忽然消散,耳边突然想起辛眠雪的叹息声,“以后少在他的面前晃悠,省得惹了麻烦。”
她心中不停打鼓,没敢走太近,与他保持十步的距离。
裴云初突然开口:“你给我下的迷香,从哪里找来的?”
周静宁愣了愣,一时应对不及时,笼统地解释:“我、我自己偶然间得到的秘药。”
那天晚上,周静宁穿了一身散发迷香的衣裙,走进裴云初的主楼,裴云初其实觉察出香味不对劲,但此香格外烈性,他只闻了一下就中了招。
周景棋搜寻四大洲寻找到的奇药,专门对付大能修士,低修为的弟子用了香,反而不管用。
周静宁那时咄咄不安,她觉得迷香没有媚香管用,周景棋却坚定否绝用媚香,他说:“身为男子,我比你更懂男人,一个大乘期的修士,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不止身体强健,非同凡人,意志也坚强。世界上没有一种媚药,能完全消除人的意志,中媚香的过程由弱到强,倘若一个男人中媚香,对女人有这方面的心思,他便不会离开,媚香起到顺其自然的作用。倘若他不愿意,他的意志足够他远离你,媚香就失去了作用。而迷香不同,迷香完全对付人的身体,令他陷入昏睡,他对他的行为不知情,你再用假孕药蒙骗过关,此事大功告成。”
那时周静宁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如果月份大了,我再借机陷害暮烟乐,让她扣上害我孩子的罪名,岂不是一举两得?”
看着裴云初冰凉的表情,她回想起与兄长密谋的记忆,浑身发凉。
但情绪仍旧稳定,这些谈话发生在青州,发生于兄妹间的密谋,裴云初不可能知情。
裴云初却残忍撕开了她的幻想,笃定道:“你很少出门,从青州回到苍梧楼,不久后便给我下了迷香,这药是你兄长给你的。”
周静宁欲图辩解。
裴云初自嘲:“青州担心我的野心庞大,对周景棋不利,我何尝不知?周景棋处心积虑要与我联姻,目的昭然若揭,我如何不懂?”
周静宁心蓦地往下沉了沉,颤颤道:“师兄,请听我的解释。”
裴云初不语。
她硬着头皮说:“自从你退婚之后,我一直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不得安宁,我这才生了痴妄,犯下此大错。”她倏地流下眼泪,跪倒在地,“师兄,静宁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让我继续待在您的身边,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周静宁今日的妆容刻意往苍白和无力打扮,委实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小可怜。
她所说的都是事实,作为青州女子,退婚的确会遭到青州百姓们的议论和嘲笑,若是寻常门第的女子遇到退婚,恐怕日后难以出嫁。
她是公主,身份高贵,那些议论对她没有半点实质上的损害,可在裴云初的面前,为了引起他的怜爱,她必须把自己说得可怜。
当初暮烟乐的洞房之夜,他抛下暮烟乐来到她的棠梨阁。
兴许有了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周静宁想到那天他的新婚之夜,眼睛凄楚地看着他,不带任何改变的表现,让裴云初亦想起了去年的这桩事。
去年,他如何丢弃苦苦等候的新婚妻子,走进别的女子的房间。
去年,他如何连续几日冷待她,与别的女子踏青赏花比剑。
……
他的脸色愈加惨白,睁开眼睛,蓦然说:“曾经,我喜欢你。”
周静宁忙说:“我也是。”
她的眼神像亮起的星星一样闪亮,卑微而虔诚,以跪地的姿势往前挪了几步。
可裴云初下一句,令她如坠冰窖。
“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裴云初喃喃自语,“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地方?我为何会为了你,舍弃我从小到大照顾的姑娘?”
