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还不错。这是一座承载着美国往事的重要港口城市,一座见证了愚昧与开明的美丽城市……如果发表意见的人没有在车里窝一整夜,用轿车可怜的供电压榨那台笔记本电脑,这个城市会更友善、更可爱。纳撒尼尔·霍桑就是在这某条街上的房子里写出《红字》,美国的第一所清教教堂坐落于此,多有历史啊……
你根本没看过《红字》,而且不信教。
老天……她肯定是熬得太厉害,自己开始跟自己说话了。
绞架山公园旁停着的车上压着罚款单,她颓废地拉开车门,把前窗雨刷下的单子扯掉,又钻回驾驶室踩了一脚油门。车熄火了。它才刚打着。
警察局的人都很客气,没道理不客气,她毕竟是主动来缴纳罚款,而且是个外地人。在抹平外套的褶皱、梳理一遍自己之后,她看上去还算正经,因此,警察没有多为难她,只因为她是外国人而多叮嘱了几句。直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半张撕下来的纸条,盯着那排字开始问问题。
“请问密斯……呃……嗯……密斯卡——”她一看清这些字就觉大事不妙,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不是二十世纪,就算是,也不可能有这么一所学校,“呃,请问当地最著名的高等教育机构是哪里?”
警官挑起眉毛。“我猜你是说塞勒姆州立大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打量了几眼这个支支吾吾的外国人,“需要我们送你过去吗,女士?离这里不算很远,不麻烦。”
她谢绝了美国人的好意,重新坐上那辆缴清罚款的车,用手机调出导航。
塞勒姆州立大学确实离得不远,甚至用不了十分钟,这一回有人在门口迎接她。
“亲爱的,”她的朋友问,“请问你晚上睡觉了吗?”
“白天睡了。”她说,“请问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里叫‘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一来,如果这里真的是,那我们就赚大了;二来,你当时意识朦胧,我很难给你正确答案。”她的朋友咯咯笑着,带着她走进校园,“我们住维京楼,嗯……最近有交换生,只能凑合着住了。”
她在原地停了一秒钟才重新跟上步伐。
“哦,亲爱的苏,”她说,“如果我没掐死你,一定是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
“珍爱我?”苏难掩笑意地打岔道。
“——非常、非常珍爱我的零犯罪记录。”
“带你去宿舍。不能总睡车里,而且学校不会同意的。”苏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说,“双人间,独立卧室,公用客厅,有厨房,卫生间干湿分离,小型阳台,楼下有户外活动空间,最近的杂货店步行十分钟。”
她在原地又停了一秒钟,跟着进了大楼的门。
“成交。”但她突然想起这是个双人间,“我的室友是女性吗?”
“是……吧。或者是人形图书馆?”苏挠挠下巴,开始往楼上走,“说不好呢。反正不是武装直升飞机。如果你把她惹恼了倒有可能……二楼,右手边最里面那间。我们知会过了,所以你只要能保持礼貌,和往常一样安静得像死人,我觉得她不会很介意。”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苏已经敲响了暖棕色的木门。
一片安静。如果谁认为过去了很久,一定是因为太焦虑了,从手机屏幕跳动的秒数上看,还没有三十秒,那道橡木色的门就打开了。门口冒出一颗和她们差不多高度、乱蓬蓬的棕色脑袋。
“嗨——赫敏,”苏说,“这就是我们提过的新住户,希望没有打扰你。”她捅了捅旁边的人,“我保证她不是哑巴,如果你希望她是,那她也可以是。”
“下午好,苏。”那头棕发的主人答道,似乎并不是很介意应该自我介绍的哑巴杵在原地。她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封皮暗淡,配合着书籍能勉强猜出标题。“不……嗯,赫敏·格兰杰,交换生。”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将那本书换到左手,伸出手掌。
“那是《对巫术本质的谦虚探究》吗?”她突兀地问,好在还下意识回握了赫敏的手,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说点儿别的……拜托,你不是真的失忆了,你只是玩了四十个小时的游戏……她想。“……伊拉斯谟,对不起,呃……罗塞塔·伊拉斯谟。”
“是的。”赫敏有点儿惊奇地回答道,很快接着问,“伊拉斯谟?‘鹿特丹的伊拉斯谟’?”
苏的右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几下。“好极了。”她低声嘟囔着,“早该知道……”
“在剑桥待过,四处飘荡……应该还配得上这个姓氏吧。”罗塞塔不确定地说,“请问你对女巫审判历史有兴趣吗?”
