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暮烟乐假装没看到裴云初转瞬即逝的失落, 他的爱慕与追求,她其实早已察觉了。
但她回应不了他。
她低垂眼睑,晃了晃手中的水壶, 给他一个台阶下:“师兄给我准备了很多,现在还有好多师兄姐们, 都没有干净的水, 你等会儿把水拿给他们好了。”
裴云初勉强牵起唇角:“好的。”
夜晚逐渐降临,弟子们都挤在宣卿平的屋子, 准备商量今晚铲除狮吼兽的计划, 但宣卿平还未到场,他们都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嘴巴渴了,便抬起手边的水一骨碌往喉咙里倒, 那些弟子边谈边夸:“谢衣真是细心, 给我们准备了干净的泉水。”
“你们这批新入门的弟子, 也只有他如此心细如发了。”
“荣城的水比我们凌云宗好太多了, 咱们回去的时候拎上几桶呗。”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不时有人拍拍裴云初的肩膀,表示对他的赞赏, 裴云初墨发高束,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心里却冒出几分不耐烦。
暮烟乐不喝,倒是全给别人了。
裴云初心里堵得慌。
当他们谈论天南地北正热闹, 屋外突然走进两个人, 一个绿萝裙的暮烟乐, 青丝垂肩, 皮肤白若霜雪,男弟子们抬眸看到她, 再也移不开目光。
而另一个则是面容清俊的宣卿平,他身高挺拔,五官眉眼格外锋利,一柔一刚的对比,显得他俩相配又互补。
裴云初发出轻轻的一声冷哼,几乎不被任何人听见。
他们为了给弟子们带晚饭,来迟了一会儿,大家没说什么,眼睛盯着他们手里的食盒,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喉咙,此刻饭菜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往上冒烟气,一股鱼肉咸香的气味飘散开来。
“快吃。”宣卿平把菜盘挨个摆到桌子上,“吃完饭,还得执行任务。”
弟子们一哄而上,毫不客气地拿筷子拿碗,围成一桌享用美食。
有人夹起大块的红烧肉,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夸道:“以后谁要嫁给师兄,真是幸福极了。”
宣卿平含笑地看向暮烟乐。
大家一下子开始起哄,彼此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暮烟乐感觉到弟子们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脸皮泛起薄薄的红。
裴云初盯着她,顿觉手里的饭菜没了味道,简直像白开水般寡淡,不知加了什么,还有点微苦。
他不动声色将筷子丢到地上,发出啪嗒的动静。
众人的耳力极佳,注意力瞬间转到他这边,他面带尴尬,说:“筷子掉了。”
暮烟乐刚刚负责拿食盒,知道筷子放在哪里,起身又给他拿了一双,他接过时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她的指腹,微烫,她的手蓦地抽回去,重重抿了一下唇,抬头看他神色,却见他好像没有察觉,用新筷子继续吃饭。
暮烟乐只当他不小心。
那些弟子被裴云初这么一打断,话题自然而然从调侃转移到狮吼兽上面,裴云初的脸色渐渐好转。
今晚的目标是杀了狮吼兽,还村民平淡安全的生活,有些弟子速度快,迫不及待两三分钟就扒拉完了。
等到晚上降临,他们就得出发了,而出发之前,补充体力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杀狮吼兽不容易,世界上的许多修士为了赚钱,捕杀妖兽,取妖丹和兽皮卖到黑市。
这些妖兽中,极少见到狮吼兽的影子,足以见它的聪慧多智,谨慎多疑。
若他们不找个隐蔽的地方,夜晚它出没村庄,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兴许不会现身。
一旦它生出疑虑,一年半载都不会踏足村庄。
修士铲除妖兽,通常需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定不可能驻扎村庄生活一年半载。若他们走了,狮吼兽神出鬼没,再度搅乱村庄的安宁,便是他们的错了。
“狮吼兽的鼻子灵敏,我们出发前,无音长老吩咐杨怀山做了一些香囊,他懂一些混淆气味的香料,类似村民牛舍的味道,每个弟子戴上香囊袋,可以隐藏自身的气味。”
宣卿平挨个分发香囊。
饭菜的香味尚留在鼻间,弟子们一接过香囊,差点被味道给熏臭了,纷纷捂住鼻子,脸色流露出几分嫌弃。
暮烟乐神情淡定地拿到香囊,挂在腰间,眉目间几分忧虑:“嗅觉能解决,但它的眼睛却比嗅觉更灵敏,我们必须躲到它看不到的地方。”
谢衣弯了弯唇:“师姐有什么想法吗?”
弟子们的交流中,他很少接别人的话,爱答不理,哪怕建议再出彩,他也不太感兴趣,眼皮都不带掀一下,但只要暮烟乐一开口,他必定微笑捧她的场。
谢衣的态度明显,就差直接说,他爱慕暮烟乐了。
弟子们习以为常,纷纷讨论何处适合躲藏。
“屋顶吧,夜黑风高,村庄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它看不到。”
“人看不到,不代表它看不到。”某个弟子反驳,“它兴许拥有夜视的眼睛,像猫一样,一抬头,我们干什么,它瞧得清清楚楚。”
“……”
暮烟乐想了想,抿了抿唇,开口说:“牛舍里面呢?”
牛舍三面都是墙,最前方的一面则用栅栏和稻草高高圈起,狮吼兽的视线受阻碍,看不到他们藏在里面,香囊也能提供迷惑它的作用。
这个办法的确可行。
但话一出,众多弟子不吭声了,谢衣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不论等级尊卑,所有人表现出了微妙的排斥。
牛舍里面!
臭烘烘的,没准还有粑粑!
其他弟子表情疯狂变色,像打翻了五色盘,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仿佛在说,暮师妹你疯了!
然而谢衣见多识广,极度擅长调整自己的心态,第一个恢复镇定自若,挑眉笑说:“这个建议是极好的。”
众弟子纷纷用愤怒的眼神瞪他,就你会帮腔,什么都帮,沾一身的牛粑粑,你还追个屁的女人!
最终具有决定权的人是大师兄宣卿平,看着大家殷切可怜的目光,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暮烟乐,他闭了闭眼:“就按烟乐的建议实行。”
弟子们的眸光无光了,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活的无情打击-
牛舍里面果真臭气熏天,刚吃的饭差点吐了出来。
幸好与牛们陪伴了一刻钟左右,狮吼兽现身了。
这只狮吼兽是公兽,年纪不大,身形中等,它走近时,粗重的呼吸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
啪嗒啪嗒——
一步又一步,是它的脚步声。
所有人提起心吊起胆,这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失败了,他们还要再躲一次牛舍!
弟子们的效率和水平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哪怕是平日做事懈怠懒懒散散的人,都提起亿万分的注意力。
狮吼兽跳入牛舍门的一刻,他们嘶吼着,举起剑疯狂追赶。
狮吼兽动作灵敏,连续多次躲过剑光,而它的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属于妖兽的顶端,在一大帮的修士们追捕下,竟还能周旋半个时辰。
但修士这边人多力量多,狮吼兽再厉害,也是一只刚成年的妖兽。
渐渐的,它的妖力枯竭,四肢的伤口越来越多,空气弥漫着作呕的血腥气。
很多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出现一个回光返照的现象,精神焕发,特别有活力,妖兽也不例外。
宣卿平冲到最前方,锋利的剑在月光下闪烁冰冷的光泽,它的瞳孔充满血丝,愤怒的眼神瞄准他,当他靠近,利剑触及它坚硬的皮肤,它咧开嘴,利用强大的咬合力,赫然咬破他的胳膊。
妖兽的牙齿锋利,宣卿平的胳膊顿时鲜血淋漓,但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像被狗咬了,丝毫不以为意。
利剑闪过,狮吼兽的头颅瞬间被斩下,四周充满鲜血的腥气。
所有弟子松了口气,举手欢呼,有的为师兄的干脆利落鼓掌,有的冲上去看他的伤势。
没等他们为胜利多高兴两秒钟。
下一刻,坍塌的土墙,缓缓走出一个庞大的黑色身影。
“还有一只母兽!”
热烈的欢呼戛然而止,一位弟子传出惊呼。
这个身影足有公兽的五倍大小,同普通的大门差不多高,肌肉纠结,线条流畅,绿色的眼睛瞄准站在最外围的一批弟子。
弟子刚发出提醒的一刹那,她的身体蹦成攻击的姿势,朝他们一跃而来,大张的嘴巴几乎能一口吞下两个人。
暮烟乐位于它的攻击范围内,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当她以为要被咬断脖颈的时候,裴云初神出鬼没,忽然挡在她的面前,他的速度极快,张开手臂,大火从他指间窜出,猛地舔舐了一下狮吼兽的眼睛。
做完这些,他尚有心情回头,翘起唇角:“师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看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关键时刻,就差把狮吼兽给忘了,暮烟乐忍不住替他着急:“别说话,它扑过来了。”
狮吼兽眼睛流血,闷头乱撞,似乎捕捉到裴云初的声音,它格外精准地找到他的方向,朝他狂吼了几声,飞扑过来的动作愈发暴烈,像失去了理智。
失去理智的妖兽,有时比妖怪甚至魔族更可怕。
裴云初却显得极为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与它缠斗,像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天赋强,但缺乏实战,一来一回间,与它互相拉扯。
快胜利了,又猛地错过机会,大火灼了一下它的眼睛,又被它忽然躲开,简直是一出精彩好戏。
其他人没发现他的划水,还以为他花了十二分的心力来对付狮吼兽,共同配合,密集的剑光朝狮吼兽落下。
暮烟乐看着裴云初举止间的动作,感觉到几分熟悉,她的瞳孔倒映着他灵活多变的步伐,默然无语。
那名母兽体力不支,蚍蜉撼树,而当她的吐出最后一口血,裴云初看了一眼宣卿平的伤口,动作顿了顿,狮吼兽的牙齿划破他的手臂,血液从他的衣袖间渗出。
宣卿平的剑捅进它的心脏,淡淡说了一句:“你用火,不该靠近它。”
法修主远攻,剑修近攻。擅长法术的修士,通常战斗离敌人远,一方面太近了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另一方面没有这个必要性。
譬如一个人点燃炮火的瞬间,本能会让人跑得远远的,何必近距离站在离炮火最近的地方,平白无故挨一炸。
裴云初的举止有些异样。
他脸色不改,捂住流血的伤口,笑吟吟道:“心急了,多谢师兄提醒。”
说罢,他将袖口掀起,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狮吼兽的撕咬深可见骨,血从他的手臂滴落,比宣卿平的伤还重。
旁边的人看了不忍:“谢师弟,你疼不疼啊。”
裴云初脸上挂着无谓的笑容,余光看到暮烟乐提起裙摆往这边跑,他的心飞快地跳了一下。
清冷的夜色下,暮烟乐越跑越快,脸色流露出明显的担心。他的胸口滚烫,翻涌着澎湃的暖流,唇瓣张开,正要说上几句亲昵的话,说自己没事。
然而下一秒,她越过他,与他擦肩而过。
裴云初唇瓣蓦地僵硬。
她跑到宣卿平的身边,眼里似乎只有他:“师兄,伤口还在流血,你进屋,我给你上药。”
第五十二章
裴云初的脸色一直很差, 他坐在村长的屋子,陆子明哆哆嗦嗦地给他上药,背后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暮烟乐也在上药, 但对象不是裴云初,而是宣卿平。
屋子的气氛格外古怪, 裴云初的视线简直像狗皮膏药, 死死黏在她的身上,若说眼神也能实质化, 她恐怕早已淹没在他幽暗的视线下了。
暮烟乐动作有多轻柔, 裴云初的脸色便更阴沉一分,连带着陆子明都头皮发麻。
暮烟乐却仿佛置身事外,丝毫没给裴云初眼神, 兴致盎然的, 给宣卿平的胳膊打了个蝴蝶结。
谢衣看着这一幕, 忽然牵起唇角:“师姐, 陆子明的手没个轻重,我疼,你帮我上药吧。”
他的语气刻意低了几分, 听起来还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没等暮烟乐拒绝, 宣卿平嗤笑说:“这点疼都忍不了,算什么男人。”
话一出口, 空气瞬间降到零度。
裴云初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他挣脱了陆子明的手, 大步向前, 暮烟乐头也没抬,胳膊忽然被他抓住。
他说:“我们出去谈谈。”
宣卿平冷哼:“她没空。”
“我跟师姐说话, 还望师兄不要掺和。”裴云初的语气听着尊敬,却带了几分刺。
宣卿平皱了皱眉,想要出口怪罪他不敬前辈,却因为他的滴水不漏,丝毫没有谴责的余地。
暮烟乐被他阴沉沉的眼神盯了好一会,甩开他的手,正当裴云初要发作,她抬脚往外走,不忘回头看他怔愣的表情:“不是要谈谈吗?走吧。”
裴云初笑了一声,眸底焕发出几分光彩。
来到村庄的一口古井旁边,黎明将近,黑漆漆的天逐渐变成深蓝色,她坐到井口的边缘,周围的草叶沾满露珠。
裴云初看着她,看着她圆圆的脸颊,心如同沾满露珠的野草变得柔软,她跟以前一样,哪怕修为增长了,人也成长了许多,依旧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只是这么盯着她,他的心底便有一道河渐渐漫开。
暮烟乐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裴云初回神:“师姐为何总对我这么冷淡,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再冰冷的一块石头,也会被人温暖,可她的心比石头还坚硬冰冷。
“说笑了,我们不太熟,谈不上冷淡不冷淡。”暮烟乐反问,“难道师弟见到谁都这么热情洋溢吗?”
