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暮烟乐伤口没大问题了, 过了两天,拆掉纱布,额头露出一个淡粉色的伤疤。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对婢女喃喃:“变得不好看了。”
“胡说。”佩玉是个会哄人的,笑说, “瑕不掩瑜, 夫人永远魔宫是最好看的。”
暮烟乐笑了笑,随意地拨了拨, 用额前的碎发遮住:“罢了, 瑕疵就瑕疵吧。”
她现在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太放心上。
裴云初经常来看望她,但她总是不置一词, 他愿意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 哪怕他主动躺到她的床边, 她也无动于衷, 盯着天花板,当成他不存在似的。
她几乎没了笑容,他的笑容也少了。
但是, 不管她如何冷漠,面对她的时候, 他的神情总是温柔而缱绻。
为了她的伤疤,他命人将一整片药田的草药都摘了, 使唤水平最厉害的药师给她做祛疤膏。
膏药的效果不错, 伤疤一天天地淡了下去。
她来魔域半年, 时间过得很快, 旧的一年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裴云初让她搬到新建造的凌云殿, 她不肯,一方面住惯重华殿,另一方面凌云殿离未央殿太近,她宁愿待在重华殿。
裴云初不会逼她,任由她住在那儿了,除夕前几天,命人给重华殿布置新年的装饰。
节日的气氛浓厚,树枝挂满红色灯笼,贴福字,魔域新年一般都不贴,都是凡间常见的习俗。
四处红艳艳,简直像极了新婚。
暮烟乐照旧喜欢待在房间内,不太出门,到了除夕,外面响起一阵砰砰砰的烟火声。
浓郁的火药味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屋子,她闻到熟悉味道,说:“采葑,打开窗子。”
采葑听话地推开窗子,暮烟乐躺在被褥间,漆黑的瞳孔倒映五彩缤纷的光,场面美极了,成日昏暗的魔域,第一次这么明亮光彩。
佩玉凑到跟前说:“以前魔域从不放烟火,我们只在除夕喝酒摆宴席。尊上说您以前来自凡间,所以吩咐那些侍从,专门跑凡间买了大批烟火,足足能放半个月的量。”
暮烟乐喜欢烟火,她的心情变好了一点,支起手臂,从床上坐起。
佩玉连忙扶她起床,她慢慢走到窗户边,仰起头,怔怔地看着绽放的烟火。
五彩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将神情的灰暗与萧索抹除。
她的唇瓣微微地扯了一下,很淡的笑。
远处黑漆漆的殿门口,裴云初倚在门边,与她遥遥相望。
她的余光扫过他,顿了几秒,便收回目光。
裴云初柔声说:“喜欢吗?”
她唇角的笑敛住,用沉默回应。
她的冷淡,让裴云初有些挫败,过了片刻,他继续再接再厉:“听说每年新的一天,凡人都会为自己和家人祈福,新年你有什么愿望?”
“我说了,你便会答应?”暮烟乐蓦然开口。
裴云初有些高兴:“当然。”
暮烟乐清冷的声音响在寒夜中,格外清晰,也格外触目惊心:
“愿世间再无魔。”
裴云初欣喜的笑容冻在嘴角,渐渐眼眸失了神。
世间再无魔,可他已成魔,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杀了太多人,染上无数人的鲜血,再也回不到曾经的修士身份。
她没有看他,慢慢将窗子合上。
窗子彻底关上前,门外传来一道失魂落魄的声音:“你希望我死?”-
新年刚过没多久,凌云宗和太极宗合作,又一次掀开对北洲的攻打。
北洲距离魔域最近,只要突破北洲,就能直取魔域的重要关口,所以仙门对北洲格外执着。
赵辞将前方的战报禀告给裴云初,气愤填膺说:“这帮仙门弟子疯了,死了那么多人,还咬住北洲不放,尊上,我们这就出发,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彻底除掉他们。”
裴云初却迟迟没有回应。
赵辞疑问地抬头:“尊上。”
裴云初坐在屋子的阴影处,仰头注视柱子垂挂的烛灯,一点火光在他的瞳孔内摇晃。
赵辞感觉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新年开始就不对劲,还说一些古里古怪的话,有一次他对赵辞说:“我死了,烟乐是不是就能开心起来?”
赵辞吓了一跳,忙说:“尊上,说什么胡话,夫人一定希望您安全。”
他苦笑一声:“她怨我,不愿再见到我。”
“您打算做什么?”赵辞小心翼翼问。
“我放她走,”裴云初双手捂住眼睛,声音沙哑,“可我不舍得她,明明早就下定决心,可我希望能永远看着她,希望再看到她的笑容。”
赵辞不懂感情,没明白他说的话,以沉默回应。
裴云初也没指望他能回答,他甩了甩手:“你先出去。”
赵辞朝他行了个礼。
“你们也都出去。”
他下令,两旁的守卫纷纷弯腰后退。
他的指骨撑住额头,倚在高高的椅子上,安静的大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系统,你出来。”
裴云初另一只手指敲了敲坚硬的扶手,“我有话问你。”
系统开始装死。
“你无时无刻都在这里。”裴云初扯了扯唇角,眉眼冷淡,“我一边杀人,你一边补漏洞,想必费了不少时间,监视我的行为。”
系统哼了两声:“你知道就好,不要再白费工夫,我告诉你,完成你的剧情,你才能离开这个世界。”
它为了保住世界的稳定,各种利用诱哄和威胁,警告他遵守剧情。
但他不听。
而且他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讽刺地笑出声:“和周静宁成婚?我宁愿永远不出去。”
系统恨铁不成钢:“那么你留在这里,做你孤寡的魔尊。暮烟乐不理你,曾经爱戴你的人憎恨你,你看看如今的境遇,不用我多言,哪条道路最好走,你应当明白。”
裴云初的指尖顿住,歪了歪头:“你总是强调我必须完成剧情,可见我才是这一环的关键,对吧?”
系统不说话了。
“以前我走错路了,杀那些修士,没什么用。”他的唇瓣忽然向上扬起,“打蛇打七寸也是同样的道理,毁掉某件东西,必须毁掉它的要害。”
系统震惊地看着他,它有说什么吗?他怎么突然想到这方面了。
系统回顾方才的对话记录,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它的疏漏,是裴云初自行领悟。
它急声否定:“你错了。”
大殿发出连串的警报声,不断警告他的错误观念。
而裴云初愈发笃定他的猜测,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空阔的大殿,回荡他失去理智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仙门发动新的战争,那天,连续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蒙蒙的细雨。
冬日的雨,冰凉刺骨,暮烟乐裹了好几层被子,还是觉得不舒服,婢女看她皱起眉头,生怕她不高兴,她一不高兴,裴云初就不高兴。
她们害怕裴云初的质问,赶紧去内务堂取了很多很多炭火,但这些炭火还没用完,赵辞带着几名魔兵来到重华殿。
暮烟乐文:“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喜欢清净,而这些男人打扰了她的清净。
“夫人抱歉,尊上下令,吩咐我们带您回凌云宗。”赵辞没有故作玄虚,直接告明来意,“请您收拾收拾,等会儿与我们一道出发。”
暮烟乐似乎不敢相信:“真的?”
她不太放心他们,用怀疑的眼神扫了他们一圈,总觉得另有目的,太突然,太意外了,裴云初把她掳到魔域,怎会轻易放了她?
