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软饭
“这个好像是卫姐姐的马车, 那天我看到她坐在车里。”
“真的吗?可是她不在这里啊。”
原想上车的,卫初宴远远地看到相熟的几个小孩子围着她的马车打转,似乎在等她, 见到她,一个个都雀跃起来, 很快将卫初宴二人围住。
“卫姐姐!”
“大姐姐你今年不做灯吗?我中元节都未见到你, 你是永远也不回咱们樟树巷了吗?”
是老爱追着卫初宴的灯看的那几个孩子。
卫初宴笑着摸摸她们的小脑袋:“倒也不是不回了,逢年过节, 我总要回去拜祭父母的牌位的。况且那是祖宅, 也不会发卖, 我请了人去洒扫, 你们见到了吗?”
就有一个扎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拍手道:“看到啦, 我还以为他们是新主人呢,原来不是吗?”
卫初宴摇摇头:“到底是家。虽然现在我有两个家了,但你们以后总会再看见我的。”
她与赵寂相视一笑。
卫初宴想起匣子里还有许多糕点,原是赵寂留在回程吃的,不过,卫初宴悄悄与赵寂说了几句话,赵寂便点了点头, 卫初宴便上了马车,将糕点拿出来分给小孩子们。
“好耶, 好久没吃卫姐姐做的桂花糕了!咦, 这不是桂花糕啊,是什么花?”
“笨, 是梅花嘛, 梅花你都没见过吗?卫姐姐做的糕最好吃了!”
眼见小孩子们一个个吃的心满意足,卫初宴将她们的小手都装满, 还剩下一块,顺手喂到一旁看着的赵寂口中,赵寂嚼了满口的花香甜蜜,含嗔带情地望卫初宴一眼,那水润润魅酥酥的眼神,直叫人的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去。
一个词,活色生香。
卫初宴温柔了眉眼,轻轻将赵寂唇边的碎屑擦拭,又被赵寂笑着望了望,眼见赵寂那纤细玉白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唇瓣,似乎在暗示什么。
卫初宴摇头,也是哑声,不过眼神示意:“孩子们在呢。”
赵寂便显得有些遗憾。
糕点吃的人心满意足,在卫初宴看来,这些小孩子托赵寂的福,不然,卫初宴一年也就做那么一次糕,而在赵寂看来,这些小孩子却是幸运,因遇上了卫初宴,吃了这带灵蜜的糕,日后她们都要比现下聪慧些。
夜色渐晚,大雪纷飞,到了分别的时候,卫初宴细细叮嘱:“下大雪了,你们快些回家吧,冬日冷寒,你们年纪又小,若是染了风寒,是很棘手的,会让你们娘亲爹爹担心。”
小孩子们一个个嘴上应了,却围着卫初宴不肯走,弄得卫初宴手忙脚乱,求救的眼神望向赵寂,却见赵寂在一旁含笑望着,却没有来帮忙的意思。
卫初宴心中一叹,其实也不解。其实若论容色,她们的赵姐姐可比卫姐姐要好看许多,那样的一个大美人,偏偏没有小孩子去近身,据卫初宴观察,这些孩子还都有些怕赵寂。
其实卫初宴不知道,不止是小孩子,其他人也都是如此,赵寂是极美的,然而气势太盛,便叫人有种下意识的畏惧,或许也只有卫初宴不怕赵寂。
从初见便是如此,从未怕过。
终究是各回各家,眼见卫姐姐小心地搀扶着她的娘子上了马车,小孩子们虽然不舍,却也乖巧地退到一旁,让马车压着厚厚的雪过去。
有人握紧了小拳头:“娘亲说,做人就要像卫姐姐那般,审慎谦让、克己努力,这样才能出人头地,我以后也要像卫姐姐那样寒窗苦读,日后便一定也有许多的糕点吃!”
“我也要!”
“我也是!”
小孩子们的话,活泼地落在雪空中,是那样的清脆动听。
永熙元年的这个深冬,虽无人饿死冻死,却比往年都来的要阴沉肃杀些。
为了将新官制更顺畅地推行下去,赵璨开始清算朝堂,倒也不是什么斩草除根之举,赵璨要的只是无人再去阻挠她的新政。
原先那批在推行土地税时选拔的新官员,到现在也派得上用场了,卫初宴将他们作为各地的基点,命他们广纳人才,经过几场考较,再将众人送到长安来应试。
各地的试题都是由精骑自长安一路护送到各州的,有监察使同行,为的是减少徇私舞弊之事,自然这些事避免不了,然而因着有长安大考在,各地也不敢太过猖獗,再不会出现从前那种,肚里连一滴墨水都无的士族子弟却能大摇大摆地做官之事。
当然,卫初宴已发现了,土地税时选拔的官员中,有一部分是士族子弟,又或者是士族的幕僚,他们见天子推行土地税态度坚决,且又开始在各地选拔官员,自然也会有招应对,因此也有一些人混入了新的官制中,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是应当睁只眼闭只眼的,赵璨也知道,但她选择给士族一些退让。
天子与士族博弈,卫初宴是参与的,她是帝王手中新开锋芒的一把刀,是永远要插在士族心口的。
任谏议大夫后,卫初宴便更要直言,有那几个风评不好且又被人告去她那里的,都是被她谏走,但更多的人,是赵璨收拢了证据,一一处置了。
赵璨倒也不顾忌年节,该杀便杀,该流放便流放,这样的深冬去将人流放,其实也就宣告了那些人的死期,可赵璨是个新登位的帝王,如今不过是她执掌权柄的第一年,她自然锐气十足,不能容忍有人来挡她的帝王大业。
于是卫初宴一跃成了永熙元年最出名的一个臣子,她之声名随着两个新制度的顺利推行而远播四方,便是整日对着黄土的农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民间更有人给卫初宴立了生祠,参拜的人还不少。而在朝堂之上,虽然卫初宴的官职不上不下,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如今,她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堪比三公。
明面上,和乐融融,卫初宴接到过许多拜帖,其中有些清流,卫初宴也去一去。而那些人着眼更多的其实是赵寂,每天都有许多后宅人来给赵寂递帖子,赵寂一开始还应付,毕竟无聊,后面就懒了,只见些印象里还过得去的人。
卫初宴倒是希望她多见见人,不是为了拉帮结派,只是怕她闷着。
到了赵寂怀胎六月的时候,卫初宴便同天子求了恩典,不时常去官署了,有公事都由属官送来赵宅办理。赵璨当时很是讶异,她做天子时日虽短,然而为储君也有二十余载,在朝堂上混迹这么久,却从未见过像卫初宴这样的官员,因着家中娘子有孕,便要时时待在家中陪她。
虽然不解,且还觉得赵寂狐媚,然而赵璨还是准允了卫初宴的请求,因她的确看重卫初宴。
就是这赵宅赵璨还觉得,卫初宴不该去嫁人,也是因为她在入仕前便嫁了,否则放到如今,赵璨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让她的肱股之臣嫁人。
赵璨觉得赵宅这两字刺耳,要给卫初宴赐宅院,地段选在重官云集的柳巷,从前是一个亲王的府邸,那亲王犯了事,府邸便一直封在那里,如今赵璨要将之赐予卫初宴,“卫府”二字都御笔提好了,可卫初宴却不愿接。
赵璨心中有刺:“你便这般想吃你家娘子的软饭吗?你听听朝臣是如何说你的,说你耳根软,说你妻管严,说你吃软饭才如此爱妻。你若有个宅院,孤再赐你许多仆从,你岂不是也能摆脱这议论。”
卫初宴从容不迫道:“臣以前居于陋室,也怡然自得,如今有了娘子,赵宅已是很好的居所了,实在不敢奢求更多。陛下,人这一辈子,哪怕有无数房子,能久居的,也就只有那么一间,我已有了家,便不愿意换家了,且我家娘子她肚子已很大了,贸然搬家,她去到新地,或许会不适应。”
赵璨气得拍桌:“你家娘子、你家娘子,又是你家娘子,不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令你这般放不下她。”
卫初宴眼睛都不眨一下,认真道:“她即是我妻,我们两情相悦,结成连理,我便要珍之重之。陛下,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您为家国,要有三宫六院,心分成许多份,自然不能像我这般,一心一意,只有一人。”
卫初宴不知想起些什么,笑了笑:“陛下,您看,他们虽然议论我,可外边却也有好多人羡慕我娘子呢,都说赵娘子嫁了个良人,说她眼光好,娶我于微末之中,还有许多的小娘子,来与我娘子求教呢。他们便是骂我,可也夸了我娘子,我也心喜。”
赵璨大为无奈,将卫初宴赶了出去。
第32章 坦诚
得知卫初宴在家“闲居”后, 有许多人上门拜访,其中,有些是寒门学子, 因着新官制的产生,他们将卫初宴视若恩师, 是前来求教, 或是感谢的。
而大齐的四方,还有许多这样的书生, 山高路远, 囊中羞涩, 他们虽然不能前来拜访卫大人, 然而, 却早已神往。
寻常农人也有,都是那样子,脸上是憨厚老实的笑容,拿着各种各样的土产,前来送给卫初宴。
卫初宴对此是惊讶的。她这人清风霁月,虽一力促成两种新制度的推行,却从未想过, 自己要从中获得什么利益。然而如今她却发现,天下寒门学子, 似乎都对她有些好感, 还有那许许多多的农人,他们虽然都是微末之人, 可大齐最多的, 却也是他们。
卫初宴起先惊讶,后边, 便惶恐了。
名声太盛,从来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卫初宴而言,是这样的。她一心改变这天下,为的是海清河晏,人人都有活路,也人人都能上进,却未想到,会带来这样的“利益”。
尤其当她听说民间有人给她兴建了生祠,又听说寒门学子许多都自发地遥遥拜入她门下,她便忧心不已。
“这样下去,迟早引来陛下猜忌。我并不想自开一学,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名望,可唉。若当初我入朝,是怀着一腔热血,做好去死的准备,如今有你,有孩子,我怕了。”
她与赵寂说起这事,诚实地言明,她怕。赵寂知她心思,依偎在她怀里,安慰道:“这算什么大事呢?你莫忘了,我是魔王,便是你那陛下要杀你,我也不会,让她去杀。大不了我带你走,从此我们隐姓埋名,还能去看大好河山。”
赵寂从前是想对卫初宴冷眼旁观的,可到了现在,她如何还能看着卫初宴去死?
卫初宴却不放心,不是不放心赵寂,只是不放心朝堂。
是,她想做的两件事,一件已办完了,另一件,也是顺利的,然而为臣者,自当鞠躬尽瘁,又有什么止境呢?哪一位贤能,是中途退场的?