裴云初抬起头,忽然有些高兴:“师姐对我冷淡,只是因为我们还不熟。”
暮烟乐扯了扯唇角,没有回答他的话。
“师姐,我有一个问题困扰已久,希望得到师姐的请教。”裴云初很谨慎,没有立刻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步一步的试探,“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对不起他的妻子,让她的妻子伤心,直到她离开,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对曾经做出行为后悔至极。他希望能挽回他的妻子,师姐是女子,站在女子的角度上看,你觉得我的朋友,他有机会重新赢得那位妻子的芳心吗?”
暮烟乐看了一眼他的头顶,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是那位妻子,离开了,我便不会再回头。”
裴云初的脸色白了一分,哑声说:“如果我的朋友不得已呢?他被人控制,做出不符合他本心的行为,说出不符合自身意愿的话,他其实很爱很爱他的妻子,可他始终没有机会告诉她。”
修真世界各种离奇的事情都会发生,被人控制,不算荒唐。
裴云初的话绕来绕去,特别的委婉,暮烟乐渐渐失去耐心,没什么心思留在这里谈天说地,临走前,她抛下一句话:“那又如何呢?即使并非出自他的本心,可是过往的伤害已经发生了。他可以当做不存在,她的妻子却实实在在承受了许多痛苦,只要看到你的朋友,她就会想起以前那些伤痛。谢衣,姑娘家的心一旦支离破碎了,便很难恢复如初了,比起爱一个人,我认为,姑娘家更应该多爱自己一些,相信你朋友的妻子也会这样想。”
裴云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村长好客,多留了修士们几日,大摆流水席,请他们吃饭。
暮烟乐记得剧情,周静宁入凌云宗后,一改骄矜的性格,低调行事,而女配抓住她的小把柄,借此磋磨她,周静宁为了身份不被暴露赶出凌云宗,对此忍气吞声。
出了凌云宗,女配干脆更加肆无忌惮,村庄摆宴席,人手不够,四处找人,女配以师姐的名义,命令周静宁洗碗洗菜。
曾经尊贵的一洲公主,竟隐忍了下来,双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洗了整整三天,手都泡发白了。
以前的暮烟乐,可能会觉得这种做法违背了自己的道德和良心,但现在,她为了回家,只能不择手段。
周静宁曾经陷害她落到被众人唾骂的境地,她不过是磋磨她几天,算不上什么,暮烟乐暗示自己一定要心硬,所有伤害她的人,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她的机会,她不会为了区区的道德观念,而使自己再一次沦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她依照剧情,吩咐周静宁去后厨洗碗。
周静宁如今不再是公主,没有靠山,只能忍气吞声地听从师姐的指挥。
她的脾性还跟以前一样,表情藏不住情绪,双眸充满怨愤,牙齿咬得紧紧的,暮烟乐相信,如果她有机会获得更高的修为和地位,一定会加倍地报复回来,给予暮烟乐更加沉重的屈辱。
但今非昔比,暮烟乐的身份比她尊贵,地位比她高,打小就在凌云宗长大,旁的师兄都很迁就她,周静宁没有还击的余地了。
她只剩下一个选择,用尽一切办法抹黑暮烟乐。
洗了三天的碗,周静宁哭唧唧的,把暮烟乐欺负她的这件事捅到了一位师姐那边,这位师姐正直且黑白分明,看着她发白的手,委屈的表情,师姐寻思了一会儿,立刻判断出谁对谁错。
然后,她向宣卿平禀明情况,义正言辞说:“暮师妹太过分,欺负新来的小师妹,凌云宗的风气从来都是尊师爱幼,暮师妹这样做,不符合宗门的规矩,也寒了众多师妹的心。”
师姐知道宣卿平一向袒护暮烟乐,从小到大,暮烟乐闯的祸,就没一次有结果的,全被他包揽了下来。
什么规矩和惩罚,连她的手指甲都没伤到一分。
为了给宣卿平压力,师姐揭露她的错误,正是大家聚在一起吃下午茶的时候。
大家执行完任务,习惯跑到附近的城池吃吃喝喝放松一会儿,好不容易下趟山,师门愿意报销费用,当然是能薅一点是一点。
他们去了荣城最豪华的一个酒楼,暮烟乐吃饭吃得正开心,蓦然间师姐的一番话,让她的胃口一下子没了。
整个包厢的氛围骤冷下来。
所有人低头,大气都不敢踹一下,内心佩服这位师姐的勇气,竟然敢拔老虎须。
暮烟乐没什么表情,继续夹了个狮子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师姐怒气冲冲说:“暮师妹,你还有心思吃饭,你必须给大家一个解释。”
宣卿平立刻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随便瞎编一个理由。
暮烟乐放下筷子:“私怨罢了,犯不着放到明面上来,师姐,你只看到了表面,却不知背后发生过什么。”
“请你解释。”
宣卿平咳了一声,意思是你赶快编个解释出来。
但暮烟乐有自己的小性子,完全不按照他的思路来,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判官吗?我与别人的恩怨,我自会解决,师姐不必关心了。”
师姐脸色变了,宣卿平大叹一口气:“既然是私怨,此事让她们私底下解决。”
“周静宁兴许得罪她了,但有必要如此欺负一个人吗?”这位师姐的面子过不去,脸色青红交加,“她开口说是私怨,却不解释清楚,恐怕是心里有亏。”
陆续有弟子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跑出房门。
裴云初忽然说:“师姐,如果有人曾经诬陷你,你是否还能与她互称师姐妹?如果那人曾百般嘲讽你看不起你,你是否还能正气凌然,开口闭口尊师爱幼?事情没发生在你的身上,所以你不痛不痒,烟乐不愿说这些,那我便告诉你,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受人欺负了,就要报复回去。她没杀了她,已经是她心地善良了。”
周静宁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衣,真荒唐,明明暮烟乐欺负她,谢衣却颠倒黑白,还说什么杀了她之类如此冷漠的话,都是同一批进门的弟子,他怎能这么无情!
将期望放在宣卿平的身上,周静宁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宣卿平的眼神自始至终就没放到她这边,直到她哭出声,他才施舍般看了她一眼。
周静宁流下眼泪:“师兄,谢衣对我的误会颇重,我不曾陷害暮烟乐。他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什么都不知道,却满嘴的谎言。”
宣卿平是凌云宗大师兄,对太极宗发生的一切不知情,那些过去的恩怨,是真是假早已分辨不清了。
周静宁盼望他能做出一个大师兄的典范,按照眼前发生的事实惩罚暮烟乐,但下一刻,她的脸色变得灰暗。
宣卿平说:“谢衣的话有理,你们俩的恩怨,我不好插手,这事不要再谈了。”
一顿和稀泥的操作,让周静宁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这些年她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从小到大长大的家,唯一的至亲,她甚至不知道失去这些东西的原因,是因为她欺辱过一个女人,才致使的灾祸。
她进入凌云宗,想要抓住绝望中的一根稻草。
以前她的身份,宣卿平配不上。而今,宣卿平的身份,她高攀不起。
她喜欢他,所以要抓住他,一步步往上爬。
可是没想到,宣卿平和以前一样,根本不给她机会,也不给任何的好脸色。
周静宁忍无可忍说:“宣卿平,你百般袒护暮烟乐,以为她会喜欢你吗?她的心里压根没你,只有裴云初!你就是她的备胎罢了!”
备胎两个字,格外触目惊心。
宣卿平和暮烟乐的脸色都变了。
而周静宁满脸惧怕和懊悔,迅速跑出屋子,没给他们发作的机会。
第五十三章
屋子的气氛变得古怪而微妙。
宣卿平的脸色难看, 眼神晦暗,备胎这两个字,无意间戳中了他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暮烟乐不喜欢他。
自始至终她的心里只有裴云初, 即使裴云初心有所属,她依旧不惜一切抢婚, 飞蛾扑火般进入太极宗, 足以见得她对裴云初的感情有多深厚。
自她离开之后,宣卿平尝到痛彻心扉的滋味, 第一次明白原来她的喜欢另有其人, 他成日喝酒消愁,不敢想也不愿想,她与裴云初成婚后, 两人相处时的一颦一笑。
他对裴云初充满嫉妒, 却只能认输, 感情上, 他的确赢不过裴云初。
裴云初比他会哄人,受小姑娘的喜欢,而他木讷, 不懂小姑娘的心理。
裴云初的身世家境拔尖,而他无父无母, 自小在凌云宗长大,修为亦比他落后一截。
裴云初有明确的目标, 曾为了除魔跋山涉水, 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 但他只愿身边人平安, 尽心守护凌云宗的同伴们。
周静宁讽刺的话,像一根荆棘的利刺, 深深扎入他的心脾。她说得一点没错,暮烟乐的心里只有裴云初,他做再多,她亦不会多看他几眼。
宣卿平整个人无法动弹,抬头觑了暮烟乐一眼,紧紧抿起唇,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心情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
而暮烟乐注意到宣卿平的表情,脑子顿时开启疯狂弹幕,这女人怎么胡言乱语,故意中伤宣卿平,顺便把自己讲成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她又不是裴云初,她才不会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
吐槽了一会儿,她忽然站起身。
裴云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你在做什么?”
暮烟乐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坚定不移地朝宣卿平一步接一步地走了过去,裴云初的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他的座位离他俩距离远,来不及阻止,就见暮烟乐握住宣卿平的手。
她低下头,柔嫩的手掌,在宣卿平的大手上摩挲了一下,充满安抚。
“不要被周静宁影响了,师兄。”暮烟乐温声说,“师兄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人。”
裴云初起身的动作凝滞,目光随之落到两人交错的手心上,面色扭曲了一下。
暮烟乐的动作明显打破了师兄妹间的那层若有若无的关系,不仅裴云初出现比较大的反应,宣卿平也愣住了,空气似乎蓦地静了一下,随后他的眸子绽放出狂喜,反手握住暮烟乐。
裴云初成了一个电灯泡,但他丝毫没有电灯泡的自觉性,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看着他俩。
眼睛很红,面色极冷,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像刷了一层白漆似的,他的身心对他们的举动反应极大,暴烈的情绪席卷而来。
吞入魔胎后,他得到举世无敌的力量,但同时,他付出极大的代价,一旦情绪激烈,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魔的残暴与冷血,深深影响曾经温和平静的裴云初。
毁灭的欲望让他渴望鲜血,这种渴望如同捕猎者汲取猎物的鲜血,尝到鲜血的味道,他才会彻底平静下来。
房间内的另外两个人并未发觉他的异样,裴云初的手剧烈发抖,用尽一切的力气,克制内心的凶性,但他不由自主,脑海开始闪回那些残忍的画面,惩罚暮烟乐的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还有宣卿平骨头啪嗒啪嗒碎裂的声音。
宣卿平细微感觉到房间内的杀气,朝暮烟乐微笑的同时,抽空往裴云初所在的座位看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人去楼空,他不见了。
荣城外的山泉清澈见底,裴云初压制翻涌叫嚣的魔气,飞到泉水口。
冰凉的山泉可以压制魔气,滚烫如烈火的身体,刺啦一声浸入水中,四周冒出上升的热气,仿佛一个烧得红通通的铁块蓦地丢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黑漆漆的脑袋冒出水面,他的下颌往下滴水,鲜红的瞳孔一点点褪去颜色。
浑身上下的疼痛,是吞入魔胎的后遗症。
他对身体的疼痛习以为常,脸色半点没变,可是心口剧烈的疼,十分陌生,让他蹙了蹙眉。
宣卿平,才是最重要的人吗?-
依照剧情,待在荣城游玩的日子,暮烟乐继续变本加厉地欺负周静宁,都是些挺幼稚无聊的手段。
吃饭的时间,吩咐她跑一趟城东,给大家买点糕点尝尝,等周静宁回来了,桌上只剩下汤汤水水的剩菜。
周静宁的脸色很黑,咬牙切齿的,有位师姐给她留了几个包子,提醒说:“暮师妹从小被宣卿平宠着长大,无法无天惯了,还望周师妹忍着她些,尽量不要得罪她。”
周静宁努力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包子已经冷掉了,那位好心的师姐走开后,她转手就将包子扔进垃圾堆,脸色冷到极致。
惹人厌恶的凌云宗,若不是她无处可去,她才不会待在这个恶心的地方。
暮烟乐折腾了她几天,出发回凌云宗后,她安分不少,再没做出那些刻意磋磨人的举动,周围的师兄姐们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们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也是很累的,还好暮师妹惹事的劲头过了。
接下来,暮烟乐待在涌泉殿,很少出门,也很少再碰到周静宁。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最好让那个人离得远远的,永远离开自己的生活。
像女配折腾周静宁,其实不太符合暮烟乐的性子,她不会给讨厌的人多余的眼神。找茬子这种事不累吗?一做就是好几天,被折磨的不止是周静宁,还有她自己,每天午休时间光顾着琢磨剧情。既要找好借口,不露声色地差使周静宁,又要与剧情看齐不能自由发挥,限制性大就算了,还挺费脑子,烦人。
幸好后面不是她的剧情主场了,后面的剧情主要是周静宁在凌云宗的交友之路,一步一步同大家攀上关系,各种找机会与宣卿平接触。
暮烟乐开启了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
这两日,宣卿平经常来涌泉殿看望她。
不止是他,前脚宣卿平刚来,后脚裴云初也来了,暮烟乐深刻怀疑裴云初跟踪宣卿平。
他人模人样的,风光霁月,私底下还挺阴暗。
过了两月,宣卿平接到师尊给他的任务,配合以太极宗为首的除魔队伍,支援北洲。
据传裴云初离开魔域,发动浩浩荡荡的魔兵,意图攻打北洲。
北洲地广人稀,裴云初的野心昭昭,若他成功占据北洲,魔域的力量将会大增。
洞玄道君忧心忡忡,为了阻拦他进一步扩充土地,喊了很多人组队。
宣卿平作为裴云初曾经的好友,对他的性格习惯有不少了解,道君请他一起加入除魔队。
临行前,凌云宗所有弟子送他远行,大家害怕这位面色不苟的大师兄,可也敬他的实力和责任心。
暮烟乐站在最前面,同他说了几句话,脸色有些不舍,她说:“师兄要保重自己,千万小心受伤。”
“嗯,我会的,烟乐放心。”
宣卿平低声安慰了几句,朝大家打了声招呼,便下山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暮烟乐吸了吸鼻子,浮现出离别的伤感情绪。
可能送别的场面唤起了类似的记忆,她返回涌泉殿的途中,蓦然回想起裴云初。
他为了追踪并封印魔胎,离开太极宗的六年。
那段日子重回脑海,等待的酸甜苦辣仿佛就在昨日,她握紧双手,脸色露出几分迷茫,不太明白为何会突然想到那段等待的时光,都过去很长时间了,她甩了甩头,将莫名的思绪收回。
自宣卿平走后,暮烟乐靠看书打发时间,偶尔她会给宣卿平送信,讲一讲最近发生的日常,广场附近的鸽子被人投喂大了一圈都飞不起来了,自他走后,弟子们偷懒,比武台的使用频率剧降,还有慧德堂后院的柿子成熟了,又甜又好吃……
过个两三日,他便回信了,耐心地回应她的每句话。
时光荏苒,宣卿平走了半年,两人经常保持联系,距离上一回送信,已过了十天。
暮烟乐等啊等,始终没有收到他的回音,这不太符合常理,师兄回信从来不超过三天,她不免有些担忧,莫非前线出了什么问题?