“千真万确。”赵辞的态度仍旧恭恭敬敬,“我去门外等您。”
尽管暮烟乐不放心,却不愿意错失这次机会,她立刻披上厚实的披风,穿上温暖的手套。
初入魔域,她什么都没带进来,离开前,除了衣物外什么都没带走。
飞往凌云宗的路上,她总是提心吊胆,觉得下一刻,裴云初就会突然出现,把她抱起,强制性带她回到重华殿。
那个奢华却总是灰蒙蒙的地方。
直到遥遥看到凌云宗的建筑,她终于意识到,裴云初真的放她走了。
她的眸子涌现惊喜的光彩,迫不及待下了魔船,眸间闪动泪花,离开半年,她终于再次感受到凌云宗厚重的气息。
雨丝的凉爽,空气的清新,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感受自己像活了过来,铱椛四季常青的绿树,充满生机勃勃。
她死气沉沉的心,渐渐复苏。
赵辞打量她焕发光彩的神情,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不知在感叹她的变化,还是替裴云初可惜,最终他什么都不说,恭敬行了一个礼:“夫人保重。”
暮烟乐心情舒畅,但也有些困惑,裴云初为什么忽然放她走了。
她干脆利落地问:“裴云初又在搞什么?”
赵辞其实也不了解,他挠了挠脸颊,诚实回答:“属下不知,也许尊上不忍心您难过,所以放您与同门重聚。”
暮烟乐默了默,裴云初的确可能是这个想法,她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整日脸色不好看,男人大概都受不了吧。
她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也就不琢磨了,朝赵辞点了点头。
魔船在她的注视下飞走,它落地的地方,是凌云宗荒僻无人的后山,来去无痕,没有修士发现有魔进入仙门领域。
暮烟乐突然在这一日重回凌云宗,震惊凌云宗所有人。
大家听说这个消息,撇下所有事情,跑来替她庆祝。
他们说:“暮师妹,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吃苦?”
“都瘦了,裴云初是不是苛待你,不给你吃饭?”
有位师姐掐了一把她的脸,一脸心疼。
暮烟乐朝她笑笑:“没有,我每天好好吃饭了。”
裴云初对她很好,菜肴比凌云宗的丰富,生活用品十分精致,各种贵重华丽的裙子往她屋里送,还在重华殿挖了一个游泳池大小的地方给她泡澡,只是这样的好,不是她的需求。
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就像小鹿溪,能够快快活活在不周森林畅快地奔跑,飞奔在炽热的烈日下,飞奔在盎然的绿荫丛,身上没有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而今他给了她自由。
周围弟子们挤满她的屋子,叽叽喳喳讨论今晚摆一个宴席欢迎她,暮烟乐往周围看了看,似在搜寻什么,但没找到想见的人。
檀玉华心里玲珑剔透,说:“宣师兄不在凌云宗。”
“他去哪儿了?”暮烟乐问。
她回答:“宣师兄和元清道君出门攻打北洲了。”
暮烟乐了解裴云初,即使他放了她,心疼她,不代表会放过他的敌人。他那么强大,拥有魔胎的力量,他的实力成倍上涨,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与他对抗的人。
她对宣卿平和师尊的安危非常不放心,眉头不禁皱了皱。
暮烟乐关注前线的战况,时不时就要问一问,不仅她自己,连其他人也都觉得仙门凶多吉少,两方实力不是一个等级,况且失败了那么多次,大家的自信心早被磨灭了,只期望重要的人不要出事。
没过多久,仙门竟然凯旋而归。
消息迅速扩散开,暮烟乐也听说了。
他们说:“仙门胜利,裴云初死了。”
第六十二章
对于裴云初的死亡, 起初暮烟乐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仙门与魔族的战斗,势必有一方落败,当他们对立, 注定某一方会死去。
暮烟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宣卿平第一时间告诉她, 她平静地哦了一声, 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她没有问裴云初是怎么死的,宣卿平主动说:“他被一个小兵捅到心脏了。”
昔日百战百胜的魔尊, 就这样出乎意外地死在了一个不知名小兵剑下。
暮烟乐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的心情没有半分变化, 表情也是,宣卿平闭了闭眼睛,抚摸她的脸,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偶尔暮烟乐也会想, 她为何一点感觉都没有。
裴云初以前的确辜负过她, 但他到底曾经照顾她, 像一位大哥哥,两人的关系曾经那么亲近,她怎么会没有一点伤心难过呢。
暮烟乐想了很久, 得不出结论。
没有就是没有,她骗不了自己, 可能她便是一个如此冷漠无情的人罢。
日子照旧过,她经常同宣卿平吃饭比剑, 裴云初就像一个陌路人, 渐渐从她的脑海里抹除, 她的世界只剩下宣卿平一人。
眼里是他, 心里是他,他并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 同她一起吃饭,同她春日踏青,有时候宣卿平挺粗枝大叶,不知道她在意什么,也不清楚她为什么板着脸,但已经尽力对她好了。
一举一动表明他的喜爱,可暮烟乐看着他,像在看一出哑剧。
不仅是他,还有别人,围在她的身边,隔着一个玻璃罩子,站在外面。
她内心的一块小地方出现空白,无人填满。
这些奇怪的感受,她当作自己莫名的小情绪,压制到内心深处。
旁人都说大师兄不卑不亢严谨可靠,上次婚礼被人强行终止,你们一定要再举办一次。
暮烟乐脸红着不好意思说话。
宣卿平始终没有提到成婚,他渐渐像变了一个人,看着她叹息的次数一次次增加,有时牵住她的手,送她到涌泉殿门口,他会冒出一句:“明日见,烟烟。”
她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状似不满说:“怎么我的名字都喊错了。”
她是烟乐,不是烟烟。
宣卿平狼狈地转移视线:“对不起,烟乐。”
暮烟乐从不在意这些小问题,即使注意到了,很快抛之脑后,像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日,她跟弟子们一起准备中秋节的宴席。
许多弟子活了几百年,家中没了亲人,一到家人团圆的节日,就会自发性地搞一次大型聚餐。
有人提议烧烤,有人提议买酒楼的饭菜改善一下伙食,也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做饭,众人七嘴八舌地商议,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决定三个一起搞,既要烧烤,又要酒楼饭菜,至于做饭,能上就上,实在不行就打打下手。
广场的中央,烧烤的香气扑鼻,大家围成几桌吃饭,厨艺好的弟子给大家烤了很多肉串,挨个端到饭桌上。
暮烟乐拿了不少肉串给宣卿平,宣卿平抬头看她:“够了,一起吃。”
说罢,他将牛肉串的肉肉拨到她的碗里,暮烟乐朝他笑了下,目光掠过他头顶的灰色字幕,又在周围扫了一圈,大家头顶的文字都是绿色的,但宣卿平的,今晚彻底变灰了。
暮烟乐记得,以前裴云初头顶的文字也是灰色的。
她好奇自己的头顶是什么颜色,掏出一块随身的铜镜照了照,空白一片。
“照什么镜子。”宣卿平夺走她手中的铜镜,“快吃吧,菜要凉了。”
入秋,外面风冷,时间长了,饭菜不好吃,暮烟乐听话地收起铜镜,却始终在意他的灰色文字,她咬了一口汁水丰富的肉串,咽到肚子里,含糊道:“师兄,你能看到我的头顶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吗?”
宣卿平凉凉的眸子扫了一眼,她头顶的绿色文字,沉默片刻。
“嗯?”暮烟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闭上眼睛说:“没看见,有蚊子咬你?”
暮烟乐噗嗤一声笑:“这么冷的天,没有蚊子了,我随便问问。”
中秋节的聚会过后,宣卿平向她提出成婚,求婚那日,背后是盛大的花海,空气弥漫浓郁清甜的花香,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她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忍不住感到强烈的幸福。
然而在这样幸福的时刻,他忽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随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
“烟烟。”
暮烟乐茫然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牵起唇角,揉乱她的毛发:“没什么。”
两人定下婚期之后,平静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被人打破。
她去后山采野果子吃,赵辞竟然现身了。
他跟了裴云初,便是魔域的人,裴云初死了,他照样摆脱不了魔族的身份,暮烟乐看着他简直目瞪口呆,连忙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快走。”
待在魔域的日子,平日有什么事,裴云初吩咐赵辞亲自跑重华殿问情况,所以暮烟乐与他打了不少照面。
最后回凌云宗,也是他亲自送回。
暮烟乐狠不下心喊人,催他说:“裴云初都死了,你不必再来见我。”
赵辞没有经历过感情,忍不住为裴云初抱不平,他一个大男人红了眼:“夫人,你难道对尊上的死,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吗?”
