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的父亲桑驰不仅承袭爵位,还是朝廷的大理寺卿,从三品的职位虽不算太高,手中握有的权柄却不小。
近来京城有不少妇孺失踪,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查办,可惜幕后的歹人十分谨慎,至今没有露出马脚,桑驰忙于公务,一直宿在府衙,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桑怡带着桑宁来到书房前,轻叩房门,待父亲应声后,才推门而入。
当初虽是桑驰亲自前往边关,把桑宁接回了京城,但父女两个实打实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桑宁对父亲也不大熟悉。
趁着福身行礼的档口,她抬眼望着桑驰,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父亲面色略显灰白,眼眶青黑一片,手指正来回揉按眉心。
“你们找我有事?”
桑怡没有隐瞒,直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吐露出来,“宁儿在军队中瞧见了以往的邻人,若他贸然揭破此事,只怕会影响妹妹的声誉。”
“你是如何打算的?”桑驰冲着柔和无害的小女儿问道。
“女儿想尽快与沈探花完婚,到时候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多流言蜚语也不妨事。”桑宁慢条斯理道。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想法却截然不同。
谢三改换身份在边城做都头时,便是一副人厌狗憎的脾性,最是挑剔不过。
若自己与沈既白成了婚,即便在边关的过往被人公之于众,沈既白无法容忍将她休弃,她依旧当过沈家妇。
谢三贵为皇子,又生性倨傲,总不会自降身份,与臣下曾经的妻室纠缠不清。
桑驰端起茶盏,吹散氤氲的水汽,半晌才问:“你那邻人是随大军一起进城的?”
“他站在队列前方,应是有些战功的小将。”
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更多谎言去圆,桑宁两手攥住衣角,硬着头皮欺瞒父亲。
“处在那个位置,许是三皇子麾下的麒麟卫,想要封他的口,恐怕不是易事。”桑驰眉宇紧蹙,“罢了,等忙过这一阵,为父便将沈既白叫到侯府,商议你二人的婚期。”
听到这话,桑宁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她松开皱皱巴巴的衣角,那块布料已经被汗水浸湿,可见她紧张到了何种程度。
“多谢父亲。”
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桑驰目光越发柔和,宁儿从小到大吃了太多苦,性子也被那户人家养得过分怯懦,如今有勇气提出自己的想法,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
“都是一家人,谢什么?”桑驰揉了揉桑宁的脑袋。
桑怡起身给桑驰斟茶,问:“父亲,先前那件案子,您还没查出头绪么?”
桑驰摇头。
“我几次派人前往有妇孺失踪的百姓家中询问,那些百姓一问三不知,问急了甚至还哭天抢地,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桑宁眨眨眼,觉得不太对,本朝百姓虽有息事避讼的习俗,但失踪妇孺乃是他们骨血相连的至亲,并非寻常户婚田土类的“细故”,而是涉及人命奸盗的“重情”,就算百姓畏惧官府中人,态度也不该回避至此。
除非有其他隐情。
“父亲,失踪的妇孺共有多少?”桑宁忍不住问。
桑驰也没有隐瞒案情,毕竟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大军击退匈奴是难得的喜事,只怕圣上早就问罪于他了。
“共有十八名妇人,七名稚童。”
“您派录事去了几家查问?”
“二十五家都走了个遍,无一例外。”
“这倒是奇了怪了,二十五家仿佛提前商议过,都没有正面回答官府的询问,究竟是不想找到那些失踪的妇孺,还是另有隐情?”桑宁瞥了眼桌案上的簿记,上面记录了所有失踪人士姓甚名谁和生辰八字,内容颇为详实。
桑驰没想到桑宁竟一眼瞧出了其中关键,不愧是他的女儿。
“你怎么想?”
桑宁指着簿记,问:“女儿能先看看簿记吗?”
桑驰自然不会阻止。
桑宁简单将簿记翻了一遍,她记性不错,大致浏览过内容,便将案情关键在脑海中梳理分明。
虽然失踪者的家人不配合官府查问,但录事前往调查时,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他们在卧房屋檐下找到了大把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割舍,可失踪者的头发却被堂而皇之挂在房檐下,显得格外诡异。
而且,簿记中还提到了“罗汉殿”,那些妇孺在失踪前,都去过罗汉殿。
桑宁在京城生活的时间不长,只知晓相国寺名声在外,没听过罗汉殿。
“父亲,您可知罗汉殿在何处?”她指着纸页上那行工整的小字问。
桑驰叹了口气,“乌衣巷。”
听到“乌衣巷”三个字,桑宁不由愣住了。
鸿运赌坊也在那条街。
桑驰并未发现小姑娘的异常,兀自说道:“罗汉殿不是什么正经寺庙,是一群贫困潦倒的游方和尚凑钱修建的容身之所,位于闹市中,每日往来的香客也不在少数。”
“您可曾派人去罗汉殿瞧过?”