暮烟乐提起裙子踏入师尊的大殿,向师尊询问北洲的战况:“师尊,师兄十日没回应了,前方有什么特殊情况嘛?”
她专门挑一些笼统的词,刻意避开失败这些字眼,免得说了不吉利。
元清道君欲言又止,脸色犹豫,如果一切正常,他不必流露出这样矛盾的神色。
一定是出了问题!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卿平被裴云初捉了,如今生死不明。”师尊果然说出了坏消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脸色灰败。
暮烟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偷偷掉了两天泪。伤心过后,她取出本命剑,义无反顾决定上前线。
至少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在北洲,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师兄是否安全无恙。
然而,在她收拾完行李的时候,宣卿平竟然回宗门了。
“他”踏入涌泉殿的大门,正好碰见刚要出门的暮烟乐。
似乎察觉到前方有人在等她,她抬眼,看见他的脸,脚步突然顿住,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
宣卿平与半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头发高高束起,落到肩膀稍下方的位置,蓝衣黑靴,经历多月的厮杀,神情多了几分坚定和冷酷。
隔了一段距离,暮烟乐好久没回神,被惊喜砸中后,表情出现短暂的呆愣。
等他喊了一声烟乐,她蓦地反应过来,双眸闪过泪花,丢下行李,飞奔到他的怀抱。
“宣卿平”,不,裴云初搂住她的腰际,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上并未出现拥她入怀的喜悦,反而非常的不满,他一边不满她主动抱住宣卿平,一边死死不松手,简直快被自己矛盾的感受折腾疯了。
暮烟乐退出他的怀抱,他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摆出淡定的神情。
半年多未见,暮烟乐仔细瞧了他几眼,激动而欣喜的情绪久久在胸腔内回荡,她以为他凶多吉少,做好了再也见不了面的准备,今日却神奇地失而复得,她上上下下地看他:“师兄有没有受伤?裴云初对你做了什么?”
裴云初扯了下唇:“什么都没做。”他额外补充,“他到底念旧情谊,并非冷酷之人。”
暮烟乐简单地点了点头,裴云初抿了抿唇,似乎对她寡淡的反应不太高兴。
他这些日子很想念她,却没有什么机会再次见她碰她,所以绑走宣卿平,以他的身份和名义接近她,他一定是疯了,一边这样想,一边伪装成宣卿平的样子。
荣城的客栈,他半途离开包厢,去山泉解除魔火的痛苦,后来他俩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他必须搞清楚暮烟乐到底对宣卿平存在什么感情。
他不信暮烟乐喜欢上别人了。
才三年而已,兴许她没忘了他,兴许他还有机会挽回,裴云初心中转了几次,只要真正的宣卿平被他控制,他们就再也没有发展的机会。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重新得到暮烟乐。
裴云初的胸口涌现出疯狂的执拗,眼睛出现滚烫的热度,而这一切,都被他狠狠克制,在暮烟乐的眼里,他笑如春风,自持冷静如平常。
暮烟乐并未发现他是假的,看着他,多日分别的思念幻化成某种强烈的冲动,她鼓起勇气,尊重并顺从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渐渐掂起脚尖。
他的颊侧忽然传来柔软湿润的触感。
裴云初瞳孔震动,忽然退后一步,震惊地看向暮烟乐,目光所及之处,阳光倾泄,周边的氛围好像在冒泡泡,她脸色泛红,羞怯地看着他,彼此间离得很近。
她似乎不好意思,纤长的睫毛剧烈抖了抖,立刻移开目光,做了如此大胆的举止,却没胆子没正视他。
用脸贴住他的胸膛,把自己拱进他的臂弯里。
刚刚,她吻了他。
她吻了宣卿平。
裴云初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胸口的热意变得一片冰凉,冷到骨髓。
第五十四章
暮烟乐发觉近日师兄对她有些冷淡。
两人久别重逢, 相逢尽欢喜,她有许多话要说,对他的担忧, 凌云宗半年发生的一切事,那么多那么多的话题, 她打算挑一个时间两人好好叙叙旧。
然而他压根没给她表达的机会, 他好像很忙,不知在忙些什么, 每次她去看他, 他总是说等空闲了再谈。
暮烟乐十分困惑,宣卿平像变了一个人,感情变得极为矛盾, 一方面浑身流露出想要与她拥抱的渴望, 另一方面又极为的克制, 简直快分裂了。
暮烟乐不理解, 他有什么顾虑吗?
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两人都是凌云宗的同门师兄妹,并非立场对立的敌人, 没有那些相爱相杀的狗血剧情。
师兄无父无母,她的父母在现代, 他们的师尊脾气好,又宽容慈祥, 所以长辈这方面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排除了, 除此之外, 她也想不到其他的问题了。
从议事殿走出来, 宣卿平再一次推却她的约会,暮烟乐脾气再好也要惹炸毛了。
她拧着眉毛临时更改计划, 跑去瀑布那修炼,决定这一月再也不理他了。
她不是非得热脸贴冷屁股,在她的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即使是师兄,也不例外。
他冷她,她也要冷一冷他,免得他太得寸进尺。
一月后,暮烟乐听说北洲的近况,裴云初率领浩浩荡荡的魔兵,发动最后一次进攻战,北洲防范不足,兵力难以抵抗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魔兵和魔兽,混战五日左右,裴云初成功占据北洲。
洞玄道君阻止他的计划最终失败了,整片大陆弥漫着沉重的阴霾。
近日已是晚夏,平和的天气多变,早上还是阴雨绵绵,下午就开了灿烂的太阳,到晚上又下起冰雹。
其他弟子的反应都极为平淡,好像这种天气十分寻常,连暮烟乐也不例外。
遇到多变的天气久了,大家逐渐习惯,天裂开一个口气,她也只是默默地注视了两眼,再也没流露出惊异的神情。
裴云初攻占北洲的第三天,师兄终于出现到她的面前。
将近一月没见,他大概也晓得自己冷落了她,专门带了礼物。
他神色歉疚,将一个漆木盒子交到她的手中,漆木盒子的花纹极其繁复漂亮,暮烟乐看到它的一刹那,眼睛都亮了一下,师兄主动来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
既然他主动了,待会儿她便给他一个台阶下。
她神情欢喜地打开漆木盒子,看到里面装的东西后,笑容一瞬间凝固了。
没看错,这是一个自制的手串。
珠串的廉价感很强,是市面上最普通的,一斤批发价三枚灵石那种,这也就罢了,制作者的水平实在惨不忍睹,穿绳的尾端露出一条线头,看着一言难尽。
暮烟乐从不指望宣卿平情商多高,多会哄人,可这样的礼物确实拿不出手。
她的心情哐哐降到最低。
甚至情不自禁对比裴云初送她的东西了。
裴云初出手阔绰,明明不爱她,可在物质方面从不委屈她,每月往她房里送成千上万的灵石,有时也会送一些珍稀的宝贝。
曾经他到弄月轩看望她,虽然相顾无言,他没待太长时间,却也拿出一串亮晶晶的手链,套到她的手腕上。
那串亮晶晶的手链,是小姑娘最心仪的款式,不止是外观数一数二的好看,布灵布灵的亮,还拥有夜间照明的功能,以后晚上走夜路,手里就不必拿着一只蜡烛或者夜明珠了。
对比漆木盒子的廉价手串,暮烟乐的心好累,她的眼神几番变化,最终憋不出,问了个等于没问的问题:“你制作的?”
师兄好像没看出她的不满,笑吟吟的,理所当然地回:“对啊。”甚至很没情商地问,“你喜欢吗?”
暮烟乐觉得师兄去了趟北洲,愈发直男了,简直让她没话可接。
师兄指了指手串:“烟乐戴上,给我看看。”
暮烟乐面无表情地拿起手串,呲溜套进手腕,师兄点评:“真不错。”
不止情商变低了,审美水平也下降到惨不忍睹的地步,暮烟乐皮笑肉不笑:“谢谢师兄。”
师兄笑了笑,狭长的眼神如古井幽深,阴暗交杂,看透她的内心,片刻却转瞬即逝,一个表情,一个微笑,都在表明他完全没发现她的不高兴。
看着他若无其事回家的背影,她的胸口郁闷至极,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
暮烟乐还跟小时候那样,气性大,但她有个优点,气生不了太长时间,只要一想到师兄这些年对她的好,经过从小到大照顾她的情谊,他的情商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觉得两人沟通最重要,下次她直接指出自己收到礼物的心情,希望他下一次改正,不要再送她根本不会用的礼物。
暮烟乐心情又变好了,过了两天,再见到师兄,她邀请他一起去食舍吃饭。
现在不是吃饭最集中的时间,他们推开门,里面坐的人不多。
靠窗的座位,微风习习,向来是最受欢迎的,暮烟乐像菜市场买菜一样,挑了个光线最佳,窗外风景最好,座位表面最干净的地方。
她最喜欢坐到角落,边吃饭,边看风景,最好座位靠墙,这让她的安全感爆棚。
等她端着饭盘子走到拐弯处,却发现师兄已经坐到她心仪的位置上了。
她捏饭盘子的手一下子变紧,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以前师兄让着她,现在不让了,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能做小气吧啦的人。
暮烟乐调整了一下心态,淡定地坐到他对面的位置,师兄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笑容若隐若现,她低头吃饭,错过他一脸了若指掌的笑容。
“师兄,我不爱吃青椒,你帮我吃掉它。”她开动前,挑出青椒炒肉里的青椒,非常习以为常地递到师兄的碗里。
以前她也这样,凡事不爱吃的配菜,一股脑全丢到宣卿平的碗里。
宣卿平全盘接受,毫无怨言,有时还会把自己份额里的肉肉给她吃,害她三个月重了十斤。
为了保持稳定的体重,现在她克制嘴馋,不吃别人的肉了。
但青椒不能忍,她夹起一块青椒,离师兄的米饭还剩一点点的距离,师兄忽然挡住她的筷子,一脸正经说:“烟乐不能挑食。”
暮烟乐:“……”
她脸上的表情控制不住,仿佛在说你怎么回事,都成年了,难道她还没有挑食的资格了!
师兄的唇角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但他咳嗽了一声,那些笑容刹那间消失,换上了正经严肃的语气:“自己吃。”
这幅表情,与宣卿平与别人比试前的神态一模一样,她少吃点青椒而已,他用得着这么严肃。
暮烟乐不死心,挣扎道:“我已经选青菜吃了,青菜也是绿色食物,营养够了。师兄每天比我辛苦,师兄多吃些。”
师兄却反手制住她的筷子,慢悠悠,但控住筷子往她的碗里放青椒,他好像有些憋不住,笑得发出气音:“咱们什么交情,不用客气,你也多吃点。”
暮烟乐内心疯狂吐槽,你觉得可以,但我不可以!