说罢,他抹了抹眼角的泪。
暮烟乐沉默地看着他,他估计日子也不好过,自上次一别,如今脸上多了一条长疤,从额角延伸到唇角,揭示他曾经伤口溃烂不治的遭遇。
她移开视线,冷冷淡淡说:“人死不能复生,难过有什么用?”
赵辞急切说:“可他为了做了那么多,他临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
那天,赵辞也在战场,他满怀信心跟随裴云初,认为这次战斗,一定像以前大获全胜,可他万万没想到,裴云初会意外死在一个小兵的剑下。
他的语气激动:“我问尊上为什么,尊上说他还想见到你,只要他死了,他就会再见到你。”
暮烟乐愣住。
“活着的时候,他选择放了你,给你快乐和自由。”赵辞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死了,我请求你,去看一看他,再见一见他。”
暮烟乐眼神迷茫,好像听不懂赵辞的话,他的意思是裴云初为了她而死,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即使她去看他,他也不会知道。
暮烟乐嘴边想拒绝,可内心的空白越来越宽广,她的脑袋像被石头锤了一下,泛起闷重的疼,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是一片空白,她感觉到眼前发昏,本能的冲动忽然浮上心头,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带我去见他。”
赵辞带她来到睦州的一座荒僻深山。
他为裴云初立了一座无字碑,施法打开地面的石砖,他们顺着地道往下走。
潮湿的泥土味浓重,暮烟乐听见清晰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响在耳畔,墓室辉煌而明亮,两边的石壁挂了不少夜明珠,赵辞解释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尊上提前给自己建造了墓室。墓室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知道你喜欢明亮的环境,觉得你可能会来看他,所以吩咐建造墓室的人镶嵌了几百颗夜明珠,我第一次来这里,差点被晃花眼了。”
种种现象都表明,裴云初主动选择死亡。
她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简直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压住她的胸口。
她喘了几口气问:“这里不通风吗?”
“不会。”赵辞走在最前面,“建造了好几个通风口。”
她摸了摸胸口,既然通风,为什么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墓室的通道长而宽广,两边的壁画,很多都是暮烟乐小时候的样子,她走在这条通道上,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小时候,重新经历了一遍异世界的人生。
十岁的她闯入后山,被棕熊追赶,眼角挂着泪珠,慌乱等待死亡,而他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蹲下身抱起她的画面。
窗子外面露出一截桃花树,他弯下腰,拿起杯子给她喂水喝。
她遇到吴墩阿婆的刁难,他摸她的脑袋,挺身而出,胡诌说她是他的妹妹。
他把她当妹妹,细心又体贴,给她盘了一个很好看的发髻。
……
暮烟乐的眼睛感觉到刺痛,酸酸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赵辞扭头看她,那些发光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砸到地面,无声又有声,似乎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悲伤。
他抿了抿唇,移开目光假装没有发现。
她竭力克制自己哭出声,内心出现一个很大的豁口。
宣卿平说他死了,暮烟乐一直以来感受不深,仿佛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离开她的世界,不值得多伤心,可是今日,看到这些小时候的壁画,看到他躺在冰冠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她封闭的内心,忽然打开了。
冰棺推开一个口子,她低头看了他半天。
眼前,他安静躺在冰冷的冰棺上,尸身经过处理,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血迹,他的嘴角竟然挂着一抹欢喜的微笑,仿佛临死之前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
看上去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尤其那缕生动的微笑,仿佛下一秒,他便会睁开眼睛,轻声喊他一声烟乐。
她的目光搜寻了半天,他为什么微笑?
伸出手指,温暖的指腹抚摸了一下他的嘴唇,很冷,她记得以前他的嘴唇总是滚热的,像火一样的烫。
暮烟乐心里涌动悲伤的情绪,心脏的豁口越来越多大,但真正看到他后,她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不真实的感觉长满心脏。
为什么两人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她经历过很多的分别,世界上的很多关系,不论父母,朋友,同学,都会渐行渐远,慢慢走出彼此的生命。
两人的分别是注定的,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不爱她。当她不喜欢他了,他却爱上她了。
命运实实在在给他们无情的嘲讽,他们之间早已面目全非,最终的结局,其实最好是远离对方。
裴云初放她离开魔域,她以为他想通了,回不到初见,不如不见,可是怎么会死了,他为什么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她的记忆回到那一天除夕,远处是绽放的烟火,他倚在门边问她:“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愿世间再无魔。”
因为这吗?
因为她的一句气话?
暮烟乐捂住脑袋,蓦地蹲下身,额头又涨又痛,好像有人用手在里面搅拌,她的脸色发白,不住地吸气。
赵辞慌忙说:“夫人你没事吧?”
她缓了很长时间,渐渐地额头终于不痛了,身体倚在冰棺上,她喃喃说:“我不是真的让你死。”
赵辞扶起她,问:“您在说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露出苍白的笑,最后看了一眼裴云初,说:“没什么,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事,我得走了。”
赵辞带她来这里,希望她能多陪陪裴云初,裴云初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愿望是,再见见她。
可才过了没多少时间,她就想离开。
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口气:“夫人您真是狠心。”
铱椛-
暮烟乐与宣卿平的婚期就在今日。
盛大的婚礼,举行的流程,与上一次相同,宣卿平邀请友宗弟子参加宴席,礼堂此时此刻想必坐满人了。
离上次去墓室过了半个月,她觉得自己的确和赵辞说得一样,如此狠心,生活并不会因为裴云初的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师姐们耐心为她挽发,戴凤冠,她看着铜镜明丽娇艳的面容,蓦然想到,今日,裴云初不会再出现了。
上一次他像疯了似的,从他们的婚礼现身,抢走她。
来到魔域,却又如此小心翼翼对待她,怕她不高兴,怕她过得不好,怕她离开他。
而今,她将成为宣卿平的妻子,而他孤独地躺在冰冷的玉棺中,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惦记他。
那个,曾经挥剑斩魔万丈光芒的剑修,成为过去,成为修真界的一道耻辱。
所有人对他讳莫如深,所有人对他的死亡欢欣鼓掌。
檀玉华不小心扯断一根发丝,她撕了一口气,感觉疼痛顺着头皮蔓延到四肢百骸,只是一瞬间,却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她的眼角沁了一滴泪珠,缓慢顺着脸颊落下。
檀玉华道:“抱歉,很疼吗?”
“没事的。”她牵了牵唇角。
同宣卿平站到礼堂,滴血行结契礼的时候,恰好有一只孤雁从天边飞过,它发出近乎悲戚的优美啼声,像在为某个人为某段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看着大家喜气洋洋的脸,听到他们恭贺新婚的祝词,暮烟乐脸上带笑地回应他们,可是她觉得自己像带上了面具,明明是她的婚礼,她却仿佛是局外人。
与宣卿平成婚的第五天,暮烟乐在涌泉殿收拾东西,突然发现床底的一个箱子。
箱子的顶部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拉到外面时,飞灰在风中飘散,阳光下浮动细小的点。
她怔了很久,这是以前她喜欢裴云初,悄悄收藏的关于他的东西。
箱子的钥匙不见了,她坐在地上摩挲箱子的表面,许多不能细辨的情绪在眸底浮现,不该打开它,既然是过去了,就让它永远尘封在不见天日的床底。
暮烟乐的理智与感情相互博弈,她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用法力打开铜锁。
掀开顶盖的一刹那,连同她曾经悄悄掩饰的暗恋,一同暴露在阳光底下。
里面都是一些日常用品,扇子,书籍,笔筒等等,但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雕刻着裴云初的画像。
一件又一件,满满的,扇子是她求了很久师姐送她的,书籍是她给苏菀带早饭一个月换的,笔筒是她给别人抄了半个月的作业拿到的……
她好像回到几年前,成为那个无可救药喜欢裴云初的少女。
喜欢会有尽头,可她曾经喜欢他,曾经的记忆让她有点疼。
地上忽然掉了几滴水珠,晕染开,她趴在箱子上大哭,这个世界有一个人,记载了她青春年少时所有美好的记忆,她的欢喜为他,她的悲伤为他,即使那时的他不喜欢她,可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他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变成她青春里最深刻的印记。
如果他还在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伤心,她会觉得两人都开始新的人生。
可他不在世上了。
想到他曾经淡淡的温暖的笑容,她抽动着肩膀,拿起一个个收藏品,试图从它们的身上看到搜寻到他的影子。
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人去了哪里呢?
