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香庭已经连续两天没见到戚凤阳了,怕她在屋里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让房东过来开门。
屋里没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整齐叠着,东西墙边堆了几层画,大大小小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一切与平时无异。
也许只是碰巧找她的时候不在。
李香庭没有想太多,到他们平常经常去的地方挨个问一遍,都说:没见到人。
李香庭又回了趟李家,佣人们也纷纷说不知道。
这下,他有点急了。
这么个大活人,居然就凭空消失了。
无奈之下,他去报了警。
……
陈修原收到紧急任务,在某天傍晚急匆匆地离开沪江,连声招呼都没跟杜召打。
杜召最近也忙,还是些生意上的事。最近他在与一位日本商人合作,有批货要从他和霍沥管理的船运公司进来,连背后的大股东海关监督徐督查都瞒了过去。
因为,那是一批军火,从沪江上岸,包下专列火车,即将向东北运输。
今年这种事层出不穷,日本军界、商人和民间组织频频往中国运送武器,必有不轨之心。
自打五年前关东军侵占东三省,他们的狼子野心就从未停止过,即便如今政府不抵抗,但杜召明白,这仗,早晚要打起来。
今晚八点,载了军火的那趟火车便会从西站出发,向北而去。
杜召正在装弹,白解行色匆匆从外面赶过来,同他说了火车的情况:“有大量便衣兵,还有很多武士和浪人,看样子,难抢。”
“那就毁掉。”
“已经通知扈雷他们提前到地方埋伏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杜召装好弹,将枪别在腰后,这是常却刚研发出来的,经过几番试验,火力十足,就让它们的第一战,用在此处。
杜召刚起身,书桌上的电话铃响起,他拿起话筒,讲了几句日语,语气轻松,表情确异常阴沉。
白解不懂日语,看他挂断电话,才问:“怎么了?”
杜召手撑著书桌,忽然重重捶了一下:“山本又造约我去喝酒。”
“拒绝了?”
“知道这条运输线的人并不多,我若借口推脱,军火出了问题,必然遭到怀疑。”
“那怎么办?”
“不能让扈雷他们单独涉险,山寨里的人,本就不多了。”
“那我去!”
“等我。”杜召直起身,将手表重新戴上,脸上恢复平静,“我想办法脱身。”
……
没想到山本又造还请了霍沥,杜召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喝上了,旁边还有四个女人作陪。
一见杜召,霍沥便道:“好啊你小子,真不仗义,有这好生意瞒着兄弟我,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杜召坐过去,笑着给他添杯酒:“被你发现了。”
山本又造会点中文,喝到脸和脖子都红透了,举杯对他道:“杜老板啊,快来喝一杯,庆祝我们合作愉快。”
霍沥把酒挡在杜召前面:“下次,可得带上我。”
“那是一定的,”山本又造哈哈大笑,“以后我们还有更多的机会合作。”
……
杜召以为山本又造早就喝多了,不想他只是喝酒上脸而已。于是,他不停给山本又造敬酒,想灌醉他。
喝了一个多小时,人还是清醒得很,一手抱着一个女人,对杜召说:“中国的女人,娇媚,大胆,我喜欢。天色已晚,二位就留宿此地吧,我替你们开好房,明日我们继续畅饮。”
杜召应下:“谢山本先生美意。”
山本又造把左手的女人推给杜召,“去,好好伺候杜老板。”
女人倒过去,杜召顺手接住,将她扶稳,忽然将霍沥旁边坐着倒酒的女人拉过来,搂在怀里:“我更喜欢这个。”
那女人故作娇羞地笑了,轻拍他的胸膛,假意道:“杜老板——您吓着我了。”
杜召笑着捏了下她的腰,嘴巴凑到她耳边:“这么胆小。”
女人故意扭动细腰,娇滴滴哼了一声。
这几个都是满月楼的姑娘,见惯了大场面,对这几位商业大亨也不怯场。
杜召分不清她们的长相,只是觉得,怀里这个女人笨笨的。中途,他去了趟卫生间,与白解交代两句话,回来再与他们喝几杯,便各自拥着姑娘回客房了。
山本又造个子矮又胖,穿着条纹西服,像个膨胀的南瓜,手臂又短又粗,搂住高挑的美人,朝杜召和霍沥道:“杜老板,霍老板,尽兴。”
霍沥也抬手:“明天见。”
杜召搂着人进屋,把女人压在墙上,拍了下她的屁股:“脱。”
女人被打得微微一颤,一对大眼妩媚勾人,笑道:“您急什么,我先洗个澡。”
杜召脸凑近,亲了下她的脸蛋:“快点。”
女人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香味,从胳膊底下窜出去,笑着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她正站在喷头下洗着,忽然灯灭了,身后传来开门声,刚转身,撞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她脸贴着男人的胸膛轻嗅,还是熟悉的淡香,清冽,淡雅……
她刚要说话,双腿腾空,被抱了起来。
……
杜召穿着服务生的衣服出去,走没人的地方,从二楼跳了下去。
白解在外接应,他刚落地,迅捷地滚进车里,关上车门,车子疾驰而去。
杜召脱下制服,换上方便行动的黑衣:“人靠谱吗?”
“放心,全都吩咐好了,保准叫那女人累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与那女人正缠绵的男人,是白解找来当替身的,与杜召身形相似,穿着服务生的衣服进去,同杜召互换衣服,将人换了出来。此举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灯一关,激情起来,本就不相熟的人,哪分得清真身假身。
现在,他们要去同扈雷会和。
白解抄近道走,比火车提前半小时到达地点,扈雷和兄弟们候在暗处,皆持枪等火车开过来,轨道边,被他们放了炸药。
所有人沉默,静静望着车来的方向,终于,一道刺眼的光冲破黑暗,从南边缓缓驶来。
扈雷示意前方趴在草里隐藏的小个子点燃导火线。
谁知,夜里生雾,湿气重,火柴硬是划不着,眼看着快耽误事,杜召扔了个打火机过去,火苗窜了出来,小个子赶紧给点上。
“刺啦”一声,燃点直往轨道而去。
十几秒后,“彭”——
几声巨响震耳欲聋,火车被炸断半截,里面的军火再次被引爆,又是一阵震天动地。
扈雷趴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火光之中,残骸不停地被炸上天,真是大快人心,他紧握拳头,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大喊一声“好”。
只可惜,引爆时间晚了几秒,头部两节车厢几近完好,跳下些人来。
杜召将脖子上挂着的黑色面巾提起来,遮住脸:“准备。”
白解也跟着用面巾遮住。
“老子不怕他们认得。”扈雷站起来,朝身后隐蔽的弟兄们喊一声:“打死这帮狗日的,给云寨报仇。”
身后的应声此起彼伏:“给云寨报仇!”
瞬间,所有人朝着火车方向开枪。
敌人意识到周围有埋伏,以残存的火车为掩体,双方激战良久,直至弹药耗尽。
杜召从腰间拔刀:“兄弟们,跟我上。”
他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过去,对面的武士和浪人也拔刀应战。
刀光剑影间,是一声声恨之入骨的呐喊,是一桩桩拳拳在念的血海深仇,是一个个誓死不二驱逐日寇的伟大信念……
杜召手抓住火车铁杆,一跃而上,纵身翻过车厢顶,一脚踢飞与扈雷缠斗的黑衣武士。
扈雷胸部受伤,倒在地上,刀尖抵地,忍着痛再次站起来打斗:“操你们娘的狗日的杂碎,老子嚼烂你们的骨头!”
这黑衣武士身手不凡,杜召出手又快又狠,以拳腿配合手中刀,高大的身影快速移动,对黑衣武士当胸一脚,又一拳直抵他太阳穴,震得人侧摔在地,晕得当即呕吐出来。
利刃闪过,须臾间劈向他的脖子……
刀锋的血色覆盖了月光,一次次挥向敌人,一颗颗头颅落地,鲜血四溅。
凌厉的杀气在荒野弥漫,这也是杜召多年以来,最痛快淋漓的一次正面杀敌。
忽然,一道银光出现在白解身后,杜召转身挥刀,一脚踢开单膝跪地的白解,迅速闪开,却还是被正与他交战的浪人一刀划伤后背,他拾起地上短刀用力一掷,正中浪人脖子。
白解连滚带爬上前:“爷!”
杜召不顾疼痛,提刀起身:“你自己小心。”
他双眸血红,再次朝敌人而去。
……
所有武器尽毁,也无一敌人生还,未免漏网之鱼,他们挨处检查,给每具尸体又来一刀,以绝后患。
山寨亦损伤惨重,虽身死,却无人后悔。
此处离扈雷的山寨还很远,且兖州与沪江一北一南,杜召没时间跟他们回去,便就此告别。
白解开车从一小镇过,找到一家医馆,大门紧闭,白解三脚把门生生踢开,里面没人。他把门关上,翻到缝合针线,却找不见麻药。
杜召见状,直接道:“来吧,没时间了。”
白解翻箱倒柜,手忙脚乱,弄倒了一片。
杜召背后被血浸湿了,一阵寒意混着剧痛在背脊蔓延,朝他吼道:“快点!”
白解这才放弃,朝杜召走过来,解开他的衣服,看到后背赫然一条血痕,好在不深。他尽量保持手稳:“我缝了,你忍着点。”
“嗯。”杜召将身上的衣服提起来,咬在嘴里,随着一针又一针穿肉而过,疼得腹部肌肉紧绷着,上下起伏。
缝完,白解给他绑上纱布。
“全缠上。”
处理好伤口,他们再次回到车中,白解用最快速度往沪江城赶,手还在微颤着,眼泪流了一脸,不知是为了杜召,还是为那十几条并肩作战的人命。
他们赶在天亮之前回到酒店。
杜召将屋里的男人换了出来,去卫生间用沐浴液洗了洗毛巾,往身上擦,晕些香味,再穿上睡衣,躺到床上沉睡的女人身旁。
安静下来的时候,背后那巨大的疼痛感才席卷而来,他握紧拳,侧躺着,看向外仍漆黑的天。
忽然,又想起了邬长筠。
想当初,也曾因暗杀受伤,同她居于一个屋檐下。
回忆起她的眉眼、话语、一颦一笑,他的脸上不禁浮上些笑意。
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她何时回来。
……
天亮,女人醒了过来,见杜召侧躺在旁边看自己,又装得一脸害羞,轻挠他胸肌两下:“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漂亮,”杜召迅速亲了下她的额头,坐起身,“带你去吃东西。”
女人要扑过去抱他,杜召及时转身躲过去,俯视她:“那去买东西,喜欢什么?衣服?珠宝?”
女人喜难自抑,虚伪道:“喜欢你。”
杜召捏了下她的脸:“好了,去洗洗,全是汗味。”
“还不是你,折腾人家一夜。”女人赤.身从被子里钻出来,进了卫生间。
杜召听见关门声,用力擦了擦嘴唇,快速将睡衣脱下,穿上自己的衣服。
等女人收拾好,搂着她的腰一同走出去。
他们要去楼下餐厅吃早饭,正好,山本又造正与他共度良宵的女人用餐,见杜召携女伴亲密无间地走过来,笑道:“昨晚过得不错吧。”
“看我的黑眼圈。”杜召无精打采地轻佻眉梢,拍了下女人的屁股,“过去坐。”
霍沥也走了出来。
山本又造见他孤身一人,问:“你那美丽的小姐呢?”
“还在睡着。”
霍沥坐到杜召旁边,拿了块面包干嚼。
山本又造:“果然还是年轻,精力旺盛。”
霍沥看了杜召一眼,笑了,对山本又造说:“是啊,昨夜里跟他要根烟,三点半了,还在埋头苦干,等半天才出来递给我一包。”
杜召看向他,只见霍沥朝自己笑了一下,倒出根烟抽起来,还递过来一根:“兄弟,你这烟不带劲,下次给你试试我的。”
他发现什么了?在帮自己掩护?不管是什么,这戏都得配合着演下去。
杜召接过来:“好啊。”
霍沥再给山本又造一根:“山本先生?”
山本又造连连摇头:“我家夫人不让我碰这些。”
话音刚落,一个手下过来,凑近山本又造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只见他脸色瞬间变了,腾地站起身。
杜召明知故问:“怎么了?”
山本又造眉头紧蹙,出了一头汗,声音都微颤起来:“军火出事了,我先走一步,两位慢用。”
服务员给霍沥上了杯咖啡,他一口喝完,也起身,拍拍杜召的肩,意味深长地道:“我回去补会觉,你悠着点,别纵欲过度了。”
“嗯。”
吃完饭,按早上答应的,杜召陪女人去服装店挑衣服。
女人高兴地试了一套又一套,可他一点都不想看,盯墙上挂着的黑色旗袍,想起邬长筠来。
女人又换一身白色连衣裙出来,恰好是他曾给邬长筠买过的一件:“不好,换掉。”
“好吧。”女人又拿一件红色进去试。
杜召给她买了三条裙子,路过家咖啡店,女人又拉着他进去,嚷嚷要吃甜点。
女人坐在杜召旁边,用小勺挖一块蛋糕,往杜召嘴边送,他别过脸去,一点胃口都没有,却不经意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邬长筠正坐在格栏另一边的角落看着自己。
只看了一眼,继续微笑着同坐在对面的男人说话。
杜召心情更加不好了。
这种压在心底的苦闷,比后背源源不断的刺痛还要难受。
邬长筠聊完剧本,拿着东西同编剧离开,连声招呼都没与杜召打。
杜召也没叫人,现下负伤,不宜过分纠缠,她机灵得很,被戳穿,就坏事了。
邬长筠淡定地走出咖啡厅,满脑子却是杜召与那女人亲密的模样。才几天,就有新欢了。
她心里怪怪的,偷偷瞥一眼,隔着玻璃,看到女人靠近杜召耳边,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亲昵地说话。他们的座位上还放了个包装袋,正是曾经杜召带自己买过衣服那家店的袋子。
邬长筠面无表情地回过脸,心里暗骂了句“贱男人”,与编剧告别,拦了辆黄包车离开了。
另一边。
女人伏在杜召肩上:“今晚,去你家?”
他已经烦闷到了极点,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也对她耳边说:“认清自己的身份,床上的事,床上完。这些是看在你伺候不错的份上,的奖励。机灵点,别越界。”
女人退回去,见他严肃的表情,乖乖点头,心想:男人果然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不过这么多东西,自己也赚了。
杜召把女人送回满月楼,白解担心地看向他,见他脸色很不对,说:“我刚在咖啡店门口看到邬小姐了。”
“嗯。”
“她肯定误会了,要不要跟她解释一下?”
杜召闭上眼,一直强撑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回家吧。”
……
第42章
傍晚,霍沥开车直抵杜召楼下,大棕被围栏圈住,龇着大牙朝他狂吠。
霍沥踢开车门下来,指着狗骂了声:“蠢东西,又不认得我了。”
他一步跨上三层台阶,刚迈进门,湘湘迎上来:“霍老板,先生不在家。”
霍沥绕开她,大步往里走:“老杜——老杜——”
霍沥个高腿长,湘湘小跑才能跟上:“先生真的不在家,您有事,等先生回来我转告他。”
霍沥不理她,直往楼上去:“杜末舟——”
湘湘拉也不是,挡也不是,只能跟着他往上跑。
霍沥走到一半,杜召出现在楼梯口,穿着轻薄的睡衣,一脸没精打采:“嚎什么。”
湘湘委屈巴巴站在下面:“我拦不住他。”
杜召也没怪罪:“你去忙吧。”
霍沥跟人进了书房。
杜召坐在桌前:“坐。”
霍沥看一圈,哪有坐的地方,他走到书桌侧面,胳膊一挥,扫开一叠纸,坐了上去,提了提眉梢:“没想说的?”
