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还没亮,邬长筠推推杜召的胳膊,他闭着眼,把人拽进怀里圈着。
邬长筠挣扎开:“我要走了。”
杜召这才睁开眼:“去哪?”
“今天要出外景,去一个庄园拍戏,听说挺远的。”
“我送你。”他正要起身,被邬长筠按下去。
“不用,有车来接,已经到楼下了。”她站直,理了理头发,“还早,你就在这睡会吧。”
杜召拉住她的手,坐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腹部蹭了蹭,最后抬起脸睡眼惺忪地仰视她:“那你亲我一下。”
邬长筠按住他的脑门,往后推:“人家等急了。”
“不亲不放。”
邬长筠无奈,男人力气又大,被困于怀中难以脱身,便低脸轻啄了下他的额头:“好了。”
“不好。”杜召半眯眼,瞧着半睡半醒的,声音略低哑,腾出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嘴巴,“这。”
“你别得寸进尺。”
“还气上了。”杜召握住她的脖子,轻轻往下一按,叫她吻上自己的唇,厮磨一番,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人,“给你打两下。”
搁从前,邬长筠早恼了,如今却一点火气都没有,反而觉得……挺不错。
“没空抽你,走了。”她拿上包和剧本惬意地离开。
杜召站到窗口往下看,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路边,他等了会,见邬长筠上了后座。
车却没立即开走。
两三秒,门又开了。
只见邬长筠下了车,跑回公寓。
落了什么东西?杜召想。
正扫视四周,外面的门开了。
好歹是三楼,才几秒就跑上来了,这女人,真是风一样。
他笑着去开卧室门,见邬长筠径直走过来,轻喘着气看自己:“落东西了?”
“没有。”她往前一步,离他咫尺。
“怎么了?”
邬长筠垂下眼,顺了两口气,抬手轻捶下他的腹部:“没怎么。”
杜召瞧她这别扭的表情,心里乐得慌:“风风火火上来,就为了打我一下。”
邬长筠又捶他一下:“两下。”
杜召将她拽进来,压到门上,粗鲁地亲了一口:“等你回来。”
邬长筠手抓了抓他结实的腰,“嗯”了一声,从他胳膊下窜出去,往门口跑。
“晚上出去约会。”
邬长筠停下,回头对他笑了一下:“好。”
门轻轻关上,她失落地走出昏暗的长廊。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才上车,满脑子都是杜召那句“那你亲我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口,就见他立在那,目送自己。
那一刻,像着了魔似的,真的想上去吻别,可见到了人,那股冲动劲又平息了下来。
楼道幽幽的,只有踩踏楼梯的声音,这条路走了很多遍,无一像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好像,真的有鬼魂尾随其后,缓慢吸食她的神魂,心里从未有过的空落落的。
直到迈入凄清的大街,再次坐上车。
司机道:“我们走了。”
“好。”
车子缓慢发动,邬长筠隔着车窗,又往楼上窗子看过去。杜召仍站在那里,看不清表情,可她莫名觉得,他在笑。
心口那块小小的缺失,瞬间被填满。
虽然不是预想的那般,但,目的达到了。
她轻咬下唇,仿佛还遗留男人温暖的味道,不禁露出点笑意。
坐在旁边的周兰问:“看什么呢?瞧你傻乐的样,情郎留在家里啊。”
邬长筠回过脸:“嗯。”
“真的?谁啊?”周兰看了眼司机,觉得此刻不方便谈论这些,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最近。”
“那你可得注意,别被记者拍到了。”
“拍到会怎样?”
“登报呗,流言蜚语一堆,白都能说成黑。”
“嗯,好。”车里有点闷热,她将窗户降下些,又对周兰道:“问你个问题。”
“好呀。”
“你说,爱情是什么感觉?”
“就拿我来说,会莫名心疼他,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他,哪怕生命。”
“命?”邬长筠不可思议地笑了下,“命没了,还要那些虚无的爱干什么?”
“什么叫虚无的?那是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爱情,你看周围的人,要么指腹为婚,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要么只为了繁衍后代、完成任务,各方面都合适,便搭伙过日子了;要么为了名、利,家族之间联姻;要么三妻四妾,始乱终弃,遇到个两情相悦、从一而终的人很不容易的……”周兰不停地说着,“不过呢,我已经看开了,之前我交过两个男朋友,都爱的死去活来的,一个青梅竹马,后来和做官的女儿结婚了,一个穷小子,变了心,出轨有夫之妇。现在爱情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金钱,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邬长筠一直沉默,心里倒是有了个答案。
别说是命,任何东西,她都不愿为了一个男人而割舍。
简直……
太荒谬了。
……
杜召睡到七点多钟,因为有其他人在,不方便用卫生间,他穿戴好才出来。
刚开门,看到戚凤阳趴在沙发上正在看书。
两人视线对上,戚凤阳赶紧坐起来:“你好。”
早上邬长筠离开时,她就醒了,听到隔壁有男人的声音,猜到是邬长筠的男朋友。从那之后便一直没睡着,躺着辗转反侧也难受,干脆出来看看书。
杜召同她点了下头,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忘了问邬长筠她的名字,又转身:“你叫什么?”
“戚凤阳。”
他没再多言,开门出去了。
戚凤阳听男人脚步声远,才趴下去,继续看书。
……
杜召在路上买了些生煎带回去,让厨房煮点豆浆,等自己洗完澡下来吃。
正在水下冲着,白解“咚咚咚”地敲门:“老常打电话过来,让去趟兵工厂,快点!”
杜召围了条浴巾出来:“什么事?”
