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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吃午饭的时候, 纪云彤和何菁一起出来了。

    何菁已经很亲近地跟在纪云彤身边,眼眶还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场。

    纪云彤呢, 也和何菁亲近得很,还代何菁和何老说话:“芊蔚说想随我一起去金陵开书坊, 不知您同不同意让她跟着我们走。”

    纪云彤与藏书家说起到时候的落脚问题, 建阳长公主没有等到她及笄, 已然把景园转到她名下。

    她目前准备把景园分隔为南北两园,南园作为起居的地方, 北园则是藏书和宴饮之处。

    两边会有明确的分隔, 住在南园里头不会有外人相扰。

    何菁若去了便住在那边, 起居都是些信得过的丫鬟婆子伺候。平日里她与建阳长公主得了空也会过去小住几日, 或者带朋友过去聚上一聚,到时候想不想一起出去玩全凭何菁自己的意愿。

    何老听着纪云彤的介绍, 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他看着眼前做少年郎打扮的纪云彤,心里想如果这当真是个男孩儿多好,就凭着纪云彤能让自家外孙女和她倾盖如故的本事,外孙女嫁她应该不错。

    一想到成婚, 何老神色又有些黯然。唉,算了, 外孙女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他也为她留够后半生能花用的银钱与产业。

    难得外孙女交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老自是没有不同意她随着纪云彤回金陵的道理。他朗笑着说道:“出去走走好,你们这个年纪就该出去寻乐访友, 才不算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何老也没想着占纪云彤的便宜, 他给了纪云彤一份书稿,说是可以由她独家承印售卖。

    这书稿乃是前朝那位极具盛名的永乐公主身边女官所写, 已经尘封了近百年,记载着许多生动有趣的前朝秘闻。

    据说他们那位开国皇帝少年时曾在那位永乐公主那里受辱,所以当年打进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永乐公主府给烧了,连带对这类女人都十分憎恨。

    开国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所有关于永乐公主的诗文与书稿都被焚毁了。只是读书人向来是朝廷越禁什么,就觉得它越稀罕,不少藏书家都有悄然藏起书稿。

    可惜他们都只敢翻阅,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拿出来刊印天下。

    还得是现任皇帝爱好文学,登基后持续了几十年的解放了印刷禁令,允许天下书坊在官府登记以后自由印刷任何书籍,其中便包括那位永乐公主相关的书籍。

    纪云彤确实在建阳长公主那边看到不少永乐公主相关的书。

    据说都是皇帝陛下送来的,意在让建阳长公主看看人家前朝公主是怎么活的,希望建阳长公主能学着点。

    建阳长公主收到后放在一边没有看,回信说她也想鲜衣怒马意气飞扬,可惜身体不允许,噎得她那皇帝弟弟好几个月都没再给她来信。

    在当今皇帝的推动之下,江南一带的印刷业这十几年来蓬勃发展,纪云彤也是看准了这行有多火热才决定弄个书坊。

    没想到何老手头还有这样的书稿。

    纪云彤道:“为什么您不自己印呢?”

    何老说道:“我老了。”

    年轻的时候因为禁令不能印,后来爱读这份手抄稿的女儿去世了,他便再也没翻阅过。

    不忍看。

    以这几年永乐公主相关书稿的热门程度,只要纪云彤能好好将这份书稿刊印成书,绝对能让她的彤载堂一举成名。

    这样她不管是想收到好稿子,还是想吸引更多同好,想必都可以如愿以偿。

    纪云彤本只是想腆着脸挖个人才,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这次纪云彤可谓是满载而归。

    何菁这边还需要收拾收拾,顺便挑拣两个信得过的丫鬟随着她奶娘一起前往金陵伺候,今天便不与她们一同回去了。

    归途中纪云彤想着何菁母亲与永乐公主的事。

    永乐公主生于王朝末年,不仅精擅文辞,还有着不比男子差的救国图强之心,可惜死于皇帝猜忌以及奸贼陷害。

    何菁母亲出嫁前有机会读过许多书、憧憬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抵过世道的逼迫嫁人生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难得的强硬,叫她婚后求助无门,有苦只能自己往回咽。

    这都是相当出众的两个女人,且她们的出身也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好,却还是没能好好地过完一生。

    可见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无奈与苦楚,生为女子尤甚。

    纪云彤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间或又与应先生他们聊印书的事,全程没注意到顾元奉也是心事重重。

    直至下船后和应家父子俩分开走,纪云彤才被顾元奉拉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说话。

    纪云彤也是跟进去后才发现这巷子里静得很,她心里有些警惕,不由看向近在咫尺的顾元奉。他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之中,一半的脸露在夕阳底下,叫纪云彤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走这条路做什么?”

    纪云彤仰头问他。

    许是因为体格渐渐有了差异,又在争吵中目睹过顾元奉的另一面,纪云彤现在对顾元奉的靠近总存着几分警醒。

    顾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知道两人之间现在的隔阂比他认为的要大得多,他选的谈话地点也确实不怎么能让人安心。

    在庄子上的时候他确实气昏了头,而且也确实……觉得终于轮到自己欺负她了。他比应修齐说的还要坏,他不仅不反省自己的错,还觉得能叫她乖乖受他欺负是一件欢愉至极的事。

    兴许过去这些坏毛病都藏着没泄露出来,所以两个人才能开开心心相处那么多年。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而纪云彤同样也一清二楚。

    藏无可藏。

    偏偏还有那么多人看到了她的好,那么多人想要把纪云彤从他身边抢走,他们都那么好,都那么君子,都那么情深义重,都背着他与纪云彤有这样或那样的牵扯。

    他们还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如果他不好好对她,就会向她言明心意排除万难求娶她。

    她明明应该只有他。

    她明明应该只属于他。

    顾元奉伸手把她困在背后的墙壁上,凑上去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纪云彤呼吸一滞。

    背后已然是幽巷中的墙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她觉得有点冷。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有别人?”

    顾元奉手撑在墙上,也觉得掌心有些发凉。

    她不想他跟别人交朋友的心,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而且了解得更加刻骨。

    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他不知道的关于纪云彤的事,每一个人都能说出要与她共度怎么样的未来,哪怕纪云彤还没明白他们的心意,哪怕纪云彤真的只把他们当朋友或者师兄,他也嫉妒得想要发疯。

    “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们本来就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不是吗?”

    顾元奉很想伸手紧紧抱住纪云彤,把她困在自己怀里哪都不让她去、谁都不让她见。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想独占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剪去她的羽翼、拔掉她的爪牙,叫她从此以后只能待他在他身边。

    那样做的话她就不是纪云彤了。

    顾元奉保证道:“我这就写信和周颂他们绝交,再也不去找他们,反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纪云彤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好笑。

    以前她一直说不喜欢周家,他却非要往周家跑。

    现在她都不怎么在意他跟谁交朋友了,他倒是说要跟周颂他们绝交了。他若是诚心与周颂他们交朋友,她只会说他蠢,可如今看来他竟不是诚心的,想绝交也就是去一封信的事,那他以前宁愿与她吵架也要跟他们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是觉得自己能惹她生气很厉害吗?

    相识相处这么多年,她们竟都那么地不了解对方,难道是幼时的亲密无间因为蒙蔽了她们的眼睛?

    顾元奉道:“你笑什么?”

    纪云彤道:“笑你好像什么都可以当儿戏,婚约可以,朋友也可以。”

    兴许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半点都不需要犹豫。

    “我的朋友都是真心相交的,和你不一样。”纪云彤说道,“我不会为了你和任何人绝交。”

    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以前还因为总想着与顾元奉成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连同龄的女孩儿都结交得少,一心只想着婚后如何与各家夫人交际。

    现在她对成婚没那么期待了,渐渐也就觉出广交朋友的乐趣来了。

    许淑娴、何菁她们都各有各的好,别的女孩儿也相处起来也都有趣得很。

    至于应修齐他们,纪云彤更是不可能列入绝交范畴,她跟他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能是说绝交就绝交的吗?