他的疑问字字诛心,周静宁的脸色发白。
似乎忍受剧烈的疼痛,他撑住额头,眼神泛起血丝,质问的声音越来越大,字字泣血,“为何我几次三番地忍耐你的浅薄无知愚蠢和恶毒,为何我连一句对烟乐的喜欢都说不出口。”
系统在旁边观察已久,忽然说:【因为你喜欢的是周静宁】
没有人听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奇怪声音。
周静宁神情骇然地看着裴云初,对他的疯狂言语极为的无措,瑟瑟发抖说:“师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当年的选择,是你亲自做的,你不知情,我如何能知情?”
裴云初像没听见:“为何在仙门大比,明明我亲眼看到你故意撞到攻击符纸陷害烟乐,我却无动于衷?”
系统强调:【因为你喜欢的是周静宁】
裴云初浑身发抖:“为何我会亲口对烟乐说,我要娶你周静宁?我到底在干什么?”
周静宁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怎么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苍白的疯狂的笑容,瞳孔血丝蔓延,额角隐隐冒出黑气,邪异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了,这不是她常见的裴云初,她突然感到害怕。
系统无机质且冰凉的声音重复:【因为你喜欢的是周静宁。】
下一刻,裴云初语气暴戾:“闭嘴!”
空气瞬间凝固。
系统:【?】
仿佛听到了绝不可能听到的话,系统出现片刻乱码,随后忍不住爆粗:【草,你竟然听见了?】
第四十八章
周静宁快被裴云初吓死了, 方才她一句话没说,裴云初却对着空气说闭嘴。
这说明了什么?
裴云初一定是疯了。
忽然间,那些博取他原谅的计划烟消云散, 嫁给一个优秀的男人很重要,但比起自身的性命, 显然不值一提。
谁知道他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会不会疯起来不管不顾太极宗的师门规矩,连师妹都杀了。
周静宁脊背发凉, 看他的表情愈发失控, 她连忙退出房间,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
裴云初的瞳孔依旧布满血色,盯着空气发呆。
正当系统以为他其实没觉醒, 刚才他对周静宁发火而已, 他又开口:“我以前, 每次头痛的时候, 隐隐能听到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它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说什么,接下来的行动与计划从哪方便展开。”
【……】
“它让我为周静宁寻百草, 我就去寻百草,它让我忘记幻境的爱恨情仇, 我便模糊了那些与烟乐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它要求我娶周静宁为妻, 我没有反抗的余地……我一次又一次听它的, 像一个它手中的牵线傀儡,”裴云初看了眼虚空, “以前不清楚它是什么,它如同我的思维,它的念头与我的起心动念连在一块,它是我,我是它。我始终生活在一个你给我安排的世界里,以为我的大脑由自己控制,按照自己的真实意愿行动,我看不见真实的自己,或者说,以前的不是我自己。”
他的唇角划出清醒的笑容:“现在我明白我是谁了,亦明白你是谁。”
系统简直震惊到失语。
这绝不可能发生,难道他记得以前的经历和身份了……
裴云初:“你是创造这个世界的某种东西。”
系统:【你在胡说什么?我是你的心魔,你失去暮烟乐之后痴狂了,生出妄想与痴念。】
“不,你不是。”裴云初站起身,看向桌子前的一面铜镜,透过铜镜看到自己熟悉的脸,他笃定说,“这里不是我原来的世界。”
系统抓狂,程序更加混乱,滋生出刺耳的警报声。
“我记得,我的名字是,裴初。”在一阵阵响亮又尖锐的警报声中,裴云初的眼神炽烈如火,“烟乐的名字,暮烟。”
【……】
“记得不多,但已经足够了。”裴云初大步走出门外,飞向青州,“只要毁灭这个世界,我就能回到以前的世界,变成以前的自己,看到以前的烟乐。”-
暮烟乐坠崖后昏睡了一段时间,睁开眼睛时,她浑身遍体鳞伤,躺在一个小镇的河流边。
溪水潺潺,往日种种在眼前一幕幕闪回,那些爱恨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盯着天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直到系统提醒:【我将你转移到北洲的沧河小镇,按照剧情,你需在这待上三年,三年后再回凌云宗。】
暮烟乐撑住胳膊肘坐起身,脚下的草叶茂盛,皮肤感觉到细微的痒,经过灭仙崖的坠落,她的鞋不知去了哪里。
身体被灭仙崖罡气划出细小的伤口,血液从薄薄的衣裳中渗出,系统及时把她转移,所以只是看着惨烈,其实都是外伤。
暮烟乐忍住疼痛,没发出一点声音,一步又一步走向陌生小镇。
路上,她问:“为什么非要三年后回去?现在不行吗?”
