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风呼号,和破庙外的人手一同冲了进来。
有人破窗而入,有人撞破了那道本就支离破碎的木门,齐齐涌向这间废弃厢房。
漆黑的屋子,霎时间挤满了人。
但亦泠什么都没听见。
明明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她却仍像置身于一座孤岛。
当谢衡之垂着头,跌坠到了地上。
亦泠还是空洞地平视前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就连双手都还维持着握刀的动作,颤抖不停。
直到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垂下眼,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衡之。
身着深色衣衫的他几乎隐于夜色中,唯有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还泛着冰冷的光。
耳边轰然响起尖锐的嗡鸣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睁睁看着刀雨和利春匍匐在谢衡之身边,张嘴呼喊着什么。
可是谢衡之却没有任何反应。
亦泠的双腿终于恢复了知觉,却酸软无比,再也无法支撑她僵站着。
在她跌坐到谢衡之身侧的那一瞬,利春却带人抬起了谢衡之,带离了她的视线。
眼前再一次变得空荡荡。
意识终于在这一刻回笼,亦泠浑身颤了颤,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同时,她回过头,看见了角落里的辛少彦。
尚未瞑目的他喉间赫然插着一支箭,双眼瞪圆,嘴角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
而他身侧。
捆绑着亦昀手脚的绳索已经被进来的弓箭手解开,嘴里的布团也取了出来。
被人扶着站了起来,他却没有上前,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亦泠。
双层开开合合,似是喊出了两个字。
胸腔里涌出了一股灼烫的气息,烧得她喘不上气。
亦昀得救了。
他没事了。
目光凝在亦昀身上,亦泠勉强地站了起来,却拔腿追出了这间厢房。
破庙外的槐树林。
脚步声很繁杂,却没有一丝人声,连呼吸都压抑着。
不过是片刻的耽误,亦泠追出来时,谢衡之已经被安置进了马车。
而利春亲自坐到了车前,扬起鞭时,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了头。
看见追上来的亦泠,利春目光顿了顿。
亦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嗓子却像是被封住了,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下一刻,鞭子落下,利春架着马车奔出树林,不再多看亦泠一眼。
而亦泠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马车远去。
随行的护卫们纷纷上了马,追着马车的方向,陆陆续续从亦泠身边离开,没有任何人说话。
直到一阵风吹起,亦泠侧过头,见刀雨坐在马上,停在她身侧。
刀雨的脸上也挂着焦急的汗水,胸口剧烈起伏着。
可就在亦泠以为她会和利春一样一走了之时,刀雨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半个时辰后。
平日里宽敞的寝居在此刻显得十分拥挤,大夫和下人们已经站了满满一屋子,宫里来的太医还在不断地进入,从昨夜就点着的熏香早已经被焦灼的气息掩盖。
亦泠就站在门边,手指紧紧扣着门栏,骨节泛着白,指甲似要陷进木头里。
再往前几步,她便能走到床前。
但她的双腿始终没有跨进去。
屋子里人来人往,大夫们进进出出,刀雨和利春不断地经过她眼前。
就连曹嬷嬷的身影也夹杂其中,不停地指挥婢女搬弄大夫需要的东西。
可亦泠依然觉得不真实。
四周的声音忽近忽远,十分缥缈。
仿佛置身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直到一声“夫人”突然钻进了她的耳朵。
亦泠回过头,见一个婢女端着热水,正要进去。
她挡住了婢女的路。
亦泠立刻退开一步。
紧扣着门槛的手指松开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指尖的痛感。
大夫的进出越发频繁,亦泠也一步步地后退着,直至她站到了窗边。
只开着一缝,落入眼中的是谢老夫人的背影。
亦泠的视线缓缓越过她,往床上看去。
她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围簇在床边,将床上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可是她距离那张床只有不足一丈远的距离了。
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亦泠昂着头,踮起脚,试图再靠近一些。
这时。
一道声音在月洞门前就响了起来。
“岑大夫来了!岑大夫来了!”
紧接着一个白胡子男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所经之处,人人都在避让。
里头的大夫们常年伺候的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几乎没有治疗刀伤的经验。
况且他们都知眼下必须拔刀,只是无人敢贸动。
倘若力道有一分不均,位置有丝毫的偏差,造成大出血,便是神仙也救不回谢衡之。
所以他们必须等到军医岑大夫出面。
眼下人已经来了,围簇在床边的大夫们纷纷散开,给岑大夫留出位置。
这一刻,亦泠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衡之。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一直僵站着的亦泠忽然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谢衡之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如纸,了无生气。
唯独插着匕首的胸口还在轻微起伏着,却也一次比一次微弱,仿佛风一吹,他仅剩的气息就会被吹走。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屋子里也点满了烛火。
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这不是她的幻觉。
破庙的一幕幕又骤然在她脑海中回溯,她看着谢衡之胸口那把刀,眼前浮现的却是她亲手捅下去时的场景。
就连辛少彦催促她报仇的声音,似乎都还在她耳边回荡。
这是谢衡之应得的。
他冷血无情,他草菅人命,他一箭将她射死在庆阳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她和他的恩怨注定要了结,绝不会不了了之……
忽然,隔着窗户,岑大夫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老夫人,大人的脉搏快摸不到了,此刻必须拔刀,尚有一成活命的希望!否则大人必死无疑!”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亦泠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一片空白。
还没回过神,屋子里又传来了谢老夫人的声音,仅一个字——
“拔!”
脑子里又一次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震彻耳际。
在天旋地转之际,亦泠清晰地看见了岑大夫拔刀的瞬间,血液喷溅而出。
亦泠不知是脚下的地面在晃动,还是她的双腿在颤抖。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屋子里响起了焦急的喊叫。
这些声音忽近忽远,萦绕在亦泠耳边。
即便是隔着窗,她也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谢衡之要死了。
亦泠似乎感觉自己在无止境地下坠着。
谢衡之要死了,她大仇得报了。
“砰”一声。
身子砸到地上的痛感延缓了许久才传来。
亦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自己此时颤抖的下颌是不是在笑。
有人上前扶住了她,似乎是锦葵。
“夫人!夫人!”
“大人一定会没事的,您要撑住啊!”
我有什么需要撑住的?
我亲手杀了他,我大仇得报了……
锦葵还在焦急地说着话,亦泠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只想推开她。
可是当她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抖如筛糠。
一整片衣襟湿得像刚泡了水,全是她滚滚而下的眼泪。
第82章
仁乐二十五年,春。
皇后文氏携太子周烨盛起兵谋反,以勤王之名,行篡位之实,妄图祸乱朝纲,颠覆社稷。幸得薛盛安带兵平乱,清剿叛军,护天子之安,保江山之全。
皇后文氏于当夜秘密收押于碧霄殿,等候发落。
圣上怒火攻心,卧床不起。
同日黎明,反贼辛氏余孽现身上京。
谢衡之于捉拿余孽辛少彦途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辛少彦当场暴毙。
大梁王朝经历了最为动荡的一夜,日头依然照常升起。
只是坤宁宫莫名起了一场大火,足足烧了几个时辰,滚滚浓烟弥漫在皇宫的上空。
离皇宫近的百姓们打开门窗,便隐隐可见从宫里飘出来的黑灰。
又听闻文武百官皆在今晨齐齐入宫,一路神色凝重缄默不言。
如此看来,是出大事了。
于是本就笼罩在黑雾般浓烟下的上京陷入了莫可名状的畏怖中。
胆子小的百姓根本不敢踏出家门,而谨慎一些的商户,也纷纷闭了市。
待上京空中的黑灰逐渐散尽了,百姓们依然不知宫里的大火因何而起。
直至天光大亮之后,恢宏华丽的东宫挂出了白幡。
礼忏鼓磬,恸哭声回荡不绝-
三天后,谢府。
皇宫里的黑灰消散了,谢府顶上的阴霾却越发浓密。
林枫院里更是一片死寂。
锦葵匆匆小跑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但无人在意。
她一路跑到东厢房外,正要推门而入,就见曹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曹嬷嬷拧着眉头,压低声音呵斥道:“跑什么跑!都什么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惊扰到了夫人要你好看!”
说完了,才注意到锦葵的眼睛里全是惊惧。
曹嬷嬷立即敛了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葵用力喘着气,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娘娘薨了……”
“什么?”
曹嬷嬷没听明白,“什么娘娘薨了?”
“太子妃娘娘薨了!”
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曹嬷嬷耳边如响起一阵惊雷,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方才出府去,外头都在议论……”
锦葵双唇都在抖,“就是三日前,大人受伤那一天,坤宁宫大火,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没逃出来!”
许久,曹嬷嬷脸色发白,僵硬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影,脚步沉沉地走了进去。
转身关门时,身后传来了亦泠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的动作凝滞了片刻。
回过头时,神色已经自然。
“没什么,锦葵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我说了她几句。”
紧接便走向桌面。
“夫人渴不渴?喝一口水吧。”
亦泠又不说话了。
曹嬷嬷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亦泠面前。
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曹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茶水放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退至一旁。
已经整整四天了。
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但岑大夫说他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来,还是要看他能否清醒过来。
否则如今那几近于无的气息也不过是苟延残息。
于是大夫们日日候在谢府,谢老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而亦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说。
时时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分动静。
每回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便会下意识引首而望。
可永远都只是下人们忙忙叨叨地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月升日落,乌飞兔走。
亦泠就这样麻木地过活着。
前两日,她还会默然地流泪。
现在像是眼泪也流干了一般,只剩下空洞的一双眼睛。
久而久之,曹嬷嬷对谢衡之的担心,转移到了亦泠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怕谢衡之醒不过来,亦泠也挺不过去……
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眼里全是惊慌,想起身又站不起来,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好在曹嬷嬷先一步开了门,见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松了口气。
她没进来,就站在门口,告诉曹嬷嬷谢老夫人现在要去寺庙,请亦泠一同前往。
“去寺庙?”
好一会儿,亦泠才回过神,看着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现在吗?”
“是。”
嬷嬷面容消瘦,站在门边,声音也有几分沉哑,“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此刻便可出发了。”
这已经是谢衡之昏迷不醒的第四天。
谢老夫人无法再枯等于府中,可是连大夫都无计可施,她又哪有灵丹圣药,只能故技重施-
原本亦泠是不愿意离开谢府一步的。
但是她想到自己“死而复生”之时,也是谢老夫人在寺庙里日日诵经祈福。
亦泠不知神佛是否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可是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是唯一的希望。
待上了路,二人共处一个车厢,都不曾开口说话。
谢老夫人只是捻着佛珠,呼吸声格外沉。
亦泠盯着窗外,渐渐地又失了神。
亦泠此时的状态,谢老夫人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自谢衡之重伤后,整个谢府上下都心急如焚,唯独亦泠这个做妻子的几乎不露面,日日待在厢房里,仿佛漠不关心。
可是她当真铁石心肠吗?
若如此,拔刀那日她又怎会哭得晕了过去。
谢老夫人眼睛是看不见,心却不瞎。
她能感觉到,亦泠并非不担心谢衡之。
只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龃龉,让她逃避着眼下的境况。
可惜现在谢衡之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谢老夫人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开解亦泠。
将亦泠带出那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能让她透透气,已经是谢老夫人仅剩的余力了。
但谢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即便离开了谢府,看着窗外的飞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她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谢衡之,挥之不去。
山间花草飘香,她鼻尖却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味。
她脑子里是气若游丝的谢衡之,是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刀,是破庙那一夜,她举刀走向谢衡之……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旌安寺外,正在找地方停靠。
外头人来人往,香客不断。
车窗外,一个男子突然喊道:“阿若!”
前方戴着帷帽的少女没有听见,知道她身旁通行的男子提醒道:“你哥哥叫你呢。”
女主回头看了哥哥一眼,随即惊诧地问身旁的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男子笑着没回答。
一阵山风吹来,把少女的疑惑一同吹到了亦泠耳边。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脑海中的回忆也定在了那一夜。
浑浑噩噩这些日子,她竟从未仔细想过破庙那一夜,谢衡之的不对劲。
当辛少彦称她为“宁宁”时,他为何没有丝毫的疑惑?
他理应不知“宁宁”是谁的。
无数个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随着山风横冲直撞地灌入了亦泠的脑海中。
当辛少彦对她说“否则我就杀了你弟弟”时,当她为了亦昀举刀走向他时……谢衡之的脸上也不见任何震惊。
难道,他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亦泠的手指猛然扣紧了马车的轩窗。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又只字不提?