她的眼泪落到扇面,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进随身携带的锦囊,她知道这辈子永远不会忘了他。
身后的门大开,宣卿平倚在门边。
他没有出声打搅她,默默地看着她,手指渐渐收紧门框。
“即使剧情影响,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吗?”他苦笑一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裴云初去世后,剧本世界快维持不下去了。】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宣平,做好离开剧本世界的准备。】
“什么时候?”他走出涌泉殿。
【一年半载,还有希望,再往后,就不大行了。】系统回答。
宣卿平看着清澈的天空,今天的天气晴朗,阳光的温度刚刚好,皮肤的感觉十分舒适,但他的内心一片冰凉,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也许,不如提早回去。”
他喃喃地抛出一句话,“我主动坦白,兴许烟烟不会太恨我。”
系统惊讶:【你开启剧本世界的目的,还未完成,确定要这样做吗?】
宣卿平说:“我当初为了让烟烟喜欢我,离间裴初和烟烟,才决定采用你的剧本。可看看现在,她喜欢我,只是因为剧情的原因。即使在剧情的影响下,她的心里仍对裴云初拥有一丝感情。”
“我输了。”他的神色萧瑟。
系统沉默。
宣卿平看着远处经过的弟子,问:“如何提早离开这个世界?”
既然他做出决定,系统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如实将方法告诉他-
自她成婚,周静宁一直安静如鸡,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暮烟乐快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但在某一日,她死了,悄无声息死在自己的卧房。
她的朋友喊她一起去练剑,喊了好几声没听到回应,推开门,周静宁的尸首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眸震骇地瞪着,胸口的血流了满地。
消息沸沸扬扬传遍宗门,檀玉华告诉暮烟乐,唏嘘道:“她平日不太讨弟子喜欢,过了两日,才被人发现,可怜血都流光了。”
她露出茫然和不可思议的眼神:“谁杀了她?”
檀玉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情,长老们正在调查,兴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暮烟乐点了点头,她对周静宁的死活其实并不感兴趣,震惊的情绪渐渐消退,心里想,可能是她得罪人了,她这个傲慢又骄矜自我的性子,没了背后的靠山,说话做事极有可能在某些时候惹怒别人。
她不在意这件事,很快忘了。
真相大白的那天,她约了宣卿平一起下山去酒楼吃饭,食舍的饭菜吃腻了,她想去酒楼吃吃招牌菜,约了晚上的时间。
但是,晚上未到,宣卿平被雷火殿的长老捉走了。
暮烟乐等了半天没等到他,问了同门才得知消息,立刻跑到雷火殿。
他被关押在牢房,五花大绑,长老正准备对他进行严刑拷打。
“一定是哪里有误会。”她急声解释,阻拦长老,“师兄不可能杀人,他最爱护凌云宗的弟子,怎么可能动手随意杀人,两人也没有什么恩怨纠葛啊。”
暮烟乐急坏了,她觉得有人杀了周静宁,然后诬陷宣卿平,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
长老拧紧眉头:“小弟子莫要干涉审问,否则我连你一道关押。”
两人对峙,牢房的气氛像绷紧的弦,极为紧张。
宣卿平一直不说话,垂着脑袋,也不替自己辩解,暮烟乐看向他:“师兄,你说句话啊。”
宣卿平慢慢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张开嘴巴,又闭上。
暮烟乐的心忽然凉了半截。
“我承认,我杀了她。”宣卿平闭上眼睛,坦白罪行,“弟子愿以死偿命。”
长老的审问出乎意料顺利,鞭子都没抬起,他便认罪了。
按照凌云宗的规矩,杀害同门,他必死无疑。
长老不争气地看了他几眼,抬脚出门,他是元清道君的弟子,犯了什么错,错误该用哪种刑罚,必须同元清道君商量。
牢房外面站了几个守卫,等长老走了,暮烟乐依旧站在牢房里面,安静了很长时间,仿佛这里没她这个人。
宣卿平低垂脑袋,过了片刻,打破沉寂,语气沙哑道:“对不起,不能继续陪你了。”
“为什么?”暮烟乐流下一行泪,“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宣卿平并没有回答她,胸膛起伏,喘了一口气:“烟烟,裴云初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不是你原本的世界。”
她的确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暮烟乐拔高声音:“我不是原来的暮烟乐,你都知道了,但周静宁的死,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显然她误会了,至始至终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宣卿平冷静地说:“你不是暮烟乐,现代的不是,异世界也不是。”
暮烟乐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觉得他可能疯了,露出无法接受的眼神:“你在胡说什么?我是谁,难道我自己不清楚吗?”
她经历十多年的学习,高考,读大学,工作,同父母的关系不好,但有一个很爱她的姥姥。
与同学们的关系也不错,多年工作,经常与高中大学的朋友保持联系。
脑海中清晰的记忆告诉她,她是暮烟乐。
那个表面有一点冷淡,但内心深处柔软,不轻易示人的二十六岁女人。
“对不起,烟烟。”他一直喊的都是烟烟,带着几分郑重其事,“是我的错,当初我将你们带到剧本世界,我以为经过剧本,你会对我产生哪怕一点点的感情,而裴初,你会讨厌他,甚至怨恨他。”
暮烟乐摇摇头:“你疯了。”
“我没疯。”他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在现代过得很辛苦,这我都知道,我早就清楚剧情的发展,但我仍然义无反顾请求系统,助我完成剧本,对不起,当初是我太执着,害你过得不快乐。”
她现代的身份,家庭破碎的遭遇,他不应该知道,可他的确了如指掌。
他甚至知道系统。
暮烟乐脑子很混乱,不确定要不要相信他,声音颤抖:“那我是谁?”
宣卿平:“你是晋国的小公主,暮烟,从小被晋国的太后收养,是裴初的义妹。而裴初是晋国的世子,你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暮烟乐荒谬地扯了扯唇,然后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眼前可能是一场匪夷所思的梦,她必须弄疼自己,尽快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十六岁的时候,同他进入灵霄宗,我是灵霄宗的大弟子,你们入门那天,是我亲自带你们去的弟子堂。”宣卿平眼神带了点回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的额头画了一朵梅花妆,像盛开的梅花。那时你还是凡人,经历一路的舟车劳顿,嫌走路累,懒懒地赖在裴初的臂弯里撒娇,那时我心里想,这便是新来的小师妹了,好看得不似真人,还有个疼爱她的哥哥。”
暮烟乐捂住嘴唇。
“可是,”宣卿平的语气蕴含几分痛苦,“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俩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对你的喜爱,其实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裴初,他比我早了十二年,与你相遇,与你朝夕相处,他只是比我早一步,等我遇到你,你已经喜欢上了他。”
“……”
“后来我看到他替你挽发,看到他白布束眼,陪你玩小孩子家玩的游戏,看到他抱住你时露出欢喜的笑容,我心里忍不住嫉妒万分,如果我提早与你相识,与你朝夕相处,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暮烟乐怔怔地看着他,感觉他变得好陌生,他描述的自己和裴云初,也十分陌生。
“你说的是真的吗?”