凌云宗是她的半个家,师兄还有苏菀,都是她最好的朋友。结束剧情,离开异世界之前,她其实挺希望能与他们多相处一会儿。
系统说:【凌云宗就在太极宗隔壁,裴云初会来找你。】
听到这话,暮烟乐扯了个冷淡的笑:“那确实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
系统瞅了她一眼:【你似乎不是特别的难过?】
她的表情像寡淡的温开水似的,没有一道裂痕,经历了裴云初一而再再而三的虐心,暮烟乐温和得漫不经心,甚至是冷漠的。
暮烟乐整理袖口的皱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坠崖的时候,虽然恢复了记忆,但我的思维没有即刻扭转过来,还是那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女。现在我彻底清醒了,我是现代活了二十六年的暮烟乐。”
系统:【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你是异世界的暮烟乐,也是曾经在现代生活的暮烟乐,两个都是你。】
“不一样。”暮烟乐笑道,“十九岁的暮烟乐,将爱情当作生活的全部,对爱情充满憧憬和幻想,受到打击后,她仿佛失去了一切。现代的我,看多了那些离婚的夫妻,看惯了那些悲欢离合,大多人都是凑个伴,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爱情不过是生活的添加剂,随着时间而淡去,既然是添加剂,那么主次就要分明,没有人会因为食物少了添加剂而活活饿死。”
系统失语。
走到小镇的一家布衣坊,暮烟乐买了一件合身的素裙,期间没有说一句话,系统寥寥问了几句,得到她沉默的回应,也不再管她。
她身上带着锦囊,里面装了许多灵石,足够在小镇生活三年了。
沧河小镇靠近沧河,人口稀少,生活不大便利,但人们朴实热情,暮烟乐在这买下一座小院,邻居阿婆们常常给她送各种好吃的特产,家里腌制了什么腊肉,也记得给她一份。
暮烟乐经常跟她们聊天,帮忙做做活,仿佛回到初高中与姥姥生活的时候,三年的日子平静而幸福。
这是现代的暮烟乐难以拥有的悠闲,大学毕业后,她因为生活拮据,选择去大城市工作。
大城市设计师的工资高,可甲方难搞,老板审美变化多端,她一天到晚经常加班,有时晚上九点才走出公司大门。
工作三年,她都快忘了闲适从容的生活是什么样,来到陌生的小镇,有时一天没有任何计划,躺在房间里睡到下午起床。
这里没有人催促她完成图纸,没有人告诫她工作必须努力。
工作是为了挣那几个铜板生存,不管如何努力,退休都是二十多年后了,如果把工作当成全部,那么她会是这个世界最不快乐的人了。
她相信努力有用,但她更喜欢躺平后的生活。
小镇生活的节奏很慢,没几个月,她就把小镇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差不多整个镇的人,都能喊的上名字。
早市卖灌鸡蛋饼的阿婆,每次都会给她多加一个鸡蛋。
她特别喜欢早市,经常到这里逛半天。
早市东西不太齐全,碗筷都是最粗糙的陶碗,有些还有明显的瑕疵,货很便宜,但她不差钱。所以隔一礼拜,她千里迢迢,去附近的城池逛逛玩玩,顺便购买质量上佳的生活用品,存一些好用的消耗品。
一个人东西消耗少,她习惯一次性购买一整年的分量,锦囊的空间大,放多少东西都不嫌挤。
裴云初送她的灵石的确好用,专门的钱庄,灵石可以兑换成凡人使用的铜币,银票和金子。
她一次性兑了三年的银票,买东西压根不需要看价格,想买就买了,这也是现代的暮烟乐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系统看她日子过得舒坦,有一日冷不丁问:“回到现代,你再也享受不了异世界充足的物质条件,你确定还要回现代?”
