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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已是漏夜,整座皇宫都似凝固在了寒风里,灯火熸灭,人声消歇。


    马车里没有一丝动静,死寂如无人。


    谢衡之就坐在一侧,冷面不语,身旁的软垫上躺着脸色苍白的亦泠。


    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透着几分小心谨慎。


    其实在被抱上马车后,亦泠便已经好多了。


    但同时,她也听到了车轮辘辘碾过金砖的声音。


    ——谢衡之竟然在皇宫里明目张胆坐马车?!


    亦泠吓得不敢睁眼。


    尽管她知道谢衡之敢这么做,定是成竹在胸。


    连公主的宫殿都闯了,坐个马车又算什么?


    直到马车顺顺利利驶出神武门,亦泠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是这时候,冷不丁听到了谢衡之的声音。


    “公主打你了?”


    亦泠又倏然呆住,浑身都紧绷着。


    同样的装晕被戳穿,与今日下午的讪讪尴尬截然不同。


    此时的亦泠有些害怕,老实巴交地坐起来,低声道:“没有。”


    谢衡之侧头看她。


    幽暗漆黑的车厢里,他无形的眼神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寥寥一眼,亦泠便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今日之事,亦泠能料想到谢衡之必定动了怒。


    钰安公主行事确实挺下谢衡之的面子的,但他的行事,难道就不是弥天大罪吗?


    亦泠心知事情的起因是自己,又怕这两位神仙打架会殃及她这条小鱼,便下意识地想息事宁人。


    “公主真没有动我一根头发,只是将我绑进了……”


    话没说完,亦泠自己都觉得离谱。


    只是?


    她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只拿余光去观察谢衡之的神色。


    因着是深夜,马车驾得极平稳,没有一丝颠簸的感觉。


    这样静谧又稳当的狭小空间,亦泠却摸不清谢衡之的情绪,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虽想独善其身,不愿意陷入风浪中,但谢衡之今日夜闯皇宫的行为,亦泠是怎么都脱不了干系的。


    于是亦泠试探着问:“今日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我自有打算。”


    这是何意?


    他说得平心静气,可亦泠总觉得凉飕飕的。


    “她可是公主,你不会又想杀人吧?”


    “又?”


    谢衡之转头看她,“我何时杀人了?”


    亦泠:“……”


    她别开脸,嘴角扯了个冷笑。


    这般坦荡,若不是真忘记了自己作过的恶,就是骨子里坏得理直气壮。


    -


    另一头。


    自谢衡之带走了亦泠,钰安公主在合欢殿发了好一阵子火。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折辱,岂有此理!


    再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些废物东西,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一个人敢上前拦住谢衡之。


    但稍微一复盘,钰安公主也知道今日是她理亏在先。


    父皇又向来偏信谢衡之这个小人,若等明日谢衡之上了朝料理此事,到底谁占上风还不好说。


    思及此,钰安公主觉得自己必须要恶人先告状……啊不,要先下手为强……啊不是,要先发制人!


    于是她一提裙摆,在宫人们的惊呼中冲出了合欢殿。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钰安公主的目的地是圣上居住的太一宫,距离她的合欢殿并不远。


    不似皇宫里其他宫殿那般肃穆雄伟,太一宫庄是一派超逸高雅。


    殿外移植了参天古木,又引了活水,造出甘泉假山。


    花木山石之间,还饲养着鹿、鹤、龟等活物,俨然是皇宫里的幽然之境。


    白日里来此处,只觉颇有自然野趣。


    到了夜里,却处处都透着阴森诡谲。


    钰安公主一进来便被吓住,浑身打了个寒战,愣了半晌才冲向殿前。


    “公主?公主?!你不能进去!”


    钰安公主推开了阻拦她的太监,一下又一下拍着殿门。


    “父皇!父皇!女儿有要事相告!”


    “父皇!您快出来吧!谢衡之他今日犯下了弥天大罪!”


    太监一听,连忙上前拉开了钰安公主。


    “公主!这话可不兴瞎说呀!”


    “本宫没有瞎说!”钰安公主挣扎着大喊,“父皇!父皇呢!”


    太监:“公主您就别喊了,圣上他今日闭关入定,涵养胎元,您若是扰到了圣上,那才是弥天大罪啊!”