还有那一晚,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
“到了。”
谢老夫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我们下去吧。”-
静谧的寺庙里,连虫鸣鸟叫都隐秘,唯闻阵阵钟磬声。
谢老夫人跪在殿前,静心敛神,虔诚地匍匐于地,向佛顶礼。
亦泠站在她身后,没有下跪,也没有拜神,只是望着庄严的神像,感觉到了一股空前的迷茫。
忽然间,殿外响起人声。
“慧明大师!”
亦泠骤然回神,转过身去,看向殿外的庭院,一位苍老的僧人进入了她的眼帘。
日头正盛,熹光洒在慧明大师身上,为他朴素的僧衣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亦泠眼神怔怔,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起了身,急忙地朝殿外走去。
不过慧明大师正在与香客说话,见有人要来,他身旁的小沙弥比画了一个稍等的动作。
待香客行礼告辞,见慧明大师似要离开,亦泠才开口道:“慧明大师!”
不成想,慧明大师转过身,还未等她们开口询问,他便说道:“施主,人命乃天数所定,神佛不与为,谢大人也不例外。您请回吧,不必在此费时。”
在谢老夫人愕然的时候,慧明大师已经带着小沙弥转身离去。
一旁的嬷嬷惊叹不已,心想这慧明大师竟一眼便看出了她们的来意。
可是……嬷嬷侧头,看向谢老夫人——
其实慧明大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人命在天,求神拜佛也没用。
谢老夫人怎会听不懂。
但愣怔半晌后,她还是转过身,再次长跪于佛前。
独留亦泠还站在原地,望着慧明大师离开的方向。
身处寺庙之中,他是如何知道谢衡之此时性命垂危的?
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思及此,亦泠突然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惜亦泠并不熟悉这庙里的环境,步入佛殿后的小径,便再也看不见慧明大师的身影。
她四处张望着。
没找到慧明大师,却看到了那个小沙弥。
她再次追了上去。
“小师傅!”
小沙弥闻声停下了脚步,回头见是亦泠,问道:“施主还有事吗?”
想来方才慧明大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愿透露更多,再去追问,也必然无果。
亦泠只能把希望寄在这个小沙弥身上。
“小师傅,我想问一下,慧明大师怎么知道我夫君……怎么知道谢大人出事了?”
小沙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亦泠眼神暗了下来。
这时,小沙弥又说:“谢大人前几日来找过大师,可能大师猜到他有危险了吧。”
亦泠目光一凛,“他来找过慧明大师?”
“是啊,等了许久,结果在门口问了一件事就走了。”
“他问什么了?”
小沙弥挠了挠头,极力回忆着。
“好像是说,他的妻子……哦,就是你离开他会晕倒。倘若他死了,那你能不能活下去。”
“他没有告诉你吗?”
若非小沙弥这么一说,亦泠完全忘了这件事。
是啊……
谢衡之昏迷不醒这么多天,她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亦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那……大师说什么了?”
“嘶……这个……”
大师的话文绉绉的,小沙弥记不清楚了,只能记起个大意,“大师说,一切都是心病。心结没有了,心病就没有了。”-
小沙弥已经走了很久,亦泠还一步未动。
她站在这香烟缭绕的庭院中,心里的答案却十分清晰。
谢衡之知道她是谁。
谢衡之也知道她恨他。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所以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他没有躲开。
第83章
马车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一路上,本就少言寡语的谢老夫人因慧明大师的一番话越发沉默。
人命在天,求佛无用,可她还是在神像前跪了一整天。
坐在另一端的亦泠,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但谢老夫人能感觉到她静默背后的波涛汹涌,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连气息声都重了些。
不像来时那般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谢老夫人不知道,也不打算过问。
回程漫漫,因太子夫妇的殒殁,整个上京都陷在一股肃穆中,以沉默致哀。
可亦泠丝毫没有察觉外界的异常,待马车停靠至谢府门前时,她更是没有心思想其他。
下了车,谢老夫人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迎出来的奴仆,谢衡之可曾苏醒。
奴仆们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眼将她扶了进去。
亦泠跟在谢老夫人身后,走至门槛前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谢夫人”。
原本只是轻轻飘过她耳边,并未在意。
直至跨过了门槛,她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道声音。
回过头,果然见亦昀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墙角处。
夜幕低垂,谢老夫人已经径直进了府,下人们纷纷跟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昀的出现。
唯独跟在亦泠身边的锦葵发现她愣了神,轻轻扯了下亦泠的衣袖。
亦泠思绪回头,只飞速看了亦昀一眼,随即掉头往一旁的巷子走去。
亦昀无声跟了上来。
待走进巷子深处,亦泠给锦葵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巷子口守着。
锦葵虽诧异,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条幽深的巷子没有点灯,好在天色还未完全黑透。
模糊的夜色下,亦泠和亦昀隔着半丈远,谁都没有说话。
亦昀一直定定地看着亦泠,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到头来,还是亦泠先说了话。
她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喉咙发紧。
“还疼吗?”
亦昀茫然了瞬间,才反应过来亦泠再说什么。
他立刻将包着裹帘的左手藏到了背后。
“不、不疼了。”
又沉默了一瞬。
亦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能看清眼前的亦泠。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看着她,亦昀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姐、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亦泠的鼻尖倏地酸了。
嗓子也哽咽着,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她现在的反应便已经是回答了。
亦昀眼里的情绪变化万千,最后全都化作了巨大的庆幸。
难怪当初他莽撞招惹,她总是放他一马;前往赤丘时,她告诉他姐姐会和他相见的。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声音越来越兴奋,亦泠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亦昀骤然回神,不仅闭了嘴,还谨慎过度地退了一步。
然后才想起来问正事。
“所、所以你当初根本没有死……”
他上下打量亦泠一眼。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是的,我当初确实……死了。”
说到“死”字,亦昀的目光明显震了震。
亦泠便只说自己是死在了反贼刀下,不敢再告诉他实情。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亦泠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解释得清?
她只说自己睁眼就已经在上京了,不知原因。
亦昀听完愣住了许久,还是不理解。
“啊……所以你死了,但是你又没死——”
话未说完,巷子口的锦葵突然回头道:“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出来了!”
亦泠立刻说道:“以后再与你解释,你先离开这里,无事不要贸然出现。”
说罢便转身要离开这条巷子。
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说道:“姐姐,你跟我走吧。”
亦泠的目光和她的脚步一同顿住。
许久,才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带你走,连夜就走!”
见亦泠似乎没明白,亦昀着急地上前几步,“你不能留在上京了!”
自破庙那一夜,时至今日,亦泠从未有过离开上京的念头。
经由亦昀提出来,亦泠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不行,我不能走。”她说,“谢衡之还没醒,我不能走。”
其实那一夜的情况,亦昀至今不明。
辛少彦没死,他的姐姐也没死,辛少彦还以他的性命要挟姐姐杀了谢衡之……
可是不管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他眼下只关心亦泠的安危。
“等他醒了你就危险了!”
亦昀说,“是你捅了他一刀,他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你吗?!”
和亦昀同时响起的还有锦葵的催促声。
“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在找您!”
亦泠抬起眼,看向焦急的亦昀。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告诉他:“我不能走。”-
一走出这条巷子,亦泠便遇上了刀雨。
“你找我有事?”
刀雨打量了她一眼,确定没什么事,才说道:“最近太动荡了,奴婢见您没跟着老夫人回来,所以担心您的安危。”
“我没事。”亦泠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罢便往谢府走去。
刀雨侧头往巷子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跟到了亦泠身后。
待进了谢府,往林枫院走去,刀雨有事离开,亦泠才松了口气。
春日里的夜幕来得晚些,酉时将过,天边还有隐秘的余晖光亮。
亦泠的脚步越发慢,跨过了那道月洞门,寝居里亮着的灯光映入她眼帘时,耳边又回荡起了亦昀的话。
其实他说得对。
无论谢衡之能否醒来,亦泠的处境都不能再留在上京了。
即便如此,亦泠混沌一片的心里还是有一道清晰的声音——
谢衡之还没醒,她绝不能走。
寝居外依然候着大夫,守着门的奴仆也比往常多。
亦泠望着那间屋子,许久未动。
奴仆们见状,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夫人是进还是不进。
过了会儿,亦泠还是转开头,朝东厢房走去。
这时,静谧的寝居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婢女跑了出来,着急地喊道:“大夫!大夫!”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习惯了谢府的沉寂。
突然响起这样焦急的声音,亦泠的心忽然重重地往下坠着。
却听婢女下一句是——
“大人的手指方才动了!”-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之时,寝居的门被轻轻推开。
大夫说谢衡之虽然还没彻底醒过来,但心脉气息乃至体温都已有了复苏的迹象。
若无意外,待他心脉再如今日这般恢复个三成,便能睁眼了。
眼下,他们只需静待。
日日侯在谢府的大夫走了几个,强撑了多日的谢老夫人也终于回慈心堂休整了。
是以此刻的寝居格外安静,床边只留了两个十分稳重的婢女,并未掌灯。
见到亦泠踏着月色进来,她们也不意外,反倒是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屏风后头。
位置留了出来,亦泠却并未靠近。
她站在离床榻一丈远的地方,只能藉着朦胧的月色,看向床上的人。
月光清冷,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胸口却有了明显的起伏。
在落针可辨的屋子里,亦泠也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亦泠终于确定,他的命真的救回来了,他不会死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沉沉地压着她的胸腔。
亦昀说,她捅了谢衡之一刀,谢衡之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她吗?
会的。
这一点,亦泠如今已经确信无疑。
可她不知道的是,到时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谢衡之?
大夫将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了出来。
可是插在他们二人心间的刀,却无人能拔。
此刻亦泠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向谢衡之。
可她每靠近一步,却感觉自己在远离他。
所以坐到床沿边时,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指尖轻轻抚上他脸颊,回忆倒涌,她想起了事发那一晚,谢衡之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才过了几日,却已经恍如隔世。
亦泠快不记得谢衡之当时拂在她额头上灼热的气息了。
只想留住此刻指尖上,温热的触感-
半个时辰后,亦泠走出寝居,才发现利春和大夫一同坐在门外的梨树下。
她不知利春什么时候来的,方才进来时,分明只有大夫一人坐在外面。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回过头。
见是亦泠出来,也并未意外,只是起身行了个礼。
亦泠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已经整理好了神色,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走到了东厢房外,正要推门时,曹嬷嬷的声音飘然传了出来——
“后日便是娘娘的头七了吧……”
曹嬷嬷知道亦泠终于去看谢衡之了,并没有跟上。
见她这么久没出来,她心里也是欣慰。
但是这边放了心,就不由得哀叹一声那头。
“哎,还不知这事能瞒夫人多久,也不知她挺不挺得——”
“瞒什么?”
亦泠推开门,却没进去,就站在门口问道,“你们要瞒我什么?”
曹嬷嬷和锦葵一回头,都吓白了脸。
“夫、夫人……不是,奴婢只是……”
“什么叫做娘娘的头七?”
亦泠神色凛然,“哪个娘娘?”
见曹嬷嬷和锦葵仓皇失措说不出话,亦泠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太子妃娘娘?”
眼下是瞒不住了,曹嬷嬷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夫人,您……您别太难过……娘娘她、她……”
“坤宁宫走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没能逃出来……”
她瞥见亦泠的脸色,没敢再告诉她,二人被找到时,已经是两具焦尸了。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在明白曹嬷嬷的意思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好在守夜的大夫就在几步外的寝居守着。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立刻赶了过来。
惊惧引起的晕厥并不棘手,大夫几针下去,亦泠便醒了过来。
但眼睛虽睁开了,眼前却依然灰濛濛一片。
沈舒方死了……被火烧死了……
这些日子,上京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
身为太子妃,她怎么会好端端地被烧死了!
亦泠不肯相信。
分明不久前,她还去东宫给沈舒服送生辰贺礼,她怎么会死了?
待恢复了些力气,亦泠立刻就要起身。
即便是深夜,她也要去东宫亲眼看看。
就在她刚站起了身,曹嬷嬷和锦葵急忙劝阻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利春的声音。
曹嬷嬷和锦葵本就手足无措,听到利春突然来了,越发迷茫。
待开了门,利春抬起头,却让她们二人出去,他有话要和夫人说。
曹嬷嬷和锦葵越发不解。
但看利春郑重其事的样子,二人不再多话,踏出了厢房。
看着利春面色肃穆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亦泠的呼吸越发紊乱。
还没等他站定,便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她……”
“您放心。”
利春打断了亦泠的话,“娘娘还活着。”
“什么?”
亦泠的神色都还来不及变化,便被利春的话震得晕头转向,“什、什么意思?”