这是必定发生的事,现代再便利,需要大量的钱,才能获得一个优质且无忧无虑的生活条件。
以她打工人的身份,很有可能会出现强烈的落差感。
暮烟乐噎了噎,而后反驳说:“异世界躺平就这三年了,回到凌云宗,我必须完成你剧本设定的剧情。若我选择以后留在凌云宗,以我的心性,我不可能看着大家拼命修炼而选择彻底摆烂,我肯定会提高自己的修为,既然都要为事业拼搏,异世界拼,现代拼都差不多。”
系统一针见血:【你只是不愿再见到裴云初罢了。】
说了那么多的理由,暮烟乐感到异常挫败,没错,系统说得一点也没错,她不愿再看到裴云初了。
系统告诉她:【你知道裴云初近日发生了什么?】
暮烟乐回忆了一下剧本里的剧情,猜测道:“他入魔了?”
【没错。】系统说,【他生出心魔,吞吃了之前封印在青州的魔胎,获得魔尊之力。】
暮烟乐早有心理准备,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她记得,在女配跳崖之后,裴云初决定娶周静宁为妻子,可还没娶到她,他意外得知,周静宁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才会选择与他成婚,她心底自始至终爱慕的都是宣卿平。
裴云初因爱而不得入魔。
剧本是这么写的,她的记忆不错,对这些剧情了若指掌。
系统播报最新消息:【他率魔兵踏平青州,杀了周景棋,毁掉太极宗的灭仙崖,现今,洞玄道君正派人全力追铺他,而他的父亲裴修气得吐血,将州主之位传给了第三个儿子。】
暮烟乐愣了愣:“他为什么杀周景棋?”
周景棋是周静宁的兄长,为了周静宁,不至于对周景棋痛下杀手,否则周静宁责怪他,他如何收获心上人的心?
暮烟乐满脸困惑。
系统含糊其辞:【周静宁不爱他,而且周景棋在政治上得罪过他,他不会因为私情而容许别人欺辱到他头上。】
“也有道理。”
裴云初的确不太像恋爱脑,为了私情,纵容野心勃勃的敌人。暮烟乐信以为真。
第四十九章
三年后, 暮烟乐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走进凌云宗的大门。
她的模样定格在十八岁突破炼气期的时候,脸颊尚显年轻稚嫩, 穿常服,头发高高竖起, 清爽得像荷叶上的一汪水珠。
凌云宗的守卫将消息禀告给宣卿平, 大概一分钟左右,宣卿平竟然迅速出现在门口。
比武台和他的卧房都在主峰, 离大门口至少几公里的路, 他来得太快了,暮烟乐愣了好长时间,怔怔地看着他狂奔而来。
他的脸上出现欣喜若狂的情绪, 这些年, 他以为她死了, 死在太极宗灭仙崖, 可今日,她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虚幻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喘着气跑到她的面前, 声音颤抖:“烟乐,是烟乐?”
手在她的脸上掐了好几下。
暮烟乐义正言辞:“才过了三年, 师兄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嘛?”