    若非与柳文安相识的时机不太好,她可能连柳文安都不至于断了往来。

    毕竟即便不列为伴侣人选,柳文安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顾元奉心里泛着酸,却又不能把应修齐的心思告诉纪云彤。

    应修齐自己不说,估计是不想坏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若是纪云彤不同意他的求娶,他们恐怕做不回师兄妹了。

    顾元奉不说,则是怕纪云彤真的考虑起应修齐来。

    他才不可能说破应修齐对她的情意!

    顾元奉说道:“我没让你和任何人绝交,我只是想清楚了。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跟你吵架了,你不喜欢的人我看都不看他们半眼。”

    纪云彤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

    只不过顾元奉嘴里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她半句都不会信。

    纪云彤推开他说道:“再不回去娘要担心了。”

    顾元奉知道她没把自己的保证当回事,只能郁闷地跟在纪云彤身边往回走。

    第42章

    接下来几日, 纪云彤照例去拜访苏州的藏书家。

    这些人也不全都像何老那么好说话,有的直接给纪云彤吃闭门羹,有的则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

    顾元奉倒是出奇地安分, 顺利进了藏书楼后还主动帮纪云彤找内容或装帧有意思的书。他见纪云彤用炭笔在小本子上简略画出些好看的样式以及各种人名,便也跟着弄了一本。

    这忙着忙着, 顾元奉也觉出点趣味来了, 对纪云彤说道:“我也想印些画册曲谱之类的, 能在你的书坊里印吗?”

    纪云彤转头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顾元奉道:“我有钱的, 拿我的月钱印, 反正我也没啥用。”

    如果不出去跟人“雅聚”的话, 他还是很好养活的, 一天三顿都在家里吃,顶多是买些作画材料之类的。

    不过这些材料一般有他皇帝舅舅送来的好东西, 他只消买点儿海船运回来的番邦颜料即可。

    真要买这些东西,纪云彤肯定不至于不给他批钱的。

    总而言之,他有钱,印几本书完全没问题。

    纪云彤倒也没有拒绝顾元奉的要求, 顾元奉有点儿正事干也好,总比时常出去给人当冤大头强。

    两个人对这行当来说都是新手, 凑一起能琢磨出一堆五花八门的问题去追问人家专业人士。尤其她俩都是不太要脸的,别人笑她们问得太无知, 她们也不恼,非要人家给个答案不可。

    估计下次再登门, 人家都不太想给她俩进屋了!

    转眼到了柳老太爷寿辰当天, 纪云彤跟着建阳长公主夫妻俩前往柳家贺寿。

    公主一家亲自到来,哪怕柳老太爷家里出过两个宰相, 那也是要开中门迎接的,仆从们的态度也十分恭谨。

    入了府,小辈就待在一块玩。纪云彤去了女眷那边,很快与许淑娴会合,由许淑娴介绍给其他女孩儿。

    等到有机会两个人说说话了,纪云彤才与许淑娴说起何菁的事。到时候她肯定是要介绍许淑娴与何菁认识的,所以先给许淑娴提上几句,免得两人见了面互不相识。

    许淑娴没想到纪云彤来一趟苏州,竟还拐了个朋友回去与她一起筹措书坊的事。她压下心里的小吃味,笑着说道:“你觉得好的人,那肯定很好,我也想早些见到她。”

    纪云彤见她也乐于结交何菁,便放下心来。

    在座的都是柳家女眷或者与柳家交好的人家,女孩儿大多都是知书达理的,纪云彤想着她们应当都挺爱读书,便把自己带来的书坊名笺分了一圈,邀她们以后要是去了金陵的话可以来景园玩。

    若是有什么故事想分享的,也可以抄上一份托人送到收稿处,即便不稀罕这点儿润笔费,说不准能通过故事的刊出找到同好呢?

    听纪云彤这么一游说,不少人都有些心动了。

    纪云彤又给她们说起自己的打算,不仅长篇话本可以单独印成书,一千字到百来字的短故事也可以编入每季出一本的集子。

    古时便有人传抄《笑林》,里头俱是些惹人捧腹的名人轶事。在场的大都出身书香门第,想来各种典故逸闻信手拈来,也可以用自己的话写出来分享分享,往后她们每季读上一读,也算是多了个开阔眼界的路子。

    她们的稿子若是选上了,该给的润笔费肯定会给,且无论长短都会送上样刊一本!

    纪云彤还把自己在苏州这边的落脚处告诉她们,说是她们回家后马上写的话,这几日还能直接把稿子给她。她在路上与建阳长公主她们一起审完稿子的话,说不准下个月样刊和润笔费就送到她们家了!

    要是觉得不好意思用本名,起个别号代替也行,只要留个能收到样刊的地址就成了。

    不得不说,纪云彤说服人的本领还是很强的。等到柳老太爷寿宴开始时,不少女孩儿心里想的已经是“我回去后要写啥”。

    纪云彤回到建阳长公主身边落座。

    顾元奉早在一边待得不太耐烦了,见纪云彤回来后马上凑过去说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纪云彤当然不会说自己刚才硬生生把初次见面变成自家书坊潜在作者、潜在读者发展大会,她笑盈盈地说道:“与芸娘她们聊得好,自然就晚过来一些。”

    这几日两人没再吵架,又有了能一起做的事,相处起来倒是渐渐有了点往日的融洽。

    一听她是跟许家大姑娘凑一起,顾元奉心里又有点酸,总感觉这许家大姑娘也是突然冒出来的。

    以前她们根本就不认识,结果这人趁着纪云彤和他吵架凑了上来,纪云彤莫名其妙就和她越来越好了。

    顾元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趁虚而入!

    他们一个两个都趁虚而入!

    纪云彤不知道顾元奉又在暗自郁闷,她注意到柳老太爷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一个是他的得意孙儿柳二郎,另一个则是……柳文安。

    开席以后,众人纷纷向柳老太爷祝寿,有人好奇有些脸生的柳文安是谁,柳老太爷便给他们介绍起来,说这是他族弟的孙儿,从前长在金陵,如今少年失怙、母又改嫁,一个人孤苦伶仃。

    柳老太爷还表示自己已经考校过这孩子的才学,天资比他族弟当年更胜一筹,决定接下来两年要把柳文安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众人俱都忆起柳家是有过那么一号天资过人却考运其差的倒霉人物,便纷纷开始夸赞柳老太爷又得一好苗子。

    纪云彤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挺为柳文安高兴的。

    柳老太爷虽没有官职在身,但他有个正在当宰相的儿子,柳文安得了柳老太爷的认可,代表着将来他入了官场可以得到柳相的帮扶。

    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还真不是虚话,要不怎么每次科举结束后编《进士录》都先把家世和籍贯给写上?无非是别人都是先看从哪儿来、出生在什么家庭,才决定以后用何种态度与你相交。

    兴许这种官场风气不是好事情,可只要你踏进其中便免不了要按照既定的玩法来走。也许偶尔会出一两个意外与变数,但恐怕也是旁人选中的棋子而已。

    除非你成为执棋人。

    可天下又能有几个执棋人?

    任你有通天的本领,入局后都得先乖乖当棋子。

    这一点是纪云彤读邸报时得出来的感慨,年前她与柳文安对坐幽篁之下闲谈之时便曾讨论过这个话题。

    那时候纪云彤还跟柳文安感慨:“棋子虽然可怜,许多人连入局当棋子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指的是那些考不到功名的读书人,更是无数连考功名机会都没有的女孩儿。

    其实前朝有过女孩子参加童子科的先例,那女孩儿说没有规定女子不能考,坚持要应试,且还给她考过了童子科。

    童子科是针对少年天才的考试,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孩童前去应试并且表现出众就可以授予官职。只可惜朝廷知道这件事后不咸不淡地给这女孩儿封了个命妇品阶中的“孺人”,便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

    到了今朝,那些制定新朝科举制度的人想到还有这么个漏洞,当即把它给补上了,明确规定女子不得应试。

    开国皇帝看到这一改动后龙颜大悦,表示有些女子“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无不骇愕”,着实没有女人样子。

    他们新朝的女子就要贤良淑德,不学前朝那些亡国作派!

