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身份登记

    威尔为什么这么了解军士制度呢?

    因为他不仅认识泰伦斯,还对他很熟悉。

    一开始是安珀知道流放者中有一个矮人,叫威尔去看看是不是他认识的朋友。很可惜,威尔并不认识瓦力,但作为同族,他们还是相处的不错。

    泰伦斯要参军就是瓦力同他说起的。威尔当初一看就泰伦斯的模样,就知道他以前一定过得辛苦。来到翡翠领以后,也有不少人避着他,但时间长了,大家对泰伦斯的接受度就越来越高。

    尤其是他力气大,虽然看着凶恶但脾气竟然还很不错,流放者们建造房子和修筑水渠时,泰伦斯凭借他的力气救下了好几个险些受伤的人,大家对他的评价也从“一个可怕的兽人”变成了“一个友善的好人”。

    泰伦斯这些天过得很自在,他们虽然没有报酬拿,每天又忙忙碌碌的被安排着干这干那,还被要求无事不得离开营地太远,规矩多的很,却是他觉得最自由的一段时间。

    在这里,泰伦斯不用躲避着别人的目光,担心走在路上会有石头砸在身上,也不用听身后讨论他的窃窃私语。

    男人们见到他会说:“这是救了我一命的兄弟,要不是他,我的腿就要被条石压断了!”女人看到他,就算不说话,也会露出友善的微笑,孩子们叫他“野兽叔叔”,争先恐后的要爬到他的肩膀上,因为那比自己的爸爸的肩头站得更高。

    在水渠完成了一多半的时候,领主说农庄那边的识字班结束了,可以挪出教师来给他们上课,于是全天的劳作缩减成半天,剩下半天上识字班。

    接下来的通知内容让所有流放者都很振奋,因为从识字班毕业以后,他们就可以去领主的工坊工作,主要是钢铁厂和漂洗坊,最重要的是,去上工以后每天都有薪水拿,不再是现在这样只管食宿,没有报酬了。

    同时还开通了军士的报名,流放者原本都有些害怕,觉得翡翠领的征兵和其他领地一样是强制的,尤其是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军士严格的要求又让人迷糊了,这不是把人都阻挡在外了吗?像这样严苛的筛选条件,有几个人能通过?

    但是成为士兵的福利一通报出来,说实话,大多数人都心动了。

    人天然就怕死,死亡在这个时候却是很容易的事,有多少人倒在流放的路上,哪个流放者没有迈过路面上的尸体?生育会死,着凉会死,饥饿会死,受伤感染会死,吃了腐坏的食物也会死。

    很少有人觉得自己的性命是宝贵的,为了微薄的报酬,平民就愿意去做损耗自己生命力的工作。从没有听说哪个矿山招不到工人,累死过力夫的码头,第二天还是人流如织。

    那么,成为一个军士又有什么可怕的?

    活着的时候能拿到比普通人高出几倍的薪水,阵亡了家里还有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拿,如果幸运的活到了退役,那么退役金可以完全覆盖这个老兵的养老支出。不管活到六十岁还是七十岁,都不会成为子女的负担。

    这些一笔一笔按时发放的退役金会不断提醒他们,他们曾经有多么的荣耀和忠勇,以及,翡翠领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劳。

    但泰伦斯想做士兵,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如果有一天,有一场战争是因为我们这样的‘异类’而起,我不希望躲在领主的庇护之下,她已经为我们做的足够多了。”

    在通过初步的筛选过后,泰伦斯如愿地成为了一名预备军士,只要各项考试通过,就能转成正式兵。

    他也远远的看到了威尔和门德鲁,认出来有个新来的矮人,但他这会儿有事要做,于是叫来了正好有空的瓦力,让他去见一见自己的同族。

    三个矮人会面以后,面面相觑,一时都怔住了。

    没想到以胡子茂密闻名的矮人,现在三个人加在一起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大胡子,在齐齐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以后,他们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

    这附近没有什么商铺,唯一一个提供桌椅的地方是食堂。

    作为其中最富有的那一个,威尔主动请客,要了一盘烟熏小鱼干和三杯麦芽酒。

    酒!瓦力的眼睛都亮了。

    麦芽酒一端上来,他就迫不及待的将嘴巴凑到酒杯旁边,美美地啜饮一口。

    他这些日子缺少了美酒的滋润,整个人都枯槁了,所以说,手里没有铜子是万万不行的,还是得赶紧通过识字班考试才行。

    门德鲁则有些惊奇的看着这杯不似他印象中的麦芽酒,它并不浑浊,反而十分清透,有淡淡的酒香,而不像其他酒那样带着酸味。

    麦芽酒一向只有平民和贵族的仆人才喝,味道一般,看起来也很糟糕,往往是浑浊、浓稠且充满杂质的。门德鲁没有挑挑拣拣的习惯,什么酒都喝,因为他比平民还穷。

    “嗯!好酒!”酒一入口,门德鲁就发出了比瓦力还大的赞叹声,这酒无疑是非常纯净的,入口有麦芽酒特有的苦味,但更柔和,苦后回甘,更能感受到麦芽的甜,还带有一点微焦的面包的香味。“虽然和烈酒没得比,但这绝对是我喝过最棒的麦芽酒!是哪位酿酒大师酿出来的?”

    威尔说:“是我们领主。”

    门德鲁很激动:“她又会酿酒,又懂工匠,她就应该是我们矮人的朋友!威尔,你和我说实话,这位领主,是不是有矮人血统,否则怎么会如此称我们的心。”

    门德鲁早就有这样的怀疑,别的领地都驱逐他们这样的异族,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只有翡翠领不但不嫌弃,反而欢迎他们的到来?

    威尔尴尬的说:“这倒不会,她比普通女人还要高呢。而且领主大人虽然能酿好酒,却不喜欢人喝酒。”

    以前,不管是流放者营地这边,还是安珀自己的工坊,食堂里都是不供应任何酒水的。但是有些人有饮酒的习惯,工坊附近又有那么多卯足了劲儿想从工人兜里赚到钱的商贩,于是各种酒理所当然的出现了他们的摊位上。

    在有人因为喝醉了酒误事以后,工坊就禁止上工期间饮酒,尤其是醉酒,严重了是要记过的。

    但这也阻挡不了工人们晚上下班后或是休息日买酒来喝。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因为密封条件不好,酒储存一年后就会变质,放久了的葡萄酒就是这个时候的醋。

    但黑心商贩可不介意贩卖陈酒,有好几个工人喝了变质的酒以后上吐下泻,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爬起来,而他们下次居然还敢买这个商贩的酒。

    安珀在知道这件事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知道完全禁酒是不可能的,但也没想过有人会这样执着,可能对他们来说,在下班后喝上一杯度数不高的麦芽酒,就是这一天最大的娱乐了。

    酒这种东西,难道她就不会酿吗?在不允许工坊周边的小贩贩卖酒类以后,工坊的食堂上新了优质麦芽酒,未成年人禁止购买,成年人每日限购一杯。

    这些风味更佳的麦芽酒很快打败了商贩们的劣质酒,哪怕他们将酒夹带在其他货物里躲过检查,也再也卖不出去了。

    三个矮人就这样品着度数很低的麦芽酒,交换着自己的经历。

    瓦力说到高兴时,激动的掏出自己的身份牌,这代表着他已经彻底被翡翠领接纳,是这里有身份的居民,而不是逃难来的流放者。

    他还说起自己领取身份牌那天的趣事。

    进行身份登记和军士报名几乎是同时开启的,身份牌上显示的只是最主要的信息,实际在书记官那里登记时,还要另外记下家庭、全名、体貌特征等详细信息。

    泰伦斯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家庭的人更容易通过军士报名,而像他这样的单身汉,难度就要高一些。

    找个老婆是来不及了,添几个家人还是可以的。

    “你们三个,”年轻的书记官目光依次从将近两米高的兽人,只有他一半高的矮人和苍老佝偻的老妇人身上掠过,“……是一家人?”

    “没错。”泰伦斯佯装镇定。

    “一家人也会有高个和矮个嘛。”瓦力嘀嘀咕咕。

    “我们这样不合规定吗?”老妇人眼睛盯着地面,十分不好意思。

    书记官只好说:“稍等,我得问一问。”

    好在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为安珀说“重组家庭也是家庭。”

    反正登记这个家庭的意义就是让家庭成员互相监督,免得一个人做坏事连累全家。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也没有那么重要,谁能说这样愿意把个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不比家人亲密。

    说到这,瓦力还热情地建议门德鲁和威尔:“你们俩也可以组成一个家庭啊!”

    两个人一听这话,齐齐的打了个冷战。门德鲁赶紧说:“我可是有妻子的,她只是没跟我一起过来而已。”

    威尔也说:“我又不参军。”他看了眼门德鲁,“这么说你是打算搬来翡翠领了?”

    否则他刚才不会说自己的妻子没有来,而是会说他只是来翡翠领看望威尔的。

    门德鲁:“如果领主需要铁匠的话。”虽然他连领主的面都没见到,但世上还有一个比翡翠领更适合他的去处吗?

    威尔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笑容,大力的拍打门德鲁的肩膀:“欢迎来到翡翠领。”

    瓦力也高举酒杯:“为你作出的正确选择,干杯!”

    第42章 两村械斗

    安珀打算组建一支常备军,一开始的目标是招募两百个预备军士,经过训练、筛选和考核,能剩下百分之八十左右是最好的。

    最后预备军士只招到了一百六十四个,能给安珀留下一百个就不错了。

    最初,是大家恐惧成为士兵,不愿意报名。等了解了翡翠领的军士制度,心动的人倒是不少,真正符合条件的却不多。

    就算是做预备军士,身体素质也得有个最低要求。格斗技巧、肌肉量和其他指标可以在训练中进步,但开局瘦的只有一副骨头架子肯定是不行的,偏偏这样的人,又占了来报名的人的多数。

    经过统计,这一百多个预备军士中,流放者的比例竟然是最高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在翡翠领没有根基,起步艰难,自然会向往高薪的军士职业,而他们被安珀收留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都做体力活,而且吃的很饱,说起平均身体素质,比平民还好上一大截。

    也有少量预备军士来自周边的乡村,或是翡翠城内家境不好的市民家庭。他们是听了安珀的招募宣传,一咬牙才下定决心来拼个前程的。

    军队人数少不要紧,尤其安珀设立的是常备军,人数一下子太多,开销会大得让迈尔斯抓狂。先把制度建立起来,再慢慢扩充才更现实。

    安珀想走的是精兵路线,翡翠领的总人口也就两万出头,想拉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那在战场上就会出现一支瘦骨嶙峋、没武器、没铠甲、没坐骑、也没训练过的农兵,颤颤巍巍的拿着木棍和农具走在最前方,占了这支军队人数的一大部分。

    他们背后是稀稀拉拉的弓箭手和盾牌兵,只有农用马骑的贫穷骑士和轻骑兵,鲜少会出现几个骑着战马的重骑兵——不仅是人形杀器,还是人形吞金兽,每次冲锋时响起的不是马蹄声,是金币消失的声音。

    以少胜多并不少见,因为前头那些农兵战斗力几乎为零,他们主要是起到一个后勤和充数的作用。

    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简直是儿戏,假如安珀现在和一个与翡翠领体量相当的领地发生战争,说好听点叫领地冲突,不好听就叫两村械斗。

    而且安珀想要的军队,不是素质参差不齐的民兵,更不能是道德败坏的败类。

    一个合格的士兵要做到哪些?识字是不用说的,除此之外,还要身体健壮、服从命令、性格稳重,最好还具备一定的组织和管理才能。

    现在这些预备军士能达到其中一点的都没有几个。所以安珀给他们从早到晚排满了课程,早上出操,上午上识字班,下午训练,中间还交错着各种演练和讲座。

    等他们胡萝卜吃的足够多了,晚上能看清东西,还要时不时进行夜训。

    至于如何培养士兵们的组织和管理能力,安珀也有方法。

    倒不必故意去创造什么机会,领地里有的是需要管理的人。

    安珀有一个习惯,在她手下做事的人,基本都是上过课,完成过识字班考试的。再不济,也得像最初的流放者们那样,来不及识字,但接受过一些简单的军训。

    因为没受过任何教育和训练的人,是极难管理的。先后有好几波被阿洛涅王国放逐的流民来到翡翠领,就以安珀当时接收泰伦斯这批流放者为例,这批流放者一共才一百多人,安珀出动了多少人去安顿和转移他们呢?