宣卿平克制了一会儿,最终克制不住, 忽然抱住她, 喃喃道:“我以为你死了。”
暮烟乐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叹了一口气:“师兄, 我的确活着。”
宣卿平又在她的脸上掐了好几下,暮烟乐的淡定和从容全无了, 气愤难忍:“过分啊,你怎么不掐你自己。”
他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眼神:“的确是你。”
暮烟乐回到凌云宗之后,宣卿平为她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席,他明明不喜欢热闹,却为了她邀请许多熟悉的弟子,一起在涌泉殿聚会,这几日的院子四面八方传来欢笑声,酒香与浓郁的荷花香一蓬蓬散开,吹进她的卧房。
她享受了几日热闹,后来酒席散去,大家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涌泉殿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但宣卿平仍然陪在她的身边。
他高兴得不着边,连比武台也不去了,常常窝在暮烟乐的身边,陪她坐在窗前发呆,陪她观赏夏日荷花……
暮烟乐喜欢去涌泉殿西南角的一座荷花塘,那里一到夏天,满塘的荷花盛开,坐在池中心的凉亭,凉风习习吹,别提有多舒服了。
这日,她的手臂搁在栏杆上,脑袋枕在手臂上,观察飞舞的蜻蜓,它漫无目的的飞,像她三年间从容而又毫无计划的悠闲样子。
宣卿平走进凉亭内,她正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忽然间,他的手指撩起她散落到下颌的一缕发,勾到她的耳朵后,做完这些动作,她睁开漆黑的眼睛。
他朝她笑道:“你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我其实没睡,午后有些困乏,却睡不着。”
两人在凉亭里无所事事地聊了一会儿天,暮烟乐忍不住问道:“苏菀去哪里了?我回宗门后,没见过她。”
宣卿平默了默:“她父亲去世,她一直在家守孝,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
暮烟乐也沉默了。
苏菀的父亲是苏敬山,当年将她丢下灭仙崖,被赵辞捕获,暮烟乐失踪的第三日,太极宗将他处决了。
苏敬山是苏敬山,苏菀是苏菀,暮烟乐分得很清楚,可是两人之间多了一个永远都无法消除的裂缝,她不确定她们的关系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以前她常常觉得,朋友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裴云初也会是一辈子的哥哥。
现在她才知晓,人生无常,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宣卿平大概也晓得暮烟乐的滋味复杂,刻意转移话题道:“再过一月,就是宗门大选了,届时凌云宗十年一度的招募赛开启,你若无聊,我陪你一起去看。”
提到宗门大选,暮烟乐平静的表情掀起波澜,心里咯噔了一下。
剧情里,周静宁伪装身份,通过这一年的宗门大选,进入凌云宗,借机与宣卿平相处。
第一个交锋的剧情即将到来,周静宁在大比中获得胜利,被无音长老看中,提拔为内门弟子。
恰好这段时间,凌云宗附近的村民深受后山狮吼兽的困扰,狮吼兽闯进他们家,把弱小的小孩子吃掉,将他们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牛羊吃光,村民请求凌云宗出马,无音长老命令宣卿平下山铲除妖兽。
刚入门的周静宁需要实战锻炼,无音长老吩咐他照顾新入门的小师妹。
周静宁借助无音长老,与宣卿平共同参与这场除狮吼兽的任务。
暮烟乐也去了,期间发生了许多令周静宁不快的事情,两人的矛盾逐渐激化。
想到这些剧情,暮烟乐脑壳就痛,她习惯过平和的日子了,最喜欢的还是午后晒晒太阳,躺在草地和野花间度过一个无聊的下午,她从不会亏待自己,修炼的同时,也会花很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走剧情就不一样了,当一个恶毒女配,可不是一个好干的活,费脑子费精力还废名声。
暮烟乐不能不走剧情,只好抓紧时间度过最后一个月的悠闲生活。
宗门大选的前半月,传来一个妖魔界的最新消息,裴云初踏平云州,夺走无数人的性命,他所到之处,白骨露野,生灵涂炭!