“坤宁宫走水,那两具焦尸不是太子殿下和娘娘。”
利春平静地说,“他们没死,只是世人都当他们死了。”
好一会儿,亦泠才明白利春的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的死,是假死。
“所以……”亦泠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属下不知。”
原本此事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
但在事发当夜,谢衡之曾交代他,如果亦泠得知太子妃的死讯后承受不住,就告诉她真相,以免她伤心。
至于为什么要让利春转告,自然是怕自己在那场宫变中出了意外,无法开口安抚她。
在非生即死的情况下,大人竟然还为她考虑至此。
再想到那晚他在破庙前所见,利春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别开了脸。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对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利春走后,曹嬷嬷和锦葵立刻涌了进来。
问亦泠可还撑得住,又问利春说了什么。
亦泠都听见了,却没有张口说过一个词。
大悲大喜之后,她感觉自己似被掏空了般,情绪也来得格外迟缓。
还没接受沈舒方的死讯,又得知她还活着。
只是她离开了。
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亦泠还没来得及和她辞别,便已经后会无期。
这个人,从此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这偌大的上京,她有亲人,却不能相认;她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说出口。
如今,连沈舒方都离开了。
亦泠抬起头,忽然觉得夜里的烛火也十分刺目,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唯一将她牵绊在这上京的,只剩尚未苏醒的谢衡之-
三日后。
婢女欣喜的声音唤醒了这座沉寂在阴云下许久的府邸。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一时间,谢府上下和大夫们全都涌入了林枫院。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从慈心堂赶到时,岑大夫已经看过了伤势,转由章太医号脉。
屋子里人虽多,却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谢衡之。
毕竟他虽然醒了,却说不了话,起不了身,仅仅是能睁开眼而已。
所有人都盯着谢衡之的眼睛,生怕他再一次闭了上眼。
章太医也凝神诊脉,时不时观测着谢衡之的脸色。
许久之后。
人群中的刀雨终于在欣喜之后,发觉谢衡之的眼睛斜斜看了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恍然回神,扫视屋子一圈,没有看见亦泠。
于是她立刻踏出了寝居,走向东厢房。
可是在看见东厢房外没有人时,她的心就莫名沉了沉。
推开门,晨光洒满了屋子,通透明亮。
被褥一如既往地叠放着,镜台上的首饰妆奁也好好摆着,就连支摘窗也推开了,像往常亦泠坐在这里张望寝居那样。
刀雨走进去,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桌上的茶壶。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
茶水还温热。
一旁的香薰炉里,白烟也还袅袅升起。
但刀雨知道,亦泠走了。
她了无牵挂地走了。
第84章
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
在亦昀穷思极想之际,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这……什么?”
亦昀抬起头,“你有什么?”
亦泠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向斗柜。
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黑匣子。
亦昀:“这是什么?”
亦泠:“你先去给我取笔墨来。”
亦昀闻言,立刻去了。
拿着笔墨回来时,亦泠还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个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动。
“姐姐?”
亦昀把笔墨放到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还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关文牒。”
“你怎么会有通关文牒?”
亦昀问,“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
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她什么都没带走。
唯独在权衡之后,去谢衡之的书房取了这个匣子。
那时她还不确定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
这个通关文牒,是她当时唯一的思量。
但毕竟是谢衡之的东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没有随意拿出来。
“不是你的?”
亦昀说,“那上头不是你的名字,没有用的!”
又看了眼笔墨,惊诧道:“难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会被看出来的!”
亦泠摇了摇头。
她在书房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时,谢衡之只盖上了章。
“这是空白的,我现在填上信息,应当能用。”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她当时走得急,来不及打开,只能将匣子一起带走。
“你先想办法把这个锁打开吧。”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想办法?
亦昀盯着那锁看了看,随机拿起刀柄就砸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上的锁却如此劣质,被他一砸就开。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亦泠却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只是她看到过的那册通关文牒。
在其下面,还压着一叠……
她愣了一瞬,伸手将其取出。
潦潦一翻,竟然是几十张大额银票。
多到足够一户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而那册通关文牒——
亦泠手指轻颤,翻开它时,看见上面已经写上了“亦泠”二字。
第85章
过了芜门关,就算是踏入了大梁边境。
荒草萋萋,孤烟袅袅,四周怪石嶙峋,枯枝横斜,几里路都难见行人。
若是亦昀一人,他还可找个山洞凑合着过夜。
但是有亦泠同行,夜里必须宿在安全的驿馆里。又因离亦昀归营的期限越来越近,二人只能白日里一刻不歇地赶路。
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他们终于在余晖中看见了古朴的赤丘戍堡。
风卷彩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亦昀望着即将关闭的城门,松了口气。还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回过头,看着一旁的亦泠,目光微顿。
虽然她裹着面纱挡风沙,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消瘦。
在出发当日,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前路有多艰苦,只想着赶紧离开。
如今终于抵达了赤丘,亦昀回想这一路走来,经历过暴雨冲垮山路,碰到过烈日晒到中暑,遭遇过地痞流氓的纠缠,还曾在某个驿馆过夜时发现被褥里有蛇虫。
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姐姐,竟然全都挺了过来,甚至从未抱怨过一句。
而此刻,只剩最后一步了,亦泠望着赤丘的城墙,眼里却透出了些许彷徨。
“姐姐?”
亦昀问,“你怎么了?”
“没事,赶了一天的路,有些累。”
“那我们早些进去吧。”
亦昀看着前方城门,笑了笑,“赤丘虽贫寒,百姓却淳朴善良又热情,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姐弟俩扬鞭,在苍茫暮色中策马进入了赤丘城。
遐方绝域,群山延绵千里,天地灿然一新-
上京的天色比赤丘要黑得晚一些。
此刻乌金西坠,余晖似金纱笼罩着谢府,檐牙渐显朦胧。
眼下谢衡之的身体已无大碍,待在谢府候命的大夫留下了调养的药方,细细交代了几句,也在天黑之前告辞了。
刀雨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去。
踏进林枫院的月洞门,撞上了刚从书房出来的薛盛安。
“薛大人,您要回去了?”
“不是,大人交代了些事情,我这会儿去办。”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回头叫住了刀雨。
“我看大人精神似乎还是不太好,”
他说,“可是还没恢复好?”
“噢,大夫刚刚说了,大人已经没什么事了。”
刀雨说,“只是天气热了,大人难免有些食欲不振,这才看着精神不太好。”
“那就好。”
薛盛安点点头。
待他转身离去,刀雨走到书房门口,却转头看向了东厢房。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告而别,连她都觉得错愕,何况日日同床共枕的人。
在这偌大的府邸里,空的何止一间屋子。
正好一个婢女端来了汤药,刀雨顺手接过来,推门而入。
“大人,您的药。”
药碗还冒着热气,谢衡之坐在书案后,没有急着喝。
刀雨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片刻后。
“你有话要说?”
“大人,如今朝纲已经恢复如常,事情也都平定了。”
她观察着谢衡之的眼神,“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
沉默许久后。
“不必。”谢衡之轻声道,“让她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从容,仿佛只是放走了一只风筝。
可刀雨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好像沉甸甸地压在这间屋子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她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大人,已经派出线人在丰富舆图,工部也已经提交军需预算,户部就预算正在制定后面三年开支计划,他们或想加税……”
在刀雨有条不紊的汇报中,谢衡之站起身,铺开了一张大梁舆图。
他提起笔,在最北面的山脉处,画上了一个圈。
越过此山脉,便是逐水草而居的北犹领地。
而与北犹南面接壤的,就是大梁的赤丘城-
正因接壤,赤丘和北犹的气候实在相似。
冬季漫长又严寒,下起雪来,接连几日都出不了门。
夏日里酷暑难耐,到了夜里,却需裹着厚厚的棉褥睡觉。
且天气反覆无常,总是毫无预兆地下雨,常常让空手出门的人淋成落汤鸡。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门前的树叶黄了又绿,年年都长得枝繁叶茂。
从一开始去哪儿都晕头转向,到现在对整个赤丘城熟门熟路,已经两年多了。
但亦泠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这才入秋没多长日子,身上的夹袄便不够暖了。
特别是走到风口,更是冻得人直打哆嗦。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小道蜿蜒而上,到她家要走上一刻钟。
可是往前呢,到岐黄堂也还有一段路。
赤丘不似上京,路面平整干净,上哪儿都能坐马车。
在这里,她几乎日日都是步行。
想了想今日只穿了一身步裙,还要在岐黄堂的柜台里吹上一整天的风,亦泠便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去加了衣裳。
这一耽误,她到岐黄堂的时辰就比往日晚了些。
岐黄堂原本是赤丘的一家药材铺,上下两楼,后面还有一处后院,十分宽敞。
前几年老板秦四娘又做起了皮革生意,便把一楼腾了出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制品。
而亦泠,现在是岐黄堂的掌柜。
平日里要负责货品采买和账目核对,秦四娘也特别信任她,什么事情都与她商量。
比如今日,亦泠晚到了半个时辰,秦四娘就在柜台等着她了。
“今日怎么来迟了?”
“出来的时候穿少了,回去加了衣裳。”
亦泠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
秦四娘说,“等下我要去营里给老周送些吃的,晚些回来,你好好照看着这里。”
老周是秦四娘的夫婿,在赤丘北营里当差。
秦四娘说完就拎着食盒走出了柜台。
经过亦泠面前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得一脸揶揄。
“对了,刚刚那个穆小郎又来了,这回可好,拎了好多东西,我说你这是来卖东西还是上门提亲呀?”
亦泠“啧”了声,“您别逗他了,没跟他说我的情况吗?”
“早就说了呀,可是他哪像是在乎这些的人,而且我们赤丘也没那么多规矩。”
秦四娘说到这里,严肃了起来,“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他呀?”
这穆小郎虽说只是一个猎户之子,但人家本事了得,整个赤丘大半的珍贵猎物都是出自他手。
这可不仅是银钱进益的保障,一个顶尖的猎人,除了精湛的射箭投掷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还得熟悉动物习性,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又要体魄强健,耐心足,等候猎物的时候沉着冷静不急躁。再往大了说,好的猎户也必然意志坚忍,低调谨慎,真是处处是优点。
“长得也是咱们赤丘一等一的俊,除了年纪小了点,我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秦四娘说,“遇到危险的时候,这种男人才能让人安心啊,你说是不是?”
亦泠翻动账本的手指顿了顿,才无奈地说:“四娘,你别取笑我了。”
“我可没有取笑你,我当真为你打算……”
秦四娘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亦泠一人在柜台里。
清晨的赤丘很冷,但也很宁静。
亦泠算了一会儿账,手指便有些僵,于是停下来去灌了个汤婆子。
在后院里缝制皮靴的大娘看见了,说道:“阿泠还这么怕冷啊?得多吃点肉!”
亦泠笑着说好。
她依然很怕冷,依然吃不惯赤丘的食物,偶尔也听不懂赤丘人说话。
但她很喜欢这里。
如亦昀所说,赤丘的百姓贫寒,却质朴热情。
没人在意亦泠是从哪里来的,又经历过什么,即便她举手投足都透露了她并非出自普通人家。
也没有人追问她作为亦昀的“义姐”,为何会来这种地方定居。
他们都亲切地叫她“阿泠”。
初初相识,见她水土不服总是食欲不振,隔壁的大娘还常常把珍贵的鸭肉炖烂了给她送去。
唯独有一点,就是街坊邻居见总想给她说亲。
在赤丘这种人人都需要自力更生的地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以后老了可就惨了。
秦四娘嘴里那个“穆小郎”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他只是把自己的猎物拿到岐黄堂来卖,看见亦泠后,一双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又听秦四娘说她如今是独身,于是三天两头往这跑,整个岐黄堂都知道他的心思了。
可是他每回又是拎着猎物来售卖的,亦泠总不能给人家吃闭门羹。
就像今日上午,他背着东西来没看见亦泠,就背着东西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又不厌其烦地来了。
全是些上等的二杠鹿茸,他都锯好了。
亦泠一手翻看这些鹿茸的品质,一手拨弄着算盘计价,手指动得飞快。
翻到下面一张银狐皮时,她顿了顿。
“许久没有看到毛色这么好的银狐皮了,”她想了想,“这个给你算三十文。”
靠在柜台上的穆峥说:“这个不卖。”
“不卖你混在一起。”
亦泠给他拎了出来,“那你——”
“这个狐皮是送给你的。”
亦泠的话戛然而止,抬起头,见穆峥直勾勾地盯着他。
如秦四娘所说,他确实是亦泠在赤丘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身材高瘦挺拔,面容又俊美,冬日里穿着动物皮毛做的衣裳也丝毫不显得臃肿,跑起来活像一只矫健的雄鹿。
但他今年才十八岁,比亦昀还小上几岁,亦泠根本就没把他当作男人看过。
“不用了,我家里还有很多没用完的料子。”
亦泠说,“这银狐不常见,你还是自己留着或者卖了比较划算。”
“你喜欢就划算,你不喜欢,卖上千金也不划算。”
亦泠:“……”
赤丘人还有这点不好,说话太直接,人生中就不存在“尴尬”两个字。
于是亦泠不再说话,只是多拨了拨算盘。
穆峥以为她收下了,正开心着。
收到钱,打眼一看,还是多了三十文。
他什么情绪都不憋在心里,立刻就问:“你是不喜欢这狐皮,还是不喜欢我啊?”