“去过,那处除了几个游方和尚外,再无其他。”
多年来,由桑驰经手复核的案件不知凡几,妇孺失踪案也侦办过十余件,但像如今这么棘手的情况,还是头一次见。
桑宁抿紧唇角,怪不得桑思孺课本上写下【游方和尚】【赌坊】等字样,原来他之所以逃学,不是染上了赌瘾,而是想借机探查妇孺失踪一事。
桑思孺与旁人想的不同,没有那么叛逆。
“父亲,想要查明真相,必须再去罗汉殿走一趟。”桑宁正色道。
“宁儿觉得何处不妥?为父亲自看看便是。”
桑宁轻笑着开口,“您是大理寺卿,就算去到罗汉殿,也很难接触到隐秘的线索,但女儿不同,幕后之人没见过我,不会打草惊蛇。”
“不行!”
桑驰既惊且怒,斩钉截铁的拒绝。
他没想到桑宁想出的办法竟是以身涉险,他身为人父,十几年前疏忽过一次就够了,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查案是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责,与你无关,切莫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桑驰摆摆手,“商议婚期一事我会安排,怡儿,把你妹妹带回去歇息。”
桑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桑怡握住手腕,强行带离了书房。
姐妹俩走出老远,来到玲珑精致的亭台中,冷风一吹,桑怡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杏眼桃腮,朱唇贝齿,看起来乖巧柔顺,谁知道胆子居然这么大。
“宁儿,父亲说得对,此案虽然紧要,却不是你的责任,万一在罗汉殿碰上歹人该如何是好?你做事前,总要想想爹娘。”
桑宁没敢说自己就是打的引蛇出洞的主意。
她低垂着脑袋,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听桑怡训话。
桑怡说的口干舌燥,从丫鬟手中接过温茶,咕咚咕咚灌进肚,抬头恰好对上少女清凌凌的双眼,顿时心软成一团。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过几日祖母和二叔他们从陇西回来,家里又要热闹一阵。”
桑老夫人和二房是去岁前往的陇西老家,得知大房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桑宁,恨不得立刻返京,偏生二夫人齐氏诊出有孕,胎象一直不太稳当,人瘦了一大圈,近段时间才好转。
桑宁心里还惦记着妇孺失踪案,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而后便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当天夜里,桑宁正在沐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急忙用软布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了干净的衣裳,走到桌前,提笔写下簿记的违和之处。
那些妇孺失踪前均去过罗汉殿,说明他们笃信神佛,亲人只怕也不例外。
这种人家将失踪者的头发悬挂在檐下,怎么看都与鬼神之说脱不了干系,只要在附近打探下类似的风俗,应该能查出些有用的线索。
桑宁弯下腰,吹干墨迹,将纸张折好,塞进绣了棠梨图案的荷包中。
翌日清早,桑宁给母亲请安后,带着盈朱及两名小厮出了门。
她没有贸然前往乌衣巷,反而去了另一条满是茶坊的街道,她挑了一间临街的铺面,直接上了二楼,点了壶白毫银针,手心里握着几两碎银,冲着小厮吩咐:“你去找三四个机灵的乞儿,我想打听些事情。”
小厮自然不会违拗主子的吩咐,接过碎银,忙不迭的出去了。
没多久,他们领回来四个乞儿,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八九岁,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不堪,眼神却颇为清明。
“姑娘,您想打听什么?”最大的孩子上前一步,面上流露出对银钱的渴望。
“听说胡屠夫家的娘子失踪了,胡家还把萧氏的头发挂在屋檐下,难道是心中有鬼?”桑宁直截了当问。
隔着一层面纱,乞儿看不清桑宁的容貌,却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
他撇撇嘴,道:“哪里是心中有鬼,分明是心狠才对!萧氏被拍花子,失踪了,家里人不想着寻找,反而把萧氏的几缕头发挂在房檐下,如此一来,家里其他人就不会被拍花子了。”
桑宁拧眉,“这和拍花子有何关联?”
“姑娘还不知道,那些妇人和幼童之所以消失无踪,全都是被游方和尚拍花子,勾走了魂魄,魂没了,肉身可不就跟着走了么?”
乞儿大着胆子,一步步挨到桌前,直勾勾地盯着刚出锅的茯苓糕。
“拿去分着吃。”桑宁笑道。
桑宁又从荷包中取出些碎银,问:“你说的游方和尚,可是住在罗汉殿的那些?”
“就是他们。”乞儿大口咀嚼着茯苓糕,说话含糊不清。
“罗汉殿的香火如何?”
“以前没几个人,是数月前香客才多起来的。”
“香客为什么突然变多?”桑宁有些不解。
“有人说罗汉殿求子十分灵验,好些人为了绵延香火,便去罗汉殿拜佛进香。”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没等桑宁厘清头绪,守在外面的小厮突然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尺见方的木盒。
桑宁打开木盒,一条镶嵌各色宝石的细金链映入眼帘。
正是谢三曾经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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