宣卿平点了点头:“都是真的。”
暮烟乐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接二连三的刺激,让她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无神。
宣卿平给了她充分思考的时间,差不多十分钟后,两人都冷静了一些。
宣卿平声音沙哑:“你走过来,烟烟。”
暮烟乐纹丝不动。
“我快死了。”他冷静地描述事实,轻哄道,“如果你想再见到我,见到裴初,我告诉你,再次与我们相遇的办法。”
暮烟乐终于动了,一步接一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他的神情掩在阴影中,随着距离的接近,变得清晰。
这是宣卿平,但又不是宣卿平。
他的表情如此陌生,如此,像另外一个男人。
他的手指动了动:“接过去。”
她的手掌心挪到他的右手下方,一颗药丸落到她掌心。
“吃了它。”宣卿平的语气近乎哄人,“不会疼的,放心。”
眼前明显是一颗毒药。
暮烟乐抹了抹眼泪:“可是我会死。”
“不会。”宣卿平看着她,“等你苏醒,你会来到真正的世界,你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一定在你的身边,相信我。”
宣卿平不会真的让她死去,他知道系统的存在,种种异常的迹象,曾表明他说的都是事实,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
谈了那么久,她已经相信他了。
怪不得人的头顶会浮现绿色文字。
怪不得裴云初主动选择死亡,离开前还说会再见到她。
暮烟乐的泪水模糊眼睛,不知该欣喜峰回路转,裴云初和宣卿平都不会真的死亡,还是该茫然自己到底是谁。
对于吃下这颗毒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等等。
元清道君最终决定对宣卿平处死罪,他爱护自己的大弟子,可也不能公然违背凌云宗的门规。
宣卿平离开的那日,天空下起微茫的白雪,为了给他最后的脸面,师门并未公然对他进行惩处。
暮烟乐站在雷火殿的台阶前,撑起红色纸伞,里面悄无声息,不知什么时候师兄就会死去,尽管他说她会再见看见她,她的心依旧会不安,怕她失去他。
雪越下越大,殿门吱呀一声,发生沉重的声音,暮烟乐抬眼看过去,弟子们抬了一块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脸上盖了白布的男人。
暮烟乐肩膀颤抖,眼睁睁看着他们抬起尸首往远处走。
“等等。”她喊住他们。
那些弟子听话地停下脚步,她跑了几步,红色纸伞掉在脚边,凉凉的雪花落到她的脸颊。
她看着安静的男人,手指停在白布前方。
这个叫宣卿平的男人,陪伴了她十几年,每次都是一副冰冷又无情的模样,可是她知道,他拥有一颗柔软的心,善良中带着锋芒,他会去做别的弟子不愿意干的事,别人在危险任务退缩的时刻,他会勇往直前,毫不畏惧。
他对任何人都无动于衷,极为严苛,可不管她如何闹他,他再生气,还是纵容她得寸进尺。
她的师兄,在这一日离开了,他说她还会见到他,可是再见到的人,还是师兄吗?
暮烟乐特别想哭,试图掀开白布,直接面临他的死亡,她不太能接受,手指几次三番触到白布,始终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她始终希望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的笑容。
弟子们继续抬起尸首往远处走,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不让自己落泪,低声说:“再见,师兄。”
冰凉的雪花一直下,地面落了一层雪,带着寒气的风呼啸而过,走在深山的路上,暮烟乐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陌生,雪将万物冻结,显得凄冷而寥落。
上次赵辞带她走的路,被雪盖住大半,路不太好找,她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块无字碑。
无字碑的地底有一个睡着的男人,他叫裴云初,也叫裴初。
小的时候她为了搞好关系,习惯亲近地喊他哥哥,原来在另外一个世界,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暮烟乐遥远看到灰色的无字碑,石头的碑顶落了一层雪,周围的草叶干枯焦黄,呈现落败的景象。
纸伞被收起,她进入明亮的墓室,来到冰棺前面。
和上次见面,裴云初没什么变化,唇边浮现一抹温和的笑容,她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温热的手抚了抚他漆黑冰凉的头发。
他的眼睛闭着,不论她如何揉乱他的头发,他也不会睁开眼睛。
暮烟乐心里有些感伤,他们的命运原来一直都不被自己控制。
同时也有些期待和紧张,因为她还能再见到他。
墓室无声,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药丸吞进喉咙,倚在冰棺旁边,同他说话。
“哥哥,我好久没喊你哥哥了。”
“你走的时候,一定希望我来看你吧,”她顿了顿,低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暮烟乐闭上眼睛,胸腔的心跳声格外清晰,片刻后,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眼前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重,脑海不断闪回几个熟悉的画面,似乎回到当年凌云宗后山的初见。
那时的她眼角挂满泪水,坐在地上,他像一阵风落到她的眼前。
树影映照浅淡的月光,她怔怔地抬头,便见远处几声清透的鸟鸣,一片灯火煌煌,他温柔地弯起唇角,蹲下身问:
“是小烟乐吗?”
“我是。”暮烟乐同样弯起唇角,朝他伸出手,
“我来见你了。”
第六十三章
暮烟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苏醒。
她睁开眼睛的刹那, 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梦,梦境的悲欢离合,情绪仍在胸口回荡, 久久不平息,仔细回想, 却记不得具体的情节和画面。
“你醒了。”宣平的声音落在耳畔。
暮烟意识到两人的距离, 慌忙退出他的怀抱,咬着唇说:“师兄, 求你放我走, 如果被裴初知道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暮烟从没想到师兄竟然如此大胆,趁裴初独自回晋国, 他悄悄把自己掳到一个荒僻的小城, 这两日赶了三天路, 距离灵霄宗起码八百里远了。
宣平安静地打量她。
她的眼睛水灵灵的, 眼珠像两颗黑葡萄,神色带着几分小姑娘的稚嫩和天真,都被人掳走了, 还指望宣平能放了她,不过也对, 她毕竟才十九岁,从小被人呵护, 不懂世间险恶。
而暮烟乐活了二十多年, 遭遇过许多学习工作上的辛苦, 成长了很多, 她若发现他掳走她了,一定会悄悄的, 自己想办法逃跑。
宣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复杂的眼神看着暮烟,一点儿也没有放了她的迹象。
搞得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要把她弄死。
但很快,暮烟把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排除了,宣师兄一定是误入歧途,她必须劝他走回正途:“如果你现在放了我,趁大家都不知情,我不会告诉他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的话很多,叨叨叨个不停,简直像一只小麻雀。
宣平弯起嘴唇,状似为难:“别人怀疑你为何与我一起消失呢?”
听到这话,看到他的表情,暮烟振作起来,觉得希望很大,再接再厉道:“我跟别人讲,是我自己主动拜托你,带我去历城玩。”
宣平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确是想放了她,经历了剧本世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他自诩爱她,却为了自己的感情,让她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经历诸多苦难。
看到她如此信任的表情,他想起小时候的暮烟乐,那时的她也像现在这般单纯可爱,但暮烟乐长大后,变化特别大,懂得埋藏自己的心,学会了执着某个人某件事,遭遇了被放弃和冷待的苦涩。
她原本不需要经历这些,可以做她无忧无虑的灵霄宗小师妹,做备受宠爱的晋国小公主。
是他为了一己私情,害她经历了她不该经历的苦难。
宣平释然地笑了笑:“裴初朝历城赶过来了,今晚他接你回晋国。”
他的苏醒比她早一刻钟,所以在现实安排好了一切。
暮烟的眼睛刷地一下子亮了,浑身上下透露出想见裴初的期待,但她有些疑惑:“他已经回晋国了啊。”
“我传信给他了。”
宣平的眸子盯着她,声音有些哑:“烟烟,最后让我抱一下。”
暮烟其实不太愿意,她只是把宣平当师兄,没有半分男女感情,但宣平不容她拒绝,一手扣住她后脑勺,压着她的脑袋埋到他的胸口,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暮烟整个脸都红透了,除了裴初以外,她还没有与其他男人如此亲密过。
她挣扎地推了推他的胸口,但他纹丝不动,她只好放弃了。
“这次离开,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宣平喃喃自语。
暮烟格外诚恳:“如果你想见我,回灵霄宗就能见到我了。”
她一点没把他绑架她当回事。
宣平简直快被她打败了:“以后不要随便相信一个人,即使他和你关系不错,也可能会伤害你,懂吗?”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暮烟乐嘀咕了几句,“可是师兄不一样啊。”
她和宣平相处半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非常清楚。
宣师兄对小弟子格外负责,别的师兄不耐烦,喜欢欺凌弱小。
即使有的师兄不欺负,也不大爱搭理没背景的弟子。
可宣师兄不一样,他特别关照没背景容易受欺负的弟子,她自己虽然不属于没背景的那些弟子,可看到他的行为,心里忍不住加深了好印象。
修炼路上会经历不少歪路,暮烟刚开始修炼的时候,师兄每逢有空就来指导他,她特别感谢他的帮助。
他对她这样好,她作为一个刚入门的新弟子,没什么机会报答。
不仅如此,裴初看到他,动不动摆着个脸色,她说了,裴初也不听,照旧冷冷的爱答不理。
裴初是她的哥哥,他的态度不好,等于她的家人对他有意见,更加让她觉得抱歉了。
“师兄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暮烟再次做出保证。
看着她真诚信任的目光,宣平不会再产生多余的误会了,她对他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他气馁又释然,掏出胸口的书,“这本书,送给你。”
书籍封面,闪闪发光的两个字,《宁殇》
“什么书?”
