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色黑尽时,营帐外的巡逻的士兵刻意压低了脚步声,交班时的声音也极轻。
为了让谢衡之安睡,营帐里只点了两盏灯。
士兵的身影映照在帐子上,拉得很长。
外面火光晃动着,影子也摇摆,他们偶尔停留,注意着营帐里的动静,以防有意外出现。
军医已经来了几趟,确定谢衡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自身的恢复需要长久的睡眠,便没再进来打扰。
夜越来越深,赤丘百姓的生活也十分简单。
往常这个时候,亦泠早已睡了。长久的习惯让她的身体做出了反应,疲惫到了极点,但没有半分睡意。
床边地面铺了厚实的绒毯,亦泠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谢衡之手上的力道早就松了,但亦泠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倒是紧握住了他。脑袋徐徐垂了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眼睛始终盯着谢衡之的胸口。
忽然,门帘被轻轻掀开,灌入了一股寒风。
亦泠听见了动静,但没有回头看一眼。
今日已经来过很多人了,包括利春。
都是这样掀开门帘引颈张望,见谢衡之没有苏醒,便没进来打扰,又静悄悄地放下了门帘。
但亦泠不知道,这一次,站在门口的是刀雨。
她才从回赫山走出来,到了北营才听说谢衡之旧伤复发,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所以她没有歇息片刻,立刻赶来了谢衡之的营帐。
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亦泠竟然会在这里。
微弱灯光下,刀雨看着亦泠蜷坐在床边的身影,小小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便没出声打扰。
只是低声问一旁的军医:“她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一早就来了。”
军医本就猜到了亦泠和谢衡之有些渊源,如今看刀雨这态度,他更是落实了心里的猜想,也就不必解释她的身份了,“给大人送了些天山雪莲。”
刀雨闻言,眸光微动。
随即,她轻轻放下了门帘。
长夜寂寂,这一晚的赤丘格外平静,连风都消停了不少,天边星辰闪烁。
刀雨抱着双臂,安静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火光,没有打扰里面两个人。
直到第二日清晨。
天光大亮时,士兵操练的声响已经回荡在北营上空。
谢衡之睁开眼时,灯烛已经燃尽,日光又被隔绝在外,营帐内一片昏暗。
他缓缓坐了起来,一寸寸地扫视这偌大却空旷的营帐。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床边。
在这漫长的一夜,他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有模糊的意识。
总觉得有人坐在床榻边,时不时轻抚他的额头,为他擦汗,拂开黏在脸颊的发丝。而他的右手掌心,也一直被人握着。
那股听不见看不见的感觉陪伴了他整整一夜,可是睁眼的那一瞬,他清楚地看见空荡荡的营帐,就知道昏睡中的所感所觉都是梦。
或许连在北营东门相见的那一幕,都从未真的发生过。
她根本不可能来找他。
更不会彻夜留在他身边。
这种情况也并非第一次发生。
亦泠刚刚离开上京那段时间,他尚未完全康复,夜里昏睡时,也常常感觉到她还陪在他身边。
可是睁了眼,却是一场空。
所以谢衡之也像那时候一样,静坐在床上,沉默不语,试图在惺忪中抓住残留的余温和气息。
不一会儿,营帐外响起了一道女声。
“大人应该还没醒。”
是刀雨的声音。
她说完,门帘便被掀起,和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一抹日光。
谢衡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情绪。
正想问刀雨什么时候回的北营,一转头,目光却顿住。
门帘刚落下,还在轻轻地飘荡。
亦泠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
明明已经四目相对,谢衡之的意识还未回笼,仿佛又坠入了梦境。
直到亦泠先回过了神。
“你、你醒了?”
谢衡之只是紧盯着她不说话。
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看着她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看着她松散吹落的发丝,还有手里端着的清粥和汤药。
此时的北营不算十分安静,练兵场上的动静很大,声浪滚滚。
如同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却像有浪潮在翻涌。
“你先喝点药,或者吃点东西。”
亦泠以为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将托盘里的清粥和汤药都放到了他床边的案几上。
再抬起头,对上他沉沉的眼神,亦泠手指攥着袖边,低声道:“那我先走了,等下大夫就过来了。”
见他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亦泠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便转过了身。
快走出营帐了,却没听见身后的人有动静。
她又回过头,见谢衡之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你不喝药吗?”
谢衡之慢慢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睛,低声道:“没力气。”
换作以前,亦泠很难想像这种话会从谢衡之嘴里说出来。
他好像总是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可是此刻,他苍白的脸色和喑哑的声音也都是真的。
亦泠低着头走了回去。
端起药碗坐到床边后,一抬眼,就对上谢衡之的目光。
随即,她连眼睛也垂了下来。
汤药是刚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很烫。
亦泠用汤勺盛了一口,刚要放到唇边,又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合适。
哎,算了。
亦泠轻轻地叹了口气,吹了吹汤勺里的汤药。
喂到谢衡之嘴边时,她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两人都不说话,亦泠连气息都在克制。
谢衡之却一直看着亦泠,目光毫不遮掩。
亦泠当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在这秋日的清晨,她浑身越来越热,不知是因为营帐里的炭火还是谢衡之的目光。
终于,当碗里的汤药终于要见底了,动作也快了起来。
一下接一下没停过,直到谢衡之突然开了口。
“你急着回家吗?”
亦泠:“啊?”
谢衡之看了一眼她的手。
“如果不急的话,可以喂慢一点的。”
“……哦。”
随着亦泠动作的放轻放慢,营帐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在汤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中,谢衡之说:“这两年,锦葵去了前院,跟着管家学了不少东西,现在府里的采买都是她一手操办。”
亦泠动作停顿了片刻,反应过来谢衡之在说什么,才又接着喂了一口药。
印象中那个呆呆愣愣的锦葵,如今竟然能独当一面了。
“曹嬷嬷去了谢萱的院子当差,时常教她些小玩意儿,做女红,做糕食,每天变着法子找新鲜。”
“就因为这样,谢萱越发不喜欢看书了。以前还能默出长篇的骈文,现在脑子里只记得各式各样的食谱。”
快要在记忆里褪色的人,被谢衡之这么一提及,她们的容貌又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
听起来,她们都过得很好。
就在亦泠沉入回忆时,谢衡之的声音又轻轻落在了她耳边。
“她们都很想你。”
回忆忽断,亦泠抬眼,看向谢衡之。
“这两年……你有想过她们吗?”
或许是因为他的凝注的目光太直接,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亦泠总觉得,他问的不只是曹嬷嬷和锦葵。
她没回答,急忙想用汤药堵住他的嘴。
可是一垂眼,却发现碗里已经见了底。
于是亦泠将碗放下,连忙站了起来。
“药喝完了,我先回去了。”
谢衡之没有出声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亦泠的背影。
直到她走到了门边,要伸手掀开门帘。
“亦泠。”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亦泠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病中的喑哑,却十分清晰。
“我也和她们一样。”
营帐里明明门窗紧闭,亦泠耳边却像狂风大作,一如她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真的要入冬了,赤丘连着好几日彤云密布,让人以为这么早就要下雪了。
雪终归没落下来,但天气还是一天比一天冷,人们说话时已经张口成烟。
正因如此,来岐黄堂抓药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就连小鲁也染了风寒,告了好几天的假。
大冷天的,病人恢复得总是格外慢。
亦昀许久没有轮休,亦泠也无从得知谢衡之的情况。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反正这北营,她是不敢再去了。
这一天清晨。
亦泠醒得特别早,坐到镜台前梳妆时,有人推开了小院的门。
她透过窗户望出去,还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亦昀满脸疲色地走了进来。
昨夜值了个宵,亦昀原本想直接回自己屋子睡觉。
经过了亦泠的窗前,才感觉到她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
亦昀没进去,就靠在窗户边跟亦泠说话。
“睡醒了就起了。”
亦泠打量着他的衣服,问,“你在北营就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冷什么冷,成天舞刀弄枪的,汗都要流干了。”
“噢……那你也要多穿点儿,前几日北营又定了很多药材,肯定不少人病倒了。”
“啊?没有吧,大家都好好地。”
亦昀说,“可能就是天冷了,营里要多备些药材。”
“那就好。这么冷的天,病了也不容易好。”
亦泠低声说完,眼睛还是盯着亦昀。
但亦昀只在意自己的肚子,伸脖子往厨房张望。
“有没有吃的啊?我吃点儿再睡觉。”
“厨房热着东西,你再等会儿吧。”
亦昀是一刻也不想等了,拔腿就要往厨房走去。
亦泠没办法,只好叫住了他,迳直问道:“那……那他,好些了没?”
亦昀愣了片刻才明白亦泠在说谁。
“哦,早就好了啊,都练了两天兵了。”
原来早就好了。
亦泠的心终于不再悬着,可落下来,却也压得她有点不高兴。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亦昀:“既然在练兵,那你怎么偷偷跑回来了?”
“今天给放假了啊。”
亦昀说,“不过也就今儿一天,明早我又得回去。”
听见“放假”两个字,亦泠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
抬起头,目光越过亦昀,才发现今日难得好天气,晴空万里,连风也不那么刺骨。
“你快去吃东西吧,别杵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亦昀:“……”
不是你把我叫住的吗?
“行行行,我不碍你的眼了。”
不过亦昀刚想走,回头看了亦泠一眼,又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亦泠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没什么气色。
那怎么办?
现在去睡个一时半会儿的好像也于事无补。
亦泠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妆奁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唇脂都已经凝固,需要指尖慢慢揉搓,化开了些,才点到了双唇上。
随后她又翻了翻妆奁,戴上了一对珍珠耳坠。
亦昀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说:“……姐,我是让你多休息,没让你上妆。”
“管那么多。”
亦泠瞥了他一眼,“我在家休息谁去岐黄堂啊?”
亦昀想说岐黄堂也不差你那么一天。
不过看着亦泠难得有心情打扮自己,他也就懒得扰她兴致-
今天来买药材的客人比前几天要少一些,没一会儿就忙完了。
往常这个时候闲了下来,亦泠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晒晒药材,做点轻松的针线活,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日她总觉得时间特别漫长。
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捧腮坐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总共也没进来几个客人。
转眼到了下午,秦四娘看有的人已经打起了盹儿,索性决定提前打烊,让大家伙都早些回去休息。
不到半刻钟,店员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岐黄堂。
赤丘的天气变幻无常,早上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像天黑了一般。
秦四娘最后一个从后院出来,臂弯里挎着一个食盒,准备去找她姑母。
看见亦泠还坐在门边藤椅上,她故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背后,冷不丁问:“都打烊了,怎么还不回去?”
亦泠吓得腾地坐了起来,见是秦四娘,才拍了拍胸口。
“吓死我了……还早呢,回去也是无事可做。”
“早什么早,天都要黑了。”
是啊,天都要黑了。
亦泠闻言,站起了身。
“嗯,收拾收拾就回去了。”
说完便钻进了柜台里。
只是她整理东西的动作,依然很慢。
一张张订单规整好,又将今日的账本仔细叠放到柜子里。
最后,她将算盘和笔墨也收进了抽屉里。
柜台被她收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时,秦四娘的声音忽然响起。
“客官,您买点什么?”
紧接着,亦泠便感觉一道身影落到了她头上。
“我找她。”
亦泠手上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目光微动,却没抬头。
“我们打烊了。”
他问:“这么早?”
亦泠还是埋着头,低声道:“不早,都一天了。”
话音落下,亦泠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在说些什么?
没听到谢衡之说话,亦泠缓缓抬起了头。
天上的阴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走了,云过天空,通明日光下,谢衡之眼底带了笑意。
“那我下次早些来。”
第92章
原本亦泠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还可以解释找补一下。
可是谢衡之这么一接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嘴硬,愣怔地看着他,随即又回神似的别开脸,眼睛眨啊眨,不知该往哪儿看。
慌忙了半晌,平静下来后,亦泠再看向谢衡之,只见他朝她抬了抬下巴。
“走吗?”
不等亦泠说话,秦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亦泠一直在等的人啊。
看这模样……难怪。
再看亦泠,竟然还窝在柜台里。
“我还要收拾收拾东西。”
“刚刚都收拾半天了还收拾什么呀。”
秦四娘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快去吧,我也要去看我姑母了。”
都被秦四娘推出来了,亦泠也不能再装模作样,只能说:“四娘,那我先走了。”
“嗯,路上慢些。”
看着两人一同走出去的背影,秦四娘靠在柜台上,满脸堆笑。
般配啊,真是般配。
她的姑母最关心亦泠,她得赶紧告诉她,亦泠这回真的有着落了-
亦泠能感觉到秦四娘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她和谢衡之。
所以走出了好几丈远,她才小声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谢衡之说,“就是想见你了。”
就像他刚才出现在岐黄堂那一刻,亦泠又怔住了。
这回连眼睛都不眨,只有双颊飞快地爬上了一抹绯红。
傍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商户也都打了烊。
亦泠的脚步不快,谢衡之也不着急,跟着她走了会儿,才问:“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
亦泠没看路,只是一步步走着,明知故问,“见也见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今天营里没有饭,”并肩而行的时候,他习惯侧头垂眼看着她,“你赏我一顿?”
其实亦泠对自己的厨艺还是略有信心,毕竟刚刚来赤丘那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每天都要给自己安排满满的事情才能填补心里的空缺。
不是跟着别人学做女工,就是自己摸索着做菜。
两年多下来,虽算不上精通厨艺,但也掌握了几个上得了台面的拿手菜。
就连亦昀都时不时夸奖一番她的厨艺。
但谢衡之不是亦昀,没那么好打发。
怕他抱太高期待,亦泠盯着路的尽头,小声说:“我做的饭菜一般人难以下咽的。”
谢衡之果然沉默了一会儿。
“我又不是一般人。”-
家里只有腌牛肉和风干鸭肉,新鲜的蔬菜也吃完了,早上出门前只泡了些晒干的菌菇。
这会儿集市也都关门了,买不到别的东西,还能做点什么呢?
院子里好像还有些笋子,焖一焖风干鸭肉会好吃吗?