亦泠:“……”
说他思想单纯吧,一出口就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亦泠心里霎时间想了许多回答。
太直接,平白无故伤人,他又不是个坏人。
太委婉呢,又怕他听不懂。
最后,她放下手里的活,郑重地看着穆峥。
“秦四娘告诉过你,我嫁过人了吧?”
“她说过。”
穆峥说,“可是不重要,而且你夫君都死那么多年了。”
亦泠:“……”
不是,谁说她是死了夫君的寡妇的?
看着亦泠此时的凝噎,穆峥想了想,突然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你夫君,还忘不了他?”
原以为亦泠会立刻否认,可是穆峥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识字不多,却懂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亦泠沉默下来,他看着她黑亮的眸子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层雾,心里立刻就有了一个他不想听见的答案。
于是穆峥慌忙地别开脸,四处张望一番,不知还能做什么。
“那你忙吧,我不打搅你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亦泠回过神时,发现他连钱都没拿。
“哎!你的钱!”
亦泠抓起钱追出去,前脚跨出门槛,秦四娘就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看着亦泠的背影,疑惑地嘀咕:“怎么了这是?”
说完也没在意,走进柜台打开食盒吃了起来。
后院大娘走出来,见秦四娘回来了,问道:“你今日去给老周送些吃的吗?怎么又原样拿回来了。”
“没进得去呢。”秦四娘说,“只到门口就把我拦下来了,东西也不给捎进去。”
大娘心想不对劲啊。
秦四娘能做起军营供给的生意,也因为她夫君在北营里当个小官。
所以常常进出北营,早就混了个脸熟,大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怎么今日给夫婿送点儿吃的,却连门都不让进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娘问。
“谁知道呢,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平日里那守门的,哪次见到我不是嬉皮笑脸的,今日还端上了,装模作样地让我交代名字、信息,还问我去干什么的。我瞧着也奇怪,问他什么情况,他还不乐意说太多呢。”
“就说什么,有大人物要从上京过来了,让我少打听。”
第86章
傍晚,亦昀今日轮休,离开北营来岐黄堂接亦泠。
她手里还有活没做完,亦昀就靠在门槛上,和秦四娘闲聊。
赤丘的傍晚很美,晚霞似火,仿佛在西天燃烧,将破旧的房屋照得红彤彤的。
秦四娘没从丈夫嘴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又实在好奇,就问起了亦昀。
“最近营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啊?”
吊儿郎当的亦昀听见这话,神色僵了僵。
“没听说啊,我不清楚。”
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等秦四娘不再提了,他才回过头,去打量亦泠。
余晖洒在她淡青色的布裙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光。
她从容地垂着头,一笔一笔记账,偶尔发现不对的地方,皱皱眉,很快就明了,又兀自点点头,多批注上两笔。
换作小时候,亦昀绝不会相信自己姐姐会心甘情愿地穿上粗布衣裳,放弃了满头珠翠,只一根木钗挽住青丝。
更无法相信姐姐会站在当街的柜台里,外头人来人往,她专心致志地记账。
“眼里看不见一点活儿啊?”
亦泠放下笔,朝亦昀看过来,“赶紧过来把这些货搬去后院。”
“……噢。”
好吧,姐姐还是原来那个姐姐。
等亦昀跑完了腿,亦泠也将柜台收拾规整了,和秦四娘道了别,便跟着亦昀一同步行回家。
如今亦泠住在岐黄堂东面的一个村庄,就靠着赤丘北营,人家户大多是营里士兵的家眷。
房屋不大,只有三间屋子,去年才修整好。但院子里那棵榆树却有百年之久,枝干苍劲古朴,三四月的时候,细细小小的紫褐色榆树花结在枝头,可以摘下来做榆钱饭。
亦泠简单做了几个菜,坐下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擦了擦手,端起碗便低头吃起了饭。
屋子里只有姐弟两人,四下又安静,唯独偶尔的犬吠打破宁静。
亦泠今天忙了一天,回来又下厨做饭,这会儿饿得饥肠辘辘,没心思跟亦昀闲话,端起碗就开始吃饭,连头都没抬过。
所以亦昀频频看向她,几次想张口,都不知道如何启齿。
直到亦泠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她问。
“啊,没怎么啊。”
亦昀立刻扒拉了两口饭。
亦泠却不动了,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噢……”亦昀看了眼桌上的菜,说道,“就是有些感慨,刚来的时候吃你一顿饭我得上吐下泻三天,后来勉强能入口,现在吃起来,居然还有点儿大厨那意思了。”
说完又吃了一口羊肉,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亦泠却还是对他存疑。
怎么感觉他今日总是欲言又止的-
第二日一早,亦泠刚到岐黄堂,秦四娘就急匆匆地从后院里打帘出来。
“阿泠,今日有一批马鞭要送去营里,等会儿小鲁来了你跟着他去吧,我姑母又病倒了,我得去看看她。”
“行。”
亦泠一口答应,“你路上小心点儿,秦阿娘肯定没事的。”
往营里送军需这种事情,秦四娘向来是亲力亲为,若非实在忙不过来,一般不会让亦泠一个独身女子往军营里去。
而且她想到现在的北营多半也不放人进去,送货到门口便算是交了差,她就还是先去看看自己的姑母吧。
又叮嘱了她不要耽误时辰,秦四娘便离开了岐黄堂。
亦泠则一个人站在柜台里,拿起了手边的货单。
时候差不多了,小鲁也准时到了岐黄堂。
皮革制品重量大,军需供给的数量又多,平日里都是由小鲁负责搬运。
两人装了满满大几箩筐的马鞭,固定到了推车上,便一同往北营去了。
北营距离岐黄堂将近十里路,单程一趟得半个多时辰。
而且军需生意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误了约定的时间,得罪了军需官,以后恐怕就没得生意做了。
所以路上亦泠也不敢耽误,一刻不停地跟着小鲁送货。
到了北营门口。
门口的卫兵得知他们来意,说要进去通传一声,于是亦泠和小鲁就只能在门口等着。
闲来无事,小鲁低声嘀咕道:“我都来送了几年的货了,怎么今日还需要通传,以往都是问两句就让我进去的。”
亦泠环视四周,说道:“兴许是因为我比较脸生。”
“你?”
小鲁笑了起来,“难不成你这样一个女子还能进去干什么坏事啊?”
“别说话了,安静等着吧。”
亦泠拧起眉,正经地说道。
她看了一眼,发觉这北营的卫兵今日确实格外严肃,连士兵巡逻都更多,处处都充斥着紧张严肃的氛围。
不一会儿,通传的卫兵出来了,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于是亦泠也不敢东张西望,本本分分地跟着小鲁往里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士兵个个正颜厉色,还有一两个和小鲁混熟了的,迎面走来,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更遑论像平日那样打招呼。
所以小鲁也意识到了境况,小声跟亦泠说:“这北营今日怪吓人的,咱们快些送完了回去吧。”
亦泠点点头,脚步也加快了。
待送到了指定的地方,军需官也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对完了账目,只“嗯”了声,“把东西都放下吧。”
小鲁和亦泠立刻就去卸货。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小鲁的动作都战战兢兢的。
亦泠刚搬下一箩筐马鞭,正弯腰要往地上放,就被小鲁抱在胸前的箩筐撞鲁一下。
手里的东西本来就重,被小鲁这么一撞,亦泠都来不及惊呼,眼看着就要跟着箩筐一同栽下去时,突然被人拦腰扶住。
箩筐里的马鞭散落一地,亦泠却避免了栽倒在地。
但是她明显感觉到扶在自己腰间的是来自男人的一双手,于是她还没完全站稳,就已经急着道谢。
“谢——”
抬起头,却撞进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睛。
像深陷漩涡一般天旋地转,许久,亦泠的目光才一点点抽离他的眸光,看向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直到她再次抬眼,清晰地看着他的整张脸,亦泠脑子里轰然一白。
谢……谢衡之?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即便是秋日,赤丘的阳光也很刺眼
亦泠盯着眼前的人,她只觉得,自己又做梦了。
可即便是做梦,她也从未梦见过谢衡之会来赤丘。
亦泠仿佛和呼吸一同凝住,眼睛眨也不眨,也忘了她还紧紧靠着谢衡之,两张脸只有咫尺之距。
他的眼眸在日光下显得颜色很浅,静静地注视着她,连呼吸都很轻,唯独喉结在轻轻地滚动。
一旁的军需官疑惑又犹豫地开口:“……大人?”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让亦泠如梦初醒,意识到此时身处何境,立刻往后退开了半丈远。
可是她的目光还系在谢衡之脸上,似乎在确认眼前一切是不是幻觉。
直到谢衡之转过头,对军需官说了什么。
亦泠听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只是随着心中激流而上的浪潮退却,听见了他清晰的声音,亦泠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真的是他。
可是这样猝不及防的相见,亦泠心里更多的慌乱无措。
待谢衡之再次看向她,还未张口,亦泠立刻朝着军需官说道:“如、如果没什么其他吩咐,我就先走了。”
可军需官又不是瞎子,他分明看出了这两人的不对劲,即便他并不清楚什么情况。
于是他没敢说话,而是看向了谢衡之。
此时的亦泠低垂着头,态度恭敬,可是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她不知此时的谢衡之和军需官是什么反应,也不知为何,自己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所以在听到军需官说她和小鲁可以走了的时候,潦草地行了个礼,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转过了身。
她走得极快,逃似的,小鲁推上车好一会儿才赶上来。
待两人已经走出了老远,亦泠的双脚才真正踩到了实地。
不似方才,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
就连呼吸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平稳下来,伴随着耳边小鲁好奇的目光,亦泠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想再确认一眼。
她回过头,逆着光,只能看见谢衡之模糊的身影。
还站在原地,未曾走动。
但是亦泠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和她遥遥相望-
“这是北营的军需供给商。”军需官在谢衡之身旁说道,“岐黄堂的,平日里送些皮革和药材过来。”
至于更多的信息,比如刚刚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头,军需官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见谢衡之一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所以才试着解释了一下那女子的身份。
但是他说了,谢衡之又不像是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嗯”了声。
待那女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谢衡之才收回目光,转身朝营帐里走去。
军需官不再跟上,随着谢衡之离开的,只有利春和刀雨两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站在谢衡之身后不远的地方,只是亦泠丝毫没有注意到。
他们到赤丘已经有几日了,迳直入了北营,与林将军谈话检阅,直到今日清晨才有时间出去看看赤丘的城镇。
而谢衡之从未刻意去打探过什么,即便他一直知道亦泠生活在赤丘。
眼下四周也没有其他人,进了营帐后,谢衡之就坐到书案前翻开了舆图。
这是根据线人收集的信息最新绘制的北犹地形,山脉河流,城池关隘,一览无余。
但他走出营帐之前,便已经看完了舆图,还细细询问了林将军几处高地、险地。
这会儿又重新翻开了舆图,利春和刀雨见他的目光也不像在移动,于是对视了一眼。
眼神来往好几个回合,最终是利春败下阵来,开口道:“大人,要不要属下追出去看看?”
谢衡之头都没抬一下,提笔在舆图上勾画,没说话。
利春只好又给刀雨递了个眼神。
刀雨看了谢衡之一眼,对利春说道:“也不必吧,夫人现在做着军需供给的生意,想必是衣食无忧,光是方才那批马鞭就能赚二三两银子吧。”
利春:“也可能只是个送货的。”
刀雨:“……”
刀雨瞪了利春一眼,又道:“不过属下听着这岐黄堂分明就是个药材铺子,怎么还做起了皮革生意,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隐患,不如属下去查一查这岐黄堂。”
“这就更不必了。”
利春说,“能过了林将军那一关,必然没有纰漏,你这是不相信林将军啊?”