师兄不肯吃她的青椒,出于爱惜粮食的想法,暮烟乐无奈吃掉了最讨厌的食物。
这一天,她对师兄的感情,遭遇山体滑坡,咣当咣当落到最低底。
两人的感情明显出现致命危机了,但师兄仍然很作,要么拒绝她的邀约不见踪影,要么吃饭总抢走她最喜欢的位置,不仅不吃她的青椒,还喜欢抢她碗里的肉。
这已经不能用令人发指形容了。
暮烟乐觉得师兄的脑子开始有毛病了,把他拽到医修堂,让杨怀山给他好好治一治,杨怀山却说他没什么问题,很健康。
她忧愁极了,整日思念旧日的师兄,思念着思念着,就想起以前慧德堂摘柿子,同师兄分享的经历,她为了修补两人出现缝隙的感情,跑到慧德堂的后院,薅了四颗柿子。
师兄看到她兴冲冲跑过来,表情没起半点变化,暮烟乐给他两颗柿子,两人坐在花坛边分享食物。
“嗯,酸了些。”
她以前给什么,师兄就吃什么,评价也是挺好的,结果现在他反而露出略微嫌弃的眼神,艰难地往下吞咽。
暮烟乐好想把手里剩下的柿子砸到他脸上,给你吃,你还那么多话。
师兄说完这句话,补充说:“比不上外面,但味道不错。”
暮烟乐斜睨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你再说话我就揍你的凶狠。
师兄后来不讲话了,默默啃光柿子,两人都是一手的红色汁水,他瞄了她一眼,从胸口掏出一个白帕子,替她擦了擦手。
两人指腹相碰,气氛忽然变得极为美好。
暮烟乐抬头看他。
他的神情专注,将她的手略微捧高了一些,这是一种郑重的姿态。
带着微微热度的呼吸,像柔风一样,拂过手背的肌肤,她的内心划过暖流,忽然心放开了。
这些日子师兄常常给她一种感觉,他不在乎她了,他的喜欢变淡了,但看到低垂眉头的师兄,她的怀疑烟消云散,他可能在外面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才会如此分裂,一下子情商低到极点,一下子又露出不自禁的温柔体贴。
她需要给他时间适应。
暮烟乐:“师兄,上次你送我手串,这几日,我准备好了回赠的礼物。”
师兄的手蓦然顿住,表情莫测:“什么东西?”
暮烟乐忽略他古怪的表情,满脸的郑重,将东西递到他的大手上:
“同心结。”
经过多次的制作经验,她的手艺十分高超,与外面师傅售卖的精致红结一个水平。
她坐在那等待他露出惊喜的表情,等待他夸奖她的心灵手巧。
他却沉默地看着同心结,脸色大变。
第五十五章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 暮烟乐以为自己送的不是同心结,而是一颗炸弹。
一连串的震惊在他眼底炸开,他紧紧握住同心结, 力气越收越紧,绳结几乎揉捏变形。
灼华, 也就是裴云初教她学会的定情信物, 她转眼竟然送给别的男人!
裴云初假扮成宣卿平的样子,一日又一日挑战她的底线, 为的便是离间二人, 让她与宣卿平再无可能,然而他不仅没能让暮烟乐转变对宣卿平的态度,她反而还送同心结。
如果是别的东西, 裴云初不至于这么大的反应。
可这是同心结。
一个小小的绳结, 代表鹿溪与灼华的爱情, 是裴云初觉醒后最为珍视的一段感情。
他们之间有太多灰暗的记忆, 不周森林成了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暮烟乐却仿佛忘了他,通过同心结向别人诉衷情。
裴云初的脸色风云变幻, 暴风雨在眼底凝聚。
暮烟乐不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不喜欢就还给我,干嘛折腾我的同心结。”
裴云初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似笑非笑的脸,语气却颇咬牙切齿:“我怎么不喜欢?我非常喜欢它。”
他深吸气, 克制自己的表情。
暮烟乐听出语气的异样, 抬头瞅了他一眼, 但他已经闭上眼睛了, 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真喜欢?”她又问了一遍。
这回裴云初倒是很平静了,语气如常:“嗯, 喜欢。”
暮烟乐当真了,亲自把同心结挂到他的腰间,喜滋滋说:“那你以后多戴戴。”
裴云初的笑容弧度继续上扬,露出我好高兴的表情,但暮烟乐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凉了,阴森森的怎么回事,直到与裴云初分道扬镳,那股背后发毛的感觉才缓缓消失。
一直待在凌云宗挺无聊,暮烟乐经常见不到师兄,跑到山下的城池玩了三天。
与师姐们一起买衣服,去戏楼看戏,听酒楼里的先生说书,庐城是人口规模宏大的大城,娱乐活动丰富,她快玩得找不到家了,后来师兄给他写了一封信,飞鸽传书催她回家,她这才与师姐们收拾收拾返回凌云宗。
回去给师兄带了礼物,暮烟乐挑了好长时间,给他挑了一个符合剑修身份昂贵的且漂亮的剑穗,她觉得他一定会很激动。
但他收到剑穗,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然后问:“你哪里来的灵石?”
两人大眼瞪小眼,暮烟乐没想到他的角度如此刁钻,也对,凌云宗每位弟子的俸禄一月只有五枚灵石。
而这只剑穗刺绣精致雅洁,选用上等丝线,一看价格不菲,不是她一个凌云宗弟子轻轻松松买得起的。
暮烟乐喉咙卡住了,抬头看天空白云,支支吾吾了半晌。
她说了,师兄讲不定会不愿意收,毕竟是其他男人给的钱。
裴云初笑了一声,冰冷的愤怒一瞬间掠过,很好,他给的钱,暮烟乐拿它们送别的男人。
他送了东西,这些东西就是暮烟乐的了,不管她怎么花,他都无所谓,但送别的男人,就是不行。
裴云初浑身都难受,碍于伪装的身份却丝毫不能表露出来,差点憋坏了。
两人微妙地相处了半天,暮烟乐觉得他收到礼物的反应与她预计不符,表情很平淡,完全没有一种惊喜的情绪。
回到涌泉殿,她渐渐感到失望和挫败,怀疑他是不是变心了,正常男人收到心爱人的礼物,难道没有一点兴奋和惊喜吗?
她也不想怀疑师兄,但这些日子他的表现,的确太古怪了。
是一种心不在她这里,不会用心投入的态度。
后来,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她撞见师兄收下女修的情书。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经历多日的小雨,天气放晴,暮烟乐浑身舒坦,躺在藏书阁的屋顶上晒太阳,如今她已学会御剑飞行,所以屋顶到地面这点高度,不会让她害怕了。
师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去修炼的,去看心法的,去别的友宗学习的,今日是独处的好时光,她眯着眼睛瘫成一团,旁边放了一盆葡萄。
身体晒热乎,顺手掂起一颗葡萄往嘴巴里塞。
最近剧情不在她这里,女配到底是女配,不需要成日找存在感,否则岂不是喧宾夺主。
暮烟乐觉得女配好啊,当个主角多累,像周静宁,一辈子就没几天悠闲日子,小时候成日学习如何当一个高贵懂礼节的公主,去太极宗了,又与女配斗争斗勇,来凌云宗了还不消停,整日为了搞好人际关系绞尽脑汁。
如果暮烟乐是公主,她早就躺平了。
作为一名混迹社会多年的社畜,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有钱有闲,偶尔为了多活几年保持青春修炼一会儿,这样多好,不需要多拼命。
正当她满足地享受下午时,屋顶下面传来脚步声。
师兄从藏书阁经过,暮烟乐眼睛亮晶晶的,正要向他打招呼,邀请他一起到屋顶上吃葡萄。
却见他身后追上一个陌生的女修。
这位女修大概十八左右,浑身透露出青春的气息,是曾经的暮烟乐拥有的少女感。
她的发尾蹦蹦跳跳,眼神含羞带怯,不说话,往师兄的手里塞了一封信。
暮烟乐看见信是粉红的,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屏住呼吸,装作屋顶没人,任何姑娘都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专一,委婉拒绝别的姑娘示好,暮烟乐也不例外。
她想看看师兄会是什么反应。
师兄拿起信封看了一眼,朝她道了谢,暮烟乐继续等待。
她在期望什么?她期望师兄将手里的信封还给少女,期望师兄说出一句拒绝。
她始终没等到,师兄虽然表情淡淡,但他将粉红的信封塞进自己的袖口,那位少女眼神亮了一下,意识到师兄无声的接纳,星辰的光落到她的瞳孔。
她朝他露出羞涩的笑容,又蹦跳着走了,表情特别的高兴。
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暮烟乐的神情划过几分迷茫。
师兄果然已经不喜欢她了,以前,师兄从来不会搭理别的女人,但那时,她对师兄只有亲近的家人感情。
她的感情总是那么不平稳,当她喜欢裴云初,裴云初心里有别人,当她意识到师兄的好,转头奔向师兄,师兄也开始移情别恋了。
神奇的是,撞见这一幕,她的心里很平静,丝毫没有产生被背叛的愤怒,她继续拿起葡萄吃了几颗,躺回到屋顶上眯起眼睛睡觉。
暮烟乐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谈恋爱,既然师兄有了别人,那就放手好了。
他俩目前处于暧昧阶段,没有正式在一起,她准备找个时间说清楚。
过了两天,她去议事殿附近溜达,拿谷米喂鸽子,这边的广场绿植茂盛,大大小小的鸽子最爱在这里逗留,路过的弟子,常常投喂,鸽子各个肥美,快飞不动了。
她捞了一把谷子抛洒,师兄刚好从议事殿外走出来,谷子洒了他一身。
没想到天降谷子,他茫然地瞥了她一眼,看见是她,也没说责问的话,拍了拍衣摆,那些谷子大部分都落到他的头发上,有些钻到发缝,短时间拍不掉。
看着师兄无奈又狼狈的样子,她报复性地笑了笑。
等他差不多解决完身上的谷子,她冷不丁手一扬,又洒了他一身。
“烟乐!”师兄露出气恼的神色,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她丝毫不害怕:“师兄,你帮我喂。”说罢,口袋掏出一把谷子递过去。
他大概气得不轻,也没接,暮烟乐硬生生塞到他的手上,很有一种土匪强迫姑娘的气势。
师兄表情莫测,一点也不纵容她了,竟然随手一扬,谷子丢到地上。
“这些小东西还亲自喂?直接丢了,让它们自己吃。”
师兄接情书,她不伤心,师兄丢谷子,她蓦地伤心了,眨巴了一下子眼睛,冒出泪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师兄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泪光闪闪的眼睛,表情挣扎了一下,忽而蹲下身,又一粒一粒把谷子捡了回来:“别哭,我喂它们。”
暮烟乐在旁边盯着,他捡了几百颗谷子,一粒接一粒,挺辛苦,她也不帮忙,当甩手掌柜,就这样观察了一会儿,直到他捡完所有的谷子,她才破涕为笑。
师兄很奇怪,捡好谷子,又露出后悔的表情。
他在后悔什么?
每次他做出对她好的行为,他都会不由自主闪过这样的情绪。
暮烟乐以前不理解,现在想想,她有了答案,师兄心里没了她,他希望与她分割开,让她彻底死心。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师兄,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师兄一边喂鸽子,一边回答:“有空。”
“我们一起吃顿饭。”暮烟乐约定时间,“晚上酉时见。”
师兄抬眸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猜到什么,唇瓣露出一个扑朔迷离的笑:“好啊。”
暮烟乐继续让师兄喂鸽子,直到谷子全部喂完为止,师兄答应了。
她没其他事,回去准备睡个午觉保养保养,然而就在接近涌泉殿的时候,对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朝她跑过来。
宣卿平。
暮烟乐迷惑地看了一眼身后,又迷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宣卿平。
刚刚他穿了一件整齐干净的蓝衣,浑身的气质像贵公子似的,正给鸽子喂食,手里的谷子没有半刻钟估计喂不完,怎么转头就看见他了?
而且此时此刻,穿的蓝衣也不同,眼前的宣卿平穿着破破烂烂,手臂和肩膀的位置染上血迹,是那种过了很久凝结的暗红血色。
暮烟乐逐渐露出震惊的眼神。
宣卿平看到她,速度更快,忍着伤口的疼痛踉踉跄跄跑到她跟前,话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一手揽住她,揽到他的怀抱。
胸口起伏,思念和迫不及待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他哑声说:“我回来了,烟乐。”
第五十六章
“师兄?”暮烟乐呆了一会儿, 反声问道。
宣卿平:“是我。”
“你的身上怎么都是血?”她的目光放到他的衣裳。
“裴云初将我关押在地牢。”宣卿平解释,“那些上行下效的魔族,偷偷对我用刑, 不过问题不大。”
他的衣摆,胸口, 肩膀沾满暗红色的血迹, 不像他说的这般轻松。
暮烟乐又问:“那你怎么逃出来的?裴云初放过你了?”