杜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同他装个傻:“吃过没?留下吃晚饭。”
“吃你大爷。”霍沥冷笑一声,“兄弟,还跟我装呢。”
杜召笑笑,没说话。
“那晚陪我的姑娘有哮喘,半夜我出去抽根烟,你猜看到什么了?”
“鬼?”
霍沥白他一眼:“是鬼,内鬼。”他弯下腰,靠近杜召的脸,“你从那小窗户翻出去,炸军火去了吧?”
杜召轻笑起来:“你梦游了?”
霍沥摇摇头,点上根烟:“兄弟,你不信任我。”他吐出口浓浓的烟,眯着眼再看杜召,“你也太小看我了,弄小日本,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杜召沉默了。
“就算你不炸,我也不会让那批军火进东北。”霍沥转了下脖子,“卡卡”两声,“哪天打起来,老子第一个冲上去,打得他们狗娘都不认得。”
杜召看他嚼穿龈血的表情,故意道:“那我可得为你摇旗呐喊。”
“滚蛋!”霍沥把烟摁灭在他的一本书上,“没想到你小子还算有点人性,我还以为你只认钱了。”
“这么巧,我也是,没想到成天春宴绿酒,骄奢淫靡的霍大少爷还是个血性男儿呢。”
“你别忘了,兄弟我曾经是海——”
杜召打断他的话:“海军巡防,另敌人闻风丧胆的津泾号舰长,多少年前的牛了,一天吹八次。”
霍沥无奈地笑了:“自然跟你这个前少帅不能比。”
杜召不想掰扯过去的事:“打住。”
“得,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藏着掖着,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吗?”
“不然呢?”
霍沥假意要打他。
杜召抬手挡,拉扯到背后伤口:“逗你两句,别动手动脚。”
霍沥收回手,瞧他浅蹙的眉心:“你受伤了?”
“嗯,小口子,不碍事。”
“我看看。”说着就要扒他衣服。
杜召搡开他:“滚。”
霍沥笑了起来:“我还真得滚了,有饭局,你好好养着。”
“嗯。”
等人走了,杜召才虚下来,伤口有些感染,他已经高烧了半天。
拖着沉重的身体,再次回到卧室,躺了下去。
不久,湘湘过来敲门:“先生,晚饭好了。”
嗓子痛得像刀子剐一样,他怕湘湘听出端倪,清了清浊声,以正常口吻中气十足地说道:“没胃口,先放着。”
“好。”
……
前阵子邬长筠拍的月历牌大卖,一时间闻名遐迩,电影公司给她配了辆墨绿色小汽车。
因为要经过闹市,邬长筠车技又不是很娴熟,便叫了一起拍戏的周兰,帮自己开到人烟稀疏的地方试试驾。
一路兜风到郊外,停在一条溪边。此处风景宜人,她们下来透透气,摘了野果坐在树下乘凉。
周兰活泼热情,在片场像个小太阳似的,跟谁都处得来,话也多,同邬长筠唠叨一番最近的感情状况:“有一个阔少在追我,家里开百货公司的,长得还挺帅,可惜是姨太生的,上头还有两个大哥,没什么实权。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大老板要娶我做大太太,他的姨太们都能做我妈了!不过这老板是真有钱,生意做到了欧洲,听说后面还要去国外定居,重点是,他没有儿女,真要嫁给他,熬几年,等人死了,钱还不都是我的。”
“六十多岁还这么风流。”
“有钱人都这样,那些大老板,有点社会地位的,哪个没几个情妇。”
邬长筠瞬间想起杜召来。
“真纠结,不知道选哪个。”
邬长筠并不想给建议,无论站那一个,日后出了状况,都是吃力不讨好。
周兰问:“你交往过几个男朋友?”
“没交往过。”
“不是吧?”周兰一脸震惊,“那你这些年在干什么?”
“唱戏啊,赚钱。”
“那你不想谈恋爱吗?这么风华正茂的年纪,追你的帅气公子哥也不少吧。”
邬长筠说:“现在只想好好拍戏,多挣点钱。”
“干嘛这么拼?你条件好,想弄到钱不是轻轻松松。那天在百乐门还听几个老板谈及你,不过那些臭男人,狗嘴里尽是那些荤话,我都没敢吱声。”
邬长筠明白她的意思,她并不完全反感现在社会上这种习以为常的男女关系,但总觉得,依附他人所得的金钱、地位太漂浮,新鲜感带来的东西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还是更喜欢亲手打拼下的一砖一瓦,稳当且有安全感。
“我想出国读书,还想把我残疾的师父一起带过去,所以需要积攒很多钱,足够日后开支。”
“读书?”
“嗯。”
“读书做什么?你现在事业刚发展,已经有点火了,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多。就算念了书,毕业了,还不是要找工作,拿着那点微薄的薪水,连买一条漂亮裙子都得考虑再三。”
“不一样,当名伶也能赚很多,可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邬长筠微微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旁人说自己的理想:“我想做个翻译官。”
“也不错,”周兰叹声气,“反正我是最讨厌上学了。”
“我都没上过学。”
“哦对,你从小就在戏班子里长大,像你们这种武旦,练一身功夫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不苦的行业,只是辛苦的方式不一样。”
“你爸妈怎么舍得的呀?”
邬长筠沉默了,她不想和周兰说太多家庭的事,只道:“不说这些了,走,继续绕两圈,然后回去,请你吃饭。”
周兰起身,掸掸屁股:“那不巧,晚上我约了打牌。”
“那下次。”
……
邬长筠把车停到街边,她看着暗夜中精致典雅的小汽车,同自己居住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会被偷了吧?
快三千大洋的东西,她可赔不起。
于是,邬长筠重新上车,将它停到一家商行侧边大路上,再步行回家。
她在黯淡的路灯下走着,觉得这车还是不能再开下去,尽管方便很多,也充足了面,但万一有个闪失,这么久可就白干了。
明天,就把它还回去。
邬长筠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巷口,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路边,再看车牌,可不是杜召的车嘛。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厌烦中,带了一丁点莫名的期待。慢步走进去,本以为会像从前一样,他忽然从某个转角冒出来,可一直走到楼下,才看到人。
邬长筠定在原地,望向不远处坐在门口台阶上,闭着眼睛靠墙休息的男人,脸色苍白,死了似的。
她走过去,立到台阶下,看着他的睡颜。
发什么病?跑到这来睡觉。
邬长筠给了他一脚。
杜召这才醒过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干什么?”
杜召没有回答,站起身,头有些晕,手扶墙立稳:“这么晚,在工作吗?”
邬长筠不想与他寒暄,瞧他这状态,冷嘲热讽一句:“杜老板身体被榨干了?脚都站不稳了?大晚上跑这蹲着,你那小情人不吃醋了?”
听听这火药味。
杜召竟有些高兴:“你误会了,我和她清清白白。”
邬长筠一句也不想听,继续说自己的:“解约合同已经拟好了,当初你没定下违约费,就按照一开始说的,付你我所有收入的百分二十。后面林助理的工资,我自己付,以后,我们还是别联系的好,谢谢你的帮扶,祝你财源广进、妻妾成群。”邬长筠见他不说话,“没别的要紧事,我就上楼了。”
她从杜召身侧走过,不料被握住手腕,宽大的手心,滚烫。
杜召拥她入怀,轻轻拢着:“财源广进可以,妻妾成群就算了。”
邬长筠头抵着他胸膛,身体怎么会这么烫?
她轻嗅了两下。
浓浓的,酒精味。
还有被掩盖的血痂味。
他受伤了?
受伤了还寻欢作乐。
邬长筠双手撑住他的腹部,没想轻轻松松就推开了:“请你别再——”
杜召忽然“嘘”一声。
邬长筠咽了下半句话,见他往左边看去。
一道黑影闪过,带着刀上银光。
意识到有危险后,他立刻将邬长筠往里一推:“进去。”
她也看到了。
杜召头也不回地走开。
邬长筠拿钥匙开门,刚进屋,听到东边转角有打斗声。她杵了几秒,转身开门,手落在门把上,又放下去。
心想:关我什么事?
邬长筠重新踏上楼梯,停在了自己房间的大铁门前,想起杜召曾留下的那张字条——你这门不行,一踹就散。
楼下不远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桶倒了,连滚了几米远。
他那要死不活的样,能行吗?
是不太行,尤其对方像是练过的。
一棍子抡在他头上,杜召趴在墙上,眼前更加发飘。
这场高烧,快把他烧傻了,不然也不会大晚上控制不住自己跑到这来找她。
他浑身酸疼,手撑起身体,反身一拳捣在人脸上,折住其手,棍子落下来,他用脚勾住往上一迎,握住棍子打向右侧。
邬长筠刚拐过来,一把刀子飞了过来,她迅即躲开,刀子直挺挺插在木堆上。
她朝打斗的几人看过去,杜召身手明显大不如从前,看动作,伤口应该在背部。
“他们是一伙的!”
语落,其中一人朝邬长筠而来,她偏身躲开,不想出手。
杜召见邬长筠跑出来,顿时乱了阵脚,一个走神,被一棍子打在腿弯处,单膝跪地。
另一持刀的男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杜末舟,你父亲坐拥几十万军队,你们不去抗战,躲在老家当缩头乌龟,现在你还做起了卖国求财的勾当,跟日本人纠缠在一起,留你活着,以后也是个祸害。”
原来是帮爱国人士。
杜召没法为自己澄清,腿横扫过去,将一人放倒,夺了他手中刀,扔到远处,他不想伤这些人性命,一掌将男人敲晕。
邬长筠一直守而不攻,被这男人缠烦了,借他伸过来的手,用力一拧,一个侧翻过去,将人重重摔在地上。
杜召把她拉到身后,他们却不依不饶,持刀又堵了上来。
“你们要杀的是我,跟她没关系。”杜召手绕到身后,将她推远,“滚。”
邬长筠看着眼前宽大的背影,想起了从昌源回来的路上,他也这么护过自己。
夜色浓,衬衫上晕开的血变成了黑色。
他果然,受了重伤。
邬长筠往右侧挪了一步,冷冷地看向逐渐逼近的男人,忽然拉住杜召的手腕,挡到他身前:
“杜老板,你的人情,今天,我全还了。”
语落,脚尖踢起地上长棍,一把握住。
她转了下手腕,活动活动关节,朝他们走了过去。
……
第43章
台上耍枪弄棍,不过花样子功夫,实战上不顶用,她这棍法是幼年跟武僧所学,很久没使过了。
出手极快,棍棍到肉。
邬长筠只用了三分力便探出这二人的虚实,他们拼的大多是蛮力,没多少真功夫。若不是杜召受伤加高烧,根本不会拖到现在。
天色已晚,纠缠太久把邻居引出来就不好了,得速战速决才行。
邬长筠握住男人肩膀纵身一跃,脚踩墙借力空翻到另一侧,一棍落在他的后背,把人打趴在地上。她松了手,长棍落下去,一头压住他的后腰,另一头踩在自己左脚下,将人固在地上起不来,不停地挣扎。
见状,另一男人举刀扑过来,骂道:“放了他,你这女汉奸。”
邬长筠一个后下腰,躲了过去,迅疾起身一掌劈在男人手腕,将他手中刀打落。
邬长筠顺势接住刀,高抬右脚,踩在他的胸口,将人压至墙上:“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不是汉奸。”
说罢,一刀往他眼珠子插过去。
男人吓得紧闭双眼。
“筠筠——”杜召及时唤她一声。
刀尖停在男人颤抖的眼皮前,她不过是吓吓他而已。从始至终也没下死手,不过是打几下,让他们知难而退。
“放他们走吧。”
邬长筠放下右脚,贴在墙上的男人脱离压制,身体缓缓滑了下去,汗如雨下。
她又勾起左脚下的棍子,握在手中,往木堆扔过去:“滚。”
地上的男人起身,扶起墙边吓傻的人,见这女人身手不凡,只好先撤,边后退边指着他们骂:“做卖国贼不会有好下场!姓杜的,你要不想天打雷劈,就滚回去抗日!”两人扛着远处地上被杜召打晕的男人跑出了巷子。
黑暗里,又只剩他们两。
忽然而来的安静,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杜召倚墙站立,声音轻飘飘的:“你这功夫哪学的?”
“戏班子。”
“戏班子教的可不是这些。”杜召见她不说话,没有追问。
这一架,倒把自己打了个清醒,他直起身,硬撑着往前走几步,从邬长筠身侧走过,“连累你了,回去休息吧。”
邬长筠回头看去,他背后的衬衫被血浸透了,忍不住问一句:“你去哪?”
“回家。”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
邬长筠目送他远去,在这寂静的黑夜中,颀长的黑影折在冰冷的墙上,显得异常凄凉。她仿佛又看到在昌源杜家与自己坐在屋顶喝酒的那个落寞身影。
汉奸?
一个坚持抗日,不惜家中决裂,曾经为统一事业大战四方的血性将军,怎会和日本人勾结?
他的伤,哪来的?
“杜召。”
杜召停了下来,背对着她。
“他们为什么叫你汉奸?”
“爱叫就叫吧。”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我树敌无数,现又人人喊打,把你牵扯进来,对不起。”
邬长筠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也许习惯了他的狂妄与傲慢,这三个字,在此刻格外刺耳。
“你说的对,以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杜召垂下眼,无声片刻,始终没有回头,他缓了缓神,继续前行,“保重。”
邬长筠立在原地,直到影子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终于得到了期盼的话。
可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开心呢。
……
杜召驱车回到家,佣人都睡了。
这两日身体欠佳,生意上的事都是白解在处理,到现在人还没回来。
杜召来到卫生间,将上衣脱了,浑身的劲都被抽干似的,手脚发软。
他打开水龙头,捧起冰冷的水往滚烫的脸上扑了两下,额前的头发湿透了,往下缓慢滴水。
杜召抬头看着镜子里憔悴的人,心里暗嘲:一道破口子,居然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
他回到房间,用注射器抽出药水,给自己打了一针。
趴在床上昏昏欲睡,不久,隐约听到白解的声音。
屋里没开灯,黑不隆咚,一道光忽然从门口.射.进来,落在他的腰上。
白解打开灯,来到床边查看他的伤口,又碰了碰他的额头:“不行,得去医院。”
他被白解扶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用力推开他的手:“不能去。”
“不行!”
杜召继续趴下去:“给我换药。”
白解心疼地看着他。
“快点。”
白解去拿来医药箱,将他身上纱布撕开,一拉一扯,血肉模糊。
杜召脸埋在枕头里,汗湿了大片。
白解给他换好药,重新绑上纱布,才问:“你去哪了?”见他不吱声,又问:“不会是去找邬小姐了吧?”
“嗯。”
“没聊好?”
杜召不说话了。
“我去把她给你叫来。”他刚起身,被杜召抓住。
“站住。”
“怎么了?你不太对劲,分手了?”