“没说,听口气挺急的。”
“我穿个衣服。”
“我去车里等你。”
豆浆还在锅里煮着,厨娘听见楼梯匆匆的脚步声,探头看过去:“先生,饭快好了,还煎了蛋。”
杜召边系纽扣边说:“你们吃吧。”
“那生煎带上。”
语落,人已经走了出去。
厨娘叹口气:“什么要紧事,饭都不吃了。”
……
陈导被换掉了,空降一位从意大利过来的维克导演。起初,邬长筠还以为是个西方人,见了面,发现是个日本人,从小在中国出生,后在意大利待了五年,上个月刚回来。
他的导演方式有点……离奇,总让演员做些别扭的动作和表情,让人极度不适应,还自认为很高级。
从演员到场工,个个都很累。
一天的工作结束,周兰和两个男演员叫邬长筠一起喝酒去,被拒绝了,她要回家赴约。
屋里黑漆漆的,杜召应该是离开了,还没来。
邬长筠快速洗了个澡,换上一条黄色裙子,这是她衣柜里少有的亮色。还化了淡妆,戴上对耳环,套了只镯子。
看时间,七点二十。
她拢了拢头发,重新簪上,露出细长的脖颈,觉得空空的,差条项链,可她的首饰实在太少了,试了仅有的两条,都觉得不合适,便又把头发披下来。
一切准备停当,就等人来了。
邬长筠坐到书桌前,看杜召昨夜给自己批改的试卷,每个错处都做了详尽的分析、解释,写在题旁边的空白处。
她双臂交叠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面,看他的笔迹——苍劲有力,同人一样。
邬长筠心不在焉地看了会错题,不时瞄向旁边的小钟。
快八点了。
怎么还没来?
也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毕竟他产业众多,事务繁忙。
邬长筠接着看题,却一个词也进不去脑子。
楼下传来停车声,她起身透过窗看下去,见小汽车停在了街对面,下来一对夫妇。
不是杜召。
她又坐回去,无聊地一会翻翻剧本,一会看看词典。
九点。
十点。
两点。
邬长筠躺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外面传来开锁声,是戚凤阳回来了。
再看时间,两点十八分。
邬长筠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的,起身出去煮点吃的。
戚凤阳同她打招呼:“你还没睡。”
“嗯,有点饿。”
戚凤阳走过去,把酒递给她:“你的酒。”
邬长筠瞄了眼:“你不用给我买这么贵的,浪费钱。”
“没事,我最近赚得挺多。”戚凤阳拿起小钱包,掏出里面的一叠法币,“今晚客人给我的小费。”见邬长筠不说话,又解释道:“跳舞的小费,我学那些姐姐,表演完后就陪客人跳舞,五分钟一支舞,一个小时能赚一块钱,偶尔遇到几个大方的,会另外给点打赏。”
邬长筠知道这门路,从前也想过干这个赚钱,还学过几种舞,无奈自己脾气不好,不善配合,手脚又重,老是得罪人,便放弃了。
“挺好,不过还是得注意点。”邬长筠接过酒,“你买这个,不如拿钱付房租,下次买最便宜的就可以,就算你日后还清了李香庭的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好。”
邬长筠进了厨房:“要不要吃点夜宵?”
“好啊,谢谢,那我先去洗个澡。”
锅里水“嘟嘟”地烧着,很快开了。
邬长筠懒得切面条,做了面疙瘩吃。
等戚凤阳出来,已经出锅了。
她将碗端到餐桌上,闷声吃着。
戚凤阳把酸萝卜拿出来:“我前天买的,尝尝。”
“嗯。”
戚凤阳见她情绪低落:“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这语气,明摆就是不高兴。
戚凤阳见她这么晚了在家中仍打扮得光彩照人,却面色阴沉,不敢多问,只沉默吃饭。
邬长筠很快吃完了,将碗放进厨房。
戚凤阳说:“我来刷吧。”
“好。”她冷着脸从厨房出来,看到柜子上的红玫瑰,走过去,拿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戚凤阳愣愣看着她。
吵架了?
邬长筠回了房间,摘下首饰,脱了裙子,躺回床上,用力捶两下他昨夜躺过的地方。
臭男人。
死了吧。
……
第52章
为了卖画,尽快拿到钱,李香庭参加了一个偏商业性的画展,参展的有十三名画家,除了他和杨冬苹两位在校任教的老师,其余都是些社会人士。
李香庭最近忙于孩子的事情,连开幕式都没有参加。可展出第一天,就有位慕名而来的法国画商,打包买下他所有参展的画。
李香庭知道,这些画商买画是为炒作、转卖,他们的诉求是牟利,对画本身没有过多喜爱,但他现在顾不上过去一直坚持的那些清高与骄傲,他需要钱。
交付完成后,他只留了一百块在身上,其余全部捐给了福利院。
戚凤阳虽与李香庭断了联系,整日忙于舞场,但时刻关注画坛上的事,知道李香庭参加了一个不入流的联合展览,去花阶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一眼。
今天,她穿了条绿色无袖长裙,头戴遮阳宽檐帽,微微压低,遮住眉眼,手里拿了只黑色小包,揣得鼓鼓。
戚凤阳停留在一副画前,足足驻足十多分钟。
这是她很久之前画的风景画,遗留在曾经所居住过的那间公寓。
“阿阳。”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神思从画中抽离,心中一梗,平定片刻后,转身与来人打招呼:“少爷。”
虽只有一个陌生的侧影,李香庭也一眼认出人来,他走近,看着她浓艳的脸,鲜红的嘴巴比画上的颜料还要鲜艳:“好久不见。”
“是,你还好吗?”
“我很好,最近有点忙,一直没找你,你怎么样?”
“挺好,充实,开心。”
李香庭注视着她黯淡的双眸,一点也看不出开心:“你现在住哪里?”
“和邬小姐合租。”
他点点头,放下心来:“你的很多画留在家里,我就帮你填好信息挂了上来,有个收藏家一直想买,我一直没联系上你,也不好擅自做主卖掉。”
“有人喜欢就卖掉吧。”戚凤阳再次看向墙上装裱好的画,“谢谢你,把我这粗俗之物放在这里。”
“别那么说,画的很好,你是与众不同的,相信我。”
“嗯,我会坚持下去的,感谢你带我走上这条道路。”
“这是我的荣幸。”
戚凤阳从小包里拿出一叠法币:“我身上只带了这些,先还给你,最近攒了不少,过几天再给你送过去。”
“不用。”李香庭了解她的决心,“等我帮你把画卖完吧,应该能卖不少钱,到时候差的你再补上,好吗?”