还有菌菇,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来炒腌牛肉。
唉。
早知道昨天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集市里多买些东西了。
原本亦泠小有信心,可是回家的路上,她仔细盘算了一下家里还有什么食材,一下子就蔫儿了。
她还算不上巧妇呢,就要干无米之炊的活儿了。
眼看着快到家了,亦泠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只是说道:“家里没什么吃的,只能凑合凑合。”
“凑合?”谢衡之拒绝得很果断,“我是病人,我不能凑合。”
没见过蹭饭还这么硬气的。
不过既然也说了是病人,亦泠暂且忍了。
“那你想吃什么?”
大不了她就拉下脸去邻居家里借食材。
谢衡之想了想,说:“炙羊肉?”
亦泠:“……”
她板着脸扭头就走,“那谢大人回上京吃去吧,我们这种小地方吃不上。”
还炙羊肉,怎么不把上京八十八珍馐一道铺派上呢。
谢衡之默不作声地跟着,直到亦泠站到了自家小院前。
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一幕——
刀雨和利春带着好几个人站在她的家门口,各自手里都拎着两个食盒。
“这是……”
“你先把门打开。”
谢衡之说,“别让他们等太久,东西该坏了。”
亦泠立刻开了锁。
刀雨和利春带着人鱼贯而入,把食盒一个接一个地放到了八仙桌上。
紧接着他俩就要打开食盒,谢衡之却说不必。
“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东西放着就行。”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了,亦泠还尽力维持着矜持坐着没有动。
直到谢衡之便当着她的面将第一个食盒打开——
亦泠定睛一看,居然是新鲜的羊肉薄片!
她眼睛亮了几分,盯着谢衡之的手,看着他打开了第二个盒子。
是鹌鹑和鱼鲊!
坐着的亦泠慢吞吞站了起来,身子忍不住前倾。
待谢衡之接连打开好几个食盒,亦泠看见连茄子和蘑菇也都切好了放在冰块儿上,忍不住惊叹出声。
“谢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上扬的嘴角,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流露了出来,“来赤丘竟能找到这些东西。”
说完便伸手帮着谢衡之一起开食盒。
每打开一个,她的眼睛就更亮一分。
到最后,八仙桌上都摆不下了,而最后一个盒子里,放着专门用来炙烤食物的炉子和枣炭。
食物也就罢了,这种有特殊香气的枣炭在赤丘可不容易找到。
还有这炉子,亦泠说:“我从未见过赤丘有商户卖这个,你是在哪里——”
说到一半,亦泠突然看见炉子上熟悉的标识。
随着谢衡之将它放到了桌上,亦泠还看见炉脚上的磕碰痕迹。
这好像是……
亦泠抬眼看向谢衡之。
谢衡之也抬头看着她。
“怎么?”
“没什么。”
亦泠又垂下头,没问出口。
这哪里是从赤丘找到的。
分明是他从上京家里带来的-
枣炭易燃,不一会儿就上了桌。
亦泠换了衣裳回来时,谢衡之已经在翻烤羊肉。
听着炉子上“滋啦滋啦”的声音,亦泠牵裙坐下,扫视着桌面,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尴尬地坐着。
于是她拿起筷子想帮着翻烤,刚伸出去,就被谢衡之拍了一下。
“还没熟。”
亦泠“哦”了声,讪讪收回手,也没有解释自己其实是想帮忙。
“我喜欢吃嫩一点的,你别又烤老了。”
听到“又”字,谢衡之的动作一顿。
也是一个深秋,他和亦泠坐在林枫院的长廊里,吹着夜风,炙羊肉的香味飘了满院。
“当时烤老了,你怎么不说?”
亦泠心想你也知道是当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时是在你的屋檐,现在是我的屋檐了。”
谢衡之闻言笑了笑,手上动作更仔细。
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两人相对而坐,谢衡之的动作有条不紊,丝毫不像身处在贫寒的边境村庄。
亦泠的目光在谢衡之和炉子之间逡巡,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就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看着羊肉一点点地沁出油,在炉子上翻滚冒泡。
当整个屋子都溢出肉香时,亦泠眼睛都快掉进炉子里了。
谢衡之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说:“赤丘的天黑得太早了,不然想带你出去吃的。”
忆桦
“我就喜欢在家里吃。”亦泠抿着笑,“而且赤丘没有什么酒楼食肆,大家每天都早早回家了。”
“是不多,但是城南有一家炮肉店,去过吗?”
他问。
亦泠惊讶抬头。
“你才来多久,连这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谢衡之还去过。
那时他刚刚到赤丘,有空的时候便会四处闲逛,看看亦泠生活的地方。
短短几天,他几乎把赤丘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唯独没有踏足岐黄堂坐落的那条巷子。
“听营里的人说的。”
谢衡之问,“所以好吃吗?”
亦泠摇头。
“不知道,今年才开的店,还没人陪我去。”
说完后,亦泠忽然觉得自己这措辞仿佛在暗示什么。
紧接着,她果然听见谢衡之说——
“那你看我像人吗?”
沉默了片刻。
亦泠:“不像。”
“……”
谢衡之点点头,随即将炉子里烤熟的羊肉一片片夹到亦泠碗里,“那我再努力努力。”
炙羊肉什么都好,就是等待的时间太长。
眼看着羊肉都堆到了自己碗里,亦泠才想起要客气客气。
“你也吃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衡之从头到尾都没着急,天色还早,时间还长,“我等等再吃。”
可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大剌剌的男声——
“姐!你今天怎么没等我来接你就走啦?”-
亦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他知道亦泠给他做好吃的了,但推开门的那一瞬,还是愣在了原地。
满满一桌子吃的,有菜有肉,还都是新鲜的。
天知道他已经快三年没吃这么好了!
今日是他生辰吗?
亦昀掰掰指头,不是啊,这还没到呢。
亦昀看向屋子里的亦泠。
他姐生辰?也不是啊。
愣怔许久,亦昀终于回明白了,还有些感动。
一定是他姐姐看他最近太忙太累,所以给他准备了这么多吃的。
而端坐在桌后的亦泠紧张地看着亦昀,余光却不停地往屋子角落的柜子瞥去。
“我说你今天回家这么早呢,原来是去准备这些东西了。”
亦昀一屁股坐到谢衡之的位置上,看了眼亦泠碗里满满当当的羊肉,又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碗,“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自己先开动了?”
不等亦泠说话,他又自言自语:“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多吃点啊。”
说罢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竹片夹子,将牛肋鹌鹑和鱼鲊一并烤上,把炉子铺了个满满当当,丝毫没注意到亦泠脸上的紧张。
肉都烤上了,亦昀这才打量着他姐。
“你怎么不吃?”
亦泠垂在桌下的手握了又握,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说道:“我还不饿。”
亦昀立刻从她碗里夹走了几片羊肉,“我饿,我尝尝啊。”
“你——”
亦泠根本来不及阻拦,就见亦昀囫囵一口吞下,然后竖起了大拇指,“真香啊!”
亦泠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了表情,说道:“……我有东西忘在岐黄堂了,你帮我去拿一下?”
“我刚刚去过了,人都走光了。”
亦昀胡乱地翻烤着炉子上的肉,“回都回来了,别管店里的事情了。”
亦泠:“……”
往角落里瞥了眼,她又说,“这么多菜我们也吃不完,你去请刘嫂和她儿子过来一起吃吧?”
“今儿一早人家就回娘家了。”
亦昀看了眼桌上的菜,轻哼一声,“谁说我吃不完?姐你别看不起人。”
亦泠:“……”
他不是吹牛,他是真能吃下一头牛。
不到一刻钟,亦泠就眼睁睁看着亦昀一顿风卷残云,吃了个满嘴流油。而她,满背流汗。
“你怎么还不吃啊?”
亦昀往她碗里夹了许多东西,都没见她吃一口,“你不是最喜欢炙羊肉吗?”
亦泠意识到不吃饱肚子亦昀是不可能离开半步了。
她放弃挣扎,点头道:“这就吃。”
埋下头,亦昀又给她夹了一块儿鱼鲊来。
“你上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很贵吧。”
“别人捎来的。”
亦泠说,“你快吃吧,别说话,一会儿该凉了。”
“炉子烧着火呢,怎么会凉。”
说罢,亦昀突然想起什么,低头仔细打量着炉子,“这怕不是上京才有的炙烤炉吧?”
又深吸气嗅了嗅味道,“还有这枣炭……谁能捎来这玩意儿啊?”
亦泠本就坐立难安,此刻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亦昀也明白了什么。
“他、他啊?”
亦泠目光微闪,没好意思抬头去看亦昀。
没等她想好怎么否认,亦昀就放下了筷子。
“他一个打猎的,怎么连枣炭都买得到?”
“啊?”
亦泠愣了下,才明白他在说穆峥,“不是他,是今日来岐黄堂的客人捎的。”
“哦,那就好。”
亦昀放下心来,肚子也填饱了大半,觉得此刻应该来点小酒。
于是他起身,往角落的柜子走去。
“姐,你想找哪个男人都行,唯独他不可以。”
意识到亦昀要做什么,亦泠头皮一阵发紧。
刚要起身阻拦,就见亦昀打开了柜门。
“我绝不会叫一个比我还年轻的臭小子——”转头看见站在柜子里的男人,亦昀从头僵到脚,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姐、夫。”
第93章
一张桌子三个人,脸色各不相同。
亦泠坐在中间,眼观鼻鼻观心,脸红到了耳根子。
亦昀端正地坐着,姐弟俩姿势如出一辙,只是他额头上一直冒着细密的汗。
而谢衡之黑着脸,也一言不发。
他也不知道亦泠为何非要他躲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只是坐在一起吃顿饭,又没有白日宣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偏偏亦泠好像很害怕别人看见他,非把他推进柜子里。
沉默许久,谢衡之扫视桌面一圈,闭了闭眼。
亦泠后知后觉地看过去,看见被亦昀吃得一片狼藉的桌面,也和谢衡之一样闭了闭眼。
……好丢人。
紧接着,谢衡之看向亦昀。
“好吃吗?”
亦昀:“……”
他敢说不好吃吗?
“好吃。”
谢衡之:“再吃点?”
亦昀连连摇摇头:“不吃了。”
谢衡之:“那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哦。”
亦昀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直挺挺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比刘嫂家养了十年的大黄还听话。
走到了小院里,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的家。
屋子里又只剩谢衡之和亦泠两个人,但已经气氛大变。
“我很见不得人吗?”
他开口问。
他的语气里好像有一丝憋屈。
也是,堂堂谢大人,被她强行塞进了柜子里。
还被人发现了。
这谁能不憋屈。
亦泠理屈词穷,心虚地转移话题。
“……你再吃点菜吧。”
“不吃了,反正我又见不得人。”
亦泠:“……”
她当作没听见,起身道,“都凉了是吧?我去给你煮点粥。”
“你歇着吧。”
谢衡之说,“没必要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人忙活。”
这人怎么。
亦泠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埋着头像只鹌鹑。
沉默半晌,看她无可置辩,谢衡之便站起来了。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终于要走了。
亦泠松了口气,立刻讪讪笑着起身。
“那、那我送送你。”
谢衡之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亦泠。
“见不得人的人,不能走正门吧?”
亦泠:“……见见见!想见谁都见!”
她一把推开门,
忆桦
拉着谢衡之走了出去。
不就是委屈他在柜子里藏了会儿吗?!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反正她和他只是吃吃饭,又没有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走到院子门口,亦泠往邻居家喊道:“刘嫂,给您介绍个人!”
半晌没动静,她又喊:“刘嫂!”
回应她的只有刘嫂家大黄的一声“汪”,尴尬地回荡在宁静的村庄里。
“别喊了。”
谢衡之看着人家黑漆漆的屋子,“人家回娘家了。”
“是哦……”
亦泠徐徐转头看向谢衡之,假装很遗憾的样子。
“今日不凑巧,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怎么还穷追不舍呢。
亦泠板着脸说:“随便。”
听见这两个字,谢衡之侧过头,紧盯着亦泠。
“这能随便吗?”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昏暗的暮色里,不着调的话题被他说得像是什么大事。
“那就、就……”亦泠脸色未变,语气却有些支吾,“等你……”
谢衡之追问:“等我什么?”
赤丘呼号的寒风温柔下来,连带着亦泠的声音都低了几分。
“等你……和曹嬷嬷锦葵她们……一样的时候。”
谢衡之沉默了品了两秒,随即“哦”了一声。
“想你的时候。”
说完,他忽然回头往亦泠家里走。
亦泠一愣:“你去哪儿?”
“按你刚刚说的,我今晚得住在这儿。”
“……”
手臂被抓住,亦泠恶狠狠地说:“做梦,你想都别想。”
谢衡之瞧着她的耳尖,刚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亦泠像是看见了救星,立刻推了谢衡之一把。
“他们来接你了,赶紧走吧。”
谢衡之侧头看了眼,马车已经停在小院门口。
“那我先回去了。”
转身之前,谢衡之敛了神色,迈步走了出去。
刚要登上去,他突然又回头。
又怎么了?
亦泠皱起了眉,正要问他,却见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了站在小院角落的亦昀。
“过来。”
还有我的事儿?
亦昀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走了过来,忐忑地看着谢衡之。
谢衡之:“再叫一声来听听。”
亦昀:“?”
亦泠:“……”
沉默许久后,亦昀反应过来了。
谢衡之指的是刚才那声“姐夫”。
可是那明明是他顺口说的话,根本不是在叫他,怎么可能再叫第二次!
于是他装作听不懂,倔强地吐出两个字:“大人?”
说完偷偷瞥着谢衡之,见他抬了抬眉,明显很不满意。
亦昀又觑向亦泠,还没看清,就遭了一记眼刀。
亦昀一咬牙,怂且不松口:“大、大哥。”
谢衡之却轻哼了声,凉凉看亦昀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第二日清晨,北营练兵场。
亦昀刚练完了骑术,喝了一大壶水,牵着马准备去休息。
转过头,却见谢衡之站在不远处,好像正在看他。
想到昨晚的事情,亦昀忽觉不妙,愣在原地没动。
谢衡之也没动。
四周又没其他人。
最后亦昀还是牵着马慢吞吞地走过去,站在谢衡之面前。
他撩了撩眼,亦昀就一哆嗦,问道:“大、大人,您有吩咐?”
谢衡之却只是点点头,随即招来了刀雨。
刀雨递上一个食盒。
亦昀看了眼,没明白。
“给我的?”