“分什么手,都没在一起过。”杜召睁开眼看他,“白解,我们这种人还不配谈感情,自身尚且难保,不该把别人拉进刀林剑雨之中,一直以来是我冲动了。”
“想这么多干什么?自己开心就好。”
“倘若他日再上战场呢?”
白解缄口不语。
“行了,别一副臭脸,我还死不了,都是小事。”杜召抬手,按灭了灯,“睡了,出去。”
“有事叫我。”
……
戚凤阳失踪的第七天,警察厅没有一点儿消息。
李香庭几乎动员了所有在沪江的朋友与学生帮忙寻找,仍毫无音讯。
邬长筠刚拍完一小段,下来休息,场工告诉她外面有人找。以为又是戏班子的人,没想到是李香庭:“你怎么来了?”
“想找你帮帮忙。”
邬长筠见他胡子拉碴,眼下发黑,像是几天没睡觉:“什么事?”
“阿阳不见了,已经一个星期了。”
“报案了吗?”
“嗯,说是尽力在找,也登了报纸,还是没消息。”李香庭给她几张照片,“你认识的人多,想让你帮忙看看。”
“好。”邬长筠接过来,瞧着他颓废的模样,索性下场戏还有会,干脆同他说两句,“你喜欢上她了?”
“没有,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只把她当做妹妹,朋友,学生。”
“这么多身份啊。”
“你就别打趣我了。”
“如果她喜欢你呢?”
“怎么会?”他无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冷下脸来。
“你成天带着她出去读书、画画、见世面,很难不喜欢。”
“我只是想帮她。”
“但会让人沦陷,尤其是你这种帅气的富贵小公子,性格好,有才气,就是在外面很多女孩都会动心,别提这么朝夕相处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把她当小孩。”
“十四岁,不小了。”邬长筠将照片夹进剧本里,“丫鬟和少爷,话本里当故事听听还可以。或许,你应该回家问问。”
“问过,都说没见过。”
“是么。”邬长筠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再仔细问一遍。”
李香庭看她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谢谢提点,我先回去一趟,改日再约你。”
“嗯。”
人跑了。
邬长筠甩两下剧本,回了片场。她昨晚也没睡好,一直琢磨杜召的事,天快亮才睡着。
蔫了一早上,到片场才活了过来,抛下所有杂碎情绪,专心工作。
毕竟,任何事都不能耽误自己赚钱。
……
李香庭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不到半小时,车被人偷了,只剩把锁落在地上。他环顾四周,来往的皆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此刻,他已经没心情再去找车了,到路边想招辆黄包车,却见一个车夫拉着车快速跑了过去,上面坐了位身穿格子旗袍的女人。
他的视线仓促扫过去,不以为意,忽然间反应过来,愣了两秒,回头再看过去,那黄包车已经跑远了。
另一辆黄包车停在他面前。
李香庭赶紧坐上去:“先生,麻烦跟上前面那辆。”
车夫笑了,头一回听人叫自己先生,把毛巾绕在脖后,抬起车把:“您坐稳喽。”
李香庭一路跟过去,停在一家大宅的后门,远远看向坐在前面那辆车里的人。
她染了红色指甲,拿出淡蓝色小包,从里面掏出钱递给车夫,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黑色高跟鞋落在平地,车篷挡住她的上半身,李香庭仍看不到脸。
这身形太像了,可他又怕认错,贸然前去失了礼。
车夫拉上车离开。
女人完全显露在眼中。
李香庭赶紧下车,激动地跑到她身边:“阿阳,真的是你!我找你好久,你怎么在这?”
戚凤阳瞪大了眼,表情从错愕变成羞愧,低下头躲开:“你认错了。”
李香庭赶紧拉住她:“阿阳,你说什么呢?”她的头发剪短了,还烫了流行的卷发,脸上化着浓妆,同以前判若两人,“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戚凤阳不敢看他,用力甩开人,见后门开了,慌忙进府。
李香庭要跟进去,被门口的佣人拦住:“欸,先生,这是私宅,不能随便进。”
虽已猜出一二,但李香庭仍自我欺骗也许是其他原因,见佣人要关门,手扒住门问:“请问一下,刚才那位小姐来干什么?”
佣人还忙着,没功夫理他,只说:“快走吧快走吧。”
……
第44章
佣人关上门,夹中他的手腕,赶紧又拉开:“先生,您别为难我啊,我也就是个守后门的门房,放您进来,老爷要打我的。”
李香庭忍着痛:“那请问你家老爷叫什么?”
“老爷姓朱,”佣人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又道:“朱义诀。”他缩回头,“听见了?您啊,还是别惹事的好。”
李香庭并未听过此人名号:“那麻烦你通报下,我叫——”
不等他说完,佣人又掩了掩门:“您怎么说不通呢?”他见李香庭焦急的神情,想来又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男子,摇摇头劝道:“先生相貌堂堂,气质出众,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非执着于烟花女子干什么?放手吧,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的姑娘娶了。”他掰开李香庭的手,把人往外推。
李香庭反拽住他:“什么意思?什么烟花女子?”
“吴乐巷的新花魁啊,先生不知道?”佣人叹口气,“您还是长点心眼吧,别被女人骗了钱还伤了心。”
李香庭怔愣地看着他,等反应过来,手被扯开,门也被关上了。
他一直在这等到黑夜,几个人从后门进出,却一直不见戚凤阳出来。
还是那门房好心,出来又与他说了句:“那女人傍晚就从侧门走了,别傻等了,你要真想找她问个究竟,就去满月楼吧。”
无人不知满月楼,表面上是个茶馆,里头却做着身体买卖。
李香庭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车夫催促他下车,才缓过神来,付了钱。
刚落地,就有艳丽的女人迎过来,勾上他的胳膊:“老板,进来玩啊。”
李香庭将女人的手从身上拽开,礼貌地点了个头:“抱歉,我来这找人。”
女人笑道:“来这可不就是找人嘛?”
李香庭再次推开:“请问这里有个叫戚凤阳的女孩吗?”
“什么凤啊阳啊的,没听过。”女人又要攀上来,“老板先进来喝杯茶,外面热。”
李香庭立马躲过去,快步往里走。
女人在后跟着:“老板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了。”
李香庭像避瘟神一样躲开,大厅里人烟稠密,喧哗躁动,有品茶听曲的、猜拳喝酒的,还有抱着女人嬉笑,札手舞脚的。
他在人群里穿梭,香味臭气混杂着,熏得他头昏脑涨,五彩斑斓的人影不断从两侧掠过,令人眼花缭乱,仿佛坠入无际的迷雾中,找不着出口。
仙姐一把拦住这没头没脑乱冲的男人:“小爷,您这是找谁呢?”
李香庭看过去,见这妇人穿金戴银、衣着华丽,可能是传说中的老鸨,便问:“您好,打扰了,请问您是这负责人吗?”
仙姐从头到脚给他打量一通,捂脸夸张地笑了,头一回见这么客气的,瞧这呆头呆脑的书生气,定不是常来这种地方玩的客人:“是啊小爷,仙姐给你介绍几个姑娘?我这儿的姑娘个个水灵,您是喜欢南方还是北方的?”
“不用,我找人,戚凤阳,我是她朋友。”
这香饽饽,可真是个活宝,仙姐笑脸相迎:“小红月呀,在呢在呢,我带您去找她,不过话说在前头,她可是很贵的。”她把手伸到李香庭面前,“小爷,您看。”
李香庭没来过这种地方,也不懂规矩,他只想尽快见到戚凤阳,掏出几张钞票放到老鸨手里:“我只带了这些。”
“够了够了!”仙姐没想到这小爷出手如此阔绰,把钱揣怀里,赶紧招呼人上楼,“快请,这就带您去见她。”
李香庭跟着仙姐上了三楼,兜兜绕绕来到相对安静的一间屋门口。
仙姐敲了敲门,客客气气道:“月呀,有客人来啦。”
“不接。”
李香庭心里咯登一下,是戚凤阳的声音。
“月呀,你出来见一下,陪客人喝两杯。这可是个贵客,给了妈妈好多钱呢,快收拾收拾,好不好?”
里头没动静了。
李香庭拉开仙姐,直接推开门,只见戚凤阳头发披散,穿了件宽松的白色麻布裙子,拿着画笔在画布上快速刷着。
她头也不回,懒洋洋地说:“说了不接客,我累了。”
李香庭缓慢走到戚凤阳身后,看着她面前的画布,笔触杂乱了许多,充满了宣泄与焦躁。
戚凤阳耷拉着眼皮,看向右侧的落地镜,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仙姐探头往里看,见戚凤阳没轰人,满意地退出去:“月,那你招待好客人。”
整洁的房间陷入长久的静谧。
戚凤阳挪开目光,继续画画:“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李香庭走过去,握住她拿着画笔的手,“你在这干什么?跟我回去。”
“我在干什么,你看不到吗?”戚凤阳故意轻笑一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香庭看着她陌生的表情:“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走。”
“你回去吧。”戚凤阳收回手,继续作画,“我现在过得很好,有钱,自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自由?”李香庭夺了她的画笔,“你管这叫自由?”
“起码我不想接客的时候,可以不接。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去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
“阿阳!”
“少爷,我现在叫小红月。”
“我不管你叫什么,变成谁,我只认你这个人。”李香庭把她拉起来,“回家。”
戚凤阳用力甩开他,退到茶桌边坐下:“少爷要想喝酒,我大可奉陪,其他事情就免谈了。”
李香庭盯着她无神的双眸:“是我家里人把你卖到这的?”
戚凤阳没有回答。
“是我爸?”
“少爷,”她垂下眼,笑了一声,“别为了我再跟家里闹,我们这些做奴的,一张卖身契,不就是从那儿卖到这儿,从这儿卖到那儿。”
“我从没往卖身契上想,如果早知道有这个东西,一开始就会毁了它。”
“你毁了一张,两张,十张,能毁掉所有吗?”戚凤阳苦笑一声,“少爷,你教我人权、平等、自由,那不过是希望中的社会,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楼下那些笑脸陪客的女人,哪个不是从被迫到接受。跨过心里那道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什么不都是混口饭吃。我就这样也挺好,刚才你也看到了,朱家老爷看上了我,出手阔绰,给了不少钱,这里的人对我都客客气气的,我也不用出去招揽生意,就天天坐在这画画,想出去逛街,吃东西,看电影都可以。”
李香庭沉默了。
“少爷,你该走了。”
“我帮你赎身。”
“谢少爷好意,我这残花败柳之身,不值得。更何况我很喜欢现在这种生活,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李香庭忽然走到她面前,弯下腰,轻轻抱住了她。
戚凤阳身体忽然僵住似的,明明身处温室,却如若冰天雪窖,冷得发颤。
“你不用故意这样说话刺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得对,我力量渺小,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可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李香庭松开她,“以前是我疏忽了,以后我会保护好你。”
戚凤阳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被揪住一般。
李香庭摸了下她的脑袋:“我去处理好一切,你等我来接你。”
戚凤阳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会掉下来。
李香庭走了出去,温柔地关上门。
那一刻,她的眼泪再难控制地流了下来。
什么好日子。
从被卖进来那一刻,他们为了逼迫自己就范,便不停地折磨,怕在身上留下伤痕,把人倒吊着,一下一下往水缸里浸。
有很多个瞬间,她都想死了算了,可又有更多个瞬间,她想起了那些美好的事。
画画……
读书……
少爷……
少爷。
她还没来得及跟他学做雕塑。
还没有去他口中的教堂看壁画,去博物馆看闻名世界的雕塑,去感受巴洛克、洛可可、古典主义、立体主义……
在一次又一次窒息中,戚凤阳妥协了。
她这渺小的、不堪的身体里,还盛放一个并不渺小的灵魂。
她还期盼着会有一天能带这个灵魂,去遥远的国度。
去看看,他口中的欧洲,是什么样的。
……
李香庭站到楼梯口,胸膛堵了口气,怎么也疏解不了。这不堪的世道,卑鄙的人,就这样把一个洁白的人拉入泥潭。
他看着下面来回走动、招呼客人的女人们。
这混沌的世间,又岂止一个戚凤阳。
一个男人搂着女人上楼,见人挡路,推了李香庭一把,他的胳膊撞到栏杆,一阵吃痛,却远不抵心中的沉痛。
“挡什么道,滚开。”
李香庭回身攥住那男人的衣领,把人扯回来,一脚下去,直接叫他滚下楼梯。
……
李香庭进了警察局,没有过夜,便被李家人保了出来。
那人断了两根肋骨,却被几百大洋给打发了。
华叔领着李香庭回去,人还没进家门,就听到李仁玉怒发冲冠的骂声。一见人,随手拿起个瓶子就砸了过去,华叔怕把少爷砸出好歹来,把人一拉,躲了过去:“老爷,您息怒。”
“滚过来!”
李香庭垂首走过去。
“跪下!”
李香庭纹丝不动,李仁玉一脚踹在他腿上,把人硬生生踢得单膝跪地:“逛妓院,打架,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可真是给李家长脸,像你这种丢人的东西,还是滚回法国的好,省得天天在外面丢人现眼。”
月姨起身,她最近大量吃药,激素过多,身体发福了不少,扶住李仁玉:“老爷,别气坏身子,孩子嘛,总有犯错的时候,别说狠话,伤了孩子的心。”
“伤他的心?你看他有心吗?”李仁玉看他一声不吭的样子,越来越来气,捶胸顿足,“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东西,别在这杵着碍眼,滚去祠堂跪着。”
月姨见李香庭不动弹,过去轻声劝道:“你父亲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又在气头上,难免说话不中听,你服个软,别跟他顶,回头我劝劝他,明天什么事都没了,别火上浇油,惹他动手。”
李香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忽然起身,质问李仁玉:“是你把阿阳卖到妓院的?”
李仁玉听他的语气,更加来火:“一个下贱的丫鬟,让你用这种态度质问你老子,且不问是不是我卖了她,就算是,你又能怎样?”
李香庭气得握拳,双眼布满血丝。
李仁玉看他横眉怒眼的样子,嗤笑一声:“怎么?还能跟你老子动手不成?”
“在你眼里,谁是不卑贱的?除了你自己,和你成天拍马屁的那些高官、老板,所有人都是地上的烂泥,你踩一脚都嫌脏!”
李仁玉气得抄起凳子就要打他,月姨拦住:“老爷,骂归骂,别动手,这一凳子砸下去,万一打出个好歹。”
“你让开,我打死这个逆子。”李仁玉瞪圆了眼,“没有老子拍的那些马屁,有你今天的日子?你能读书?玩乐?跑出国学那什么劳什子油画?还带个丫鬟一起画那些下流的画!”
李香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是因为那些画。
他无奈地笑了:“下流?您不下流?一开始让她来给我做陪床丫鬟!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把她放在你身边,仅仅是为了解决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你去画她……”李仁玉摆了下袖子,似乎提及那些字眼都让他觉得肮脏,“这是两码事!”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里就是个泄欲的工具。或者说,在你眼里,她们甚至都不算人吧?和你养的那些猫狗都一样,可以随便打骂、买卖,甚至,连那些宠物都不如。你视人命如草芥,狂妄得对待每一个不如你的人。人体画下流,那你要不要进美术教室看看,人体画课程是怎么上的?要不要去质疑学校?质疑教育局?”