戚凤阳点点头。
“那我带你逛逛。”
“已经看完了,少爷忙吧,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戚凤阳朝他点了个头,从身旁走过。
李香庭立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戚凤阳打扮成这样要去做什么?苦恼、心疼、愧疚……更多的,是悲哀。可即便物是人非,在自己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美好的、富有才华的姑娘。
李香庭转身看过去,人已经离开了,他追出去,立于人流如织的街道,看到戚凤阳已经坐上黄包车。
“阿阳——”
车没有停下。
李香庭也叫上一辆,跟了过去。
戚凤阳停在了花阶门口,李香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包车还没完全停下,他便跳车追过去,拉住戚凤阳:“你来这干什么?”
她被吓得一愣,随即语气平和地说:“我在这工作。”
“做什么?”
“舞女,少爷放心,我不会自轻自贱,只跳舞。”
“我可以给你介绍工作。”
“谢谢,不麻烦了。”
“有很多薪水还不错的,我们慢慢找。”
“不用少爷再为我费心,你也说过,我现在是自由身,我想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戚凤阳拉开他的手,“人多眼杂,少爷自重,回画展去吧。”
戚凤阳走了进去,留他杵在门口。
忽然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后肩,李香庭回头看,竟是邬长筠。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喝酒。”
杜召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天不见人影。邬长筠被糟心的导演为难一天,本就身心俱疲,想起被爽约的事更不爽,干脆自己出去散散心。
她到侧边的台子坐着,点了瓶洋酒,见李香庭一直四处张望,给他倒上一杯:“目前她在这里跳舞,前半场跳群舞,后半场接个人伴舞,现在应该在后台化妆换衣服,喝两杯,看看再说吧。”
“她不适合做这个。”
“你怎么知道不适合?”邬长筠背靠沙发,放松地坐着,晃晃手中的酒杯,“花阶相对别的夜总会来说算正经的,没有你想像中那些腌臜事。就算是泥潭,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在其中呢?或许她很享受目前的状态。你是佛祖吗?整天救苦救难?贫民窟的人这么多,你怎么不挨个去拯救?”
李香庭不说话了,一口灌下一杯酒。
“慢点喝,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去。”邬长筠把果盘往他面前推一下,“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我还是劝你趁早断掉的好,以免日后被你父亲知道,自己遭殃不说,还牵连了别人。”
话语间,音乐变换,舞女相继登场。
邬长筠扫过去一眼:“喏,她出来了。”
李香庭抬头看过去,一排女孩穿着同样的衣服,发饰、妆容、身型都大差不差,以至于李香庭第一眼没辨认出哪个是戚凤阳,顺着挨个看过去,才找到她的位置。
此刻,戚凤阳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身穿黑色小洋装、网袜、高跟鞋,同舞伴们做着整齐的动作。
转圈、扭腰、高抬腿……
李香庭立马低下头,他并不觉得这是不堪的,每一个行业都值得被尊重,只是回想起往日重重,心生悲痛:“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还在家里做佣人,不用经历那些苦厄。”
“你不该这么想,没有那些苦难,也还会有别的,只不过方式不同。”邬长筠望着舞台上一排美丽的女人,给自己杯中加了两块冰,“你也是出于好心,存善念者何错之有?只能怪那些吃人的人。”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什么。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很多事情没法用道理讲,法律也保护不了所有人,强权和绝对的资本面前,我们都是蝼蚁。”
“是啊。”李香庭苦笑两声,拿起酒杯,“来。”
邬长筠与他碰杯。
跳了几场后,台上换歌女独唱。
舞女们回后台换衣服出来,迎客人跳舞。
李香庭正喝着,抬眸间见一个男人朝戚凤阳伸出手,两人说了几句话,牵着手往舞池去了。
“别担心,她比你想像中坚强,也成长了很多,不再是曾经那个连句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了。”邬长筠见他一直盯着戚凤阳,忽然转移话题,“看窗户边穿格子衬衫的那个男人。”
李香庭看过去:“怎么了?”
“一看就是吸多了,虽然鸦片禁止,但还是有不少人私下贩卖。”
“是啊。”李香庭又一声叹息,“这种谋财害命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邬长筠睨向他,缓缓晃着酒杯,听似不经意地问:“那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与这个有染呢?”
“我爸爸虽然犯下很多错,但在生意上还是很干净的。”
看来,这傻哥哥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家老子做的龌龊事,她追问下去:“万一呢?”
“那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不会大义灭亲吧?”邬长筠瞧着他低垂的眼眸,“贩卖鸦片,可是死罪。”
李香庭沉默了。
邬长筠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本来靠近这个纯良无害的哥哥,只是想利用利用,可接触下来,越发有些于心不忍。
长得叫人不忍心伤害,也是一种能力。
邬长筠喝完杯中酒,说道:“你会错意了,我说的有染是指的月姨娘,上次你妹妹生日,看她那个状态有点严重,最近怎么样?”
“听说戒掉了,但是身体好像又垮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挺难得,这玩意可不好戒。”她看向戚凤阳,此刻又换了个舞伴,这位西装革履的,瞧上去有点实力。
李香庭也望过去:“她们是怎么赚钱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邬长筠后背离开沙发,跷腿弓腰坐着,“看那个红裙子对面的男人,手里拿着的东西。”
“嗯,是什么?我看到好几个人都有。”
“舞票,花阶的舞票是一块钱一本,共两张。想邀请舞女跳舞,就给舞票,通常是一张,也有大方的,多给几张、几十张。”
李香庭懂了:“代替钱的流通工具。”
“对,负责管理舞女的叫舞女大班,舞女收到舞票后,要跟舞厅和舞女大班分别拆账,最终一张舞票到手只有两三角钱。一支舞短的三分钟,长的有五六分钟,要是生意好,一晚上不停,能赚好几块钱。陪的客人酒水钱花的多,还另有抽成,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大头是舞客给的小费,在这里又叫“夹心饼干”或者“雨夹雪”,就是将钞票叠小,偷偷塞在舞票里,给中意的舞女。”
“为什么要偷偷?”