    将近四十人。

    而且并没有出现有人没事可做的情况,所有人都在忙,如果他们是一台机器,那么几乎可以说是满负荷运转了。

    因为他们要管理的这些人十分松散,简直到了听不懂话的地步。下达一个简单的命令,流民们的第一反应是“是在和我说话吗?”第二个反应则是“我要听话吗?先看看别人怎么做。”他们交头接耳,他们面面相觑,他们犹犹豫豫,就是不按照指挥做事。

    于是就这样慢腾腾,毫无组织纪律的一群人,需要人扯着嗓子喊上三四遍,终于才挪动了两下。

    但是只要上过识字班或者接受过简单的训练,有了服从权威的惯性,能理解下达的指令,这样的人就好用多了。

    让所有人先识字再做工,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下的设想,或者说更长远的目标。实际上,识字班教出来的学生数量跟不上翡翠领高速发展的工业产生的工人需求。

    新建的砖厂、水泥厂和为水泥厂提供原料的石灰石矿和粘土矿上的人就没有接受过教育。

    让他们上识字班也不太现实,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来打零工的自由农,趁着秋收结束后的空闲时间来赚一笔工钱。

    等明年春天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他们就要回去种地了。

    安珀不知道要过多久他们才会意识到打工比种地赚钱,从而愿意留下来,实现就业人口从第一产业向第二产业的流动。

    但是她很清楚,强行让他们上识字班是不行的,除非给他们发钱,因为这些自由农是带着很明确的赚钱目的来的。

    于是安珀把预备军士分成几个小组,让他们也兼任教官,轮流去几个地方训练工人,至少能让这些自由农根据命令有序排好队、懂得通过报数的方式弄清楚人数,以及听到命令立刻执行,而不是站在原地徘徊不定,好让那里已经焦头烂额的管事减轻些负担。

    这些军士从水泥厂回来,都很是兴奋。

    在工人面前他们要维持作为教官的威严,对着自己人就没有这个必要了,说到激动的地方,还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种叫水泥的东西,凝固了以后竟然比石头还硬!”

    “我见到他们用水泥造房子了,一座水泥城堡用不了几天就造起来了,每天去看都不一样高。”

    有知情人就说了:“那不叫水泥城堡,那是员工宿舍。可以建好多层,还比木头房子坚固暖和,下雨了不会泡烂,也不会在角落里长出蘑菇来,以后每个工厂里都要修这种宿舍。”

    “说不定我们也有机会住进去。”有个年纪小小的军士期待的说。“我还不知道住在好几层高的房间里是什么感觉呢,那不就和住城堡的贵族老爷一样了吗?”

    大家纷纷调侃起这个年轻军士,心里却有一种自豪油然而生,有些破落的贵族,过得还未必有他们现在好!

    ————

    贵族老爷确实过得不怎么样,反正安珀是这么想的。她现在住的石头搭的城堡就没有水泥砖房舒服。

    又不能把城堡推了盖水泥房,就这么将就着吧。

    坐在书桌前,安珀面前摊开了一张翡翠领的最新地图,上面醒目的画着各个农庄和工厂的位置,在造纸厂附近的空白处,有一个大大的红圈,这是初步规划的钢铁厂的位置。

    但是,安珀对此并不满意。

    钢铁厂的选址,在人文地理中,有两个选择。一是资源丰富区,要么靠近铁矿,要么靠近煤矿,都靠近是最好的。由于铁矿石比煤炭运输困难,钢铁厂一般都是在铁矿附近。

    二是交通便利的地方,比如港口。原材料什么都没有不要紧,走海运送过来。

    翡翠领这个还没建成的钢铁厂选址,简直是三不沾。

    首先,翡翠领没有港口,其次,翡翠领没有铁矿,最后,好不容易有个小煤矿,煤矿还离隔壁领主的城堡更近。

    就钢铁厂的选址,安珀不知道和参谋们讨论了多少次。大部分人反对把钢铁厂放在煤矿附近,因为担心与菲拉赫伯爵发生冲突,钢铁厂靠近前线很容易沦陷。

    如果钢铁厂真的能达到安珀所说的产能,那它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而菲拉赫伯爵会不会一直与翡翠领保持友善,光是看他现在已经在张罗着卖纸,并且试图通过压价的方式抢占市场就知道了。而且同是伯爵领,菲拉赫伯爵的领地面积和领民数量都几倍于翡翠领,而且更富庶,那里毕竟有着一个小港口,带动了经济的发展。

    最后勉强把钢铁厂放在了已经初步成熟的工业区下游。

    定好以后,安珀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她都有钢铁厂了,为什么还要担心在两村械斗中战败,就算是拿着农具上战场,她这边也是铁农具。

    她要给钢铁厂换个地方,这么想着,她立刻要找人讨论一下。

    她召集了负责管钱的迈尔斯,路桥设计师怀亚特,以及水泥厂的负责人道尔蒂,开个小会。

    护卫长琳达不在城堡,她去给预备军士当教官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让我们的钢铁厂靠近原料产地。”她在煤矿周围画了一个大圈。“至少要在这个范围内,可以减少我们的运输成本。”

    道尔蒂是从女骑士护卫队升上去的,身上还带着经过军事训练的那种血气:“钢铁厂建在哪,我们水泥厂就能把路铺到哪。菲拉赫伯爵要想打钢铁厂的主意,就叫他有来无回。”

    安珀:“所以我准备把军营也建在钢铁厂附近。”她也不会一直只有这么一百多个个士兵。

    除了减少运输成本这个考虑,钢铁厂也是一个肥美的饵料,要是能让菲拉赫伯爵上钩,她就能反过来去拿菲拉赫伯爵的铁矿,从别处买铁矿石运过来有多么贵,安珀是领会到了。

    自己还是太谨慎了,安珀有时候忍不住这样想。要知道就算同属于一个君王的附庸,领主们的关系也不一定和睦,打起来并不需要多么正当的理由,君王也很少插手这种战争,只要战胜者依旧承认他的统治,缴纳赋税,君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安珀顾虑的有两件事,一是翡翠领还没有向外扩张的实力,也没有这个需要,她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线,现在连领地内都还没有达到完全控制,工业体系也没建立起来,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占新的地盘。

    二是一旦发动战争,曦光教会和皇帝路德维希二世会不会趁机找她的麻烦,就算和迟早有这么一仗要打,安珀也希望在战争前期自己能站在公义的一方,好多苟一点时间。

    今天这个会议与其是讨论,不如说是安珀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通知为钢铁厂的筹建提供支持的各方而已。

    路桥设计师怀亚特是失业后被安珀通过领主面板挖掘返聘的,他自认为没有迈尔斯和道尔蒂与领主的关系亲密,所以并没有过多发言,只是保守的表示会用自己的本事合理地规划钢铁厂的具体地址和周边道路,得到了安珀“尽快把设计方案交给我”的答复。

    最后是一直没开口的管家迈尔斯发问了:“钢铁厂前期赚钱吗?”

    安珀:“……完全不赚。”

    任何一个钢铁厂前期都是个烧钱机器,区别只有烧的是金币还是银币。

    安珀清楚的看见迈尔斯下意识地想去抓头发,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了。

    第43章 角色扮演

    安珀感觉到,迈尔斯可能对钢铁厂的筹建有异议,只是没在会议上表示出来,于是泡了一壶茶,去迈尔斯的房间找他详谈。

    起先,迈尔斯以为敲门的是仆人,径直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安珀就看到了一个头发抓的像鸡窝一样的颓废管家,于是默默的后退一步,让迈尔斯把门关上。

    “抱歉,安珀小姐。”

    迈尔斯手忙脚乱的关上门。

    没过几分钟,等门再打开时,出现在安珀面前的又是那个一丝不苟,十分冷静的迈尔斯了。

    “迈尔斯,你一定是又在看账本了。”安珀知道迈尔斯烦心的时候会抓头发,前提是周围无人。她还一直在思考这样导致的脱发算不算工伤。

    迈尔斯嘴硬道:“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安珀伸手点了点桌子上摊开的账本。

    迈尔斯只好说:“好吧,的确看了一会账本。”

    安珀坐下来,也翻开一本账本看起来。翡翠领现在记账用的是复式记账法,当初在城堡仆人的识字班中选出了一批算术成绩优秀的,教授他们新的记账方法,如今他们已经是各个工厂的会计了。

    她手里这本是水泥厂的账册,对比上个月,水泥厂本月的产量大幅提高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安珀小姐,您发现了吗?水泥厂本月的产量增加了。”

    “是的。”安珀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是因为降雨增加,用水力驱动的碾磨机工作效率上升了。”

    安珀建造的水泥厂,用的还不是现代水泥的材料配比。现代意义上的水泥生料是用石灰石、黏土和铁矿石粉磨而成,然后在一千四百五十度的高温下煅烧成水泥熟料,再加入石膏和活性混合材料粉磨成水泥。然而,研磨铁矿石的难度太大了,就算能实现,也会因此严重拖累水泥的产量。

    但水泥刚问世时,本来就是没加铁矿石粉的版本,只需要石灰石、黏土和石膏,而且煅烧的温度达到七百度左右即可。这样造出来的水泥标号不够,但是比普通水泥还耐腐蚀,用来建造堆肥窖、水渠、牲畜棚、青储饲料池十分对口,做三层及以下红砖房的黏合剂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加点骨料还能当混凝土用。

    碾磨石灰石用的是工匠们捣鼓出来的碾磨机,主要用水力和畜力驱动,为了防止工人大量患上尘肺病,尽量减少人的劳力在整个研磨中发挥作用,磨好的粉末用齿轮和皮带传送到一个以簸谷机为灵感来源的大型装置中,风力将粗细粉末分开,细粉被收集起来,粗粉再重新送回碾磨机里。

    也就是说,水泥厂的产量,很大程度上是由带动研磨机的水力和畜力决定的。

    翡翠领一年四季的降水十分平均,唯独深秋到冬天这段时间降水稍多一些,这就是水泥厂本月产量增加的原因。

    迈尔斯继续说,“您也看到水泥厂的账本了,上面全是支出,没有盈利。”

    水泥厂制作出来的水泥自己人用还不够,当然不可能对外销售,也就不会有盈利。

    安珀好像明白迈尔斯的意思了,水泥厂产量越高,意味着这个月亏的钱就越多。

    迈尔斯一股脑的把问题倒出来:“雨水增加,水泥厂的产量倒是上来了,盐场的产量却减少了,一方面是适合晒盐的晴天少了,一方面是进入秋天,光照时间变短,而且会越来越短。造纸厂的成本也在上升,烘干纸所需的燃料几乎翻倍了。工匠坊要了上个月三倍的经费,用来研究将甜菜提炼成砂糖的机械,这事要紧的多,因为采摘的甜菜到不了春天就会腐烂……”

    “在这个时候建造钢铁厂,我怕会出现资金链断裂的风险。”

    说来说去,其实可以用两个字总结,没钱。

    “这样吧,”安珀回想了一下领地赚钱的几个方向,“如果杰弗里他们近期回不来翡翠领,钢铁厂的建设就推迟到下个月。如果他们能如期返回,那么这些都好说。”

    ————

    在众多商队往返于翡翠领和富饶的南方领地时,安珀也派出了一支特殊的商队。

    这是一支形式特殊的商队,仅凭外表是完全看不出来他们的身份的。

    他们带着很少的货物,不是装载在笨重的驼马上,而是固定在速度更快的代步马背上。商队的成员也全部是有着丰富马上经验的骑兵,这种组合给了这支队伍极高的机动性。

    他们带着安珀从商人那里购来的地图,上面标注着适合行商的领地——富饶的、短期内没有战乱、领主性格平和喜好奢侈的那些领地,轻装上阵。

    路过的匪徒很少盯上他们,因为这几乎不会被人认为是一支商队,携带的货物太少了,骑兵们的打扮也很朴素,劫掠他们没有意义,抢不到多少好东西,还有追不上和打不过的风险。

    等这支队伍到了准备做生意的领地,就立刻换上防御性不够好但极为修身的甲胄,穿着统一的皮靴,佩戴宝剑,显露出他们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摇身一变,俨然是一个极有气势、属于一个豪奢贵族的护卫队。

    其中打扮最招摇的是杰弗里,他披一件华贵的金线缎斗篷,用一个镶嵌宝石的饰针别在胸前,链扣上刻着繁复的家徽。

    再看一看他的长相,前额白的像象牙,几缕金色的发梢搭在额前,一双闪闪发光的明净的蓝眼睛,一看就有着贵族血统的笔挺鼻子,身材修长,五官匀称,无疑是一位美男子。

    这样的好相貌,难怪会被他的骑士父亲许配给五十五岁的贵族遗孀。

    杰弗里不是这支商队的领队,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

    从进入这个领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骑士次子,而是法斯克伯爵的儿子,杰弗里子爵。

    这支拥护着子爵的护卫队一进入领地,就直奔当地的教会求助。

    杰弗里子爵此次出行是为了给他的未婚妻,一位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带去礼物的。然而他们这一路为了躲开几个正在发生战争的区域,不小心绕了远路,花光了盘缠。因此子爵希望能与当地的贵族联络,出售随身携带的珍贵宝物,换取一些钱币,使他不至于颠沛流离。

    身为贵族的体面还是有的,杰弗里子爵虽然短暂地落入了窘境,但绝不是吝啬的穷鬼,主教还没答应帮忙,子爵就捐赠了一个精美的錾胎珐琅圣物箱,表达叨扰主教的歉意。

    主教抚摸着圣物箱上的珐琅圣徒像,笑容又真挚了几分,当即表示愿意为他引见领主。

    这个子爵一定是来自富裕的南方,不知道法斯克伯爵家到底在哪的主教猜测到,帝国的贵族太多了,尤其是刚刚加冕的路德维希二世又封了一批新贵族,教会也记不住每一个贵族的名号。

    但他却对杰弗里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普通人有几个胆子敢冒充贵族,更何况他们看起来完全就是贵族出行的排场,出手又如此阔绰,浑身上下都透着高贵的气质。

    杰弗里如愿见到了这个领地的贵族们,但对他的宝物更感兴趣的却是那些贵族夫人。

    因为杰弗里拿出来交换钱财的宝物,本就是他准备送给未婚妻的礼物,自然更受贵族夫人们喜爱。

    一位丰腴的贵妇探出白皙的手腕,拿起了一个镀金银掐丝珐琅盒,手中略沉的触感让她微微吃惊,她是看中了这个首饰盒的做工,没想到里面还有东西,装在如此精美的妆奁中的,又该是怎样夺目的珠宝?