她的眸光紧紧看着他,神情有点不对, 宣卿平没发现, 说:“裴云初不在魔域,看守地牢的人逐渐懈怠,我把握住机会, 这才能奋力逃脱关押的地牢。”
他一路奔波, 回到凌云宗的第一件事, 就是见暮烟乐。
见到她的那一刻, 他的思念像野草似的生长,再也不受控制,没等她再问一问具体的情况, 宣卿平逐渐收紧强有力的胳膊,不容她挣扎。
她挣脱不出控制, 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眸底闪现纷乱的情绪。
两个宣卿平。
现在这个是真的, 还是刚刚喂鸽子的才是真的?
宣卿平全然不知近日发生了什么, 当两人久别重逢, 他说:“我不在的时候, 你给我写信了吗?”
暮烟乐没有回答他的话,过了片刻, 试探性地问:“可我看到刚刚你在喂鸽子?”
“……”宣卿平松开手,低下头,眼底划过一丝迷惑,“什么鸽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
暮烟乐决定让他们亲自证明自己,她拉住宣卿平的手,二话不说就往广场上跑,宣卿平问了两句,她不说,他只好听话地任她拉着。
她将宣卿平拉到广场上,眼前一片空荡,那个喂鸽子的人不见了。
鸽子们咕咕地叫,低头在地上啄食,她一边往四周看,一边上前走了几步,那些鸽子受惊,哗啦啦飞走了。
地上留下小山高的谷子。
暮烟乐盯着这片谷子,心里有了答案。
看来这些日子相处的宣卿平,才是假货,估计他的修为比他们都高,听到他们跑过来的动静,提早一步跑了。
宣卿平像个局外人,问道:“怎么了?”
“师兄不在的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暮烟乐继续拉着他往师尊的大殿走,“待我向师尊禀告,再跟你详谈。”
她把有人冒充师兄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元清道君,语气颇为愤怒,这人欺骗她的感情,差点害她误会师兄,不知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如果抓到他,她非要好好盘问盘问。
元清道君神色凝重,如此重大的疏漏,竟然发生在凌云宗,令人意想不到。
一般卧底这种人,只出现在名列前茅的三个宗门,凌云宗一个小门小派,有什么可打探的?元清道君绞尽脑汁也猜不透,派人搜查整座凌云宗,将那名潜藏者查出。
弟子们开展如火如荼的搜查行动,但过了三天,依旧毫无所获。
裴云初以谢衣的身份,接受师兄的盘查,屋子里里外外都叫人查了一遍,他们翻箱倒柜,床底也没放过,查了半晌没发现任何异样,终于走出屋子。
师兄手中佩剑,语气和蔼:“你不要介意,我们受道君所托,查清了,你的嫌疑也就没了。”
“弟子不敢,定当全力配合。”裴云初翘起唇角。
待人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将大门关上,拿出传音牌。
赵辞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尊上,宣卿平逃跑了,看守地牢的人害怕担责,瞒了好些日子,请尊上恕罪。”
“我已经知道了。”裴云初声线淡淡,“他怎么逃的?”
“他装晕,那名看守走进牢房查看的时候,他趁机敲晕他,再装扮成他的样子,一路瞒天过海偷偷离开魔域。”
宣卿平走出魔域几乎是畅通无阻,魔域的风气涣散,魔族人很少遵守规章制度,尤其当裴云初不在的时间,白日夜间值守的人,一天有两个时辰站在门口已是恪守职责了。
裴云初上任没多久,一直在外夺取土地,对魔域内部睁一只闭一只眼,没时间去管他们,任由他们延续上一届的风气。他并不怕他们以下犯上,他们也不敢,只会偷偷懒欺负欺负弱小,他便视若无睹,没想到在这上面栽了。
裴云初懊恼地皱了下眉头,吩咐道:“这次失责的人,全都杀了,以儆效尤。另外,通告魔域所有人,若有下次,下级怠慢失责,连同上级一起处理。”
赵辞应声说是。
宣卿平的出现,让裴云初的努力全白费了。
前些日子的宣卿平,并不是真正的宣卿平,暮烟乐得知真相后,那些疏离和失望全都消失,反而日渐与宣卿平更亲密了。
一起与宣卿平去食舍吃饭。
相伴去瀑布广场习剑。
一起去屋顶晒太阳。
……
她走到哪,宣卿平就跟到哪,两人的身后还跟了个裴云初。
因为裴云初的修为碾压二人,所以二人完全没发现裴云初。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俩人关系日渐一日的亲密。
每次,她打扮格外好看,画眉黛,涂胭脂,穿绿萝裙,是女子见心上人的那种郑重其事。
她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肤若凝脂的天然美丽,经过装饰,容貌简直能击中任何男人的心,路上主动打招呼的男弟子,都比平日多了两倍。
他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指甲将树皮剥下一大块,浑身的戾气翻涌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毁灭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懊悔。
假如他再清醒得早一些,事情也许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裴云初感受到什么叫做懊悔,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入魔后,他曾日日夜夜备受魔气的痛苦,可经历过懊悔之后,他才发觉原来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
暮烟乐走出与他的感情,一天天与宣卿平形影不离。
裴云初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将过去发生的事,世界的真相全都告诉她,可是念头一转,他对真实的世界仍然不清晰,他记得他们的名字,除此之外却什么都记不得,让他如何拿出证据。
暮烟乐不会信他。
他眼睁睁地,见证两人的感情逐步发酵,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又一次去涌泉殿外的桑树下,他坐在枝头遥遥看着道路两边。
漫长黄昏时刻,天边的早月温柔而寂寞,裴云初的脑袋倚在树干上,袖口缀了几分月色,他等了太长时间,然而暮烟乐仍旧没有回屋。
他并非有什么事找她。
只是想多看看她几眼,看她什么时候回家,等到入家门了,他才会放心。
他的双眸紧闭,耳朵捕捉到周围的细微动静,雀鸟在枝头上啼叫,草丛里聒噪的虫鸣,陆续进出的弟子脚步声,一个不落都进入他的耳畔。
不是她。
不是她。
天渐渐黑了,裴云初的容貌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深刻,周身的气质显出沉凝的清冷,怎么都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等了半个时辰,两个脚步声落到不远处的台阶。
暮烟乐回来了。
裴云初蓦然睁开双眼。
廊檐下挂了一个明亮的灯笼,周围很安静,两人站在台阶下方,明亮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宣卿平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在她的唇瓣落下一吻。
裴云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脸很红。
裴云初记得以前吻她的时候,她的脸也像现在这样红,然而此刻她的身边不是他,而是宣卿平。
他胸口最柔软的地方,像被尖刺扎了一刀,使劲地绞着,泛起鲜血淋漓的疼痛。
烟乐。
他低声喃喃地喊了几声,那些所有不能言说的情绪,凝聚在短短的两个字间。
他的声音很轻,两人并未听到他的声音,眼里只有对方,手牵手一起走进涌泉殿。
裴云初在枝头上坐了一夜,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夜里是这么的冷。
宣卿平一直没有走出她的屋子-
隔了一日,暮烟乐在屋里看书,有只鸟尖尖的喙衔了一封信,落到她的书本上。
那只鸟放下信就飞走了,她看着这封信久久不回神,同门没必要给她写信,凌云宗外面的人,她认识的又不多,会是谁呢?
暮烟乐打开一看,短短的几行字,利落又简洁:
【烟乐亲启:明晚枫林夜市酉时见面,请及时履约,我会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落笔是,裴云初。
他约她去枫林夜市见面。
看到信的一刹那,暮烟乐手心一颤,信纸缓慢飘落。
裴云初竟然给她写信?
暮烟乐内心强烈震动,怎么都想不通,他入魔了,不再是睦州之子,不再是太极宗的首席弟子,两人的婚姻等于作废,早已毫无瓜葛,他没道理再联系她啊。
裴云初约的是今晚六点,这个时间,正好她与宣卿平约好了,今晚他们要一起去元清道君的大殿,请求师尊同意二人成婚。
暮烟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裴云初应该没什么大事,即使有,那也与她无关。
一个不必再联系的男人,再见面,就不好了,万一师兄误会,挺麻烦的。
暮烟乐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随手将它放到蜡烛上,火苗腾地一下子旺盛,她的眸底染上几分暖光,却显得异常冰凉。
酉时,裴云初准时来到夜市的入口。
天已入秋,周围的梅花尚未开放,他却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淡淡的,沁人心脾,他的目光往四周搜寻,顺着香味走进夜市入口,一座小摊正在售卖新鲜的花朵。
梅花,桂花,昙花,桔梗……各式各样,非当季的鲜花,小贩利用带有法力的花瓶,保持鲜花的新鲜和香味,周围聚集了几名女修,挑挑拣拣,生意不错。
他淡定自若,在若干人的八卦眼神中,买了六十六朵梅花。
以前烟乐小的时候曾告诉他,她的家乡,六代表吉祥,是个吉利的数字。
他一直都记得,特地凑了个六十六。
夜色渐渐浓郁,裴云初捧着鲜艳的花朵,站在入口等待,俊俏的外貌,挺拔的身材,吸引不少女修驻足,她们的双眸简直像灯笼一样熠熠发光。
女修旁边的男修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用尽虎牛之力才把女修拉到夜市里面。
争吵的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到。
“有那么好看?”
“他一看就是有女人的男人,你吃什么飞醋。”
“我跟他比,谁更好看?”
“你不要自取其辱。”
“……”
裴云初始终低垂双眸,仿若未闻。
差不多等了两个时辰,入口的人愈发稀少,只剩下他一个。
月亮高高挂在枝头上,白色的月光洒落,他的脸色发白,秋天的风大,衣袖随风剧烈摇摆,周围的小贩不断响起吆喝声,人们的欢笑交谈声,断断续续进入耳畔,而他过于安静,几乎不发一词。
女人搭讪他,他好像连回应的兴趣都没有,头也没抬,一大批的女人扫兴而归。
明明是个挺显眼的男人,掩在阴影中,却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的狼狈和萧瑟。
入口摆摊的老婆婆观察他很久了,天晚,买符纸的客人也少,她觉得无聊,兴致勃勃地找他聊天。
“这位道友,你看起来略眼熟。”
老婆婆边磕瓜子,边上上下下打量他。
一袭洁白罗衣,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这幅俊俏如雪的清冷面容,是她几百年之间看过的数一数二的长相,她不可能没印象。
老婆婆嘀嘀咕咕:“时间太长了,老婆子记性再好,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裴云初冷漠不语,完全不搭理她。
他以前不这样,当初是太极宗首席弟子,他如沐春风,不管对谁都是好颜色,表面的礼节绝对是完美的。
但当了魔尊,他性格大变,平时总爱答不理,与任何人都保持绝对的疏离,因为他知道,他是魔尊,他们人人惧怕的魔族,即便此刻戴了面具,也不会改变他是魔尊的事实。
这些人的性命,迟早会毁在他的手上。
不必与他们多言。
过了片刻,老婆婆拍了拍脑门,语气惊喜:“我记得,你是那个叫烟乐的小姑娘的心上人吧。”
听到心心念念的名字,裴云初身体僵硬片刻,蓦地抬眸:“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了。”老婆婆对自己的记忆引以为傲,笑眯眯说,“十多年前,你拉着十岁的她,到夜市里买东西,买了一副面具,对吧?”
裴云初的记忆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时烟乐还小小的,天真又可爱,吵着闹着要买很多东西。
因为那些美好的时光,他冰凉的双眸不自觉柔化了。
老婆婆又说:“她以前在这里,你站的位置,等了你半个晚上,你晓得不?”
裴云初语气低而沉缓:“我知道。”
那天晚上,周静宁从高处坠落,他为了照顾她,丢下与烟乐的约定。
他的语气艰涩:“我喊了人过来。”
“太迟了。”老婆婆摇摇头,叹息说,“太迟了,时间不等人啊。”
手中的梅花逐渐凋零,有一片缓缓落到地上。
他盯着枯萎的梅花想。
太迟,吗?