“舞厅不允许给现钞的行为,损害分成呀。”
“如果被发现呢?”
“那就不知道了,应该会有所处罚。”她继续介绍,“花阶算是高档的,来玩的多数还是富家子弟,遇到阔绰的,一晚上赚个几百也不是不可能。”
李香庭略感震惊:“这么多。”
“我说的是阔绰的,一般条件不错的舞女一个月就赚个两三百块。”
“也很高了,我在学校的工资也就三百多。”
“所以啊,这是除了卖身以外,来钱最快的方式,很多有正经工作的,下了班都来做舞女赚外快。但也有很多入不敷出的,像那个穿深蓝色旗袍的,从我们进来她就一直坐在那,这种被戏称作“汤圆舞女”,各方面条件一般,没生意。行行都有高低,那些当红的舞女时常引富豪一掷千金,出来跳两场,赶上普通人一年薪水,连和舞厅的分成都能得到七八成。当然,她们都是有些实力在身的,除了漂亮,身段好,跳得好,还会很多别的技能,琴棋书画、打球游泳、会的越多越好。有没有听过段文丽?”
“没有。”
“今年的舞后,从前做演员,后改行做的舞女,赚得盆满钵满。”邬长筠被认了出来,有个影迷过来要签名,她接下来,快速写完,同人喝了杯酒,等人离开,继续与李香庭说:“戚凤阳现在才开始,没坐冷板凳就不错了,她漂亮,身段好,就是年纪小了点,还有些没长开,如果一直在这行混,性子再改改,还是有前景的。你看她的恰恰恰,哪有新人几天能跳这么好的,这姑娘天赋异禀。”
“那会不会有手脚不规矩的?”
“当然有,但大多都是正经客人,真想摸摸这里,捏捏那里,就花钱买钟,把她那个时间段都包下来,摸腰有摸腰的价,摸大腿有摸大腿的价,懂吗?”邬长筠瞧他那纯粹的眼神,“再干净的场所,也有不干净的勾当,有些舞女是可以带出去的,买张“带出票”,出去吃饭、看电影、睡觉,做到什么地步,全看舞女意愿,你在巴黎没去过舞厅吗?那里舞厅是怎么个算法?”
“没这么复杂,我去酒馆多,也没怎么去过舞厅。”李香庭看向舞池中的戚凤阳,扭动着身子,还会与舞伴谈笑几句,她真的……变了好多,“我相信她,不会做出格的事。”
“要不要去和她跳一支?”
“现在还能买到舞票吗?”
“不能,要提前买。”
“算了,下次吧。”
邬长筠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帮你换两张来。”
“怎么换?”
“我要是明天上了报纸,你得欠我个大人情。”说着她就往舞池走去,正好,冰放多了,身子凉,活动活动暖暖身。
李香庭的视线追过去,邬长筠还没进人群,顿时被三四个男人邀请。
她选中其中一个。
李香庭分不清什么是狐步舞,什么是布鲁斯,他只认得最简单的华尔兹。
邬长筠的舞技看上去比戚凤阳熟很多,整个人很松弛,任何动作都游刃有余,一身压抑的黑裙,亦绚丽夺目。
一曲歌罢,有人散场,有人继续相拥。
男人想邀请邬长筠继续共舞,被拒绝了,她拿着一沓舞票坐到李香庭面前:“今晚的酒你请了。”
“好,谢谢。”
戚凤阳早就注意到他们两,刻意往远处躲躲,等下一个舞客来邀请自己。
余光忽然瞥见李香庭走了过来,她立马起身,又要避开,走了几步,回想起邬长筠的话: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他。”
“不如坦荡说清楚。”
腿脚如负千金,她踟蹰不前,深吸一口气,还是转过了身,看着爱慕之人穿越人群缓缓走近。
李香庭站到她身前:“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拿起舞票,“我有这个。”
难怪刚才看到邬长筠进了舞池,原来是给他讨舞票去了,戚凤阳微微扬起嘴角:“少爷想跳,不用这些。”
李香庭把舞票塞到她手里:“拿着吧。”
捏厚度,至少有二十张。
他说:“我留着也没用。”
“那谢谢了。”
李香庭微微弯腰,伸出一只手:“我只会华尔兹。”
戚凤阳指尖轻轻搭到他的手上:“我跳得也不太好。”
没有复杂的舞步,他们随音乐轻轻地晃动。
戚凤阳闭着眼睛,把内心深处那个贪婪的自己短暂地放出来,享受片刻的相拥。
冗长的歌词像加了速般,飞快流逝着,从未感觉它竟如此短暂。
真希望,这是一首不会结束的歌。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戚凤阳鼻尖一酸,缓了几秒,才道:“不关少爷的事,我很感谢少爷能带我看看新的世界,人生不会一直平坦,不过是一些小磨难,我会按你之前跟我说的,把它当做成长。”
此刻,李香庭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邬小姐跟我说过,接受现在的自己,爱现在的自己。我觉得,每天在音乐中放空自己,尽情地舞蹈,还能赚取不少酬劳,也挺好的。我回去还会画画,少爷,我会一直画下去,我还想出国,看看你口中的那些地方。”
李香庭忽然停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我带你去。”
“我想自己去,你教我做一个独立的人,我想做那样一个人,不依附于任何。”戚凤阳脸埋进他怀里,不再是泪流满面,她弯起唇角,平静又坚定地说:“你仍旧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可现在我的光又多了一道,那就是未来的我自己,也希望少爷别再怀有愧疚之心,继续炽热、干净地活下去。”
……
第53章
剧组包下不飞花半天,搭上摄影棚,拍一段逃命的动作戏。
不飞花是沪江最大的夜总会,拥有目前中国最豪华的环梯,选景就在楼梯转角处,被丈夫追杀的女二号小蕙需跨过栏杆,从四米高处跳下来。
地面铺了三层保护垫,武术指导试了很多次,确认没危险,才让饰演小蕙的叶琪做。