除非君王猜疑,除非前路已无。
卫初宴叹气:“希望我,不要走到那种地步吧。”
赵寂却不乐观,在她看来,卫初宴已隐约有了功高盖主的迹象,尤其当大批寒门学子入朝为臣,卫初宴这在寒门一呼百应的人,会让赵璨坐卧不安的。
从前,是士族想要卫初宴死,而皇帝护着,而不用再过太久,无论士族还是皇帝,都想她死了。
天子的眼中,永远不会有永久的良臣,可用便是良臣,不可用,便是佞臣了。
卫初宴心中或许也清楚这一点,自那以后,总是藏着担忧,而赵寂的肚子也已很大了,平时行动都不方便,卫初宴总不放心她,到后面,她觉出自己状态不好,小心谨慎地安排了些事情,便专心致志地陪伴起赵寂来。
无论是凡人还是魔王,怀起孕来,总是难受的。赵寂已许多年未如此拘束过了,尤其身子也总是不爽利,一天天的都腰酸腿胀,人也似乎胖了好些,赵寂挑剔,看自己不顺眼,却又去凶卫初宴,说卫初宴你不许说我丑,其实卫初宴怎么会觉得她丑呢?赵寂便是胖了,那模样,落在卫初宴眼中也是万分美丽的。
其实旁人看赵寂也是这般,如果说从前的赵寂是纤细妖娆的玫瑰,那么如今,孕期七个月的赵寂便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一举一动,都流露着醉人的风情。
卫初宴总是看赵寂看的失神,那模样,可以看出是痴爱的,赵寂先前还担忧着,后面也释然了,就是这小脾气一发起来,确实忍不住。
或许是孕期脾气不好吧。
在家的日子,对卫初宴来说,其实算不得闲,每日都有公事要处理,又有那么许多的人上门拜访,直到赵寂使了个术法,诚心的人能找来卫宅,不诚心的人,便是到了门前,也会瞬间忘记自己原本想来做什么,卫初宴这才稍微得了些喘息,而她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顾自己孕中的娘子。
有时赵寂太难受,还会去捶打卫初宴,其实卫初宴是个高品级的乾阳,寻常的几下也无所谓,但赵寂是魔王啊,所以每次卫初宴都被打的挺疼,但她知道赵寂是不舒服,既然想要发泄那便依着她吧。
“你是笨蛋吗?我打你你也不躲的?”
卫初宴一动不动,本是任劳任怨的,结果赵寂偏生又有了更不满意的点,不喜欢她这般忍耐。卫初宴温温柔柔地把她手握住,脸上竟还有笑:“我知你怀孕辛苦,其实最难受、最不习惯的是你,你不开心是正常的,怀孕生子,我不能为你分担,但你想打我几下,都是我可以承担的,只要你能开心些,便好了。”
赵寂瞅了瞅她,忽然一躺,闷闷地倒在她怀里:“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有时控制不住。”
卫初宴温柔浅笑:“我知,我知你是孕期内反复无常。我问过大夫了,这都是正常的,再有三个月,孩子出生,我再同大夫好好为你调养,之后,便不会再这般辛苦了。”
赵寂撇撇嘴:“希望如此吧。怎么还有三个月啊?我感觉已然好久了。”
卫初宴轻轻地亲她一口,直亲得她眼睛眯起来,如同一只被摸舒服了的小猫,才安慰道:“很快了,先前我不在家中,如今我陪着你,日子便会过的很快的。”
赵寂哼哼唧唧的,不说话了。
忽然听到卫初宴对她说:“对不起。”
赵寂奇怪地抬起个脑袋,艳丽的眉眼因为孕中疲累,而显得倦倦:“怎么了?忽然说些这样的话。”
卫初宴很是愧疚:“若我知道怀孕会这般辛苦,腰身那般重,身子那么倦,连腿都要肿起来,我便不会那般不小心了。我知你不想要孩子,都是我的错。”
赵寂一怔,忽然,松松抱住了女人柔软的腰肢,蹭了一蹭,倒是重新有了笑模样:“的确,我从前未期待过一个孩子,但既然遇上了你,也没什么法子,不是与你说过了吗,那碗避孕药是我自己偷倒掉的,我以为我不会怀孕呢。不过现在看来,有一个孩子也不错,是和你的孩子呢。”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这间被打理得整洁干净的房间里,那暖洋洋的光弄得人心口发软,卫初宴沉默了好久好久,忽然同赵寂道:“寂,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喜欢你。那一日,你闯进我院子,那般的大胆、不知礼节地问我要桂花糕,却又有一种令人一见难忘的傲慢矜贵。我好像,从那日起,就喜欢你了,后面,你再次去到我院子里,说,要娶我,说让我等你来娶我,那时,我心中甚是欢喜。”
赵寂呆了呆,好惊讶能从这个闷葫芦嘴里听到这样的情话,她睁大眼睛看了卫初宴许久,见那女人眉眼如画,眼中一抹淡淡的浅笑,她忽然就大笑起来,不顾臃肿的身子,往卫初宴身上爬,将卫初宴惊得马上伸手护住她。
赵寂去咬卫初宴的唇瓣,又去咬她脸蛋,最后咬到耳朵,在女人耳边甜滋滋道:“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日中元节看灯,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但喜欢你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后来想了想,其实,那日我走进你的小院子,看到一个女书生在那看书,清隽秀丽的模样,又似乎有月光的清辉,像是一幅画。其实我的确想吃你的糕点,但我可能,更想看你。”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卫初宴扭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第33章 上元看灯
两个人, 一座宅院,许多仆人,有花有树, 闲时弄糕作画,忙时云来客往。
赵寂怀孕的中后期, 有了卫初宴时时日日的陪伴, 日子过的着实不错。
只是
这年的上元节,赵寂挺着个大肚子在树下煮茶, 卫初宴家中那棵老樟树她是喜欢的, 或许是爱屋及乌吧。因此她在家中的院子中, 也挪来了一棵老樟, 石桌, 娘子,卫初宴坐在一旁,似乎意外于她会烹茶,然而才刚问了一句,便被赵寂白了一眼:“你莫忘了,我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长大的,会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又有什么难的呢?”
卫初宴眉眼中一抹矜矜淡笑,如画如玉:“只是从前未见你做过, 便有些惊讶, 不过,观你烹茶, 真是赏心悦目。”
赵寂笑了下。
她并非事事求精的人, 她做事从来都是只求结果,不问过程, 然而若她想将一件事情弄至精细,也始终都是用心至极的,而她又豪富,与卫初宴敞开心扉后,给卫初宴吃的、用的,皆是上好的灵物,若非卫初宴有个神魂,怕是早已被补坏了。
现下,不说卫初宴会长生不老,但青春永驻是必然的结果,嗯自然还有些副作用,卫初宴是既吃蜜糖,又吃苦黄连。
聊到今日过节。
卫初宴:“今日上元,又有灯火看,你听,外边应当很是热闹吧。”
深宅大院,卫初宴只隐约能听到一点动静,不过她相信,若是赵寂想听想看,四面八方皆在她眼耳之中。
赵寂侧耳一听,笑了,又有些无奈:“可惜不能出门,肚里揣了个崽子,这么重的身子。”
卫初宴关心看她:“或者,我们去外边的街道上,不走远了,也或许能看到些有意思的。”
赵寂已在家好些时日了,再未出过门,从前新婚时,她还时常消失一段时间,现下她已不出去,一个是身子不便,一个是力量削弱。
怀孕了,首先行动便不那般方便了,其次便是孩子在汲取她的力量,赵寂原先觉得,她能吃多少呢?魔王那么多的力量,还喂不饱一个崽崽吗?
然而真的等到怀孕了,赵寂才发现,小家伙真的很能吃,赵寂不得不开始饮用灵泉吃灵米,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总会产生虚弱之感。
力量减弱了,赵寂便有了顾忌,魔界明面上有蔺无归守着,暗地里还有一支魔军镇守,不会出些大问题,且赵寂对外说是渡劫,只有蔺无归知晓她怀孕,而当初她将孩子送到蔺无归面前,蔺无归都不出手,如今也不会对她有二心。
魔界无事,仙界却有事,近来,或许是探知了她怀孕,仙界动作很大,没个消停的时候,若非赵寂未雨绸缪,加固了赵宅,如今要应付他们,已然有些麻烦。
暗流涌动,面上倒是一片安静祥和,赵寂不愿卫初宴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想,她要的只有卫初宴。若能与卫初宴携手一世,之后,也没什么好贪心的。
真的不贪心吗?
若是不贪心,又如何会想卫初宴去修魔呢?
赵寂只是佯装的洒脱,左右时辰还早,不必担忧那么远的事情,不过,仙界,着实是令她烦了。
烦起来,赵寂脾气便差,又折腾卫初宴,其实卫初宴看到她晚上偷偷起身了,不知去做什么,可回来时,总是一身的疲倦。
卫初宴知道她累,平时总不怎么问,后面有一次,叫她发现了,这才晓得她们的处境这般危险,她不知道那些是仙人,赵寂说是来杀她的魔,卫初宴便晓得,原来魔王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她想起那个算命先生,当时觉得那人正派,如今又不敢确定了,同赵寂说了,也说起那道符,不过赵寂听了,却很不屑:“这世上倒也不会有什么符,是简简单单便能伤到我的。你莫怕,我可以对付。”
赵寂说是可以对付,可卫初宴自然也不会真的放下心来,她想同陛下再求些保护,然而赵璨却道,你家已是铜墙铁壁了,孤就差把大军开拔来保护你了,还要如何?
卫初宴只好歇下了心思,倒是赵寂知道了她去宫中是为这事,觉得好笑又可爱:“他们肉体凡胎,便是将咱们府上围起来,也挡不住那些那些魔的。”
自那以后,卫初宴心中,也常怀担忧了,反倒是赵寂时常劝慰于她,言道,若是她连这些都处理不了,又如何敢称魔王呢?
可卫初宴还是常常担忧,有一日夜里,赵寂忽觉身旁暖意融融,甚至有股灼伤之感,转头一看,见卫初宴的神魂在发光,似乎有了觉醒的迹象,赵寂当即伸手将那神魂拍下去了,她要的是卫初宴,又不是华瑶那家伙。
赵寂甚至想给卫初宴施个封印,然而她到底是魔,不知自己会不会伤到卫初宴的神魂,于是束手束脚,又不敢封印,好在后面,再没瞧见卫初宴觉醒了。
还是说上元看灯的事情。
卫初宴开了口,赵寂却摇头:“还是莫出去了,家中安全些,我这么笨重的身子,还是莫出去了。”
卫初宴其实一说也后悔了,正想着怎么劝赵寂,如今听她不出去,心中一松,又觉得愧对她。
哪家的娘子,怀着身孕,想看看灯,也看不了呢?