第五十七章
经过元清道君的同意, 暮烟乐与宣卿平确定结契。
婚事定了日期,一月后。
很快这件事沸沸扬扬,传遍整座宗门, 不少人来贺喜,还有一些平日关系亲近的师姐, 放下手中的任务和修炼, 一起帮忙筹备婚礼。
宗门挂上大红色的灯笼和彩带,一片喜气洋洋。
婚礼的流程特别复杂, 宣卿平没舍得让她费心费力, 全力以赴揽下所有的活,购买各种新棉被新家具,布置礼堂和新房的装饰, 邀请贴的书写, 都由他亲自负责。
师姐看他兴奋的样子, 不由得打趣:“这还没成婚, 就已经是人夫了。”
宣卿平的耳朵微红,那些提心吊胆的弟子,经常看他冷淡教训人, 忽然看到这样的表情,对他的恐惧一下子少了很多, 他们感慨,师兄的脾气变好了, 成婚果然能改变一个男人啊。
大家兴致勃勃, 围在一起谈论, 谁会是下一个成亲的人。
暮烟乐也希望亲自参与筹备婚礼, 毕竟是一生中重大的日子,她看宣卿平忙得脚不沾地, 主动接过邀请帖的活,亲自邀请亲朋好友们参与。
尤其是苏菀。
她忐忑不安地给她写了一封,希望她可以参与她的婚礼。
以檀玉华为首的师姐们,正四处捉人干活,凌云宗的师兄师妹成婚,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筹备婚礼格外用心,可是时间紧张,必须再找一些人帮忙。
她们找了周静宁,周静宁抱病不出,躺在床上气色很差,檀玉华不敢差使她。
又找了谢衣,但谢衣隔壁的弟子说,他都失踪好些天了,大概下山去了。
檀玉华:“用他们的时候,各个都消失了,哼。”
好在新入门的弟子也不止这两个,檀玉华改变目标,又捉了四位去打理礼堂的卫生。
如火如荼筹备了一月,成婚那日,凌云宗几乎大变样了。
昔日无人在意的墙角,一到潮湿季节,就长满绿色苔藓,如今被人铲掉,重新刷了一遍白漆。
昔日为了省钱,凌云宗室外的灯笼屈指可数,如今满枝头的红灯笼,据说都是宣卿平掏私房钱下山采购的。
新房重新给小两口安排到主峰的中心位置,家具屏风换了新,宣卿平带暮烟乐下山,亲自让暮烟乐挑的款式。
还有那件凤冠霞帔,赤金头面,暮烟乐曾穿戴过,三千青丝垂落肩头,一身猎猎红嫁衣,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碎金色,仿佛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尽显女子的娇美。
一看价格,不少弟子暗暗叹息,宣师兄真是花了大手笔,丝毫不逊色暮师妹初次成婚的嫁衣。
他对暮师妹的真心,简直令日月失色。
成婚那日,暮烟乐很早就起床了,天都没亮,她就被师姐妹从床上拉起,眼皮耷拉着,像一只牵了线的木偶,任由师姐妹化妆装点。
这次她没戴盖头,结契与结婚不同,与裴云初成婚,两人走的是凡间婚礼流程,并未结契。
而结契,则需要两人的血液,对天发誓,盖头挡住视线,不太方便。
暮烟乐的眼睛可以看到周围所有东西,这种感觉很好,比什么都看不见好多了。
她走出房间,进入灵轿,飞过一座山头,来到布置好的礼堂。
四周大多是熟悉的朋友和弟子,还有很久没见面的苏菀。
与上一次成婚不同,这次她一点也不紧张,不会再为了给他们一个良好印象而惴惴不安。
她步伐坚定而有力,走向宣卿平。
凌云宗请了友宗,一同参与婚礼,四周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裴云初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往喉咙里灌酒,当暮烟乐穿嫁衣出现,他握住酒杯的手蓦地顿住,眼神中出现难以忍受的痛楚。
她打扮精致,一身妍丽如火的红嫁衣,听着众仙门恭贺的声音,像一个欢喜的新娘子,绯红着脸扑到师兄的怀中。
众人发出欢乐的笑声,唯独他眼眶微红,脸色一点一点了白了下去,酒杯瞬间在他手上碎裂成齑粉。
她真心想要嫁给宣卿平。
她已经不爱他了。
裴云初神情像手中碎裂的酒杯,旁边混进宾客的赵辞看到他这幅样子,不忍地移开目光。
赵辞跟随他已久,裴云初进入太极宗成为首席弟子之前,他就已经是他的亲信了。
裴云初年轻时,曾为了铲除赤山的匪修,独自深入赤山,杀尽这些作恶多端的人。
那时赵辞正被匪修抢宝,若裴云初晚一点出现,匪修极有可能砍下他的头颅,毁尸灭迹。
裴云初救了他,虽然不是特意救的他,可他捡回了一条小命,赵辞知恩图报,自此决意跟随他,誓死效忠。
他见证裴云初的名誉一步一步拔高,成为众多修士拥护的大能者。
他也见证他为了暮烟乐入魔,被曾经那些拥护他的人唾骂。
他是至高无上的魔尊,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和地位,向来冷静理智,面对父亲的断绝关系,他面色不改,面对那些弟子的围攻,他丝毫不以为意。
可在这一日,赵辞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痛不欲生。
宣卿平指腹的血滴入法器,法器发出炫目的光华,接下来轮到暮烟乐,她也咬破指腹。
裴云初身上的魔气骤然翻涌,眼神发红。
赵辞脸色大变:“尊上,您再忍忍。”
在场的三四个宗门,裴云初现身,势必要受到强烈镇压,赵辞不希望裴云初受一丁点的伤,这不利于接下来铲平太极宗的计划。
暮烟乐朝宣卿平展开笑颜,手中的血即将滴入法器,再多一秒,他们就要结契成功了。
裴云初冷冷地笑了一声,对赵辞的劝说仿若未闻。
黑色的魔气,乘了风似的,汹涌冲向最前方的二人,暮烟乐的身体骤然被魔气包裹,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两步。
指腹的血液落了空,滴滴往下坠,那些魔气贪婪地接住她的血,竟一张一合将她的血吃进去。
还有一部分化作一只冰凉的舌头,舔舐她湿润的手指。
暮烟乐顾不及这幅令人羞耻的画面,眼神大惊,猛地看向魔气发出的方向。
裴云初与她对上目光,淡淡黑气的笼罩,他的眼神极为阴暗,神情显得残暴,四面八方都是他狂妄的声音。
“你曾与我成婚,如今嫁给另一个男人,可问过我?”
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暮烟乐瞬间知道他是谁了,她的三千青丝随风飞舞,语气冰凉至极:“我嫁的是太极宗正派修士裴云初,不是魔域里的魔尊。”
魔尊现身,周围的修士大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们纷纷手忙脚乱掏出本命法宝,动作显得有些狼狈仓促。
而宣卿平立刻挡在暮烟乐的前面,阻止裴云初的窥视。
裴云初似乎并不将这些修士放在眼里,剑光法宝冲过来的刹那,他挥手一扬,将那些宝贵的东西打落在地。
看到宣卿平,他的怒气迅速上涨,暮烟乐是他的女人,裴云初入魔后一直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但宣卿平抢了他的女人,还要与她成婚。
裴云初想要毁掉这里,理智似乎被滚烫的魔火灼烧,那些修士上前送死,他成全他们,来一个杀一个。
喜气洋洋的婚堂变成血流成河的地狱,地面汇聚热气腾腾的血,经过魔火的灼烧,那些血液弥漫出作呕的血腥气。
他踏鲜血和白骨而来,目标是穿嫁衣的暮烟乐。
宣卿平怎么能忍,此处是他的婚礼,他亲自筹备的礼堂,暮烟乐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而梦想即将成真,裴云初却来捣乱抢夺!
宣卿平脸色冷沉,对于眼前认识多年的好友,他完全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图,飞身上前与他战斗。
剑光与黑红的火焰相互交错。
裴云初的实力拔生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比以前更强大,宣卿平不是他的对手,发尾被火烧得弯曲,衣裳烧了好几个洞,他吐了一口血,支撑剑再一次站起,浑身上下显得极为狼狈。
裴云初几乎没沾上一滴血,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似乎心里对他有了诸多不满,下手毫不留情。
当他觉得无趣,正要利用魔火烧毁他的身体。
暮烟乐等待已久,现在是偷袭他的最佳时机。
她忍无可忍拔剑,往他背后插了一刀,裴云初到底是魔尊,那把刀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他便感觉到身后的剑气,灵活往旁边躲了几步。
暮烟乐落了个空。
他尚未回头,并不知道是暮烟乐,魔火本能性地朝身后飞扑过去。
当他游刃有余地转头,余光瞥到红嫁衣,一下子僵住了,魔火差点就要把她烧成灰,立刻被他急急被收回。
经过一次意外,裴云初血红的眼眸好像冷静了一些,放下宣卿平。
他似乎不能理解:“你想杀了我?”
“放了师兄。”暮烟乐朝他大吼。
裴云初看了她一会儿,不可思议的眼神逐渐褪去,缓缓露出一个笑:“跟我走。”
暮烟乐闭上眼睛。
不管她拒绝不拒绝,裴云初都不会放了她。
她的婚礼,成了血河,她不愿再看到更多的伤亡。
暮烟乐放弃挣扎,任由魔气束缚她的身体,裴云初踩着血河,紧紧抱住她,宽大的衣袖一揽一合,将她整个人罩住,不被任何人看到。
当着众多怒容满面的修士,他露出白齿,扯开一个疯狂的大笑。
“你终究只是我的。”
第五十八章
暮烟乐来到魔域后, 一直郁郁寡欢。
裴云初给她拨的两名婢女,一个叫佩玉,另一个叫采葑, 她当初听到名字,眼睛亮了亮, 等看到低头进屋的两人, 才发觉并不是原来的佩玉和采葑。
他入魔后,与很多人都没了联系, 正道与魔族势不两立, 除了赵辞以外,没有别人再与他接触。
但他用尽全力模仿当初的苍梧楼。
将她住的房子改成弄月轩的牌匾,又给两名魔女重新改名字, 造了座一模一样的凉亭, 他做这些, 只为了讨她的欢心。
他换牌匾那天, 问她:“你喜欢吗?”
暮烟乐冷冷回答:“你让我看到过去,是为了再回到那些被你抛弃的日子吗?”
裴云初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似乎伤害到他了,但她不以为意, 扭头不看他。
暮烟乐过得并不快乐。
虽然她住的好,吃的好, 可这里不是凌云宗。
大多宫殿华丽至极,地面用玉砖铺的, 帘子用质量上乘的珍珠串成, 被风一吹, 发出铛铛的清脆碰撞声, 而凌云宗历经百年,什么都是旧的, 维修次数还极少,看上去破破烂烂,但她喜欢凌云宗传统仙门的积淀历史感。
那些魔族对她毕恭毕敬,地位再高的人,看到她毕恭毕敬弯腰行礼,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对她说话,可她更希望有人能与她交流什么东西最好吃,山下哪里好玩,再约一约朋友出去玩。
魔域的天始终是灰沉沉的,好久没晒过太阳了,她想念凌云宗藏书阁的屋顶,天蓝汪汪的像干净的海水,午后白云悠悠划过,组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她怀念懒洋洋躺在屋顶上分辨云朵形状的日子。
裴云初发现她的不快乐了,自从入魔域,她就没笑过几次。
他命令魔将拆了魔宫的长秋殿,长秋殿与未央殿毗邻,拆了长秋殿,裴云初住的地方外面成了废墟,可就不好看了。
魔将夜罗问:“尊上,你要造什么?”
“造一个凌云宗。”裴云初一袭黑衣,坐在大殿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话。
夜罗没什么意见,低声说:“属下这就命人安排。”
“你亲自来,”裴云初想了想,“那些人粗手笨脚,我不放心。”
夜罗神色大变,差点就给裴云初跪下了,不是吧,他可是魔族的上将,让他拆造大殿,干最低级的活,像什么话,他要干也是干指挥啊。
看见夜罗满脸的不情愿,裴云初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不乐意?”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吓人,露出洁白的牙齿,身体微微前倾,唇瓣往上牵起,可是眉宇间的轻轻一皱,顿时表明他此刻不满的心情。
夜罗想到他初次入魔族的那天,整座城黑气密布,血流成河,所有不服从他的魔族都成了冰凉的尸体,尸体堆成小山,而他高高在上踩着他们,他的脚底下甚至还有几个是他的老伙伴。
剩下那批屁滚尿流,再也不敢反抗,诚心诚意听从他的命令。
夜罗就是那批唯命是从的魔族人,他的声音哆哆嗦嗦:“不、不敢,属下立刻照办!”
轰轰烈烈的建造开始了,暮烟乐住在未央殿,白天总能听到咣当咣当的装修声,真的很烦人,本来她心情就不好,这下子降到谷底了。
裴云初来了,看见她这幅死人脸,顿时茫然:“你怎么不高兴了。”
“你在干什么?”暮烟乐用棉花塞住耳朵,“嫌我活太长了,所以用装修声音一遍遍折磨我。”
以前她在城市里租房子,最怕遇到邻居装修了。
一装就是四五个月,工作日时间倒还好,等她下班,邻居已经停工了。只是到了周末,那声音避免不了,咚咚咚简直像在她的脑壳上敲,她没办法睡个懒觉,被迫出门去咖啡馆或者图书馆。
昔日的遭遇,重新在魔域上演,暮烟乐脸色很差。
裴云初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懊恼,本来他试图哄她开心的,没想到适得其反,他立马做出补救:“我命人建造凌云宗,以后你想晒太阳就能晒到太阳,想逛哪里就逛哪里,夜罗说加快速度两个月能完成,你若嫌烦,先去西南角的重华殿住一段时间。”
对于他的提议,暮烟乐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婢女们替她收拾收拾行李,搬到西南角离未央殿最远的地方。
这里清净多了,听不到半点造房子动工的声音,一片片盛放的紫罗兰,开满宫殿的角落。
暮烟乐的适应力很强,新搬了家,晚上再度睡得香甜。
魔域终年昏暗,她分不太清黑夜与白天,生物钟变了,以往她习惯清晨起床,自从来到魔域,整日整日中午才醒。
这几日裴云初似乎很忙,没怎么来看她,也可能来看了,但她没醒。
她在外面瞎逛的时候,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有人说她失宠了,裴云初把她赶出未央殿,丢到一个鸟不拉屎的重华殿。
有人说裴云初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了,这才半个月,新抢来的夫人他就厌倦了。
暮烟乐听了没什么感觉,好像他们口中的女人不是她,她照旧吃饭走两圈,一般身边只有她自己。
采葑和佩玉想跟着她,她不愿意,这两人到底不是真正的采葑佩玉,她宁愿自己独自散步。
这天散步回来,她觉得口渴了,突然想喝一碗桂花羹,吩咐采葑去趟厨房。
可过了好久,采葑还未回来,暮烟乐等不住,自己灌了两杯水进喉咙,当她准备洗洗睡了,采葑神色难堪地走进屋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抹起眼泪。
暮烟乐吓了一跳,扶她起来:“你怎么哭了?”