    盒子一打开,一排大小一致,莹润无瑕的贝壳形宝盒出现在贵族夫人们面前。

    为贵族夫人们解释盒中内容的正是英俊的杰弗里子爵本人,因为这些东西,就是他为了博未婚妻一笑,带着工匠们研制出来的。

    这一盒中的三个贝壳宝盒,第一个装有半透明的白色膏体,杰弗里示意各位夫人取一些涂抹到手背上,她们上手一试,眼睛都不由的发亮了。

    这半透明的膏体极为滋润,抹到手背上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愈加弹滑细腻的肌肤,还有淡淡的牛奶和花香气息弥散在空中。

    这些夫人立刻想到,天气干燥时,若是用上这么一小罐细膏,不仅身带芳香,而且肤如凝脂,比用牛奶沐浴的效果还好!

    她们立刻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第二个贝壳盒,这三个贝壳盒子用不同的颜色区分,里面装的应该也不是一种东西吧!

    杰弗里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的膏体颜色果然不同,偏向奶黄色,而且并不透明。

    几位贵族夫人都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涂抹到另一只手背上。

    这一盒膏体也有滋润效果,但不如上一盒突出,但另一个效果却同样吸引了贵族夫人们的注意,因为用这种膏体涂抹过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白皙自然的颜色,其中一人更是轻咦一声,惹得大家的视线都朝她看过来。

    这位贵妇举起自己的一只手背,向大家展示:“我这里有一个小痣,抹完之后竟然淡了许多,被掩盖在这层膏体下面了。”

    众人立刻想到,这还只是涂在手上,要是涂在脸上,那些雀斑和晒斑,不也都这样消失不见了吗?

    这下大家更加期待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第三个盒子。

    杰弗里完全不卖关子:“其他两种是滋润皮肤的脂膏,剩下的这个是滋润嘴唇的蜂蜡。”

    要只是蜂蜡,就显得和前两种有着惊人效果的脂膏不相衬了,不该被放进同一个盒子里。

    夫人们将信将疑的打开,发现里面是极为夺目灿烂的红色膏体。

    她们立刻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不就是让嘴唇鲜艳的口红吗?

    红润的嘴唇能让人看上去优雅靓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就连那些要去见心上人的少女,手边没有任何饰品,都会用袖子摩擦嘴唇,让唇部变得饱满红润。

    但是在这个时候,教会宣扬谦逊和节制,女性被要求保持朴素和贞洁,注重外貌和美丽则是一种虚荣和堕落的表现,尤其是能为女性增加气色和诱惑力的口红,被认为是一种邪恶的符号。

    这种约束对平民有用,对于贵族夫人影响却并不大。

    她们私底下照用不误,只有在那些有教职人员在场的正式场合,才偶尔收敛。

    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纷纷用调笑的眼神看着杰弗里,有的还向他抛了个媚眼。

    口红虽然是堕落的象征,但滋润嘴唇的蜂蜡就不一样了。

    蜂蜡是教会蜡烛的唯一原料,而且有着神圣的意义,因为只有工蜂会生产蜂蜡,而工蜂是从来不参与□□和繁殖的,完全是一种“圣洁”的代名词。

    至于被蜂蜡滋润后的嘴唇怎么发红了,哎呀,曦光之主在上,那可不是她们的本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杰弗里子爵称呼的来源,在中世纪一些国家,子爵并不是爵位,而是虚称,用来称呼伯爵或者侯爵的法定继承人。

    第44章 防伪标记

    在将杰弗里带来的各种脂膏抢购一空后,贵妇们又盯上了香水和精油。

    这种装在剔透水晶瓶里的液体,只要一小点儿就会散发出或甜美或清新的香气,擦在耳后或者手腕上,整个人都被温暖的香气包裹着,在这样肃穆的深秋,也仿佛回到了生机勃勃的盛夏,将一整个花园装点在身上。

    清新明亮的柑橘调,细腻馥郁的雏菊、薰衣草、紫罗兰花香,甜美柔和的香草调,贵妇们见一个爱一个,简直要为此疯狂了。

    杰弗里无奈的摊手:“夫人们,请给我留一些,否则我该怎样向未婚妻交代呢。”

    贵妇们笑着说:“杰弗里爵士,不要看轻自己,你本人就是你送未婚妻最好的礼物,任何一位女性都会因为你的来访从花园里一路奔跑着出来的。”

    这样说完,她们就继续为这些精致的化妆品的所有权争执,直到每一个香水瓶和脂膏盒都有了主人。

    即便如此,她们还不满足,杰弗里带来的东西虽然多,但这么多人一分,平均下来也没有多少。而用过他带来的这些新式化妆品,还叫他们怎么用回原来的松节油、碱液、有异味的油脂和金属粉末呢。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好东西就算了,一旦用过了,就再也忍受不了更差的那些。

    于是她们闹起来:“杰弗里爵士,你这么一走,全伦斯特的女人都形容枯槁,只有你的未婚妻容光焕发了。”

    于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女性乞求的杰弗里子爵手足无措的后退一步,露出为难的表情,但他的绅士风度又让他为此妥协:“好吧!好吧!等我回到法斯克,就让我们那里的商队绕一点远路,为诸位送些新货来。”

    “只有最后一点了,冬天可没有足够的花朵来装进这个小瓶子里。”

    贵妇们满意了,她们结伴离开,路上撞见来访的男客。

    客人们大声赞美道:“女士们,这里可真是百花盛放!谁能想到已经快入冬了!”

    这一语双关的俏皮话让贵妇们更加昂首挺胸,自信的翩翩走过,留下一阵幽幽的香风。

    而杰弗里则带着交易来的满箱金银珠宝从容离开,一走出这个领地的范围,这支队伍就换上灰扑扑的甲胄,取出了相同的几箱“杰弗里爵士给未婚妻的礼物”,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等所有的货物都卖出去,这支特殊的商队返回翡翠领时,带回了几乎相当于货物两倍重的黄金。

    更重要的是,他们成功探索出了一条新的奢侈品商路,下次就可以派普通商队前去交易了。

    ————

    在安珀收到骑士商队带回来的好几大箱黄金时,菲拉赫伯爵阴沉地看着造纸厂本月的盈利。

    “这就是你说的‘世上最赚钱的买卖’?”

    他拿出大块土地兴建造纸厂,又招募工人,收购大批的亚麻作为原料,前期投入如此多的资源,终于看到纸张成功制出,结果盈利竟然只有这么一点?

    埃诺男爵背后沁出冷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用的同一个秘方,怎么翡翠领的造纸厂就如此赚钱,能给工人开高昂的薪水,还能让商队络绎不绝的向翡翠领运来各种货物,金币轻松的就像河水一样流进来,而他负责的造纸厂样样都模仿翡翠领,最后的盈利却不尽如人意?

    埃诺男爵第一个反应就是,炼金术士丹索锡一定是对他撒了谎,他肯定有更好的造纸秘方,献给了翡翠领的安珀,而对自己有所保留。

    他到处找炼金术士丹索锡的踪迹,誓要将他揪出来,拷问出最好的秘方。但这个术士就像是狡猾的地鼠,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行踪。现在想再去安珀的造纸厂偷盗可没有上次这么容易了,造纸厂周围兴建了一大圈建筑,管理比原来更严格,整片区域都禁止外人进入。

    埃诺男爵还想过派遣间谍进入翡翠领的造纸厂工作,等学到了那边的手艺再回来。这个计划也很快夭折了,安珀的造纸厂只接受农奴家的孩子做工人,这些农奴在地位上算是安珀的半个奴仆,世世代代都住在她的农庄上,同时还受过安珀的种种恩惠,无比忠心。

    就算有那么一两个贪财短视的,在农庄前些日子完成人口清查以后,埃诺男爵的人也混不进去了。

    面对菲拉赫伯爵的斥责,埃诺男爵只得赌咒发誓,一定会想办法减少造纸厂的成本,增加产量,尽早将造纸厂的投资收回来。

    说完这些,他又隐晦的表示,也希望伯爵和商人们打好关系,将他这些工人们加班加点造出来的纸张全数收购,免得货品积压。

    菲拉赫伯爵不说话了。

    按理说他的领地有港口,与商人的交往密切,关系应该更好才对。但因为他的商税更高,商人们反而更愿意和安珀打交道。菲拉赫伯爵坚信这一点,而不愿意承认是安珀更有信用、更能拿出让商人狂喜的货品、对商人的态度更平等等等。

    他低头看了看账本上的数字,又觉得造纸厂的盈利没那么难看了。

    其实埃诺男爵主管的造纸厂的利润率,还是远超传统的几个商品制造行业的。

    只不过造纸厂前期投入不小,到现在还没收回本钱而已。加上菲拉赫伯爵听信了埃诺男爵的吹捧,真的以为造纸就是没有成本的铸币——铸币还要贵金属,造纸只要野草一样的亚麻,期望太高,现在才会失望。

    他板着脸说:“你只需做好你的本分,自然会有商船从海上来,把新纸全部贩到南方去。”

    埃诺男爵一回到造纸厂,就叫人拿来翡翠领的新纸,和自己制造出来的那些进行对比。

    被叫来为他讲解的管事瑟瑟发抖:“这是翡翠领的劣纸和我们的劣纸。”

    这话一说,埃诺男爵就不高兴了。因为纸张的标准是翡翠领定的,商人们都认这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造纸厂造的全是劣纸——多让人恼火!

    管事赶紧找补:“我们的劣纸比翡翠领的劣纸质量更好,厚度和颜色更均匀。”

    那又怎么样?埃诺男爵想,还是够不上中等纸,只能算是劣纸中的优等品。但商人们更愿意买安珀的劣纸,单价比菲拉赫的造纸厂价格低,而且买的越多单价越低。

    埃诺男爵忍不住怒气冲冲的想着:把劣纸的价格压的这么低,安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不是少赚了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银币,反而没有任何好处吗?

    他是坚决不相信那些从商人嘴里听到的消息,即安珀说劣纸的价格越低,就有越多的底层人有机会识字。所以凡是她这里售出的劣纸,商人们零售的价格不得超过某一个限度,否则被查实后就取消后续的合作。

    埃诺男爵将这种行为理解为,安珀试图通过大量倾销劣纸和压价的招数,挤垮他们的造纸厂!

    如此恶毒的居心!埃诺男爵气不打一处来,他看向窗外平复了一会心情,视线才转移到翡翠领的中等纸和上等纸上。

    自己造出的那些比翡翠领的劣纸更平整匀称的纸张,在中等纸和上等纸面前又不够看了。

    而他也不是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草包,只打量了几眼就发现翡翠领的上等纸似乎比以往更优质了。

    “去拿翡翠领以前的上等纸来。”

    两摞纸放在一起对比,这种差距就更明显。

    最新的上等纸非常白,光滑平整是不必说的,手感摸上去更好,显得柔韧而有弹性。拿起笔试写几个字,书写十分流畅,没有任何卡住笔尖的情况出现,墨水迅速渗入纸中,既不会粘到袖口和手掌,又不外洇。

    埃诺男爵拿起一张纸举在光照下,想看它内部的纹理是否均匀,这一看不要紧,竟然叫他在纸张中心看到了一个月桂冠的轮廓!

    “这是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赶紧把纸丢开,以为中了什么妖术。因为安珀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会用邪恶术法的女巫。

    管事满头冷汗的解释道:“这是翡翠领的‘防伪标记’,只有产自他们那里的上等纸才有这种标识。书写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对着光照……”

    埃诺男爵的脸色已经阴沉到管事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告诉工匠们,这个月必须做出和翡翠领中等纸一个品质的新纸,否则就别想拿到薪水了!”