赵寂倒是豁达:“便是不能出去看,其实我也能看到的,便如同你,若是我想,你在我面前,也没有秘密。”
这话说的暧昧,卫初宴耳根微红,拿过赵寂手中的茶器,给赵寂倒了杯茶,末了,不忘提醒:“少喝些。”
赵寂也给卫初宴倒了一杯,不在意地一笑:“都是灵泉水,不会喝伤的。”
两人小口饮起来。
好像这个上元节就这样过去了,然而今夜赵寂洗浴时,却觉出池中的卫初宴心不在焉。她奇怪地看着卫初宴:“你今日怎么不够细致?”
顿了顿,她凑到卫初宴面前,轻轻道:“我那里胀。”
卫初宴恍惚间回神,脸红红地给她弄了一通,待到赵寂懒洋洋地被卫初宴穿好了衣服抱到外间时,她却疑惑了:“怎的不去床上?”
一般这个时辰,卫初宴该要压着赵寂睡觉了,赵寂往时还要去闹一闹的,这会儿倒是乖了,反倒是卫初宴,居然不去睡觉。
卫初宴还给她拿来了衣服,小心又纯熟地给她穿上了,赵寂讶异,而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上露出笑容:“你是否,给我准备了惊喜?”
卫初宴一呆,而后无奈:“被你晓得了。”
赵寂撇嘴:“这还不够明显么?”
虽然已被发现,然而卫初宴见赵寂是很开心的,于是脸上也带了笑容,搀扶她去外边,院中藏着的人见到她们,便立时放起了烟花,火树银花,而宅外或许也有了许多人,都在外边放烟花,又有许许多多的灯升起在天空,而屋檐下已挂满了灯笼。
似乎像白昼那样明亮,却又与白昼截然不同,这些灯是那般的璀璨动人,赵寂看着,眼神逐渐凝住,一侧,卫初宴往她手里递了个物什,她低头一看,是个层层花瓣美满开放的莲花灯笼。
此情此景,如在梦里。
赵寂嗓子忽然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卫初宴。”
卫初宴一手扶住她酸软沉重的腰肢,一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嗯,我在,你看,这些灯,虽然不都是我做的,但都是我一家一户求来的,它们形态各异,有些生得笨拙,有些精巧无比,可都一样承载着祝福。”
卫初宴:“这许多的祝福送与你,愿你与我们的孩子能够平安喜乐。”
赵寂怔怔望着她,想,除了新婚那日,好像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快活了。
第34章 回魔界
临近开春, 正值赵寂怀胎九月。
深冬的天气总是很旷,即便多雪,也不阴暗, 然而这一年冬接春时,却接连十几日都是阴蒙蒙的天气, 也不下雨, 独独有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了长安上方, 将这座宏大的国都尽数淹没在阴影中了。
只有长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 传出了些不好的风声, 有人道是妖孽作祟, 有人说君王无德、大行新政, 前者被赵璨看做无稽之谈,至于敢谈论后者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抓了打杀了。
然而乌云的确一直笼罩在长安上方。
而朝中有个隐晦的消息,太卜苦苦占卜了数日,于深夜闯宫求见陛下,言道, 国将出恶龙,这层乌云, 便是恶诞生的征兆。
龙。
赵璨作为真龙天子, 对这个词极为敏感,太卜的话在她心中刻下一道深刻的划痕, 她下了诏书, 严查近日长安将要临盆的女子。
赵寂赫然在此列。然而赵璨的人避开了赵府,赵璨还特意召去卫初宴说了此事, 言道卫卿的孩子自然不会是什么恶龙,让赵寂在家好好养胎,日后孩儿出生,少不了便是下一代的良臣。
卫初宴当时受宠若惊地谢了恩,又被赵璨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君臣二人言笑晏晏,赵璨为表重视,还又给了赵寂许多赏赐,卫初宴一一都接了,然而一进到马车,她的脸上便染了阴霾。
她知道,那“恶龙”所指,的确是她与赵寂的孩儿,虽不知太卜是如何占卜出的,凡人也能窥探魔王吗?然而,赵寂曾与卫初宴说过,天上那片乌云,是赵寂生子时的劫云。
若赵寂在长安临盆,皆时,雷罚将会把赵宅劈得粉碎,因此赵寂也同卫初宴说了,等到九个月左右,她便要回魔界了。
赵寂在魔界生子,劫云便会离开长安,而既然是在魔界,赵寂自有更多的法子去应付这劫。
“魔王本就是逆天而生的,魔王生子,天地难安,因此为了孩子顺利降生,我必回魔界。”
赵寂终究是告诉了卫初宴,然而她有一言未说,那便是,仙魔混血,天地不容,原本魔王生子已是大忌,如今这孩子又有一半仙的魂,到时候生出来,便是半仙半魔。
自有仙与魔来,这样的孩子还是头一遭降生,而且别忘了,她的一个娘亲,是魔界的魔王,而另一个,却是仙界众仙之首的神女。
“这是与天争命,我曾经赢过一次,这次也必将再赢一次。你好好待在长安,莫去乱想,我生了孩子便带着她回来找你。”
临走时,赵寂拉着卫初宴的手,其实都是安慰了,因为此行,便是赵寂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无论如何,都要赢。
卫初宴却忧心忡忡:“与天争命,又哪有那般容易?你要回魔界生子我支持,然而,你将我带走吧,哪有娘子临盆,做乾阳的,不在身边的呢?寂,若有天罚,你是我娘子,我给了这孩子一半骨血,我该同你一起承担。”
她从前未想过太多,哪里知道,魔王生子是这般危险之事,她曾说过,若是天不容赵寂,她愿为赵寂担着,即便只是螳臂当车,即便自不量力,然而,难道她就能假装什么都好地,待在长安等一个未知的结果吗?
赵寂已打算走了,却被卫初宴死死拉着,女人眼中的坚毅灼痛了赵寂,赵寂想了许久,还是不愿卫初宴去。
她想,这个人也在渡劫,若这次,她与孩子都出事,那么,情劫之人已死,卫初宴或许便能回归神位,将凡尘之事撇的干干净净。
“卫初宴,我你让我自己去吧,你一个凡人,即便同我一起去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卫初宴极认真极认真地望着她,似乎哀伤起来:“你是不是,也无太多把握的所以才不让我去,其实,你也担忧这结果吧?”
赵寂哑口无言,被卫初宴一把抱住,可那力道又是轻轻的,温暖得令赵寂喘不过气,她听见卫初宴说:“无论是何种结果,我们一起担着,且若我陪着你,或许,你能多些力气。”
赵寂再推不开卫初宴。
她想,罢了,若是非要面对,这个人也是她娘子,也是她孩子的娘亲,凭什么不能一起去面对呢?
赵寂是雷厉风行之人,一旦坚定,便很快去行动,她将卫初宴的手一拉:“那,便一起去。”
卫初宴露出一个笑来,眼中既有对孩子的憧憬,又有对未来的担忧,也有对将要去到魔界的茫然。
赵寂亲亲她:“莫怕,若是有事,我无论如何都能将你送回人间的。”
卫初宴却摇了摇头,清隽的眉眼中流露出一股坚定:“若是有事,我也不独活。”
话音未落,她便被赵寂锤了一下:“说什么活啊死的,这样不好。”
卫初宴连声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的,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赵寂心满意足,马上要将卫初宴带去魔界时,卫初宴却笑着拉着她的手道:“等我一会儿,我要去布置些我离开后的事情,免得官署乱了,陛下怪罪。你莫悄悄跑掉,否则,你知道我也是要去寻你的。”
赵寂撇嘴:“既然已答应了你,我又如何会悄悄跑掉?反倒是你,你既要随我走,我可不许你反悔了。”
都是拌嘴,卫初宴心甘情愿去的,赵寂怎么会不知道呢?
二人就这样携手来到魔界,巍峨恢弘的魔王宫中,只留了那些最忠心的奴婢与卫士,而魔王宫外,早已被魔军重重围守,蔺无归就像一尊大石般伫立在宫殿外,把守着这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保证魔界不出叛乱。
至于天,要赵寂自己去争。
或许,还加个卫初宴。
卫初宴是第一次来魔王宫,她进出过人间皇宫许多次,那时已觉得壮丽无比,然而等到见到了魔王宫,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壮丽,这座宫殿连绵不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是历史沉淀出的稳重大气,又有权力浇筑的无边盛景。
可卫初宴没有心思去四处看看,她一路追随赵寂,去到了宫殿深处,那里,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自有许多人来照顾将要临盆的魔王,哪怕她们震惊,哪怕她们对卫初宴这令魔王怀孕的凡人抱有极大的敌意,可她们至少死忠于赵寂,而魔王既然怀孕,她将要生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她们的小殿下,魔界未来的王。
卫初宴日日不离赵寂左右,赵寂有一日同卫初宴道:“到底只是怀了9个月,没那么快生的,你若是闷,便去我宫中四处走走,这里没有危险,所有的人都会对你俯首帖耳。”
卫初宴却只是说:“给我寻几本书来便好,至于你的宫,等孩子出生,我们再一起去看。”
生育的日子愈发近了,不知道是哪天哪刻生,她是不肯离开赵寂半步的,赵寂也知她心情,只是提了一嘴,后面便没再说了,只是让人抬了许多书来。
后又有一日,卫初宴忽然道:“原来在人间,那样的富贵浸养,也还是委屈了你。”
这是有感而发了。赵寂在魔王宫中用的是金筷玉碗,穿的是云彩织就的华美衣裳,饮的是灵液,无数奴婢围着她转,恨不得为她脱袜穿靴,不过因看出卫初宴不适应,后面,赵寂就不怎么让她们近身了。
赵寂倒是无所谓:“富贵荣华,其实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你看我这魔王宫壮丽恢弘,看有许多人服侍与我,然而,这也不过是因为,我是她们认可的,最强。”
当然,里边还是有些不同的,赵寂深谙帝王之术,敲打、恩赏,既有软硬兼施的手段,又有斡旋平衡之术,否则这些魔,也不是那么好驾驭的。
卫初宴大约也是看出了这点,说她辛苦,后面,却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后来卫初宴与赵寂道,若是她更爱魔界,若是孩子顺利出生,而卫初宴人间事了,赵寂想在魔界生活的话,卫初宴便随她过来,也能帮她做些事情。
赵寂当时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恍惚了许久,后面忽然笑了笑:“我在这魔界,也早已住腻了,日后等你的事情都了了,我们还是去人间游历吧,我还没有好好看完这人间呢。先前,不是也同你说过么?”