谢衡之:“……给你姐姐送去。”
亦昀指着自己鼻子:“我吗?”
我堂堂百夫长,我……
“给你大哥跑跑腿,不行吗?”
“……行。”
半个时辰后,岐黄堂。
亦泠刚核了今日的货,有几处不对的,正在登记入册。
门外突然响起马蹄声,亦泠抬头,见是亦昀策马而来。
他今日不是去营里了吗?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在亦泠的疑惑中,亦昀沉着脸下马,几步走进来,将食盒怼到了柜台上。
亦泠:“?”
亦昀张了张嘴,连那个名字都不想说出来。
“他给你的。”
他?
亦泠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
她“哦”了声,打开食盒看了眼,目光微顿。
随即说道:“又不是多精致的糕点,隔壁商铺都有卖的。”
谁说不是呢!
亦昀刚想张嘴,就见她姐姐拿起来咬了一口。
咽下去了,才注意到他还在。
“你要吃点吗?”
亦昀:“……不吃,没胃口。”
垂下眼后,亦泠看见食盒里竟然还有……一封信?
其实亦昀在路上就看见了,只是他没敢打开。
现在亦泠发现了,亦昀便没忍住凑了上去。
随着亦泠展开信纸,两人看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早。
“……”
姐弟俩都沉默了一下。
亦昀:“他很无聊吗?”
亦泠皱了皱眉:“就是。”
话音落下,她提笔。
于是亦昀又眼睁睁看着他姐姐在手边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个……
早。
随后慌乱地折了折,塞进亦昀手里。
“你回去覆命吧。”
亦昀:“……”
半个时辰后。
再一次听见马蹄声,亦泠抬起头,亦昀居然又来了。
这回他没拎着食盒,只是将一封信直接拍到了柜台上。
亦泠打开看,上面写了四个字:在做什么?
亦泠:“……”
他很闲吗?
我当时是在做活儿啊还能干什么呢!
提笔,她板着脸写:在对账。
随即卷巴卷巴塞给了亦昀。
第三回来岐黄堂的路上,亦昀实在没忍住,心想反正都是一些废话,就偷偷打开了谢衡之写的信——
我在练兵。给你写信。
亦昀:“……”
这个练的兵不会是指我吧?
而亦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先瞧了瞧亦昀的脸色。
毕竟是亲弟弟。
于是她提笔,写下一行字:你很闲吗?为何一直写信!
看见这封信,亦昀舒服了。
没想到一个时辰后。
亦泠看见亦昀再次出现在岐黄堂时,她也有点烦了。
“还有事?”
亦昀冷笑了声,没说话,把信纸拍在了柜台上。
亦泠展开信纸,见纸落云烟的字迹写着:
不是你说的吗?因为一直在想你,又见不到你,所以写信。
今日岐黄堂有行商送货,人来人往。
亦昀站在门口,看见他姐姐抬手捂了捂脸,红晕已然蔓延到了耳根。
随即,她提笔写下一个字:哦。
亦昀:“……”
拿起信纸,亦昀转身就走。
转眼到了午时,后厨做了饭,招呼着大家去后院。
亦泠收了柜台里的东西,正要走,见亦昀又来了。
还来?
不过这回亦昀连信纸都懒得拿出来了,沉着脸说:“他问你今天哪里见。”
亦泠:“……城隍庙东侧的蝴蝶面。”
亦昀多一个字都不想说,转身骑上了马。
这个时节的赤丘很冷,路上行人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大概只有亦昀穿着单薄的短打还满身大汗。
待他回了北营,迳直朝谢衡之的营帐走去。
谢衡之站在书案后头,正在跟利春说话。
见亦昀进来,谢衡之朝利春抬了抬下巴,随即看向了亦昀。
等利春出去了,亦昀才眼神呆滞地说:“她说城隍庙东侧的蝴蝶面。”
谢衡之“嗯”了一声,随即提起了手边的笔。
“姐夫!!”
谢衡之笔尖一顿,抬起眼看他。
“姐夫!”亦昀闭上了眼,“有什么事情见了我姐姐当面跟她说吧姐夫!”
谢衡之眉间舒展,云淡风轻地放下笔:“行吧。”-
那家面馆开在赤丘城北,亦泠过去的时候,天色还早。
不过天冷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唯独城隍庙外人头攒动。
亦泠只是驻足看了两眼,就被门外小摊上的一个老大爷叫住了。
“姑娘,求个平安符吧。”
看见亦泠迈步过来,老大爷继续说:“要入冬了,又该不安生了,给心上人求个平安符,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冬日。”
亦泠脚步顿住,问:“不能给亲人求吗?”
老大爷指了指旁边的摊位:“给亲人的平安符在那边。”
亦泠侧头看去,那边的摊位挤了不少人。
不过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看着门可罗雀的摊位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大爷,问道:“这个平安符怎么求?”
“只要五文钱。”
老大爷指着桌上的笔和画了符的小纸条,“符都开光了,写上心上人的名字就行。”
看亦泠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东西,老大爷问:“姑娘,求一个吗?”
亦泠回神,看着老大爷和蔼的眼神,点点头。
“也不贵,那我求一个吧。”
提起笔,看着画了符的纸条,她迟迟没有落笔。
她是看这大爷的摊子无人问津,才买了这平安符照顾他生意。
可现在问题是——她写谁的名?
她……还能写谁的名……
“姑娘,不识字吗?”老大爷说,“你可以告诉我名字,我帮你写。”
“多谢,我会写字。”
说罢便埋头写下了三个字。
对着那个名字,低声嘀咕道:“那就便宜了你吧。”
把符细致地折好,正要塞进小布袋时,亦泠忽然感觉自己身后涌上了一股熟悉的温热。
有人站在她身后,衣衫相接,属于他的气息也拂在了她脸侧。
没等她回头,谢衡之的声音就落到了她头顶。
“写了哪个心上人的名字?”
“别胡说。”
亦泠捏紧了纸符退开一步,“我没写!”
“是么?”
谢衡之又逼近她,“不会写了‘谢衡之’三个字吧?”
“你想什么呢!”
亦泠没察觉自己涨红了脸,将捏着纸符的手背到身后,“我连那三个字儿怎么写都不知道!”
谢衡之俨然一幅不信的态度。
俯身凑近她,“那我看看写了谁的名字。”
说罢,他一手揽住亦泠的腰,一手试图从另一侧抽走她的纸符。
“都说了不是你!”亦泠一个转身躲开了,“我要是写了‘谢衡之’三个字我就一头撞死!”
谢衡之:“……”
倒也不必。
但亦泠都这么说了,谢衡之还是不信。
于是亦泠转身把纸符摊开给老大爷看。
“大爷,您看看这上面可写了‘谢衡之’三个字?”
老大爷眯眼凑近看,随即摇摇头。
“不是。”
亦泠冷哼了声,斜眼昵着谢衡之。
“说了不是你,自作多情什么?”
正要把纸符收起来,老大爷又凑近了些,说:“写着‘谢瑾玄’三个字。”
亦泠:“……”
让你念出来了吗?
就你识字儿!
第94章
看着亦泠的脸色,老大爷一度以为自己认错字儿了。
于是眯起眼睛,打算再细看一番。
下一刻,亦泠将纸符揉成一团捏在掌心扭头就走。
老大爷望着她的背影,很是迷茫。
亦泠走出老远,没听见谢衡之跟上来。
她回过头,说道:“你干什么呢?”
“跟你一样。”
简陋的小摊前,他不紧不慢地挑着纸符,“我也给我心上人求个平安符。”
这么多人呢!
亦泠急得就差跺脚:“天都快黑了,快走!”
“别急。”
谢衡之挑出一张,一边提笔,一边看向亦泠,“她的名字就两个字,很简单。”
亦泠:“……”
嘴里说着是很简单的两个字,可是他落笔却十分慢。
一笔一画,亦泠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他写了哪两个字。
烦死了。
亦泠嘀咕了一句,背过身去不看他。
过了会儿,谢衡之终于走到了她身侧。
“走吧。”
亦泠一边迈步,一边伸出了手。
半晌,没东西放过来。
亦泠扭头看向谢衡之。
“怎么了?”
他也看向她,满脸坦然。
亦泠深吸了一口气,摊开的手紧握成拳,垂到了腿边。
“没什么。”
走了几步后,谢衡之又问:“你不好奇我写了谁的名字吗?”
亦泠板着脸,脚步越来越快。
“不好奇。”
“我还是告诉你吧,怕你晚上睡不着。”
谢衡之凑向了她耳边,“是——”
亦泠捂着耳朵往前跑去。
“我都说了我不好奇!”
离开了城隍庙,路上没什么人了,谢衡之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亦泠虽然放慢了脚步,却看都不想看谢衡之一眼。
直到她要踩到一个泥坑,身旁的谢衡之忽然伸手拽开了她。
握住她手掌的那一刻,小小的平安符布袋被塞进了她掌心。
“那你回家自己看吧。”
亦泠梗着脖子,把握着平安符的手背到了身后。
“我回家就把它烧了。”
“也行。”
紧接着,谢衡之又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
“啊?”
亦泠问,“你好奇什么?”
“谢瑾玄是谁啊?”
“你的心上人吗?”
“我认识他吗?”
“长得好看吗?”
“……”
亦泠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衡之这么烦人呢?!-
又是一日轮休,天已经亮了,值完夜班的亦昀拖着疲惫的步子回了家。
听到亦泠屋子里有动静,他站在窗边问道:“姐,你起了?”
屋子里的亦泠立刻把手里的平安符塞到了衣襟里。
那日回家后,即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亦泠还是一个人坐在床边看了很久。
看谢衡之亲笔写下的“亦泠”二字。
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
起床梳洗后,她又鬼使神差打开看了一眼。
没想到亦昀刚好就这个时候回来了。
“嗯,起了。”
亦泠穿上外衣走出去的时候,亦昀已经进了厨房。
他本是想找些吃的,翻找一会儿后,端着半碗粥探了个脑袋出来。
“姐,你这几天都没在家里吃饭吗?怎么都没什么东西。”
亦昀不提起来,亦泠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竟然连着跟谢衡之一起吃了四天晚饭了!
“嗯……”她小声说,“我最近都在岐黄堂吃的。”
看她这样子,亦昀明白了,眉眼也耷拉下来了。
“你最好是。”
“我当然是。”
亦泠拢紧了衣服就走。
“哦,对了。”
快出小院了,她又回过头。
只是还没开口,亦昀就说:“我懂,今天又在岐黄堂吃饭是吧?”
亦泠:“……”
亦昀端着半碗粥,朝亦泠笑了笑。
“你问我怎么办?我没关系啊。”
“我就随便喝喝西北风啊,不用担心我啊。”
因为亦昀的话,亦泠一整日都陷在愧疚中。
都怪她对他太好了,才让他失去了自力更生的本领。
所以到了下午,亦泠带着浓浓的愧疚感,送了他一本《厨艺速成大法》。
然后放心地去了赤丘城西的炮肉店。
亦泠来得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忙活。
见有人进来,老板招呼道:“客官里边请,就您一位吗?”
“两位。”
亦泠环顾四周,挑选着座位。
所谓炮肉,乃是把食物用湿泥或者草帘包裹起来,置于火中烧烤。
这家店也不大,厅里放了六七张桌子,后面就是炮炙食物的火炉。
亦泠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点了几个菜。
不一会儿,老板端来了一碟糕点放在亦泠面前。
“我没有要这个。”
亦泠看向老板,“您弄错了。”
“没弄错。”
许是因为在炉子前待久了,老板的脸被熏得发黑发红,还有些炭灰。
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格外明显,“你是岐黄堂的掌柜吧?我去抓药的时候见过你,这个送给你吃。”
“这怎么好意思。”
亦泠说,“等下一起给您算钱。”
“不用,送给你吃。”
老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递上一双筷子,“你可是我们这儿的大才女,能写字能算账,我还指望我女儿以后也像你一样,来给我当个掌柜,省得我只会在墙上画竖条记账。”
看着面前的糕点,亦泠说:“那以后您若是有空,把女儿带到我店里,我教她。”
“好勒!”
老板想着今日这顿得请亦泠了,连忙转头继续去炉灶边忙活。
店里很安静,只有火炉里的辟啪声。
亦泠一个人坐着,也没急着吃老板送的糕点,想着等谢衡之来了再动筷子。
百无聊赖时,她掏出了藏在袖口里的平安符。
已经好几日了,还没给谢衡之。
不如今天就塞给他吧,好歹花了五文钱呢,总不能浪费了……
哎,不过等下要怎么给他?
万一他又追问个没完呢?
亦泠正愁着,外面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她以为是谢衡之来了,立刻抬起了头,双眼亮晶晶的。
可是紧接着,在马蹄声越来越近时,亦泠脸色倏然一变。
这急促而又杂乱的马蹄声……
没等她回过神,外头已经此起彼伏响起了惊呼嚷叫。
“快!快关门!”
随着老板的一声大喊,亦泠腾得一下站了起来,下意识和老板冲向门边,将铺板一块块框进门框凹槽。
这些事情亦泠在岐黄堂也常做,动起手来驾轻就熟。
可是听着外面的呼喊和短兵相接的声音,亦泠和老板的手都有些抖,在这热烘烘的店里,他们后背冷汗涔涔。
这才十月,北犹人怎么就敢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谢衡之就快要来了,只要他们把门锁好——
刚上了门闩,铺板就被外面的北犹人用力捶打了起来。
在野蛮的北犹人面前,这些木门根本不堪一击。
眼看着门就快被锤破了,老板突然扭头对亦泠说:“他们不过要些物件,我来应付,你快躲起来,炉灶后面有一间屋子!”