    ————

    翡翠领造纸厂本月表彰了两位工人,授予他们代表荣誉的月桂勋章,并发下了一大笔奖金。

    其中一位,是刚进入造纸厂不久的新人卡勒布,他在农庄里的识字班成绩优秀,得以进入造纸厂工作。

    进厂不久,卡勒布就被分配去做浸纸匠,这工作十分适合他。

    发酵后又磨细的纸浆想要变成湿纸,需要用到一种定型工具——网模,也可以叫纸帘,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木质框架,底部覆盖着密集的黄铜丝。

    浸纸匠会把网模浸在纸浆中,轻摇网模,有时是从左到右,有时又是从右到左,间或进行向前送和向后拉的动作,在这样一套复杂却又仅仅花费了四五秒钟时间的动作后,纸浆中的纤维留在铜网上,而水则从缝隙中流走,一张纸就留在了网模上。

    网模的大小就是纸张的大小,这并不意味着网模很小,相反,它相当大,在市面上买到的纸是经过裁切的,原本是这样大的一整张。

    这样又需要力气又需要技巧的工作,只有少数人能做。灵巧的女人少有足够大的力气,强壮的男人又往往笨重,卡勒布是很幸运的,他在流转到各个工序试工的时候被发现了这方面的天赋,得以被薪水最高的浸纸部门接纳。

    卡勒布在工作时,还发现了造纸厂许多与其他工坊不同之处。

    家庭作坊的工匠师傅收学徒时,态度往往是倨傲而蛮横的。主观上,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手艺交给学徒,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件事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客观上,他又需要学徒帮忙打下手,做杂事。

    这也导致了做学徒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要看师傅的眼色,受压榨,想尽办法讨好师傅,才能学来赚钱立身的本事,师傅也会尽量拖延把本事交给学徒的时间,好让他更久的为自己服务。

    等学徒成了新的师傅,这样的传统又会被延续下去,否则凭什么他在自己的师傅那里受了许多苦,新人却不用?

    所以如果一个工匠有适龄的女儿,学徒向他拜师的积极性就会高上不少,对待自己的女婿,总该宽容一点吧!

    但卡勒布在造纸厂的经历完全不同,他也有浸纸匠师傅,师傅却不要求他的态度恭敬谦卑,只要他态度端正,认真学习。用对方的话来说就是:你要是学会了,将来就是我的同事,大家是相同的职级,没必要低眉顺眼。要是学不会,你就该被调去学别的工序了,从此更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浸纸匠师傅教授起手艺也毫无保留,因为这手艺并不是他独有的,是领主以及厂长安娜女士带着第一代工匠们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比起一直不出师,造纸厂的师傅们更希望学徒快点转正,这样他们就能得到一笔奖金。

    在这样的倾囊教授下,卡勒布的学徒期非常短,还因此获得了表扬,这可真是稀奇!要知道正式工的薪水比学徒高很多,但所有管事竟然都如此为一个正式工的诞生高兴。

    这样的经历让卡勒布觉得既新奇又兴奋,回到农庄的家时,他恨不得向整个农庄的农奴们宣扬在工厂工作的好处。

    还有一件超出卡勒布认知的事。

    任何一个工匠师傅都会在他的学徒面前表现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以保持他的权威。在领主的造纸厂,却有一个技术进步悬赏板。

    上面列着造纸工序中大大小小的改进需求,比如如何让纸张更白、烘干更快、发酵液加入什么原料能让亚麻沤发的更柔软、什么样的明胶配比会使纸张的质量更好,林林总总,囊括到造纸的每一道工序。

    只要是对此有想法的人,都可以打报告向管事提出自己的想法,一旦被采纳,就能被工厂表彰。不仅有一大笔奖金拿,未来在晋升时,也会优先考虑这些做出过贡献的人。

    这样的诱惑是很大的,悬赏板前总是有不少驻足停留的工人。

    卡勒布也不例外,他注意到浸纸匠目前面对的问题是网模的改良。

    纸浆在金属网帘上形成了纸张的雏形,纸张也因此留下了金属网帘的印记,即与铜丝接触部分的纸张更薄,这种印记会在后续的压纸和打磨环节减轻痕迹,但不会彻底消失。

    被提出的改进方向有两个:一是在保留网模金属材质的基础上,使这种痕迹越不明显越好。二是寻找一种更适合做网模的材料,植物也可以被考虑。因为这种网模最开始就是用竹子制成的,现在的金属才是不得已的替代。

    卡勒布一开始也是顺着这个想法思考的,但有一天,他看见同事肩膀上绣了一朵小小的苜蓿花,发现他的目光,对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她的肩头不小心被树枝勾出来一个洞,回到家以后,她的妈妈为她修补了这件衣服。

    卡勒布如梦初醒,一个新的想法诞生了!

    与其让印痕变得不明显,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让它变得更明显呢!

    第45章 水泥砖房

    卡勒布的想法被认为是一个奇招,他没有解决纸张印记的问题,他解决了防伪问题!

    随着造纸的人越来越多,翡翠领的纸张虽然质量最好,但怎么辨认纸张是否真的来自于翡翠领却成了一些商人的难题。

    他们往往是从其他商队手中拿到新纸的“经销商”,从没去过翡翠领,有的还是第一次接触到纸张。

    有的黑心商队将其他人造出来的劣等纸张卖给这些处在零售终端的商人,谎称是翡翠领最高级的上等纸,骗取了高额的利润。

    这种行为不仅让商人和花费上等纸的价格却买到了劣纸的客人受到损失,也影响了翡翠领纸张的声誉。

    厂长安娜也因此召开过好几次会议,研究解决方法,收到的几个提议都大同小异,即在纸张上留下特有的标记,但安娜并不满意,纸张要的就是洁白无瑕的效果,如果做了标记证明是翡翠领出产,会不会引起客人的反感?

    因为上等纸的买家一般都是贵族和大修道院,比常人更加挑剔。

    就算买家不在乎,他们做出的标记一旦被人模仿了,那翡翠领的纸张信誉更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到时候遍地都是模仿翡翠领的劣纸,真正质量好的新纸反而会被淹没在假货里。

    卡勒布天马行空的想法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新的方向,难道就不会有一种标记既隐蔽又醒目,既达到防伪的目的又增加纸张的美感?

    答案来了,那就是用带花纹的网模过滤纸浆,把网模上的细铜丝编织成想要的图案的形状。

    经过反复的试验,有月桂冠暗纹的纸张成功制造出来了。

    这种纸在书写时不会感到异常,只有展开对着光亮处,才会看到纸上隐约的暗纹,那是比起周边更薄的纸张纤维透出的光。

    这种防伪标记一推出来,不仅商人们高兴,作为买家的贵族们也喜欢。

    不仅仅是这种纹饰显得十分高雅,更是因为它只用在上等纸上,清楚的区分了贵族用纸和平民用纸。

    能让贵族们心甘情愿买单的,就是一种能将他们和不属于他们这个阶级的人区分开来的“特殊”。

    和卡勒布的想法一起被采纳和使用的还有另一个造纸厂工人的发现。

    这个工人认识到,在寒冷的天气下晾干纸张会有一些新的变化,这些被冻过的纸张乍一看产生了一些褶皱,比平常的纸张更加透明,似乎是浸纸匠没有用上足够的纸浆,导致纸张偏薄。

    然而这样的纸彻底干燥以后,就显露出和湿润的时候完全不同的特征,更加平整洁白,原来的透明也转变成更加不透明。

    这两种改进思路叠加在一起,才有了现在升级换代、为造纸厂带来更多利润的上等纸。

    ————

    在最近热火朝天的、席卷整个领地的扩建计划中,对整个领地收入贡献最大的造纸厂,理直气壮的争取来了最多的水泥和砖块,建起了两幢气派的宿舍。

    宿舍不在厂区内,但直线距离并不远。步行不过五分钟就能到达。因为这一点,新宿舍还有了个额外的福利——可以带家人同住。

    这样的好事当然不是免费的,否则人人都要拖家带口的住进来了。

    两栋宿舍——一栋只允许女性入住,一个月的租金是一百二十铜币,另一栋条件更宽松些,不区分男女,租金是一百铜。

    前一栋宿舍多出来的那些房租,用来付雇佣专门的看守们查验进出人员性别的花费。

    住进来的女孩们也知道这一点,多出来的钱交的心服口服。

    新宿舍的落成很是满足了一些家庭的需要。有的工人夫妻都在工坊区工作,却因为宿舍严格的男女要求被迫分居。有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准备结婚,讨论到未来住房的问题都愣住了,根本不知道去哪住。有的高薪工人觉得自己完全承担一个家庭的开销,想把父母或儿女接到身边照顾,同样也不知道该将他们安置在哪里。

    混住宿舍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些问题。等新宿舍一建成,这些人就纷纷放弃了原本免费的厂内宿舍,宁愿花些钱住在新宿舍里。

    “搬家”的人多是几个工厂的老员工,正式工的身份是不必说的,往往还存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学徒是不要想着搬出来的,一个月的薪水差不多和房租是等同的。但对于正式工来说就轻松很多,房租往往只占他们月收入的五六分之一,却能得到一个更加宽敞和清静的空间,对这些渐渐愿意放开花钱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更别提他们住进来的是新落成的水泥房!

    “妈妈!你看这个窗子,好亮!”吉莉安将手慢慢伸向窗户中心,还以为那只是个窗框子,掌心却贴在了一面光洁平整的玻璃窗上。

    这是玻璃,不是他们在教堂看到的彩色玻璃,而是仿佛不存在的,让视野一览无余的透明玻璃!

    温妮靠近过来,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她不敢去摸,生怕把这玻璃损坏了,只是看了又看,喜欢的不得了。

    午后的阳光顺着透明的玻璃窗洒进室内,带给人身上洋洋的暖意,顺着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湛蓝高远的天空和街上来往的人群,这哪是农庄里那低矮的、窗户是支起来的木板的茅草屋能看到的视野?

    吉莉安的妹妹黛儿现在已经能说出清楚的字眼了,因为个子太矮什么也看不见,嚷着说:“我看,看看!”

    吉莉安将她托举起来,黛儿完全不明白玻璃是什么,指着窗户说:“是洞!”

    “不是洞,”吉莉安拉着她的手贴紧玻璃,黛儿被这凉凉的触感刺激得缩了缩手,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喜,“是魔法!”

    温妮顾不上陪女儿们玩闹,赶紧去整理她们带来的行李。先把女儿最宝贵的装着月桂勋章的木盒放到柜子最里面,又把发潮的被子和衣服展开晾晒。这么好的阳光,不晒被子可惜了。

    越是收拾行李,她就越是喜欢这四四方方的水泥砖房。

    有了透明的窗户,房间里一点都不昏暗,因此到处就看得清清楚楚,地面是洁净的,没有多少尘土,就算是有尘土也方便清扫,不像原来的破茅屋里夯实的泥地,总有一种土的气息。

    墙面抹得很平整硬实,比石头还坚硬,是不会往下掉腐烂的稻草碎屑和泥土的,也不会长草和霉菌。

    温妮整理着东西,发现鬓边出了汗,这屋子竟然这么暖和?

    她本以为是光照充足的原因,慢慢的察觉出来不对,这样的温暖,简直像在屋里点了火堆。

    她到处寻找着,想找出这个隐形的火堆。难不成真是什么魔法,不仅有透明的玻璃,还有透明的火堆?

    这个寻找的过程被大步走进来的哈塞娜打断了,她手里举着个纸包,放在摞起来的木柜上。这个家暂时还没有桌子,只能用柜面将就一下。

    “快来吃食堂新出的夹心馅饼!温妮阿姨,你在找什么呢?”还没等温妮回答,她就把包裹的油纸撕下来,捏住这种馅饼交到吉莉安几个人手上,想到今天会很忙乱,哈赛娜特意买了这种不需要餐具的食物。

    温妮把这个“夹心馅饼”拿到近前一看,简单的结构让其中的食材一目了然,两个柔软的圆面包片,中间夹着一片厚厚的猪肉、一个煎蛋、两片生菜和一片火腿,还浇着一些酱汁。

    这样的东西价格一定不便宜。温妮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她知道女儿做工的造纸厂食堂并不是所有的食物都是免费的。也有不少味道更好,食材更丰盛的美味,工人们如果放弃免费的伙食,选择买这样的食物,不需要付全价,只需要付与免费食物之间差价就行,但数量要和购买的工人对应,像哈塞娜想带四个夹心馅饼回来,就要付一个差价和三个全价,这可是笔不小的开销了。

    除了这四个夹心馅饼以外,哈塞娜还带回来一种油炸酥点,外壳香脆,里面有两种口味的夹心,奶酪味奶香浓郁,口感软绵,豆子馅清新不腻,口感微甜。

    “让你破费了。”温妮难为情的揪着身上的罩袍,两个女儿已经欢快的吃起来,叫她连客气话都没法说。

    哈塞娜却表现的满不在乎:“今天搬家,应该吃点好东西庆祝。下次我和吉莉安再给您和黛儿带别的美味。”

    温妮赶紧说:“不用!我们自己做饭就行了,不是说这儿有炉灶可用吗?”