李仁玉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给老子听着,学校的事我不管,再让我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画,连你都给烧个干净,滚出去。”
月姨叹息一声,随李仁玉走了。
李香庭轻蔑地笑了一声,笑他人,笑自己,笑这个权贵当道的社会,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华叔问:“少爷,你去哪?”
“少爷——”
李香庭独自走出去,躲在外面的李香岷问:“哥哥,您上哪去?这么晚了,别出去了,明天跟爸爸道个歉,就没事了。”
“你也觉得他没错?”
李香岷沉默两秒,回答:“他不对,可他是爸爸。”
李香庭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上楼吧,不用管我。”
“可是……”
“回吧。”
李香岷没再跟过去,只见李香庭垂头丧气地慢慢走远,他叹了口气,进了屋。
……
第45章
李香庭又回到张灯结彩的满月楼,恰好碰到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送客人离开,男人上车前还不忘拍一下她的屁股,姑娘故作羞态地轻拍他的肩膀,娇滴滴地凑去耳边说话。
李香庭不忍再看下去,低头快步走进去,找到仙姐谈戚凤阳赎身的事。
今已至深夜,朋友们都睡下了,李香庭目前的存款远远不够交赎金。第二天一早他去银行提了现金,又去书店找孟宜棣借钱。
李香庭虽没说明借钱用途,但听说戚凤阳找到了,孟宜棣也隐约猜到些事情,当即去取了钱给他。
筹齐后,李香庭立刻去找仙姐。
干这行的都是晚上活,茶馆里静悄悄的。仙姐没化妆,眼眶发黑,头发随意挽作一团窝在脑后,显得有些憔悴,数着钱,嘴却快笑快裂了。小红月最近是招人喜欢,但是她性格怪,成天闭门不出,窝在房里折腾那些古怪的画,不高兴了就不接客,虽然能给自己挣不少钱,但就怕她哪天臭毛病上来惹急了客人,弄出事端。想当初买下她才花了十块大洋,短短几天,一来一去翻了百倍,这笔买卖,划算。
清算好一切,仙姐喜笑颜开地去找戚凤阳:“月呀,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自由了。”
戚凤阳正画画呢,不知听没听进去,总之一句没搭理。
“有人给你赎了身,你可以走了。”
画笔一顿,戚凤阳楞了一下,他真的给自己赎身了。
“就是上回来的那个少爷,你可走大运了,两千大洋,二话不说给我送来了。”
戚凤阳震惊地看着她:“两千?之前我问过你,不是说一千吗?”
“那是从前。”仙姐摇着扇子笑起来,“你啊,可是今非昔比,回头我还得跟朱老爷交代声,要知道他这么爽快,我就要他三千了。你跟妈妈说说,你都给那些臭男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天摆着个臭脸,怎么一个个都认你?那傻小子跟别人还不太一样,瞧那傻劲,是动真格的了?”
戚凤阳继续画画:“我不走。”
“呦,别人想赎身都没条件,你还不走了。虽然咱是风尘女子,进不去大院门,做不了太太,但做个养在外面的情人也好啊,总比在这里伺候完那个伺候这个好吧。”仙姐见她不为所动,继续劝说:“你啊还是经的男人少,有些手段毒的,又打又骂,折腾死你,怪人多得是,可不好伺候。你看看咱们这天天进进出出的,小到没经历的愣头青,大到半截身入土的糟老头子,哪有那英俊的少爷好。”
“不用说了,我不走,你把钱还给他。”
仙姐见她油盐不进的,发起狠来:“这可不是你想待就能待的地方,钱我已经收了,赶紧给我走,妈妈是看你年纪小,又招人待见才客客气气对你,别真给脸不要脸。”她出门吆喝了两声,便来了两个打扫的下人,吩咐道:“你们俩把她东西都收拾了。”
“是。”
戚凤阳自然不想多待在这魔窟一分一秒,但她更不想欠李香庭的,尤其现在自己这般模样,跟他牵扯只会有无尽的麻烦。见仙姐一心赶自己,只好说:“这些画,我也要带走。”
仙姐见她松口,瞬间变了个脸:“保准给你收好好的,角都不碰一个。”
“那位少爷,还在这?”
“楼下等着呢。”
戚凤阳拿纸笔写了几个字,便下了楼,见李香庭笔直立在大厅中央。
他见戚凤阳下来,迎上前两步:“阿阳,回家了。”
戚凤阳站到他面前,递了个钱袋子过去:“谢谢你帮我赎身,我只有这些,一共八十块大洋,还欠你一千九百二。”
“不用。”
“少爷是嫌这钱脏吗?”
“不是。”李香庭皱起眉,无奈地接下钱袋子,“行。”
戚凤阳又将纸条给他:“这是欠条,我会把钱慢慢还给你。”
李香庭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明白她的决心,便先收下:“好,从现在起你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钱不急着还。”
“谢谢,我就不住之前那个公寓了。”
“那你去哪?”
“找个旅馆。”
李香庭不想强人所难,尊重她的一切决定:“好。”
他拿出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你的身契,交给你处置。”
戚凤阳接过来,轻轻的几张纸,却重若千斤,主宰着一个人的命运:“谢谢。”
“我送你。”
“不用。”
说着,仙姐带人将她的东西拿下来。
戚凤阳一手提画箱,一手提画架:“仙姐,能不能请您派个人帮我拿下行李。”
“行啊,我叫辆车送你。”
李香庭帮她提画到车上,戚凤阳没让人上车,只说:“少爷慢走。”
路上行人多,黄包车跟小汽车的速度差不多,李香庭一直在后面跟着,见戚凤阳安全进了家小旅馆,才放心离开。
司机帮戚凤阳把东西送到房间,笑着点了下头:“祝你以后无拘无束,一帆风顺。”
戚凤阳心头一酸:“谢谢。”
她目送人离去,关上门,转身看着一地行李,最多的,还是画。
她将李香庭交给自己的身契拿出来,共有三张,从最初的吴家,到李家,再到满月楼。
四年,恍若隔世。
她将它们一张张撕了个粉碎,扬了出去,泛黄的碎片在空中如枯蝶般振翅。
她跪在一地碎蝶中,一直紧绷的背终于垮了下来,伏在地上,手抓着这些困了自己多年的碎片,埋下头去,哭得一塌糊涂。
……
戚凤阳身上只留了够三天住宿的钱,她得想法子赶紧挣钱才是,可自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子,除了风月场,去哪挣这么多钱?
她出去找了一下午工作,只有个饭店愿意收她做打扫的伙计,月薪一块大洋,照这算下去,她不吃不喝干到死,都还不了李香庭的钱。
晚上,她回到旅馆,买了个馒头充饥,边吃边提笔画画,将那副未完成的作品收尾,才精疲力尽地躺下休息会。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敲响,戚凤阳昏昏沉沉地起身开门,看清来人后瞬间清醒了:“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李香庭抬手,提了个黄皮纸包着的甜品,“顺便带点吃的。”
“谢谢,我不饿,很晚了,请回吧。”戚凤阳直接关上门,“少爷以后别来了,对你我都好。”
李香庭面对着冰冷的门,轻叹口气:“我放在门口了,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栗子糕,记得吃。”
里面没有回应。
“那我走了,你保重,早点休息。”
还是没回应。
戚凤阳站在里头,直到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身体倚靠到门上,缓慢地瘫坐下去。
好像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了出去,她好想接下它,像从前那样,高兴地对他说谢谢,可如今一切都已面目全非,过去的自己虽出身低微,但仍为清白之身,现如今……怎配觊觎那分毫的甜美。
回不去了。
……
戚凤阳明白李香庭的脾性,他定会再来。门口的栗子糕没有吃,也许当李香庭看到它原封不动地待在门外,就不会再送了。
第二天傍晚,果真如她所料,李香庭又来了,还带了些书籍和画笔,一并整齐地摆放在门口。他拾起昨天的糕点,对一门之隔的人说道:“给你带了点书,还有绿豆糕。”
走廊一阵安静。
“再见。”李香庭提着东西转身,刚要下楼,身后的门开了。
他立马回头,见戚凤阳穿了条灰裙子,披着黑色披肩,疏离地看着自己:“别再送了,我不喜欢这个。”
“你以前很喜欢。”
“人都是会变得,就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人了。”
“不是,不管你经历过什么,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
“少爷,别再自我欺骗了,认清事实吧,”她自嘲地笑了声,“我就是个风尘女子,别再跟我有瓜葛,辱了你的名声。时间不早了,我等会还要接客。”
李香庭一听这话,勃然变色:“你已经是自由身,不用再做这些!”
“少爷自小衣食无忧,伺候的人无数,想要什么有什么,一撒手便是成百上千,不知我们穷苦之人最首要的问题是活着。不接客,我哪来的钱,我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
“我帮你。”
“少爷别说玩笑话了,我还欠着您大笔的钱,”戚凤阳太了解他,咬了下牙,狠心道:“您就算把我翻来覆去睡个几万次,日日夜夜毫不停歇,我都还不清您的恩情。”
“阿阳!”
“少爷!”戚凤阳眸光剧烈地颤动,“别再来了,您请回,不送。”
门重重地被关上。
“彭”一声,震到他的心底。
……
李香庭随便找个铺子喝了点酒,店家要打烊,才离开。
他在巴黎时常流连酒馆,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喝酒畅聊,回国后也常同朋友相聚,虽长着一张不会喝酒的脸,酒量却抵得上两三个大汉。这么多年,他只喝醉过三次,今日受情绪影响,多灌两瓶,酩酊大醉,路都摸不清,倒在街头就睡了过去。
街边溜跶的流浪汉路过,见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着,上前试探一声:“欸。”见人不动,他又上脚踢了两下:“醒醒,下雨了。”
下的哪门子雨。
流浪汉见他不省人事,环顾四周,趁当下无人,麻利地卸下他的手表,抽出皮带,连鞋袜都脱了去。抱着一堆宝贝高兴地溜走,边跑边念叨着:“发财喽。”
李香庭是被人叫醒的,眼一睁,光刺得眼疼,他用手遮挡,只见周围一群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叫醒他的男人说:“这是我的摊位,麻烦去那边睡。”
“不好意思。”李香庭欲起身,才发现自己皮带和鞋都没了,他羞口羞脚地攥紧裤子,忽然一只握住绳子的小手伸了过来。
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给你绑裤子。”
李香庭接过这条不太干净的麻绳,道了句“谢谢”,他将绳子系在裤腰上,再看过去,小男孩站在远处一条巷子口望着自己。
李香庭觉得他似乎有事情。
小男孩见他过来,继续往巷子里走。
李香庭跟人来到一座拆到一半罢工了的小楼前,与若干双黑漆漆的、迷茫的双眼对上。
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大不超过十岁。
四下臭气熏天,不远处的垃圾堆盘绕着无数苍蝇,他们大多赤足,也有穿着完全不合脚的破鞋,不是露了脚趾,就是露着脚后跟。
少年时读书游玩,周围的同学、朋友非富即贵,李仁玉禁止几个孩子往平民区跑,他从未深入过这些地方,长大了出国留学,回来后接触的也是诗情画意,谈的尽是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
见惯了灯红酒绿,繁华都市,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如此骇人的人间惨状。
李香庭蹲到一个小女孩面前,吓得人往后退到墙边。
他条件反射地去掏钱,摸到口袋,才反应过来钱被偷了。
身侧一个黑黝黝的小男孩拿着个腐烂的苹果核慢慢地啃着,李香庭闻着那味,只觉得一阵恶心:“这个不能吃了。”
小男孩却怕他抢了,横眉侧身躲过去。
他看着一个个稚嫩又麻木的面孔,积郁已久的悲凄瞬间一涌而上。
“你们是孤儿?”
没有人回答。
“我带你们离开这。”
没有人吱声。
阳光射进来,裹在李香庭身上,一道锋利的交界线,将他与檐下的孩子们,分成一明一暗。
众人注视着站在光下雍容闲雅的男人,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一点儿反应。
玫瑰野蛮生长的土壤下,是腐朽灰暗的千沟万壑。
也许能照到一丝光亮,却永远甩不掉,那阴湿的潮气。
一股难言的悲凉与无奈横亘着他的身体,这一刻,他想起了戚凤阳的话:
“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
“你教我平等、人权、自由,那不过是希望中的社会。”
“你毁了一张,两张,十张,能毁掉所有吗?”
帮的了一个,两个。
能帮的了所有吗?
李香庭还是伸出手,白净修长的手指冲破那道分界线,将自己融入他们的世界。
不能。
可即便只有一个,也是他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
第46章
孟宜棣最近在戒酒,开始喝起茶来,在书店摆了个大茶桌,整日研究茶艺。
门口“叮铃铃”一声,他望过去,见李香庭领了一群流浪小孩进来,轻啜口茶,笑道:“你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李香庭让孩子们在门口等着,朝他走过来,小声说:“再借我点钱。”
孟宜棣见那一排衣衫褴褛的孩子乖乖站着,共有七个,再看向李香庭,打趣道:“我看你别做老师了,开个福利院去。”
“说正经的,身上有多少?”
孟宜棣掏了掏口袋,将钞票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香庭接过来:“记在账上,以后一起还你。”
“拿去用呗,就当我积德行善了。”
“一码归一码,以后有的是机会积德行善。”李香庭转身匆匆离开,走出去两步忽然又停下,回头问他:“现在不忙?”
孟宜棣太了解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悠闲地放下茶杯:“说。”
……
李香庭带孩子们去饭馆饱餐一顿后,便回了公寓。
他们杵在屋里手足无措,新奇地看着墙上、地上的画,给李香庭送麻绳的那个男孩问道:“这是什么?”
李香庭蹲下身,与男孩平视,温柔道:“这是油画,画的是秀园的湖,去过秀园吗?”
男孩摇摇头。
“那以后我们可以去看看。”
男孩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虎子。”
“你们住在那个地方多久了?”
“半年多。”
李香庭看着他稚嫩又沧桑的脸,心中难言的酸楚:“你们都是本地人吗?”
虎子指向一个女孩:“她是从别的地方卖过来的,受伤腿瘸了,就被扔了。”又指向一个矮小的男孩,“他不会说话,不知道是哪里人……”虎子挨个介绍,每个孩子都有着悲惨的过去,不是走丢,被卖,就是各种原因被抛弃。
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只有四岁。
门口传来敲门声。
是孟宜棣到了,还带了小兰,两人手里提着四个大布袋,里面塞满了衣服。
“辛苦了,”李香庭赶紧接过来,“这么重。”
“累死了,”孟宜棣气喘吁吁地坐到沙发里,“不送我两幅画过不去。”
“随便挑。”李香庭同小兰点了个头,“好久不见。”
小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李先生,您瘦了好多。”
“瘦点精神。”李香庭提起她手里的布袋,“快进来。”
时间紧,孟宜棣没去服装店慢慢挑新衣,正好有个亲戚收旧物件,便去挑了些还算新的春夏衣服,足足几十套。
李香庭拿起一条裙子在女孩身上比划:“这个适合你。”
女孩躲到男孩身后,不敢说话。
小兰见状,走到她身边:“小妹妹,我们换新衣服吧。”
女孩不敢吱声。
他们虽是没人管的流浪孩子,却也有个小老大,刚才吃饭时李香庭就察觉了,他找到虎子:“让弟弟妹妹们去挑合适的衣服,好不好?”