即便保护措施得当,叶琪也吓得腿都软了,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安慰下靠住栏杆,双手却死死扒着,不敢往后倒。
这一拖,就是两个多小时。
眼看着快到时间,迟迟拍不了只能多花钱延长租赁时间,所有人都不耐烦了。
维克导演把叶琪拉到边上说话,等出来时,叶琪眼泪涟涟的,维克导演回头给她递了个帕子,温柔地安慰几句,对坐在桌边闭目的邬长筠道:“小邬。”
邬长筠正在找情绪,闻声睁开眼。
“你去替琪琪做一下。”
邬长筠没吱声,朝叶琪看了眼,她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维克导演又道:“琪琪柔弱无力的,胆子又小,听说你是武旦出身,这点高度应该不是问题,反正拍的是背影,你就换上她的衣服替一下。”
瞧瞧这颐指气使的态度,连个请字都不带。
等这么久,谁都没好脾气,邬长筠本就烦他,继续闭上眼:“导演去找个替身不就行了。”
“这会来不及了。”他中文说的很顺溜,不过还是带了点口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帮个忙,再不拍就到时间了,后面你的戏也拍不了。”
“那就续时间,什么时候她敢跳了,你再拍。”
“小邬,大家应该互相帮助,以后你遇到困难,也会有人帮助你。”
“我没什么困难。”
维克导演见她油盐不进,不给自己一点面子,变了脸,气哼哼地走开。
最后,叶琪还是没敢跳,让一个身形相似的男场工替身,勉强过了一条。
等待几个小时,终于轮到邬长筠上场,是一段挟持戏,需要一个劫匪以她为人质,拿棍子卡在她的脖子前,就如剧本中所写:(阿音被勒得脸色惨白,面目狰狞,手抓向棍子)救我(发不出声)救……我(流下眼泪)
对于邬长筠来说,哭戏是最难的,时常把人生所有经历的磨难全部回忆一边,还是没感觉,她只能尽力去共情演绎的人物,实在哭不出来,才用点滴眼液。
刚才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维克导演一下子搞没了,好在叶琪那边够磨叽,给她足够的时间重新找感觉。
站好位,机位对好,等导演喊下口令,便开拍了。
她被劫匪按在怀里,一手抓脖间的棍子,一手伸出去:“救我……救……我。”
“卡——”维克导演叫了停,不过几米距离,他还拿着个大喇叭冲人喊:“化妆师把她再化的惨白点。”
化妆师赶紧上前帮邬长筠修饰。
弄好后,继续开拍。
一个“救”字刚出口,维克导演又喊了“卡”,皱着眉头叹口气:“还是不对,要不直接真勒一下?小邬,你忍一下。”
邬长筠对身后的男演员道:“来真的吧,用点力。”
“好,我会小心点。”
这回,棍子紧紧卡在了她的脖子前,用力往下压。邬长筠被勒得张开嘴,痛苦地干呕,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手抓向棍子,几近发不出声:“救我……救……”
“卡——”
男演员立马松开她。
邬长筠握住脖子,猛咳了两声。
维克导演又站起来:“我们要有美感,不能真的像要吐出来一样,小邬,控制下表情,再来一次。”
化妆师上前给她补了个妆。
接着,又拍了一条。
还是被叫了停。
邬长筠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故意为难自己呢。
第五次,她已经被勒得面色发青,旁边的工作人员和演员看着都心疼,可维克导演还是喊了声:“卡——手上用点劲,这是”话说了一半,忽然被一只手从小凳子上提了起来。
维克导演只有一米六五,双脚腾空了一瞬,被扔到摄像机旁边,吓得他叫了一声:“啊——”
所有目光聚集过来。
邬长筠正清着嗓子,闻声抬头看过去,瞬间愣住了。
只见杜召穿着白衬衫,领口解了两个扣,袖子高高卷上去,一手插兜,一手攥住维克导演的后领,像拎小鸡仔一样前后摇晃着手里的人:“手上用点劲?你来演示演示,怎么用劲。”
“你谁啊!”急上头,日语都叫了出来,“混蛋!放下我!”
杜召哼笑一声,又是个日本人。他把维克导演往前一搡,叫人往前扑几步,及时被助理扶稳,没有摔倒。
维克导演喘着粗气质问:“你干什么的?”
助理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沪江有名的商业大亨杜末舟,以前是带兵打仗的,他朋友是美华电影公司的老董陈文甫。”
维克导演咽了口气。
惹不起。
杜召往前进一步,吓得维克导演不禁后退,他声音低沉冰冷,叫听者骇然:“哪来这么个混蛋导演,怎么演?不如当导演的亲自示范下。”
维克导演仰视这高大的男人,被他气场慑住,可自己身为导演,岂能丢了面子,手指着他道:“我们在拍电影,请你离开,来人,把他带出去。”
邬长筠上前解释:“不好意思导演,他是我朋友。”
杜召看她脖子上的红印,更加恼火,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从腰后的枪套里拿出枪。
全场哗然,不寒而栗。
他手指灵活地转动枪,目光直直落在维克导演身上:“导演,示范下吧。”
邬长筠走近:“别闹,回去。”
杜召仍盯着维克导演,冷声对她道:“你闭嘴。”
“我没事,这么多人在,别——”
“让你闭嘴。”
“……”
杜召往后躺去,跷起腿,按下手.枪保险:“导演,我没什么耐心,别让我说第三次。”
维克导演出了一背汗,环顾四周,没人敢说话,悻悻点头,往劫匪面前靠,对邬长筠说:“那我就给你演示一遍,看好了。”
邬长筠没吱声,尽管有点生气,不想让杜召干涉自己的工作,但心里还是有点痛快,看着欺软怕硬的导演此刻唯唯诺诺的模样,真解气。
维克导演比邬长筠矮一寸多,再加上少了高跟鞋,头顶低了不少,劫匪微分开.腿,用棍子压住他的脖子:“导演,来真的吗?”