否则被北犹人看见还有一个女子,就不只是抢东西了。
亦泠明白老板的意思,转头跑向那间屋子的时候,顺手从炉灶上薅了一把泥灰,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
这群北犹人的出现如同疾风暴雨,沿路烧杀抢掠,却突然在某一处没了动静。
远在一里路外,谢衡之和刀雨利春就感知到了混乱。
谢衡之一个眼神,刀雨立刻打马掉头疾驰回北营。
他则带着利春策马循着浓烟继续往前。
待马蹄踏进这条街道,只见到零星的人家户和商家紧闭着门,其他店铺门扉残破,货物七零八落,满地都是被丢弃的杂物。
平日里这片百姓聚居的地方,此时一片狼藉,空气里还漂浮着股股呛人的浓烟。
在这满目疮痍中,利春看见谢衡之煞白的脸色,说道:“大人,夫人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两年多了,肯定知道如何应对的。”
话未说完,就见谢衡之循着浓烟的方向扬鞭而去。
北犹人所过之处虽满地狼藉,却唯独此店起了熊熊大火。
黑色浓烟弥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内里的燃烧声不绝于耳,而火舌还在疯狂地从门内窜出。
在店外不远处,三三两两百姓正端着水盆试图浇灭蔓延出来的火势,而更多的人则围着店外不远处的一具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趴在尸体旁边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
利春勒马问道。
围观的百姓看了眼谢衡之的利春,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看其穿着和马匹,立刻如实回答。
“刚刚北犹人来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家店里做了什么,突然就炸起来了。”
“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老板都被炸成这副模样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谢衡之则张望着四周,寻找亦泠的身影。
街道一片狼藉,人们几乎都聚集到了此处,唯独不见亦泠。
“你们可有看见一个二十二三岁,约莫五尺个头的女子?”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只有一人明白了谢衡之在问谁。
“你是说岐黄堂的掌柜吗?半个时辰前看见她经过了,后面就没瞧见了。”
刚说完,这家店的匾额就落了下来,被火舌裹着,砸出一地火星。
利春立刻看向火势越来越大的这家炮肉店,心里忽然一沉。
坏了。
再抬起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下的马,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其丢进救火百姓的水盆中。
“大人不可!”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利春惊呼出声的那一刻,谢衡之已经披着打湿的披风没入了火光之中,“大人!”-
谢衡之刚跨过门槛,一阵火舌又喷涌而来。
他俯身躲开时,身旁不知什么东西又砸落了下来。
在这片浓烟火海中,他衣衫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火舌舔舐着。
而且在这茫茫火光中,他一边用打湿的披风扑开阻挡他脚步的火舌,一边大喊。
“亦泠!”
连叫了好几声,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啦啦的火焰呼啸声。
这家店不大,已经几乎完全被火光吞噬。
而他低下头,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具尸体。
谢衡之瞳仁都震了震,立即蹲下身来。
翻开最上面的一具尸体,其面容虽然被炸得血肉模糊,却隐约可见是一个男子。
一阵阵猛烈的热浪中,谢衡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再扫视这三具尸体,其男子身形其实都十分明显。
迎着屋顶落下的簇簇火球,谢衡之重新站了起来。
犹如赤身蹚过岩浆,他暴露在外的肌肤已经焯烫到了几乎失去了感知。
再喊着亦泠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谢衡之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在茫茫火光中,看向了熊熊燃烧的坍塌炉灶。
而在那片火海之后,似乎有一道狭窄的门。
身后,利春的大声呼喊。
他已经跟着冲了进来,可是一道带着火的横梁的砸落,将他隔在了距离谢衡之三丈远之外。
“大人!不能过去!不能过去!”-
亦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北犹人冲进来后,一顿□□掠,伴随着老板的哭喊求饶,整个店内突然爆出一阵巨响,震得亦泠当即没了意识。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这间狭窄的屋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那道狭窄的木门是唯一的出口,她试图踏出时,又是一阵热浪将她击倒在地。
亦泠被烟雾呛得头晕目眩,口鼻也几乎不能呼吸。
凭着最后的力气,她看见了被震碎在地的茶壶,还有些许的茶水在流淌。
她掏出自己的丝帕,吸干了地上的水,捂着口鼻再次站了起来。
可这时,木门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门边的床榻也开始着火。
倘若不穿过那片火海,她就只能被活活烧死在这间屋子里。
可若是穿过……
亦泠本已经做好了迎着火势冲出去的准备,可是当她靠近那扇门时,剧烈的灼烫再一次把她击倒在地。
亦泠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
仿佛坠入了岩浆,浑身灼烫到没有知觉的时候,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徐徐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里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
熯天炽地中,亦泠想,虽然还没送出去,好像也保佑了谢衡之。
不然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她才不想看见谢衡之变成焦尸,肯定会丑得她喝八碗孟婆汤都忘不了。
模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亦泠朝着那扇门看去。
谢衡之的身影越过那道烧着熊熊大火的门,面容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他的身形几乎与那道门一样高,融在火光中,那身常穿的衣袍也在火中飘扬。
幻觉吧,这么大的火,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都出现幻觉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可是她以为她临死前脑子里最后浮现的人应该是她的阿娘,是亦昀,是……
反正怎么都不该是谢衡之这个阴魂不散的烦人精。
亦泠抬头望着他,呼呼啦啦的火声中,开口道:“怎么是你啊?”
忽然,亦泠的手臂被人拽住。
随着又一簇火球砸在脚边,被谢衡之紧握的手腕灼烫无比。
亦泠睁大了眼睛,清晰地看见谢衡之朝她俯身。
“你疯了吗!”
“你进来做什么?!”
“你快出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她看见一簇簇火球砸在了谢衡之的背上,忽然,又湿又烫的披风罩了下来。
亦泠眩晕之际,被打横抱起。
谢衡之什么都没说,抱着她转身往外走去。
刚跨过门槛,外面不知什么东西又炸开了,屋顶横梁带着火砰砰砸下来。
谢衡之猛然退了一步,躲开了这些横梁。
在他停驻的这一刻,亦泠看见了挡在他们前面漫天的火。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火太大,亦泠的眼睛很烫,连嗓子都干哑。
“谢衡之,你别管我了。”
“这次你不管我,我也不生气了。”
“我自己去见阎王吧。”
整个身子被他往怀里一摁。
越过灼烫的火海时,她听见谢衡之说。
“今天就是阎王来了,我也问他要一个人。”
第95章
“救火!救火!”
利春从店里退出来后,疯狂地朝着四周呼喊。
炮肉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能帮忙的已经上前帮忙了,可是大家都是平头百姓,他们端出的一盆盆井水,在这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无非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火势已经开始向四周瓦舍蔓延,利春慌乱地退了几步,随即抢过一盆水,从自己脑袋上兜头泼下。
当他试图再次冲入火中时,几个男子团团将他围住。
“不能进去了!进去就是送死!”
“别去送死了!这是炮肉店,里头全是柴火,不能再进去了!”
“放开我!”
利春拚命挣开了拦住他的几个人,正要往里冲的时候,四周百姓惊呼出声。
利春顿下脚步,抬头看着这熊熊大火。
大火膨胀喷涌而出的前一刻,一道身影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不过一丈之距,谢衡之双脚站定时,背后房屋的横梁全都砸了下来。
寒风骤然吹来,裹挟着热浪和黑灰持续地蔓延在空中。
火光映得天际红彤,谢衡之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火的衣袂在风中飞扬。
在鸦雀无声的众人注视下,他体力终于不支,单膝跪下了地,却依然紧紧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
天昏地暗时,亦泠家的小院里人来人往。
邻居家亮着灯,时时有人探出身来张望,琢磨了许久都不敢过来打探。
刀雨端了一盆清水过来,拧干了帕子,抬头看向谢衡之。
“我来吧。”
谢衡之接过帕子,坐到床边。
方才到家的时候,只给亦泠粗略地擦了擦脸,便让大夫进来了。
如今号完脉开了药方,大夫留下药膏退了出去,只需等着亦泠醒来。
她脸上还有许多黑灰泥土,谢衡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从额头到下颌,再轻轻地擦着她的脖子。
目光一点点往下,他看向亦泠的手臂。
在他抱着她冲出炮肉店时,除了四周的大火,还有时不时从屋顶掉下来的砖瓦。
怀里的人明明已经快要不省人事,却在一块烧红了的砖瓦砸向他时,伸出手臂挡在了他脸前。
若不是他抱着她及时躲开,她这只手臂恐怕得烙下一掌大的疤痕。
谢衡之正准备去桌上拿药膏时,亦泠猛然睁开了眼睛。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瞬,她的眸子里还是闪过了濒死的惊恐。
直到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和他的嘴巴,亦泠的眼神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撑着床榻,试图坐起来。
刚刚大夫说了,亦泠没什么事情,只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所以见她想坐起来,谢衡之也没拦住,伸手扶了一把。
“醒了?”
谢衡之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亦泠没说话,只是迷离恍惚地看着谢衡之。
熟悉的屋子里,烛火亮堂,他的神色也很平静,丝毫不像一个时辰前,在火海里和阎王抢人的样子。
若不是他的衣服上还有明显的灼烧痕迹,若不是他脸上还有尚未彻底擦洗干净的灰。
“看着我做什么?”
谢衡之看她似乎还在惊恐中,随口问了一句,便抬手拂开了亦泠脸侧的发丝,“没事了,已经回家了。”
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和他手上的动作一样,抚起她心里一层层褶皱。
其实亦泠这段日子一直紧绷着又逃避着。
却又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滋生出期待。
自从谢衡之来了赤丘,她每次看向岐黄堂外,期盼的人都是他。
今日被大火困在炮肉店里时,她又庆幸着他没来。
可是当她自以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她最想见的人竟然也是他。
如今死里逃生了,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谢衡之,杂乱纷扰的情绪消散开,她的逃避与固执也都一同被击溃。
就想这么明目张胆地,而非偷偷摸摸地看着他。
“嗯?”
谢衡之见她不说话,用帕子又擦了擦她的嘴角,顺势往下抬了抬她的下巴,“问你呢,看着我做什么?”
亦泠恍然回神,别开了脸。
“……看你现在好丑。”
谢衡之脸上也还有灰,他自己也知道。
听见亦泠这么说,他才就着手里亦泠用过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
“可能确实不如你那个叫‘谢瑾玄’的心上人好看。”
亦泠:“……”
他怎么还是这么烦人。
“你有没有受伤?”
“这么关心我?”
谢衡之起身去桌上拿了药膏,回头瞥了亦泠一眼,“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于我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胡话!”
刚说完,谢衡之就坐回了床边,拉过她的手腕,撩开了她的袖子。
白皙的手臂上,因为挡了那一块砖瓦,留下了赫然的伤痕。
谢衡之垂下眼睛,眉心颤了颤。
上药的时候,亦泠疼得一阵阵倒吸凉气,眼睛却依然看着谢衡之。
发现他脖子上缠着裹布,连忙问道:“你脖子受伤了吗?”
谢衡之抬眼瞥了她一下。
“你看,你就是移情别恋我了。”
“……嘶!疼疼疼!你胡说八道!疼!”
烛光轻轻晃动着,谢衡之垂着头,动作很轻。
药膏冰冰凉凉,缓解了伤处的灼烫感。
“今日炮肉店怎会起火?”
冷不丁一问,亦泠不再想着伤口的疼痛,回忆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其实她根本没有目睹北犹人抢劫的过程。
她躲在炮肉店的里屋,只听见一阵辟里啪啦抢劫的动静,和那群北犹人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语言。
老板似乎拿出了自己的钱,还不停地告饶。
可那群北犹人似乎还要抢什么东西,亦泠就听见老板哭喊着:“那个不行!那个是我亡妻留下的,不值钱的!求求你们了!”
紧接着,老板好像是去抢自己的东西,就和那群北犹人厮打了起来。
估计是这个行为激怒了他们,便开始了疯狂地打砸。
亦泠在屋子里吓得腿都软了,按那群北犹人的野蛮程度,说不定会闯进去。
就在亦泠四处寻找防身工具时,整个炮肉店突然剧震。
亦泠当即就被震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已经置身火海之中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些,谢衡之没有出声,只是眼神凉了几分。
看来是那几个北犹人在打砸的过程中不小心引|爆了炮肉店的炉灶,才导致除了躲在里屋的亦泠,所有人都被炸|死在当场。
而亦泠说完后,也沉默了片刻,才从那一段骇惧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那个老板呢?他被救出来了吗?”
谢衡之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了亦泠一眼。
亦泠读懂他的意思后,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垂着头沉默许久,她才哑着声音问:“那些北犹人呢?”
“进炮肉店的都烧死在里面了。”
谢衡之说,“其余的还在追捕。”
几个时辰前,亦泠还轻快地步行去炮肉店,一路都有认识的百姓热络地跟她打着招呼。
风云骤变,那个笑着送她糕点的老板居然就死了……
在亦泠沉默的时候,谢衡之替她上好了药。
“这个药你要经常擦,否则可能会留疤。”
说罢便准备起身朝桌子走去,“我给你放桌上。”
亦泠根本没听见谢衡之刚才说了什么,反应迟缓了片刻,目光才追着他的背影。
这一瞥,却看见他后肩处的衣服被什么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似乎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你肩膀怎么了?”
谢衡之回头,但看不见自己后肩。
“什么?”
在整身衣服都很狼藉的情况下,那道口子并不显眼,几乎与黑灰融为一色的血迹也不太看得出来。
许是在冲出炮肉店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了,和当时烈火的灼烧比起来,这点疼痛也很难感知到。
亦泠不说,谢衡之都不知道自己后肩受了伤。
“你过来。”
亦泠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没注意到那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放下药膏后,谢衡之重新坐回了床边,背对着亦泠。
隔着一层衣服,又被火烧过,黑乎乎地贴在皮肉上,根本看不清。
“你把衣服都脱了呀,这样我能看见什么?”
谢衡之回头看了亦泠一眼。
她满脸的担忧中又透着一股正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不对。
于是谢衡之便解开了束腰革带,然后随即慢条斯理地将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很清晰,亦泠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直到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
倒不是他要脸,而是过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多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已经和里衣粘在了一起,无法轻易脱下来。
亦泠也知道,所以她不敢轻易触碰,只能隔着这一层衣衫,看着他后背一处又一处的伤口。
看清后肩那道被划得血肉都翻出来的口子,亦泠仿佛坠入了冰水,可眼睛却涌上了热意。
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前面呢?”张口的一瞬,亦泠的脸上一阵热流滑落。
她立刻低下头,捂住了眼睛,将哽咽声音也吞进了肚子里。
许久,她才开口:“你转过来,我再看看前面。”
谢衡之难得这么顺从。
亦泠埋着头,不让他看见她的神情。
目光从他的小腹一寸寸往上移,直至定格在他的胸口。
因为用后背挡住了所有掉落的木头砖瓦,怀里又抱着亦泠,他的前胸腹部没有被殃及。
所以亦泠只看见了他胸口那处陈旧的刀疤。
他的肤色本就比常人要白,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虽然已不再鲜红,却还是很明显。
亦泠睫毛轻颤,心口像被揪住。
她不知不觉靠近了谢衡之,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道疤痕
微颤的指尖划过肌肤时,谢衡之“嘶”了一声。
亦泠立刻抬头,泛红的眼睛望着他。
“弄疼你了?”