    所以纪云彤才说,许多人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从一开始路就被堵死了。

    纪云彤想,虽然自己眼前没有路,但柳文安能有个好前程她也为他高兴。若是他能走到高处看看那里的风景,将来他们白首相逢时与她坐在幽篁之下讲一讲,说不准也算是一桩美事。

    筵席过半,酒气有些熏人。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说了一声,起身走到外面透透气。

    屋外已是皎月当空。

    纪云彤仰头看了一会月亮,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不远处停下了。

    纪云彤转过头去,看到了喝酒喝得面上薄红的柳文安。

    他的眼睛是清明的,并没有喝醉。

    “怎么出来了?”纪云彤问他。

    柳文安看了会在他们脚下轻轻拂动的婆娑花影,过了许久才保证道:“我会试一试,不一定能成。但我会用一辈子……”

    纪云彤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正要抬头与他对望,眼前却多了道身影。

    是突然蹿到他们中间的顾元奉。

    顾元奉抓住纪云彤的手,把她拉得离柳文安远一些。

    别以为他没听到,这家伙说什么“用一辈子”!

    男人对女人说一辈子,能是想说什么?!

    顾元奉警惕地看着柳文安,警告道:“你别想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柳文安喉间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连功名都还没考到,说什么都是虚的。

    纪云彤却是不高兴了:“谁说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顾元奉道:“你都快及笄了,难道我们不是等你及笄就成婚?”

    纪云彤道:“我没答应过,你也没问过我。难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只由你说了算,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顾元奉噎了一下,有些恼她在柳文安面前不给自己面子,想和她吵两句,又想到还有个应修齐在虎视眈眈,顿时只能把气闷在心里。他哄道:“那肯定是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我们快进去吧,不然娘要担心了。”

    纪云彤便与柳文安道了个别,诚心祝愿他早日金榜题名。

    柳文安道:“多谢。”

    待纪云彤两人走远了,柳文安缓步走到纪云彤站过的位置上,仰头注视着她刚才凝望过的月亮。

    他会尽他所能,让她也有机会入局。

    用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想让她也有机会……当上执棋人。

    她应当是天上月,而非旁人手中花。

    第43章

    散席之后,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三人一起回落脚处。

    本来分别时顾父还邀应先生父子俩过去同住,应先生拒绝了,说他现在是受友人之过来小住的, 不好随便离开。

    顾父也没勉强,与应先生父子俩话别以后转头一瞧, 发现自己儿子脸色其臭, 好像旁人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你这是又怎么了?”顾父边与他护卫在建阳长公主车驾旁, 边随口关心了一句。

    顾元奉刚才听顾父邀请应先生父子俩就很不乐意了,可说话的人是自家亲爹, 他又不好跳出来反对, 只能把话往回憋。

    “没什么。”

    顾元奉嘴硬。

    顾父说道:“看到阿彤身边有这么多青年才俊, 知道紧张了是吧?早前我们让你去哄阿彤, 你不是挺不乐意的吗?”

    顾元奉脸色更臭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是犯贱,以前纪云彤爱管着他的时候, 他觉得纪云彤烦人;现在纪云彤不管他了,他又想纪云彤多看看他。

    尤其是还有人要和他抢纪云彤。

    顾父道:“最近不要跟周家的人混在一起。”

    顾元奉以为顾父也是觉得周颂叔侄俩不好,蔫答答地说道:“我已经写信与他们断交了,阿彤不喜欢他们。”

    顾父挑了挑眉。

    “也好。”顾父道, “阿彤看人的眼光比你准,你多听她的就对了。”

    顾父没拦着顾元奉自己交朋友, 也是想多锻炼锻炼他的识人能力。结果锻炼了这么几年,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小子就没那个天分。

    这方面可能是随了建阳长公主。

    听了亲爹的话,顾元奉更蔫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也没觉得纪云彤可能会被别人抢走, 可他和纪云彤一吵架,想跟他抢纪云彤的人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连他爹都让他听纪云彤的话, 是不是他真的不如纪云彤?他要是不如纪云彤的话,纪云彤为什么要喜欢他?

    要是他觉得哪个人不好,他肯定是不会喜欢对方的。就连周颂等人,那也是他们琴弹得不错,又能搜罗到许多新曲子,他才爱跟他们玩。

    如果纪云彤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非要和他解除婚约,他该怎么办?柳文安已经认回柳家,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穷酸书生,他连可以威胁纪云彤的东西都没有了。

    顾父见他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无奈地摇摇头,给顾元奉传授经验:“你要做的不是方方面面都赢过谁,而是要打动自己的心上人,叫她和她家里人看到嫁给你后会是最快活最美满的。”

    “做这些的时候你必须是真心实意地做,而非忍着脾气想着‘等我把你娶到手就如何如何’。如果你是抱着这种想法去哄阿彤的,我劝你还是早些歇了心思,直接解除婚约算了。”

    顾元奉不敢吱声。

    顾父睨了他一眼。

    顾元奉嘴硬:“我没有。”

    顾父道:“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你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你是什么脾气阿彤一清二楚,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她也一清二楚,你自己既不是真心的,她当然不会信你。”

    顾元奉着急地辩解:“我是真心的!”

    察觉到纪云彤真的想和他退婚以后,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牢牢抓着纪云彤不放,他不想和纪云彤解除婚约,他不想让纪云彤从他身边离开。

    他不愿意去想她心里喜没喜欢过别人,不愿意去想她和别人都背着他做过什么,他只想她留在他身边。而且他现在越来越想……亲近她,想男人亲近女人一样与她亲密无间。

    这种想法最开始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它才好。

    结果他和纪云彤吵了整整两个月的架。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顾元奉强调道:“我没想着成婚后就如何如何。”

    顾父见他那副死不承认的样子,摇着头说道:“如果阿彤是我亲女儿,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嫁你的。”

    顾元奉不吭声了。

    很多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像顾父这样了解他的人,更骗不了曾和他朝夕相处的纪云彤。

    他心里就是想着快点和纪云彤成亲,这样纪云彤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谁都没办法再来和他抢。最好是纪云彤一及笄他们马上完婚,到时候他想对纪云彤做什么都名正言顺,纪云彤没办法再拒绝他。

    纪云彤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想法。

    如果知道前面是个笼子,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谁会当真愿意往里钻?

    鸟儿可能会为了一口食物被哄进笼中,人又为什么非要住进笼中?

    连他自己当初想到要成婚都犹豫得很,何况是纪云彤那么喜欢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以前她愿意嫁,不过是因为她年纪还不大,还想着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嫁给他会比嫁给别人快活。

    结果他把一切都打碎了,那个他们花十几年一起构建出来的未来在他把解除婚约说出口时就不复存在了。

    笼子原形毕露。

    而他还一直觉得她只是在和他闹别扭。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落脚处。

    顾父与建阳长公主回了房,纪云彤也要回去,却被顾元奉拉住了手。

    春日的夜晚,空气有些潮湿,夜色中花香氤氲,也不知是什么花不合时宜地开在夜里。顾元奉手心有些热,不知是天气闷的,还是紧张的。

    “我们在园子里散散步好吗?”顾元奉祈求般问她。

    纪云彤忽地记起顾元奉以前也爱这样装可怜,小时候他见到她带别人玩,就要可怜巴巴地凑上来说没人陪他玩。她听后很有点愧疚,就事事都喊上他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身边渐渐就没了旁的朋友。

    只要顾元奉在,她就只跟他玩。

    后来顾元奉却开始觉得她烦了。

    她怎么会觉得顾元奉蠢笨,现在看来他不知多聪明,想必他以前装乖卖巧哄完她以后还在心里觉得她傻,他嘴上哄几句她就信。

    纪云彤挣开他的手说道:“这么晚了,散什么步。”

    顾元奉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纪云彤抬眼看他。

    顾元奉也垂眼看过去。

    他已经长得比纪云彤高,所以总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一直挨纪云彤欺负。可仔细想想,纪云彤也没有多欺负他,只是别人多笑话几句,他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已。