暮烟正要翻开来看一看,宣平修长的指腹捏住书本,阻止她:“不必急,一本无聊打发时间的话本子,等你回晋国有空再看。”
既然是话本子,她的好奇心终于减轻,书放进袖口,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客栈坐了一会儿,宣平给她带了晚饭,暮烟低头吃了几口大米,片刻后,周围显得异常的安静,她忍不住抬头喊了几声:“师兄,师兄,你去哪里了?”
喊了好几声,没听到他的回应,人不见了。
空落落的恐惧像潮水,一下子涌到胸口,这个陌生的小城客栈,只有她一个人。
她打小在晋国宫殿长大,很少独自出门,这会儿感觉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准备看看话本打发打发时间,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响亮的推门声吓了她一大跳,睁大眼睛看着声音的方向,裴初气喘吁吁,大步走了过来。
外面下雪了,他的头发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宽大的袖袍随风往后扬,气势冰凉,像深山的泉水,是暮烟乐见惯的模样,他是最受晋王喜欢的世子,走路的步伐透着骨子里的从容的贵气,身后还跟了一大批的侍卫。
看着他的身影,她的眸子产生片刻恍惚,总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真奇怪,他是裴初,两人都认识十几年,怎会冒出一种好久不见的错觉?
暮烟没想太久,拾起筷子继续夹了一片炒肉放进嘴巴。
裴初眉眼沉静,坐到她的身边,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她看。
暮烟继续哐哐吃,丝毫不影响她的胃口。
“你没有什么解释?”裴初冷冷地笑,抢走她手里的筷子,“我当你好好的留在灵霄宗,认真勤奋地修炼,却不料你们两个孤男寡女跑到荒僻小城,暮烟,你在干什么?”
暮烟小声开口:“师兄陪我逛逛。”
“逛?”裴初展开一个讽刺的笑,“灵霄宗附近的几座大城是摆设吗?”
暮烟最怕见到裴初生气了,他平时待她是极温柔的,可一碰到与宣平有关的事,简直像变了个人,防他跟防贼似的,如果她稍微跟宣平讲上两句话,他就得火冒三丈。
真的,她觉得自从来了灵霄宗,裴初的脾气都变差了。
每一次,暮烟都会采取同一种手段,来安抚他。
这一次,也一样。
那些侍卫都在外面守候,门也关上了,她的视线转了一圈,直接一个熊扑,手扒拉住他的肩膀,坐到他的腿上,语气刻意地放柔:“哥哥,我错了,没有提前跟你打声招呼,你原谅我好吗?”
在这样的攻势下,裴初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感受到女子柔软的身躯,他的心跳加快了些,语气却仍旧不依不饶:“还不行。”
暮烟服了他,都这样还不行,简直过分。
宣平掳走她这件事不能被他知道,否则非得闹到师尊那儿。
她既然没什么事,必须给个师兄知错能改的机会。
暮烟深思熟虑地想了想,亲了亲他的脸颊:“行了嘛?”
温润的触感贴到他的脸颊,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心上人的主动,裴初的喉咙剧烈滚了两下,那丝火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唇角情不自禁往上牵,笑出声:“你明白就好,下次不准再犯了。”
“嗯。”
她回答得有些含糊不清,因为下一刻,他的唇堵住她的,含住她的舌头,让她几乎说不出第二个字。
他的手心往下,掐住她的腰身,调整了一下坐姿,她面对着他,房间内传出熟悉的亲吻声音,小姑娘成了一滩水,几乎化在他的身下。
客栈度过一个晚上,裴初带她回晋国。铱椛
这三年一直待在灵霄宗修炼,偶尔过年的时候,会跟裴初一起回国,接受晋王和王后的叮咛和嘱托,顺便带些宝贝回灵霄宗,提升提升两人的生活质量和水平。
只是路实在太太太远了,她的修为尚低,坐飞行灵船,她晕船,坐陆地的马车,屁股都要颠麻了,每次回宫给晋王和王后拜年,都要折腾疯。
暮烟跟裴初相处久了,没有半点羞耻心,尤其是两人的关系进一步之后,她就多了一个爱好,路上喜欢把裴初当人肉抱枕,搂着他不肯放,路颠簸了一点没事,裴初会帮她抵挡一下路的震荡。
裴初面色不改地发挥自己的余热,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别人碰到他的衣裳都要诚惶诚恐,她倒好,直接用上他了。
裴初不与她计较,反而格外享受软玉温香,一路他的唇角不断向上扬。
马车的茶桌准备了一盘葡萄和一壶水,他闲来无事,耐心剥了一颗葡萄,正当她张开嘴巴,准备接过他的礼物,他的手忽而向上,自己吃掉葡萄。
暮烟被他逗弄了几次,气得牙痒痒,真想锤他一顿,但这样不好,她要做一个心平气和的人,干脆捧着葡萄果盘自己吃。
裴初笑了好久,不止不给她剥,还抢她嘴里的葡萄,呵呵,暮烟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横眉竖目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才收敛起来,但葡萄已经被他抢走了。
闹了一路,终于回到晋国。
暮烟的寝殿与他隔了两座大殿,明面上他俩是兄妹,尽管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是表面的工夫还是要做的。
她给父王母后请了安,一起吃过饭,两人便各自回寝殿歇息了。
晚上,伏在桌前看书,窗户被人打开,她抬头看过去,裴初手里拿了一叠奏折,身姿灵活地翻过窗子,落到她的寝殿。
暮烟无言:“门你不走,偏要翻窗?”
“避免被宫女发现。”裴初面不改色说起歪理,“我也是为了妹妹你的清誉着想。”
“……”难道翻窗就不会被人看到吗?
暮烟懒得与他掰扯,这家伙干什么都不稀奇,打小就属于离经叛道的类型,表面温润君子,实际比谁都蔑伦悖理,演技杠杠,奥斯卡奖项不颁给他真是可惜了。
等等,奥斯卡是什么?
暮烟对于头脑里冒出的词汇,有些迷惑,她边想边给自己剥了一颗葡萄。
葡萄甜滋滋的,脑子怎么想不通,她暂时不去纠结了,沉迷吃葡萄中,这一路几乎没吃上,回宫终于吃上了。
她抬眼盯着他,生怕裴初心血来潮搞事情。
还好他的注意力不在吃的上面,也没了抢东西的兴趣,把奏折摊放到桌前,伏身批改。
“不是,你回宫第一天,就要看奏折吗?”她震惊了。
“父王说了,快过年,累了一年了,他要休息休息,吩咐我暂时接管过年时的政务。”裴初拨了拨烛火,侧脸线条明朗而清晰,“我怀疑他堆积了半个月的奏折,等我回来批。”
暮烟瞄了一眼叠成小山状的奏折,对他表示深刻的同情。
裴初还有事处理,暮烟先自己睡了一觉,她的睡眠一向好,沾上枕头,便立刻进入睡梦,等她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习惯性往外面看了一眼,裴初端端正正坐在长案前,与昨晚相比,动作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像。
批改了一整晚吗?