“不疼。”
谢衡之摁住了她的手,“但你别乱摸。”
……乱摸?
亦泠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拧起了眉。
“真不疼。”
谢衡之轻笑道,“你那点力气,根本没有捅多深。”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嘴硬。
亦泠又气又揪心,“哦”了一声。
“那我下次用力点。”
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亦泠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被困在炮肉店的时候,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被她塞进了怀里。
现在亦泠急着将这枚平安符给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没找到,怀疑滑落到了衣服里。
于是她低下头,刚打算解开外衫的腰带——
“姐!!!你没事吧?!!”
屋子的木门被人一把推开。
伴随着寒风的灌入,亦昀嘴巴还没闭上,屋子里就六目相对。
三个人都沉默得很诡异。
亦昀看了看坐在床上衣衫不整的谢衡之,又看了看正在宽衣解带的亦泠。
“……”
亦昀沉默着带上了门。
打扰了。
第96章
谢衡之站起来束上腰间革带的时候,亦泠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为何刚刚死里逃生的自己还要迎接这生命无法承受的尴尬,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见谢衡之穿衣服的动作很慢之后居然亲自上手帮他穿衣服。
……就真的好像一对奸|夫淫|妇。
所以当谢衡之站起来系上腰间革带时,亦泠扭开了头。
不一会儿,他说:“我先走了。”
亦泠:“嗯嗯。”
“你早点休息。”
“嗯嗯。”
“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嗯。”
“我后天搬过来住。”
“嗯……嗯?”
亦泠扭回了头,涨红着脸,憋出了两个字。
“你走。”
话音落下,谢衡之反倒俯身过来。
亦泠立刻揪住了被褥往后一仰——
伸过来的只是一只手。
谢衡之细细地擦拭着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动作很轻,但指腹上的茧挠得亦泠有些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脑袋,却更像是用脸颊在蹭谢衡之的掌心。
“你做什么?”
“擦干净。”
这种小事,谢衡之的眼神也很认真,“省得你弟弟一会儿以为我把你弄——”
亦泠:“……出去。”
看着谢衡之的身影踏出房门后,亦泠叹了口气。
同时,她垂头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掏出来的平安符。
唉。
这枚很灵的平安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啊-
亦昀在小院里站得像根木桩。
其实他也不想的。
他不干净了。
门口还守着这么多人呢,也不管管?
在小院子里干站的这一会儿,亦昀的拳头握了又握,在考虑冲进去和谢衡之大战三百回合接着继续给他当人形信鸽还是站在这里做他们的爱情侍卫。
没等他做出个抉择,身后的门开了。
亦昀立刻回头,见谢衡之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身上还披了件大氅,遮住了狼狈的衣衫,正经得好像刚从文华殿里走出来。
经过亦昀面前时,他侧头瞥过来。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瞬,亦昀已经想遍了自己的后半生。
“……姐夫。”
“嗯。”
谢衡之眼神松了,拢了拢大氅领子,朝他一抬下巴,“进去看看你姐姐吧。”
亦昀:“好的。”
等谢衡之的人都陆陆续续跟着走了,他才转身,僵硬地走到了亦泠的房间。
“姐。”推开门,他红着脸,连眼睛都没敢往里面瞟,“你……没事吧?”
此刻的“没事”和方才的“没事”显然已经不是同一个意思。
没等亦泠说话,亦昀又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如果不需要我出现在家里的时候,你其实可以锁门的。”
“我可以没有家,但不能没有命。”
亦泠:“……你也出去。”-
炮肉店遭北犹人抢劫后走水之事很快就传开了。
因着又死了人,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冬日,整个赤丘风声鹤唳。
赤丘刺史当即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随意在城里走动。
一时间,赤丘家家关门闭户,商铺也都歇业了。
亦泠自然也不需要再去岐黄堂,就在家里安心休养。
这几日谢衡之到时候每个傍晚都带着晚饭来看看亦泠,不过也从未长时间停留,吃完饭喝上一杯茶,便又匆匆离去。
到了第四日,听说北营的将士在回赫山里抓住了那几个逃跑的北犹人,边线的布防漏洞也堵上了,赤丘城里的风声才松动了些。
但为了以防万一,百姓们只能在白日里出门,天黑之后,便不能在外走动。
所以除了谢衡之和亦昀,还有在村庄巡查的几个士兵,亦泠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
这日傍晚,亦泠刚喝了药,突然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她还没站起来,便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阿泠!阿泠!”
亦泠推开门,果然看见穆峥背着他的背篓站在小院外头。
“你怎么来了?”
亦泠一边去开门,一边问。
“前几日我在山里,”穆峥说,“今日才得知你受伤了,你没事吧?”
本想提醒他最近不太安生,还是待在家里为好。
可是人家都来了,再说这话,未免太不给情面。
这会儿风也大,亦泠便侧过身,说道:“你先进来坐吧。”
刚跨过门槛,穆峥就已经着急地问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听说那日炮肉店起火你就在里面,伤到哪里了?”
“只是一些皮外伤,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亦泠转身看了他一眼,“你先坐,我给你倒杯茶。”
穆峥虽然坐了下来,脸上依然着急不已。
他甚至等不到亦泠倒好茶,环顾四周一圈,就追问道:“你那日是一个人出门吗?那这几天呢?亦昀在北营里,你就一直一个人在家吗?”
“最近村子外面都有士兵在巡查,很安全。”
亦泠拎起茶壶的时候发现有些凉了,便打算放在小炉上再热一热,回头道,“倒是你,最近还是不要一个人进山了,不太安生。”
“我不怕的!”
穆峥腾得站了起来,“我十岁的时候就打得过北犹人了,去年在山里遇见三个,想抢我的猎物,全都被我卸了胳膊!”
他想了想,又说:“我家里有弓有刀,还设了埋伏,他们进都进不来!就算进来了我也可以跑,我再背一个人都跑得过他们!还有我弟弟,他虽然才十五岁,也能单挑两个北犹人!”
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多,见亦泠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穆峥急得红了脸。
等下天黑了他就必须回去,没有时间让他委婉了。
于是他红着脸坐下,不看亦泠,自顾自开了口。
“阿泠,知道你受伤后我真的很着急。”
“我在想,如果那日我陪着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困在炮肉店了,也就不会遭那些罪。”
亦泠刚想说什么,看见穆峥的神情,她突然闭了嘴。
自打认识以来,穆峥常常在她面前晃。
亦泠知道他的心意,也明里暗里透露过自己的态度,但穆峥有些小孩子心性,又执拗,时常装作听不懂亦泠的意思,消沉即日又来找她。
如今他似乎打算说明白了,那她也可以和他说清楚了。
于是她在穆峥对面坐了下来,打算安静地听着。
可是她一抬眼,却见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你等一下……”
背对着门的穆峥毫无察觉,急切地说:“阿泠,我不能再等了,我怕下次北犹人来的时候你又遇到危险。”
“不是,你先——”
话没说完,谢衡之已经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面色平静,步子从容,倒是亦泠露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穆峥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回过头,就见谢衡之站在他身后。
“有客人?”
谢衡之问。
亦泠:“……啊。”
谢衡之点点头,将食盒放在一旁。
“你们聊。”
他的反应太出乎亦泠的意料,仿佛真的丝毫不在意坐在屋子里的穆峥。
穆峥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可紧迫的时间也来不及让他细想。
何况他早就看出来谢衡之对亦泠不一般,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于是他张口继续说:“我知道我比你小几岁,但我不比那些年长的男子弱。阿泠,我身强力壮,可以保护好你的。”
话音刚落,一位年长的男子将热茶放到了他面前。
“天冷了,喝口热的吧。”说完,谢衡之看向亦泠,“怎么都不给客人上茶?”
亦泠:“……刚热上。”
穆峥:“……”
这人怎么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样子。
不过阿泠未嫁,他未娶。
管这个男子是什么人,穆峥觉得自己都有争取的机会。
“阿泠,我、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告诉我爹娘,带着聘礼来提——”
“我昨晚落在这里的腰带呢?”
谢衡之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穆峥:“……”
他缓缓转头看向谢衡之。
什么意思?
亦泠也呆若木鸡地看着谢衡之。
他昨天有落下腰带吗???
在两个人疑惑的目光中,谢衡之回过头,大大方方地说:“我自己找一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
这还怎么继续。
穆峥看着亦泠红透的脸,听见了自己碎掉的声音。
“你、你们这是……”他转头看了眼还在找腰带的谢衡之,“他是你什么人?”
亦泠:“……”
好难的问题,接下来由本朝状元回答。
亦泠愣怔地扭头,看向谢衡之。
可是他侧头看过来的目光,仿佛也在问她——
我是你什么人?
在即将入冬的赤丘,亦泠竟然感觉到了一股油煎火燎。
好在外面巡查的士兵及时解救了她。
当锣声响起,示意在外行走的百姓赶紧回家时,亦泠猛然站了起来。
“要宵禁了,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走不了了。”说罢瞥了眼身后的男人,“我明天再跟你说。”
她这边说完,谢衡之就把穆峥的背篓拎起来递给他。
这个动作的逐客意味比外头的警戒锣声还要强烈。
穆峥接过了自己的背篓,一头雾水地看着亦泠,一步步地退到门边时,还想再挣扎一番。
“那我明天再——”说到一半,他看见谢衡之捞起一卷话本,坐到了桌边。
穆峥眼里的震惊和疑惑很明显——
“为什么他不需要赶着禁令离开?”
亦泠:“……”
因为这禁令是他下的。
两人在门口长久地僵持着。
终于,看谢衡之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亦泠也解释不出来,穆峥闭了闭眼,迈着破碎的步伐转身走了出去。
刚跨出门槛,谢衡之便站了起来。
没等穆峥走出小院,门已经被他关上。
关门便罢了,毕竟天冷。
可是当亦泠看见他插上门闩时,生出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别人,当谢衡之转过身时,脸上的伪装卸得干干净净。
亦泠就知道,
忆桦
他方才的云淡风轻都是装的!
所以当他一步步走过来时,亦泠感觉四周凉飕飕的,下意识往回退。
后臀低到了桌子,无路可退时,谢衡之也站在了亦泠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还没回答。”
啊?
亦泠迷茫,“回答什么?”
“我。”
他一字一句道,“是你什么人?”
这种时刻,这种氛围,亦泠当然知道谢衡之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可是她说不出口。
于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亦泠埋下了头。
“恩人……可以吗?”
谢衡之气笑了。
别的男人都当着他的面提亲了,她还在这里“恩人”,真当他死了?
“可以,当然可以。”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那你的恩人现在想要挟恩图报,可以吗?”
“怎、怎么报?”
谢衡之没有回答,倾身以行动给了亦泠答案。
当他低头亲上来时,亦泠整个人都被压得后仰,须得双臂低着桌子才能稳住身体。
但谢衡之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宽缓,亦泠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侵入的濡湿便占满了她的口中。
谢衡之甚至都不需要她的回应,将她嗓子里的呜咽尽数吞下。
亦泠的呼吸在他蛮横地掠夺中凝滞,胸腔却涨得快要炸开。
当她完全喘不上气的时候,身子也顺着桌子往下滑。
这时,谢衡之尚未睁眼,唇齿的动作也没停下,双手忽然握住亦泠的腰身,将她抱到了桌上,双手随即撑在她腿侧的桌面上。
待亦泠坐稳了,他粗重的动作才停下,睁开眼睛,眸子里像映着火光。
他再一次逼问:“我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有几分喑哑,气息也粗重,可是亦泠被他的手臂桎梏在桌上,不敢抬头看他。
半张着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亦泠的理智还是尚未恢复。
在谢衡之近在咫尺的气息包裹中,她垂着眼睛,低声说:“……心上人。”
谢衡之的眼里有了笑意。
下一刻,再次倾身吻了下来。
第97章
谢衡之比方才温柔了许多,他轻轻亲着亦泠的唇角,双手却一寸寸地抚上了她的腰,时轻时重地揉捏着。
亦泠有些受不了,双臂无所适从,凭藉着本能环住了他的脖子。
浑身的力气有了支撑,亦泠胆子也大了起来,像是受了蛊惑,学着他的动作,轻轻含了一下他的唇瓣。
她感觉到谢衡之的呼吸一紧。
随即,迎来了更重更浓的吻。
即便坐在桌上,亦泠浑身也轻颤着,好像又没了着力点,承接不住谢衡之的攻势。
她的分心似乎被谢衡之感觉到了。
忽然间,他右臂一收,将亦泠悬在桌边的右腿抬起,使其曲起蹬住桌边。
随即彻底肆无忌惮地压着她亲吻,不留一丝余力。
暮色冥冥,亦泠还没来得及掌灯。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剩他们唇齿交缠的声响。
谢衡之停下来时,夜幕已经低垂。
他抵着亦泠的额头,还喘着气,没有睁眼。
窗外透进来的丁点光亮不足以照亮两人的脸,一片黑暗中,亦泠的气息徐徐平复,环在谢衡之脖子上的手臂也垂了下来。
谢衡之的手也从她后脑勺松开,转而捧着她的侧脸,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你刚刚咬得我好疼。”
他的声音很低,呼吸也还拂在亦泠的脸旁。
亦泠的手指又扣紧了桌沿,憋了半晌,才说:“……谁让你那么用力。”
谢衡之似乎是笑了下,终于松开了手。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朝着某处走去。
亦泠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桌上。
谢衡之走开了,她却依然感觉自己好像还被他用力摁着,口齿间的吸吮尚未停歇。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算不算在回味,就连他粗重喘气的声音似乎都还萦绕在耳边。
直到一盏盏烛火亮起。
屋子里不再昏暗,什么都能看清。
谢衡之端着一盏灯走过来时,亦泠浑身上下像是烧起了一团火,急匆匆地从桌上跳了下来,直奔房门而去。
她已经不能再多看谢衡之一眼,不然脑子里全是这样那样的画面。
“你要走了?”