刀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想再跟利春说话,抬头看着谢衡之,等着他的命令。
可他只是看着舆图,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回程不似来时那般谨慎,亦泠和小鲁放慢了脚步,一个时辰后,才回到岐黄堂。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是后厨的大娘特意给他们留了饭菜,估摸着快回来了,就放进锅里热了热。
小鲁把推车安置好,立刻就去了后院狼吞虎咽。
亦泠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面饼就出去了。
“她怎么了?”
后厨的大娘问,“这些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菜啊。”
“不知道。”
小鲁说,“从营里出来就这样了,可能被吓到了。”
随即便跟大娘聊起了今日营里的异状。
柜台里,亦泠已经坐了下来。
岐黄堂里像小鲁这样的长工有好几个,按旬结工钱。后厨每日采买食材也都要从亦泠这里走账,所以她每日要经手的大事不多,纷杂的小事却总是一堆。
明日又该给大家结工钱了,比起进货出货的账目,这算是最简单的数目。
但亦泠频频算错,一直到了傍晚,才把工钱结算完,收进抽屉里上了锁。
忙完这些,手头还有一些杂事,她本想继续,但是看见外头有一个人走来,她索性放下了笔,直直地盯着他。
亦昀还没踏进岐黄堂,便被亦泠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
于是他自信从容的脚步变得犹犹豫豫,甚至都没有跨过门槛,站在了离亦泠三丈远的安全地带。
“怎么了?”
亦泠以眼神示意他进来。
亦昀没法,只能靠到柜台前,随即张望着店里。
“四娘怎么又没在?她是打算把岐黄堂送给你了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亦泠问。
亦昀插科打诨的表情收住,缓缓回过头,但还在嘴硬。
“什么?”
上一回他轮休的时候,亦泠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但那是她忙碌了一天,也没心思多问。
如今一回想,亦昀应该是早就知道谢衡之要来赤丘,才会那般闪烁其词。
“你早就知道……”她抿了抿嘴,“知道他来赤丘了,是吗?”
这下亦昀装不了傻了,也无需问亦泠口中那个“他”是谁。
他只是绷着脸,“哦”了声。
“我也不是早就知道,我只是听人家说的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提前知道他会来,亦泠想,她今日就不会如此惊惶失措,以致到此刻都还难以平复心情。
可亦昀的答案却十分简单直接。
“哦,因为我觉得不重要。”
亦泠的目光突然定住,又听见亦昀说:“反正他只是奉命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找你的。”
沉默片刻,亦泠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来赤丘只能是公办,亦昀本就没必要告诉她。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瓜葛了。
那些翻滚在亦泠心里的慌乱和无措,却都被亦昀这一句话浇灭,只剩浓烟无声地弥漫。
关于他的话题就此打住,亦泠没再问,亦昀也没再说。
回去的路上,两人也罕见地都没有说话。
入秋后,赤丘的天黑得很早。
躺上床的那一刻,亦泠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快散了架。
早晨跟着小鲁步行送货,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
回了岐黄堂忙着自己的事,回了家里也没休息过,做饭洗碗,打扫屋子,最后亦泠还把夏日的薄衫全都从橱柜里翻出来洗了一遍。
一直忙到了深夜。
躺上床的那一刻,亦泠以为自己会累得沾枕头就睡。可是一闭上眼,眼前还是浮现出了谢衡之的脸。
分明今日只猝不及防地见了一面,可是那一瞬的所见,就像是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已经到了半夜,他的眉眼轮廓却在她脑海中的幕布中越发清晰。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
只是瘦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
亦泠清楚地听见亦昀起床的响动。
直到他出门了,亦泠才起来洗漱装扮,赶往岐黄堂。
许是因为知道谢衡之现在身处赤丘,亦泠走在路上都不住地张望四周,以免又像昨日那样不期然相遇。
一路相安无事。
到了岐黄堂,亦泠站在柜台里,也时不时注意着外头的行人。
直到傍晚,整个赤丘依然平静无波,一切如常。
亦泠忽然就松懈了下来,看着行人稀少的街道,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亦昀说了,他来赤丘只是为了公事,必然日日待在北营里,怎么会出现在百姓聚集的城镇里。
倒是亦泠自己,好像还在紧张什么似的-
岐黄堂外。
谢衡之带着刀雨和利春从北营骑马到了城镇,而后便下马步行。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看看城镇里的地形。
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刀雨和利春也侧头打量着四周。
走着走着,领头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怎么了?”利春问,“可是有什么奇怪的——”
话未说完,刀雨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
利春不明所以地朝前看去,这才发现在距离他们不到两丈的地方,就挂着“歧黄堂”的匾额。
岐黄堂临街而建,他们站在道路上,只能瞥见柜台一角。
不过既然谢衡之停下了脚步……
刀雨问:“大人,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北营的药材几乎都是他们提供的。”
她站在谢衡之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不必,只是路过。”
话音刚刚落下,三人就看见前方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飞速跑向了岐黄堂。
他身高腿长,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可跑起来矫健如风,可见其年轻力壮。
而且他还没进岐黄堂呢,就张扬地大声喊着:“阿泠!我今日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紧接着就钻进了门面里,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利春看着岐黄堂,眯了眯眼,心想这人是谁啊,怎么那么亲密地称呼亦泠。
哎,不过大人既然说了不进去。
利春便说道:“大人,那我们去下一个——”
说着说着,就见他家大人迈腿跨进了岐黄堂-
亦泠刚刚卖了几个皮囊,正在挂新的上去。
背对着门口,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穆峥捂着双手,神神秘秘地说:“给你看个东西!”
没等亦泠说话,他就张开了手,掌心是一只花花绿绿的毛茸茸的……
“孔雀!”
亦泠:“……这不是鸡仔吗?”
穆峥:“你见过五颜六色的鸡?这是孔雀幼崽!”
亦泠瞥了眼他的掌心,先是一言难尽,又觉得好笑。
“你手都脱色了。”
看见亦冷笑了,穆峥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哪儿能不知道这是鸡。
“可爱吗?送给你。”
亦泠正要拒绝时——
余光往身后一瞥,却当即愣在了原地。
今日天气阴沉,没有刺眼的阳光。
谢衡之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长身鹤立,不动声色,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亦泠。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亦泠这几日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
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躲开。
就在这样无声的对视中,亦泠看见谢衡之还是迈开了腿,朝她走来。
而亦泠的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只有手指紧紧扣着竹竿。
然而就在谢衡之和穆峥擦肩而过时。
朝气勃勃的少年郎忽然开口,替亦泠热情地招呼起了谢衡之。
“老大哥,您买点儿啥?”
“……”
谢衡之脚步顿住,转过头,凉飕飕地看向穆峥。
第87章
亦泠都没回过神,岐黄堂的空气就凝滞了。
谢衡之一个眼神看过来,穆峥明显感觉到他不高兴。
但穆峥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而一旁的亦泠又愣着不说话。
他左看看右看看,再一次问道:“您买皮革还是药材?药材在二楼,都是上好的品质。”
谢衡之:“……”
哪里看出来他需要买药材。
没搭理他,谢衡之只是瞥了亦泠一眼。
只见她扭过头,将手里的竹竿放到了角落里,便匆匆走到了柜台里,连竹竿倒了都没有管。
于是谢衡之说:“我随便看看。”
说完便在店里走动着,不再直接地盯着亦泠,只拿余光看着她。
而她进了柜台后,不知在低头整理什么东西,看起来十分忙碌。
平日里亦泠待客都很热情,穆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于是走到柜台边上,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亦泠说,“手头事情有点多。”
穆峥点点头,又去看谢衡之的背影。
自打他一进来,穆峥便觉得此人来头不一般。
他生长在赤丘,还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气度也如此不凡。
而且看他穿着,应当是非富即贵,出手指不定就是大生意。
只是他看谢衡之在商品前走来走去,亦泠又忙得抽不开身,便将手里的鸟笼放到柜台上,随即主动走到了谢衡之身旁。
“您想看点什么,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谢衡之抿着嘴,侧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这里的掌柜?”
“我不是啊,”穆峥指指亦泠,“她才是。”
谢衡之:“那让她来。”
不等穆峥接话,亦泠飞速翻动账本的手突然顿住。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看向谢衡之。
不遮不掩地四目相对,亦泠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暗自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柜台。
她站在谢衡之斜后方,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平视挂在墙上的皮革制品。
“皮靴皮帽,马鞍马镫马鞭都有,客官想要什么?”
听到“客官”二字,谢衡之侧头看向了她。
除了轻颤的睫毛,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衡之只好收回了目光,指了指摆在一旁的皮靴,问道:“这个鞋底硬不硬?冬天穿着暖和吗?”
“不硬。”
亦泠说,“很暖和。”
谢衡之又问:“有皮帽吗?”
就在他面前的墙上挂了好几顶。
亦泠捡起竹竿勾了一顶下来,也没说话,直接递给了谢衡之。
谢衡之接过后,拿在手里看了眼,随后就问:“赤丘风大,这个防风吗?”
“防风。”
亦泠依然一板一眼地回答。
谢衡之顺势看了眼她握着竹竿的手。
再看向墙面的货品时,问道:“你们这里没有手套吗?”
“昨日卖完了,明早补货。”
答完之后,亦泠久久没再听见谢衡之说话。
她悄悄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墙面,不知在看什么。
于是亦泠的目光一点点挪到了他的胸口——
能千里迢迢来赤丘,他的伤势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有些旧了,亦泠记得以前在上京的时候就看他穿过。
怎么如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亦泠看着看着,突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头上。
她抬眼,果然对上了谢衡之的眼睛。
双双沉默不动片刻,谢衡之垂下眼,看向了亦泠刚才看的地方……
亦泠猛然别开脸。
镇定了片刻,才说:“您想要买手套的话,我们可以派人送过去。”
谢衡之点点头,却说:“我今天没带钱。”
亦泠没想到他这么坦然,正要说话——
“这里不能赊账的。”
站在后头许久的穆峥突然开了口。
他声音不算很大,却足够突兀。
但谢衡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
目光始终落在亦泠身上,低声说:“我下次再来。”
明明是他自说自话,可是眼神却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于是亦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扭头回了柜台里。
看着她低头又摆弄起了账目,一副连送客都欠奉的样子。
谢衡之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濛濛细雨。
他看了看雨水,正要迈腿出去时,袖子突然被人拽住。
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一把油纸伞。
檐下有雨丝飘了进来,带着赤丘初秋的凉意。
谢衡之回过头时,亦泠已经低着头再次朝柜台走去,什么都没说。
整个岐黄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亦泠甚至不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走的,抬起头时,他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雨幕里。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亦泠还看着门外。
“你认识他?”
穆峥冷不丁问。
亦泠骤然回神,目光还有些恍惚。
“嗯?你说什么?”
穆峥重复道:“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
亦泠立刻说。
“可是——”
“你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怕他追问,亦泠岔开了话题,“我不会养这些,也没有闲工夫。”
说完,便真的忙起了手头的事情。
穆峥怔怔看了亦泠许久,见她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这才失落地拎起了背篓。
走到门外,发现这雨竟然越下越大了。
他回头看向亦泠,说道:“那我走了。”
亦泠“嗯”了声。
穆峥又看了眼外面的雨。
“我真的走了。”
亦泠:“嗯嗯。”
穆峥:“……雨好大。”
亦泠:“那你跑快点。”-
穆峥走后,岐黄堂里突然空了下来。
亦泠走出柜台,坐在了藤椅上,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她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谢衡之分明只在岐黄堂停留了一刻钟,可是他走后,亦冷却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即便下雨天越发寒冷。
那些强装的镇定直到这会儿才算慢慢消散,可亦泠的呼吸还是难以平复。
明明他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方才为什么要给他一把伞?
外头肯定候着他的手下,真是多此一举。
雨声淅淅沥沥,亦泠随手掏出一张丝帕,盖在了自己脸上。
但耳边却是萦绕着谢衡之临走前的那句低语。
“我下次再来。”-
第二日,亦泠一早就到了岐黄堂。
清晨向来没什么生意,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行人。
恰好今日北营又送来了一批货单,亦泠和秦四娘在柜台里忙了半晌。
闲下来,亦泠才抬头张望着店外。
过了会儿,秦四娘拿着两服药从二楼下来,看见亦泠还在张望。
“你看什么呢?”
“嗯?没什么。”
亦泠连忙收回了目光。
秦四娘也没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亦泠面前。
“今日没什么事了,你帮我跑个腿吧。”
“给秦大娘送药吗?”