“厨房那些人势力眼,他们见夫人搬到偏僻的重华殿,不给夫人煮桂花羹,说天都黑了,哪有晚上还要开火的道理,他们把我骂了一顿,说夫人没有金贵的命却有折腾人的本事。”
煮一碗桂花羹,就折腾人了?
暮烟乐对此表示怀疑,但她不跟他们计较,都是打工人,偷偷懒罢了,她不需要放在心上。
但她明显低估了魔族人。
现代的打工最多偷偷懒,摸摸鱼,魔族人狠起来简直离谱,怠工到连饭也不做了。
采葑掀开食盒,三个人盯着食盒里的隔夜馒头发起愣,暮烟乐皱着眉头掂了点馒头,上边有个牙齿印,可能有人吃过觉得不好吃,才给她送来了。
采葑是个软性子,在魔域里实数罕见,没等暮烟乐说上两句,她呜呜哭了出来,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暮烟乐心底的阴云忽然散了些,笑呵呵看着她:“哭什么,不就没饭吃,饿不死,我这有辟谷丸,给你们吃。”
苦中作乐的精神,让采葑哭得更厉害了。
暮烟乐:“……”哄人好难。
大老远听到哭声,裴云初虽然听出不是烟乐的声音,可这里是烟乐住的地方,他以为出了什么事,脚步急了些。
走到门口,听见暮烟乐对采葑说的话,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饭吃?
魔域向来注重饮酒作乐,吃的都是贵重的食材,煎炸烧煮烹饪方式五花八门,有些花样修真界和凡界都不常见,怎么会没饭吃?
裴云初推开门,暮烟乐感觉到脑袋一重,扭头发现屋子多了一个人,那个多日不见的人忽然出现,他像以往一样摸摸她的脑袋,但不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脸色凝重道:“怎么回事?”
他一边扒拉她几根凌乱的头发,一边用深沉的目光扫了一圈跪地的婢女,两个婢女瑟瑟发抖,被他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结结巴巴说:“厨房的人准备晚餐,给夫人准备了一个隔夜馒头。”
听到这话,他的脸色骤冷。
目光随之落到食盒,那里只有一个颜色偏深的孤零零的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目光阴沉得似乎能滴下水来,也不摸摸头了,捡起馒头仔细打量,目光定在那个明显不是烟乐的牙齿印上。
这玩意给魔兽,魔兽都不吃,那些该死的下人竟然给他的烟乐吃隔夜馒头!
裴云初气疯了,甩袖子直奔厨房。
他跑太快了,暮烟乐没追上他,等她追到厨房,只见一片浓烟滚滚。
昔日华美像宫殿的厨房变成火海,火海前方的空地,传出几声求饶的惨叫声,暮烟乐定睛看过去,裴云初解决掉最后一个负责人,魔火之下,魔族人瞬间烧成飞灰。
这幅画面令她十分不适,移开目光。
裴云初脚步缓慢地走出厨房,双眸通红,洁白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渗出黑色的诡异的纹路。
他站到暮烟乐的身边,说:“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暮烟乐反问:“非得用这种手段吗?”
裴云初:“你不喜欢?”
“不喜欢。”
这让她觉得压力很大,莫名背负了三条人命。
裴云初显然没听进去:“烟乐,我只杀人,不教人,魔族人并非修士和凡人,你的负罪感不用这么强。”
暮烟乐呆了一会儿,抬头,像第一次认识他,说:“你变了。”
“人都会变的。”裴云初用沾满飞灰的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下,“你需要适应现在的我。”
脸上脏兮兮的,是他们的……
暮烟乐呕了一口,差点吐了。
第五十九章
裴云初杀了厨房的三个人, 烧毁厨房的消息,一天之内传遍整个魔域。
大家都知道他有多在乎暮烟乐了,那些魔族人在吃食上怠慢她, 他立刻就把人杀了,厨房也烧了。
丧心病狂, 上一代魔尊疯起来, 也不会烧自己家啊!
整个魔域的人都开始夹起尾巴做人,战战兢兢不敢犯错, 对于住在重华殿的那个女人, 大家都不敢招惹了,魔鸟飞过重华殿,都要扇快翅膀, 生怕落下一根羽毛, 惹她不快。
暮烟乐最近感觉清净了不少, 没有人在她耳边八卦, 故意讲或者不小心讲出来的,一个都没了。
她以为事情已经安宁,其实安宁的只有重华殿, 外面简直水深火热。
自从知道魔域有人在暗地里欺负过暮烟乐,裴云初就疯了, 杀了厨房的三个主要当事人还不罢休,每天折腾那些曾经犯过错的魔兵魔将魔仆, 魔域一片哀鸿遍野。
厨房死去的那三位, 都是一些老牌家族塞进来的本族旁支, 因为沾点血缘关系, 送送礼,说两句好话, 那三位家族就给他们安排了清闲的差事。
没料到惹了大祸,三位家族这些日子掀起一阵血雨腥风,那些蛀虫和废物,都被裴云初清理干净。
年迈的族长跪在未央殿门口跪了三天,老泪纵横:“求尊上恕罪。”
若是以前的魔尊,可能会给这些老牌家族几分颜面,收收手,差不多就得了,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但裴云初以前是修士,在魔域里也没什么利益关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不会给他们面子。
三位老牌家族的年轻人,都快被他杀光了。
一开始是为了泄愤,后来发现他们在魔域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裴云初更不手软,顺手清理了一大批关系户。
老牌家族见求情没用,纷纷派出年长的妇孺,悄悄送进重华殿,妇孺们一看到暮烟乐,流下两行泪,噗通跪到地上磕头,请暮烟乐饶了他们,三个旁支做错事,但他们一家族是无辜的。
暮烟乐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也觉得连坐不太好,她看着这些年长妇孺,都是她长辈的年纪,反而来求她一个二十初头的姑娘,她于心不忍,答应她们的请求。
有一天,裴云初正待在未央宫处理事务,暮烟乐一路无阻地走到殿门口。
路过一丛丛的守卫,但他们好像没看见她似的,也不拦着,任凭她乱窜。
因为未央宫大,来得又少,她还走错路了,守卫好心给她指了路:“右边,再往前走,是尊上的宫殿。”
暮烟乐不由得感慨,魔族里也有好人啊。
她并不清楚,如果是别人,经过裴云初的同意,他们才能跨入未央宫的范围,否则守卫就会把他们干掉,不管多大的官,擅闯未央宫是死罪。
暮烟乐找到宫殿大门,拎起裙摆跨进高高的门槛。
抬眼看去,裴云初低垂眼睫,专心致志坐在首座上,面前摆了一张长案,身后是恢弘大气的山水屏风。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与她对上目光。
暮烟乐竟然主动来找他了,裴云初怔了怔,多看了几眼。
她的裙摆是他新买的蓝裙,她头顶是常戴的蝴蝶鎏金簪,确定是她,他的眼神逐渐亮起,起身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嘴角露出一个情不自禁的笑容。
“烟乐,你想见我,不必走那么多路,我自己会过去。”
两个宫殿距离远,裴云初经常主动跑过去看她,甚至还收拾收拾常用的物品试图住到重华殿,但最后被她赶出来了,不情不愿屈居在未央宫。
暮烟乐主动见他,他欢喜极了。
暮烟乐被他拉住手,一步步走向那把精致的椅子,裴云初先落座,她准备在旁边站着,然而腰身忽然被他搂住,转眼间人就坐到他的大腿上。
裴云初撩了一下她的头发,面不改色说:“大殿没有多余的椅子,你将就将就。”
“……”
一个偌大的未央殿,连把椅子都没有吗?暮烟乐挣扎了一下:“可我不想将就。”
裴云初摁住她大腿,她的姿势变得格外滑稽,上半身向前扑,往桌子上爬,下半身还在他的手掌心,暮烟乐挣扎半天也没跑掉。
他在身后噗嗤笑出声:“你别逗我。”
暮烟乐一万句草泥马在脑子里飘过,谁逗你了。
最后实在纹丝不动,她万念俱灰地放弃逃跑了,她来这里,打算替老家族的妇孺们求情,如果裴云初同意,那最好,如果他不同意,她也无能为力,就讲两句,不多不少,也不费工夫。
讲完立马走人。
她默默地酝酿,话未说出口,裴云初抢她台词:“那些妇孺求你,替她们求情?”
暮烟乐扭头看他,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她们进了魔宫,若我不知情,”裴云初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我这个魔尊,就白当了。”
暮烟乐非常老实地坐着,毕竟他开口能决定他人命运,她决定暂时不要摸老虎须惹他不开心。
裴云初的下巴磕到她肩膀,吸了吸她的头发:“本来我确实决定杀光他们,这些旧势力死了,培养新的势力便容易多了。不过你不忍心,一切随你,我放过她们。”
暮烟乐感觉到裴云初的脸蹭到她的头发上,这种感觉好像自己是只猫,为了小鱼干躺平任他吸。
“既然你决定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把他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掰开,这次裴云初没再继续控制他,她轻轻松松跳到地面。
“今晚我睡重华殿。”他淡淡开口。
暮烟乐汗毛直竖,急急奔出未央殿,只要她跑得够快,就可以当作没听见。
天还没黑,裴云初果真说到做到,来了重华殿,因为下午求了情,暮烟乐不好意思赶他走,僵着脸看他大摇大摆坐到床榻。
心里划过一万个后悔,早知道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了。
裴云初想做什么,她知道。
看着他脱了外衣,挂到床边,鼓鼓的胸膛露在外面,肌理恰到好处的结实,她的脑子不受控制回到三年前混乱潮热的夜晚,耳边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一退后退,干笑说:“重华殿还有别的房间,你在这里睡,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拿起自己的枕头跑。
没跑两步,手腕被他拉住,她整个人往后倒,踉跄往后退,撞到一个坚硬宽阔的胸膛。
裴云初抓住她的手,翻了个面,让她正对他的脸。
“一起。”
他莫测地笑了笑,枕头放到她的腰下,不顾她的扭动,强制性压她到被褥间,铺天盖地的吻随之落了下来。
暮烟乐非常不爽,裴云初这般毫无顾忌,仿佛他们是闹脾气的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但在她的眼里,他们早已结束了,现在她心里装的人是宣卿平。
她的挣扎一下子剧烈起来,牙齿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舌尖。
血腥味弥漫口腔,裴云初直起身,语气流露出几分难以接受的愤怒:“你还想着宣卿平?”
暮烟乐:“我不喜欢你了!你别对我做这些!”
裴云初把她的手摁到自己的胸口,顶着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说出一些令人羞耻的话:“你以前很喜欢,我们夜夜痴缠,你的指甲总爱在我的肌理上刮,现在为何不喜欢了?”
暮烟乐的双腿乱蹬,脸色涨得通红:“都过去了,你说这些干什么,闭嘴!”
她蹬了好几下,裴云初不再吭声,她敏锐地发觉他手臂的青筋绷得更紧,喘气声更大。
这下子她不敢再蹬,浑身僵直。
裴云初皮肤很白,许多年不晒太阳的那种白,而他的眼神呈现一种病态的红,直勾勾盯着她的脸,顺着脸一路往下,他说:“你出不去魔域,以后是魔域的人,忘了凌云宗和宣卿平。”
暮烟乐被戳中难以言喻的伤口,鲜血直流,想到以后都要一直待在不见天日的魔域,她的心情就变得格外糟糕。
她又气又难过,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语气凶巴巴地说:“即使我一辈子都出不去,我也不允许你碰我。”
裴云初抓住她胳膊的力道收紧:“你就这么喜欢他?”
“对,我喜欢他。”暮烟乐毫不顾忌他的心情,言之凿凿说,“即使你强逼我,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人。”
她闭上眼,这幅壮义牺牲的样子,仿佛碰到他,是一个屈辱的行为。
一腔的火热,被冰冷的水浇透,连一颗火星子都不剩。
裴云初脸色很差地松了手。
第六十章
暮烟乐自知得罪他了。
他从前是太极宗弟子, 众星捧月受众人敬仰,成了魔尊,也是地位尊贵, 所有人都怕他。
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到他的底线蹦跶, 能好端端活在世上实属不易。
佩玉劝说:“夫人, 尊上是魔域地位最高的人,您应该对他的态度柔和一些。”
旁人都看出暮烟乐经常朝裴云初摆脸色了, 那些婢女们在跟前伺候的时候, 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面佩服暮烟乐敢在死亡的边缘来回蹦跶,一面又惊叹裴云初竟然丝毫不生气。
但也有人看热闹, 暗地里嘀咕裴云初对暮烟乐的宠爱能维持多久, 若宠爱没了, 暮烟乐还这副小性子, 只怕命都要没了。
暮烟乐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自己生活,佩玉劝了好几轮, 她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满脸拒绝说:“他把我掳到魔域, 我还对他好言相待?这不是斯德哥尔摩吗?”