手刚刚碰到门闩,谢衡之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路上慢些。”
虽然她的确想走,但——
亦泠转过身:“这好像是我家吧?怎么说得像你才是主人家。”
谢衡之已经将灯盏放在桌上,又把他带来的食盒拿了出来,才回头看向亦泠,“你家不是我家?”
怎么能这么直接问出口呢?
亦泠眼眸转了好几圈,羞于承认。
“……好像也不是吧?”
她的脸还红着,谢衡之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
“既然这不是我家,那我们刚才是在……”他偏着头,理直气壮地问,“偷情吗?”
亦泠:“……”-
其实亦泠和谢衡之坐在一起吃过很多顿饭。
从一开始的愤恨,到后来的认命无奈,再到前几日的自然温存,都从未影响过亦泠的胃口。
然而此刻,谢衡之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她对面,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动过,她握着筷子,时不时偷瞥谢衡之。
不敢相信,一刻钟前还压着她亲得花样百出的男人,这会儿怎么正经得像在处理政事。
“张嘴。”
在亦泠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亦泠后背瞬间僵住,回想起灯未亮起时,他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然后他就……
亦泠抬起眼,却见谢衡之夹了一块儿油泼兔子肉,喂到了她嘴边。
“不吃吗?”
“……吃。”
亦泠微微张嘴,咬住了谢衡之喂来的兔子肉。
刚咽下去,谢衡之又问:“明天还要来找你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亦泠:“谁?”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刚刚来跟你提亲那个。”
“哦……他叫穆峥。”
瞥了他一眼,亦泠接着又说,“什么提亲不提亲的,他还是小孩子性情,什么都不懂,我都没当真。”
谢衡之“嗯”了声,“那个姓穆的明天若是来了,你准备怎么跟他说?”
见亦泠捏着筷子不说话,谢衡之追问:“说我是你的恩人?心上人?还是——”
“你别管,我自有说辞。”
这顿饭吃了很久,月亮都爬上了树梢,谢衡之终于放下了筷子。
往桌面看去,其实他也没有吃多少东西。
“你要走了吗?”
亦泠问。
“嗯。”
谢衡之一边穿披风,一边说,“接我的人已经到了。”
心里有些不想他走,但是亦泠又不可能说出口。
她“噢”声,看着谢衡之穿好披风准备要走,才起了身,双手放在背后,一步步朝他挪去。
“等一下。”
谢衡之回过头,见亦泠红着脸朝他走来。
“还想报恩?”
亦泠:“……”
脚步顿住,她咬着牙说,“想报仇。”
刚说完,她的下巴就被抬起。
谢衡之很轻地含了含她的唇瓣,吻得温柔缱绻。
“那等明晚。”-
亦泠又一次被亲得五迷三道,乃至于她手里的平安符还是没能送出去。
等谢衡之走后,她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看着头顶的承尘,一阵晕头转向,想着那句“那等明晚”。
等明晚什么?
明晚要干什么?
很忐忑,又莫名有点期待。
辗转一夜后。
到了第二天,亦泠迟迟没等到谢衡之,倒是等来了刀雨。
她像以前那样唤了一声“夫人”,亦泠扭扭捏捏地还有些不自在。
紧接着,刀雨又递来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
亦泠问。
“大人的换洗衣物。”刀雨说,“大人让属下交给夫人的,他说他晚些时候过来。”
亦泠:“……”
还真把她家当他家了啊。
交了差,刀雨便要回去覆命。
转身的时候,亦泠又问:“今日外面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
刀雨说,“处处都有士兵巡查,有些商户也陆陆续续开了门。”
看出亦泠的意图,刀雨连忙又说:“不过夫人您还是再休养休养,等彻底安定了再出去也不迟。”
刀雨这么说了,亦泠自然不会执意出门。
只是一个人枯等的时日太难熬了,她把谢衡之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柜子里,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接着半躺在床上翻了许久的话本,抬头一看,也才申时。
晚些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亦泠蔫蔫儿地想着,突然,有人在外面喊她。
不是谢衡之,也不是来要说法的穆峥。
是许久未见的秦大娘。
“您怎么来了?”
亦泠很惊讶,“最近外面乱,您千万要注意安全。”
“不碍事,现在外头到处都是士兵,安全得很。”
秦大娘不是空着手来的,带了许多吃的,“这么多天了,再待在家里我可要憋坏了。”
进门后,她立刻把自己炖的肉汤端了出来。
“听说那日你受了伤,如今怎么样了,好些了吗?这是我给你炖的汤,你快喝点补补身子。”
“我已经好多了。”
亦泠给秦大娘上了茶水后,说道,“四娘怎么样了?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
秦大娘说,“今日岐黄堂重新打开了,不过只开半日,午后就打烊回家。”
亦泠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明日是否该去岐黄堂的时候,秦大娘又说:“对了,我刚刚来的时候遇上你邻居了,和她聊了几句,她说……”
秦大娘凑近了亦泠,压低声音说道:“她说你最近有个男子与你相交甚好?”
话题转得太快,亦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秦大娘以为她害羞,继续说道:“听她说那日你被困在炮肉店,好像就是他把你救回来的,身上衣服都烧坏了呢,这些日子又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
亦泠僵硬地点点头,很轻地“嗯”了声。
“挺好挺好。”
秦大娘欣慰地拍了拍亦泠的手,“虽然还未见过那个男子,想来是个靠得住的人。”
“不像上回我家那个上京来的商人,咱们差点就让他给骗了。”
说起此事,秦大娘还牙痒痒,“这些商人歪心思就是多,看着长了副好皮囊,实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老婆能跑?还舍不得呢,舍不得就上这边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真当我们赤丘人没见识好骗啊?”
说罢她又问:“那个男子今日还来探望你吗?可要我帮你相看相看?”
亦泠刚想说不必,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盼了一整天的人,此刻亦泠却十分不想看见他的出现。
她闭了闭眼,耳边已经响起了秦大娘的声音。
“呀,谢公子怎么来了?”她堆起假意的笑,“赤丘这几日正乱着呢,你还没……”
话未说完,她看向谢衡之手里拎着的食盒。
随后,目光缓缓移向身后的亦泠,假笑彻底僵住。
“难道他就是那个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的人?”
亦泠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秦大娘,而是看向谢衡之。
“外头晒了衣服,你帮我收一下吧?”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扫了一圈儿,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随即放下食盒,走了出去。
再看向秦大娘时,亦泠还没来得及解释,秦大娘就一副“了然”的目光看着她。
“阿泠,我懂你。”
亦泠:“……?”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肤浅,只看脸。”
“不是……其实我……”
“年纪大了才知道,男人的脸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大娘,我不是……”
“你要冷静啊阿泠!”
嘴里劝着亦泠冷静,但秦大娘十分不冷静,“你也知道的,他老婆还没休呢!难道你要给他做妾做外室?不值当啊!退一步来说,他都长这么好了,他老婆为何要跑?指不定私底下就是个寻花问柳骄奢淫逸的男人,说不定还动手打人,你看他那个子,你吃得了他几拳头啊?你可——”
亦泠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打断了秦大娘。
“我就是他那个跑了的老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秦大娘嘴巴长得比鸡蛋大,半晌,才“啊”了一声。
“可是……你夫君不是死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
亦泠说,“也不知道是谁传的。”
“……哦,这样。”
秦大娘转头看出去,门没关,谢衡之当真在小院里帮亦泠收衣服,“那你为何要跑来赤丘?”
总不能真的说谢衡之寻花问柳还打人。
还是话本看少了,亦泠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我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复杂,他很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只是……”
还没“只是”出来,秦大娘又“啊”了一声。
“我懂了。”
又懂了?
亦泠迷茫地眨了眨眼,就听秦大娘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亦泠:“……”
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在亦泠尴尬到脸红的时候,秦大娘也老脸一红。
这种事情,也不能怪人家男人是不?
“那、那既然你们夫妻相聚了,我也就不打扰了。”
于是秦大娘倏然站了起来,指指桌上的东西,“我给你带的补品,你好好补补身子。”
说完扭头就走,经过谢衡之身边时,她低着头说:“你也补补。”
“……”
谢衡之抬起眼,看向坐在桌边的亦泠。
亦泠被他看得很心虚,等秦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低声道:“我什么都没说,她自己胡乱猜的。”
谢衡之“嗯”了声,“随她去吧,我不在乎,能有个名分我就知足了。”
“……”
怎么又委屈上了。
亦泠瞥他一眼,说:“那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谢衡之没动,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说呢?”
他这两年瘦了些,眉眼越发深邃,传递的意味也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亦泠感觉自己懂了,便埋着头“哦”了一声。
“那你锁门。”
第98章
入冬后,赤丘的夜越来越长。
第二日清晨,天刚濛濛亮,实则已经快到辰时。
自从离了上京,亦泠已经很少睡得这么沉。
起身坐到镜台前梳妆时,还有些恍惚。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她一度以为自己唇瓣要保不住了,后来吃饭的时候,嘴里都酥酥|麻麻的。
思及此,她又转头看了眼屋子里那张八仙桌。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状元好像不知道桌子只是用来吃饭的!
小半个时辰后,亦泠穿上了过冬的袄裙,脚步匆匆离开了家。
如秦大娘所说,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士兵,不少店铺也都开了门。
行至某个分岔路口,亦泠没有去岐黄堂,而是转向去往炮肉店的小路。
比起其他地方的风平浪静,这条街道尤为死寂。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烧焦的味道。
隔着老远,亦泠便看见了炮肉店的废墟。
那日的火势那么大,即便官府派了人来救火,也无济于事。
亦泠过去时,好几个住在周围的百姓正在清理着余烬,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在人群中,亦泠还看见了一个小孩子。
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身上衣衫也脏兮兮的,跪在废墟里扒拉着东西,双手黑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亦泠以为是个男孩子,也没多想,找到废墟里一个男子问道:“大哥,您知道这家店的老板的女儿现在住在哪里吗?”
没等男子回答,身后的小孩就说:“姐姐,你找我?”
亦泠惊诧回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的面容。
“你就是他的女儿?”
那一日她躲在炮肉店里屋,只听出了老板是个鳏夫。
后来的事情都是谢衡之告诉她的。
老板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赤丘的孩子也没条件念书,七八岁的女孩平日里就在店里帮忙。
那日出事,她正好躲懒跑去找别的孩子玩,才逃过一劫。
好在老板在赤丘还有个亲哥哥,事情平息后,他的女儿就住到了大伯家里。
亦泠原本想去看看,没想到就在此处遇上了。
此刻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亦泠不说话,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有些几分呆滞。
亦泠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便问道:“你在这里挖什么?”
小女孩盯了亦泠半晌,感觉到眼前的女子没有恶意后,才说:“我在找爹爹给我做的瓦狗。”
声音虽然稚气,语气却有着不符这个年龄的沉哀。
赤丘的孩子都懂事得早,她应当是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了,也知道自己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却还是执拗得想要找到一丝念想。
可是这一场火,将炮肉店烧成了一片焦土,片瓦无存,哪儿还找得到什么瓦狗呢。
刺骨的寒风中,亦泠眼睛有些红。
她拿出帕子替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黑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卓小娥。”
“你在大伯家里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
这几日,亦泠不是第一个来关心她的人,所以卓小娥乖巧地点了点头。
看着小姑娘黑亮的眼睛,亦泠想起了她爹爹无意间说过的话。
于是亦泠问:“那你想跟着姐姐学习写字算账吗?”-
赤丘的孩子早早就在帮着家里分担生计,像卓小娥这样的年纪,即便不来岐黄堂学着做事,也要在大伯家里干活。
所以亦泠回了岐黄堂,与秦四娘商量时,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还说明日一早亲自去一趟卓小娥的伯父家里,好让人家放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亦泠今日本就来得晚,两人商议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岐黄堂打烊的时候,秦四娘也催着亦泠回家了。
“你不是说今日下午北营要来取一批货吗?”亦泠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着你盘点盘点。”
秦四娘说:“不过我担心你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
“没事。”
亦泠已经打开了货单,低着头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虽然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云淡风轻,但秦四娘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忸怩。
没说是亦昀,那就是上回那个男子了吧?
姑母的消息还没传到秦四娘耳里,她揶揄地笑着:“好好好,免得你回家一个人也是日思夜想。”
亦泠:“……”
被秦四娘调侃的羞赧只是转瞬即逝,当亦泠想起卓小娥在废墟里挖瓦狗的模样,心情还是沉了下来。
转眼到了黄昏。
岐黄堂关了这么些日子,北营短缺了不少药材和皮革。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他们没让秦四娘再安排人送过去,而是亲自派人上门来取。
谢衡之和北营的人一起到岐黄堂时,秦四娘只当是巧合,也没工夫搭理他和亦泠二人,草草聊了两句便催着他们回家。
岐黄堂外的街道很窄,也不够平坦。
谢衡之的马车停在外头,两人须步行出去。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谢衡之便感觉到了亦泠浑身气息都沉压压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
“我今日去了一趟炮肉店,见到卓小娥了。”
她补充,“就是那个炮肉店老板的女儿。”
“嗯。”
谢衡之点头,“我知道她的名字。”
“她五岁就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
亦泠仰头望着天,声音很沉,“她的爹爹今年才攒够钱开了一家店,现在也被烧成了焦土,什么都不剩了。”
像小娥这样的孩子,赤丘何止一个。
光是三年前被屠杀的那三十多个百姓,就留下了七八个孤儿。
年年都有北犹人来掳掠,年年冬日都不得安生。
亦泠出生在富庶的地方,记事后又随着父母去了上京生活,所见之处皆是花天锦地,日日操心的也都是蜀锦吴绫和八珍玉食。
即便当初被送去了庆阳,在祖父的宅子里,她也不曾缺衣短食。
在亦泠的认知里,赤丘仅仅是一个不常被人提起的地名。
直到跟着亦昀来了这里。
朝晖夕阴,严霜烈日,还有一个个贫苦但淳朴的百姓,让赤丘这个地方在亦泠心里铺展成了一幅鲜活的画卷。
而这幅画卷的疮痍也直白地裸|露在亦泠眼前。
边境线那么长,赤丘的百姓年年冬日都胆战心惊,这里的财力人力也撑不起长时间的巡防。
城隍庙里馨香祷祝,求的不是姻缘富贵,只是安稳宁靖。
但这好像也是奢望。
四周紧闭的门,悄无人声。
亦泠看向谢衡之,眼眶有些红。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休止?”