    吉莉安大口咬下一块带着酱汁的猪肉,点头:“有炉子,就是还需要买一个耐烧的锅子。”又感叹道,“食堂的猪肉一点异味都没有,不像我们在外面小贩那里买到的肉脯,有股腥臭味。”

    新宿舍有炉子可用,温妮所寻找的隐形的火堆,其实就是屋里的铁皮炉子,里面燃烧的是蜂窝煤。

    有了这么一个炉子,取暖的时候烧水、做饭都是很方便的,而且没有什么烟气。工厂区虽然有不少卖食物的商贩,但像温妮这样带了几十斤的豆子、大麦和面粉搬进来的人,不把自带的食材吃完,是不会甘心买现成的食物的。

    要是住在这里的一家人都是工坊的职工,吃饭倒是完全可以在工厂食堂里解决,如果不是对饮食有特殊的追求,倒也不必在家里做饭。

    哈塞娜就是这样,她自己一个人租了一个房间,没有烹饪的需求,只买了个煮热水的陶壶。因为之前和家里闹出来的事,哈塞娜很少回家,一起到回家这个字眼,她就感受到一种森冷的恐惧,仿佛那里住着个择人而噬的怪兽,将她吞下肚就不会再吐出来。

    更何况那也算不上是她的家。

    每个月发了薪水,她就托来自同一个农庄的同事捎一部分钱给她的母亲,大约是她薪水的五分之一,这笔钱足以让哈塞娜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过得不错,不过,再多的人就不行了。

    这笔钱一送出去,哈塞娜对不回家这件事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她的家人倒也不觉得奇怪,只当别人休假的时候,哈塞娜为了多赚钱主动放弃假期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出去做学徒或是仆人的孩子,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都是很常见的事。

    哈塞娜也问过帮她捎钱的同事,她的家人有没有说想来看她,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一次也没有吗?”她追问道。

    “……有嘱咐让你不要惹管事生气,免得被辞退。”原话要更不客气一点,还有让她找机会把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推荐到造纸厂,以及家里缺少两只耕牛,明年不知道能不能攒够钱这样的话,同事都尽量委婉的转达了。

    听到这话,哈塞娜眼里流露出了自嘲的神情,脸上有些落寞,更多的倒是习以为常,她终于等来了足够让人彻底心灰意冷的回答。于是她转头就租了厂外的宿舍,和吉莉安一家做了邻居,又在入住人数那里登记了一人,并决定断掉捎回家的这笔钱。

    被胳膊上的异样触感打断思绪,哈塞娜回过神来,看见温妮摩挲着她被磨得发白的袖口。

    “这是上工的时候磨的吗?”

    哈塞娜点头:“我们不止做木匠活,也修理和研究一些机械。”有时还会蹭上齿轮间的润滑油,很难搓洗,这袖口变成这样,一半是磨的,一半是洗的。

    温妮用手量了量她的袖口长短,习以为常的找出几个布片:“我给你在袖子上缝几个扣子吧?再做一个和袖子贴合的布筒,上工的时候把这个扣上,就能固定住,也不耽误手上的活,其他时候就摘下来。好好的衣服,再这么磨就该破了。”

    哈塞娜怔怔地看着她:“……好的,温妮阿姨。”

    第46章 一个银币

    把温妮从农庄接到工厂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容易。

    首先温妮的身份是农奴,农奴要是能轻易的离开自己从属的农庄,到处乱跑,那还能叫农奴吗?农奴的地位是很低的,自由农不愿意和农奴结婚,因为那样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农奴,农庄的主人在转卖农庄时,里面的农奴是和土地一起打包卖掉的,除了不能将一家人拆开卖,其他的处置都只在主人的一句话。

    虽然安珀已经取消了结婚税、遗产税,甚至把农奴的免费劳役也改成了雇佣,但还是没有宣布彻底废除与农奴相关的制度,一方面是怕教会借着这个机会生事,另一方面,没了这个身份,安珀对农奴们的掌控力就下降了,她还没完成扫盲计划呢。

    经过讨论决定,像温妮这样全家迁出农庄的,从此就不再是农奴的身份,但要交一笔赎身费。

    打算搬出去的基本上都是家中有人在工厂工作的农奴,这笔钱在他们的承担范围内,要是连这笔钱都拿不出来,留在农庄里反而是更好的,在农庄里好歹能种田,到了外面又没钱又没工作,该怎么生活?

    有了这样一笔赎身钱,翡翠领的农庄暂时没有出现农奴为自己赎身后大规模抛弃土地的情况。

    还有一个问题是土地,不久之前,农庄重新清查耕地和人口,与农奴签了十年的长约,已经把土地租出去了,租地的农奴一家现在却要搬走,又该怎么处理?

    温妮这种情况倒是好办了,她本就是今年年初才来到农庄的,没租到土地,只开辟了些零散的菜地,等重新签契约的时候,她又已经决定要和女儿住到一起,主动放弃了租地,不牵扯到土地租种的问题。

    后来管事宣布,如果是一家人都离开农庄,那么原有的契约自动作废。但这个家里要是有一个人留下来,那原本约定的土地还是租给他,至于他一个人种不过来这么多土地,是雇人来帮忙耕种,还是将土地再次转租给其他人,农庄都没有强制规定。

    这样看来,农庄并没有过多的限制农奴脱离这一身份,成为自由民,但像温妮这样的人获得了自由,去到了农庄外,怎么生活也是一个新的问题。

    吉莉安倒是不为此发愁,她觉得她的薪水养活妈妈和妹妹绰绰有余,不说大富大贵,温饱起码没问题。但温妮觉得自己还不算老,闲在家里很不像话。生活上全靠不到二十岁的女儿供养,也让她有些内疚。

    坐在新家里时,她就在想该如何赚钱。

    最先想到的就是为人洗衣服,这个想法遭到了吉莉安的坚决反对,冬天洗衣服有多么辛苦,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范妮管事的母亲就住在这栋宿舍楼里,吉莉安有时见到她,立刻就会注意到她发红肿大,满是冻疮的手,那就是她从前做洗衣妇时落下的毛病,听说晚上也会因此痛苦的无法入眠。

    温妮从前做的粗活也不少,也有冻疮和关节疼痛的毛病。只是年纪轻点,还没显露出更严重的病症,吉莉安怎么肯让她做这样的苦活?

    那就只剩下帮人缝补破洞的衣裳这种零活了,可是吉莉安说这活早就有人注意到了,现在的工人都去专门的裁缝摊缝补,那里的手艺还更好。

    温妮忍不住叹气,她只是个农奴,略懂一点任何一个农妇都会的烹饪和缝纫,离精通都差得远,也没有别的手艺,外面哪有她赚钱的地方?难怪好多人即便有了能脱离农奴身份的机会也不愿意走出来,谋生不易啊!

    没想到吉莉安很快给她带回来几张纸,说是宣传单,问她对哪个工作感兴趣。

    温妮疑惑地拿起来,磕磕绊绊的阅读起来,没看几行字,脸上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神情。

    这纸上说工坊要招一批清洁工、后勤工,识字的一天七个铜币,不识字的只能拿到五个。

    谢天谢地!在女儿的强烈要求下,温妮也去上了农庄的识字班,为了感谢当时帮忙临时照料黛儿的邻居,她还送去了不少蔬菜和鸡蛋。

    “我也能去做工了?”她喜不自胜,就是黛儿……黛儿能一起带着去工作吗?

    吉莉安不敢给出肯定的答复:“我看到很多人在领这个宣传单,但是岗位好像没有那么多。”

    她找出笔来:“不管了,我们先在报名表上登记信息,还有这个‘托儿班意向统计表’,妈妈,要不要把黛儿写上去,将来真的开了托儿班,白天把黛儿送过去,你就能有空闲时间做些别的事了。”

    温妮很高兴:“真的有帮忙看护孩子的地方?!快把我和黛儿都写上!不、我的意思是,我要去做工,黛儿去托儿班!”

    吉莉安笑着答应:“知道啦。”

    吉莉安奋笔疾书,温妮就在一旁继续翻着她带回来的纸页:“这是什么?‘技术学校……宣传……手册’?”

    这手册上不止有字,还有几张简笔画,一下就吸引了温妮的注意力。

    图画上是个揉面的小人,头上戴着云朵一样的帽子,面前是几个精巧的小点心,还有人推着石磨,磨的东西却不像面粉,因为磨盘上带着水渍。

    “这个是学手艺的技术学校,报名者要求上过识字班,且家庭人均年收入在三十银奥雷以下,只需要交一个银奥雷就能上两个月的课程。超过这个收入,就要交五个银奥雷。”

    她们家的人均年收入倒是在这个范围内,吉莉安当时在人群中晕头转向地领了一沓宣传单,也是现在才看到上面的内容,照着上面的内容读道,“课程有‘酱油的酿造’‘豆制品一条龙’‘流行小吃速成’‘精品面点制作’……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啊?”

    酱油是什么东西?豆制品是用豆子炖的浓汤吗?这种做法人人都会,怎么还要学。流行小吃是什么食物?只有这个精品面点制作还好理解一点。

    “一个银奥雷……”温妮盯着宣传页看。

    吉莉安以为她觉得收费太贵,下意识的为领主的技术学校辩解:“领主开这个学校,肯定不是为了赚钱的,一个银奥雷摊到两个月的时间,一天连两个铜币都不到呢!”

    “吉莉安,”温妮抬头,语气很是郑重地的说,“你借妈妈点钱,让我去上学吧!”

    她越说念头越坚定,“只要是领主叫我们去做的,必定是对我们有帮助的好事,更何况这是学一门手艺!像我这个年纪,连做学徒都没有人要,却只需要花一百个铜币就能学这些听都没听过的新技术。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们当初没有从埃诺男爵的农庄逃出来是个什么情境,今天我错过了这个课程,也许就和你当初没有主动争取做工厂学徒一样,要悔恨终生的!”

    吉莉安没想到妈妈说出来的话能这样有远见,随着她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温妮好像也不再是烦恼于每天如何凑齐一家人口粮的愚昧农妇了。立刻就能赚到钱的工作和花钱还不一定能学会的手艺,温妮竟然选择了后者。

    当不再每天心惊胆战的担心饿死以后,她也能抬头看一看更远的未来了。

    “妈妈,”她有些愣怔的说,“不要说借呀,我肯定是愿意让你去上学的。”

    她握住温妮的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黛儿也靠过来,将柔软的脸颊贴近母亲的后背,母女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晚,躺在新家的温妮睡不着。虽然学手艺的事还没有落实,但她心里只有感激和满足。

    原先住在那个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顶梁柱倒塌,举目都是灰暗时,哪有想过今天有这样的好日子?

    ————

    翡翠城。

    领主在和曦光教堂隔着一个街道的街区,新建了两座巨大的建筑。

    它不算很高,比旁边教堂高耸的尖顶要矮上不少,但是很厚重,给人一种敦实的感觉。

    附近的居民闲着的时候喜欢数那些反光的明亮玻璃窗,“一、二、三、四、五……五、五……”

    旁边就有人笑话他:“你这么数,数上一年也数不对!”

    那人说:“我只会数到这,那又怎么了。”

    笑话他的人就说:“没怎么,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大城堡就是给你这种人盖的。”

    他指着两座并排的巨大建筑中靠北面的那个,“领主在那开了个学校,免费教人识字算数,你要是去上了课,就能数出来一排到底有多少个玻璃窗了。”

    听到这话的市民反应很大:“不不不,你休想耍我,我才不过去,那说不定是领主在城里的宅邸,我们这样的人靠近,是要挨鞭子的!”

    为他解释的人有些着急了:“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亲眼过去看了,北面的那座建筑叫专业学校,南面的叫技术学校。识字班现在就归在专业学校里,那里还有不少管事在上课。技术学校负责教人手艺,烹饪、编织、护理、缝纫,各种各样的课程都有,只是要交一个银币的学费。”

    人们纷纷议论:“真有这样的事,免费教人识字?”

    “咱们领主盖的学校,也不奇怪吧,我听你说,她连自己庄子里的农奴,都送去上识字课。”

    “要是真的,把孩子送过去见识见识倒不错。像我们这样年纪的就算了,学会了也没用,还耽误了活计。”

    “技术学校真有人去吗?一个银奥雷可不少了。”

    “一个银奥雷还多!你试试去做学徒工,做牛做马好几年才能学到手艺,中间让师傅赚去的好处,十个银奥雷都不止了!”