    反而是他总想仗着自己长大成人了,想变着法儿欺负纪云彤。

    他真是坏透了。

    两人还是踏着月色在园子里散步。

    如果是小时候,他们刚到苏州时应该就把这里的一草一木给看个遍了,那时候看什么都新鲜。

    现在他们住进来这么久,也没好好在园中走过几回,都是踏着晨曦出去,踏着余晖回来。

    如今仔细看去,这园中的景致也是十分好的,处处都藏着园主人的巧思,走个几步便是一景。

    纪云彤看着一株长在园墙边的树,心想如果自己才几岁大的话,那肯定是三两下就能蹿上树,而后跟猫儿似的爬到墙上。

    要是顾元奉也在,她就会招呼顾元奉一起爬上墙,两个人开开心心并排坐在上头玩耍聊天,丝毫不管旁人在底下如何着急。

    真是两个坏小孩。

    长大以后,想快活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纪云彤转过头去看顾元奉,一下子对上了顾元奉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好像都不看路,只跟着她走,只看着她。

    纪云彤疑心他是不是又想拿柳文安说事,率先开了口:“我刚才只是到外面透透气,和柳贤兄只是碰巧撞上了而已。”

    顾元奉听她提起柳文安,嘴巴有些发苦。

    她前脚才出去,柳文安后脚就跟上了,还对她说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能是碰巧的吗?

    他们这些君子嘴里说得好听,背着他接近纪云彤时却一点都不含糊。

    顾元奉迈步想离她更近一点儿,却又担心她朝他露出警惕和抗拒的神色,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一时间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顾元奉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纪云彤问道:“那你要说什么?”

    顾元奉又有些难受了。

    他们以前不必特意找话题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纪云彤从来不会问他“你要说什么”。

    顾元奉忍不住伸手抱住纪云彤。

    纪云彤没料到他忽然困住自己,微微慌乱地抬脚踢他,骂道:“你做什么?!”

    顾元奉脚上被她踢得痛极了,可他不仅没有放手,还把脑袋埋进纪云彤颈窝。

    那滚烫的气息烧灼着纪云彤的肌肤。

    “我每天都想这么做。”顾元奉说道,“我每天都想哄你马上和我成婚,到时候谁都没法再来跟我抢,而且我想亲你就亲你想抱你就抱你,我做什么你都没办法再生我的气,因为你已经嫁给我了,我对你做什么都行。”

    纪云彤气道:“你疯了吗?!”

    顾元奉道:“我是疯了,纪云彤,我快疯掉了。他们都喜欢你,他们都想把你抢走!”

    没错,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就是这么恶劣。既然装模作样纪云彤也不会信他,那就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听话。

    他没有那种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也毫不在意的胸襟。

    以前没察觉也就罢了,现在知道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她还浑然不知地与他们往来,顿时就跟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他的心似的。

    顾元奉带着纪云彤往后退了两步,将她抵到了身后的廊柱上。

    他禁锢着纪云彤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纪云彤只觉有温热的泪水淌落到自己颈边。

    这家伙哭了。

    怎么会有人放完狠话后自己先哭上了?

    纪云彤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感觉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荒谬得很。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们这样的未婚夫妻。

    近不了,远不了。

    拿不起,放不下。

    第44章

    “你哭什么?”纪云彤不挣扎了, 她靠着廊柱,感受着春日夜晚微凉的风。

    她觉得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东西。

    即使顾元奉一次次地越过未婚男女的界线,即使顾元奉满嘴都是听着叫人不高兴的话, 她依然对他没有太多的防心,依然敢和他一起走昏暗的巷子, 依然敢和他独自夜游寂静的庭院。

    她依然信任着他。

    信任着她差一点就决定要离开的他。

    也许她在等, 等有一天他真的发疯彻底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信任;又或者等她自己不能再忍受, 不顾所有人反对也要结束他们这段关系。

    可顾元奉总是这么聪明,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她以为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却忽然又表现得比他这个听他放狠话的人还难受。

    他们明明抱在一起, 手中却都不忘紧握着利刃, 时刻提防着来自对方的伤害——

    并告诉自己对方要是敢扎自己一刀,那自己肯定要第一时间扎回去。

    可其实追根究底, 他们之间也没发生什么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的事情。

    他不过是与旁人闹了点传闻,她也只是与旁人见了几面,有什么不能和好的呢?

    哪里用闹得那么难看。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了,便很难再恢复如初。

    他渐渐长大了, 忽然发现自己是要面子的,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当个听她指挥的“小兵”;她也突然发现自己有更喜欢的活法, 而非所有事都在为嫁给他做准备。

    他们其实都不想再回到从前了。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可能是,他另找一个能听他话的新未婚妻, 她也另找一个能听她话的新未婚夫,这样便皆大欢喜了。

    纪云彤见顾元奉只抱紧自己不说话, 便把这个建议说给顾元奉听。

    他不用勉强自己, 她也不用为难自己,大家都可以快快活活地过各自的日子。

    一听她想要找别人, 顾元奉终于抬起头来怒瞪她:“你想都别想!”

    纪云彤抬手戳了戳他通红的眼眶。

    也不知是气红的还是哭红的。

    明明他随随便便就能抽身,却闹得好似被困在笼中的困兽是他似的。

    顾元奉对上她微微湿润的眼睛,一颗心顿时又酸又涩,那点儿怒气全没了。他说道:“我不想找别人,我从来没想过找别人,你也不要想行不行?你不想那么快成婚,我们就先不成婚,我什么都听你的。”

    纪云彤道:“我要是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会信吗?”

    顾元奉哽住。

    他哪里会信,纪云彤根本不可能全听他的。

    纪云彤道:“你不信,我也不信。”

    顾元奉道:“那不一样,我从小都听你的。”

    纪云彤道:“你是听了,可你心里不是挺不服气的吗?”

    顾元奉想说“我没有不服气”,又发现自己这几年确实对纪云彤处处管着自己的事很不满,一时没话可说了。

    “那以后有事情我们商量着办,谁有道理就听谁的。”顾元奉道,“我不高兴了会告诉你,你不高兴了也告诉我。”

    纪云彤伸手推他:“你一直这么抱着我,我现在不高兴了。”

    顾元奉耳根一热,乖乖收回了困住她的手。

    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还留着环抱她的余温。

    他就是想哄她早些成婚,到时候他就算天天亲她抱她,也不用挨她巴掌了。别的事全听她的,他一点都没有问题的。

    纪云彤不知道顾元奉在那琢磨什么,只觉他脑子里肯定没想什么好东西。见夜色渐深,她说道:“该回去睡了。”

    顾元奉马上提起灯笼给她照亮回去的路。

    一直送她到房门口。

    见顾元奉还往自己房里看了两眼,纪云彤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顾元奉吃痛地退后两步。

    纪云彤进屋把门关得牢牢的。

    顾元奉回到房里脱了鞋袜一看,左腿右腿的淤青很对称,一下是抱纪云彤时挨的,一下是刚才在纪云彤房门前挨的。

    她不管下手还是下脚都是一点都不留情。

    真是母老虎。

    当初她习武和骑马还是他教的呢!

    顾元奉暗自嘀咕了两句,最后安慰自己男儿大丈夫这点痛不算什么,收拾收拾睡下了。

    接下来几日一行人还是待在苏州,纪云彤遍阅各家藏书,对于何家所藏的《乐游苑纪事》如何印刷已经有了初步想法。

    也就是记载永乐公主身边女官记录她生平逸事的那篇书稿。

    这是打响彤载堂名声的第一本书,决定了接下来能不能收到足够多的优质稿件,所以纪云彤觉得自己再怎么用心都不为过。

    回金陵的路上,纪云彤除了陪建阳长公主说话,就是跟何菁、许淑娴一起商量书稿的版式该如何设计。许淑娴虽不像何菁这样专门深入了解过雕版怎么搞,但她读的书多,能给的意见也多,一路聊下来三个女孩儿都兴致盎然。

    哪怕何菁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也明显越来越多。

    偶尔商量出好的想法来了,还会拿去和建阳长公主讨论讨论。

    顾元奉就没那么快活了,他不得不陪着顾父和柳二郎下棋,不时瞅两眼和别人聊得颇开怀的纪云彤。

    眼看纪云彤一次都没注意到他偷偷看过去,顾元奉心里又开始酸溜溜了。

    可惜纪云彤身边围着两个女孩儿,他就算想找借口凑过去找纪云彤玩都没法挨着她,只能郁闷地和柳二郎他们聊天对弈。

    唯一比较值得宽慰的是柳文安留在了苏州,应修齐又要陪着应先生去别的地方访友,相当于他一下子甩掉了两个情敌!