“一点儿爱好。”赫敏瞧了瞧手里的书,“课余消遣。”
“确实是好消遣。尤其是在这儿。”她说着,用手指了指地面,“……塞勒姆。”
在赫敏说话之前,苏打断了她们。
“我住楼上,”苏飞快地吐出一串话,“有问题找我,好吗?如果你要退货,”她用下巴点点罗塞塔,很明显是在对赫敏说,“随时联系我。”
“好——”赫敏才说出第一个字,苏就走远了,“她走了。请进……”她侧过身,扫过门外的空地,“你没有……嗯,行李吗?”
“没有行李。”罗塞塔诚恳地说,用她浆糊一样的大脑扯出了下半句话,“我有……钱。”
她的脑细胞是不是都被电脑辐射绞死了?是不是?
“哦。”赫敏微微扬了扬眉毛,“好吧……你有……所有东西都要现买吗?包括车?”
浆糊要干了。干瘪的大脑。像核桃那层薄薄的隔膜……
“我有车。”她仍然诚恳地回答,“我有车。我抢的……我是说合法获得的。”
有那么一瞬间,格兰杰小姐似乎要笑出声了,但她最终没有,只是继续问道:“那么,你有合法的驾照……吧?”
“我有。”她说,“我是开车来的,自己。”她把罚单省略了。
赫敏抬起手腕,盯了腕表两秒钟,又抬起头,重新看向对面的女生。虽然她的外表和着装都不算失礼,但只要稍微仔细点儿就能发现她不是从床上起来整装待发的状态。发尾的弧度干巴巴地垂了下来,耷拉在脖颈上;外套的褶皱还留着一丝痕迹;尤其是那对黑眼圈,完美解释了她混乱的语言系统的成因。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晚一点儿去超市买东西。”她思索着说,“我那儿还有床单被套什么的……你应该先休息一会儿。无意冒犯。”
“不介意。如果你不介意……谢谢。”罗塞塔两眼发直,“真是太麻烦你了……十分感谢。嗯……并不冒犯。”
一刻钟后,赫敏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梦游一样无意识地拍了拍枕头,然后直起腰,进行这半小时以来的第三次“由衷感谢”。这种睡眠匮乏影响下的对话让她忍不住想笑,因为这个长黑眼圈的女生怎么看都会是自我中心型女青年,而且是不怎么好惹的那种——同时还是传说中人种优等的那种。
她瞟了一眼那个被拍过的枕头,用书角敲了敲表盘的玻璃,手腕传来轻轻受压的感觉。
“不客气。”赫敏说,“我六点钟来叫你?方便吗?或者……”她朝房间里看了一圈,“也可以明天再去。”
“方便的,只是太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罗塞塔赶紧说,“如果你有事情,可以不用管我。”
赫敏摆摆手,说了一句“没关系”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她进了房反手关门时突然想到——
“你怎么能假定她会和你一起去呢?”听见不远处锁舌滑进门框的轻响,罗塞塔喃喃自语道。她脱了外套,把自己摔到带着洗衣粉味道的床单上,用力敲了敲脑袋。
除了外部皮肤的疼痛之外什么也没得到,没得到清醒,也没有内部疼痛的减轻。
必须得抓紧这……她掏出手机点亮……四……嗯,三个半……三……该死,她必须睡这两个半小时的觉。不能再像猴子一样和陌生人说话了!
最近的杂货店很受学生欢迎,当然,可能是因为它最近。而且这才六点多钟,正是吃完饭、准备吃饭、找点垃圾吃的时间。赫敏没带着她去学生食堂,她们在街上找了一家据说评价不错的餐馆随便吃了点儿,账是苏结的,她还是有一些基本的自觉性。虽然许多人作为校园舍友时都比普通情况下更加热情,但苏见到赫敏时没能盖住她微妙的惊诧。两个半小时的睡眠之后,罗塞塔抓住了那一丝迹象。
“我理解。”苏说,“她有时候看起来生活不能自理。幸亏她被分到你这儿了,我都不敢想把她放到潘西旁边。”
赫敏只是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其中包含了一点儿赞同。正如前面提到的,两个半小时的睡眠让罗塞塔重获观察力。
“潘西是谁。”她百无聊赖地问,用叉子卷着一团面条。
“一个女的。”苏简短地回答道。
“和我们一批的交换生之一。”赫敏说,她很明显不愿意多说,“来自另外一个学院。”
“哦……是啊。爱丁堡。”罗塞塔干巴巴地说,她终于让那团面条工整漂亮的卷成一坨,在观赏意面装置艺术一秒之后把它送进了嘴里,“苏格兰。”
“说起这个,”苏撑着头问,“你来塞勒姆有何贵干?”