卫初宴自然都说:“好。”
归根结底,卫初宴是个于个人生活中没有太多欲求的人,当然,如今赵寂承担了她的爱与欲,至于她的期望,是落在了人间的,赵寂想,卫初宴为大齐做了这么多事情,也该去看看世界的好变化,而赵寂的确也想看看人间,因这人间,是她曾经拥有却又未能真正拥有的地方。
第35章 护你
在魔王宫中住了一段时日, 卫初宴发现,魔界的王统治魔界时,手段与人间帝王略微不同。
没有大小朝会, 不是文重武轻,当然, 魔界也被赵寂分割成了许多区域, 每一片地方都有长官治理,然而, 赵寂一般是不管各地的事情的。
卫初宴看典籍中记载, 若是哪一个地方让王侧目了, 那便离灭掉换个新地不远了。
赵寂统率魔界, 用的是铁血手腕, 总归魔界慕强,而赵寂既强又果决,却并不暴戾,这才有了这数百年的统治。
这些,卫初宴都是从赵寂宫中的奴婢处听来的,这里的人比之宫中奴仆的战战兢兢,要大胆奔放些, 对赵寂的忠诚自不必说,然而正是因为这种忠诚, 她们对卫初宴很是不满。
卫初宴曾不止一次听她们议论, 她们的陛下是那般骄傲强大之人,为什么会委身一个凡人呢?
她们并未避开卫初宴, 或者说, 她们便是说给卫初宴听的。但她们的话里缺失了最关键的一环,即卫初宴是赵寂的情劫的这一环, 赵寂早已下令封口,因此她们虽然谈论,却也不敢违背魔王的命令。
卫初宴倒也淡然,总归,这是赵寂与她的事情,只是,有一次她还是同那些人说了,赵寂不是委身于她这般委屈,她们只是两情相悦。
那些魔自然不明白情爱是何物,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讶异地望着她,卫初宴看着她们,忽然就不想解释了。
都是魔,可卫初宴分明觉出了赵寂与她们的区别,赵寂明显是有血有肉有情的,然而她们,似乎只有忠诚与冷血。
又一日,卫初宴又听到一种新怀疑。
有魔说,卫夫人或许也不是凡人,哪有凡人能让魔王怀孕的呢?凡人与魔都无结果,何况那是魔王陛下呢?所以,卫夫人或许也是个魔,无论如何,不能简简单单是个凡人。
卫初宴当时没在意,后边有一夜忽然梦到那个算命先生,那人对她说,你生来不凡,原是带着使命来这人间的,可你偏要耽于情爱,还与魔相恋,你这样,如何能够归位呢?
卫初宴惊醒,醒来时,一身的冷汗,赵寂被她弄醒,大着肚子只是扭过了脑袋:“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赵寂伸手摸一摸卫初宴,不防摸到了一手冰凉,她担忧起来:“什么梦让你难受成这样?”
卫初宴当时怔了许久,忽然将赵寂抱住,没头没脑地问她:“是不是,凡人其实是不能使魔怀孕的?或者,若是个凡人,也怀不上魔的孩子?总之,就是不可能有孩子?”
赵寂当时大惊,神情僵硬了一瞬,才装作奇怪地笑:“怎么会呢?若凡人不能使魔怀孕,那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呢?难不成,你敢怀疑我红杏出墙啊卫初宴?”
卫初宴连连摇头:“不是,我怎么会那样想你,你不会的,我只是我想起那日,你得知有孕,你问我,我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人。”
卫初宴像是已然想明白了,眼中十分沉痛,赵寂心中难过,想骗她,又有些说不出口,这时卫初宴忽然笑了笑:“或许总有特殊吧,或许是因为我们真心相爱,才会有这个孩子。”
赵寂不自然地笑了笑:“是了,合该如此。”
卫初宴似乎认定了是这样的,后面,又该吃吃该喝喝,陪着赵寂,与赵寂谈笑风生,好像再没有怀疑了,赵寂原本担心她发现什么,后面见她一切如常,便放心了。
两人皆是既期待又忐忑地等着她们的孩子出生。
常说十月怀胎,这个时期,孩子大抵便降生了,起先赵寂摸不准她怀孕的时长是否和凡人相似,毕竟神魔鬼怪,总有些奇异之处,不过,当她的肚子和凡人怀胎时一般无二地一日日大起来后,她便也确定了,的确是十月左右,便会临盆。
事先是这样预料的,然而真的等到发动,其实是赵寂怀胎九月二十一天,没到十个月,那夜她睡前,便一直心神不宁,睡不太着,又见天边翻滚着乌云,分明是魔界,却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赵寂将卫初宴推醒,女人睡眼稀松地望了望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瞬间清醒过来,爬起身来穿衣。
“衣带系错了。”
赵寂望着似乎乱了些的卫初宴,提醒了一声,卫初宴恍然低头,又立刻将衣带系好了。
两人静静等待着那个时辰的来临。
其实也没等多久,赵寂忽然肚疼,卫初宴忙起身,要去叫人,赵寂却已传音出去,立时,便有早已等候多时的大夫稳婆以及端着热水汤药等物什的婢女匆匆进了内殿,赵寂是要生了,而便是在这时,天上开始打起惊雷。
这雷声不似人间雨雷,听着不响,却好像是重重锤在人的心口,卫初宴只听了一声,便眩晕了一下,周身泛出淡淡金色,赵寂分神望她一眼,好在这时才刚发动,赵寂还能为卫初宴蒙上一层保护,卫初宴好些了,担忧地陪在赵寂床头:“是真的要生了吗?你感觉怎么样?那雷”
那雷,实在太过古怪了,这便是天罚吗?
赵寂还有余力,让卫初宴将手给自己握着,待到抓紧了,才道:“这雷暂时打不下来,宫中有法阵护着,你莫怕,只要在法阵破掉之前将孩子生下来,我便有精力去应付。”
卫初宴额角已滴出了晶莹汗珠,嘴上是说:“我不怕,你小心些。”
可赵寂却分明感觉到,她手心也都是冷汗。
赵寂知她不是害怕她自己,只是怕那雷伤到赵寂和孩子,赵寂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阵剧痛自肚子里传来,赵寂闷哼一声,在稳婆和医生的引导下,开始生孩子。
卫初宴一直看着,原是握紧赵寂的手,后面却被赵寂抓得生疼,女人的指甲掐进了卫初宴的肉里,丝丝血迹渗出,卫初宴不躲也不避,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脸紧张地望着汗水浸湿了长发,正在大喘气的赵寂。
却原来,魔王生子,也和凡间女子并无太多差别,痛是极痛,而努力,也是真正的用尽全力,卫初宴突然很恨自己是个乾阳,是个能叫赵寂怀孕的,仙吧?
若是她是坤阴,她甘愿为赵寂生子,然而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可言,这一难,赵寂身受了,而卫初宴的心,也是一寸寸被碾碎了在煎熬。
赵寂的这次生子并不顺利,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是未能生出来,而头顶的雷声愈发响了,大殿的顶端也开始一阵阵地摇晃,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天罚,有粉屑碎块要落到赵寂身上,被一旁的魔挡去了,卫初宴焦急不已:“寂,你还好吗?再用力些,莫晕过去了。”
她见赵寂已然没了一开始的力气,似乎已是强弩之末,急得祈求医生,医生早有准备,一碗灵药灌下,赵寂回了些心神,虚虚道:“卫初宴,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好疼怎生这般难?”
卫初宴伏在她身旁:“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求你,坚持下去,实在不行实在行”
她挣扎着看赵寂的肚子一眼,刚要说,不若去子吧,却被赵寂狠狠瞪了一眼:“我已怀了她这么久,又为她疼了这么久,你莫怕,我一定可以的。”
生子难熬,赵寂已是没有平时的那种精神气了,然而话语里的倔强骄傲却烈烈的,卫初宴打了自己一下,牙齿也几乎要咬出血来:“我不该那样说,你可以的,寂,还差一点了,你看,孩儿已露出了脑袋。”
她是诓赵寂的,然而赵寂一听,却好似有了力气,又煎熬了一刻钟,孩子终于冒出了头,卫初宴紧张极了,稳婆在那里欢呼,请陛下再用力些,赵寂已是抓着卫初宴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一点力气用在生孩子上,而就在这时,她们的头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是宫殿顶部碎了,碎石碎木虽有魔将挡住,可那些接踵而至的天雷,却是直直朝着赵寂而去的,有魔去挡了,当场碎成魔光消散了。
赵寂也已看到了那些天雷,她想抬手,却也已然精疲力尽,这孩子原本不该生得这样艰难,然而她在出生时,仍然在疯狂吸食赵寂的灵气,赵寂大部分的灵气精血都哺育了这孩子,又要生她,便陷入了这样的危险境地。
直到天雷落下,孩子似乎预感到了,许多灵力忽然又反哺回了赵寂身体,可这时已经晚了,赵寂来不及,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那雷落下,以为自己要落得个身死道消一尸两命的结局,倏然落泪,侧头去看卫初宴,却忽然目眦尽裂。
卫初宴也在看她,然而卫初宴人已飞扑上来,死死地将她笼住了,连同刚冒出一个头、眼睛还睁不开的孩子。
赵寂大喊一声:“不!”
而天雷已毫不留情地如山岳般压到了卫初宴身上,刹那间,卫初宴那凡人的身躯化作了飞粉,而空中露出了金色的、属于神女的魂,那神魂像是在燃烧般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将赵寂与孩子笼罩进一个光罩中,赵寂大恸,而孩子便是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出生的。
又是许多道雷劈下,赵寂喊“卫初宴”,却已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而那神女魂魄将所有天雷全担了去,不是不痛苦,事实上,痛苦到极致了,然而无边雷光里,她却温温柔柔地望着赵寂:“我果然是仙啊。挺好的,能保护你和孩子,能看到孩子降生寂,仙也怕天罚吗?或许不怕吧,这些雷劈在我身上,其实一点也不疼,你莫哭,我无事的。”
赵寂已是泪流满面,身侧的魔仆们一个个已在这个变故中震惊作了石头人,有人喃喃念出“华瑶、华瑶神女”。
怎么会,卫夫人怎么会是仙界神女?有魔在那一瞬间就动了杀意,然而下一刻她们却又想到,可是,若她不是仙界神女,如今,陛下已然
有这道神魂护着,明明没有任何一道神魂落在赵寂身上,她却痛苦不已,她原本笃定,卫初宴是卫初宴,华瑶是华瑶,然而,当华瑶端着这张从来都冷冰冰的脸,却用卫初宴的眼神望着她,却用卫初宴的语气同她说话,赵寂已是,分不开了。
赵寂:“你走!你躲开!你骗我!你再挡下去,便是神女,也要死了”
可卫初宴不动,她只是一直虚虚环抱着赵寂,在孩子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时,在天雷终于消退时,才好像终于完成了使命般,虚虚飘落下去。
好像有一个温柔而温暖的灵魂与赵寂重叠了,然而赵寂去摸去寻时,却再也找不见那缕淡淡的金光。
与此同时,她那小世界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安分地动了动。
第36章 失忆
卫初宴死了。
被天雷打得神魂消散, 赵寂附在她身上的灵力也早已消散了,那一瞬间,赵寂生出一种随她去死的冲动。
孩子的啼哭声嘹亮不已, 似乎感应到了娘亲的离去,医生竭力抑制住看到神女后起伏的情绪, 将脐带剪去, 把殿下轻轻一裹,抱到赵寂面前:“陛下小殿下她哭得止不住。”
稳婆已哄过了, 没有什么作用, 赵寂怔怔躺在床上, 看着啼哭不止的孩儿, 两眼忽然流下血泪。
“卫初宴”
下属围了床边一圈, 蔺无归在外面抵抗天雷,如今也是奄奄一息,浑身是伤地被抬了进来,魔王殿内空虚,外边人心浮动,众人知陛下心伤,也从卫初宴舍身挡天雷的举动看出, 或许神女也爱上了他们的魔王陛下。
赵寂并未去接孩子,只是嘶吼着道:“引魂灯呢?还不去拿过来!”