“以战止战的时候。”
原本亦泠只是感慨系之,她没想过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当谢衡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猛然心惊,停下了脚步。
怔然望着他,四周风都停歇了,她的心跳始终未能平静-
今天又是亦昀轮休的日子。
他以为亦泠还在家里养伤,离开北营后,便径直回了家。
结果亦泠不在,想必是去岐黄堂了。
于是亦昀喝了口水,便打算去接她。
刚走出家门没几步,邻居刘嫂就叫住了他。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他最近的风声,然后就聊起了他的姐姐。
“原来那个日日来看望你姐姐的男子就是她夫君啊?”
“那么好个夫君,你姐姐怎么跑来赤丘了呢?”
“他们成亲多少年了?当初为何要分离啊?”
亦昀这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日,谢衡之又给自己做实了一个名分。
正巧外头传来了马车轮辋压过路面的声音,亦昀从刘嫂家窗户看出去,便见谢衡之和她姐姐先后走了下来,拎着食盒往家走去。
行吧。
人家当事人都承认了的事情,亦昀也没什么好挣扎的。
总归以后就要做一家人了,他也不能每次见到谢衡之就像耗子见了猫。
思及此,亦昀辞别了刘嫂,往自己家走去。
亦泠和谢衡之前脚进门,亦昀后脚就站到了檐下。
原本想敲敲门,却又觉得这样很没气势,显得他才是个客人。
今天他就应该不卑不亢地走进去,坐在谢衡之面前,拿出小舅子的范儿。
于是他伸手一推。
亦昀:“……?”
不是,那天他就随口一说,他姐还真锁门不让他回家啊?-
“这就锁门?”
谢衡之转眸看向亦泠,“要不还是先喝杯水吧。”
亦泠无视他的浑话,后背抵着门,紧紧盯着他。
自从听见谢衡之说出“以战止战”那句话,她的心里就没安定过。
一路忐忑不安,都不敢提及这两个字眼。
直到回了家,锁上了门,她才敢追问。
“真的要打仗吗?”
谢衡之知道亦泠一路上都在悬心此事,本想哄她先吃饭填饱肚子再说。
但她既然已经问出了口,谢衡之便敛了神色,说道:“若不打,永无安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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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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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亦泠紊乱的呼吸。
“打仗”这件事对她而言也很陌生,但她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
“……除了打仗,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阿泠。”
谢衡之声音沉了下来,“如果有别的办法,谁会愿意打仗呢?”
亦泠的气息渐渐平了下来。
她垂眼盯着地面,久久不语。
其实打或不打,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甚至她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是一时间无法直面。
虽然她才来赤丘不到三年,但是从秦四娘这些本地人嘴里早已得知了赤丘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过去多年,北犹年年劫掠,但大梁积弱,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无一战之力。国之兵弱则受辱,出兵不得,和谈被拒,北犹狼子野心日益增长,过去数年劫掠一次,如今年年劫掠,若再不反抗,难道要等到他们侵占大梁之时吗?
没了上京的花天锦地蒙蔽在眼前,她看见的全是黄沙枯木。
沉默许久后,亦泠抬起了头。
但她没有再多问什么,拉着谢衡之坐到了桌前。
“吃饭。”-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三刻钟,亦泠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只不停地往谢衡之碗里夹菜。
关爱来得太猛烈,谢衡之有点承受不住。
“真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
亦泠板着脸,又往谢衡之碗里夹了一块儿肉,“否则你今天别想走。”
谢衡之:“我本来就不想走。”
沉抑的气氛被他这句话打破,但亦泠也没他那么多歪心思,拧眉道:“你这么瘦,若是不多吃点,我怕你扛不住北犹人的拳头。”
谢衡之:“……不至于。”
他还是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水漱了漱口,“不早了,我回北营了。”
亦泠“哦”了声,没有挽留,起身送他。
只是走到门口时,她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个你拿着。”
谢衡之低下头,看见亦泠掌心放着一枚平安符。
他没有说话,接过之后,另一只手揽住亦泠的腰,低头吻了上去。
不同于前两日,或强硬或挑|逗,他今天甚至都没有将她抱到桌上去。
只是站在门边轻柔地吻着她,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
天色渐暗,亦泠闭着眼睛。
谢衡之亲吻着她的唇舌,却一点点抚平了她心里的不安。
许久之后,感觉到她浑身不再紧绷,谢衡之才停了下来。
他靠在她颈边,低声说:“我今晚真不想不走了。”
“?”
亦泠从沉沦中骤然清醒。
“不行。”
拒绝得果断又干脆。
谢衡之:“……”
他抬起头,眼里还有几分迷离,“为何?”
“因、因为……”
亦泠双眼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意识越发清醒,“因为今天亦昀轮休,他要回来的。”
……又是他。
谢衡之没松开亦泠的腰,在她耳边说:“他回来又怎样?姐夫还不能在他姐姐家里留宿?”
“不行,他、他鼾声很响,会吵得你睡不着。”
说完后,亦泠也不给谢衡之纠缠的机会,拔开门闩就把他往外推,“你快回去吧。”
谢衡之被她推出了门,看了眼天色,说道:“你确定他今天轮休?”
“当然!我是他姐姐,我还能不清楚——”
话未说完,亦泠忽然发现门外地面上好像放了一封信。
她眨了眨眼,蹲身捡了起来。
展开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写道:
我离家出走了,再会。
一个拥有薄情寡义的姐姐的弟弟留
亦泠:“……”
谢衡之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掉头就回了屋子里。
第99章
从小到大,亦昀叫嚣着要离家出走然后躲在家里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每一次都被亦泠揪了出来。
今晚她也不信这个邪,她说她一定要找到弟弟谁都拦不住,于是黑灯瞎火就开始满屋子找,拔开了厨房的柴火堆,打开了亦昀房间的柜子,影子都没见着。
忙活了半天,最后她执拗地揭开了院子里的腌缸盖子,果然看见里面——
还有一封信:
别找了!我真回北营了!
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亦泠:“……”
好吧。
转过身,看着屋子里的身影,亦泠迟迟没有进去。
在她手忙脚乱找弟弟的时候,谢衡之已经收拾了桌面,打发了来接他的人,甚至还去洗了个澡。
这会儿人已经做好了睡觉的准备,正站在床边放帘帐。
听见亦泠进门的声音,他连头都没回。
“怎么样,找到你那弟弟了吗?”
“没有。”
亦泠面无表情地说,“我很担心他,我决定连夜出去找他。”
“嗯。”
谢衡之看着放下来的帘帐,想了想,又挂起了一面,依然没看亦泠一眼,“你去吧,我先睡了。”
亦泠:“……”
这人怎么这样!
感觉到她依然僵站在门边,谢衡之这才回过头。
“真不让我留宿?”
床边就点着一盏灯,比不上上京的烛火明亮。
可就是这样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映在谢衡之脸上,随着他抬起眉梢,眼里的神色像是在勾着亦泠回答。
但亦泠是绝不会回答的。
她直接锁上门,坐到了镜台前,努力当谢衡之不存在。
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她很有经验的。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
亦泠看着铜镜,一点点拆掉发髻。
谢衡之半躺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帘帐半遮半掩,挡住了他的脸。
但亦泠知道他在看她。
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燎在她身上的火,烫得她喘不过气。
亦泠的动作越来越慢。
“你能不能快点?”
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亦泠拂在发边的手指都颤了颤。
快什么?
急着干什么?
“……这才什么时候,你急什么急?”
“我倒是不急。”
谢衡之悠悠说,“我是担心给你准备的热水等会儿凉了。”
亦泠:“……”
沐浴的水没凉,但亦泠洗到了它变凉。
最后她裹着厚厚的衬袄走了进来,浑身依然微微发热。
谢衡之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闭,但显然没睡着,还在等她。
并且给她留了里侧的位置,和以前一样。
亦泠站在床边一丈远的地方没动。
“我能睡外侧吗?”
方便跑。
“可以。”
谢衡之挪到了里侧。
亦泠走了两步,又问:“天好冷,我可以不脱衣服吧?”
“可以。”
这回谢衡之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会儿热起来了我帮你脱。”
亦泠:“……?”
什么又热起来了?!
亦泠彻底僵住,像看禽兽一样看着床上的人。
禽兽不用睁眼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小姐,睡吧,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最好真的是困了。
亦泠最后还是脱了衬袄,穿着贴身小袄坐到了床边。
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呼吸绵长,她放心了些,抬手放下了帘帐。
轻轻地躺下去,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枕到了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谢衡之的手臂,她就已经被他搂进了怀里。
猛然贴到他身上,亦泠立刻抵住了他胸口。
“你要干什么?!”
“别动。”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也环了过来,侧身抱着亦泠,呼吸拂着她头顶,“不然我真的要干点什么了。”
亦泠立刻老实了下来。
安静躺了许久,亦泠确定他没别的心思,心里的紧张才稍有缓解。
两人也没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杂念消散,亦泠闭着眼睛,又一次回想起了谢衡之今日说的话。
打仗,不可避免。
这意味着大梁千万将士,和她的弟弟,还有身旁这个男人,都会走入刀光剑影中。
尽管亦泠知道这是他们的职责,也知道这场战争或许还很遥远。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直到谢衡之又把她抱紧了些。
“别担心。”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年朝廷也做足了准备,我来赤丘已经是最后一步。”
亦泠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战争就是战争,准备再充足,也是相看白刃血纷纷。
但她也知道担心是最没有用的事情。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我不担心,谢大人无所不能。”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
谢大人也不是无所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的事情就摆在眼前。
亦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有一事我一直挂念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这些日子很纠结。”
“我怕你明明不能透露,却又不得不——”
谢衡之打断她的念叨:“太子妃娘娘?”
亦泠:“……”
白纠结了。
不等亦泠再张口,谢衡之径直说道:“他们没有死,那场宫变中,我帮他们趁乱逃出去了。转徙了两年多,如今在凌港庄安定了下来,暂时不会去别的地方。”
这个男人守口如瓶的时候一个字不提,提起来完全不考虑亦泠一下子能不能接收这么多信息。
好一会儿,她才“啊”了一声。
那场宫变她是知道的,可太子与皇后娘娘不是共犯吗?
谢衡之怎么敢的……
亦泠睁开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
“对,”谢衡之又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你夫君就是这么胆大包天。”
亦泠:“……”
无语了一会儿,她刚想张嘴追问,谢衡之又说:“你问皇后和太子为何要逼宫?我明晚再告诉你。”
“今天为何不能说?”
亦泠问。
“这样我明晚才有留宿的理由。”
亦泠:“……留留留!你想留就留!现在就说!”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亦泠听到了这辈子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情。
太子竟然不是圣上的孩子,他甚至都不是皇后所出。
皇后野心竟然如此之大,掌中宫宝印还不够,一心想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亦泠更没想到,深居后宫的皇后竟然能为了伪造子嗣屠杀一整个云襄村的百姓。
听到这里,亦泠的呼吸已经震荡。
感觉到她的惊颤,谢衡之便没再说下去——
关于他和云襄村的关系。
“睡吧。”
许久之后。
就在谢衡之快睡着时,怀里的人冷不丁说道:“好可怕。”
声音虽然小,谢衡之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他拍拍亦泠的背:“都过去了。”
又酝酿了许久,谢衡之再一次即将入睡时——
“那么多条人命,她怎么下得了手?”
谢衡之:“……”
他深吸一口气,“嗯”了声,“她该死,睡吧。”
更深夜静,谢衡之第三次昏昏欲睡时。
“这些年来,她夜里能睡一个安稳——”
谢衡之径直翻身,堵住了她的嘴。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亦泠还未回过神,已经被他压着动弹不得。
推又推不开,话也说不出,亦泠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亲得披襟散发,双眼泪盈盈,他才停了下来。
双臂仍然撑在亦泠脑侧,他重重地喘气。
“还睡不睡?不睡就继续。”-
第二天清晨。
亦泠到岐黄堂的时候,秦四娘已经把卓小娥接过来了。
小鲁和几个大娘正围着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卓小娥就是不怎么说话。
看到亦泠来了,她才回过头,主动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昨天在废墟里还灰头土脸的卓小娥终于擦干净了脸,尽管肤色还是和她爹爹一样黑黢黢的。
穿的衣裳不合身,一看就是大伯家里的旧衣服,不过至少是干净暖和的。
亦泠走过去,蹲到她面前。
“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卓小娥点点头,立刻又问:“姐姐,我要学什么?”
“这么好学啊。”
亦泠牵着她去看一楼挂着的皮革制品,“那我们先记住这些东西的价格吧。”
原本亦泠想带她去二楼认药材,不过今天有北营的人来取货,秦四娘正在上面盘点,忙得不可开交。
而一楼这些皮革,卓小娥都认识。
价格说了一遍,她也都记住了。
于是亦泠就带着她坐到了一楼厅堂的桌前,拿出笔墨,教她写字。
提起笔,亦泠写下了“卓小娥”三字。
“这是你的名字。”
卓小娥看着纸面上的字,努力地把它们和自己的“名字”对应起来。
可是她全家都不识字,脑子里没有任何文字的概念,只觉得是一团陌生又复杂的画儿。
“姐姐,这是符吗?”
亦泠:“……”
有点挫败。
“算了,”她顿了顿,“我们从最简单的字开始学吧。”
毕竟又不考状元,卓小娥能记账写信就已经是一门技艺了。
半个时辰后,卓小娥趴在了桌上,眼里已经没了神采。
……真是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体会到了幼时家里教书先生的无奈,亦泠提起笔,正要继续写字,就听卓小娥说:“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认识这么多字啊?”
谢衡之已经以她“夫君”自称,又频频出现在岐黄堂,他们的身份早晚瞒不住的。
于是亦泠沉默了一下,说:“姐姐是从上京来的。”
“上京?!”