真是辛苦啊。
暮烟感慨了一句世子不好当,眼睛好奇地往长案瞄了一眼,他面前摆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本封面十分熟悉的书籍。
是宣平送给她的《宁殇》。
暮烟噗嗤笑出声:“哥哥,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姑娘家的话本子了。”
好不容易抓到一件能取笑他的事,她不会放过这次绝妙的机会,滚在床上哈哈大笑,笑成一个傻子疯子,被褥差点被她滚成粽子。
然而裴初丝毫没有反应,双眸失神地盯着书籍看。
“你看完了吗?好看吗?”暮烟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嘻嘻哈哈地笑,“结局是什么呀?”
听到结局两个字,裴初浑身一震。
他连忙盖上书籍,转头看着她,不知是不是熬了一晚上夜,眼圈有点红,脸色也很苍白,暮烟看他这幅仿佛受了刺激的样子,笑声逐渐收敛,轻声问:“怎么了呀?”
裴初凝视她很久,那是一个暮烟陌生的眼神,极度温柔,温柔中带着一点疯狂和郁色,他朝她刻意地牵起唇角:“不好看,很难看,你不会喜欢,我带走处理了。”
暮烟疑惑地啊了一声,努力从被褥中爬出来,但卷了好几层的被褥,一时间也钻不出来,没等她喊住他,裴初已经拿起书跑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两天,裴初明显不对劲。
她去问那本叫宁殇的书,裴初不肯交出来给她,无论她用什么办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是威逼利诱,他简直像铜墙铁壁般刀枪不入,搞得她以为他拿的不是一个话本子,而是他的命根子。
暮烟有个毛病,别人越神秘兮兮,她的好奇心越大,别人的行为愈发反常,她偏要搞明白他反常的理由。
这天,趁裴初离开寝殿,同父王‘谈心’的时候,她悄悄溜进他的卧房,满屋子搜寻她的书。
他自从看了书,常常出神地看着她,她去花园散散心,他都要到她旁边的凉亭待着,连同父王交给他的奏折,简直形影不离。
她偷偷溜出宫,他仿佛给她装了定位器,当场去酒楼揪住她捉回宫,要知道他以前可是经常陪她一起偷偷溜出宫的啊,这岂止是反常,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书里面可能写了什么东西,才会让他变得这样古怪。
暮烟苍蝇手搓了搓,给他的屋子来了个翻箱倒柜,东西没找到,他的屋子倒像是闹了贼。
不巧,门外传来侍卫们的请安声。
裴初回来了。
他比她预想回来得更早,暮烟看着一屋子凌乱的家具杂物,不禁慌了神,赶紧往衣柜里钻,他的衣柜特别大,可以容纳两个她。
关上门后,她屏住呼吸,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怎么跑?
若裴初走了,她还有机会跑路,捣的乱当成宫殿闹贼,至于宫殿能闹贼这种不可思议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就不再她的考虑范围内,让那些侍卫头疼去吧。
若他不走,她被发现了呢?暮烟惴惴不安,裴初也是有脾气的,估计他不会饶了她。
衣柜外面响起他慢悠悠踱步的声音,他还挺冷静,屋子乱七八糟竟然没立刻喊人,反而悠闲地散了一会儿步。
随着他落地的脚步声,暮烟的心脏跳一阵停一阵,她求神拜佛,祈祷他赶紧走,趁他喊人的工夫,她可以偷偷溜走。
过了片刻,可能神佛听到她诚挚的祷告,裴初果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透过衣柜的缝隙,观察屋子,的确没人了。
暮烟的眼神露出狂喜,推开柜门,掂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手指刚触到大门,门自动开启了。
大门外堵了一个人,高大的身影将大片阳光遮掩。
她的唇角僵了僵,抬头,朝他弱弱地笑了笑:“好、好巧。”
“不巧。”裴初皮笑肉不笑,“这是我房间。”
暮烟鼓起勇气,理直气壮说:“我来找你,没见到你人,反而发现你的屋子遭贼了。”
她笑容夸张,“这些侍卫都是吃白饭的,竟然让贼进你寝殿了。”
“没事,我已经抓到了。”裴初淡淡地说。
“……”暮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往反方向挪步,努力地笑笑,“抓到就好,抓到就好,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朝殿门口飞奔,只是跑了没两步,手下一重,裴初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他的怀里。
裴初发出冷笑:“抓到你了,别想跑。”
他这个丧心病狂的人,说要好好惩罚她,竟假借她犯了错,将她摁进被褥里折腾,暮烟悔不当初,不断发出求饶的声音,她呜咽着说自己要死了,他摸摸她的脸,扯了个兴奋的笑,说没事,我那么爱你,你死了我也会陪你。
暮烟差点被这番话噎住,怂怂地搂住他腰身不说话了。
裴初真的变化好大。
她有些怀念原来的裴初,会陪她一起闹一起笑,有时还特别幼稚,两个人就像小时候一样专做那些离经叛道的事。
接下来几天,她安分了不少,假装自己对丢失的书籍不感兴趣。
两人过了一个寻常幸福的新年,再过半个月,便要返回灵霄宗了,母后不舍得她走,这几日,天天唤她到跟前,让她陪她一起聊聊天。
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的八卦,朝堂大臣家的秘闻,关于丞相家的儿子失踪回来后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的故事,又听闻那姑娘遭到丞相儿子妾室的羞辱,偷偷跑了,丞相儿子满世界追,差点没把丞相气晕厥过去。
暮烟感慨他们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不像她,她的生活其实有些平淡,每日最快乐的时刻,便是和裴初一起去温泉泡泡澡。
这个澡当然是指普通的泡澡,她特别喜欢在水面洒上层层叠叠的鲜花,边享受水浪的波荡,边啃一个蜜瓜。
裴初显然不这样想,每次她好好泡澡享受舒适的水浪,跟他聊天,不知不觉就会被他搂在怀里,又不知不觉发生了二三事。
每次结束,暮烟都会愤愤地把他的内衬扯坏,好好好,打搅她的幸福时光,把他的幸福建立在她的羞愤之上,暮烟成为一个冷酷的撕内衬高手,最多让他披一件外衣回房,感受一下什么叫冬天的寒冷冻入骨髓。
裴初任由她折腾,看着她闹,他面上在笑。
她翻开那本书前,一切都像以前那么幸福,翻开那本书后,她整个人都麻了。
裴初把书藏在了一个非常刁钻的地方,床架子的顶部,这个位置,暮烟绝对想不到,也绝对不会去找,如果没有意外,可能这辈子也看不到那本书了。
但暮烟那天吩咐宫女,把床帘扯下来洗洗,裴初绝没有猜到,两人这才回家半个月,她便要吩咐婢女搞一个大扫除了,不仅自己寝殿上上下下清理一遍,连他的寝殿也没落下。
整块床帘连同书籍掉到地上,宫女捡起书籍,小心翼翼问:“公主,放回原位吗?”
暮烟冷静地接过书籍:“不用,我来处理。”
处理方法是,她拿到寝殿看了一个上午。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了几行字,
“地铁人潮涌动,早起上班高峰,行人脚步匆匆,正朝着安检口快步走。夏天清晨的阳光温和,风吹到人的脸上,残留夜晚的凉意,格外舒适。暮烟乐打着哈欠乘坐电梯,玻璃外墙倒映出她的长相。
……”
暮烟的瞳孔放大,捂住嘴唇,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裴初回寝殿发现床帘被别人动过了,他猜到什么,脚步急切地跑到暮烟这里,推开门便见她双眼红通通的,正掉着泪。
裴初看见她这幅表情,脚步没再上前,神色流露出懊悔和恐惧。
以前在外面遭遇凶险,他从未感到恐惧,可当暮烟拿到这本书,他终于觉得害怕了。
这不仅仅是一本书,看到书的人,便会觉醒在剧本世界的记忆,那天晚上在她寝殿看奏折时,他好奇地翻开放到长案边角的《宁殇》,一瞬间关于暮烟乐和裴云初的记忆涌进脑海。
他记得他是裴初,也是裴云初。
那段支离破碎的感情经历,他曾按照剧情做出的各种错误,让他如鲠在喉,时时刻刻担心暮烟恢复记忆。
他担心失去她。
如今最令他害怕的事发生了,他远远站在大门边,竟无法踏出一步。
暮烟看到他,抹了抹脸上的泪,顺便把书也合上了,神色平静:“你看完了吗?”