亦泠问。
“是啊,她的药今日就该吃完了,但我这会儿走不开,等下还要去采买一批陈皮呢。”
秦四娘的姑母一直体弱多病,前段时间病倒后,秦四娘又开始隔两三日就给她送药去。
反正秦大娘住得不远,来往一趟也就半个多时辰。
在此之前,亦泠也帮忙跑过几次腿。
但今日……
亦泠看了眼店外稀稀拉拉的行人,没再犹豫,接过秦四娘包好的药,离开了岐黄堂。
不过许是因为今日风大,天也冷,亦泠步子迈得格外快。
一刻钟不到,她已经看见了秦大娘家门口的那棵白杨树。
亦泠停下来歇了口气,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
走过转角,就要踏进秦大娘的家门时,却见白杨树下站了两个熟人。
刀雨和利春看见亦泠,也是一愣。
三道目光就这么来回逡巡,谁都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亦泠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刀雨和利春站在此处,就代表谢衡之在里面。
他在秦大娘家里做什么?他们认识吗?
僵持了许久。
还是刀雨先轻咳一声,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于是她只是退开几步,露出小院的木门。
而利春见状,也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就是请她进去的意思了。
亦泠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药,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门没关,隐隐能听见秦大娘说话的声音。
亦泠站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只看见了秦大娘半张脸。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药放在门口就走的时候,秦大娘看见了她,招呼道:“阿泠来了?”
同时,屋子里似乎响起了什么响动。
亦泠在门外呆站了片刻,才整理好了神情,笑着走进去。
“四娘让我给您送药来。”
谢衡之和秦大娘相对而坐,亦泠一进去便看见了他的身影。
但她还是假装着没看见,把药放到了桌上,“店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您好好注意着身子。”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秦大娘说:“我蒸着糕点呢,都是她喜欢吃的,你坐上一会儿,给她带回去。”
亦泠:“……”
眼下秦大娘要她带东西回去,也不能推拒。
目光一点点偏移,她还是看向了坐在桌前的谢衡之。
“你坐呀。”
秦大娘发现亦泠神色不自然地瞄着谢衡之,突然想起什么,介绍道,“哦,这位是谢公子,途经赤丘的商人。”
又说:“方才你邹叔打算替我去岐黄堂取药,不想让你们跑一趟。结果他这个不争气的,路上摔了一跤。还好遇到了谢公子和他的随从,把他送了回来,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亦泠再呆站在这里就显得奇怪了。
而且村庄里的屋子就这么大,她没别的地方坐,只能迎着谢衡之的目光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秦大娘又给谢衡之介绍。
“这是我侄女店里的掌柜。”
看着亦泠浑身不自在的模样,谢衡之也没想当着旁人的面说什么。
“原来是掌柜。”
只是看见她额头的细汗,知道她又是走路来的,于是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喝口水吧。”
亦泠头都没抬,极轻地说了声“多谢”,然后抿了一小口。
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亦泠盯着茶杯,而谢衡之看着亦泠。
唯独秦大娘,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
其实自打亦泠一进来,秦大娘就发现谢衡之一直在看她。
活了几十年,秦大娘怎么看不出谢衡之的眼神不太正常。
但是方才和谢衡之聊天时,她得知了他早过了成家的年纪。
那这可不行。
于是秦大娘清了清嗓子,刻意问道:“谢公子,你常年在外行走,家中妻子可有人照料啊?”
话音落下,亦泠倒是先僵了僵,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后偷偷去瞥谢衡之的反应。
他好像没注意到亦泠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对秦大娘说:“前两年跑了。”
亦泠:“……”
秦大娘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时哑然。
再看向亦泠,感慨道:“那你二人倒是苦命到一处去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
“大娘此话怎讲?”
不等亦泠反应过来阻止,秦大娘已经冲口而出。
“她夫君前两年死了。”
第88章
秦大娘这句话一说出来,桌上另外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谢衡之侧头看着亦泠,意味深长地低喃道:“去世了啊……”
秦大娘点点头:“是啊,阿泠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亦泠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许久没人接话,秦大娘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再次在两人之间打转。
眼睁睁瞧见亦泠连耳根子都红了,谢衡之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秦大娘终于确定——
这两人就是看对眼了。
谢衡之一个男子倒也罢了,秦大娘还是第一回见亦泠这般……扭扭捏捏,羞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也是。
她活了几十年都从未见过谢衡之这么好看的男子,像亦泠这样年轻的,怎么把持得住?
容貌也就罢了,就冲着谢衡之专程把她老头子送回来,就定然是个心善的人。
一个老婆跑了,一个死了夫君。
两个苦命人若是能凑成一桩好姻缘,也是积德了。
秦大娘这么想着,话锋一转,打听起了谢衡之的情况。
“对了,谢公子你家中有几口人?”
谢衡之说话前,先看了亦泠一眼。
“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
这么简单?是好事啊!
秦大娘又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上京。”
秦大娘顿时瞪大了眼睛,递给亦泠一个眼神——
好家伙,上京来的!
听到这里,亦泠才明白秦大娘在做什么。
她简直芒刺在背,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大娘,糕点蒸好了吗?岐黄堂那边……”
“还要等一会儿。”秦大娘拍拍她的手背,“你别着急。”
“我……”
亦泠慌乱之中又瞥了眼谢衡之,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好像不明白秦大娘什么意思似的。
看见两人对视,秦大娘更来劲了,对着谢衡之盘问了足足半刻钟。
他真话假话掺着说,有些甚至是胡说八道,亦泠听得出来,但秦大娘全都相信。
总之,问了这么多,秦大娘对他十分满意,感慨道:“像你这样好的男子,你那妻子怎么舍得跟人跑的?罢了罢了,反正都休了,你也看开点,说不定下一个更好呢。”
话音刚落,谢衡之就说道:“没休。”
亦泠头皮紧了紧,秦大娘也怔住了。
“没休?她都跟人跑了,你居然没休了她?”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在亦泠的后背快被芒刺扎成筛子时,突然听谢衡之说:“舍不得,万一她哪天又回来了呢?”
因为他这句话,本就安静的屋子直接陷入死寂。
亦泠的目光轻颤着,抬起眼,看向了谢衡之。
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是在胡编乱造,还是……
忽然,亦泠身旁的秦大娘板着脸站了起来——
家务事还没理清呢就在这里跟人眉来眼去的,难怪老婆要跑,真是活该!
“糕点蒸好了,我看看去。”
说完便转身往灶台走去,变脸比变天还快。
村庄里的屋子没有什么待客的正厅,桌后便是灶台。
秦大娘生怕谢衡之勾引亦泠,揭开蒸笼盖子的时候还不忘盯着谢衡之,见两人都坐着不说话,一个喝茶,一个盯着桌面,她这才放心些。
紧接着拿筷子戳了戳蒸笼里的糕点,早就熟透了。可是往四周一看,才想起食盒今早洗了,还晾晒在院子里呢。
于是秦大娘放下筷子,沉着脸经过谢衡之身边,也没说话,迳直跨了出去。
她踏出门的一瞬,谢衡之搁下了茶杯,侧头看向亦泠。
亦泠一抬头,就对上了他质问的眼神——
你就在外面到处说我死了?
亦泠:“……”
明明她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但就是被谢衡之的眼神盯得很心虚。
好在秦大娘害怕亦泠经受不住诱惑,很快就拿着食盒走了回来。
谢衡之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亦泠也别开了脸。
不一会儿。
“好了。”谢大娘把装着糕点的食盒放到了亦泠面前,“阿泠你快些回去吧。”
看了谢衡之一眼,亦泠拎起食盒就走-
屋子里,只剩谢衡之和秦大娘两个人。
今日谢衡之偶遇秦大娘的老伴摔倒是偶然,至于亲自将他送回来,则是想顺势听听生活在赤丘的百姓细况。
在亦泠进来之前,谢衡之原本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
耽误了这么一会儿,他也该走了。
只是他正要起身告辞,秦大娘就端来一碟糕点,摆在了他面前。
“谢公子,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吧,很干净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谢衡之拒绝就是嫌弃这位大娘的东西了。
他无奈地轻笑了下,重新坐了下来。
大概是估摸着亦泠走远了,秦大娘才送客。
就吃几口糕点的工夫,等谢衡之走出秦大娘家的小院,亦泠果然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背影。
谢衡之就站在白杨树下,遥遥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隐约可见她步子匆匆忙忙的,好像在逃似的。
刀雨的意思是可以直接追上去,来得及,但她不敢说。
“大人,你要追上去吗?还没跑远呢。”
利春问。
谢衡之骤然收回了视线,看了利春一眼,随即朝马车走去。
“不用,回北营。”-
岐黄堂。
秦四娘发现这几日的亦泠真的很不对劲。
忙起来的时候还好,只要手头闲下来了,她就总是呆呆地站在柜台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若说她是出神,门口有什么动静,她比谁都灵敏,就像脑袋上长满了眼睛似的。
比如今日,从她姑母家回来后,每每都有人经过岐黄堂,亦泠就总是抬头去看。
以秦四娘的经验判断,亦泠应该是在等着谁。
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谁还会来。
“阿泠。”
秦四娘敲了敲柜台,“天黑得越来越早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客人了,你先回去休息,不然等下就该摸黑走路了。”
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说道:“有事留到明日来做,也不着急的。”
亦泠抬头看了看天色。
赤丘一旦入了秋,夜幕就来得特别急。百姓们也早早回了家,街道上连行人都没有了。
“好。”亦泠说,“那我整理整理就回去。”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秦四娘只见亦泠立刻扭头看过去,于是抿着嘴笑了笑,转身去了后院。
却没看见亦泠在见到来人的时候,眼里的神色黯了黯。
“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不是穆峥来售卖猎物的店儿,而且他也空着手没带东西。
“亦昀没跟你说吗?”穆峥说,“我今日遇见他了,他说最近冷,天又黑得早,路上不安全,就托我有空的时候送你回家。”
亦泠:“……”
其实穆峥说的是实话。
赤丘不像上京,天黑之后不仅没有兵马司巡逻,更没有照明的灯火。
别说女子,就连男人都不一定敢在深夜里独自出行。
前两年亦泠刚来的时候,几乎没在夜里出过门。
后来到了岐黄堂,冬日里天黑得早,亦昀若是无法离开北营,也一定会托人护送亦泠。
“不用麻烦了。”亦泠想了想,亦昀最近都不得空,总不能日日都麻烦别人。
于是她指了指岐黄堂后院,说道:“马上打烊了,我打算最近就睡在后院。”
岐黄堂后院是能住人,但是又小又挤,很不方便。
穆峥不知道亦泠是不是在搪塞他,宁愿住在这里也不让他护送。
静静地看了亦泠一会儿,见她低头收拾着柜台,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穆峥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回去了。”
“嗯。”亦泠说,“你路上注意安全。”
穆峥垂头丧气地转身,刚跨出门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走了过来。
耳边警铃大作,穆峥抬起头,看着谢衡之走进岐黄堂,立刻说道:“这里打烊了。”
谢衡之刚要开口,就被穆峥的话打断了思绪。
他微侧头,余光略略扫了他一眼,才看向亦泠,说道:“我是来还伞的。”
亦泠在他的声音中回过神,“哦”了一声,“放在这里就行。”
随即垂眼看向被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柜台。
还以为他今天不会出现了。
瞥见油纸伞被放在了柜台上,亦泠没抬头,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紧接着便听见他问:“打烊了?”
亦泠点点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亦泠抬头看向谢衡之,凝望片刻,还是垂下了眼睛。
“不用了,我最近就住店里。”
听见她这么说,一旁的穆峥倒是松了口气。
但是他看谢衡之又不走,就站在那里盯着亦泠。
“最近军中有信,这边治安不好,住店里不安全。”
亦泠乱翻账单的手颤了颤。
转眼间又要入冬了,亦泠本来没多想,但是连谢衡之都这么说,她想起赤丘天黑之后的样子,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她迟疑地看了谢衡之一眼,他眼神不躲不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除了在光影里浮动的尘埃,四周仿佛都静止了。
许久,亦泠合上了账单,匆匆走出来。
经过谢衡之身旁时,低声急促地说:“快走吧。”
于是穆峥就眼睁睁看着刚刚才说要睡在后院的亦泠低垂着脑袋和谢衡之一同走出了岐黄堂-
其实一踏出门槛,亦泠就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答应谢衡之送她回家啊?