青州与云州自此纳入妖魔界的范围,众人悲号,对裴云初憎恨与日俱增。
暮烟乐听到这消息,心里没多大的感觉,不管裴云初做了什么,现今她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
她不在乎他,只是心里不受控制起了对异世界百姓的怜悯,她在异世界以幼童的身份生活了十多年,已经将他们看成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无法把他们当成一个游戏里的NPC,可她没有能力替他们摆脱魔族的侵害。
这个世界,她只是修为底层的修士。
现代看到那些生活悲苦的人,她偶尔停下脚步升起同情的心,但不会为了他们,让他们介入到她自己的生活。
人好像一长大,就不再小时候那么天真了,她变得只爱自己,凡事分析利弊,这件事对她有没有坏处,如果有坏处,那么不要干。
她曾经没有靠山,从来都只有一个人,所以只需肩负起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这是从小在异世界长大的暮烟乐,没有的冷漠。
云州被踏平,第二日,她的世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中午吃饭回房的路上,天空万里无云,却忽然下起暴雨,下着下着,又突然变成大雪。
六月下大雪,闻所未闻,放在凡间,定要误认为哪里出了奇冤。
第三日,她走出门,涌泉殿的出入口,碰到同样起早的仆役,他正在给绿植浇水,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的脑袋上挂了一串绿色名字。
吴顺。
这是他的名字。
暮烟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头顶。
吴顺发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姑娘你为什么盯着我脑袋?”
暮烟乐收回目光,掩饰性地笑了一下:“刚刚你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吴顺放下水壶,两只手抓脑袋。
“已经没了。”她抬起裙摆立刻溜走。
涌泉殿外,路上行走的弟子,食舍吃饭的弟子,藏书阁看书的弟子,他们的头顶无一例外,都挂上绿色名字。
他们一说话,名字消失,绿色字幕自左向右滚动,令人惊奇。
暮烟乐恍惚间以为自己在玩大型全息网游,他们都是NPC,而她是游戏玩家。
怀疑一旦产生,就难以消除,暮烟乐试探系统:“他们头顶的字幕是怎么回事?”
系统过了半晌才出来,好像这段时间过得很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bug而已,不用在意。】
暮烟乐质问:“你对整个世界都有控制权?”
她一直以为,它只是她的系统,权力没达到通天的本领。
系统顿了顿,解释:【这个世界是一本书,而我是这本书的系统,等于天道,控制权有,但不多,至少我无法掌控别人的所思所想,无法控制主角的剧情线,所以需要你来引导他们。目前世界出现了一部分的问题,只要你完整走完剧情,这些问题不再是问题。】
暮烟乐听了一大串的话,渐渐打消了疑虑。
她对系统的了解不多,而它给出的理由十分正当,她选择相信它。
第五十章
宗门大选来临的那日, 天空传出阵阵雷鸣,看着快下雨了,但比武台照旧人满为患。
等候比试的一批站在左侧, 前侧是看热闹的弟子,右侧则是比试后下台的通道。
暮烟乐对天气十分敏锐, 今天早上太阳没出来的时候, 她提前将纸伞塞进锦囊,比试进行到半刻钟, 天空下起蒙蒙细雨, 她及时撑起纸伞,一把红艳艳的伞,成为这一片弟子当中最瞩目的存在。
宣卿平弯腰进入她的纸伞:“烟乐, 你走上前, 待在后方, 看不清战斗。”
她不喜欢人挤人, 所以才会选择偏后面,然而还没来得及解释,宣卿平就将她拽到比试台看台的第一排。
宣卿平也不喜欢人挤人, 可他希望她能看到最好最清晰的比试场景。
打斗看清了,人也看清楚了, 等候比试的众人,其中一个便是周静宁。
剧情中, 周静宁掩藏真面目, 以太极宗弟子的身份, 悄悄混进凌云宗, 增加与宣卿平相处的时间和机会,然而宣卿平不为所动, 甚至在她身份暴露后,他秉公执法,将她学会的凌云宗功法全废了。
这是一本虐心虐身的文,暮烟乐早已知晓,但看到周静宁熟悉的面容,她恍惚间察觉出剧情不太对劲。
说好的掩藏身份去哪里了,周静宁就差拿喇叭大喊我是周静宁,太极宗弟子了。
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暮烟乐转头问宣卿平:“周静宁怎么也来了?她不是已经入太极宗的门了吗?”