    顾元奉就这么时而欢喜、时而憋闷地熬到了船只靠岸。

    纪云彤坐了这么久的船,也觉得有些乏了,径直跟着顾元奉跳下船舒展筋骨。

    两人正很没形象地捏捏脖子踢踢腿,就见不远处走来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居然是挺久没见的陆骥。

    纪云彤先注意到他,笑着喊了声“陆世兄”。

    陆骥有公务在身,听了这声招呼后朝着纪云彤点点头便算是回应了。

    顾元奉还是有点怵陆骥,想到自己被关过一个时辰就有点牙痒。他凑到纪云彤旁边酸不溜秋地说道:“左一个柳贤兄,右一个陆世兄,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哥哥。”

    纪云彤听后冷笑:“好啊,我喊你哥哥,你喊我妹妹,以后我们当兄妹得了。”

    顾元奉被纪云彤噎得没话说了。

    这话可不能叫他娘听见,要不然说不定他们真成兄妹了。

    这时其他人也都下了船,顾父也注意到刚才经过的陆骥,与建阳长公主说道:“那便是陆家那孩子了,他祖父与阿彤祖父交情不错。”

    建阳长公主道:“瞧着是很不错的青年才俊。”

    顾元奉在旁听得哼了一声。

    顾父横他一眼。

    顾元奉这才想到自己打架斗殴打进城南兵马司的事他娘不知道呢,立刻不敢再哼唧了。

    与许淑娴她们分别以后,建阳长公主想起自己不久前那份名册里看到过陆骥的名字,不由和顾父讨论起来:“他还没成婚吧,怎么耽误的?”

    顾父道:“前头订过两次婚,都是面没见上对方人就没了,许多人都说他命硬克亲。他父亲出意外没了,这传言就更盛了。虽是些无稽之谈,可讲究这些的人家大都不敢把女儿嫁他了,偏他自己又是个面冷的,婚事就更不好说了。”

    时人成婚要么是利益联姻,要么是在自己相熟的人家里找。

    许多地方把公婆称作“舅姑”也是这个原因,女儿大多是嫁给表哥,很多时候她们的公婆可不就是自家舅姑妈?

    要是个知冷知热会哄人的,婚事肯定不愁。

    可就陆骥这性情,身上还背着个命硬的名声,想成婚恐怕不容易。

    何况嫁给他还得照顾他那一家子老弱妇孺,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很差,陆母性情软弱不能当家,底下还有个年纪尚小的弟弟。

    江南人家大多爱惜女儿,谁肯把自家宠爱着长大的女儿嫁过去?

    顾元奉听得连连点头:“这种人谁敢嫁。”

    他一个男的看着都犯怵。

    纪云彤没想到陆骥的婚事竟还有这么多坎坷。听顾元奉在那说什么没人敢嫁,她反驳道:“陆世兄人挺好的,以后肯定能觅得良缘。”

    顾元奉闻言又哼了一声。

    他不想为了无关要紧的外人和纪云彤吵架,所以没再发表自己的“高见”。

    纪云彤先送何菁去了景园那边。

    没想到刚踏入景园,就见负责收稿的人找了过来,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纪云彤引对方入议事的花厅中坐下说话,才知晓她不在这几日收到了一份特别的文稿。

    这稿子写得很荒唐,许多内容不仅不堪入目,还颇骇人听闻,偏偏还给人一种……里头全都是真事,而写这份书稿的人正在向她们求救的感觉。

    彤载堂虽还没有正式开业,收稿的宣传却已经遍布金陵,不少人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书稿投了过来。

    万一自己不仅能拿到润笔费,还能一举拿下彤载堂承诺的巨额奖赏呢?

    由于来稿良莠不齐,她们这些负责收稿的人都会先把书稿交叉审个两三遍,尽可能挑出立意符合彤载堂要求、正文写得也很不错的书稿给纪云彤这边做最终审核。

    没想到筛出这么一份稿子来。

    要是这书稿上写的当真是真事的话,那金陵城中恐怕要出一桩大案了!

    纪云彤接过书稿认真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她把书稿通读一遍后思量片刻,与何菁说了一声便领着人出了门,去兵马司那边询问陆骥有没有回来。

    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骥就从外面迈步入内。

    第45章

    陆骥见了纪云彤, 眉头微微动了动,屏退了其他人邀纪云彤落座,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纪云彤把事情原委给陆骥讲了, 陆骥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对金陵的治安情况最为了解。

    如果这份书稿里所说的内容有可能是真的, 那当然是由陆骥去验证和查办最适合。

    倘若只是虚惊一场, 那自然最好。

    书稿里头提到个身世凄凉的花魁, 其中的描述与纪云彤曾偶然救过的那个轻生女子颇为相近,她便把当时的事一并与陆骥讲了。

    那时候纪云彤年纪也不大, 知晓与个风尘女子有接触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所以这件事她没与任何人说起过。

    结果书稿中有些内容竟与那花魁自嘲过的事颇为相近。

    说明书中诸多人物可能确实真有其人。

    陆骥听完纪云彤的陈述, 认真翻看起纪云彤递来的书稿。

    这篇书稿写得相当触目惊心, 讲的是一个妻子意外发现丈夫在当掮客的故事,他们每日聚在一起肆意淫乐, 还时常拿自己的女人出来交换着享用。

    既然她的丈夫是掮客,那所做的事当然不止是这些,他们还会想办法满足一些有特别癖好的达官贵人,无论是喜欢良家的、风尘的、年长的、年幼的, 他们都会尽力满足。

    只要来了,无论多残酷的癖好都能得到满足。

    就连那些得了脏病的达官贵人, 他们也会强迫对方看中的女人去伺候对方,那位曾名满金陵的花魁就是这样得了一身见不得人的病。

    这只是他们拉拢“盟友”的手段, 对于看不顺眼的人他们的手段更为肮脏,有时候甚至会设法弄走对方年幼不知事的孩子, 回头养得变了模样再当做瘦马送回京师去。

    更残忍些的还会直接略施手段把人送到他们家中去, 以看他们骨肉相淫为乐子。

    这些人的做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意外撞破丈夫秘密的妻子日夜忧惧,最终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很难想象在繁华热闹的金陵城中藏着这样一处魔窟。

    纪云彤也想不出来世上会有这种地方。她过去听到瘦马之类的说法, 也不过是一些穷苦人家卖掉自家儿女,书稿中这些人的行径却有些丧尽天良了。

    更可怕的是,这书稿中描述的那个魔窟离她们似乎不远。

    她甚至隐隐猜出了它可能藏在哪里。

    周家老三那个园子。

    她见过周三的亡妻,记得对方朝她露出的比哭还难看的那个笑脸。

    如果这份书稿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对方当时是不是正处于无法对所有人言说的煎熬之中?人面兽心的丈夫、刚刚出生的孩子、反复叮嘱她不要给家里蒙羞的娘家人……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救得了别人?