    “做学徒的时间久才让人放心,两三个月的时间能学到什么?白白交了学费。”

    人们的讨论很热烈,表达出自己有上学意愿的人却没多少,感觉自己没卖出多少安利的宣传人员很沮丧,默默退出了人群。

    其他宣传人员的遭遇也大差不差,都觉得自己辜负了领主的期望,深感内疚。

    宣传主管在经验总结会上鼓励大家:“已经做的很不错了!至少目前破除了‘两座建筑是领主设下的祭坛’‘领主婚后将与丈夫分居在两座灰色城堡中’以及‘曦光教堂择日搬迁’的谣言,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心将继续放在劝导更多人报名参与识字班课程上。”

    他不愧是这方面的主管,说起话来慷慨激昂:“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活动经费,以及领主批复的建议,接下来将开展听入学宣讲会报名入学送鸡蛋活动,让更多人了解到上识字班的好处!”

    第47章 第一炉铁

    两所学校落成不久,烧钱无数的钢铁厂也准备开炉了。

    钢铁厂的建造,在安珀刚来到翡翠领的时候,就已经列入计划中。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因为需要的前置条件太多了。

    金币,看上去是最重要的,其实是最不重要的。光是一个造纸厂的年利润就抵得上翡翠领往年收入的几十倍,因为后者有90%来自出租土地的收入,附加值极低,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稳定了。

    炼铁可以用木炭,炼钢用木炭就达不到足够的高温,翡翠领有自己的煤矿,安珀想一步到位,用焦炭炼钢和炼铁,于是就得建造炼焦窑。

    花了好几个月,炼焦窑造好,焦炭烧出来,煤焦油也收集了,炼金术士丹索锡也被派去提取煤油和苯了,还得继续研究高炉。

    现在的铁匠铺属于个人作坊,铁匠用很小的封闭炉体冶炼铁矿石,熄火以后从炉子里掏出来的是个混着矿渣的铁坨子。这种铁坨子炼出来,剩下的就是铁匠发挥的时间了——铁匠要通过锤炼的方式去掉矿渣、把铁坨子敲击成各种物件的形状,刀、剑、斧头,还能拉出铁丝来制作锁子甲。

    看到这的时候,安珀就知道铁匠练出来的是熟铁了。

    在铁碳合金中,含碳量大于2.11%的是生铁,含碳量小于0.2%是熟铁,在这两者之间的是钢。

    生铁硬而脆,延展性不好,不能锻,只能铸。与之相反的是熟铁,延展性好,可以拉成铁丝,强度和硬度较低,质地很软,因而容易锻造和焊接。

    凭借锻造手艺起家的铁匠们也不担心生铁不能锻这件事,他们本来也炼不出来生铁。

    炉子不行,燃料不行,鼓风机不行,安珀几乎把现有的炼铁炉完全推翻重造,改成高炉的形式。

    耐火砖也得从头摸索,这种旧式高炉还有安珀得到的技能书里简单的介绍,耐火砖的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一直没抽出相关论文。好在从曦光教会挖来了不少砖头,经过检验确实是耐火砖,于是砸碎了不少分析成分,终于烧出了能耐一千六百度高温的耐火砖。

    主要的麻烦解决了,零零散散的小问题也不少,训练工人、购入铁矿石、其他工序的所需的处理设备……等这些都解决后,还剩下一个最大的问题。

    炼铁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问的很奇怪,铁的用处太多了,造武器,做农具,就连一根针,也是铁的比铜的或者骨头做的好用。

    但是,如果和农庄差不多规模的村子里,是不会有一个专职铁匠出现的。

    就算这个铁匠一天只能造一百根针,用不了一个星期,这个村子就可以人手一根针,再多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村民们不会继续买针,那这个铁匠就失业了。

    把针换成其他的铁器,也是一样的道理,消费市场太小了,反过来抑制了生产。

    所以就算安珀从来到翡翠领的第一天就把钢铁厂开起来,只会面临一个问题——没有消费市场。

    经过了大致的人口普查,翡翠领的人口大约两万多不到三万,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农业人口,在这些农民中,又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里没有一件铁农具,如果有木包铁的农具,就已经算得上富裕。

    不是不想买,是买不起。

    那炼出来的铁可以让安珀留着自用吗?也用不了那么多,兵器造出来不保养就会很快锈蚀,高炉几天的产量就能让安珀手下所有的士兵穿上甲胄,戴着全包式头盔,手持铁质武器。

    然后怎么办?停炉吗?

    高炉可和铁匠们的私人炼铁炉不一样,一经使用就不能随意停工。现代的钢铁厂停炉一次,可能就是上千万的损失,整批钢铁的成本都跟着直线上涨。

    所以炼铁这件事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急迫。

    经过近一年的积累,现在才是钢铁厂开炉的最好时机,翡翠领的工业正处在高速发展中,对钢铁的需求极为旺盛,丰收了的农奴能卖掉吃不完的粮食,换取他们心心念念的新式农具,手头宽裕的工人们愿意为家人们添置更好用的铁质工具,在蓬勃发展的一切背后,是对铁器的热切需求。

    当第一炉灿烂红亮的铁水被倾倒进铁范,送进退火窑时,在场的人都怔怔地看着这有如神迹的一幕。

    钢铁厂的很多工人都是翡翠领的铁匠,他们打了一辈子铁,却从来没看过流淌的铁水,炽热的、闪耀的,好似太阳没有落到西边的山峦后边,而是藏进了面前巨大的炉子中。

    短短时间内,铁水又从流淌的灼流,变成了一次成型、批量生产的铁器,铁匠们感觉许多年深信不疑的铁律在面前轰然倒塌,带给他们极大的震撼和不安。

    难怪领主要提前通知工匠行会,等她的钢铁厂开始运转,领地内所有的铁匠都要失业,劝他们尽早来钢铁厂报名上工。

    多么惊人的生产力!一天所产出的铁器比翡翠领所有铁匠一年到头忙来忙去造的还要多!

    比人类铁匠反应更大的是矮人铁匠们,门德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在地上蹬起了腿。

    “可怜的门德鲁又被骗了!这儿根本就不需要铁匠!”

    只要往领主说的那个叫做高炉的大炉子里加原料和矿石,能够任意浇铸形状的铁水就会流出来,完全不需要拎着锤子哼哧哼哧的锻造,门德鲁根本看不到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而他已经在自己的挚友威尔和领主的哄骗中举家搬来了翡翠领,可怜他做了一辈子的铁匠,现在要失业了!

    更可怕的是,他还把许多认识的矮人工匠都介绍到翡翠领了,说这里是个好地方,不必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矮人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聚集在一起。等这些矮人工匠带着行李赶过来,发现自己无事可做,门德鲁就和威尔一样成了骗子!

    “何必要这么说?”安珀叫人把门德鲁从地上架起来,“难道你锻造的铁器,和随便一个铁匠锻造的铁器别无二样吗?”

    门德鲁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我门德鲁的手艺,绝对是铁匠中数一数二的!”

    安珀笑了笑:“原来再顶级的铁匠,也会承认被一个炉子打败了。”

    门德鲁又不服气了,激昂的争辩道:“这个大炉子只是一次炼出来的铁多了些而已,要想得到顶级的武器,还得靠铁匠一锤一锤锻出来的钢!”

    安珀点点头,铁匠的确能锻钢,这种方法叫渗碳锻打。铁匠能炼熟铁,熟铁的碳含量比钢少,加碳锻打不就能得到钢了?

    不过这就要考验铁匠的技术了,碳加多了变生铁,加少了还是熟铁,只有恰到好处才能锻出钢来。

    门德鲁听见安珀说:“钢也可以用高炉炼出来。”

    门德鲁愣住了,这可能吗?精钢是多么难得,就连贵族们的武器,也只在刃上包钢,每个会造钢制武器的铁匠大师都备受尊崇。矮人们在异族中算混的不错的,遭受的白眼最少,不也就是因为他们能炼铁锻钢?

    但是门德鲁又很清楚,安珀并不是一个喜欢夸大的人。好哇,好哇,这下全帝国的铁匠都要失业了!

    规模化炼钢当然是可行的,翡翠领还没法做到现代钢的生产流程——先高炉炼生铁,生铁水转入转炉炼钢。翡翠领现在的工艺水平做不出转炉,也没法向转炉吹入纯氧。

    但是灌钢法需要的技术难度没有那么大,有了高炉以后,生铁和熟铁都能炼。灌钢法就是将含碳量高的生铁和含碳量低的熟铁合炼,熔融混合后得到钢。这种做法不仅控制了含碳量,也起到了为钢除杂的效果,钢中的硅、锰、磷、硫等含量都得到降低,提高了钢的质量。

    安珀简单的提了几句,旁边的铁匠们都竖起了耳朵,凝神静听。门德鲁更是迫不及待的追问起其中的细节来。

    “门德鲁,现在你还觉得你会失业吗?炼钢的学问多着呢,而且这些知识也只是冶金这门学科中的冰山一角。”安珀环顾四周,对那些悄悄朝这边望来的工人们说,“谁先成功用灌钢法造出了合格的钢,谁就能当钢铁厂的总工程师。”

    以门德鲁为首的矮人铁匠们摩拳擦掌,除了他们矮人,还有谁能完成这一壮举?他们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

    等珍贵的钢也也如同今天看到的铁水一样倾泄而出,他们的名字都会被记录下来,人们会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矮人工匠!”不管是在过去、未来还是现在,矮人总会证明自己的天赋。

    人类铁匠们也不甘落后,都说矮人铁匠的手艺好,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身材敦实,捶打时便于用力而已,现在新的锻钢法眼看着和个人的力气没有关系了,怎么能让他们继续得意下去!

    总工程师……听起来比总管事还要威风,做到了这个职位,做工匠行会的会长都没人有异议,地位不可谓不超然,更别提随着职级的提升逐渐增加的薪水、待遇和随之而来的荣誉。

    为此,两拨人开始了暗戳戳的竞争,但他们又不得不去上同一堂课,还要被打散了组成研究小组,毕竟炼钢可不能靠空想。奥斯芒德的代数课,丹索锡的化学课,还有安珀交给他们自行研究的资料,连最不爱学习的矮人铁匠都得从头识字,否则他们就看不懂蕴含着极多奥秘的冶炼“技能书”。

    铁匠们一边工作一边上课,再也无暇思考会不会失业的问题了。

    第48章 营救行动

    春天快到了,朝阳处的雪全都融化了,露出了灰褐色的土壤,融化的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干枯的草根。

    “这可恶的泥巴!”一位骑士下了马,一脚踩进了泥泞中,泥巴糊在了他的皮靴上,甩也甩不掉。

    与他同行的人看起来更斯文些,一头金色的头发压在帽子下,鼻子又直又挺,显得年轻而庄重,看人的时候目光却是相当柔和的,他穿着一件精制獭皮料的教士服,为了保暖又披着一件栗色大氅。“我敢说我们已经快到翡翠领了,只剩下最后一小段路而已。”

    文森特很清楚骑士为什么发怒,绝不是这湿润的土壤,而是他们再次迷了路。

    出门旅行,无论是长途还是短途,都需要时刻小心。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危险就随时可能发生。所以文森特穿教士服,这让他在城市中得到优待,叫上强壮的友人乔治同行,让他在野外的安全性也有所保障。

    但是文森特忘了一点,除了这些之外,他还需要一个识路的人。

    这一路上,他们无数次迷路,好在每次迷失的都不是偏僻的地方,总会等到人指路,加上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学过的天文知识得到了有效的运用,大致的方向还是能辨别的。

    就在文森特确定自己已经距离翡翠领不远时,他们两个再次迷路了,今天偏偏还是阴天。于是他们驾轻就熟的找了个路边蹲守,等一个路人打听方向。

    道路尽头远远的出现了一群农夫,骑在马上的乔治立刻警惕起来,因为这些农夫的人数太多了。这世上并不存在某种令人绝对信任的群体,男爵可以靠战争和打劫起家,农夫也能在农忙时种地,农闲的时候变成盗匪,拦路抢劫。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匪徒。”

    骑着马藏匿在不远处树林里的文森特对乔治说道。如果这群农夫是匪徒,至少应该更凶恶些,拿着武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毯子,手中是用来探路的木棍,背上的麻袋里很明显装着简陋的行李,也不四处张望,只闷着头走路。

    这是一群和他们一样的赶路人。

    “真奇怪,”乔治也看到了,“农民不留在自己家中种地,成群结队的要去做什么?”