    钰安公主闻言果然冷静了下来。


    难道要等父皇出关再处置谢衡之?那到时候黑的都被谢衡之说成白的了。


    她拎着裙摆退了两步,往西边一看,浓稠的云层里藏着半轮灰白的月亮,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


    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除了父皇,如今皇宫里还有一位说得上话的太后!


    -


    被钰安公主这么一通折腾,再回到谢府,亦泠浑身已经快散架。


    曹嬷嬷嗓门虽然大,嚷得人闹心,却有条不紊地安排人给亦泠沐浴更衣,还早早准备了安神的汤药。


    但这一夜,亦泠依旧睡得不安稳,梦断魂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钰安公主的行为太超出亦泠的认知,她一闭上眼,耳边就是钰安公主尖锐又偏执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问着她,楚仁到底在哪里,不说就杀了她。


    不一会儿,梦境又变成了谢衡之夜闯合欢殿的画面重现,与公主的侍卫短兵相接。


    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了出来,吓得亦泠尖叫着惊醒,也吵醒了一旁的谢衡之。


    后来他说了什么,亦泠已经完全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清晨苏醒,看到大亮的天光,亦泠才算从合欢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是她的眼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黑,少不得要装扮一番。


    坐到镜台前,亦泠细细地描眉,锦葵在一旁轻柔地为她篦头。


    整个谢府一如往常般平静,连曹嬷嬷都没有往日聒噪,生怕吵到了亦泠。


    用胭脂水粉遮掩了疲惫的痕迹,亦泠心情好了些,准备再挑件亮色的衣裳。


    可她一回头,竟看见屋子里的衣架上,整整齐齐地挂放着谢衡之的朝服和乌纱帽。


    亦泠愣了下,叫来曹嬷嬷问道:“大人今日没去上朝?”


    “是啊,大人在书房呢。”


    曹嬷嬷问,“夫人要找大人吗?”


    亦泠没说话,只是拧眉盯着那套朝服。


    今日既不是休沐,他为何不去上朝?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再次为昨夜的事情惴惴不安起来。


    一边是公主绑架臣妻,一边又是臣子夜闯公主寝宫。


    到底孰轻孰重?


    谢衡之不去上朝,是在给天家甩脸子,还是在躲避祸事?


    无论哪一种可能,亦泠觉得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她再也坐不住,其实就往谢衡之的书房去。


    几名护卫却远远将她拦了下来,说谢衡之在处理要事,她不能进去。


    亦泠望着书房那紧闭的门,心中越发担忧。


    到了傍晚。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谢衡之依旧没从书房出来,其他人也进不去。亦泠没办法从谢衡之那里知道情况,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焦急地等着他出来。


    等啊等的,亦泠没等到谢衡之,倒是门房那边,通传太子妃沈舒方来了。


    亦泠一听就心知不妙。


    堂堂太子妃夜里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果然,沈舒方愁容满面,急匆匆地进来就问:“谢夫人,谢衡之人呢?”


    亦泠说:“他在书房。”


    沈舒方沉吟片刻,才抬眼道:“谢夫人,大事不妙了!”


    亦泠:“……”


    她就知道!


    心中一着急,亦泠连忙问道:“可是因为昨夜的事情?”


    “当然!”


    沈舒方说完这句就闭了嘴,等屏退了下人,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时,她才焦急地继续说道:“其实我清晨便听闻了昨夜的事情,可毕竟人多口杂,我只能等到夜里才敢偷偷过来找你商议。”


    她又压低了声音,握住亦泠的双手。


    “谢衡之也太大胆了些,虽说都是为了救你,但这番行事的后果反而是害了你!如今整个朝野都知道了,今日参谢衡之的折子快堆上了天,说他欺辱公主,蔑视天家,要治他死罪!”


    亦泠一听这话,便知道事情大了。


    她焦灼地问:“圣上那边是什么态度?明日可会降罪?”


    “倒是没有这么快。”


    沈舒方说,“好在圣上昨日闭关了,没个十天半月出不了。”


    在亦泠稍稍松一口气时,她又说:“可不巧的是那老虔婆昨日回了宫,她向来不喜太子,一心想让她偏爱的大皇子重登储位,谢衡之又是明确的太子拥护者,她怎会放过这次的机会?今日有这么多折子参谢衡之,就是她在背后搞的鬼!”