虎子点点头,对众人道:“你们赶紧挑吧。”
大家果然听他话,纷纷行动起来。
李香庭对小兰道:“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隔壁房子空着,能请你帮女孩们洗个澡吗?”
“当然可以。”
孟宜棣拿本书扇风,热得扯了两下领口:“我可不会给人洗澡。”
“你歇着吧,喝水吗?”
“别管我。”
大家挑好各自的衣服,小兰带女孩们去了戚凤阳从前住的房子,帮她们梳洗。
李香庭房子的卫生间有浴缸,他放好水,让两个矮瘦的孩子进去泡着,另外两个到淋浴头下冲洗。
他拿起香皂往虎子身上抹,用毛巾来回擦。
虎子手指点泡沫,放鼻子前闻,刚要尝,李香庭拉住他的手腕:“这个不能吃。”
“好香,感觉甜甜的。”
“那洗完澡我们去买蛋糕。”李香庭转向浴缸里的两人,“想吃蛋糕吗?”
孩子们缓缓点头。
李香庭见他们逐渐放下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那我们快点洗,大家互相帮忙搓搓背,然后就可以快一点吃到蛋糕了,再买汽水回来喝,好吗?”
孩子们露出点笑意。
李香庭也弯起唇角,继续帮虎子抹香皂:“你家里人都不在了吗?”
“不知道。”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
“家里孩子太多了,吃不上饭,就把我和妹妹扔了,眼睛很大那个,就是我妹妹。”
李香庭手顿了下,揉揉他的头发:“以后不会吃不上饭了。”
虎子看着他清澈的双眸:“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是吗?虎子也很帅气,小领导。”李香庭手掌轻柔地滑过他满是淤青的腿,“这些伤是被人打的?”
“前天去偷了包子,被抓住了。”
李香庭抬头看他,没有谴责,在生存面前,道德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那些东西,以后再慢慢教他们罢:“什么馅的?好吃吗?”
一旁正在玩泡沫的男孩抬起脸:“肉包子!好香。”说着便舔了下嘴巴。
“这么香啊,那我晚上可得买点尝尝,你们一个人能吃几个?”
孩子们纷纷叫起来:“三个。”
“三个。”
“四个!”
“八个!”
李香庭看向那个叫出“八个”的孩子:“这么多!那我得算算我身上的钱够不够。”
孟宜棣站在窗户边吹风,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一阵阵笑声,他手臂交叠,撑在窗框上,摇着头笑了。
这大孩子,真是人见人爱,跟谁都能玩到一起。
……
晚上,孩子们睡下后,李香庭和孟宜棣在走廊说话:“帮我卖卖画。”
“全卖?”
“嗯,全卖。”
“至于吗?”孟宜棣看他认真的眼神,“不急还钱,不还也没事,一千块而已,咱们这关系,以后有需要直接跟我说。”
“谢谢,不过这么多画放着也是占地方。”
“巴黎带回来那几幅呢?你那宝贝画,我可是跟你要了无数回都没给。”
“都卖了吧,画可以再画。”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情况不一样嘛,忽然发现在生存面前,我的那点情怀太可笑了。”
“别这么说,”孟宜棣瞧他忽然低落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行吧,交给我,尽快帮你出掉。不过呢,你在学校得奖的那四幅我要了,就抵你借我那些钱吧。”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要不再挑几幅?给你个亲友价。”
“啧——”孟宜棣倚墙摸了摸下巴,“你还真会顺杆子爬。”
“开玩笑的,喜欢你就拿去,我现在什么没有,就画最多。”
“里面那些孩子呢?你不会就把他们一直放在这吧?”
“我没精力照顾这么多,还有不到一个月又开学了,更没时间。我想找家福利院,安顿好他们,你一直在沪江,路子广,帮忙看看?”
“行。”孟宜棣伸了个懒腰,“赶紧进去休息吧,跑一天了。”
“你也是,谢谢帮忙,改天请你喝酒。”
“有钱吗你?”孟宜棣拍拍他肩膀,“自己人不说见外话,谢谢就不必了,走了,不送。”
“嗯。”
李香庭立在窗前,看孟宜棣的车开远,才蹑手蹑脚回屋。
孩子们横着睡,占据整张床,他看着一张张安详的面容,一直焦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李香庭看一眼书桌上的小钟,已经九点多了,这么晚,还是不去打扰戚凤阳了。
他坐到画架前,换了张画布,对着孩子们画了起来。
……
戚凤阳又跑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已经没钱吃饭。
傍晚,饿着肚子精疲力尽地沿大街行走,无意路过花阶门口,看到外面张贴的海报上写着正在招舞者。
经理见个样貌姣好的姑娘一直盯着门口的海报看,过去问了问:“找工作?”
戚凤阳点点头。
“会跳舞吗?”
“不会。”
“包教会,进来玩过吗?”
“来过一次。”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经理见她迟疑,“我们都是正经行业,每天晚上跳几场舞,最多陪客人喝个酒,绝对没有那种勾当。你也可以专门做卖酒女郎,不过得能喝,陪的客人每开一瓶,都有分红。”
戚凤阳注视着海报上的薪酬,咬下牙:“我能试试吗?”
……
都是些简单基础的动作,舞裙也没有很暴露,培训了一天,戚凤阳便跟着上台了。
夜深人静回到家,她还能画上一会儿画,上午睡半天,中午再去花阶做些杂事赚钱,这是她目前所能接触到的,能挣到最多干净钱的方法了。
几天做下来,戚凤阳已逐渐游刃有余,跳完舞,下来给客人们倒倒酒,陪喝几杯。遇到的人也都彬彬有礼的,没有想像中那种流氓恶霸。
原以为会一直这么顺利,直到第五天晚场,忽然有个座上的老板特意把她叫了过去,让陪几杯酒。
她没法拒绝,这是工作。
坐下喝了两杯后,一只手自然地落到她的后腰,上下游移,戚凤阳往旁边躲,手却也跟上来,且更加放肆,直接将人圈进怀里:“来,陪我喝一杯。”
酒杯抵在嘴边,戚凤阳只能硬扛下来,被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湿了领下的衣服。
“呦,衣服湿了,来,我给你擦擦。”说着,那粗硕的手就朝她胸前伸过来。
戚凤阳抬手及时挡了:“谢谢老板,我自己去处理下。”
男人哪肯放人,握着她的手腕又把人拉进怀里抱着:“我帮你嘛。”
戚凤阳缩着肩,不停往后躲。
“别躲嘛,装什么?你跳舞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前阵子在满月楼,你的第一夜被老朱拍去了,可把我心疼一晚上。”
戚凤阳心头一震,那些夜夜萦绕的噩梦瞬间又席卷而来。
“怎么?他不要你了?不怕,以后我疼你。”
她看着男人逐渐靠近的一张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戚凤阳看过去,仿佛看到了救星,喜悦中夹杂着无尽的羞愧与委屈。
邬长筠牵住她的手,把人拉起来,对男人微笑:“张老板,这是我妹妹,不胜酒力,抱歉。”
男人自然认得这个风头正甚的女明星,谄媚笑起来:“我说哪来的美人,原来是邬小姐的妹妹,难得见到大明星,邬小姐赏个脸,一起喝一杯?”
出来混的,不宜结怨,只要不过分,邬长筠都不会给臭脸,自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张老板尽心,我还有点事,过会儿再来陪您酒。”
“好好好,你先忙。”
邬长筠领戚凤阳到侧面无人的露台:“你怎么在这?李香庭知道吗?”
戚凤阳摇摇头。
“他还没你的消息?”
“我们见过了,是他赎我出来的。”
“赎?”
“我被卖到妓院了。”
邬长筠早就猜到这一结果,并不惊讶:“出来了就好,以后离李家的人远一点。”
“我已经决定和少爷断绝联系了。”
邬长筠看着她凄迷的眼神,问道:“你喜欢他吧?
戚凤阳手搭在栏杆上,目光落在从坚硬的石缝里长出的青草上:“嗯,你别告诉他。”
“好。”
“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邬长筠脑袋里忽然就冒出一道身影来。想他干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以及,莫名其妙。
“没有。”
戚凤阳提了口气,一股凉意沉到心底:“那种感情是快乐又痛苦的,想满足一己私欲,但又觉得是错的,我不能再影响他了。”
“影响他什么?”
“名声啊,我可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人。”
“名声,”邬长筠冷笑一声,“他是什么世界名人吗?要维护什么名声?就算是名人,从窑子里出来又怎么了?”
戚凤阳看向她,无奈地笑了:“我做过娼妓,我已经不干净了。”
“纯洁,指的并不是这个躯壳,干净与否,与身体无关。”邬长筠冷眼看着她,“想要别人尊重你,首先,你要尊重你自己,别再把这种话挂嘴边。”
“我只是……”她的眼眶红了,“很难受。”
邬长筠听出她有些哽咽,语气温柔了些:“你可以换个想法,你付出的东西得到了回报,你和那些人是平等的关系。这个社会,有人卖的是苦力、有人卖的是头脑、有人卖的是身体、有人卖的是良知,有人卖的是祖宗基业,没有谁比谁高贵。如果你一直处于受害者的思想,一遍遍地暗示自己那是耻辱,那你永远都走不出来。跨过这道心理障碍,我知道会很难,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可以化解,你得自己慢慢消化。”
“道理我都懂,也试着放下那些过往。只是很遗憾,本来还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和他比肩,真正地站在一起,可是从进那个地方开始,我的人生算是彻底完了。”
“我不觉得一个人遭受了不公与凌.辱,就彻底完了,她照样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女人不该给自己铐上贞洁带,你遭遇了这些,并非自己所愿,谁不想有个光鲜的日子。娼妓又怎样,娼妓,照样可以有追求。”
“你不知道,那短短七天我经历了什么。”戚凤阳双臂抱住自己,“我一闭上眼睛,全是那些。”
“我知道。”
戚凤阳不解地看向她。
邬长筠与她面对不同方向站立,背靠栏杆,看着玻璃门里头的灯红酒绿,防止有人进来:“我以前也在妓院待过一段时间,六岁的时候,年纪太小,没法接客,负责给那些女人们倒马桶。”
戚凤阳微微皱起眉,自己同这个姐姐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也从未交谈至深,只知道她是唱戏的,却不知还有这些遭遇。
“露水情缘,断香零玉,我见得多了。”邬长筠停顿了片刻,复又道:“记得那会儿有个被卖进来的女孩不肯接客,被活生生打死,满地的血,还是我擦干净的。”
戚凤阳沉默了。
“可是我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不一样。”
“哪不一样?你指的是男女之事吗?”
戚凤阳默认了。
“我知道,没有过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说再多都是虚幻的,可在经历过那些事后,你就不是你了吗?”邬长筠侧过脸去,同她对视,“你还是你,被强权压榨者,何罪之有?何耻之有?该羞愧、受到惩罚的,是他们。你如果一蹶不振下去,不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好不容易从黑暗里爬出来,更应该往光的方向走,实在气不过,拿把刀砍了他们,成不成功另说,起码落个心里舒坦。”
戚凤阳对她笑起来,眼泪却落了下来。
邬长筠望向陪酒的女人们,如果能够自由选择,谁愿意低三下四地给那些陌生男人们陪笑:“这个社会充满了对女性的压迫,我们不应该困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与道德枷锁里,你跟着李香庭这么久,应该没少听他絮絮叨叨那些大道理。”她觉得今晚自己的话有点多了,“不堪受辱而死者,不计其数,你已经很勇敢了,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接受现在的自己,爱现在的自己。”
“嗯,我会的。”
清凉的雨丝落在手臂上,邬长筠转过身来,望向萧条的天空:“下雨了,回去吧。”
目光穿得过霏霏烟雨,却透不了冰冷瓦墙。
她不知,二楼露台一直立了个人。
等楼下两人离开,男人仍站在丝雨中,看那断雨残云。
“末舟,杵那干什么呢?过来喝酒。”
他方才动弹,拿着酒杯转身,走进那花影婆娑的酒绿灯红中。
……
第47章
“看什么呢?”霍沥坐在沙发靠背上,往墙上的靶子上掷飞镖,“这么入迷。”
杜召没理他,倒上酒,立在陈文甫身侧:“《青山》什么时候上映?”
“快了,下周吧。”陈文甫晃晃酒杯抬脸看他,“你什么时候关心起电影了?是因为女主演吧。”
“嗒”一声,飞镖落在靶子上,霍沥回头笑一眼:“那个最近刚火的小明星?听说之前跟你有一腿,怎么断了?”
“人家看不上我。”
霍沥幸灾乐祸起来:“好眼光。”
陈文甫道:“那女孩不错,听陈林说很上道。”
“那就多排点场。”杜召放下杯子,“是不是该给她提提片酬了。”
陈文甫轻佻下眉梢:“那得看《青山》的反响了,这么上心,去看个首映?”
“不去。”杜召从霍沥身前过去,随手拿起个飞镖甩过去,正中靶心,轻蔑地睨人一眼,“慢慢玩吧。”
“走了?”霍沥见他大步往外,“后天下午有场赛马会,一块儿去?”
杜召朝他比了个手势,关上门。
……
“早点回去吧,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场合的好。”邬长筠最后嘱咐她一句。
戚凤阳:“我在这里工作,跳舞。”
邬长筠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红裙是刚才台上群舞的舞裙:“怎么来这工作了?缺钱?”
“嗯,为了赎我,少爷花了二千块大洋,我不想欠他,所以想尽快赚钱还他,这里薪水很高。”
“那你小心点,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的,遇到让你不舒服的人或事不要委屈自己。”
戚凤阳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好,也谢谢你今晚跟我说这些,我会保密的。”
“你去忙吧。”邬长筠是跟剧组的人一块来的,今天副导演过生日,自费请大家来花阶玩。
她坐回去,见戚凤阳低头进了后台。
演男一号的安天道:“干什么去了?快来猜拳。”
一杯酒塞进她手中,邬长筠换了副脸色,笑着说:“今晚叫你横着出去。”
“好大的口气!来来来,看谁横着出去。”
……
杜召和白解从楼上下来,往门口去。
白解一步跳下三楼梯,与他并排:“邬小姐。”
“嗯。”
“要不要——”
杜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白解咽下后半句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进了车,开远些,才又开口:“上次你让我调查的事,有眉目了。”
“嗯。”
“她功夫好是因为在寺庙待过几年,跟一个武僧学的,而且——”白解看了眼后视镜,杜召正闭目养神。
“直说。”
“她是个杀手。”
杜召睁开眼。
“受雇于陈公馆,赏金制度,按单算钱。”
杜召没吱声,定定地看着窗外。
一道玻璃,将车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白解不寒而栗,总觉得这气氛不太对,怕他忽然要掉头回去,车速始终保持很慢:“派去保护她的两个人,也被发现了。”
“再换两个,别靠太近。”
“行。”
“那陈公馆?”