马上有人出去了, 不消片刻, 打开禁制,从库房中拿来一盏灯, 远远地, 赵寂眼睛亮了亮,将手一招直接将灯拿了过来, 而后便是将从前她与卫初宴成婚时结的发放进灯中,不要命地倾注灵力,想要将卫初宴的神魂招回。
立刻,一种青灰色的光芒将这片废墟照得极其幽静,没有人出生,赵寂死死盯着那灯,许久,许久,却始终未见有半缕香魂被召回。
灯光燃尽,赵寂手一松,虚脱地躺在那里,而那灯从她手中落下,滚了几滚,忽然又朝赵寂这边滚来,直至贴着床脚,才不动了。
“陛下,夫人是为您死的,她一定不希望您这般痛苦。”
有人劝说,蔺无归躺在那里,也是一阵点头,夹杂痛苦的喘息。赵寂却始终不为所动,可怕的寂静过后,她起身,殷红嘴唇,苍白脸蛋,摇摇欲坠的身躯,好像一瞬间就消瘦许多。
看到她这个模样,众人心中第一反应是,这还是杀伐果断强横无比的魔王陛下吗?
可是,又都知道她为何这般心伤。
渡劫,果真是劫难了。
赵寂将最后一点灵力输送给蔺无归,这人原本就是她用灵力重铸的血肉,一吃到赵寂的灵力,伤势便肉眼可见地转好,待到蔺无归大好,跪在赵寂身下请罪时,赵寂却俯身,将孩子交给了蔺无归:“我要去寻她,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这孩子叫赵羡,是从前,她还在时,我们便想好的名字。我要我的孩儿一生放肆快乐,人人羡慕,她也是如此。”
小小的婴儿落进怀抱,蔺无归浑身都僵硬了,抬眼望着赵寂:“陛下”
赵寂疲惫地挥挥手,对众人道:“现下,我也无甚精力去看顾羡儿,你们是我最信任的,我将羡儿交给蔺无归,也是交给你们,诸位,照顾好羡儿,我寻到她便回。”
事已至此,蔺无归发誓道用她的命来守护小殿下,而也有人叹息,有人劝说,然而赵寂心意已决,又布置了下,其实也没有心思去弄得周全,自己便忽然消失在了魔王宫的废墟中。
赵寂其实并未离开,她只是进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中,卫初宴消散时,她总觉得有什么进入了自己的身体,而小世界有东西在动,加之引魂灯也是朝她贴近的,于是赵寂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念想。
会不会,卫初宴的神魂散进了她的小世界?
赵寂提着那盏引魂灯,在小世界中寻了许久,最终找到那本被她丢进来的魔王图鉴。这本书应是不凡,在罡风遍布的小世界中,竟然无丝毫破损,如今正漂浮在空中,书页翻开,似乎在等着人去看。
可赵寂分明记得,她丢这本书进来时,并未翻开它,它的漂浮,也极为奇怪。
可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赵寂将书拿在手中,仔细看去,只见原本的空页中,突然浮现了一些图画,没有字,然而赵寂的眼神却渐渐变深,翻书的动作,也愈来愈快了。
第一幅图是赵寂曾经很熟悉的那座宫殿,里面有个栩栩如生的少女赵寂,那年夏日,她在廊下读书,母后过来了,给她送酸梅汤
第二幅图是那年年关,她从父皇手中接过压胜钱
第三幅,国破。
第四幅,魔王生。
第五幅,是卫初宴,或者是华瑶吧,赵寂并未见到卫初宴的少时,只看到华瑶,从一开始,便是天上的神女了。
而后,小院问糕,上元看灯,她与卫初宴大婚,那么好的光景。
天雷来了。
赵寂越看,神情越是凝重,这书原本无字无图,如今有了图,却将她的一生都凝练了,而这本书,叫《魔王收集图鉴》。
而赵寂最在意的,是卫初宴神魂的去处,可书中未写,赵寂将书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卫初宴的神魂是否附在书中,而当她试着将神魂探进书里时,却感觉一阵轰鸣,神魂似乎受了重重一击,赵寂险些跌落在地上,而晕眩之中,她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神魂从书中飞出去了。
赵寂顾不上这阵眩晕,追着卫初宴的神魂过去,一直到了仙界,赵寂的脚落在云上,似乎漂浮,一颗心却落在了地上。
卫初宴回仙界了?
回了,哪怕她变成华瑶,也至少,并未消散。
赵寂好些了,然而在这时却感到一阵虚浮,先前拼着的那一口气,如今撑不住了,她本就刚生孩子,又被卫初宴的死弄得心伤不已,加之给蔺无归疗伤,又来追卫初宴的神魂,自身已是强弩之末,竟直直栽落下去,好险才抵住这股落势,平安落到了人间,却只好留在原地养伤。
赵寂却不知,神女的确回归了,却只回归了一瞬,又不可抵抗地回了人间,华瑶原本有两个劫,情劫已以身消了,另一劫,却始终未完成。
卫初宴在家中醒来,全然忘却了前尘,她整个人晕晕噔噔的,也不知发生了何时,记忆里自己在家中苦读,后面的事情,竟一点也记不清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华丽的宅院,不记得自己曾有个妻子,不记得自己,已经有了个孩子。
“所以,我已然入仕了?我还成亲了?这是我娘子的家?可我娘子呢?”
卫初宴觉得自己如在梦中,她始终想不起管家所说的那些事情,然而她试过,自己有痛感,会饿,会冷,于是又只好接受他人告诉自己的事情。
她细细询问了许多,知道她入仕的心愿已完成,而她想做的那两件事情,也都已快完成了,她有些恍惚,不知如何会这样顺利,而有关于她的娘子
她也着实不记得了。
卫初宴在家蹉跎了几日,有官署的人上门,抱来事务请她决断,卫初宴的确不记得前面的事情了,也不怎么适应,然而她够努力,既然身在其位,便会好好做,一段时日之后,已能将官署的事情处理得很好,官署的人她也都重新熟悉了起来。
只是有一件事情始终困扰着卫初宴,便是,她若是真的成婚了,她的娘子去哪了,她的确可以见到这个家处处有她与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且她是被标记了的,那人的信香是妩媚的桃花香,卫初宴觉得很熟悉,然而,不记得。
她每每回想,都头疼不已,后面实在无奈,只好先将心中的疑惑放下,而正逢这时,宫中来消息了。
是陛下要召见卫初宴。
卫初宴“第一次”见陛下,她甚至不知道如今已是新帝当政了,她一直以来想效力的那位帝王,已然西归了。
其实伤感,然而卫初宴也知晓,若非新帝登位,她或许还一直郁郁不得志,这是位锐意进取的帝王,卫初宴不记得从前的事情,然而大概也能猜出来。
卫初宴本以为那位帝王是个好相处的人,至少对她来说是的,然而卫初宴进宫后,却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
虽然陛下笑对她,然而卫初宴总觉得,高高在上的那位,似乎不是很喜欢她。
赵璨先问,卫卿近日去哪了,怎的好些时日都无动静,卫初宴自是不好说自己失忆了,然而赵璨已问出了,她是否有些不适。
卫初宴大概便明白了,她家中,有陛下的眼睛。
卫初宴倒也坦然,直接承认自己失忆了,赵璨又与她聊起赵寂的失踪,卫初宴很是怅然:“我也不知我娘子去哪了,而且,她似乎是即将临盆了。”
卫初宴忧心忡忡,而赵璨眯了眯眼,望着卫初宴道:“你真的不知她去哪了吗?”
卫初宴:“她是我的娘子,怀有身孕,我很担心她。”
赵璨看不出卫初宴是否是真的失忆了,不过,对她失忆了还要去维护赵寂的举动,却有种淡淡的熟悉感,赵璨不由扶额,没再与卫初宴多说。
第37章 赴死
好像开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于卫初宴而言, 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仿佛她自己也变了, 因她身上有了另一个人的标记。
然而那个人,失踪了。
卫初宴每每想来, 都会生出一种惆怅, 其实她记不得那个人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相处, 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亲, 甚至还是, 嫁人。
卫初宴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亲, 否则她也不会一直拒绝芙蕖等许多姑娘公子, 她一心想着一个盛世,从未想过自己。
她忙着接受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新的身份,种种事务,闲暇时,她也会想,她的那个娘子。
或许是真的很喜欢, 所以才会成亲,即使是“嫁”。
可是, 她真的记不得了。她也差人去寻过娘子, 赵宅本就有许多仆人,卫初宴请他们去寻人, 又去衙门报官, 管理这一片的官员见她是同僚,又是近日风头正盛的卫大人, 因此很是在意,派了许多人手去寻。
然而无论是家仆们,还是衙门,都始终没有回信。
娘子没音讯,倒是官署的事情,卫初宴渐渐都上手了,有时她翻阅那些“她”制定的条条规规,确实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心想,这好像真的是我做出来的。
许多的东西,都是她年少时便一直想着的,如今,竟都成真了。
卫初宴也曾再去乡野看过,从前愁眉苦脸的农人,如今脸上都带着喜色,倒也不是总很开心,但至少,不见那些沉重感了。其实土地税好吗?自然是好的,比起人头税,地税要轻些,毕竟贫苦的农人普遍也没几分地。
又有许多学子来访,卫初宴与他们相谈甚欢,有心想收学生,然而心中挂念着娘子,又抽不开身,因此以书相赠,希望他们,能够读好书,日后做个好官。
至于卫初宴自己
她现在,就如烈火亨油吧,或许旁人眼中,她卫初宴是一力促成新政的帝王信臣,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也是寒门学子的恩人,然而,正因如此,她才正被烤在火上,而她已然感觉到,陛下对她的态度不对。
似乎隐约有些隔阂了。
卫初宴思索过,这应该是近期的事情,因陛下既然放手让她去做新政,应当是十分信任她的,她们君臣二人,不该有隔阂,然而,赵璨似乎隐隐约约,在忌惮她。
是因为日后那会源源不绝地进入朝堂的寒门学子吗?