    亦泠听了半晌,迷茫道:“臣妇冒昧问一句,那老虔婆是……?”


    沈舒方急得直想跺脚:“太后啊!”


    亦泠:“!!!”


    她这嘴,跟着叫什么老虔婆。


    沈舒方急得上头,完全不顾礼法,还咬牙切齿地念叨道:“这老虔婆,嘴上说着阿弥陀佛,爪子却时时伸出来搅弄是非煽风点火。这才一夜时间,她就煽动了这么多人,可真是好手段呢。”


    亦泠也着急道:“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这回果然是踢到铁板了。”


    若早知钰安公主和谢衡之的恩怨会发酵至牵连自己,亦泠说什么也不会在那日煽风点火。


    沈舒方闻言却道:“即便母后和太子殿下想帮忙,如今也是无能为力啊!”


    亦泠:“为何?”


    “你竟然不知道吗?”沈舒方惊诧道,“彭三趟原是太子部下,一朝造反,虽已平定,却让母后和太子居于风口浪尖。为此母后主动幽居国寺祈福,立誓不问世事。太子也特意揽下了蜀地栈道的苦差,又斩杀了不少与之有过旧交的部下,这才稍稍平息了外界的猜疑。”


    “太子殿下鞭长莫及,母后也囿于国寺,如何帮忙?”


    亦泠竟不知道,当初庆阳一战竟然还有这事儿。


    难怪当初谢衡之打了胜仗却未居功,封赏全让她一人得了。


    可这会儿不是回想往事的时候,亦泠也全然忘了自己以前有多害怕沈舒方,完全把她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反握着她的双手,问道:“那娘娘觉得臣妇该如何是好呢?”


    沈舒方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赶紧和谢衡之和离!”


    亦泠:“啊?”


    沈舒方:“你先和离将自己摘出来,赶紧修书一封送去江州。商老先生桃李满天下,朝中不少大员都出自你们江州书院,到时集体上书为你求情,想来应该能暂时保住你。”


    亦泠被沈舒方说得越来越紧张,但还留了一丝理智。


    “不行,我绝不能和谢衡之合离!”


    沈舒方:“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跟他合离了我也活不了命。


    亦泠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她只是紧紧拧着眉,愁得说不出话。


    沈舒方望着亦泠这般神情,恍然大悟。


    “原以为你只是才气傲人,没想到对爱情也是如此生死不渝,世间怎会有你这么好的女子?”


    亦泠:“?”


    还没反应过来沈舒方在说什么,她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决绝,握着亦泠的手说道:“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求我祖父,以他的威望想必也能斡旋一二。”


    说完,她转身就走。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守护全世界最好的商大才女!


    -


    沈舒方一走,曹嬷嬷借着送安神药的功夫走进来,好奇地问道:“夫人,太子妃娘娘大晚上来做什么了?”


    亦泠没有回答曹嬷嬷,只拧着眉头来回踱步。


    如今圣上推崇焚修,信奉道教,追寻长生之法,宫里养了一群“真人”作伴,已经两年不上朝。


    朝政全由谢衡之把持着,党同伐异的事情干了不少,背后想要拉他下马的人更多。


    首当其冲的便要属太后和大皇子一党。


    但若要在他的权势之下抓住他的大错,也是不易。


    毕竟谢衡之甘愿居于人下,把不管事的周阁老推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挡在了他的身前做传声筒,万事要抨击也轮不到他头上。


    而群臣们虽然心知每日的奏折都是由谢衡之批阅,但那一本本折子又确实是从太一宫里送出来的,明面上又是周阁老决策机务、执笔票拟批答,谁也无法直接指责谢衡之僭越。


    昨夜的事情,却算是谢衡之主动把自己脑子伸出去给人砍。


    太后和大皇子说不定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一旦抓住了谢衡之这条辫子,怎会不往死里搞他?


    等圣上出关,想必就是降罪之日了。


    难怪日理万机的谢衡之今日竟然没去上朝,躲在家里不露面……


    不行。


    亦泠绝不能坐以待毙,给谢衡之这厮陪葬。


    她不再犹豫,再一次去了谢衡之的书房。


    护卫依然拦住了亦泠。


    而这一回,她不再听令,沉声道:“都给我让开!”