    所以她死了。

    记得她病逝以后,嫁到周家的是……她的庶妹。

    纪云彤见左右无人,便把自己的猜测与陆骥说了。

    她疑心周三当初接手那座园子根本不是什么知己相赠,而是接过了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产业。

    陆骥看着眼前聪慧伶俐的少女,顿了顿,才说道:“这些事我们已经着手在查了,你不用太担心。”

    纪云彤微怔。

    陆骥道:“你的分析很有用,我先命人想办法把他现在的妻子带出来保护好。”

    还会进行必要的审问。

    这些就不必让纪云彤知道了。

    “我送你回去,最近你尽量少出门,必须出门时也尽量多带些人。”

    陆骥站起身说道。

    他接手五城兵马司后就察觉出这园子有问题了,只是背后牵涉太广,想一举解决实在不容易。如果贸然抓了那几个小喽啰,难免会打草惊蛇让真正作恶多端的人得以脱身。

    陆骥已找过张学士、顾驸马,他们虽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之间可能藏着点腌臜事,却也没细究过背后到底是何等肮脏污秽。毕竟这些人与他们见面时都是笑脸相迎的,他们又如何能觉察出对方背后藏着怎么样的龌龊面孔。

    顾驸马看过他搜罗的部分罪证后,对自己的识人不清十分惭愧,表示会亲自去趟姑苏柳家与柳相那边通个气,配合五城兵马司把这个毒瘤连根拔起。

    张学士也表示到时候会联名上书朝廷要求严惩涉事者。

    现在只需要与柳相那边一起收网就可以了。

    这件事看似只是情/色交易,实际上涉及到掳掠妇孺、戕害人命等诸多恶劣罪行,但凡家中有女眷的人都不可能乐意与这种丧尽天良的家伙为邻。一想到有这样的人待在自己身边,任谁都会寝食难安!

    虽然顾驸马肯定有派人暗中保护着纪云彤这个准儿媳,陆骥还是决定亲自送纪云彤归家。

    他担心有人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对她做点什么。

    不想刚出了兵马司大门,顾元奉就从边上冒了出来。

    早前纪云彤要送何菁主仆几人去景园安顿,顾元奉没好跟着,只能乖乖陪着他爹与他娘回府。

    等把他娘送回家歇了会,顾元奉马上跑出来接人了,生怕一会没跟着纪云彤又遇到哪个不要脸的家伙说要娶她。

    结果到了景园那边一问,才知道纪云彤不在了,再仔细追问才知晓纪云彤去了城南兵马司。

    一想到自己被关进牢里的经历,顾元奉就不太敢进去,只能在外头来回徘徊,等着纪云彤出来看看她去干嘛。

    没想到竟看到陆骥送纪云彤出来。

    想到纪云彤早前还说陆骥人挺好的,顾元奉有些气闷。

    她怎么感觉谁都挺好的?还自己跑来找陆骥!万一这些找不到媳妇的家伙多见她几次对她心动了怎么办?

    现在顾元奉总感觉谁都想和他抢纪云彤。

    这种担心也不全是无理取闹,因为他亲耳听了次别人对纪云彤的表白!

    纪云彤已经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许多人会像他一样突然发现她有多好。

    顾元奉警惕地瞪了陆骥一眼,跑过去挡在纪云彤身侧说道:“我们一起回去就好,陆指挥使不用送了。”

    陆骥看了纪云彤一眼,说道:“好。”他最近忙碌得很,明里要弄出些别的动静来降低那些人戒心,暗里又要紧盯着别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作恶,其实不是特别有空。

    纪云彤看到顾元奉这副见了谁都要龇龇牙的恶狗模样,有点头疼。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家伙又在瞎琢磨什么。

    难道她在这家伙心里已经受欢迎到只要是适龄的未婚男子都会喜欢她的程度了吗?

    为了不让顾元奉在陆骥面前丢人,纪云彤拉着他赶紧走人。

    顾元奉本来正提防着陆骥是不是也想趁虚而入,被纪云彤这么一拉又快活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纪云彤走了。

    他背后要是长条大尾巴,这会儿不知得摇得多欢。

    两人一起回到家,顾元奉径直跟着纪云彤去了她院子里,嘴里问她:“你去找陆骥做什么?”

    纪云彤看了眼紧跟着自己的顾元奉,忽地想到他整日跑去周三那里搞什么雅宴,心情顿时就不怎么好了。她把顾元奉推远了,说道:“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真要跟他讲了,他不知会不会跑去找周三通风报信。

    谁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说不定在他心里什么朋友知己比是非善恶还重要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纪云彤便有些犯恶心。她横眉怒道:“你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顾元奉没想到刚才还好好的,回来后纪云彤就撵他走,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样。

    他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跑去兵马司找陆骥而已!

    顾元奉不乐意了,生气地道:“有什么是我现在不能知道的吗!”

    纪云彤转开眼。

    顾元奉凑过去和她讲道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谁不高兴了都要说出来,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在心里定了我的罪!”

    纪云彤顿住。

    她知道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自己应该信任顾元奉才是。

    可她现在真的不确定自己到底了不了解顾元奉。

    纪云彤垂下眼说道:“我说了,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可以去问爹,他若是相信你就会跟你讲。”

    写这份书稿的人是信任彤载堂才把书稿送过来,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不能到处嚷嚷,尤其顾元奉此前还爱和周家叔侄俩一起玩。

    他嘴里说的要绝交,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顾元奉得知连他爹都知道,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但不告诉他。

    难道他在他们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顾元奉心里又酸又涩,想和纪云彤吵上几句,又发现根本无从吵起。

    应修齐说得对,是他先毁了她对他的“理所当然”。

    顾元奉眼眶红了红,转身大步往外走,怕自己走慢了又要在纪云彤面前掉眼泪,弄得好像他想在她面前装可怜一样。

    他又不是想要她可怜他。

    顾元奉跑去找顾父。

    建阳长公主歇下了,顾父正在书房看信。见顾元奉眼眶红红地跑了过来,他放下手里的信揉了揉眉心,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天到晚莽莽撞撞的?”

    顾元奉问:“你们是在和陆骥那家伙商量着要做什么吗?”

    顾父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说道:“和你没什么关系。”

    顾元奉道:“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顾父见他那副委屈样,也觉他是时候该磨磨他这性情了,缓和了语气道:“听完以后你这段时间都别出门,能做到吗?”

    顾元奉一顿,决定先答应下来再说:“能做到。”

    顾父让他坐下说话。

    与此同时,正在自己屋里小憩的纪云彤听到绿绮匆忙来报:“姑娘,那个姚家娘子来了。”

    纪云彤愣了一下,才想起姚家娘子指的是谁。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她都差点把姚玉盈给忘了。

    “来了就来了,又不是来找我的。”

    纪云彤道。

    绿绮提到那姚玉盈也有点气愤,只不过还是如实禀报:“她好像是来找姑娘的,刚见到我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骂她她也不还嘴,只说想见姑娘一面。”

    纪云彤想到周家那情况,知道姚玉盈兴许也是察觉了什么才跑出来想找人求援。

    顾元奉说过要和周家绝交,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应当也不会再见姚玉盈了,所以姚玉盈才转为找她。

    思及姚玉盈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从这里出去以后也不知会不会遭遇不测,纪云彤便说道:“别拦着了,让她进来吧。”

    第46章

    姚玉盈入内时确实有些狼狈, 身上穿的是平时方便出行的男装,只是衣袖沾着不少泥污。她头发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泥水, 弄得纪云彤都疑心外面是不是下雨。

    纪云彤命人去拿毛巾和热水来,先给姚玉盈收拾收拾再说。

    姚玉盈却顾不上这些了, 一下子跪到了纪云彤脚边, 泪眼婆娑地恳求:“纪姑娘, 你能不能救救我?”

    纪云彤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一出,第一反应是要是叫顾元奉看到了, 不知又会说什么话, 怕是又觉得她在欺负人。等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 不知怎地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年前那次争吵虽然已经算是揭过了, 两人之间的裂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她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觉得顾元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的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纪云彤看向姚玉盈, “是想让顾元奉再看见一次我怎么盛气凌人地欺负你吗?”