卫初宴想通了这一点,后边就更安静了。她想到一种可能,是否,之前的她也看到了自己已定的结局,于是将娘子送走了?或许正是如此,才会始终找不到赵寂与孩子的踪迹吧。
是她自己的安排?也与娘子商量了,于是赵寂先离开藏匿,而卫初宴送走赵寂,又回了家。
可卫初宴又有种感觉,若是她必死,或许,她娘子不会离开她。
这些事情都是卫初宴自己的猜测,然而,当她察觉到自己或许不会有以后了,便召回了去寻赵寂的仆人,不将赵寂和孩子寻回来,才是对她们好。
卫初宴不再找赵寂,消息传到宫中时,赵璨的神色阴沉了许多。
她原本没有怀疑卫初宴的,在太卜占出恶卦且明确指向孕妇后,赵璨仍然没有怀疑过卫初宴家中怀孕的妻子会应卦。
可是,天上的乌云消散那天,卫初宴与赵寂,恰恰离开了,又或者,是她们离开了长安,于是乌云消散了。
赵璨由此对卫初宴生出深重的怀疑,且朝堂上的较量愈发胶着了,士族三番四次暗示着,他们接受新政,然而卫初宴必死,若卫初宴不死,士族从此,再无脸面。
赵璨从前是一一挡回去的,因她的确爱重卫初宴,这个人好像就是为了她这一朝盛世而生的,赵璨与卫初宴畅谈过许多次,这人总是特别合她心意,且即便是在失忆后的这几次召见,卫初宴都并未激起赵璨的恶感。
只不过,卫初宴与赵寂一消失,乌云的确是散了,而城中的其他孕妇,都被关起来了,赵璨到底是个铁血帝王,不会容忍有恶龙作乱,卫初宴的确令她怀疑。
而太卜也已然上书好几次,请求她处置恶龙。士族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也紧逼不已,赵璨原本摇摆不定,然而在得知卫初宴停止寻找赵寂后,心中那杆秤,便倾斜了。
卫初宴下了大狱。
而在她入狱前,与赵璨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赵璨将太卜的奏章丢在卫初宴面前,卫初宴捡起看了,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这世上真有鬼神,然而圣人言,这不是我们该碰触的事情。我是个书生,虽然我不记得我娘子是什么样子的了,然而我相信,她不会生下太卜占卜所言的恶龙。”
卫初宴觉得好笑,却原来,她与陛下的隔阂,是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占卜。
赵璨:“可你怎么解释,你与赵寂一离开,长安的乌云便散了?”
卫初宴眼神清澈极了,坦然地道:“云聚云散,有时有数,有时无解,那云便真是噩兆吗?若陛下真的认为,是我离开长安,乌云才散,可如今我回来了,那乌云也未再回,若您觉得我和我娘子的孩子是恶龙,那我也是她的娘亲,我也该应这一兆,即便我娘子她们未归,那乌云,也会因我而来。”
赵璨看卫初宴这样,心中仍然摇摆,正欲说些什么,卫初宴却躬身一礼,轻轻道:“或许陛下心中,卫初宴还有另一重罪名吧,我愿死去,不是因为乌云,也不是因为太卜的占卜,只是因为,我想,我若不死,有人会睡不安宁的,许多人都会睡不安宁,那么,我想促成的新政,还有完完全全展现在这世间的可能吗?”
若是赵璨继续猜忌卫初宴,下一步,便是阻碍新官制的推行,赵璨大约不会想看到一个在寒门学子中一呼百应的人站在朝堂,而卫初宴,自己也有这个觉悟。
赵璨看着卫初宴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嗓音忽然干涩:“卫卿,你”
卫初宴低头再拜:“宴有死志,愿为两项新政身死。陛下,您能起用我,我心中万分感激,虽然我已记不得了。然结果摆在这里,若我死去能将您心中的疑云拂去,若我死去能确保新政继续施行,那我甘愿赴死。”
赵璨闭了闭眼:“士族深恨你,参你的折子,已数不清了,卫初宴,你明白吗?”
到这种地步,赵璨仍想将自己摘干净。卫初宴会意,或许她已成为了陛下与士族的交易品。她笑了笑:“是士族啊陛下护我也有许多时日了,宴谢陛下,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求个心安。”
赵璨定定地看着她,见她面对已知的死路,竟这般从容坦荡,心中不由一阵叹息:“你说。”
卫初宴道:“恶龙之说,应是子虚乌有,我今日可以死,然而我那娘子,我的孩儿,都是无辜的,陛下,若日后,她们回来,请您莫再对她们”
恶龙之说,赵璨其实也只是半信半疑,恶龙是否存在还不一定,她心中对卫初宴最大的疙瘩,自然不是神鬼之说。神鬼之说,只不过是她能拿来给卫初宴定罪的,最合适的理由。
事及恶龙,又有乌云为证,天下农人与寒门学子若想为卫初宴闹起来,也无法子。
赵璨应了。
卫初宴露出感激神色,再向她拜了一拜,在赵璨唤人来时,从容整理了衣着,走向自己的结局。
第38章 抉择
卫初宴下狱一事一经传出, 引得天下哗然。
农人都无心思种地了,在族长带领下,青壮年都去往长安, 寒门学子也三两成群,像是水滴一般涌进了长安城, 有大儒写了请愿书, 然而无论递上去多少本,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
他们却不知, 自己这一举动, 令赵璨坚定了要将卫初宴处死的想法, 而士族见他们这般维护卫初宴, 更视卫初宴为心腹大患, 是绝不会让卫初宴再有活着的机会的。
一点儿也不意外地,赵寂听到了卫初宴的消息,彼时她伤还未好全,然而在听到卫初宴这月十三将被处死时,立即动身前往长安。
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赵寂伤势在身,这般贸然地使用灵力, 气血一阵翻腾,走路都走不稳, 落在卫初宴牢房中时, 是病弱至极的模样。
她仍然一身红衣,然而因着心伤, 这衣裳上的红由明红化成深红, 在阴暗牢房中,乍然看去, 仿佛是沉凝的墨色,然红唇血肤,是这黑色中夺人眼球的亮色。
卫初宴原本虚靠着墙面假寐,几日的牢狱生活,赵璨其实命人好生地照顾着她,只不过,将死之人总是不会过的那般好,卫初宴看着也有些憔悴,但,总归是活生生的。
赵寂一见她,眼眶立时红了,一片枫叶般落在卫初宴身前,低低地唤:“卫初宴。”
这声音太好听,卫初宴被唤醒,睁眼一看,便怔了怔,她“第一次”见到赵寂,然而看到赵寂的第一眼,她便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娘子。
极熟悉,极熟悉的一种感觉。
卫初宴怔怔道:“你是赵寂?”
赵寂愣了下:“我不是赵寂又是谁呢?卫初宴,你怎么将自己弄至这般境地?”
她说着,仔细检查了卫初宴身上,见女人虽然消瘦,然而并无伤口,赵寂深吸一口气:“好在现下无恙。”
这样说着,她忽然觉得卫初宴看她的眼神很陌生,是那种带着茫然与探究的,赵寂神色一暗,本能察觉出不对:“你怎么了?”
卫初宴不知为何,感到很难过:“我失忆了,他们说的许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你是我娘子吗?如何会忽然便出现了?”
赵寂定定看了她许久,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加之赵寂也不觉得,若是卫初宴记得,会在这种时候与她开这种玩笑,赵寂也难过起来,后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反而笑了下:“原是如此。”
卫初宴不是回了仙界吗?赵寂本以为,要去仙界将这人抢回来,却不知卫初宴为何又来到人间,且还失忆了,是仙界的手段吗?不想她与卫初宴继续在一起?
赵寂想通了,她那笑容极美却也极为落寞,卫初宴看着,心脏一阵抽痛,她不知所措,赵寂却在此时忽然抱住了她:“卫初宴,我是你的娘子,你失忆了也是,你永远丢不掉我,正如我永远要你。”
那“陌生”的姑娘落进卫初宴怀中,柔软得不可思议,却又纤细得令人心疼,卫初宴嗅到妩媚的桃花香,这香气似乎也是她极熟悉的,她抱住赵寂,鼻尖忽然发酸,即便她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她下意识地同赵寂解释:“我没有想丢掉你,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我先前,将你和孩子送走,便是为了保护你们,如今你为何又要回来?”
卫初宴不是很愿意去探究赵寂为何能忽然出现在这里,但她想赵寂离开。
赵寂皱眉:“如何是你将我和孩子送走?分明是你去陪我生子。”
卫初宴似乎自己找到了她和孩子失踪的原因,赵寂想一想,倒也没再多做解释,一双明锐眼眸盯着卫初宴:“你不问问,我们的孩子如何了吗?”
卫初宴叹气:“如何不想问呢?可现下却不是好时机,狱卒不知何时便要来巡查,你快走吧,莫再冒着危险来看我,带着孩子走的远远的。”
赵寂将她的手一拉:“难道你要我看着你去死吗?卫初宴,我们走吧,我可以带你走,这劳什子的朝廷要你去死,还留在这里作甚?”
赵寂没问卫初宴为何被定了死罪,她早已知道赵璨终有一日会容不下卫初宴,如今过来,只是为了带走卫初宴。
这笨蛋,赵璨都要杀她了,还这般安静地坐在这里,难道赵寂没给她留忠仆吗?卫初宴但凡想逃,她的人不是没有手段救出卫初宴。
卫初宴却轻轻挣脱了她的手,眼神坚定道:“我是必死之人,我若不死,陛下心中便始终有一根刺,新政便无法再像现在这般顺利施行下去,我已决心赴死,若我不死,我一生所求便注定沉入深潭,那么,我甘愿去死。”
赵寂:“你又何必做到这一地步。”
卫初宴笑了笑:“不过是一死罢了。”
赵寂不言,卫初宴却露出愧疚神色:“只是对不起你和孩子,我忘了你,这是第一个对不起,我如今要永远地离开你们了,这是第二个对不起,我我原本一心赴死,然而今夜见到了你,我却忽然怕了,我,好像,十分舍不得你。”
卫初宴黯然道:“还有孩子,我还未见过她,不知她是何模样,是否健康安泰,没了我的陪伴,她是否会好奇与思念我,我甚至没能给她留下一星半点的东西。”
赵寂:“既然这般不舍,又为何要死?卫初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陪着我和孩子的机会,你到底走是不走?”