    护卫们自然没有动,像雕塑一般稳稳挡在亦泠面前。


    直到书房里传来了谢衡之的声音。


    “让她进来。”


    四个护卫立刻利落往旁边一退,给亦泠放了行。


    冬天的风吹得隐秘,不见树梢颤动,脸上却犹有刀子在割。


    推开书房的门,亦泠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待她平复了心情,看向书房内时,却见谢衡之穿着一身宽松常服,正站在书案前……端详一幅字画?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不等谢衡之开口,亦泠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参你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


    谢衡之回过头,轻飘飘看了亦泠一眼。


    “知道。”


    “那你还在这里看什么字画?”


    亦泠急切地说,“你在书房里待了一天,可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了?”


    谢衡之和亦泠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墙,他丝毫没被她的焦灼感染到,连目光都只是落在面前的字画上。


    “急什么,我自会处理妥当。”


    语气如此从容自若,却又不容置喙。


    他说完后,便自顾自拿着字画走向了博古架,没有再看亦泠一眼。


    亦泠久久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半刻钟后,终是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不得不承认,谢衡之这个人,行事虽狂目空一切,可他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到的。


    此刻他既然如此淡定,一定是有了自救的法子。


    但他不愿意说,亦泠知道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既然如此,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


    自此之后,亦泠依旧日日待在林枫院,惶恐不安地度日。


    等着头顶上那把刀的落下,抑或危机彻底解除。


    可宫里却没传来任何风声,就连沈舒方也没传什么消息过来。


    这并不能让亦泠安心,反而越发恐惧。


    众所周知,自古朝堂大事,都是动静越小事儿越大。


    何况亦泠还发现,谢衡之也一直没再离开过谢府。


    他这几天日日清晨起床后便去了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忙起来的时候,连送进他书房里的餐食也一口不动地送了出来。


    他何时有过分明日理万机却又三天不上朝的先例?


    一定是躲在家里密谋着什么……


    亦泠总觉得必有大事发生,却又不敢多问。


    这天傍晚,锦葵见亦泠情绪低落,便劝她去院子里走走散心。


    亦泠心不在焉,人走在小径上,心里却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小命。


    到了后院时,锦葵悄悄说:“夫人,您有没有发现府里最近有些奇怪?”


    亦泠:“……你才发现吗?”


    锦葵羞赧地挠挠头,又说:“这几日总有人来府里,一个个都黑着脸,看起来可吓人了。”


    可不是嘛。


    亦泠也碰见好几回了,那些人虽然没有穿官服,行事也低调,但一看就是不是平头百姓。


    往谢衡之书房里一待便是几个时辰,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不知道在干什么。


    越发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了。


    想到这些,亦泠又陷入惶悚不安中。


    盯着地上的花花草草,脑子里突然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


    这时候,锦葵忽然惊呼起来:“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亦泠猛地抬起头,见两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手里端着落了锁的木盒子,正从后院小门里悄声进来。


    他们听到锦葵的惊呼也不慌张,反而朝亦泠恭恭敬敬鞠躬行礼,随后便径直越过她们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全程一言不发,和谢衡之是如出一辙的淡定。


    锦葵还在慌乱地碎碎念,亦泠却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


    啊!她明白了!


    原来谢衡之的自救法子竟是……


    亦泠忽然捂住了嘴,以防自己惊呼出声。


    虽、虽着实疯狂了些,但仔细一想,这似乎确实是他唯一可以保命的法子了。


    -


    是夜。


    谢衡之忙了一天,回到寝居时,亦泠已经安然躺在了床上。


    她好像不似前几日那般担惊受怕了,似乎已经缓了过来。


    于是谢衡之也脱了外衫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屋子里静谧温暖,身旁的女人也不再翻来覆去。


    这几日因为亦泠食欲不振,府里厨房便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不是山珍海味,就是齁甜的点心。


    没一样是谢衡之爱吃的。


    如今看她已经好了许多,那便是该让厨房做些合他胃口的东西了。


    清炒藕片,还是文思豆腐……


    正想着明日要安排吃什么的时候,谢衡之赶紧亦泠忽然翻身凑到了他耳边。


    用极低的气音,神神秘秘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造反?”


    谢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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