“嗯。”裴初低声回答。
“我记起暮烟乐的记忆了。”暮烟低下头,简单陈述了一下事实。
裴初干巴巴地回:“我也是。”
暮烟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变生疏了。
裴初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踏出一步,往她这边靠近,她没有大的排斥和反应,他便走到她的跟前,扣住她的后脑勺。
她脸上的泪,熠熠发光,像一颗又一颗的小珍珠。
裴初慢慢用指腹擦拭,柔声说:“你若讨厌裴云初,不要把我当成他,我是裴初,跟你一起长大的哥哥。”
暮烟想说,她觉得裴初和裴云初是同一个人,但看他不太能接受裴云初的所作所为,便没有直接说这番话。
她郑重其实告诉他:“其实裴云初去世后,我便放下了。那个时候,我只知他以前不喜欢我,我跳崖离开后,他却喜欢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错过,可回到这个世界,看了那本书,我才明白原来最开始系统给我的不是真正的剧本,真正的剧本是——
她喘了一口气:“我的人生。”
她的人生才是剧本。
《宁殇》记录的四个人的人生,因为剧情最终没有完成,呈现到书籍的内容,便是最后三个人都死了,而她倚在他的冰棺前吞下毒药。
暮烟乐没有上帝视角,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平常,每一步都由她自己做决定,生活由她的意愿而变化,当暮烟翻开这本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云初最初的所作所为,都由系统控制。
她也是,她对他的厌恶,她不由自主爱上宣卿平,她所有自以为的主动行为,其实都是被动。
暮烟真的很伤心,她感觉自己像是牵线的傀儡,但也很庆幸,因为她最终摆脱了系统的控制。
成为真正的暮烟。
裴初压着她的后脑勺,摁进自己的胸膛,他没说一个字,她便感觉他的胸口发出震动感:“你还爱我吗?”
裴初把她捂得有些严实,她闷闷地发出几个声。
“你说什么?”他搂得更紧了。
“不……爱。”暮烟挤出几个字。
裴初声音发颤:“我不准。”
他料想到这个回答,但真正听到,还是受不了,两手松开她,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唇就被堵上了。
“……”
他近乎凶狠地撕咬,像在惩罚她的无情。
暮烟使劲推了他一下,待他微微退后,她便噼里啪啦开口,忍不住骂道:“都说了,不要抱我抱得那么紧,爱爱爱,好吗?”
裴初听到这里,表情怔了一下,随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流露出欣喜的情绪,暮烟掐了一把他的脸,毫不留情地往两边扯:“我都要窒息了,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讲话。”
他的脸感觉有点疼,暮烟下手完全没有轻重,但他很高兴,抱起她亲了好几口。
暮烟咯咯笑了几声,觉得他们的年龄一下子降低,跟小学生差不多了-
裴初与父王商量了许久,他决定在晋国多待一段时间,与暮烟完成婚礼。
晋王和王后早已知晓他们的感情,裴初从暮烟十六岁起,就开始给他们进行思想工作。现在她十九了,他们已经接受他们相爱的事实。
至于暮烟的身份问题,裴初对外宣告,他成婚的对象,是灵霄宗的师妹。
至于是哪位师妹,由别人自己猜。
暮烟觉得他们的过去算是告一段落了,暮烟乐是她,可她并不只是暮烟乐,她与裴初还有两小无猜的感情,她自然不会把一本书当回事。
可她不在乎,裴初显然有些在乎。
晚上睡觉,他经常半夜苏醒,摸摸她的脸,看看她在不在。
有时候她晚上起夜,睁开眼便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吓她一大跳,不知他半夜不睡觉想干什么,后来问了,才明白他怕她突然不见了。
怕有一日,她突然地告诉他,自己不能忘记那段剧情,她要追求真爱,然后跟宣平跑了。
暮烟沉默好久没说话,保证自己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裴初看着挺正常了。
又过了几日,她发现自己收到的信变少,往常一天能收个两三封,都是灵霄宗的好友送过来的。近日,五天只能收个两封,女修们的信,男修一个见不到。
后来她刻意观察,终于把罪魁祸首抓包。
裴初悄悄将男修的信,全都烧了,他的控制欲简直达到了前有未有的高度,这让暮烟很惆怅,早知道就不要宣平送的书了。
但恢复都恢复了,她又不能把脑子里的记忆拿掉,暂时没这个本事。
她思考了一段时间,决定陪他一起看书,面对书里的剧情,真正让他们如烟消散。
过去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暮烟和裴初的未来。
这天黎明,暮烟按照约定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
人很少,湖边停靠一座游船,晨光的映照下,湖水泛起金色涟漪。
裴初来得比她早,离开议事殿,就往这边走了,等了大概一刻钟。
她睡了一觉,正好掐点到,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便加快速度往船跑。
她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坐到游船的椅子上,裴初瞄了一眼书籍,神色有些僵硬:“你带书来干什么?”
他对这本书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
暮烟笑了笑:“我们一起看。”
裴初抿一下唇,不太乐意,拿出一本诗经,独自看了起来,两个人在湖边约会,却各拿一本书看,场面有些滑稽。
暮烟先是撒娇,后来见不管用,就开始哭:“你讨厌这本书,那里面的暮烟乐,你也讨厌吗?”
这话刚好戳到裴初的软肋,他放下另一本书,坐过来一些,低低地说:“喜欢。”
暮烟满意地扯了一下唇:“来,回顾一下暮烟乐的剧本。”
裴初的手指都快把诗经给撕了,见她坚持,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惯常温和的表情显得无奈至极:“你坐到我怀里。”
他揽过她,她顺着他的力道,坐到他大腿上,背靠她的胸膛,面前摆着他们彼此在另一个世界的一段人生。
初生的太阳灼灼燃烧,暮烟翻开书本,同时翻开了暮烟乐和裴云初的过去。
裴初看着他们的欢喜,他们的悲伤,似乎又一次回到过去。
他尤其喜欢暮烟乐小时候的那段剧情,唇角弯起:“烟烟,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刻,多好。”
暮烟翻到自己长大后的一段剧情,裴初看到烟乐当初的心理活动,神色几番变化,低声喃喃道:“烟烟,当初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那些伤痛的过往,再一次被揭开。
裴初搂的力道更紧了,也许对他来说,伤害暮烟,比伤害他自己,更令他难受。
“时间会变化,人也会成长,但不代表当初的美好就不存在了。”暮烟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能很快接受剧情,也是因为她在剧本世界里获得成长。
而这些成长,都建立在,裴初曾经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
他的爱,足以抵消一本书安排的虐心剧情,她相信,她与裴初的未来会更加美好。
那些深刻的教训,告诉他们,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个剧本,这个剧本背离他们的内心,可总有人充满力量,尽力挣脱出剧本控制,掌控自身生死,掌握未来的走向。
她跳下灭仙崖那日,他苏醒了,一步一步更改自己的未来。
她比他迟了一步,最终也脱离固定的剧本,成为真正的自己。
他们一直坐在夕阳下的游船,看到属于他们的结局,合上书页,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天开始,彼此都觉得剧本不再是困扰的存在。
也许不论是剧本,或是现实,都不会十全十的完美,未来注定是未知的,但他们可以珍惜现在。
漫漫长夜已经结束,曙光此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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