“不管,暗中保护好她就够了。”
“行。”白解明显感觉得到杜召最近情绪总压着,又同没认识邬长筠之前一模一样了,“爷,干脆找她去得了,管他什么以后。”
“我睡会。”
白解明白他不想讨论这种话题,无声叹了口气:“好吧。”
……
一群年轻人,喝大了便顾不上时间了,近两点,他们还在闹腾。
邬长筠有点疲乏,便先行离开,她到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往黄花公寓去。
前天,她刚搬到新住址。
之前租的房间对面住进来一家四口,两个小孩天天吵得她看不进去书,再加上那地段离电影公司远,时常早上叫不到车,虽然新房子租金稍微贵了点,但出行方便,走几步便能搭上电车,最重要的是安静。
听说她住的那一层从前死过人,还经常传出闹鬼的事,所以大多房间都空着,没人住。可邬长筠不信那些,真有鬼,那些死在她手里的恶人早把她家门挤破了。
车夫拉着车快速地跑,邬长筠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立马叫了停。
她探头出去,叫了声正拖着行李在路边缓慢行走的戚凤阳。
戚凤阳抬眼看去,惊讶居然又碰到她:“邬小姐。”
邬长筠下了车,立到她面前:“大半夜收拾行李上哪去?”
“我没钱住旅馆,被赶了出来。”
邬长筠看向地上的一堆画,被她用麻绳捆着,有两幅没干,沾得到处都是:“花阶的薪水呢?”
“最多半月结一次,我才干几天。”
邬长筠见她浑身湿透了,一脸狼狈又无助的模样,生了恻隐之心,掏出两块大洋:“够你住一阵子了。”
戚凤阳连连摆手:“我不能要你的钱。”
“那你准备上哪去?又不是给你,以后要还的。”邬长筠心里有点复杂,这段时间怎么了?动不动可怜这个心疼那个,又不是家财万贯的大善人,两块大洋,也够自己吃一个月了。这泛滥的同情心,真是可笑,她忽然收回手,“或者,你跟我走。”
……
邬长筠领人去了自己租下的公寓,把她的画放下:“这楼不吉利,据说闹过鬼,虽然地段好,房子新,但租金很便宜,怕吗?”
戚凤阳摇摇头。
“不怕就好,我这两间房,有个小房间空着,不嫌挤的话,可以租给你。”邬长筠打开次卧门,“我也要糊口、攒钱,不能白养着你。”
戚凤阳走近,看向空荡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衣柜:“不挤,特别好,租金多少?”
“你每个月给我买一瓶威士忌吧,从花阶买,员工价便宜,等你领工资再说。”
戚凤阳笑着点头:“好。”
邬长筠看她的笑容,心里忽然暖暖的:“你自己收拾吧,我困了,就不帮你了。”
“今天谢谢你。”
邬长筠没回话,转身进了房间。
戚凤阳将行李搬进来,收拾好一切,摊开手疲惫地躺在床上。虽然小,但总算有个安稳的栖息之处了。
还有,那个面冷心热的姐姐。
第二天早,邬长筠一开门,闻到一股饭香。
戚凤阳见她起床,赶紧迎上来:“我帮你做了早饭。”
“不用做这些,我们是合租关系,不是找你来当佣人的。”邬长筠面无表情地往卫生间去,“以后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那这些……”
“自己吃吧。”
……
邬长筠在路边买了点生煎,坐上电车去片场。
到了地儿,一个人没有。
她找个箱子坐着,吃完了生煎,还没等来人。
一个巡逻的男人看到她:“邬小姐,今天停拍,您没收到通知吗?”
“没有。”
“说是陈导昨晚喝多了,把胳膊摔断,进了医院。”
“……”
邬长筠折了纸袋,起身离开,本想直接回家,思前想后,还是买点水果去医院看看吧。
正好路边有卖鸭梨的小贩,她去挑了几个秤上。
十一个铜板,送个人情。
陈导伤并不重,微微骨裂,手臂缠成个大白蛹,还在嘻嘻哈哈地和护士聊天,见邬长筠提着水果进来:“来就来,还破费。”
邬长筠把梨放到床头:“您可真行,听声音,醒酒了。”
“疼也疼醒了。”
“明天的马赛还去不去了?”
“去啊,胳膊,又不是腿断了,没影响。”
“真敬业。”
“还不是为了你们戏好,去感受一场真实的赛事,看那些人是怎么赌马的,顺便骑两圈,我都联系好马主了。”
“安天没事吧?”
“前脚刚走,回去睡了。”
“行吧,那你养着,明天见。”
“不坐会?”
邬长筠直接走了:“我也回去补补觉。”
“路上慢点啊。”
……
邬长筠正在拍的这部电影有很多骑马的场景,还涉及一些专业赛事,今天刚好有几匹名马来沪江参加跑马博.彩大会,陈导一周前就约好了座儿,带两个主演过来观看。
骑师们早已准备好,个个穿得庄重华丽,牵了一匹匹穿号衣的骏马候场。观众席上坐着的人们非富即贵,面前的小桌摆放精致的茶点,还有筹码,供赌马用。
裁判席上坐了两男一女,分别为评马师和场地负责人。
随着一声令起,骑师们扬鞭策马,蹄声连连。
邬长筠拿起望远镜看过去,只见编号为“七”的白马摇摇领先,戴了个黑色护面,气势汹汹。
周围不断传来喝彩声,为各自投注的马呐喊。
其中,霍沥的声音最大。
他一脚踩在栏杆上,举着拳疯狂叫唤,为自己的马加油,眼看着落后一匹、两匹、三匹……他逐渐丧气下来,坐回杜召身边:“又赔了。”
杜召悠闲地喝着茶,轻笑一声:“叫你跟着我压,不听。”
霍沥大张腿坐着,拿起望远镜看着领先的白马:“你小子运气就是好。”
“这叫眼力,谁跟你玩运气。”
霍沥不悦地扔了望远镜,跷起腿,不看了,四处瞄着,看看今天都来了哪路达官显贵:“欸,那不是你之前捧的那个小明星吗?”
杜召顺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给邬长筠开了瓶汽水,两人靠近些,不知说了什么话。
“进了电影圈就是不一样,比以前更漂亮了。”
杜召本就不爽,见霍沥一直盯着邬长筠,踢过去一脚:“你是看马还是看女人来了?”
霍沥回过目光,就见他不悦的眼神:“呦呦呦,某人吃醋了吧?”
“看你的马,超过去了。”
霍沥赶紧拾起望远镜:“哪里?”
杜召瞧他激动的表情,轻笑一声。
霍沥见自己押注的灰马落后了一大截,明白自己是被他耍了:“杜末舟,去你的。”
……
看了两场比赛,陈导带邬长筠和安天去马房转转。
这个马场养了很多名马,有的是用来参加比赛的,有的单单寄养在这,主人偶尔来骑上几圈。
陈导也是爱马人士,给他们一一介绍:“这是蒙古马,体型较小,头大腿短,毛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肌腱发达,跑得快,刚才赛场上有好几匹都是这种,修剪过毛。”
“这两匹都是英国运过来的,听说当初被炒到天价,但是听说成绩并不好,只适合观赏用。”
“这是当地马,看它的胸廓……”
……
陈导讲到兴处,同安天说自己曾经在草原骑马的经历。邬长筠不想听,独自往前逛,走到最后一间马房,只见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地上的稻壳里没有一点粪便与杂物,气味也没那么难闻,立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一身漂亮的肌肉线条,毛短而油亮。
邬长筠不懂马,只觉得它的气质很好,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她站在栏杆前,看着那对深邃的双眼,勾勾手:“过来。”
黑马静静地注视她,纹丝不动。
邬长筠拾起一根草:“来。”
黑马别过脸去,不想搭理她。
“喜欢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侧传来。
她心里一震,回头看去。
只见杜召穿着白衬衫,宽松的棕色长裤,脚踏长靴,负手而立。
黑马见主人,靠了过来,忽然用嘴顶了下邬长筠的肩。
她没反应过来,往男人身上撞过去。
杜召及时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扶稳。
邬长筠抬脸看他,立马退后:“抱歉。”
杜召淡淡地俯视她,没有说话,往她身后走去,轻敲了下黑马的头,温柔道:“调皮。”
……
第48章
黑马高兴地上下点头。
杜召拍拍它的脖子,拉开门栓,走了进去。
黑马低下头,蹭他的胸膛。
杜召亲昵地摸摸它,侧目看过去,见邬长筠捏了根草站着:“它脾气不好,不喜欢生人。”
“哦。”
“还有事吗?”
邬长筠扔了草,掸掸手:“没事。”
杜召回过脸,不理她了,拿把钢刷给黑马梳毛。
邬长筠往陈导边上走去,满脑子都是男人疏离的眼神。
这个人还真是……说变就变。
陈导见她过来,小声问:“刚才那是杜末舟吗?走过去,没看到脸,看背影像。”
“是的。”
安天八卦道:“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
陈导说:“他那匹黑马帅吧!”
邬长筠“嗯”了声。
“那是上过战场的,战功赫赫,一看气质、眼神就不一样,据说除了它主子,不给任何人骑。”
安天勾着脑袋看过去:“是吗?去看看?”
邬长筠把他拽回来:“人家在忙,别去打扰了,不是说要骑马?”
陈导:“对,已经牵出去了,那就先去骑两圈吧。”
骑师给他们备了头盔和护腿,邬长筠没骑过马,马背又高,踩着凳子跨上去,抓住安全环慢悠悠地走着。
陈导坐在遮阳棚下坐,若不是受了伤,他也想驾马驰骋。他拿了瓶汽水,刚撬开盖,见杜召领着大黑马走了出来,咕噜咕噜灌一口,“嘶”一声,感慨道:“好马。”
杜召没有骑上去,带黑马遛遛弯,到太阳下晒晒,吃点草。
不时往邬长筠的方向瞥一眼,看她僵硬的坐姿和手势,还挺可爱。
这些供人骑玩的马大多情绪稳定,温和又懒,固定一条路线走,正常不会偏离。
骑师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见邬长筠骑得不错,便放了牵马绳,让马自己慢走。
邬长筠随马慢悠悠晃着,看它没精打采的样子,自己也跟着无聊起来。
安天骑着马从身边跑过去:“跑起来啊,睡着啦?”
邬长筠胆子大,再加上初生牛犊,便学他的样子,踢了马肚子一脚。她这脚上可是十几年功力,自以为轻轻的一下,却叫马一个激灵,抬起头甩两下脖子,袭步冲了出去,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好在邬长筠抓得及时,没让自己坠落,在马背上剧烈颠着:“停——”
安天正平稳地跑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眸看去,就见邬长筠骑的大棕马嗖地窜过去,直往栏杆冲。他拉住缰绳,惊呆了,冲伞下乘凉的陈导叫:“那马疯了!”
陈导一口汽水差点呛住,赶紧叫屋里的骑师。
邬长筠怕摔下来,两腿死死夹紧马肚子。
杜召见那马应激了,撞开栏杆往远处的草地冲,立刻跨上马背,他没给黑马上马鞍和缰绳,握住它的鬃毛,从高高的栏杆一跃而过,平稳落地。
白解拿了两瓶水刚到,就见杜召骑马追个女人跑了,仔细再看,不是邬长筠嘛。他笑了起来,见骑师上马要去追,赶紧叫住人:“诶诶诶,不用追。”
“太危险了,那是新手,坐不住。”
“站住!”见骑师不听,白解摘下墨镜,“没看见有人去了,回来。”
骑师进退两难。
陈导寻过来:“怎么不去了?”
白解把手里的水递给他:“放心吧,我家爷一个,顶上十个骑师。”
陈导见他们远去,化为小点,还是放心不下:“万一……”
白解把人肩膀一搂:“小两口的事,少掺和,最近闹矛盾呢,给个机会单独相处下,诶,你是导演吧?”
陈导明白了:“陈林,幸会。”
……
另一边,惊心动魄后,是无限的刺激。
邬长筠逐渐习惯了这巨大的压浪感,跟着马疾驰在荒芜的草地,觉得快飞起来一般。
“拉缰绳。”
邬长筠看过去,是杜召。她两手抓着安全环,腾出一只去拉缰绳,两马齐头并进,越过浅溪,马踩到石头,失了蹄,又立刻站稳,继续狂奔。
可这一下,叫她差点窜出去,邬长筠稳住身体,不敢松手了。
杜召见状,凑近些,一手抓住身下黑马鬃毛,另一手去拉她的缰绳,往后拽,不断用声音安抚。
可马还是毫不减速,甩头挣扎着继续前行。
他们进了一片树木稀疏的林子。
忽然前面一棵大树,邬长筠见拉缰绳不起作用,眼看着就要撞上树,她松松手,刚想跳,被杜召一把抓住,拎到旁边的黑马上。
她立刻抱紧他的腿,等马慢慢停下来。
杜召把人放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傻了,想跳马。”
邬长筠只觉得腿都软了,勉强站着,扶住旁边的树:“它快撞上树了。”
“它又不傻。”
再看那大棕马,已经跑远了,邬长筠喘口气,有点懵:“它跑哪去?”
“你去问问它。”
邬长筠仰视着他,皱了下眉,闷声往前走去。
杜召坐在马上慢悠悠地跟着:“你不会是要走路去找它吧?”
“不用你管,杜老板请回吧。”
杜召瞧她那副倨傲的表情,驾马挡住她的路:“别找了。”
邬长筠从马屁股绕过去:“我赔不起。”
杜召继续跟着:“记住,以后别从马屁股后面走,小心它踢你。”
“谢杜老板教导。”
杜召又挡住她的路。
邬长筠一脸不悦:“杜老板没听过一句话吗?好狗不挡道。”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叫他骨头都断上几根。
可她……
杜召伸出手:“我带你找。”
邬长筠绕开:“不用。”
杜召长腿一抬,下了马,上前两步,将邬长筠抱起来扔上马,随后骑坐上去:“你把脚跑废,都追不上。”
后背摩擦着他坚硬的胸膛,邬长筠往前挪挪,避开他些:“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
她见这黑马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无处可放,学他的样子,抓住鬃毛。
杜召轻踢马肚子:“抓好了。”
语落,马快走几步,瞬间跑了出去。
邬长筠跟着它的节奏前后律动,黑马为躲树,左右拐,她也跟着左摇右晃:“你怎么不放马鞍?”
“放什么马鞍,这才叫真正的骑马。”杜召脚后跟用力一踢,黑马疾驰而去,在林间灵活穿梭。
太快了。
邬长筠注视前方,却没有一点儿恐慌,身体两边,是他结实的臂膀,牢牢地将自己圈住。
后背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身体相撞。
汗,湿透了。
……
太阳西下。
到处不见棕马的踪影,连马蹄印也不见了。
长时间奔波,动物也需要休息。
他们停在一道溪流边,黑马低头,吃草喝水。
不到五分钟,天暗了下来,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像要下雨似的。
杜召捧了把水扑扑脸,冲去脸上的汗,脖颈挂着水珠,缓慢地往下流,湿了一大片衣裳。
“那匹马值多少钱?”
杜召从水中捞了块石头,掂了掂:“也就,一两百块吧。”
“这么贵。”
杜召朝她看过去:“该回了,天气不好,晚上要下雨。”
“你先回吧,谢谢你跟我跑这么久。”
杜召看她惆怅的模样,笑了:“叫他们来找吧,我和马场老板是朋友。”
邬长筠皱起眉:“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
“那就麻烦你了,找不到的话,我会赔钱的。”
“嗯。”
邬长筠看向周围,前后左右都是树:“这是哪?”
“不知道。”
“你不认得路?”