要不还是回岐黄堂吧,秦四娘她们都在呢。
亦泠想了八百句说辞,转头看向谢衡之时,对上他幽幽的目光,突然噤了声。
他好像也有话要说。
那就等他先说吧。
这时,一个拎着一吊牛肉的大爷走到了亦泠面前。
“阿泠,今日这么早就回去了?”转头看了眼谢衡之,“这位是……?”
亦泠:“……”
……我那死而复生的夫君?
余光瞥着谢衡之,却见不动声色地站着,任由大爷打量,一言不发,没有要主动解释的意思。
亦泠:“……店里的客人,不太熟。”
大爷“噢”了声,转头走了。
“那你快些回去,天要黑了。”
天边确实只剩一丝光亮了,已经不足以照亮前路。
这下亦泠彻底僵住不动,本想想好的说辞也都说不出口了。
不用侧头去看,她都能感觉到四周低沉的气息。
谢衡之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亦泠转头就朝着岔路口走去。
刚跨出两步,手就被那个不太熟的人拉住。
“你往哪里走?”谢衡之说,“你家在东面。”
亦泠:“……”
不是,等会儿。
谢衡之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亦泠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走得很急。
可是她的耳边从未安静过,连赤丘的夜风都盖不住她心里纷乱的声音。
两个人从暮色四合走到了天色黑透。
刀雨一直远远跟在后面,其间只拎了一盏提灯过来。
明明是回亦泠的家,她却错开半步,跟在谢衡之身后。
谢衡之手里提着的灯也只够照亮两人眼前的路,前方漆黑一片。
黑夜里,眼睛看不清,其他感觉却格外灵敏。
亦泠清晰地听见两人衣衫偶尔交错摩挲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熏香味道。
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过了会儿。
当谢衡之停下脚步的时候,亦泠藉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熟悉的小院一隅。
耳边是谢衡之今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
他还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准确找到了亦泠住的地方,仿佛比她还熟路。
夜风呼呼作响,吹得亦泠的棉布裙角飞扬。
两人无声地站着,谢衡之毫不遮掩地看着亦泠,似乎在等她开口说话。
最后,亦泠只是说:“今晚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便扭头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几步便走到了檐下。
但亦泠走得很急,匆匆站到门口,在漆黑的夜色里开锁。
可是她越着急,动作就越乱,花了许久才打开门。
她立刻跨了进去,转身就要关门。
就在木门要合上的瞬间,突然被人抵住。
突如其来的力道似乎不只是要推开这扇门,亦泠浑身都绷紧了,还是用双手堵住门。
可是她的抵抗无济于事,下一刻,门就被推开。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轮廓隐在了夜色里,只有眸子里缀着光,直直地看着她。
“你还要跟我装不熟到什么时候?”
第89章
其实亦泠只是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谢衡之。
赤丘的北风还没能将亦泠的回忆清除殆尽,几百个相隔千里的日夜也不足以让亦泠坦然地将谢衡之只当作一个旧雨重逢的故人。
所以当谢衡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亦泠面前时,她无法视而不见,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无措地逃避。
可是现在谢衡之连她半遮半掩的面纱都揭开了,一句“装不熟”,让亦泠躲无可躲。
她站在门后,心里百转千回,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掌灯。
赤丘寻常人家用的都是白蜡,亦泠动作很慢,手指也没那么灵活。
第二盏灯亮起的时候,亦泠才意识到谢衡之还站在门口。
于是她侧了半张脸,说道:“进来坐吧。”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亦泠又扭回头,点着眼前的烛芯。
谢衡之在桌前坐了下来,环顾着她的住处。
在微弱的烛光里,他看见几乎谈不上装潢的屋子只有几样简单的家什,但收拾得很干净,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熏香。
也不知道她把香炉摆在了哪里,谢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忽然看见桌上的木筐里有一双还未做完的男靴。
谢衡之的眉心紧了紧。
片刻后,他想到了亦昀,才无声地松了口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亦泠的背影上。
她足足点了三盏灯,垂下手时,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顿了片刻,才走向厨房,端来了一壶清水。
她给谢衡之倒了一杯,才坐下。
“这会儿没有热茶,你喝点清水吧。”
谢衡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耳边只有赤丘呼号的夜风。
亦泠不知道谢衡之的来意,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等着,等到寂静完全地笼罩了下来,快要喘不上气时,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我初入朝那一年,圣上便已经在怀疑辛家有不臣之心。”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又说道:“你与辛少彦定亲之前,圣上就掌握了辛家逆反的证据,只是在等一个一举歼灭的时机。”
桌上的烛芯在亦泠眼前晃动着,她徐徐抬起眼,看向谢衡之。
他现在不是在和“商亦泠”说话,是在和真正的她说话。
不甚明亮的灯烛照不清谢衡之的神色,唯独声音平静而清晰。
“崔宗珩当年科考大案是真的,不过他也只是他座师手里的一枚棋子,在事发前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以为座师对他恩重如山。”
“而薛盛安,”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说道,“当时东南倭寇成患,屡屡来犯,新任的节度使御敌不力,战况吃紧急需朝廷援兵。他极善水性,又熟读兵书,是辅助东南节度使的不二人选。当时军情紧急,发兵刻不容缓,东南的战事等不到他喝完新婚之夜的合卺酒。”
“……”
其实这些亦泠心里早已有了感觉。
那时候谢衡之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会是上京谣传那般刻意毁了她的桩桩婚事。
只是由谢衡之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鼻尖一酸。
是她时乖运舛罢了,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说完这些,谢衡之又忽然沉默了。
亦泠也没有接话。
冥冥烛光里,亦泠看不清谢衡之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压抑又沉重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还未解释。
可是又无从解释。
没有混淆视听的谣言,也没有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就是亲手拉开了弓,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膛,让她死在了庆阳的风沙中。
这一次,谢衡之的沉默格外久。
久到桌上的灯烛几乎快燃尽,他才再次开了口,嗓音却带着一丝喑哑。
“还有庆阳之事。”
其实亦泠很不想回忆那一天。
被亲人抛弃的痛楚,被反贼囚禁的恐惧;听见援军兵临城下时的希望,和得知自己成了威胁援军的筹码时,不得不做出的赴死决心。
以及真正烙印在她心底的,被援军视如草芥杀死在敌方手里的绝望。
可是谢衡之已经开了口,她尽管眉心不住地颤抖着,还是准备听下去。
他的嗓子里仿佛含着庆阳的风沙,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
“庆阳之下的潼岭就是大梁的要害之地,倘若不在庆阳剿灭叛军,让他们攻破潼岭,后果不堪设想。”
“彭三趟的叛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他一路收编,抵达庆阳时兵力已经数以万计。”
“而朝廷调兵不及,我当时身在芜门关,连夜借了三千将士前往庆阳。”
三千将士?
听见这四个字,亦泠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三万精兵吗?
“虽然以寡敌众胜算很小,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放出了三万精兵的风声,使敌方气慑。”
“之所以在那一天攻城,是因为军师算准了那一日会起罕见的大风沙,足以模糊叛军的视线。”
“可是那天的风沙……”谢衡之喉咙哽了下,“一刻钟后就会停歇。”
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也绝不能试图与彭三趟斡旋。
他甚至都不能等战车上的那个女子说完话。
“一旦风沙停下,还未攻破城门,我身后的三千将士必然有去无回,而潼岭也必然失守。”
他不能让这些“必然”发生,那么被挟持在战车上的女子就必然死在乱箭之下。
所以他选择了……
谢衡之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亦泠。
屋子里只点了三根白蜡,其中一根还被亦泠挡在身后。
许久,谢衡之只看见亦泠似乎扭头抹了抹眼睛,伴随着一声极低的抽泣。
她一直以为当年目睹的就是所有真相。
她亲眼看着谢衡之带着三万精兵前来平叛,却毫不犹豫地一箭射死了她。
她以为自己的命不值得他人片刻的迟疑和斡旋。
她还曾替反贼感到可笑,以为挟持了珍贵的人质,结果这个人质只是贱命一条,对面的上位者根本不屑于耗费丝毫的力气来拯救。
她甚至宁愿死在反贼刀下,至少不会显得她那般的命如草芥。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她几乎快要逼着自己完全释然的时候,才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原来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
原来在那一刻钟的时间里,赌上的是一座城池和三千将士的性命。
夜风呼号不停,吹得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亦泠久久地不说话,只有平息不下的呼吸声。
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记忆,再一次涌现于脑海。
她的眼睛好像又被庆阳的风沙迷住了,模糊之间,看见了谢衡之拉弓的动作。
就像那一日在树林破庙,她捅向谢衡之胸口的那一刻。
四周似乎也有风沙飞扬,推着举刀走向谢衡之。
那时她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若是迟疑片刻,亦昀就会丧命在辛少彦的手里。
命运似乎在她和谢衡之二人之间绕了一个圈。
让谢衡之袒露胸膛迎下她那一刀,来弥补他当初的选择。
而离开上京后的她,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来吞咽自己的迫不得已。
桌上的白蜡燃尽了,身后的灯盏也将熄未熄。
屋子里几乎快失去了所有光亮。
就在谢衡之伸出手,想擦掉亦泠眼角浸出的泪时,突然听她说道:“当初那一刀……”
亦泠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亦昀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亲人。”
“每次被爹娘……还有祖父抛弃的时候,只有他……他……”
其实亦泠能说得很多,可是开了口,她感觉像是在为自己开解。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谢衡之明白,她有很多血浓于水的亲人,可只有亦昀才是真的与她血脉相连。
“总之……”
亦泠抬起眼,水雾朦胧的眸子里映着清亮的光,“对不起。”
她说,“但我们真的互不相欠了。”-
深夜无云,天边星辰静悄悄地闪烁。
刀雨在外面等着,见谢衡之这么久没出来,反倒是隐隐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亦泠会避而不见呢。
能谈这么久,是好事。
刚这么想着,下一刻,就见谢衡之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也很沉重。
于是刀雨侧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灯还亮着,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大人……”
谢衡之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伫立于夜幕之下。
许久,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屋子里的灯熄灭了。
“回去吧。”
刀雨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这座村庄离北营不远,谢衡之走得也不快。
一路寒风相伴,吹得草木枝叶窸窣作响。
其实谢衡之今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
他想知道她吃不吃得惯赤丘的食物,想知道她有没有受过委屈,想知道她怕不怕夜里狰狞的风声。
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过他,哪怕只是某刻一闪而过的回忆。
可是他所有的话,都在听见她那句“互不相欠”后,埋进了心底。
互不相欠,也就是互不相干。
当她对他没有了恨,他就失去了唯一扎根于她心间的理由。
第90章
赤丘的秋天向来短暂,树梢的枝叶还没来得及慢慢枯黄,百姓就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棉袄。
该囤的衣物粮食已经备好,再过些日子,大家非必要也就不会出门。
就连岐黄堂也会在午后就打烊,防着年年冬日都蠢蠢欲动的北犹人。
所以秦四娘进货的量也越来越少,除了军需供给,今年的生意算是进入了尾声。
由此,亦泠也就清闲了下来。
每日清晨就能忙完手头的事情,其余时候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做些简单的活,缝缝手套皮靴,腌制一些过冬的咸菜。
“穆峥怎么好些天都没来了?”
秦四娘一边穿针,一边问道,“上回让他带一支他妹妹做的木簪给我,是不是给忘了。”
嘀咕了半晌,没听见亦泠应声,秦四娘抬头打量她一圈,说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噢,听着呢。”
亦泠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是不是最近山里开始下雪了,他不方便下山来?”
“也是。”
秦四娘说,“今年的天冷得太快了,他们估计也没什么收成。”
说完后,身旁的人又没接话了。
秦四娘憋了好几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泠,你最近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有心事,只是积压了多年的旧事了结了,没什么东西压着她,但心里也空荡荡的。
不过这些事情亦泠也没法跟任何人倾诉,她想,等过了冬,万物复苏,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她应该也会恢复以往的充盈。
于是亦泠细致地挽着丝线,淡声说道:“没什么的,天冷了就是会这样。”
话音落下,两人听见店面里有人进来,连忙走了出去。
来人是合作多年的药材行商赵老大,送了一小批货,迳直搬去了二楼。
药材的检验还是得秦四娘亲自来,她比亦泠更懂品质。
于是秦四娘跟着上了二楼,亦泠独自在一楼看着店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行商走了,秦四娘也从二楼下来了。
“那批货有问题吗?”亦泠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秦四娘没急着回答,而是神神秘秘地走进了柜台,才低声道:“这赵老大真是不仗义啊,今日狠狠宰了我一笔。”
说着这样的话,秦四娘脸上却带着笑。
以亦泠对她的了解,猜道:“今日送了好东西来?”