    这下他们敢放心的上前问路了。

    反倒是农夫们很是惊恐的看着这两个骑在马上的大人,得知他们的目的以后,才畏缩的指出了翡翠领的方向。

    文森特猜的没错,他们的确是距离翡翠领不远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农夫说:“去翡翠领做事,大人。”翡翠领从去年就在招工人,好些农民趁着冬天不需要干农活的时候大着胆子跑过去,结果既没挨鞭子也没被抓去做奴隶,真的带了钱回来!

    他们这些人中,有的是去年冬天已经去过翡翠领的人,有的家里凑不出一身御寒的衣服,不得不等到天气转暖了才出发,从现在到土地能耕种,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赚些钱了。他们一个村子的人结伴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文森特皱了皱眉:“听说翡翠领如今已经成了异教徒的乐园,你们就不害怕吗?”

    那些农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是,异教徒又不会吃人,而且做工真的能拿到钱啊!”

    文森特一阵气闷。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那些农夫眼睛里明晃晃的透出一个疑问:难道你不也是要去翡翠领的吗?

    这怎么一样?!

    文森特又不是去为领主做事的,他和他英勇的骑士朋友,要一起去将他被领主劫持的朋友奥斯芒德解救出来!

    虽然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但文森特和乔治因为交通工具的优越性,很快把这群农夫甩在了身后。

    然后他们就再次迷路了。

    好在这次,他们已经到了翡翠领的土地上,似乎是误闯进了一个农庄。

    田埂上有一群孩子在玩。

    文森特看到一个长得最高的孩子站在中间,嘴里说道:“从前有一只口渴的鸽子,看见墙上画着一个瓶子,以为里面有水,就急匆匆的冲了上去,结果撞在墙上折断了翅膀。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急功冒进,草率行事,就会遭遇不幸。”

    文森特仔细的看了又看,一个农夫家的孩子,竟然也能讲出这么有条理的故事?难道他是这个庄园主的孩子?

    另一个孩子站了起来,似乎是轮到他讲故事了。然而他绞尽脑汁,憋红了脸,也没想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于是磕磕绊绊地说:“用一个破了底的陶罐,最上面放石头,然后是木头烧过的灰,最下面是叠起来的亚麻布,把河水倒进去,喝这种陶罐下面滴出来的水,肚子就很少痛。”

    这不能称为一个故事,但明显是一种通过过滤得到清洁水源的方法,文森特自己在路上用到的过滤方法,都没有这么细致。这让文森特实在好奇,一群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于是他走上前去,给了那个最高的孩子一个自己身上的铜扣子。

    高个子小孩很珍惜地把玩着铜扣,文森特问他:“你们识字吗?”

    高个子小孩指了指旁边一个孩子:“我和安迪识字,大人。”

    这就奇怪了,文森特走近以后终于确认,这孩子八成是出自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只要一看就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大人不要的破衣服,上装一直拖到快到膝盖的位置,裤脚卷了好几层,最下面的毛边在泥土里拖着。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得到识字的机会?

    于是文森特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他的朋友奥斯芒德已经从领主的魔爪中逃脱,只是苦于缺少路费或者其他什么原因,隐居在这个农庄,在闲暇时教授了这几个孩子认字。

    “是谁教你们识字的?你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文森特迫不及待的问道。

    让文森特失望的是,这孩子说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名。安迪则说了另一个。

    “你们竟然有两个老师?”这下连一旁的乔治都忍不住了。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有哪个识字的学者愿意留在村子里教这些只会玩泥巴的孩子,更何况还是两个。

    乔治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单词,叫刚才承认自己的识字的两个孩子去辨认,来证明他们不是撒谎自夸。两个孩子骄傲的昂着脖子,不费什么劲就正确的说出来这几个单词的意义。

    不信邪的乔治又让孩子们算数,从简单的个位数运算一直到三位数相乘,两个孩子列了个奇怪的竖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面对乔治的惊讶,他们居然还诚实的承认:“也不是每次都能算对,经常马虎出错的。”

    “那你们刚才讲的故事,也是老师教给你们的吗?”文森特依旧温和的问。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那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说完,他们就自顾自的念叨起来,今天的报纸是被谁家抢在前头领到了,昨天又是聚集在谁家,洗干净手传阅了一份报纸的抄本,哪天的报纸上又有着格外有趣的故事等等。

    文森特依旧一头雾水,他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的念头,那就是他比一个农家的孩子更没见识,他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自己却完全没听说过。

    而且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离开过家里,也没经历过艰苦的求学,受人白眼,就这么学会了识字,简直容易的不可思议。

    如果路边随便偶遇的农民都能识字,那么这个地方只有地上的天国这一个解释了。

    但这样的天国,最不该出现在一个异教徒横行的领地。

    “也许我们一踏入翡翠领的地界,就中了领主的邪术,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世界。”乔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解释。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快找到奥斯芒德。”

    ————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们急匆匆的赶往城内。

    翡翠城的城门口比他们想象的要繁忙,文森特抵达翡翠城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商队启程,连绵的驮马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地上的脚印痕迹深陷,一看箱笼里就满得不能再满。

    这个商队的路线应该是准备向西深入内陆,沿路的路况很差,很多山路,崎岖不平到连马车都走不了,只能用骆驼、骡子和马组成的驮队。

    翡翠领盛产新纸,这是连文森特这个从来没到过翡翠领的人都知道的,他所在的教会学校,如今也已经完全抛弃了笨重不透气的羊皮纸,改用更轻薄美观的新纸。

    但是乔治告诉他,那些箱笼里绝对不只是装载着新纸,还有更沉重的商品,否则驮马的脚印不会那么深。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文森特思索片刻,觉得这次进入翡翠城要低调行事,先打探出奥斯芒德如今在哪,再想办法将他营救出来。

    两个人风餐露宿了这么久,第一站先找了个酒馆,边吃饭边打探消息。

    在文森特看来,翡翠领的领主和奥斯芒德无冤无仇,把他掳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折磨他,更大的可能是看中了奥斯芒德的才华,让他为自己效力。既然如此,那么奥斯芒德就不会默默无闻,总该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他正斟酌着用怎样的话术打听奥斯芒德,就听见乔治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这里的麦酒也太贵了,难道是看我从别处来,就想蒙骗我?”

    刚刚叮嘱过乔治要低调的文森特无奈的转过头。

    酒馆的伙计看到乔治一身轻甲,腰配刀具,殷勤的解释道:“大人,我们哪敢骗您的铜币,实在是翡翠领的麦酒与别处不同,口感更好,而且过滤了里面的渣滓,别的地方能出两杯,我们这只能出一杯。”

    乔治平时是不喝下等人才饮用的麦酒的,但是一路辛苦,只想畅快的喝两口酒犒劳自己,也顾不得是什么酒了。

    伙计的解释蛮有道理,加上态度令人满意,乔治倒也不是很在乎多出来的这几个铜子,爽快地要了两杯麦酒,又问伙计这儿有什么受欢迎的食物。

    要是普通人来问,伙计会给他推荐碱水扭结包,个头大,切开的内部铺满葱花和咸奶酪,价格不贵又足以饱腹。

    但问出这个问题的是配有武器的阔佬,伙计立刻换了一种推荐:“您可以试试我们这里的肉卷配海鲜汤,都是最近流行的新式菜。刚烙出来的柔软面饼,卷上洋葱碎和撒有酱汁的脆皮五花肉或者酥烂入味的小牛肉。海鲜汤用贻贝和鱼排加上蒜蓉和洋葱末炖煮,浓郁入味。”

    啃了好几天硬面包的乔治一听伙计的介绍,嘴巴里立即口水泛滥,当即大手一挥,各要两份。

    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坐下来好好吃上一顿。就算正处在痛苦煎熬中的奥斯芒德教士知道了,想必也会理解他的。

    第49章 进城务工

    就在这个时候,没有迷过路的农民们也成功抵达了翡翠城。

    领头的青年叫做罗德尼,他在去年冬天就来过翡翠领,并成功带回了两个银奥雷的巨款,作为村里第一批吃螃蟹的勇士,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本次务工队伍的头领。

    除了勇气可嘉以外,他的脑子也是相当好用的。一进到城里,罗德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哪里有报纸看。

    听说现在有很多酒馆和旅馆都开始出售报纸,罗德尼没费多少力气,就在附近找到了城里现在最大的酒馆——红松鸦酒馆。

    站在酒馆外,这些看起来十分拘谨和呆愣的农夫围拢到一起,每人从怀里的布包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铜币,交到罗德尼手上,作为他们寻找工作的启动资金。

    这是在路上就说好了的,因此这些农夫都十分配合,尽管他们的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而且大多数人都在铜币上捻了又捻,好确定这是一个而不是黏在一起的两个铜币。

    罗德尼拿着这十几个铜币,先是买了一张报纸——花费三个铜币,又买了一杯麦酒,作为请人为他解读报纸上招工信息的报酬。

    这位识字的客人很高兴能喝上免费的麦酒,自从麦酒大幅度涨价以后,他饮酒的频率就从每日一次改成了三日一次。

    他将报纸展平,为罗德尼念上面的内容。

    “环卫工,年龄要求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要求身体健康,勤快麻利,不提供食宿,每月有半个银奥雷的餐食补贴,通过识字班,每日薪酬七铜币,未通过识字班,每日五铜币。”

    罗德尼想了想,这薪水倒不低了,可是不提供食宿这一点不好。赚的钱大半要花在吃住上,带不回去多少。这份工作看起来更适合本身就住在城里,身体健康还能做活的老人。

    罗德尼说出自己的疑虑后,那客人就明白了:“你们要找的是短期工,包食宿的那种吧?”

    罗德尼赶紧点头,说自己一行人从村子里来,趁着还未到耕种的时间,赶来做活。不过他还是刻意隐瞒了自己并不是翡翠领人,而是来自另一个领地的事实,免得被人敌视。

    客人又问:“那你们都没上过识字班喽?”

    他一边惬意的啜饮一口麦酒,一边帮罗德尼算账。“像你们这样农闲来打工的人,总是觉得上识字班不划算,白白浪费时间。其实并非如此,据我所知,要是不识字,做工前一个星期,只能拿一半薪水,因为要做培训和纪律训练,这就少了十几个铜币。”

    这事罗德尼是知道的,他上次来做工的时候就是如此,前几天是不做工的,专门学怎么听懂指令,管事吹什么节奏的哨子代表集合,什么哨子代表解散,什么时候领用工具,什么时候归还工具,都要熟悉了才能上工。

    识字的人是不需要的,他们可以自己阅读作息时间表、行为规范、纪律条例,而且脑子更伶俐,听到管事的命令反应更快。

    客人继续说:“这还是小钱,就以这个环卫工为例,要是不识字,每天就比识字的人少两个铜币,两个月就是一百二十铜币,两样加在一起,那就是快一个半银奥雷。”

    “像你们这样的,也不是这辈子就进这么一次城,田地里的活不忙,谁不想着多赚钱?一次就少一个半银奥雷,十次就是十五个银奥雷!上个识字班,也就是两个月的事,耽误赚两三个银奥雷,但最后还是赚了!”

    客人说的都是良言,罗德尼也领受了,连连点头。有个懂算术的把这笔账算明白,连他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心痛。这次是来不及了,从现在到今年耕种之间没有足够上识字班的时间,不过等今年秋天,他是一定要来上课的。

    客人继续看报纸:“这有个适合你们的工作,修路工,年龄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要求身体健壮,吃苦耐劳,提供食宿,通过识字班,每日十二铜币,未通过,每日十铜币。”

    这些农夫们听了这话,虽然一个个面黄肌瘦,衣服下的肋骨都清晰可见,也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身体健壮”,是无比适合做这份工作的!

    一旁的文森特把这场“农夫进城工作记”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他叫来酒馆的伙计。

    “城里有许多工作吗?”文森特皱眉,难道行会制度已经崩塌了吗?随便一个乡下的来的农夫,都能顺利的加入一项工作中,毫无门槛可言?那么手艺人还能得到尊重吗?制成的产品质量还有保证吗?