“嗯。”
“马呢?老马识途。”
“它又不是老马。”
“……”
杜召带着马过来:“可以找找看。”
云越来越厚,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刚走不远,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虽说雨季就是这样。
可杜召忽然觉得,连老天都在逗弄、折腾、撩拨自己。
人和马都淋湿了。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间遗弃的小破屋,外面放着很多木框子,从前应该住了养蜂人。
杜召到屋里检查一番,才让邬长筠进去。
邬长筠找到半根蜡烛和火柴,点上,见他要关门出去,忙问:“去哪?”
“你休息吧。”
门被轻轻关上。
吱呀一声。
邬长筠透过门缝看,只见杜召带着马往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去了。
忽然,杜召回头看过来。
她立马偏身躲过去,等了几秒,再看过去。
男人和马到了树下。
邬长筠松了口气,到床边,将灰尘掸去,合衣躺下。身体放松下来,所有不适才瞬间袭来,她觉得自己两腿内侧快被磨破了,火辣辣的痛,屁股也被颠得生疼。
窗户破了角,呼呼往里灌风,吹得湿透的身子冰凉。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屋外的男人。
回忆不可控制地一幕幕卷来,从相遇、酒店、昌源……
最后,落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吻上。
邬长筠睁开眼,看向微弱的烛光,在风中不停地晃动,同她的心一样,莫名在颤抖。
忽然,一阵幽幽的风将它熄灭。
眼前一片黑暗。
邬长筠起身,再次划上火柴,将它点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亮它。
明明,应该睡了。
也许,是想让冷风中的人看见。
邬长筠情不自禁地走到门口,再次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黑马静静地立着,杜召坐在树下的石头边,低着头,手里不知拿了什么。
无理的人,变得规矩、疏离。
反倒叫人不适了。
屋外很冷吧。
她很想叫人进来,又觉得,不妥当。
犹豫片刻,还是躺了回去。
大雨天的,又不是自己让他出去的,爱淋就淋去吧。
邬长筠躺回床上,让自己大脑放空,别去想乱七八糟的事。
疲惫了一天,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睡眠浅,再加上雨下林间温度低,睡一会醒一会,迷迷糊糊感觉有东西在摸自己小腿,她睁开眼,弹坐起来。
杜召拔了根草,正卷着玩,听到小破屋里传来动静,拔腿跑了过去,推开门,见邬长筠站在床上,手里抓了条蛇。
死的。
一口气落下来,他走到床边,看向她的手脚:“没被咬到吧?”
“没有。”
杜召将蛇拿过来,扔远了,回屋见她仍立在床上:“睡吧。”
“好。”
杜召关上门出去,绕屋子检查一圈,正要往树下去,门开了。
他看着门内的人:“怎么了?”
“外面冷,还下着雨,进来吧。”
杜召弯起嘴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出事。”
“又不是没处过。”
“那是以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你也不是没见识过我的功夫。”
两人一同沉默了。
邬长筠背身进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句话,对男人来说无疑是个挑衅。
嚣张。
杜召提步进去,关上门。
屋里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他杵了片刻,又开门出去了。
邬长筠张望过去,只见杜召从树下拿了个小罐子进来。
“什么?”
他坐到床边,打开罐子:“手给我。”
邬长筠没动弹。
杜召拉过她的手指,放进罐子里。
湿湿的,黏黏的。
再抽出来,指尖裹了浓稠的液体。
“蜂蜜?”
“嗯。”
邬长筠把手指放入嘴里,舔掉。
“好甜。”
“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吧。”
“嗯。”
杜召把罐子放到床上:“吃吧。”
“你呢?”
“没多少。”
邬长筠把罐子推给他:“有福同享。”
杜召听到这几个字,忽然愣住了。
有福同享。
有难呢?
“我不爱吃甜。”
“你煮粥都放糖。”
杜召笑了,背对着她躺下:“不吃就放着,我睡了。”
邬长筠看着他的背影,懒得推拉,将罐子倒过来,张开嘴,让蜂蜜流进嘴里。
没听到动静,杜召回头看一眼,就见她仰着脸,细长的脖颈缓慢吞咽,罐子口大,一滴蜂蜜落到嘴角,顺着下巴流下来。
他回过目光,不敢再看下去。
邬长筠喝完,把罐子放到地上,躺了下去。
同样,背对着他。
四下里,只有雨打屋顶的声音。
辟里啪啦——
“雨下大了。”邬长筠盯着潮湿的墙面,“马怎么办?”
“它喜欢雨。”
“那匹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么久,肯定找不到了。”
“没事,丢了就丢了,我跟老板说一声,不用你赔。”
“那不太好。”
杜召没再回应。
良久。
她又问:“你的伤好了?”
“嗯。”
真冷淡。
跟从前简直两幅嘴脸。
又过了许久。
邬长筠心里一直怪怪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想和他说说话。
她轻启唇,欲言又止,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低声问:
“你睡着了?”
杜召忽然翻过身压在她上方:“别说话了。”
邬长筠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剧烈闪动的眸光,沉重的呼吸喷在脸上,暖极了。
她干咽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
却要了他半条命。
果然,不该相信这可笑的自制力,他看着身下这张小小的脸,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心里日复一日建立起的忍耐与克制的围墙,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他低下脸,靠近她的嘴唇。
一声雷鸣轰然而起,打破片刻的冲动。
杜召清醒了,看着没有挣扎的女人,微愣了片刻。
邬长筠刚要推开他,熟悉的吻铺天盖地地裹了下来,抽走她口中的甜渍,也吸走了她片刻的神魂。
再回过神,她腿脚并上推开男人,轻轻甩了他一巴掌。
“比上次会亲了,杜老板没少练啊。”
杜召看着她别扭的眼神,懂了:“那天是演戏,我跟你解释过,我和她没有关系。”
“又演戏,你哪来这么多戏演?”邬长筠往墙边挪挪,“杜老板养的演员这么多,我排老几?”
“你不一样,我爱你。”
邬长筠愣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爱。
她冷笑一声:“爱我,爱我什么?”
“哪里都爱,所以即便不在一起,也不想你误会。”他一脸认真地说:“我1910年10月出生,现26岁,还是个童子身。”
邬长筠忍俊不禁,别过脸去,藏住隐隐的笑意。
杜召把她翻过来,看到她微扬的唇角:“别笑啊。”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
“突然表白干什么,又要包养我?”邬长筠咂咂嘴,“我说过,不卖身。”
“我卖,”杜召伏下身,“你买我吧。”
“杜老板值多少钱?”
“不值钱,两个铜板就够了。”
“这么便宜。”
“嗯,邬老板要不要?”
邬长筠看着眼前这张俊朗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又好看了一点点,她别过脸去:“考虑考虑。”
杜召将她脸扭回来:“一个铜板。”
邬长筠猝不及防笑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绵长的吻。
她瞪着眼感受着。
温柔,细腻,同以往完全不一样。
杜召吻了下她的眼睛:“闭上。”
邬长筠不听。
他便将人翻转过去。
脸埋在颈边,意乱地吸嗅。
炽热的大掌各处游移着。
凉湿的外壳被缓缓剥开,冰冷的皮肤逐渐浸得滚烫。
像条柔软的鱼,被捞在怀里。
她觉得浑身的骨头被抽了一般,整个人,化成了湿热的水。
冷风吹进来。
烛光又灭了。
邬长筠被按到破碎的、透凉的窗上。
看着一道道闪电下,黑压压的树,像一个个屹立的鬼魂。
真是个……
荒诞的夜。
……
第49章
像成群的蚂蚁在身上爬,从脖子,到胸口、肚子、腿……邬长筠疲惫地睁开眼,太阳高照,已是中午了。
好热。
黏腻的汗晕在肌肤之间,分不清是谁的。
垂眸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盖自己整个腹部,缓缓往下探去。
她及时抓住,不让他乱动。
“醒了。”
灼热的呼吸喷在颈边,酥酥麻麻的,叫她不自觉耸起肩。
杜召轻吻她的肩膀,将人翻过来,再次盖了上去,刚要抬起她的腿,被邬长筠一脚踢到床尾。
她缓缓坐起来,浑身酸痛,不知是因为马,还是因为他。
杜召瞧她半撑着身子,握住她的脚,按在自己胸膛:“干嘛踢我?”
邬长筠缩回脚,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上:“走开。”
杜召从侧面抱住她,扯掉穿了一半的衣服:“不走。”
邬长筠被他揉得难受,用力推开人,闪身站到床下:“别碰我。”
杜召有点迷糊,看她背对自己一件件套上衣服:“舒服完不认人了?”
为了骑马方便,邬长筠穿的是紧身白色短袖和黑裤子,脚上一双平地短靴,穿戴完毕,才转过身看床上赤.裸的男人。
夜里黑,一直缠在一起,没能好好看他。
这会明亮的光照进来,修长的人……一览无余。
她拾起地上的裤子,扔到他腿上:“穿上。”
杜召把裤子扔去一边,又想去捞她。
邬长筠躲了一步:“有件事,还是说清楚的好。我这个人比较随心,在那个时间点气氛到了,疏解一下身体需求而已,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杜老板别太认真。”她又把裤子提起来,撂到他肩上,“快点。”
杜召笑笑,默默穿上裤子。
邬长筠见他不吱声,问:“你不说两句?”
杜召站起来,扣上皮带,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我没什么说的。”
邬长筠仰脸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异常的高大,宽阔的肩膀,山似的。
她垂下眸,目光落在他清晰的腹肌上,想起昨夜的翻云覆雨。
男人的腰。
哪来这么多的劲?使不完似的。
正走着神,双脚陡然腾空,邬长筠立马抓住他的双肩。
“好看吗?”这次,换他仰视。
邬长筠看着眼下这对黑漆漆的双眸,溢满了笑意和少见的纯净:“不好看。”
“口是心非。”杜召用力拍了下她的屁股,“不好看,你瞪着眼盯我一整夜?”
“我只是……闭上眼没安全感。”
杜召微松手,叫她往下坠几寸,视线与自己平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也快了。”
杜召笑了:“那得带回家,慢慢吃,这不舒服,施展不开。”
邬长筠脸往后躲,不想和他靠太近,杜召摁住她的后脑勺,两人鼻尖相抵:“一个铜板,值吗?”
她故意道:“凑合吧。”
“就只是凑合啊。”杜召把她抱紧些,“要不,凑合凑合嫁给我。”
邬长筠怔了下,挣脱开他的手臂,站到地上:“杜召,我没有结婚的打算,不想做什么贤妻良母,这位先生、那位老板背后的女人,我有自己的追求和计划。我们现在这样,是因为我觉得开心、舒服,等不开心了、不舒服了,我就把你踢走了,到时候,希望彼此都利落些。”
“那你喜欢我吗?”
邬长筠没有回答。
“你把我当什么不重要,我想对你好就足够了。”杜召情真意切地看着她,“你不想结婚就不结,想追求什么就去追。我之前顾虑很多,现在觉得,反正你也不消停,不如我亲自守着。”
后半句没听懂,她问:“什么不消停?”
杜召没有解释,反问:“饿不饿?”
“嗯。”
杜召牵起她的手,走出屋子。
东边,有一棵枣树。
八月,枣还没熟透,只有靠上的几颗泛了红。
邬长筠想找根棍子砸,杜召蹲下去,叫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他的肩很宽,坐上去非常稳。
邬长筠故意拉扯他的耳朵,示意左右。
杜召十分配合地陪她玩,从这面绕到那面,外面钻到里面……摘下的果子,放进由他上衣围成的兜里。
可惜,有几颗大红枣太高,摘不到。
邬长筠从他身上下来,目数了下兜里的枣,只有十几颗:“你要再高点就好了。”
“再高得蹲下来亲你。”
邬长筠不想理他这些话,腿根酸痛,一刻也不想站着,就地坐下来擦枣。
潮湿的泥土上飘下几片叶子,邬长筠再抬头,见杜召站在树上,摘下她一直心心念念那三颗红枣。
“你会爬树还举着我摘。”
“接着。”杜召将红枣朝她扔过来,“就想让你骑我。”
邬长筠一把握住:“杜老板还有这种爱好。”
杜召直接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身前蹲坐下:“你不是骑得挺开心。”
邬长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挪开目光,塞了颗枣进嘴里。
杜召趁其不意,咬住她嘴里的半颗枣:“不甜嘛。”
邬长筠将人推远,又吃了一颗。
杜召凑上去快速啄下她的嘴唇:“还是你甜。”
邬长筠别过脸去,随手抓三颗枣,胡乱往他嘴里堵:“滚。”
枣落在地上,杜召笑着拾起来:“好。”起身往黑马去了。
邬长筠远远看向香樟树下,男人正高兴地喂马。
想起昨日陈导的话:
“据说除了它主子,不给任何人骑。”
她不禁笑了下。
咽下一颗无滋无味的枣,却甜到心里。
远处传来车轱辘声。
邬长筠看过去,只见一辆小汽车开过来,白解从车上下来,走到杜召面前,同他说话。
两人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她手撑地起身,猜到没什么好话,抖抖他上衣上的灰尘,走过去,隐隐听到他们的谈话。
“什么感觉?”
“滚蛋,嫂子也是你能打听的。”
邬长筠将衣服递给杜召。
白解兴奋地叫了声:“嫂子!”
“我不是你嫂子。”
瞧她这冷脸,不应该啊。
白解又说:“那棕马今早自己跑回去了。”
“那就好。”
“你看,你们是继续在这……还是跟我回去?”
杜召套上衣服,把临时拴马的绳子给解了:“回了。”
……
这场赛事共两天,白解昨天跟陈导打了招呼,让人先回去了。
邬长筠跟杜召的车走。
天热,杜召让白解去拿些冰镇的汽水,给邬长筠路上喝。
车里闷热,他们到廊下风口站着。
身上黏糊糊的,邬长筠不想与人触碰,离杜召一米远。
他靠柱子站着,视线就没离开过她。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次皱眉,悉数落入眼里。
邬长筠困得很,无精打采地站着,眼神漂浮,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忽然,视线定住了。
杜召也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牵着马走了出来,并无特别之处。
邬长筠目光紧随两人,只见女孩穿着清凉的白色吊带长裙,男子一身寒酸的粗布衣。
是李香楹,和她家的马夫。
人走近了。
邬长筠打量李香楹看旁边男子的眼神,明显,关系不一般。
时不时还勾勾小手。
她轻笑一声。
不知那老东西知道了,又要作什么浪。
杜召忽然凑到邬长筠眼前:“想什么呢?这么得意。”
邬长筠伸出手指,戳住他的肩膀,将人推开:“热,离我远点。”
一辆车开过去,停在他们面前,后座车窗降下来,里面的男人同杜召打招呼:“杜老板。”
杜召循声看过去:“张老板。”
“跟着你还真是压对了,有空请你吃饭。”他看向邬长筠,“这位是?”
“我女朋友。”
“看着很眼熟,”男人仔细想想,“是不是上期华美期刊封面画上的明星?邬——”
邬长筠自报姓名:“邬长筠。”
“对对对,我老婆每期都买,还说下周要去看你即将上映的电影。”
“谢谢捧场。”
“杜老板有福气啊,回城后我叫上我老婆,一块吃个饭,邬小姐可得赏脸啊。”
邬长筠微笑点头。
“那我就先走了,杜老板,回见。”
杜召难得的朝他摆下手。
正好,白解拿汽水来了。
“可口可乐!”