“来吧,轻点。”棍子刚压下来,便卡得他不受控制地大张着嘴,伸出舌头。
“停——”杜召微微歪了下头,学他之前的话,“我们要有美感,伸舌头干什么?再来。”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
维克导演眼泪哗哗,最后痛苦地跪趴在地上吐了。
邬长筠拉住杜召:“行了,再闹下去,我以后怎么混。”
“那就不混了。”杜召最后看了眼地上伏着的小个子,“再让我看到你欺负演员,压的就不是棍子了。”他拉住邬长筠,“不拍了,走。”
邬长筠挣脱不开,只能在众目睽睽下被他拉出去,拽进了车里。
杜召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拉上车门,一脚油门,车子拐进街道。
自打陈导被换下,来了这个事多的日本导演,大家日子都不舒服。邬长筠虽恼火,但签了合约,只能硬着头皮拍下去,这下好了。
“违约金五千块。”
“不用你操心。”
“杜老板口气果然大。”
“谁叫他欺负我的人,我也就是吓吓他,那小东西还罪不至死。”
小东西……
邬长筠想起维克导演的脸,忍俊不禁。
“这破电影,不拍也罢,我叫陈文甫给你换一部。”杜召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去牵她的手,“想我没?”
邬长筠抽出手:“都快忘记你是谁了。”
杜召眉心舒展:“那你好好看看。”
邬长筠注视着前方,不想理他。
“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
“没兴趣。”
“前天有急事,爽约了,抱歉。”杜召又睨她,“生气了?”
“没有,杜老板生意最重要。”
“还说没气。”他将她手拽过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确实很要紧的事,回头我给你的公寓装个电话,方便联系。”
“不用,杜老板也不用跟我解释,我们又不是什么正经关系。”
“别这么叫我。”杜召与她十指相扣,“叫名字。”
“哦,杜末舟。”
“不好。”杜召紧紧握着她的手,浑身的疲惫都被抽走了,“叫我小名。”
邬长筠不言,别过脸去,看向车窗外。
车停到公寓楼下,邬长筠才抽出手,冷淡地说:“我上去了,你回吧。”
杜召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捧花来,跟她上楼梯:“送你。”
邬长筠瞄过去一眼,是一束黄色小野花,用黑色布带潦草地绑着:“我说了,不喜欢花。”
“亲手摘的。”
“那也不喜欢。”
杜召跟人到门口,邬长筠把他挡在门外:“我要休息了。”
“我坐会就走。”
“不方便。”
杜召看着她疏离的眼神,放下手:“好吧,你早点睡。”
“嗯。”
门重重地关上。
杜召转身下楼。
邬长筠立在门内仔细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这就走了?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缓缓又升腾起来,她喃喃骂了一句,大步往卧室去,拿上睡衣进了卫生间。
真热,讨厌的夏天。
冲完澡才舒服一点,邬长筠倒杯水喝下,拿把小扇子坐在床尾扇扇风。
忽然,一个东西从窗户飞了进来,落在床上。
她捡起来看,是一只深蓝色绣百合花小香囊,里面放了块硬硬的东西。
邬长筠抽来拉绳,打开香囊,将东西倒出来,居然是一块大洋。
她站到窗口,就见杜召手里拿着弹弓,立在大路上朝自己招手。
她退回去,满面春风,将东西撂到桌上。
一块大洋就想收买,没门。
“筠筠,往边上站。”楼下的男人喊了声。
紧接着,又飞进一只香囊。她赶紧捡起来,这一回,是两块。
刚收好,又来一只。
就这样,杜召在下面投,她在屋里到处捡,每一次,都比上一个香囊多一块钱。
不一会儿,香囊和钱铺满了床,有大洋,有法币。
邬长筠早就不气了,正想让他停下,最后飞进来一只粉色的,她捡起来,捏了捏,这回与前面的触感都不一样,有点……立体。
东西落在手心那一刻,她怔住了。
居然是去昌源假扮未婚妻时那枚黄钻戒指。
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它仍如从前光芒四射。
正发愣,身后传来动静。
邬长筠回头,就见杜召从窗户翻了进来,手里还握着那束黄色小野花。
她极力控制着欢喜的表情:“杜老板好身手。”
杜召站到地板上:“差点摔死。”
“那幸好,不然明天得上报纸头条。”
杜召笑起来,将花递过来:“勉强收一下吧。”
邬长筠接过来,闻了闻:“看着丑,还挺香。”
“哪里丑了。”
“不丑吗?”邬长筠把钻戒塞进他口袋里,“花收了,这个,我可受不起。”
杜召又将它掏出来,放在桌上:“你不要就扔了。”
“那我可拿去卖了。”
“随你怎么处置。”
邬长筠坐到椅子上:“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无情。”
“你高兴就好。”杜召从后抱住她,脸埋在她锁骨间:“那还生气吗?”
“没生气。”
“之前带你去买的首饰全卖掉了,只留了这枚戒指。”
“为什么?我记得它最贵。”
“我喜欢你戴它的样子。”
邬长筠算了算时间:“你从那时候就觊觎我了?”
“嗯。”杜召用鼻尖轻蹭她的脖子,“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邬长筠笑着推开他:“你好臭,走开。”
“忙的几天没洗澡。”
邬长筠故意捏住鼻子。
杜召去拽她的手:“有这么夸张吗?”
“嗯,去洗澡。”
“隔壁那位在吗?”
“她出去了,夜里才回来。”
杜召亲了口她的脸蛋,直起身:“给我块浴巾。”
“好。”
男人洗澡出奇的快,邬长筠刚把床上的东西收拾好,杜召已经进来了。
他腰间围了条浴巾,赤着脚,将门拴上。
邬长筠把香囊放进抽屉里:“哪来这么多香囊?”
杜召从后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看她慢慢收拾:“路过的小丫头卖的。”
“弹弓呢?”
“路边小孩借的。”
邬长筠不禁笑了。
杜召歪脸看她:“再笑一个。”
“不。”
杜召将她翻转过来,抱坐到桌上,往前迎一步,分开她的腿:“现在再问,想我没?”
“没有。”
“伤心了。”杜召别了下嘴,“补偿补偿?”