“一点儿个人兴趣。”她说,又开始卷下一团面条,“塞勒姆女巫审判……就是突然的兴趣。”
“你也对这部分历史有兴趣吗?”赫敏带着轻微的热情说,“很神奇,也很隐秘,对吧?”
“我以为你是为了法律来的……”苏皱起半边脸,“而且,不是我横加判断,我记得你对‘巫术’不怎么信服呢。”
“上次之后我查了一些相关资料,”赫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巫术肯定不是真的,对吗?但审判确实发生过……我认为这对我的主要方向也有帮助。”
“我们能不能——”罗塞塔举起一只手,“先解释‘上次’是什么意思啊。”
“你要是能吃快点儿,公主,我们就有时间说别的了。”苏瞪着她的盘子说。
罗塞塔瞧了一眼盘子,她做了一个鼓气的表情,突然以一种迅速但不至于粗鲁的动作吞掉了剩下的面条。另外两个人盯着她的盘子,目光从上面划向她的嘴巴,然后是胃,又随着她抛到桌面上的纸团弹了一弹。
“伯尼斯不给你饭吃吗?”苏情不自禁地问。
“珍惜时间。”罗塞塔说,“她虽然供饭,不代表我有时间吃。”
“时间很宝贵……”赫敏认同道。
“她不干正事的。”苏说,“应该是拿去打游戏了吧。”
赫敏阖眼压住翻眼睛的欲望。
不管苏怎么说,她们至少完成了进食的部分,走进了超市,不是那家最近的,而是沃尔玛连锁。货架三分之一是空的,在场的三个人没有一个能熟练使用西班牙语,导致见到的三茬工人和她们甚至不能交流,即使有手机和翻译软件,但氛围里漂浮着“没人想和你们说话”的潜台词。
好在一名女员工找到了这三只羔羊,把她们带去了货架,毫不在意商品被翻动之后需要重新整理,相当有职业道德地为她们找到了所有应该出现在学生宿舍的东西——至少是沃尔玛能提供的。
“呃——好的。”罗塞塔在告别女员工之后望着那沓叠起来的床单说,“好吧。很好,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真的那么好吗?”苏问。
“好——极了。”
“哦。”苏说,“你很喜欢?”
“我——好。”她很快地说,“碎花,好得很。”
“你不喜欢的话刚刚就和她说啊。”
赫敏伸出手挑起床单,乡村情怀十足,倒不能说是难看。“你可以留着现在那床。”她不经意地说,“反正已经铺好了。”
“谢谢你。我肯定会满怀感恩地留下那一床……反正我都睡过了。”罗塞塔蔫头蔫脑地回答道,“怎么和她说啊,我又不缺这条床单的钱。”
“你怎么就没对我这么客气呢?”苏没好气地说,扭头去找零食货架。
罗塞塔耸了耸肩膀,只剩下赫敏站在她旁边。
“我吃饭很慢吗?”她突然问。
“什么?”赫敏茫然地发问后反应过来,“哦,不……不是那么慢。”
“对不起,如果耽误了你的时间。”罗塞塔开始推着车走动,“不过平均下来应该是正常用时。”
“不至于你用那种速度吃完,苏在开玩笑。”赫敏说,“我觉得……嗯,你卷面条的方式很有趣。”
她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
“真的,”赫敏把她对苏的嘲讽扩展到了整句话,接着解释道,“它们很整齐。”
“天哪。谢谢。”罗塞塔转头去看她,“你是真的欣赏整齐的意大利面,还是说说而已?事先告诉你,我花了很久才做到把它们卷整齐。”
赫敏张了张嘴,顿住了,然后说:“真的。”
现在她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太大偏差了。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而且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床单被套的“恩情”,这位伊拉斯谟小姐没有火力全开,但事情初显端倪,她不是那种真心会道谢或抱歉的类型,虽然到目前为止她是真心的。不知怎么,赫敏就是知道,在她这张无害的脸后还有更折磨人的态度。在她说“真的”之后,罗塞塔回复一句“谢谢你”就自然地推着购物车继续四处乱走。像热情女员工得到的待遇一样……如果她不缺乏能够给予的东西,那她慷慨至极。也就是说,或许你看到她最好态度的时候,就是你和她根本不认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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