    “新工作是很多的。”酒馆的伙计消息灵通,而且没少像这样解释客人的疑问,说起来头头是道。“单是领主建的工厂,城里有纺织厂、工具厂,城外有砖厂、水泥厂,这些工厂好进,难进的是钢铁厂和造纸厂,必须识字才有报名资格。至于行会的工匠们,已经完全融入到工厂里去了,工厂有自己的制度,不合格的产品是不会出厂的。”

    伙计扒着手指数:“再说除了领主的工厂,别的事也缺人做。来往的商队越来越多了,他们的住宿、吃穿难道不花钱?城里的旅馆新开了好几个,连我们酒馆都多招了三个伙计。还有些短时间的工作,像刚才的修路工就是其中一种。”

    谁都知道,一个城市想要繁荣,首先得吸引到足够的人,想让这些人有能力在城市中,又需要安顿他们的岗位。

    像翡翠领这样的城市,完全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且名声已经传到附近的其他领地去了,否则不会有闻名赶来的农夫。

    但是,这一切为什么和文森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心事重重的将剩余的食物咽下肚,又听见有人从门口进来,似乎在盘问伙计什么。

    这大概是领主手下的官员或者士兵之类的人,因为伙计对他们很是恭敬,而且这些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

    领头的竟然是个女人,不漂亮也不丑陋,不年老也不年幼,就像在路上随随便便就会遇到的路人。但她即便踏进了酒馆,脸上的表情依旧很镇定。这是不常见的,除了十分粗鲁没有教养的女人——大多是年老的寡妇,女人是不会来酒馆的。

    酒馆是一个十分繁忙和混乱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喝的酩酊大醉,发着酒疯大呼小叫,经常有付不起钱的醉汉被老板搜刮完身上的财物之后丢出去,借着酒劲打架的人比比皆是。

    除了提供酒和食物,酒馆还为人们提供赌博的场所,也有妓女在这里等待嫖客,醉醺醺的客人在输掉自己的钱财和女人后嚎啕大哭,就算是个盲人踏进这里,也会被那股混杂着酒气、热气和恶臭的味道提醒,这里绝对是一间酒馆。

    说到这,文森特又发现了这个酒馆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没看见赌博和嫖.妓的人,甚至连发酒疯的人都不常见,人们老实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不是蹲在桌子上。更多的人点了食物而不是酒,他们匆匆的吃完,又匆匆的离开,好像有事急着要做。

    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拿出一个本子,本子后面是个厚实的硬纸板,让她能方便一手把本子搭在胳膊上,另一只手在上面写写画画。

    她在开场白中说自己是市场监察局的办事员,这次是来做例行检查,先是问了伙计几个问题,像是酒馆里现在有没有用蜂窝煤取暖,是否按时通风,近期有没有发生犯罪事件等等,等伙计一五一十的回答完了这些问题。她又要求查验厨房的食物和酒水有无变质,伙计似乎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阵仗,直接引着他们向后厨去了。

    等这些人出来,又叫伙计在那本子上签名。

    趁伙计签名的时候,有人笑着说:“小伊恩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年轻的伙计脸红道:“还只会写个名字,等老板再招一个伙计,我就有时间去上课了。”酒馆老板也是支持伙计们去上课的,因为他这里也卖报纸,伙计要是识字,就能回答客人今天的报纸主要有什么内容的问题,也更方便推销。

    伙计伊恩之所以脸红,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他这个课,上得太迟了。翡翠城的居民们去上识字班的高峰期在去年冬天,那两个灰色的大城堡建好以后,居民们也一天天褪去了对它的畏惧。

    领主并没有搬去灰堡里住,教堂也没有迁址,反倒有好多人每天来来往往,衣着体面的管事、提着工具和模型的工匠、穿着工厂工作服的工人、女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敢往里面走。

    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两所学校,其中一所免费就能去上课,学基础的识字和算术,成绩优秀就有机会进领主的工厂。

    这是其中一个诱惑,确确实实的吸引了很多人。但总有人不为所动,他们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够不上这个“成绩优秀”的标准的,白白浪费时间。

    让他们改变想法的是另一个消息:学校里暖和的很!

    那里烧一种铁皮炉子,里面加的是如同蜂巢那样有孔洞的煤,烧的整间教室都暖烘烘的。翡翠领的冬天还没有冷到冻死人的地步,许多人家为了省钱,家里的木炭只在最冷的那几天才烧,白天靠劳动和搓动手脚让身体热起来,晚上一家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

    现在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花一个铜币就能享受到如此舒适的环境,哪怕是呆坐着放空,也是赚到了。

    至于进了识字班,能不能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把上课当做休息,知识又是如何强行进入了脑子里,那就是后话了。

    第50章 加肠加蛋

    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学校的存在,文森特对于寻找奥斯芒德有些眉目了。

    他先问了一圈识字班的老师都叫什么,没听到奥斯芒德的名字,心里也不觉得失望,教授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简直是在浪费自己这位朋友的才华。

    既然识字班之上还有更深奥的课程,那么奥斯芒德理应在此授课。

    离开酒馆以后,文森特直奔灰堡学校,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学校的看守不允许非学生入内,哪怕文森特展示出他的教士身份也无济于事。

    “既然您是教士,那么可以去曦光教堂等候。”守卫古板的像一块大理石。

    要是去了教堂等候,他又怎么知道奥斯芒德什么时候出来呢?

    于是他只能站在门外,等待学校下课,并因此觉得羞窘极了。

    好在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陪伴他。

    许许多多的妇女和男人推着两轮的手推车,车上放着木桶、箱子和漆成黑色的木板,还有各色食材,聚集到了学校门口。

    一个围着厚围巾的瘦脸女人把车上的女儿抱下来,把围巾解下来裹在她的身上,并叮嘱女儿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取出一个白色的长条,开始在涂黑的木板上写字。

    [煎包子,牛肉萝卜馅/猪肉卷心菜馅,2铜币/个,胡萝卜青菜馅,1铜币/个

    纯卷饼(内有蔬菜)2铜/个,多加煎蛋1铜,加香肠2铜,加培根2铜,多加酱汁1铜]

    一个卖食物的小贩,居然也会书写?

    更奇怪的是,她写的文字要给谁看呢?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可都是不识字的呀?

    文森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随着一声声洪亮的钟声响起,建筑物里渐渐有了许多人走动的声响。

    这些摊贩也纷纷揭开推车上的铁箱子,在里头加上煤块,又往上方的铁板上刷上油,一块块擀平了的面饼被烙出金黄的纹路,小麦和香肠的香气飘散出来。

    那些学生——从学校里出来的当然是学生,但文森特不太想承认这件事,他们身上仍然留着部分过去职业的痕迹,有些是农民,有些是工匠,有些甚至是半大的孩子和老妪。

    他们身上挎着背包,里面隐隐能看出书本的轮廓。步履匆忙,显得有急事要做,他们明显被这门口的食物香气吸引了,但连打听价格这种事都懒得做,那些挂有价格牌的摊位,因为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售卖的食物是什么,格外受这些学生欢迎。

    刚才那个带着女儿的女人大声的重复一遍客人的需求,手里不停的动作,一会用铲子将饼翻面,一会挤上浓稠的酱汁,又把熟透的食物装进一种褐色的纸袋里,客人拿到以后转身就上了附近的马车。

    “纸做的袋子,怎么能装食物?”文森特喃喃道。新纸有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既怕水又怕油,这两样东西都会让纸变形变色,而且油和水都会透出来。

    “这个纸袋子滑溜溜的,像是上面有一层胶,不怕油。”乔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一边吃着既加蛋又加肠的豪华卷饼一边说。

    “你……你才在酒馆里吃过饭……”文森特一年叹气的次数都没有今天多。

    乔治理直气壮道:“我不去买摊贩的食物,到哪儿去给你打听消息?”

    他还真打听出来了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是怎么回事,他们刚才看到的学生,大多数都是领主工厂里的管事和工人,他们光是识字还不够,还得学更深奥的知识,才能得到晋升的机会,所以要在这所专业学校中进修。

    课程是半天的,剩下的半天,这些人还要回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去。因此这里聚集了许多卖食物的摊贩和马车夫,就是看准了这些人手头阔绰、时间紧急,能从他们手里赚到钱。

    但这钱也不那么好赚,文森特看得很清楚,这两种生意的本钱是很大的。这些马车夫应该是受雇于某个车队,单是车马的价格就不是一个人供得起的,必定要有商人在后面支持。

    摊贩也不是平常在集市上见到的卖冷食的那些,这些手头宽裕的学生都要吃热腾腾的刚出锅的食物,冷硬的面包和香肠根本无法吸引到他们。为此摊贩就得买炉子和炭,炉子是铁的,上面煎烤食物的铁板也是铁的,连翻动食物的铲子都是铁的,文森特只在骑士身上看见过这么多的铁!

    买得起这么多铁的人,还用得着在这里做一个小摊贩?又或者说,光靠卖食物,什么时候能把本钱赚回来?

    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好奇心,又因为等在这里无事可做,竟然也做了和刚刚被他用眼神嫌弃的乔治一样的事——上前买份食物。

    “给我两个煎包子,是这么叫的吗?要牛肉……牛肉萝卜馅的。”

    包子是提前包好的,里头的馅似乎也炒过,很快就熟了。文森特凝视着手里的纸包,这种包子就是更蓬松一些的馅饼,个头不大,像乔治那样的成年壮汉,估计一顿可以吃上七八个,难怪馅料里有肉还卖的这么便宜。

    文森特拿到手就咬了一口,面皮很柔软,底下与铁板接触的地方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入口十分酥香。馅料里用的调料也不像是文森特平常吃到的,味道很浓郁鲜美。

    他佯装不经意的询问摊主:“买这样一个炉子应该不便宜吧?”

    摊主塞给小女儿一个肉馅儿的煎包子,笑着说:“是不便宜,不过钢铁厂开起来以后,铁也没那么贵了,况且我这炉子还不是买的,是从技术学校学完了烹饪课程以后,在领主的铁器店租的。”

    他们这些人租到炉子的价格,无论是谁看见都知道是占了便宜,是领主鼓励他们出来做些小生意,才给到这么低的租金,就和农庄里现在有低价的铁制农具出租是一样的道理。

    温妮已经做了半个月的小吃摊摊主,摆摊虽然辛苦,但她在技术学校上课时学的认真,回家后又琢磨了很久,改进过酱汁和馅料的配方,对摊上的所有食材都选用新鲜的,学生们买过一次还会再买,生意很有起色。

    她现在每天都要回家算账,在识字班学到的算术又重新捡了起来,用的很熟练。女儿还教她用一种边际成本和边际收益的计算方法,来验证买一个炉子远比租一个炉子更划算。

    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把租的这个炉子买下来。

    正说着话,摊主的女儿吉莉安也从学校里走出来了,她想接过母亲手里的活帮忙,温妮却只叫她站到一边去,免得身上沾到油烟,又问她吃点什么。

    吉莉安:“不急,妈妈,我等安娜厂长一起回造纸厂,她先去商店买东西了。”

    吉莉安转头看向文森特和乔治,主动搭话道:“您是今天才到的翡翠城吗?”

    文森特疑惑地挑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前天才在上一个城市休整过,算下来只在野外露宿了一天,而且没有遇到坏天气,按理来说是很容易融入这里的。

    吉莉安心道这很明显,只要看一眼两个人皮靴上的泥土、乱糟糟的头发和冒茬的胡子就知道了。虽然这种打扮还远不能称之为邋遢,但是在翡翠领,一个人如果能穿甲胄和斗篷,却不讲卫生,是很少见的。

    因为安珀不喜欢这样的人,连自己的个人卫生都打理不好,怎么能放心的把其他事情交给他做?

    再一看文森特看什么都新鲜的模样,这两个人确凿无疑是最近才进城的了。

    面对文森特的发问,吉莉安只微微一笑:“先生,我见您风尘仆仆的,才这样猜测。”

    文森特想起她是从后面那座学校里走出来的,趁机问道:“我来翡翠领探访一个朋友,但我不清楚他具体的住处,不知道从哪能找到他?”

    吉莉安本来想建议他登报寻人,听到文森特念出来的名字,她不由抬高了声音重复道:“奥斯芒德老师?”

    文森特也跟着紧张起来:“在来到翡翠领之前,他的确在教会学校任教。”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些细节:“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个头中等,棕色的眼睛和头发,是十分谦逊有礼又才华横溢的一个人。”

    吉莉安:“这听起来的确很像我的逻辑老师奥斯芒德。您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可以去问一下奥斯芒德老师,如果他认识您,会出来与你见面的。”

    这会儿功夫又吃了个卷饼的乔治惊讶地说:“出来见我们?他还拥有自由吗?”

    吉莉安奇怪的看他一眼:“当然是拥有自由的,他可是我们的老师啊!”

    “那他怎么没有像你们这样从这座灰堡学校里出来?”乔治嘟囔道。

    吉莉安一顿:“教师食堂在学校内。”

    她一路小跑着回到学校,准备向奥斯芒德问清楚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友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就要让门口的看守把这两个有点奇怪的人撵得远远的。

    另一边的奥斯芒德听到文森特的名字,不由得怔住了。在翡翠领的这几个月,他好像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完全切割了,但熟人的到来再次提醒他,他还是那个被教会学校赶出去,禁止进行教学活动的奥斯芒德。

    犹豫了一会儿,他才起身。

    原本以为出了那件事以后,身边围拢着的众人都如鸟兽散,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当他是朋友,不辞辛苦地赶来看望他。

    奥斯芒德一出现,文森特和乔治二话没说,直接把他架到了马上,一夹马腹,马儿如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等等,文森特,我……!”

    “快跑!我们必须快点逃出魔女的疆域!”

    “等下……”

    “不好了!奥斯芒德老师被人劫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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