邬长筠随手捏起张钞票,塞进他腰与浴巾的缝隙里:“给你涨涨价。”
杜召将钞票捏起来,挑了下眉梢:“我值这么多钱了,还是先付后用?以后的一块屯上。”
“以后还是一个铜板。”
“拿我给你的钱买我,”他握拳,将钞票揉成团,扔进她的小笔桶里,“好亏啊。”
“那算喽。”
杜召拦住要走的人,握住她的双肩:“亏就亏点吧。”他低下头吻上去,将桌上的黄钻戒指套到她手指上,长长的手臂伸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邬长筠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背,勾住浴巾,将它扯了下来。手落在他的小臂上,摸到一处破了皮的伤,她别过脸,往下看过去:“怎么了?”
“划了一下,没事。”杜召拖起她,踩过地上的浴巾,把人抱到床上,覆了上去,第三次问:“想我没?”
“没。”
“还嘴硬。”杜召眼里尽是笑意,“我看你能嘴硬多久。”
邬长筠伸手关了灯。
下一秒,又被杜召打开,他拦腰把人往上提了一下:“看着我。”
……
前天下午。
兵工厂距离沪江城区开车需六小时,杜召和白解一路毫不停歇地赶到。
常却满面愁容,说早上来了几个日本人,想与兵工厂合作,人已经走了,晚点会再过来。
杜召跟常却去了趟军械库,里面放了大批手.枪、新式步.枪、轻机.枪、重机.枪、火.炮等。
部分即将装车,往东北运送。
常却带他来到研发室,拿起一把制.式.步.枪,演示一遍给杜召看:“这个按钮,按一下刺刀就冒出来了,还能自动固定,肉搏时速度更快。”
杜召接过来,使了两下。
常却到他旁边站着:“你小心点,我做了加长,具体好不好用,还得看实战。”
“跟你试试。”
常却连连摆手:“你回头找白解试去吧,我可打不过你。”
白解出去了,按杜召指示,去镇上接一个人。
杜召拿枪出去,对着草桩刺了几下。
常却抱臂站在旁边:“怎么样?”
“不错。”
“等今年冬天再做下严寒试验,没问题的话就可以投入生产。”
杜召抬枪,对远处的瓶子射过去,“叭”一声,正中瓶身。
“好!”右后方传来鼓掌声。
杜召放下枪看过去,见一个穿黑色和服、脚踏木屐的日本人走过来,身后跟了六个浪人。
常却小声道:“就是他,平宫正。”
杜召把枪给常却,上前两步,伸出手:“平宫先生。”
“你好,杜老板。”平宫正与他握手,“杜老板生意做得好,枪法也如此卓越。”
杜召放下手:“里面请。”
两人面对面坐,常却在杜召旁边落座,叫人上了茶。
“此处偏僻,茶水简陋,平宫先生请。”
“多谢。”平宫正喝了口茶,“还没有自我介绍,杜老板,我叫平宫正,现任新京兵站总监部经理局兵事课长。”
“久仰。”
“此次造访,是想与贵厂合作,虽然这个军械厂刚起步,但我觉得很有发展前途,贵国工业基础薄弱,技术滞后,我们可以给军械厂提供先进的技术,派我们的专家过来亲自指导,还有技术人员。杜老板是商人,我们可以为您创造更多的利益,只不过,有些方面,需要您的配合。”
杜召明白他们的意图,故意装傻:“那真是我们的荣幸。”
“山本又造先生曾提过你,杜老板是我们的朋友。”平宫正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多谢平宫先生抬爱,只不过,这兵工厂不是我说的算。”
“嗯?”平宫正放下杯子,“可我听说,这是您一手创办的。”
“我只是管理人员,平宫先生应该知道,造军械厂,不是普通商人能够做到的。”
平宫正笑了起来:“杜老板怎会是普通人,您背后,不是有着军队吗?”
“陈年旧事而已,我已经退出军界很多年。”杜召拿起茶杯,没有喝,放指间轻轻转动,看着他诡谲的双眸,“不过确实有军部支撑。”
“在下有点听不懂杜老板的话了。”
“哪个龟孙想掺和老子的兵工厂?”一道冰冷又威严的声音隔着墙穿透进来。
杜召轻笑一声,抿了口清淡的茶。
来了。
平宫正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军官服,腰别双枪的军人踢开门走进来,一脚踩在杜召旁边的椅子上,身后跟着副官,门外列了两排兵。
瞧这阵仗,来头不小。
他看向桌那边的平宫正:“小日本啊,来你爷爷地盘干什么?”
平宫正右侧的浪人正要上前呵斥,被止住,他笑脸相对:“这位是?”
男人嚣张地勾了下嘴角:“老子相川,听过吗?”
平宫正左侧的浪人上前一步,对其道:“相平山,沪江陆军上校,舅舅是军政部部长,父亲是华海银行总行长。”
听罢,平宫正站起身,朝他伸出手:“你好,在下平宫正。”
平山是字,小名为川。
相川嗤笑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脚勾过椅子,坐了下去,对身后的副官说:“这房间怎么这么臭?阿隆,开个窗透透气。”
“是。”
杜召泰然地放下茶杯,这才介绍道:“相上校是兵工厂的大股东,平宫先生有什么需求,和他说便好。”
……
军人直来直去,脾气都不太好,直接把人给轰走了。
相川留在兵工厂,同杜召试了试武器,一边射击一边嘲讽:“杜末舟,你这脾气怎么变这么好?搁以前早把那王八打成筛子了。”
“你以为我不想一枪毙了他,还没到用武力的时候。”
“真是商人做久了,你这算盘打得真精细,自己唱白脸,喊我来当红脸。”
“你是军人,我不一样,得表面上保住一些关系,方便办事。”
“我就说当初怎么非藉着我的名义来搞这个厂,原来在这等着呢,你怎么知道会被日本人盯上?”