“可不是,”秦四娘说,“天山雪莲呢。”
难怪秦四娘露出这副神色。
天山雪莲这种极其珍贵的药材,连上京都少见,何况赤丘这种地方。
而秦四娘做着药材生意,也没有门道获取,只能碰着运气,看行商们手里能不能漏点货出来。
她上一次拿到天上雪莲还是六年前,而今日,要不是赵老大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原本也是不肯拿出来的。
“那这回拿到了多少?”
亦泠来岐黄堂后,还从未见过天山雪莲,“又要如何定价?”
“这还不是由我坐地起价。”
秦四娘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太少了,我可不会轻易拿出来卖。”
她提醒亦泠,“你也别告诉别人咱们这儿有货。”
亦泠点点头,表示明白。
天山雪莲虽然昂贵,但只用来卖钱就太浪费了。
像秦四娘这种做生意的人,拿着好东西在关键时刻卖人情,才是这天山雪莲最大的用处-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刚濛濛亮,亦泠就听见了隔壁屋子有动静。
她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走出去,见亦昀正端着一盆清水蹲在外面洗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亦昀说,“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
天气越冷,亦昀在北营里上值的时间就越长。
亦泠已经习惯了他的行程,看他洗漱着又要赶回营里,于是说:“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别,赶不及了。”
亦昀把水泼了出去,回头道,“我今日要出任务,刚刚已经自己找东西吃了。”
“那也要喝口热的水。”
亦泠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等她烧好了水,亦昀也收拾了自个儿,拿起亦泠灌好的水囊,挥了下手就走了。
亦泠低着头继续给自己做吃的。
片刻后,亦昀又掉头走了回来,但站在门边没进来。
“怎么了?”
亦泠问。
“刚刚忘了问,”
亦昀说,“你最近怎么样,岐黄堂里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事?”
亦泠知道他想问的其实不是岐黄堂。
亦昀是想知道,谢衡之来了赤丘之后,她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次。
但是那一夜的谈话后,谢衡之再也没出现在亦泠面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她的耳朵。
或许他哪一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赤丘,亦泠都不会知道。
而他们之间,就真的再无相见的可能。
“没有什么呀,都挺好的。”
亦泠在小炉上煮着粥,撒了点切碎的青菜进去,“你不必时时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另一边拌了小菜,亦泠用筷子搅拌着。
亦昀不说话,又不走,就站在那里。
亦泠感觉到不对劲了,问道:“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
亦昀挠着眉毛,不知如何开口。
但有上一回的经验,他知道瞒不住亦泠。
纠结半晌后,他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前两日……林将军他们深入回赫山,结果遭遇了雪暴,困在里面,然、然后那个……”
亦泠搅拌小菜的手顿住,慢慢抬起眼睛。
“然后呢?”
亦昀咽了咽口水,说道:“谢、谢大人,好像旧伤复发了……”
说完便紧紧盯着亦泠。
亦泠脸上没有明显的神色起伏,只是沉默了许久,才问:“严重吗?”
其实亦昀也不太清楚,他在北营的官衔还不足以接触到谢衡之。
他只是听说了一些情况,感觉不太妙,这才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亦泠。
毕竟谢衡之的伤是因为当初……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昨晚上他们回来时,他的下属负伤了,他、他好像也昏睡着,我看营里似乎都挺紧张。”
片刻后,亦泠的眸光才动了动。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快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亦昀离开后,亦泠还是平静无声地站在厨房里。
直到锅里的清粥飘出了煳味,她的思绪回笼,立刻就把小炉上的锅端起来。
手忙脚乱之间又打翻了不少东西,辟里啪啦一阵响,亦泠看着眼前狼藉,定了定神,忽然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斗柜里的荷包装着她所有的钱,不多,只有几十两。
亦泠拿着掂了掂,估摸着应该是不够的。
可是她也没有……瞥见压在衣服下的一个黑匣子,亦泠的目光突然顿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匣子了。
里面是那张写着她名字的通关文牒,和几十张大额银票。
在今日之前,她一张都没有动过。
到了这个时候,亦泠没有心思多想,将整个匣子拿了出来,连带着自己攒的钱,一路小跑着去了岐黄堂。
她到的时候,秦四娘刚起没多久。
从后院里懒洋洋地出来,看见亦泠急匆匆的样子,笑道:“最近天越来越冷了,大家都起不来,你也别这么急啊,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跑什么跑。”
亦泠站在柜台前,喘顺了气,开口却道:“四娘,你的天山雪莲能不能卖一些给我?”
秦四娘打趣的神色收住,有些惊讶地看着亦泠。
“你拿来做什么?”
“我有一个……”亦泠说,“一个认识的人受伤了,好像很严重。”
听她这措辞,说的显然不是亦昀。
但秦四娘想不到她在赤丘还认识谁,会让她着急忙慌地来买天山雪莲。
“很重要的人吗?”
亦泠沉默着,许久,才“嗯”了一声。
秦四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了楼,没有多问一句。
片刻后,她拿着一方丝绒盒子走了下来。
“就这么多,你拿去吧。”
亦泠接过盒子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知道秦四娘把所有的天山雪莲都给她了,可是她无法推拒。
“四娘,多少钱?”
没等亦泠掏出钱,秦四娘就说:“你先送药去吧,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其实亦泠不知道天山雪莲对谢衡之有没有用。
她也不知道北营里面有没有这东西。
万一有用呢?
万一他们恰好需要呢?
毕竟听秦四娘说,天山雪莲镇痛有奇效。
平日里需要走上半个时辰的北营,这一回亦泠只用了不到三刻钟。
今晨的风沙大,亦泠还裹上了面纱。
她身上又穿着最普通的布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裙衫在荒漠里迎着风沙飞扬,独自一人一步步朝着北营东门走来。
守卫看不出来者身份,眯起眼睛警惕打量着。
直到亦泠站到了守卫面前,他们也并未卸下戒备。
“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亦泠并不常来北营,轮值的守卫多有不认识她的。
她摘下了面纱,抬头看着守卫,神情恭敬。
“我是岐黄堂的掌柜。”她说,“我来送些东西给谢大人,请问他现在得空吗?”
守卫们倒是知道岐黄堂,但是掌柜一来就要找谢衡之,他们立刻按照上级的吩咐说道:“大人今日有要务在身,不见任何人。”
亦泠闻言,心重重一沉。
看来他的情况真的不太妙。
于是她又问:“那大人身边的刀雨姑娘呢?或者利春,他们得空吗?”
听见亦泠张口就说出了谢衡之近身下属的名字,守卫察觉她身份似乎不简单,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匆匆去了不远处的营帐请示上级。
过了会儿,他走回来,看了眼亦泠手里的盒子,问道:“姑娘你究竟要送什么东西?”
竟然连刀雨和利春的情况也避而不谈。
亦泠递出药盒,眼睛已经被风沙吹得泛了红。
“这里面是天山雪莲,也许谢大人现在很需要,麻烦您跑一趟送进去,行吗?”
天山雪莲?
守卫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往里走去。
亦泠踮着脚,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望向他走进的那顶营帐-
回赫山作为北犹和赤丘之间的天然屏障,常年积雪不化,鲜有人迹。
谢衡之和林将军此番带兵深入,是为细探路况,不料遭遇了多年难遇的雪暴。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他们被困了整整两日,负伤者诸多,连利春也被断木砸破了脑袋。
直到昨日傍晚,林将军和谢衡之一行人才走出回赫山。
另一路的刀雨等人还没有消息,林将军清点伤亡时,见谢衡之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便不敢再等,连忙带队离开。
结果回到了北营,谢衡之当夜果然高热不退,昏睡不醒。
林将军这才知道他两年多前曾受过一次重伤,此番被雪暴所困时就已经旧伤复发,硬是挺到了走出回赫山。
而眼下,已经过去了一整夜。
利春在别的营帐里疗伤,新派去接应刀雨的人马还没回来,而谢衡之,也依然处于昏睡中。
留在他营帐里的军医和士兵相对而坐,端来的汤药热了一回又一回,去接应刀雨的人马也在回程中,却还不见谢衡之苏醒。
直至晌午,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军医立刻走过去,躬身查看谢衡之的情况。
“大人,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久,军医才等到谢衡之的回答。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军医一边替他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回答:“这会儿是晌午,你昨晚睡下的。”
谢衡之闻言,试图坐起来。
军医连忙道:“大人,您先别急着起来。”
谢衡之现在的力气确实也不足以支撑他坐起来。
重新躺回去后,他闭眼缓了许久,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问道:“林将军呢?还有利春和刀雨,他们如何?”
军医一一答了他们的情况,又说道:“汤药已经放凉了,刚刚让人去重新煎煮了,大人您要先吃点东西吗?”
谢衡之重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声,军医立刻亲自去准备,顺便看看汤药的情况。
走出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大人,今日岐黄堂的人来过,给您送了些药材过来。”
“岐黄堂?”
谢衡之忽然睁开了眼,“男的女的?”
“似乎是个女子。”
军医刚说完,就见谢衡之掀开被褥下了床。
他双脚站地的时候明显有些站不稳,但缓了片刻,他便捞起一件外衫大步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是一个多时辰前来的,这会儿肯定已经——”
话音落下,谢衡之已经掀开营帐门帘,望向北营东门。
正午时分虽然是日头最大的时候,但赤丘一旦入了秋,白天的风也凛凛刺骨。
营前荒地杳无人烟,风沙漫漫,唯独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亦泠就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站着,被风吹得身形佝偻,环着双臂浑身微颤,只能靠着跺脚来取暖。
回过头的瞬间,看见营帐门口站着的身影,她的目光顿住,连同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十几丈的距离,她并不能看清谢衡之的面容。
只见他迎着风沙朝她走来,步子越来越快,亦泠心口猛跳了起来,却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直到谢衡之站在了她面前。
营帐外的风呼呼吹着,薄衫贴着他消瘦的身体。
亦泠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挪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因昏睡而渗出的冷汗痕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亦泠再抬起眼时,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呼吸也紊乱了起来。
而谢衡之垂眼看着她,胸膛的起伏很明显,气息声也格外重。
这时,追出来的军医急匆匆喊道:“大人,您不可就这么待在外面,您得回去休息!”
随着他的声音传来,亦泠看见谢衡之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可是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眸光颤动,仿佛在极力地强撑。
亦泠想张口说话,可是她的嗓子好像被风沙封住,十分干涩,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药已经送来了,人也看见了。
虽然他看着还是很虚弱,可是有这么多人守卫,还有寸步不离的军医,似乎都比她有用。
于是亦泠一点点地收回了目光。
“我给你送了些天山雪莲,他们已经拿进去了。”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谢衡之依然没有说话,但是亦泠每说一个字,他眼里的凝光就消散一分。
亦泠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谢衡之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可是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身后军医的惊呼-
营帐内生起了炭火,虽然有些闷,但足够暖和。
军医给谢衡之扎了针,虽然没能让他转醒,但脉搏好歹是稳住了。
于是又转头去看案桌上的汤药和清粥。
原本以为谢衡之终于清醒过来,能吃饭和喝药,这身子才能恢复。
谁知来了这么一遭,人又倒下了,他们又得枯等。
把凉透的汤药和清粥端出去之前,军医回头看了眼守在床边的亦泠。
自从进来后,她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过。
军医从未见过她,只听旁人说她似乎是岐黄堂的人。
一个是赤丘药材皮革铺子的人,一个是上京来的高官,分明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可是回想方才东门一幕,她和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军医却能看出他们二人关系匪浅。
于是他没有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营帐外时时有脚步声响起,偶尔有人掀开门帘一缝看里头的情况。
亦泠浑然不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谢衡之床边。
他的脸色依然没有血色。
因这两年的消瘦,面容轮廓越发凌厉。
亦泠看一眼,心里就会颤动许久。
终于,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亦泠立刻站了起来,俯身过去。
“你醒了?”
谢衡之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平静得好像要消失。
亦泠凝神看了许久,确定他并没有苏醒后,悬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坠了下去。
她的气息也沉了下来。
垂眼,却看见他的手露了出来。
在营帐的灯光下,他的手看起来格外苍白。
本就细长的手指因为这两年的消瘦,骨节也突出了许多。
亦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她缓缓伸手,打算将他的手放回被褥里去。
可是亦泠的指尖刚刚触到他的手掌,便被他紧紧反握住。
亦泠浑身一僵,抬起眼,却见谢衡之依然紧闭着双眼,毫无苏醒的征兆。
唯独他的手,紧握着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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