她离开太久了,对一切事情的了解只停留在三年前。
宣卿平解释说:“自你坠入山崖后,裴云初不知与洞玄道君说了什么,道君让她自请退出太极宗了,作为师尊,给了她足够的颜面和尊严。后来她回到青州继续做她的公主,但世事难料,裴云初入魔后不久,将青州踏平。周景棋去世,她这些年在凡间流离失所,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无音长老游历时,去了睦州的一个小城,偶然与她相逢,她日子过得困顿艰难。元音长老见她的灵根敏秀,为了不让优秀的未来之才流落凡间,便推荐她来凌云宗参加选拔大赛。”
暮烟乐拧起眉毛,这剧情她没看过,显然已经脱离剧情轨道了。
默默唤了几声系统的名字,系统迟迟不出现,更显古怪。
脑子里冒出纷乱的猜测,这时,台上精彩的打斗引起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台上的一个年轻修士身上。
他似乎是一位法修,约莫二十左右的一张脸,皮肤简直白得透光,整体的感觉像一位初入门那种莽撞的年轻人,然而漆黑深沉的眸子,又增添几分神秘的捉摸不透的气质,暴烈的火在他细长的指间窜出,以非常精准灵活的角度舔舐对方的长剑,大风助势,那名弟子惨嚎一声,衣角被火苗舔到,滚到地上翻滚灭火。
而那名年轻弟子拢着火苗微笑,红艳艳的光倒映着他的眸子,渐渐熄灭。
虽然胜利了,他在笑,暮烟乐却瞧出几分无趣乏味的平静。
那名年轻弟子下台前,蓦然往看台扫了一眼,暮烟乐没有任何准备,就这样与他对上目光。
他停在下台的台阶前,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盯得她发毛,她感觉自己像被人惦记上了,那名弟子收回目光,若有若无的目光却总始终萦绕在她身侧,她的背后情不自禁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大比结束后,她去问评判比试的长老:“那个使火的人叫什么?”
长老翻了翻名册,回答:“谢衣。”
暮烟乐继续打探:“有没有长老看上他?”
“无音长老和邓长老都有意向收他为徒,目下还不清楚他选择哪位。”评判长老回答得中规中矩。
大比结束的一个月,她很少见到谢衣,谢衣那些注视似乎是她的错觉,他至始至终像一位刚入门的弟子,路上偶遇的时候,对前辈们保持谦卑的态度,对她也一样的恭敬。
初次见面的发毛感渐渐减弱,她将大比中的感觉当成错觉,迅速将此事忘到脑后。
山下村民遭遇狮吼兽的消息渐渐传开,不久后,无音长老派了几位弟子下山除妖兽,谢衣,宣卿平,周静宁在此行当中,考虑到暮烟乐刚回宗门,可能还没适应,无音长老没有喊她去执行任务。
剧情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大致的发展还是跟剧本差不多的,暮烟乐暂时联系不上系统,选择继续执行剧情。
她的目标是回家,剧情产生差错没什么关系,那是系统该头痛的事,她按照它的要求做了,它没有理由会反悔送她回现代。
在他们临走之前的前一日,暮烟乐专门拜访无音长老,毛遂自荐,无音长老感动她的责任心,同意她一起参加除妖兽的任务。
走出无音长老的殿门,谢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守在门前的一课桃花树前。
花瓣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他恍若未觉,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看,那是一种近乎炽热的眼神,比他肩头的桃花还要蓬蓬勃勃,暮烟乐眨了眨眼睛,那种炽热的的感觉一闪而逝。
暮烟乐朝他点了点头,当作简单的招呼,越过他时,他忽然喊住她:“师姐,你找师尊,所为何事?”
这并非不能说,她解释道:“我请求同你们一起下山。”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唇角牵起:“我定会保护师姐的安全。”
谢衣的话显得极为殷勤,两人才刚认识不久,话都没说上两句,暮烟乐摇摇头委婉说:“你的心意师姐心灵了,师姐比你修为高上一截,何须你的保护?”