卓小娥立刻抬起了头,眨巴着大眼睛,“姐姐真的是从上京来的吗?”
亦泠点头。
“我听店里的客人说上京的元宵节有蟾蜍灯、螃蟹灯还有兔儿灯,是真的吗?”
上京鲜有人提起赤丘,赤丘却人人向往着上京的安稳繁华。
亦泠叹了口气,说:“岂止呢,不管是什么东西,上京的灯会都能做成栩栩如生的花灯,连小孩儿都可以呢。
卓小娥惊呆了。
“小、小孩也要被做成花灯吗?”
亦泠笑了下,正想说不是那个意思。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响动。
紧接着,前一刻还满脸好奇的卓小娥突然钻到了桌子底下。
亦泠俯身去看时,她紧紧抱着桌脚,浑身都在发抖。
再抬头,北营的几个士兵已经下了马,提着刀大步走进来。
在卓小娥的视角里,她只能看见几双沾满了泥的皮靴。
经过桌旁时,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蜷缩着身子,喘不上一口气。
直到士兵们径直上了二楼。
亦泠垂眼看着躲在桌子下的卓小娥,终于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她的心被这缩成一团的身影揪住,徐徐蹲下来,朝她伸出手。
“小娥,别怕,他们不是北犹人。”
许久,一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才伸了出来。
卓小娥探出头,四处张望着,确定没有北犹人,才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可她浑身还在颤抖。
亦泠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小娥,他们是北营的将士,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卓小娥这才敢抬起头,往二楼看去。
“那他们会赶走北犹人吗?”
“会的。”亦泠说,“他们一定会赶走北犹人的。”
卓小娥想起了什么,嘴巴一撇,眼眶立刻红了。
“我娘也说他们会赶走北犹人,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赶走。”
“我爹爹说,赶走北犹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的堂哥还有我的叔叔,都会死。”
她已经没了娘,又亲眼见到了自己爹爹的离世,再想到其他亲人,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姐姐,北犹人有自己的家,为什么总是要来抢我家里的东西呢?”
为什么呢?
因为北犹与大梁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所有的条款与商贸都只能是一时的,他们会永远垂涎大梁的资源,永远虎视眈眈。只要寻得机会,他们一定会打过来。而天性凶残的北犹人一旦侵占中原,轻则□□烧,重则屠城,连老人小孩都不会放过。
唯有让北犹彻底臣服,才能换来大梁百姓长久的安宁。
可是亦泠无法将这些话说给一个不足八岁的小孩听。
她紧抿着唇,气息沉重。
如谢衡之所说,若有其他办法,谁愿意打仗呢?
每一个士兵的家里都有等着他的父母和妻儿,每一笔军饷都是大梁百姓日夜劳作的汗水。
“小娥,你爹爹是个好人,可是北犹人是无法和他们讲道理的。”
说话间,搬着药材的北营士兵下来了。
卓小娥还是害怕这些身材高大又带着刀剑的男人,立刻把脸埋进了亦泠怀里。
士兵经过,腰间刀剑铮然作响。
亦泠捂着卓小娥的耳朵,低声说道:“道理只在这些将士的刀锋之上。”
第100章
亦泠从未问过谢衡之这一场仗什么时候开始。
这种事情她不该问,也无须问。
已然入冬的赤丘荒寂一片,唯有这几年新建的驰道上车马不断,运粮的队伍浩浩荡荡,源源不竭。
如岐黄堂这样的店铺贮备全都被购买一空,就连来往的商贾也不再上门做生意,与北营达成了协议,以商队运粮。
沿线定点官仓的日渐充盈,反倒让赤丘陷入一股沉抑中。
天又越来越冷,岐黄堂门可罗雀,连小鲁这样的工人也不再露面,被招去了运粮。
这一个多月,亦泠还是日日都去岐黄堂,即便没什么客人上门,她和秦四娘也把店面打扫得一毫不染。
闲下来后,秦四娘就在后院生着炭火盘算一年的收成,亦泠则带着卓小娥在前厅里学认字。
一开始,秦四娘还总是和亦泠闲聊,后来也越发沉默。
她和夫君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作为一个将士的妻子,她用不着特意去打听,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手里的账单变成了针线活,开始为她的夫君缝制衣衫。
这点离愁,卓小娥还感觉不到。
她蹲在炭火旁,仰着脸问秦四娘:“四娘,你在给谁做衣服呀?”
“当然是我的夫君。”秦四娘淡淡地说,“他要出远门了,给他做些暖和的,免得在外面挨冻。”
“那我也要做。”
卓小娥伸手去针线框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布料,“我会做帽子里衬。”
秦四娘瞥了她一眼,也没管她。
倒是亦泠坐到了她身旁,频频打量着她手上的动作,又不说话。
秦四娘知道亦泠只会缝制一些皮革制品,粗针粗线,缝结实了就行,而这种贴身穿的衣服,她就应付不来了。
“你也想做啊?”她问,“给亦昀做?”
亦昀不缺这些的。
赤丘再远,他也能常常收到上京送来的衣物,都是亦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亦泠伸手拿了针线,低声道:“不是给他做。”
“那给你夫君做?”
看着她不得章法的动作,秦四娘说,“他是个商人,恐怕也穿不了这些粗布。”
谢衡之和亦泠的夫妻关系还是秦四娘的姑母先一步告诉她的。
去问亦泠,她也承认了,只是说当初闹了矛盾才分开的。
当时秦四娘还挺佩服亦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脾气上来了,竟然说抛夫就抛夫,还从上京搬来了赤丘这种地方。
“夫妻不计隔夜怨,何况他都追到赤丘来了,我看你对他也不是无情无义,与其在这里做衣服,不如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启程回上京去吧。”
没想到秦四娘会突然提出让她离开赤丘,亦泠愣了会儿,才说:“他不能走。”
秦四娘以为谢衡之这个商人也和北营达成了合作,便没多问,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大一小安静地做着针线活,不一会儿,秦四娘看着自己做好的一件衣裳,满意地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而亦泠鼓捣了半天,看着布料上歪歪扭扭的走线,陷入了沉思。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亦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立刻把手里的半成品扔进了竹筐里,假装那团东西和自己没有半点儿东西。
卓小娥抬头就看见了谢衡之,起身道:“叔……”
想起谢衡之不让她叫他叔叔,又立刻改口,“哥哥。”
谢衡之“嗯”了声,看向亦泠:“在做什么?”
亦泠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早点成亲都可以当人家爹的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叫“哥哥”的呀?
“随便做点针线活儿。”
卓小娥举起手里针线:“是给夫君做衣裳!”
“你又没有夫君,做什么衣裳。”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随即看向亦泠空荡荡的手,“你不做吗?”
“不做。没空。”
“那到时候别人都有,就我没有?”
听起来真的有点可怜。
亦泠:“做人不可处处攀比。”
谢衡之:“……”-
这段日子谢衡之来找亦泠的时间并不固定。
有时候傍晚来接她回家,吃完饭后,也不一定能留宿。
偶尔也在午后提着糕点来岐黄堂,和亦泠一起在后院的火盆旁喝喝茶,而后又匆匆离去,两三日后才出现。
亦泠知道他越来越忙,是在尽量抽时间来陪她。
所以今晚吃完饭后,谢衡之又要离去,亦泠也司空见惯。
只是今日连秦四娘都伤感地给她夫君做起了衣裳,亦泠心里有些闷,在谢衡之起身的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衡之明白她在问什么。
“没那么快,”他说,“兴许还能一起给亦昀过个生辰。”
亦泠心想亦昀可能不是很想和你一起过生辰。
不过有他这句话,亦泠心里松快了些,松开了手。
“嗯,知道了。”
接他回北营的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也没法再逗留安抚她。
转身前,他想起什么,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上。
亦泠不解:“这是什么?”
“等会儿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话,谢衡之是真的要走了。
亦泠也没管那封信,起身想送送谢衡之。
走到了小院外,刺骨的风吹得亦泠打了个寒战。
待马车启程,亦泠才拢了拢衣襟毛圈儿,转身回屋。
刚走两步,她发觉脸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飘了下来。
天已经黑透了,她看不清,只伸手摸了摸脸颊。
下雪了?
亦泠回头,看着已经远去的马车,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雪粒纷纷扬扬。
又一阵风夹雪吹来,亦泠蓦然回神,小跑着回了屋里。
烛火下,那封神神秘秘的信还摆在桌上。
亦泠往掌心呵了两口热气,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徐徐展开其中信纸,上面却是亦泠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字迹。
亦泠妹妹,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是沈舒方写来的信。
足足有四页,但对她这两三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着墨不多,几句便带过。行文也随意,像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提起她和亦泠在上京的日子时,倒是写了很多,让回忆跃然纸上。
其实那时候亦泠和沈舒方碍着身份,无非也就是拈花弄月,闲话家常。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赤丘突然下起了雪,离情别绪格外重,亦泠看着看着就鼻尖泛酸。
最后一页信纸上,沈舒方抱怨凌港庄潮热,太子还没忘掉以前那些臭讲究,夏日里每天须换两三次衣裳,还非要她亲手做的。
写到此处似觉有秀恩爱嫌疑,笔锋突兀一转,问亦泠如今过得可好,和谢衡之是不是孩子都该有了。
亦泠猝不及防笑出了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想当即就提笔给沈舒方回信。
可是转念一想,沈舒方和太子如今须隐姓埋名,行踪更是不能轻易暴露,她还是等谢衡之来了,再确认能否回信。
于是她合上了信纸,将其妥帖收进了橱柜里。
转眸一瞥,看见了柜子里装着针线和布料的竹筐。
其实亦泠早就开始偷偷摸摸学做衣裳了,料子也剪好了,只是她实在不太会用针。
缝不出像秦四娘那样整齐漂亮的走线,更别提在衣襟上绣上名字,遂作罢许久。
不过……
亦泠拿出竹筐,坐到了床边。
现在连太子都能穿上沈舒方做的衣裳了。
做人不可处处攀比,但别人有的,谢衡之也得有。
左一针,又一针,糊糊弄弄又一针。
待桌上烛火几乎燃尽,亦泠都浑然不觉光亮越发不足。
直到她的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痛得亦泠直甩手。
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已经亥时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亦泠心头猛然狂跳起来,慢吞吞走到门边。
“谁?”
“是我。”
谢衡之?
他怎么又回来了?
亦泠立刻打开了门。
寒风灌入,谢衡之还喘着气,头发衣服上却铺着一层细细的雪,显然是策马而来的。
“怎么了?”亦泠问,“出什——”
没等她说完,谢衡之忽然跨了进来。
裹挟着风和雪,将亦泠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
亦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抬手关上的门,她根本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呼吸不畅。
屋子里燃着炭火,谢衡之沉重的呼吸声就拂在亦泠耳边。
“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她问。
谢衡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一场雪比预料中提前了一个月。”他低声说,“为防大雪封山,后日清晨大军就要出发。”
意料之中的答案,亦泠听到后,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还是心底一沉。
“那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北营去!”
“本就已经万事俱备,只待林将军下令开拔。”
谢衡之捧着她的脸,低头蹭了蹭她脸颊,眉心轻颤,“今晚很冷,想抱着你睡。”-
两人躺上床时,已是深夜。
谢衡之说抱着亦泠睡,就当真只是抱着她睡,什么都没做,只是抱得很紧。
雪落无声,两人都没有说话,怕一开口,心里的不安就无所遁形。
可是亦泠更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一直藏着掖着没告诉你。”
谢衡之:“嗯?”
“我的厨艺其实还不错。”
亦泠说,“出发之前,还有机会给你践行吗?怕等你回来后,我手艺都生疏了。”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似乎当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然后他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要践行只有今晚。”
亦泠愣住,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会要我现在起床去做饭吧?”
谢衡之轻笑。
“践行就只能是吃饭吗?”
一盏温酒也足矣。
但亦泠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怔然许久,突然翻身,覆到了谢衡之身上。
她闭着眼睛,轻吻他的唇角。
轻轻啄着,一寸寸辗转至唇中。
没有等到他的迎接,亦泠微拧着眉,说道:“你张嘴呀。”
迟滞了片刻,亦泠才得以探入他口中。
学着他以往的动作亲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回应,亦泠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谢衡之漆黑的眼眸。
今夜的谢衡之似乎格外克制,可是他的呼吸却并不平静。
“你怎么不动?”亦泠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看着她,声音喑哑,眸光涌动。
“我平时什么样?”
亦泠回答不出来。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谢衡之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比以往每一次都亲得用力。
亦泠渐渐喘不上气了,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推他,反倒是死不松手地抱着他。
光是抱着还不够。
一想到今晚之后,她或许就很久无法见到谢衡之。
甚至……
她抱得越来越紧,还想更贴近一点。
双手在浑然不知的时候探入了他的衣襟,抚摸着他逐渐发烫的肌肤,在他胸口的伤疤处细细摩挲。
而后就像是想记住他身体的每一处肌理起伏,她的指尖一路游走至他的腰腹,攀上他的肩背,最后在再次抚至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摁住手。
他抬起头,气息还未平复,终于说出了今夜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阿泠,我若是回不来呢?”
亦泠眼眶一红。
也仅仅是眼眶红,依然倔强地说:“怎么可能?你自己说的,你命硬。”
“但是我忘性大。”她看着他,眼里泛出了泪光,却依然死死憋着,“你若是太久不回,我怕我会忘了你。”
说完便仰起头,亲了他一下,随即闭上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别让我忘了你。”-
这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亦泠偶尔睁眼,眸子不知被什么模糊了,只能看见谢衡之额头挂着的汗珠。
但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在她忽然浑身发颤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她。
“我会回来。”他的声音也像是在发烫,每个字都炙热,“也不会让你忘记我。”
话音落下,亦泠闷哼了一声。
万籁寂静,帘帐内汗水交织,气息灼热。
她能听见谢衡之粗重的喘息声,也能听见陈旧的木床吱呀作响的声音。
就连自己嗓子里溢出的低吟也清晰可闻。
一整夜的极力掩饰逐渐土崩瓦解。
不知是因为酸胀难耐,还是忐忑担忧,她眼角还是滑落了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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