卫初宴却始终不愿离开,不仅如此,她还催促赵寂离开,赵寂知她担忧,又不想在这时再与她说一次自己是魔王之事,她现下的状态,太差了,若是受了刺激再有个三长两短,又该怎么办?
这笨蛋!赵寂又气又急,正欲将卫初宴强行带走,忽然感应到一阵仙气,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卫初宴既然是神女,又有仙人在人间,这些仙,为何会对华瑶神女坐视不理?
赵寂心中有了怀疑,她追出去一看,正见两个仙官在牢狱外守候,一个说“神女这次应当能顺利渡劫了吧”,一个说“应当无误了,只差这一死了。”
原是如此,所以,华瑶的劫,不是与她一样的情劫吗?她们并未撞劫,只是命运弄人?
赵寂正这样想,又听一个仙官叹气:“谁能料到,神女此次下凡,竟是双劫呢?一重业劫便已够难了,竟还有一重情劫,且这一劫,竟应在了魔族身上,好在情劫已消,如今只差这一劫,神女便能归位了。”
赵寂终于明白了一切,她望着那两个仙官,又回头望一眼牢狱之中四处张望,似乎疑惑她为何能忽然消失的卫初宴,忽然叹了口气。
若这是卫初宴命中注定的劫,她去救卫初宴,反而是将这人害了。
可是,若她不去救卫初宴,她与卫初宴在凡尘的这一场缘分,便也要随着神女的归位而消散了,她从前总以为自己与卫初宴还有许多时间,然而现在她忽然明白,其实已没有时间了。
赵寂陷入两难的抉择,若她将卫初宴带走,卫初宴便属于她,若她将卫初宴丢在这里让其渡劫,卫初宴便不再存在了。
赵寂又回到牢房,卫初宴见她来了又去又来,皆是突然,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笑。
“原来,那恶龙之说,是真的。”
赵寂皱眉:“你说什么?”
卫初宴难过道:“没什么,你走吧,逃得远远的,日后,莫要再和孩子回长安了。”
赵寂明白了。她原本是想再来最后问卫初宴一次的,如今,却不需要了。
她深深看了卫初宴一眼,转头消失在黑狱中。
第39章 诉情
她走了, 卫初宴退回原处,静默地靠在墙上,想了许久, 却不知赵寂并未离开,只是隐没了身形, 与她相伴, 当她又重新靠坐到墙边时,赵寂也在她身旁坐下了, 只与她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卫初宴忽然幽幽叹了气。
赵寂在心里骂她:“笨蛋, 死脑筋, 木头, 活该你要死了。”
卫初宴却又淡淡地笑了下, 自言自语道:“她生得可真好看,她还冒着危险来狱中看我,要搭救我,明明已然安全逃离了长安的这样好的姑娘,无怪乎我会想要嫁她。”
赵寂正满腹闷气,忽听这笨蛋女子一番真心话,郁郁之气顷刻便散了大半, 她呆了呆,往卫初宴那边看去, 只见女人眼中很是温柔, 似乎在回忆什么。
赵寂不由认真地看着卫初宴,卫初宴是在想她吗?可卫初宴失忆了, 若真在想她, 能回想的,也不过是方才的片刻功夫。
这短短的一点见面, 也足够她在这里回味这般久吗?甚至忘却了明日便是她的死期,竟还笑得出来。
赵寂又好气又好笑,又在心里骂卫初宴笨蛋。
便在这时,卫初宴收敛了笑意,情绪似乎低落了下去,轻轻说了声:“可惜。”
说来也怪,虽然女人后面无话了,可赵寂却一瞬间便懂了,她在可惜什么。
赵寂又忍不住去心疼她,也难过于这讨厌的注定,她忍不住朝卫初宴靠了靠,刚要碰上身旁落寞的女人,卫初宴却忽然抬起头,怔怔唤了声:“赵寂?”
她察觉了?赵寂一惊,离她远些地挪了挪,却见卫初宴左右张望了许久,甚至起身寻了寻,可空荡荡的黑狱中,只有她一个人,卫初宴苦笑着摇摇头:“或许是魔怔了,怎会觉得她还在这里?”
“卫初宴!”
赵寂再也忍不住,现出了身形,自后边将卫初宴紧紧环抱住,卫初宴被她撞得一颤,惊讶地转头看她,却又有一抹藏不住的喜色。
赵寂将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分明、你分明就是念着我的,即便你记不得,你也放不下我吧?卫初宴,我不许你死,你今日便是不情愿,我也要带你走!”
赵寂真的在!卫初宴已不想去探究为何赵寂能够这般总之,见到赵寂那一瞬间的惊喜过后,卫初宴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连连苦笑:“可我的确也放不下大齐,我此生夙愿即将实现,我实在也不愿功亏一篑。”
赵寂气得咬她,一口狠狠咬在卫初宴纤细的脖子上,那淡淡的青筋都疼得弹了弹,卫初宴这是“第一次”与赵寂抱得这般紧,也是“第一次”,被赵寂咬,疼吗?自是很疼的,然而在赵寂咬上来的那一刻,卫初宴却忽然觉出一种令人怀念的熟悉感,而她也如从前那般,不闪也不躲,只默默忍疼,眼神中一汪温柔。
赵寂恨得牙痒痒,咬得极深,几乎见血,这才松了牙关,却也没有放开卫初宴,贝齿银牙只在她细嫩的脖颈处厮磨,卫初宴于疼痛中觉出一种奇怪的酥麻感,不由低低哼了声。
赵寂勾着她脖子,将她往后边带,直到卫初宴那又清瘦了许多的脊背紧紧贴入赵寂柔软的怀抱之中,那般亲昵的姿态。卫初宴战栗间,听到那天上的妖精在她耳边说:“你我之事,从来都不该由那劳什子的天命又或劫难来决定,从前种种,你忘了,我不怪你,只是命运在离间我们,然而,它却没想到,你忘了我可没忘!”
卫初宴面露困惑:“什么天命?什么劫难?我们,又为何会被离间?”
赵寂轻蔑一笑,满是对命运这番捉弄的不屑,卫初宴正奇怪,又感觉赵寂细腻的脸蛋贴了过来,两人脸颊相触,被赵寂温柔地摩挲了片刻,卫初宴险些落入她的温柔乡中,正恍神,听赵寂轻轻地道:“卫初宴,你忘了我,忘了我们如何相识,相恋,又是如何大婚,如何共同孕育我们的孩子。你不记得那些事情,即便你仍会惦记我,可你现在所做的选择,却对我不公平。若你记得,你仍然要去赴死,那我无话可说,可你忘记了,我便永远不会甘愿看着你我走向一个没有未来的死路。”
卫初宴听得怅然落泪,像是被吞掉了声音,嘴巴张合数次,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赵寂却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令她几乎觉得疼了,然而,她也不想挣开,她心中难过地想,或许,与赵寂这般亲密的时候,日后也再没有了。
赵寂抵着她的脑袋道:“你不记得了,可我记得,我将我的神魂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你,或许有些伤情,或许于你而言,血腥了,然而你要忍住,往后面看,那便是我们的开始与相携。”
卫初宴听不懂,素来从容淡然的脸上,又浮现了许多的困惑:“什么?”
赵寂却只是将她紧紧抱着,忽然地,卫初宴身子一僵,眼前不再是黑暗的牢笼,而化作一个华丽的宫殿,这座宫殿卫初宴是认得的,便是皇宫,而她再仔细一看,见到一个与赵寂生得有许多相似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张宽大而冷素的桌旁,写着些什么。
卫初宴被眼前这神异的一幕激得久久回不过神来,然而赵寂的一生,无论凡人还是魔王,还是人间那爱穿红衣爱吃她做的桂花糕的姑娘,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卫初宴眼前,卫初宴被带入一个个不同情境中,时间飞速流逝,有快乐也有撕心裂肺的伤痛,有生,却也有更多的人死掉,而后是魔,而后,却又是人间了
眼见卫初宴晕倒在原地,魂魄已入了赵寂自己的神魂,赵寂微叹一声,将卫初宴横抱在怀中,变了张大椅出来,在那里坐下,低头望着女人沉睡的憔悴容颜,眼中担忧不已。
无论是魔,还是仙,都从不会将神魂交予另一人,这意味着毫无反抗之力,即便卫初宴此时是个凡人,但凡她对神魂有伤害之意,只要她在触碰神魂时想一想,赵寂都必定受到重创。然而赵寂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卫初宴会不会被她曾经的那些血腥手段吓到,又或者,会厌恶她,从此对她退避三舍,更要去死了?
可赵寂没有其他办法,她的神魂一旦给卫初宴,便无遮挡的可能,所有的,她不想给卫初宴看的,以及她真真想给卫初宴看的,都会毫无遮掩地被卫初宴看个精光。
“笨蛋,莫要被吓到啊,也不要因此而讨厌我。”
赵寂的声音低低落在了黑黑的牢房中。
夜黑沉,前路无灯,梦里似乎也有太多太多的痛楚,然而卫初宴挺了过来,她看着那个明研骄傲的、原本注定成为天子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国破家亡,看着她以年少之身匆匆登位,那般努力想要力挽狂澜,然而她面对的却是天然凌驾于羸弱凡人的魔族,于是,她陨了,再后来,便是无尽连绵的血色。
都是魔族的血了。
她是沐浴着魔的血而生的,却终究做了魔的王,她在魔界过的好好的,却因为一场劫难而不得不前往人间,于是,遇到了一个她总爱骂“笨蛋”的女书生。
于是,要糕,要人,看灯,成亲
外界黑沉,然而卫初宴在梦中,看到了一场盛大而美丽的灯会,可她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灯下的那个红衣姑娘,而在那姑娘身侧的那个卫初宴,其实也一直悄悄瞧着那姑娘。
这一刻,卫初宴的心情,奇异地与梦中的卫初宴重合了,她们都在想,赵寂她,可真美丽啊,她是那般灿烂耀眼,她身上的光芒,盖过了中元节所有的花灯。
卫初宴是唤着“寂”醒来的,一睁眼,便看到赵寂紧张不已地望着她,而卫初宴自己,十分的恍惚。
一场大梦接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忆起了一切,不止人间,不止魔界,还有仙界。
她撑着身子起身,却被赵寂一把抱住,卫初宴又是一阵恍惚,恍惚着与赵寂道:“我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赵寂面上露出喜色,却听卫初宴道:“连同仙界那些事情。”
赵寂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目光警惕地望着她,又带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那你,华瑶?”