    姚玉盈一僵,对上纪云彤那双本应快活又明亮的眼睛。

    她呼吸微微凝滞,想到了自己年前所做的事。

    那时候并不是纪云彤主动找他们茬的,而是周颂故意带着她去纪云彤面前挑拨, 纪云彤才顺势警告他们几句。

    就是那么几句,正好叫周颂让人引来的顾元奉听个正着。

    他们利用了纪云彤直来直去的脾气, 利用了纪云彤对顾元奉拈花惹草的无法容忍,也利用了顾元奉的好面子和好胜心。他们都知道顾元奉一直都为自己总被纪云彤压一头而不太高兴, 所以他们才会用上那样的挑拨方式。

    一时间姚玉盈继续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她眼里的泪终归还是没忍住, 簌簌地落了下来。

    纪云彤本来有些厌烦, 看到她这副模样又有些不忍。

    她本就喜欢长得好的,要不然以前也不会那么喜欢顾元奉。姚玉盈的相貌虽不是艳丽绝俗的类型, 这缀上点泪后却脆弱得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纪云彤暗想,如果自己是个皇帝的话,那肯定是昏君无疑,谁长得好就偏爱谁。她伸手把姚玉盈拉起来,亲自拿起热毛巾帮姚玉盈擦去脸上的泪和颊边的泥污,问道:“你怎么这般狼狈?又为什么要我救你?”

    姚玉盈本想止住泪的,听了纪云彤的话后泪水又止不住地往外淌,哽咽着道:“我舅舅要把我送人,我没有地方去了。”

    她意外听到了舅舅的打算,他准备今晚把她送给贵人玩弄,说对方就爱她这种良家处子。

    纪云彤闻言一凛,今晚他们要聚会的话,是不是就是陆骥他们等的收网良机?她赶忙先让人去与顾驸马说一声,自己则详细追问姚玉盈还知不知道更多。

    姚玉盈只知她舅舅私下认得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别的却是根本不知晓。

    姚玉盈嗫嚅着说道:“他说、他说今晚还准备了另外几个良家女子,我不知道他们把人安排在哪里,听到这里我就逃了。”

    她没敢走正门,钻的狗洞,跌跌撞撞地跑出一段路后却不知去哪儿好。

    天地之大,哪儿又有她的容身之处?

    接着姚玉盈想起别人曾谈论起纪云彤,说她这些年帮忙安排了不少阵亡将士遗孀。

    这个念头只是不甚明晰地掠过脑海,姚玉盈已经直奔公主府。她不打算去求顾元奉,她怕周颂他们来哄上几句,顾元奉就把她送回去了。

    根本靠不住。

    姚玉盈含泪恳求:“我读过书,会算数,琴也弹得不错,你随便给我安排个差使,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被舅舅送给那些人。纪姑娘你可以帮帮我吗?”

    她受够了那种只能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想成为不靠别人也能活的人,只是周颂他们根本不会放过她。

    周颂年纪不大,却已经坏透了,她就是听到周颂主动说要给她下药才跑的。

    纪云彤已经知道周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听到他们连自己的家里人都不放过,只觉世上果然不是所有亲人都能当亲人的。

    细究起来,她与顾元奉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存在,要不然也不会周颂他们稍一挑拨就吵起来。

    与姚玉盈的关系其实不大。

    是他们自己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成婚这件事而已。

    纪云彤语气软和了几分:“这几日你先在我这里住下,等过段时间你如果还是这么想的,我再给你找个差使。”

    姚玉盈听后鼻头又是一酸。

    没想到纪云彤这么容易就答应要帮她。

    如果换成是她的话,她肯定不会轻易原谅对方的。

    “纪姑娘你也要小心。”

    姚玉盈忍不住说道。

    纪云彤疑惑地看着她。

    姚玉盈道:“我和周颂年前故意找上你,是我舅舅授意的。”

    纪云彤皱起眉。

    姚玉盈道:“舅舅他想拆散你和顾公子,然后他自己娶你进门,他早就看上你了……”

    纪云彤没想到周三叔居然有这样的心思,愈发觉得整件事都恶心透了。

    周三叔看上她,恐怕除了见色起意这种原因外,还有拉她父亲下水的意思,她父亲虽不太管家里的事,对仕途却是十分上心,这些年可谓是节节高升。有多少人曾被他们这样盯上,用以达成他们见不得人的目的?

    他们男人用起邪门歪道来,真是肮脏透顶!

    纪云彤正要说话,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顾元奉闯了进来,冲到姚玉盈面前质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姚玉盈被吓了一跳,连连退后了几步。

    纪云彤见顾元奉像是疯了一样,不由把姚玉盈挡在自己身后,冷声喝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顾元奉是真的快疯了,刚才他爹已经把所有事给他说了一遍。

    他爹现在全力配合陆骥那边的安排,正是惭愧于自己此前的识人不清。

    顾元奉本来不信周三叔居然是那样的人,可罪证都摆在眼前,他根本没办法不信。

    接着他又想到纪云彤对他的不信任,纪云彤知道了这些事,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讲。在她的心里,他已经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眼无珠?是非不分?

    顾元奉备受打击,得知姚玉盈来找纪云彤后马上紧张地过来看看,生怕纪云彤看到姚玉盈后想起年前他们吵的那场架,又生出和他解除婚约的想法。

    他越来越没有把握留住纪云彤了。

    如果纪云彤已经一点都不喜欢他了,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和他成婚?

    结果他过来后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他们之所以会吵架是因为周颂他们的设计,他听到他觉得光风霁月的周三叔在觊觎他的未婚妻!

    周三叔都已经娶过两次妻了,想娶纪云彤不是痴人说梦吗?

    除非他想把那些龌龊手段也用到纪云彤身上。

    在此之前,顾父说他在识人方面不如纪云彤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他何止是不如纪云彤,他简直是瞎了。

    一想到纪云彤差一点就真的和他解除婚姻、周三叔的计谋差一点就得逞了,顾元奉只觉天旋地转,从来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自己愚蠢无能。

    别人只要随便挑拨一下他就能上套。

    顾元奉看着把姚玉盈护在自己身后的纪云彤,鼻子开始泛酸。他伸手用力抱紧纪云彤,手掌止不住地颤抖。

    她看似凶得很,实际上最心软了,别人只要说几句软话她就能原谅对方。

    她是很聪明没错,可要是有人利用她的这份心软呢?

    差一点。

    他差一点就让纪云彤落入险境,成为别人试图用卑劣手法夺取的猎物。

    还有外人在,纪云彤本想推开顾元奉,察觉他的惶恐和颤抖后又顿住了。

    即使面上一直保持着镇静,但她其实也有些后怕。如果对方来明的,她自然不会上他们的当,可通过陆骥的调查可以知道他们的手段脏得很,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

    若是落入那样的境地,谁又有办法保证自己绝对能脱身?

    纪云彤等心绪平复过来后便推开了顾元奉,转身对姚玉盈说道:“你先安心住下,如果他们今晚真的会聚在一起,那事情应该很快就能了结了……”她让人把姚玉盈带去换身干净衣裳。

    只不过等姚玉盈走远后,她又吩咐青罗找几个人盯好姚玉盈的住处。

    一切还没尘埃落定,她也不能全信了姚玉盈的话,万一姚玉盈是怀着别的目的才来顾家的,说不定会坏了陆骥的安排。

    周颂他们今晚会聚头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也还得陆骥他们去验证。

    还有顾元奉……

    纪云彤道:“这几天你哪都不要去。”

    顾元奉想说自己肯定不会添乱的,对上纪云彤看过来的眼神后又蔫了,乖乖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应道:“我全听你的,保证哪都不去。”他现在恨不得寸步不离跟着纪云彤,哪里有心思往外跑。

    见顾元奉明显安分了不少,纪云彤又派人跑了趟景园确认何菁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

    主要还是得叮嘱何菁这几天也尽量别出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景园是公主府的产业,没有人敢在那边胡来。

    纪云彤有条不紊地把各项事务一一吩咐下去,才发现顾元奉还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

    纪云彤感觉被他这么盯着怪瘆人的,忍不住伸手把他眼睛合上。

    “你怎么还不回去?我这边有外客在,你别总往我这边跑了,除非你还想着什么妻妾双全的美事。”

    纪云彤冷笑。

    “我可是说过了的,你要么别娶我,娶了我就别想找别人!到时候我把你阉了你也不愁没前程,正好去当个大太监,毕竟皇帝可是你舅舅,他不提携你提携谁?”

    顾元奉只觉身下一凉,还是倔强地建议:“要不把她安排去别处住……”

    姚玉盈住在纪云彤这里算怎么回事,那不是每天都提醒纪云彤他干过什么蠢事吗?