杜召接过来,递给邬长筠:“冰的。”
她不想喝,靠在脸上凉凉皮肤。
杜召把自己那瓶撬了盖给她:“喝这个。”
“不要。”
三人前后上了车。
白解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拿着玻璃瓶畅饮,不时往后视镜瞄一眼。
啧啧,过了夜的小情侣,就是腻歪。
……
车停在邬长筠住的公寓楼下。
杜召送人上去,却被堵在门口。
她站在门里:“改天见。”
“不留我?”
邬长筠对他笑笑。
杜召刚要进。
“砰”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也不气,神清气爽地下楼,却见白解已经把车开走了。
正好,此处离公司近,去一趟,晚上再来找她。
……
戚凤阳值大夜,四点才回来,睡到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在房间里画画。
听到门口的男人走了,方才出来打招呼:“邬小姐,你回来了。”
“叫我名字。”
“好,长筠。”她到客厅站着,“我看到沙发上放了本法文词典,昨天翻看了一会。”
“你看吧。”
“谢谢。”
邬长筠问:“你要学法文?”
“嗯,以后想出国看看。”戚凤阳低头笑起来,“虽然,有点异想天开。”
“没什么异想天开的。”邬长筠到卧室翻出两本基础练习题给她,“可以试着做这个题,把我写的答案划掉,麻烦点,但是省得再买了。”
“太谢谢你了。”
邬长筠对她笑了下:“不客气。”
戚凤阳见她心情不错,去阳台收衣服:“有什么好事吗?”
邬长筠取下裙子,回头看她,嘴角洋溢着一丝笑意:“没有。”
“看你一直在笑,还以为有什么喜事。”
“有吗?”邬长筠看向模糊的玻璃,印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敛了敛表情,继续收衣服,“你最近和李香庭联系过吗?”
“我怕他找不到我着急,给他住处的物业打过电话,让转告他我租好房子,已经安顿下来了,但是没说是和你在一块。”
“要隐瞒?”
戚凤阳不回答了。
邬长筠拿上衣服回房间,从她身边路过:“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他。”她关上门,最后对她笑了下,“不如坦荡地说清楚,我睡会。”
“嗯。”戚凤阳深吸口气,拿着练习册回房间了。
……
福利院已经找好,等办完手续,不日便带孩子们过去。
傍晚,虎子扬言要带李香庭去个好地方,神神秘秘的,李香庭不想扫他们兴,便跟了过去。
到了地,才发现是崇马路的青辰公寓。
他们熟门熟路地往公寓后排的独栋别墅去,摘墙上爬着的野葡萄。
李香庭拉住阿乐和虎子,对众人道:“想吃葡萄我们去买,不能随意摘取别人家的。”
虎子说:“这房子没人住,空半年了。”
“那也不能摘,你们要——”
话没说话,两个女孩拿着葡萄已经往嘴里塞了。
李香庭无奈,拿出钱币来,放到墙头上。
忽闻高处传来一道女声:“你们几个又来了。”
李香庭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穿黑色吊带,头发蓬乱的女人靠在阳台栏杆上。
那张脸和声音,好熟悉……
陈今今笑着看他:“小贼,偷人不成,来偷枣啦。”
李香庭顿时认出人来,可不是那晚在街上遇到的烂醉的、害自己进了警察局的女人。
他刚要解释,虎子朝陈今今做个鬼脸,拉上妹妹跑了。
李香庭只能追他们而去,到路口,再回头看过去,阳台的女人已不见踪影。
……
第50章
曾经理跟在杜召身后,往办公室去,见他衣服上沾了不少灰,还隐隐有股清新的泥草味:“老板,您这身上是怎么了?要不要给您找件衣服?”
“不用,把这两天的货单拿过来。”
“是。”
杜召坐到桌前,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看手腕处一处咬痕。
她果然是心狠嘴利,一口下去,皮都快破了。
第一回,不知轻重,弄疼了她,被前前后后又抓又打,身上尽是小刮小蹭。
天气热,背后出汗,几道抓痕火辣辣的痛,他却觉得,有滋味极了。
正回味着。
有人敲门。
杜召放下手,闲散地搭在桌上:“进。”
是一个穿浅蓝旗袍的女人,生脸。
女人端了杯茶进来,放到桌前:“老板,您喝茶。”
和上回打扮艳丽的不同,这个清新雅致,也没刺鼻的香水味。
杜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哪来的?”
正好,曾经理拿一沓文件进来:“老板,这是给您刚招进来的秘书。”
杜召声音冷了下来:“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上回那个,我以为是您不满意,所以换了个。”
“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秘书了?”
曾经理听他语气,垂下头,出了一背汗:“看您日夜操劳,所以想找个秘书分担下。”
杜召身体往前,笑得瘆人:“要不,这位置给你做,你来分担分担?”
“不敢。”
女秘书闻言,也汗涔涔地低下头。
“都出去。”
曾经理连连点头:“是。”
两人前后走出去,关上了门。
杜召打开文件袋,粗鲁地抽出里面的订货单——长乐百货。
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
他想起邬长筠来。
眼里浮了些笑意。
长筠,长筠。
怎么这么好听。
……
杜召在公司待到六点多钟,回家把自己洗干净,拿毛巾揉着头发去问白解:“有没有香水?”
白解正坐在沙发里算账,听到香水两个字,抬头看他,一脸笑意:“你不是最讨厌那玩意吗?”
“就问你有没有。”
“我怎么可能有!我要喷香水,你不得把我扔江里涮涮。”白解瞧他胳膊上一道道指甲印,“啧啧,战况激烈啊,邬小姐下手果然狠。”
杜召把毛巾扔到他头上:“洗了。”
白解扯下散着清香的毛巾,见杜召往楼上去,继续看账,摇摇头自言自语:“还香水,怎么不化个妆去。”
杜召穿上熨烫好的白色衬衫,整理好发型,喷了几下平时驱蚊的花露水。
不小心喷多了,熏得想吐,又把衬衫脱了,换了件黑色的。
听见声音,白解咬着笔头再次看过去,见杜召一身黑色,梳了个大背头,皮鞋,手表,全整上了。
“你这一身行头,瞧着要去奔丧似的。”
杜召随手拾起大棕玩的皮球,朝他砸过去。
白解往右一闪,躲开了:“本来就是,约会,你该穿个花褂子。”
杜召懒得理他,松了袖口,走出去。
白解趴在沙发靠背上喊:“别忘了给人家买束花。”
这倒是没想到的。
杜召坐上驾驶位,开到门口,问正在给铁门刷漆的湘湘:“哪有花店?”
“癸十路上好像有一家,靠近金达饭店。”
“好,你忙。”
“欸。”
车子刚开出去几米,又倒了回来,杜召手搭在车窗上,又问:“你们女孩喜欢什么花?”
“那肯定是玫瑰啦。”湘湘戴着面罩,笑意从眼里溢出来,“给邬小姐呀?”
“嗯,走了。”
“晚上回不回来呀?”
杜召手伸出窗,摆了摆。
湘湘“嘿嘿”笑起来,哼着小调继续刷漆。
……
下午有个男配角总是出错,重拍了好几条,近八点,邬长筠才回来。
从前练功,脚趾落下不少伤痕,不是很美观,她很少穿露脚趾的凉鞋,大热的天,踩了双低靴大步跨上楼梯。
刚转弯,撞见个高大的黑影。
邬长筠看清人,继续往前走。
杜召跟在人后,牵住她的手:“吃过饭了?”
“嗯,剧组有盒饭。”
“我买了三醉膏的点心,夜里吃吧。”
“不吃,你拿走。”
两人走到门口,邬长筠看见一大束玫瑰靠在门前,看向杜召。
杜召故意蹙眉:“真漂亮的花,谁送的?”
邬长筠瞧他的小表情,顺着演:“不知道,可能影迷吧。”她将花捧起来,闻了闻,假意要扔下窗户。
杜召拉住她:“欸,干什么?”
“扔了。”
“别扔啊,我买的。”
邬长筠收回手,将花塞到他手里:“那也扔了。”
“你不喜欢?”
“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用,”她开了锁进门,“不如,给我两块大洋。”
这个点,戚凤阳不在家。
屋里黑漆漆的。
“你还欠我一个铜板呢。”杜召放下花,跟她进了卧室,一把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回来,按到怀里亲下去。
邬长筠一脚踩在他脚面上。
杜召松了口:“这么凶。”
“别突然动手动脚。”
“那以后提前知会你一声。”杜召手顺着她的背滑下去,掌住纤细的腰,“我可以动手动脚吗?”
邬长筠扬了下嘴角:“不可以。”
他松开人,背贴到墙上:“好吧。”
邬长筠去桌上的零钱罐捏了个铜板:“给你。”
杜召接下来,放手里掂了掂,塞进西裤口袋:“谢老板。”
“你走吧。”
“刚来就让我走。”
“那你想干嘛?我累了,没心情,要睡觉。”
“我也想睡觉。”说着,他直接躺到了床上。
邬长筠踢他腿:“回你家睡。”
杜召翻了个身,不理人。
“我不睡了。”邬长筠坐到桌前,拿书看起来。
杜召回眸,起身下床,倚到桌边,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
“你怎么学的这么慢?”
“我哪有时间。”
“为什么想出国?”
“没为什么。”
杜召见她不想说,也不再追问:“你看吧,不懂的问我。”
“嗯。”邬长筠听到他又躺到床上去了,背下几个单词,回头看他,“杜召,你过来。”
杜召睁开眼,立马起身,走过去搂住她的肩,刚要亲上去,邬长筠拿张试卷挡在两人之间:“你这么无聊的话,再帮我改改试卷?”
杜召笑起来,隔着纸吻了她的嘴唇:“好。”
邬长筠趴到床上背了会剧本,她记性好,默念几遍就记住了。
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后,看向窗前男人的背影。
总玩枪的男人拿起笔来,让人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那根细细的红笔,握在他宽大的手里,还挺可爱。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一会,忽然想起他带过来的点心:“你吃过晚饭了吗?”
男人头也不回:“没有。”
她静躺片刻,起身去了厨房。
不久,端着热腾腾的清汤面进来,放到桌上:“别饿死了。”
面里放了两根青菜和一个荷包蛋,杜召的目光从碗中转移到她脸上,搂住她的腰,吻了下腹部:“谢谢。”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币,塞进她手里,“一百块。”
邬长筠愣了下,将钱还给他:“算了,看你给我改题的份上,不收钱。”
杜召拉开抽屉,将钱放进去:“我想给。”
“杜老板还是这么阔气,钱多没地方花啊?”
“给你,我高兴。”杜召拿起筷子,咬了口荷包蛋,“香。”
他一手吃面,一手搂着她,不时捏上一下。
邬长筠欣赏会他的吃相,推开人:“我去冲个澡。”
“好。”
卫生间里,她脱下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胸口,腹部,全是大小不一的吻痕。
想起昨夜的一幕幕,至今还有点……
做梦似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站到凉爽的流水下。
……
再进卧室,穿的是轻薄的丝绸睡衣,很清凉,是之前一家广告商送给她的。
杜召还在认真地批阅。
邬长筠坐到床边,打量着他的背影——宽肩窄腰,修长的腿局促地圈在桌下,黑色皮鞋隐匿于昏暗的洞里。不时转动两下笔,宽大的手面上细细的青筋凸起,间断、交错着往结实的小臂而去。
她竖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面,轻薄又平滑,和男人的完全不同。
邬长筠蜷起四指,用食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脑袋,又戳了戳他的背,捏了捏他的腰……自娱自乐好一会,才百无聊赖地放下。
改到一半,杜召回头看她,只见床上的女人睡着了。
他脱了皮鞋,轻轻走过去,为她盖上点被子,弯腰立在床边看了她好久,最终轻吻她的肩膀,回去继续干活。
半夜,邬长筠被热醒。
灯灭了,旁边是一个男人宽大的背。他应该是热,脱了衬衫,赤着上身背对自己躺着。
借一缕朦胧月光,邬长筠看到他后背的疤痕,一道、两道、三道。
还有弹痕。
难怪昨夜摸上去坑坑洼洼的,原来是这些。
都是年少在战场上留下的吧。
邬长筠想起那日在巷子里同三人纠缠时,他被血浸透的后背。
是哪一道呢?
她挨个分辨着,视线落在一条还泛红的微微凸起的新疤上。
应该,就是它了。
还记得很久之前接任务去宴会杀任四少爷时,同他互相掩护,死的是个日本人。
这伤,也是因为那些事吗?
邬长筠不想再胡思乱想下去,不管他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彼时不过露水情缘,各自开心罢了。
她下床将窗户打开,透透风。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平躺过来。
邬长筠立在窗前,动作僵住,不敢动弹。
见杜召仍沉睡,才轻声轻脚回来躺下。
平时没仔细观察,原来,他的睫毛短短的,眉毛倒是浓黑又长。
都说眉毛长的人长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邬长筠手撑着脸看他。
好正的一张脸,虽然做事心狠手辣,但没有丝毫奸劣之气。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这男人要是转行来做明星,一定火遍全中国。
昨夜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中。
“你喜欢我吗?”
喜欢,是什么样的?
她好像从未喜欢过什么。
戏曲也好,电影也罢,不过饭碗;法文、英文,只是工具;衣服、珠宝,也可有可无。
钱吗?
钱算吗?
她静静看着他的侧颜,默默在心里问自己,喜不喜欢?
搞不明白。
但仅仅这样注视着他,是开心的。
邬长筠伸出手指,轻轻触动他的睫毛。
杜召眼皮微抖,浅浅皱眉。
见人没醒,又触向他的眉弓,指甲尖轻轻刮动坚硬的眉毛。
男人,真是哪哪都硬。
她目光滑落,浮在他清晰的喉结上,用指腹点了一下。
忽然,杜召扼住她的手腕,身体覆了上来:“大半夜,勾引我。”
真重的人,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邬长筠扭了扭身子:“没有。”
杜召埋头下去,脸蹭了蹭她的脖子,将细软的吊带叼住,咬断。
邬长筠捶他的背:“很贵!”
“赔你。”杜召三两下将她撕干净,外面忽然传来开门声。
邬长筠迅速推开他:“朋友回来了。”
杜召又压过来:“不影响。”
“走开!”邬长筠揣开人,穿回残破的衣服,“下次吧。”
杜召不想强迫她,躺下去,把人拉进怀里抱着:“不动你。”
邬长筠任他搂着。
“她怎么这么晚?”
“在花阶工作。”
“嗯?干什么的?”
“舞女。”
“我朋友的场子。”
“能不能麻烦他帮忙照顾点。”
杜召回想起那日在二楼露台听到邬长筠与一女子的谈话,十有八九就是隔壁这位:“好。”
“谢谢。”邬长筠抽出胳膊,压在他的手臂上。
杜召将人抱紧:“再动忍不住了。”
“那你走。”
“……”他脸埋进她的长发里,“你跟我走,这不方便,住我那。”
“天天陪你苟且吗?”
“怎么能叫苟且。”他轻笑起来,手臂松了松,让她自在点,“叫男欢女爱。”
邬长筠望向窗前被风拂起的轻纱,笑着说:“我不爱你。”
“嗯,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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