谢衣却没把她委婉的拒绝放在心上,下山的路上,经常凑到她跟前,给她去溪边盛水。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他忽然靠近,拾起她头顶的叶子,朝她笑得格外灿烂。
倘若是别人,定会春心萌动小鹿乱撞,但暮烟乐经历了男女之间那么多的爱恨,她的心像一谭死水,难以再被人撩动。
宣卿平将谢衣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简直气得牙痒痒,走了一个裴云初,又来一个谢衣,暮烟乐太受男人的欢迎了,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一坛醋,不是滋味。
当谢衣拿水壶递给她的时候,宣卿平越来越酸,嘲讽说:“烟乐又不是没手没脚,你献什么殷勤?”
谢衣的水壶停在半空,当作没听到他的讽刺,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放在别的姑娘身上,一位好看又高大的青年,成天守在她的身边,为她做这做那,风大了送披风,饿了拿糕点,渴了送水,简直当成捧在手上的宝贝,哪个姑娘不会心动?
暮烟乐恰好不是其他的姑娘,她看了宣卿平一眼,觉得他的醋话听起来格外逗,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我不喝行了吧?”暮烟乐绽开笑容,“师弟,以后不必麻烦你为我做这些了,师兄说得没错,我有手有脚,不必取别人的水。”
谢衣露出失望的眼神,手指捏紧水壶,笑容勉强:“尊敬师姐是我的态度,师姐不喝也没关系,但作为师弟,这分心,希望师姐能看到。”
宣卿平冷哼:“也不见你送我水喝。”
谢衣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已经不知几次了,每次他同暮烟乐稍微讲上两句话,宣卿平闻风而来,偏要来凑热闹瞎掺和,倘若不是往年的旧情谊,他真想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来解决他这个大麻烦。
他忍耐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暂时忽略他。
村庄隔了一个城,他们第二天到达,村长热烈迎接他们,将他们安置在村庄边缘,这里正好是狮吼兽频繁出没的地方,条件不是很好,墙是泥土糊的,屋顶用稻草遮盖,水也是混浊不堪。
暮烟乐住在一间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屋子,刚放下行李没多久,宣卿平在门外砰砰敲门:“是我。”
她推开门一看,他捧了一壶清水。
“井水还要处理,明天才会干净。”宣卿平第一次学别人对暮烟乐好,耳朵有些红,“我从隔壁村的井水取的,你先将就将就。”
暮烟乐心里划过暖流,同样是送水,她对谢衣毫无感觉,可宣卿平不一样,他本身不是那种特别细心的人,却为了她开始学习怎么样对一个姑娘好。
经历了刻骨铭心的风雨之后,她更偏爱细水流长的温暖了,格外开心,将水接了过去。
“谢谢师兄。”
她将水壶送到唇边,宣卿平侧转身,刚好露出谢衣脸色青白的脸。
他也来了,手上同样是一只水壶,为了她跑到泉水最清澈的荣城郊外,取的最甜美的泉水。
以前在外除魔,裴云初游历过不少地方,包括荣城。
荣城的山泉闻名附近大大小小的城池。
村庄离荣城不远,经历舟车劳顿,此刻最需要的是一壶干净的水,烟乐也许口渴了,裴云初加快速度在那儿取水,又匆匆忙忙赶回村庄。
有了先前的拒绝,他其实早有准备,再一次被她推辞。
但没料到,她说不必麻烦他原来只是借口,眼前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眸。
她接受宣卿平的水,却几次连番排斥他为她做的一切。
空气一度凝固。
先前那些话仿佛成了打脸,暮烟乐觉得尴尬,默默擦干唇角的水,而宣卿平扭头看他,脸色寻常,丝毫不觉得自己模仿别人有什么问题。
裴云初的手紧紧握住水壶,过了半晌,若无其事地送给她:“泉水,比村庄里的甜。”
两个男人都盯着她看,目光都充满热度,暮烟乐简直觉得自己接的不是水,而是某个大麻烦,她摇了摇头,委婉拒绝道:“谢了,我不渴,你喝吧。”
裴云初刚要替她拔水壶嘴,听到这话,动作蓦然僵住。
宣卿平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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