    纪云彤没理他,只问道:“你走不走?”

    知道再赖着不走纪云彤肯定要发飙,顾元奉只能乖乖走了。

    第47章

    姚玉盈的出逃并没有引起周三叔他们的怀疑, 因为周三叔的妻子说有事要姚玉盈帮忙,周三叔便把将姚玉盈送出去的事暂且搁置了。

    傍晚周三叔出门后,他的妻子坐在庭院中吹着凉风。她姓林, 家中只是个小门小户,便觉得周家是门好亲事, 于是姐姐都还没下葬便把她嫁了过来。

    林家这么上赶着, 周家人自然都不太瞧得上她, 就连姐姐留下的儿子也看不起她,平时都被养在他祖母身边。

    林娘子像个无人在意的影子一样生活在周家, 间或在故纸堆里寻觅到一些嫡姐留下的文字, 间或又在纸上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

    周三叔从来没正眼瞧过她, 她所做的事便一直没人发现, 她恭顺,卑微, 如尘埃般毫不起眼。

    但她最开始是想知道嫡姐是怎么死的,后来则是想让人知道嫡姐是怎么死的。

    她得知陆骥被任命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时曾去陆家吊唁,尝试着留下过一些暗示,可惜也许是因为陆骥太年轻, 又或者是刚接手五城兵马司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没有消息。

    林娘子想, 她再等等,她可以再等等。

    近来她又听人说起彤载堂的事, 说那是纪家三娘开的书坊,正在砸大价钱收稿。

    纪三是个相当特别的姑娘, 她在许多长辈嘴里都是个不服管的存在, 她学骑马,学射箭, 习武打马球,男子学什么她便要学什么,还要学得比许多男子好。

    林娘子还未出嫁时,便听家里人背地里说纪云彤闲话:得亏她命好,早早定下了那么好的娃娃亲,要不然谁敢娶她?

    纪云彤不仅背靠公主府,她堂哥不久前还拜了张学士为师,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纪云彤命真的很好,那能不能分一点运气给她们呢?

    林娘子这么想着,设法把手中的书稿送了出去。

    她知道要是书稿没能送到纪云彤手里、而是被丈夫发现,自己很可能活不成了。可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希望早一点让所有人知道“丈夫”的真面目。

    以慰嫡姐在天之灵。

    那个教她读书算数的嫡姐啊,温柔善良,有着世上最柔软的心肠。

    谁都不知道她人生中最后那几年遭遇了什么。

    林娘子在周家一点点地发现了那些事,一点点地发现了是什么逼得她的姐姐抑郁而终。

    她那么好的姐姐啊,因为那么一个畜生而香消玉殒。

    她不想再等了,哪怕孤注一掷,也想揭开那个畜生身上的人皮,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笃笃笃。

    有人在外面敲窗。

    林娘子微顿,打开窗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个脸生的小丫鬟,对方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您可以自行出门吗?我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来接应您的,如果您有办法出门,我们的人会在外面把你接走。”

    林娘子心中说不清是悲是喜。

    她甚至不想分辨这是不是陷阱,关上窗独坐一会,便起身出门去。

    无论是真是假,都让一切在今晚了结吧。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纪云彤夜里没有睡意,起身自己研好墨,写了一整晚的字,写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辨不出自己写的什么。

    只觉得手酸软得厉害。

    一大早,各种消息就不胫而走。

    金陵城出大事了!

    甚至不止是金陵城的大事,还牵扯到许多桩跨越十几年的失踪案,其中甚至涉及国公府当初弄丢的千金!

    这些消息一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俨然有闹得满城皆知的势头。

    以至于不少人家都站出来表态,说自己对此不知情,自己家与这几家人不熟。

    张学士与顾驸马连夜上书朝廷,要求严惩这些泯灭人性、罔顾人伦的家伙。

    这背后最大的一条鱼,恰好是当今圣上近几年愈发看不顺眼的左相的爱子,所以在那位痛失爱女的老国公领头状告左相教子无方之后,皇帝便下令彻查此事。

    掌过权的人都是经不住查的,只要一查那肯定是抄家起步,灭不灭族看主要你和皇帝的情分。

    朝中即将迎来一场大洗牌。

    柳相这个右相有望更进一步,而张学士这位曾经的帝师则有望补上柳相腾出来的缺。

    一切虽不算是提前商量好的,却是许多人心照不宣默契促成的结果。

    周三叔的败露不过是棋局中极小的一步而已,若非恰好升上来个陆骥,也许这都不会成为君臣几人收拾左相的契机。

    不过这些事暂且与金陵这边没有多大关系。

    对于金陵人来说,属于刚知道有那么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方,它便已经被五城兵马司给抄没了。而那一个个涉事的祸首也都已经被抓进牢里去,有些连家都被抄了。

    可谓是雷厉风行。

    经此一事,陆骥的煞星之名更加深入人心。

    因为他真的是能抄人家的。

    林娘子因为告发有功,被允许与周三和离,从此重获自由之身。

    府衙问她要不要把她姐姐留下的孩子带走,林娘子说不要。

    在周家众人的咒骂声中,林娘子只拿走了自己微薄的嫁妆与姐姐的遗物。至于那个孩子是死是活,她并不想关心,在她心里周三叔最好就是断子绝孙。

    流着周家人血的孩子,她才不要。

    林娘子去了趟公主府,想当面拜谢纪云彤。

    纪云彤道:“我什么都没做。”

    林娘子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说道:“你把好运气分给了我们。”

    那是在她姐姐藏起来的那些一天比一天压抑的记录之中,唯一一次语气轻快的记叙。

    她姐姐说那天来了个笑得很好看的小姑娘,见到她独坐在池边后主动过来与她说话。

    小姑娘说自己最近运气很好,每次打赌总是赢,赢来了许多有趣的彩头。

    说着还把手上戴着的小玩意摘下来给她带上,说这就是她赢来的,不太值钱,但说不定能分她一点好运气。

    虽然姐姐最终还是没熬过来,但是林娘子觉得在那一刻,她的姐姐应该是有稍微开心一些的吧。

    如今周家能这么快遭报应,说不定就是因为纪云彤分给她们的好运呢?

    林娘子道完谢就要走。

    纪云彤忙留住她问起她将来的打算,如果没有想好去处的话可以到彤载堂做事,或者到彤藏楼打理书籍也行,等想好了要做什么再去做也不迟。

    如果她和离后能过得很好,往后说不准有更多在婆家处境不好能鼓起勇气去和离,而非在困在那样的后宅消磨自己的一生。

    就像何菁的母亲一样。

    过去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了,兴许以后可以改一改呢?

    也许她们的力量是很微小的,能做到的事也很少,而这顽固的世道是很难撼动的——可她们只要撬动了一点点,压在她们头上的东西就少了一点点。

    她们一点一点地去做,焉知没有做成的一天?

    林娘子听得有些动容。

    她本就不知自己和离以后能做什么,听完纪云彤的话后便决定加入彤载堂。

    月底是顾元奉的生辰,纪云彤说到做到,并没有给他准备礼物。

    顾元奉虽然很郁闷,但一想到是自己理亏,立刻又蔫了下去。

    只能垂头丧气地过完了这个叫他难受至极的生辰。

    转眼来到三月中旬,纪云彤的生辰到了,也是纪云彤举办及笄礼的日子。

    及笄礼前夕,建阳长公主正式把景园改到了纪云彤名下,还顺便给纪云彤塞了一堆产业与各种好东西。

    说是顾元奉有的她也要有。

    听了这话,纪云彤不由伸手抱住建阳长公主,把脸埋在她怀里喊了声娘。

    顾驸马见两人这么黏糊,给顾元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还不快把人哄回去。

    不争气的混小子!

    顾元奉一脸郁闷。

    他也想哄啊,可他能怎么哄,他的产业和库房钥匙早就归纪云彤管了,他拿什么来哄!

    最近他想试着靠自己的本事赚钱给纪云彤准备生辰礼,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想卖画人家都不要,说他又不是名家,画根本不值钱。

    可他要是到账上支钱,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真是得自己去尝试了才知道原来赚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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