佩玉听不懂斯德哥尔摩,劝解:“您为了自己的性命, 也要掂量掂量尊上的脾性。”
暮烟乐懒得费这个劲, 裴云初不到重华殿, 她反而觉得一下子空闲了, 正好。
魔域传出风言风语,因为那天晚上, 裴云初高高兴兴进了重华殿,没多久,气冲冲地跑了出来,脸色发黑,未央殿最贵重的琉璃屏风都被他砸了,可见有多生气。
下人都晓得暮烟乐惹怒尊上,他们作壁上观,等看一出好戏。
佩玉比暮烟乐着急,成天打听尊上的日程,期待裴云初来看望暮烟乐,甚至动了心思,偷偷下药,让暮烟乐得风寒。
采葑简直不理解她,特别傻白甜地问:“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夫人失宠啊?”
佩玉不争气地拍了一下她后脑勺:“你傻不傻,夫人下场不好,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还能落个全尸吗?迟早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势利眼丢进魔渊。”
魔渊是魔域最可怕的地方,魔族父母为了哄睡自家小儿,经常龇牙咧嘴说魔渊里住了一个特别庞大的凶兽,夜晚跑出魔渊,只吃小孩脑髓。
差不多活在世上的这批年轻魔族,从小被魔渊的凶兽吓着长大。
采葑哆嗦了一下,脑子忽然灵光了,为了自身性命着想,她打起亿万分精神,帮忙一起解决暮烟乐的危机。
她们觉得暮烟乐危险重重,替她担惊受怕,夜里都睡不安宁,成天打听裴云初的一举一动,他去哪里,她们就撺掇暮烟乐去哪儿。
而暮烟乐丝毫没有影响睡眠,生物钟雷打不动,自个的主意也很多,完全不采纳婢女们的建议,这两天选择当宅女,待在重华殿编花篮。
细致的手工活,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早把裴云初抛之脑后了。
过了两天,裴云初派人送了一件东西过来。
魔域的魔将在外厮杀,收获一件珍稀的战利品,旋光宝镜。据说宝镜里面拥有一座山清水秀的空间,可以住人,也可以收纳各式各样的宝贝。
空间不仅景色优美,灵气也丰沛,待在里面修炼,效果比现实快上两倍不止。
是修士们毕生追求的宝物。
裴云初拿到宝物第一个想到暮烟乐,她的心情常常郁郁不振,魔域整日整夜的昏暗,晒个太阳都晒不了,她不说,他也知道她不快活,以前凌云宗,她最爱出门散心,可来了魔域,她很少踏出门。
她收到礼物,一定会开心。
脑海冒出她的笑容,他不禁柔了柔眼神,握住旋光宝镜,迫不及待起身。
“去重华殿。”
他命人给他套上外衣,戴冠挽发,收拾整齐利落,刚出未央殿的门槛,他似想起什么,兴致勃勃的脚步忽然顿住。
看着昏沉的天,那夜的情景掠过眼前,前两天她如此冷淡,他这时候凑上去,她不一定会高兴。
裴云初面色凝重,几次三番抬起旋光宝镜,面露挣扎。
赵辞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尊上,去不去了?”
裴云初重重抿了抿唇,把手里的宝物掷给赵辞:“你去送。”
裴云初送旋光宝镜的消息,比赵辞的脚步还快,暮烟乐尚未收到礼物,下人们陆续都听说这件事了。
按照往常裴云初的性子,暮烟乐惹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结果他反而巴巴上前拿礼物哄她,这让下人们大跌眼镜,三观被刷新了。
赵辞来到重华殿,恭恭敬敬将礼物奉上:“尊上送的旋光宝镜,请夫人笑纳。”
暮烟乐看了一眼旋光宝镜,神色淡淡,露出不感兴趣的眼神:“我不需要,你带回去。”
赵辞露出为难的表情:“夫人,尊上下令了,您不收,我回去无法复命。”
话都说到这份上,性子软的姑娘早收下了。
但暮烟乐早已不是原先的暮烟乐,原来的暮烟乐耳根子软,心也软,可现代的暮烟乐心比她硬多了,她不愿意再与裴云初产生瓜葛,厌倦地皱了皱眉,冷冷地说:“不如你先给我,然后让他亲自过来一趟,我亲自还他。”
赵辞干笑了一会儿,这更加不行了。
如果暮烟乐一定要拒绝尊上,两人不见面,由他传达消息,委婉地找几个理由,尊上没准不计较。
但暮烟乐与他对上,裴云初怒不可遏又得杀人。
魔胎和魔火的影响,裴云初早已不复当初的温和,变得极其暴躁。
赵辞无奈返回,驻足未央殿的大门口,来来回回踱步,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守卫们都忍不住为他提了一把汗。
当他走进殿门,裴云初抬眸,目光如初生的太阳般亮起,但看到赵辞手中物归原主的旋光宝镜,他的眸光瞬间暗淡。
裴云初的语气艰涩,哑声说:“她不肯要?”
赵辞准备了许多安抚性的话语,可在他灼灼洞若观火的眼神下,每个字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挤出一个嗯字。
然后,他扑通跪到地上,请求魔尊恕罪。
“罢了。”
裴云初闭上眼,挥了挥手,“把旋光宝镜丢到库房。”-
暮烟乐与裴云初冷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乐得清净,不会出现到他的面前,甚至希望他尽快把她忘了,她好想办法离开魔域,重回凌云宗。
魔域一切都那么陌生暗沉,黑漆漆的,大多魔女习惯穿深色衣服,灰不拉几的颜色看久了,暮烟乐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大不如前了,每日婢女讨她欢心,她笑了两声,可笑过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寂寞。
不知她走后,宣卿平是什么心情,会不会伤心。
不知凌云宗的同门,可否担心她的安危。
暮烟乐睡觉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成日赖在床上,对任何事情逐渐失去兴趣。
初入魔域时,她习惯采摘花朵草叶,编织成蚂蚱和花冠,来打发漫长无趣的时光。紫罗兰的花海,常常冒出她小小一只的身影。
但是每天一睁眼,是灰沉沉的天,面无表情的魔仆,还有看不到尽头的枯燥生活,令人觉得无望至极。
渐渐的,她不爱去外面,花也不采,散步也不走了,吃喝都在重华殿。
有时,想起凌云宗的生活,她会忍不住掉下眼泪,趴到柔软的被褥,肩膀颤抖,抽抽噎噎地哭上一顿。
采葑和佩玉冷眼看着她哭,劝了两句没劝住,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婢女们只负责她的起居生活,平时安排都挺妥当,却不会在感情上多么用心,她们只是主仆,而非朋友。
暮烟乐除了裴云初以外,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同她聊天。
她与裴云初其实有许多共同话题,可她不愿意搭理裴云初,排斥他的接近,所以,现在的她有很多话都只能憋在心里。
没有任何人逼她,可她像站到了悬崖边,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裴云初这几日去了北洲,不在魔域。
他当着众多的修士,掳走凌云宗的女弟子,犯了众怒,这三个月间,宣卿平忍气吞声,一直沉下心计划对付裴云初,他成功组织一大批军队。
这批修士不仅有凌云宗,还有各大友宗,以及太极宗的弟子。
除魔,不仅是一家仙门的责任,更是全天下仙门的责任。
元清道君抛下多年恩怨,与洞玄道君一合计,亲自合作出马,率领宣卿平等年轻有为的弟子,对北洲进行猛攻。
裴云初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战场,亲自指挥魔将,防守北洲并试图反击。
开战那日,浩浩荡荡的仙门兵临城下。
宣卿平眉眼冰冷锋利,剑指裴云初,一个字一个字从嘴边蹦出,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裴云初。”
自暮烟乐被掠夺,他简直每一天都活在焦躁和愤怒中,恨不得亲手撕了裴云初。
如今是报仇的机会,宣卿平迫不及待地走到战队的前方,利剑发出渴血的蜂鸣,眼里的目标只有裴云初。
裴云初披黑色铠甲,腾空立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他。
身后的黑色锦旗猎猎飘扬,他似乎觉得好笑,露出冷冷的笑,眼底是狂妄的自信:“死的是你们。”
这场战斗昏天黑地打了足足一个月。
鲜血染遍北洲大地,尸首堆成山,裴云初踩着血河,冲破仙门设置的重重防御结界,反客为主,仙门慌手慌脚一再后退,退出北洲的城门范围。
仙门惨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败了,上次宣卿平支援北洲半年,也落得个相似的结局。
他们经验丰富,及时结束战斗,中断无意义的伤亡。
裴云初冷眼看着远处撤退的仙门大军,没有继续追下去,穷寇莫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是懂的。
派人增加北洲的兵力,进行防守,之后,他脱下银铠甲,准备启程回魔域。
铠甲鲜血淋漓,原本银色的铠甲沾染许多黑灰,身上血腥气的味道浓重,他考虑到暮烟乐可能会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去温泉池泡了个澡。
她总是嫌弃他,嫌弃他送她的宝物,嫌弃他对她的温声细语,完完全全讨厌他,不肯亲近他。
如果他这样邋里邋遢回魔域,她肯定更嫌弃他了。
裴云初将自己洗得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期间命令手下用熏香熏了一遍月白色常服,染上甘松香的气息,经过仔细的打理,他宽袍大袖,发丝垂肩,又变回那个翩翩公子。
他回到魔域,第一时间去了重华殿。
多日不见,他的脚步又急又快,迫不及待想看到她,但走进重华殿,殿内却无人。
空空荡荡的屋子,她不见了,婢女也没了踪影,脚步的回声响在大殿内,裴云初扫了一圈四周,问身边的赵辞:“魔域设了结界,这些日子有没有被人破坏?”
这话似乎夹带一丝恐惧,他担心有人趁他出门,破坏结界带走暮烟乐。
赵辞默了默:“尊上放心,结界牢固,除了我,没人打得开。”他严谨地思考,额外补充说:“还有您,您不破坏,它也打不开。”
这道结界,是他去北洲前,专门设下的防御。
防止裴云初不在的期间,有人趁机偷袭魔域。
裴云初松了口气:“也许她与婢女们出门玩了,去找找她。”
赵辞马不停蹄问了管事,那名管事战战兢兢地对他说:“夫人如今在问医堂。”
问医堂是负责治疗受伤者的地方。
裴云初听到这消息,瞬间就懵了,随之而来的是暴烈的戾气,他离开的期间,难道暮烟乐被人欺负了?
第一次负责厨房的魔族人欺负她,他为了以儆效尤,杀了很多很多人,惹得全魔宫都战战兢兢,哪个没长眼不要命的人敢明知故犯?
裴云初乘风似的掠过无数大殿,来到暮烟乐的病床前。
此时是午后,微风习习吹进屋子,轻纱床帘起起伏伏,他往里面看了一眼,她睡着了,柔软的发丝散在枕头边,脸色泛白,看着可怜极了。
他的视线充满怜爱,移不开目光。
她的额头多了一块纱布,红色的血隐隐渗出。
裴云初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长发,担心吵到她休息,呼吸放轻,慢慢退出房间,等他走到离病床很远的后院,他的眸子变冷,审视两位婢女:“怎么回事?”
他的威压扩散,空气的水汽仿佛化作冰冷的尖刺,刺入四肢百骸。
婢女们噗通跪到地上,佩玉声音发颤:“尊上,您离开魔域的那天晚上,夫人趁我们睡着,偷偷去魔宫的边缘,用石头砸,用剑砍,想尽办法要破坏结界,但是结界牢固不可破,反而惊动了守卫。我们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结界,一直守在旁边。夫人的情绪异常激动,砸了半天见砸不开,突然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吐了,然后她,她做了一件疯狂的举动,身体撞击结界,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她撞了一下,虽然后来阻止她,造成的伤害却不可逆。”
裴云初漆黑的瞳孔看着前院不说话,神情压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采葑被吓到了,边掉眼泪边磕头:“尊上,我们真的尽力了,夫人的伤口不重,休养几日就能痊愈,请尊上放心。”
裴云初踏步走开,没管她们,前院的病床,暮烟乐仍在休息,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他坐到她的床榻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她的皮肤洁白细腻,额头纱布透出的血显得格外刺目,他刚从战场出来,见惯了血,可是,她额头的伤,让他格外不好受。
他以为他能留住她,兴许她现在不乐意看到他,可时间久了,总会原谅他。
她不顾一切冲破结界,给了他强力的打击,无论他如何弥补,始终走不进她的心。
胸口像被人重重锤了一下。
他又是心疼又是气,低声自语:“就这么想走?”
暮烟乐闭着眼睛。
他扯了扯唇角,眼圈有点红:“我成全你,但是再等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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