卫初宴摇摇头,犹豫了许久,同赵寂道:“或许是华瑶,也或许是卫初宴,我自己分不清,且我似乎,仍在用卫初宴的魂去思索。”
赵寂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红了眼眶,低头再次把她抱住,桃花香与梅香交织缠绕,有了赵寂难得无措的声音:“那你跟不跟我走?你还做不做那神女?你还要不要我?你记起来了,那么羡儿呢?你还要不要她?”
卫初宴怜惜地回抱住她,仿佛又是赵寂熟悉的那个女书生了,赵寂鼻子一酸,听见卫初宴深深地叹了口气:“要,如何能够不要呢?”
赵寂一喜:“那我们——”
可卫初宴又紧接着道:“可是这人间是我的责任。”
赵寂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慌张无措之时,卫初宴抵住她额头,亲了亲她:“你莫慌,也莫气,我有法子的。人间这一劫,你总要让我过去,否则,我渡不过这一劫也是死,到那时,连华瑶都没有了。”
赵寂声音沙哑极了:“我不管华瑶在不在,我只要卫初宴在。”
卫初宴温温柔柔地望着她:“先是华瑶,才是卫初宴,而华瑶与卫初宴,虽然不能共存,却能脱离的,我是华瑶的凡身,却并非不能剥落,只不过会损伤修为,沉眠许久。可我已然是卫初宴了,放不下你和孩子,你让我去应劫吧,劫过后,她去做她的神女,我来做我的凡人。”
赵寂显得患得患失:“真的可以这样吗?”
她从未听说过,凡身还能剥离的。
卫初宴浅笑着点点头:“虽然从前无仙做过,然而我却知道,是有这种可能的,你信我,好不好?”
赵寂将她抓得死紧:“我信你,我知你不会骗我,你若骗我,我便是上天下地,也要再度将你找回来。”
“不会,我不会骗你的,你等我归来寻你。”
卫初宴抱着她哄了许久,赵寂许久未被她这样捧在心上了,眼泪止不住落下,又想起先前雷劫之事,亲了她好多下:“疼吗?”
卫初宴摇头:“如何会疼呢?为你和孩子挡的,我甘之如饴。”
赵寂在她怀里被她哄了许久,才瓮声瓮气道:“卫初宴,你在这时说这样的情话,怎么办,我好像又更爱你一点了,你一定要回来,否则你对不起我这般喜欢你。”
卫初宴自是抱着她哄了又哄,耐心细致地将她的眼泪擦干,在她漂亮的脸蛋上亲亲:“不会的,我爱你,却也爱这苍生,这一世,他们做了我的责任,我便会将他们送入盛世,而等我过了这一劫,华瑶与卫初宴分开,卫初宴便是,只属于你了,到那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赵寂点点头,心中那块大石才算是挪开了,忽然,她又皱眉:“卫初宴你说你爱我,又说你爱这天下苍生,好啊你,难道你给我的爱,与爱他们是一样的吗?”
这醋精,卫初宴又忍不住苦笑起来,举手发誓:“不是一样的,对他们是宽爱是包容,是看着人间勃勃生气的心喜,是生来便该承担的责任,而对你,是想你平安喜乐,想与你,携手终老。”
赵寂终于满意:“算你过关了。”
第40章 行刑
卫初宴死去那日, 许许多多的人来送她,就连那赐她斩首的帝王,也来到了不远处那座最容易看到刑场的高楼, 一个人站在楼上,默然无语地望着那被押跪到断头台的女囚。
那人短短几日之内瘦了许多, 可脊背仍然清俊挺拔, 眼睛也是一贯的温润,似乎不是死囚, 而是正坐在家中, 那般宁静淡然。
赵璨一直视卫初宴为上天赐与她的良臣, 然而她是初为帝王, 不晓得一个道理, 世上没有绝对的良臣,当她需要卫初宴时,卫初宴是良臣不假,可若卫初宴成为一种威胁了,便是佞臣了。
“被苍天所恶、身负恶兆,若不处死,便要危害天下”是赵璨定给卫初宴的罪名, 此罪一出,非斩首不能安天下, 赵璨刻意命她最信任的内官去传诏, 而内官回来后禀告她,卫大人接了诏书, 先是黯然了神色, 后面,却又淡淡笑了, 说,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吧后她又加了句“或许本该如此”。
那内侍看了看赵璨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卫大人的确颇有风度,接了死诏,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她入狱也有几日了吧,身上却不见狼藉,消瘦是消瘦了,像是空谷幽兰一般,清雅文秀。
内侍是冒着死罪暗地为卫初宴说话的,只因那位大人每次入宫,见了她们这些宫人都是温和以对,她这样的红人,在极处时也从不看轻旁人,而她一力推行的那两项诏令,也都是要造福于民的,这样的人,谁会不尊敬呢?
赵璨听罢内侍的话语,心中惆怅万分,她坐在那里,许久不言,宫人观她神色阴沉如那曾经遮蔽长安天空的云,俱都战战兢兢,而这日赵璨果真怒斥了一个宫婢,然而那个婢女,只不过是晚点了半刻烛而已。
今日事将作了,赵璨本觉得自己该心安,可真正见到将死的卫初宴时,见她正如内侍传言那般安静淡然,模样也仍然是好,赵璨又不由想到她满腹经纶,想到她一心为民,忽然就很是不舍。
杀了一个卫初宴,日后,还会再有这样的臣子,出现在她面前吗?
杀了一个卫初宴,日后,还有人敢做她的信臣吗?
赵璨眼中闪过挣扎,可又倒映出了人群中一些熟人的身影,那些都是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家的子弟,赵璨与这些人有过一面之缘,那些人,碍于身份,不好过来观看卫初宴行刑,却叫了家中弟子来观看,是有多恨卫初宴呢?自然是恨的,否则不会为了让卫初宴死而向她的新政彻底妥协。
赵璨心中是清楚的,卫初宴其人,才华满腹不假,而先皇那句“德又胜才”,此人也定然当得起,可这样一个人,若是让她在朝堂十年二十年,等到寒门真的起来了,她是否如同另一个帝王?
这样人的,怎么能留?
恐怕士族也正担忧,卫初宴日后权倾朝野时,是否,寒门与士族便要对调呢?
这才是他们要杀卫初宴的最重要的原因,恰与赵璨相似,既是如此,开弓已没有回头箭了。
看呐,多少人爱她,痛苦于她即将到来的死亡,赵璨见到有人活生生哭晕在刑场旁,又见到群情激奋,在那里大声呼喊着什么。
赵璨闭了闭眼。
赵璨在高楼上看到了,卫初宴自然也看到了,还有一刻钟就要行刑了,可她竟还忙着安抚众人。
“诸位,诸位,请冷静些,莫要为我难过,也莫要为我做出什么危及自身的事情。卫初宴今日虽则要死了,然而我却不是十分伤心难过,因我在这世上,想做的事情,已然做完了。世上有些人死掉了,他们什么都无法留下,可是我却不一样,有两项新政,会永远地流传下去,所以我也不算是离开了你们,至少,有它们陪伴着你们,而我也会活在史书上,这是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呀?”
卫初宴的一番话引得全场寂静,可没过多久,又有人带着哭音道:“可为什么,卫大人你要死呢?活着多好呀,你是我的半师,你若去了,我还该像你这般克己修身、寒窗苦读,直至得见天颜的那日吗?”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极痛苦地发问:“你是这般才华横溢,是这般爱民,你能提出并施行那两项能兼济天下的政令,你为天下做的还不够好吗?你有这样的功劳,却为何,只因‘身负恶兆’,便要在这可怕的刑场中被杀死?”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书生衣着很是简朴,鞋子已走烂了,脚底磨出血又结了痂,无知无觉地踩在脚下。她听说卫初宴获罪后,日夜兼程,只靠一双脚,走到长安的。她说着说着,竟大哭起来,似乎信仰的某位神灵,崩塌了。
有许多人同样掩面哭泣起来,哭声阵阵,很快感染了满刑场的人,到后面,邻近的街道上都有了哭声,这声音一直传出了长安,蔓延到了那许许多多的寒门中,又蔓延到无数的山野中。
赵璨便是站在高高的楼上,也清晰地听到了这一阵阵哀戚的哭声,她看着那些哭泣的人,又看看被这么多人爱着的卫初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嫉妒,又有许多害怕,她不仅握紧了拳头,可在那嫉妒与害怕背后,又有一种,合该如此的感觉。
这哭声,令卫初宴也鼻酸了,她强行止住哭意,大声道:“请不要再为我难过,也不要因为我而动摇自己上进的心,诸位,恶兆之事,乃人力不可及,也不可说,不可疑。左右,你们应该能看到,我今日是笑着死去的。”
卫初宴说这话,是对众人说的,可她只看着人群中的一个红衣姑娘,她看着看着,忽然发自内心地一笑,却在心中叹息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来看我的吗?行刑那般血腥,日后我在你心中,不好看了,怎么办?
她无奈地想着,朝赵寂使了个眼神,让她快些离去,赵寂却始终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她,表明不愿离开,卫初宴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有赵寂陪着她,真好。
真是复杂。
行刑的时候即将到来,原本被卫初宴安抚下去的人群又开始焦躁,有许多的官兵下去挡住众人,而持刀的行刑人缓缓朝卫初宴走了过去,有人压下卫初宴的头颅,她配合了,心中最大的担忧,真的是,担心被赵寂看到她头颅落地的可怖模样。
“且慢,天子有诏——”
而恰在这时,有人飞速地跑过来,手中一道绢作的诏书,是赵璨的,言道,虽卫初宴身负恶兆,然于国有功,于民有恩,现特赦不必斩首,只以毒酒了结。
在场的众人,无论是卫初宴自己,还是官员,还是那黑压压的人群,都听到了这道诏令,原本,他们见到有诏书来,还以为卫大人的事情有转机,却原来并无那般好事,只是
至少不用身首异处了,倒也是不好的事情中,一件稍微给人以安慰的事情。
卫初宴长舒了一口气,朝着皇宫的方向拜了一拜:“宴,谢陛下隆恩。”
话落,时辰也已到了,卫初宴抬头,将行刑人递到她嘴边的那口毒酒,一饮而尽
人群中,赵寂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才没有去打翻那杯毒酒,她看着卫初宴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酒,看似镇定,心中却忐忑担忧到了极致。
卫初宴,你莫骗我。
求你了,莫要骗我,一定要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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