“他们的眼线和奸细遍布全国,就算藏得再好,早晚也会被发现,小鬼子,什么不想要?这些年他们不停地囤积武器,掠夺物资,东北迫击炮.厂、东.三.省兵工厂、东.北.军航空处不都是先例,一帮畜生,爪子慢慢挠到关外,不稀奇。”
相川叹口气:“我说你也真是,放着少帅不干,来搞实业,天天跟这些烂人打交道,尔虞我诈的,不累吗?”
“累,可以我一人之力,驱逐不了千万倭寇。武器造强点,物资搞多点,比我当那个忍气吞声的破少帅有用多了,”杜召一枪正中靶心,再次举枪瞄准,“小鬼子越来越猖狂,早晚他们忍不住的,可那区区弹丸之地,想一举拿下中国,哪那么容易,我四万万中国人还在呢。他日打起来也会是长久战。”
“来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相川嗤笑一声,“老子快迫不及待了。”
“现在的战争,拼的不仅是血肉之躯,武器比人更重要。日本工业发达,武器供应不是问题,而我们只能从国外购买飞机坦.克和先进武器,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工业、科技,是我们急需的东西。”
杜召放下枪,看向西沉的落日:“平山,我始终没离开军这个字,只不过,换一种方式存在。”
……
相川带来一小支队,在兵工厂待了两天,帮忙试每一种武器。
一群人两天两夜只睡了不到四小时。
听闻平宫正已经离开,相川才带人回去,这半年他一直驻军堂县练兵,与杜召久未相见,提议:“一起去镇上喝点?”
“不去。”杜召坐上车,“媳妇在家等着。”
“媳妇?”相川稀奇地笑着瞧他,“你什么时候有媳妇了?”
“等你回沪江,带给你见见。”
“石缝里开花了,”相川连连感慨,“我跟你去一趟,今晚就见。”
“没空见你。”杜召冲他摆了下手,“回见。”
“见色忘友,走了。”
……
白解连连打哈切,杜召也困,手伸出窗抚摸温柔的风。
前天本想给家里去个电话,叫湘湘去告知邬长筠一声自己有事。可一忙起来,又忘了。
他视线垂落,看到路边生着黄灿灿的野花,脑海里尽是那个女人的臭脸。
还是要哄的。
白解困得头晕眼花,晃晃脑袋保持清醒,余光瞥到杜召开了车门,他立马精神了,转过脸,见杜召手抓住车,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摘了几根野花进来:“爷,你疯了啊!”
崎岖的泥路颠得人差点摔下去。
白解开慢些:“停下再摘。”
杜召不理他,又抓了一把。
杂草里的荆棘滑过手臂,破了皮,又麻又刺。
……
第54章
从舞厅回家的路上,戚凤阳被一个醉汉跟踪了,虽说法租界治安好,但也常有些杀人放火、侵犯女人的新闻。
她脱了高跟鞋,快速跑开,把人甩掉。
夜里三点多钟,本就空荡荡的公寓更显阴森,她赤脚冲进家里,关上门的那一刻,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忽然,邬长筠房里传来“咚”的一声,吓得她一颤。
戚凤阳走进客厅,试探性低声唤道:“长筠姐。”
隔了几秒,邬长筠开了门出来,手里拿个杯子,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脖子、锁骨全是汗:“回来了。”
“吵醒你了?”
“没有。”她有些站不住,一手撑住桌子,一手去倒水,灌下一杯后,又倒了一杯,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么晚了,洗洗睡吧。”
“好。”
邬长筠回了卧室,关上门,将水杯放到床头,刚要坐下,被杜召握住手腕拉到身上。
她轻轻拍了下他的脸:“慢点。”
杜召卷起她的衣服:“男人的脸不能打。”
“这也算打吗?”
他眯着眼笑,拍她的屁股:“下了床,就不许打了。”
“睡吧,累了。”
三天没怎么睡,杜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手却还在乱动。邬长筠一脚将他抵到床边:“再不老实你就走。”
杜召闭眼将人搂到怀里:“老实。”
……
中午,邬长筠下楼买了饭菜回来,见杜召睡得死,便没叫他,自个在外头吃完了。
他没带换洗衣服,邬长筠便顺带把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拿去卫生间洗了。
不拍电影,一天都没什么事。
闲下来后,邬长筠便坐到书桌前看看书、做做题,不时回头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男人。
下午三点多,杜召才醒过来,他侧躺在床上,静静注视女人的背影很久,很久……
直到她扭扭脖子,回眸。
“真能睡。”
他懒洋洋地张开手臂:“过来。”
邬长筠当然没过去,转个方向坐着,手里转了支笔:“还睡吗?”
“困,但不想睡了。”杜召捏捏眉心,“几天没睡个好觉,你这床还挺舒服。”
“起来吃点东西?”
“好。”
邬长筠放下笔起身出去。
天气热,衣服已经干透了,她收起来拿回屋,递给他:“给你洗了。”
“谢谢。”杜召伸出手,“帮我穿,不想动。”
邬长筠把衣服扔到他脸上:“爱穿不穿,你光着出去我也没意见。”
杜召笑着将衣服拉下来:“那不行,只给你看。”
邬长筠拽住薄毯,轻轻一拉,床上的男人赤.身躺着,一览无余。
他翘首看向床尾:“挨近点看。”
“我才不上当。”邬长筠挪开目光,去衣柜拿衣服。
杜召起身下床,自后搂住人,捂住她的额头,用力顶了两下。
邬长筠转过身,背靠着柜子,摁住结实的腹部,不让他靠近:“几次了,还来?”
“忘了。”
指甲从腹肌一路划上去,点在他的眉心,用力一推:“杜老板注意身体啊,别年纪轻轻纵.欲过度,垮了。”
杜召正过头来,俯脸咬了下她的嘴唇:“你怕什么?再伺候你几十年没问题。”
“那辛苦你伺候我一夜,请你吃饭。”
杜召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去:“我吃你。”
邬长筠不从,紧握拳头,手指却被他一根根掰开。
她干脆用力抓了下。
杜召脸埋在她颈边,紧皱眉头,低沉地“嗯”了声:“筠筠,轻点。”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邬长筠立马松手,一掌粗鲁地推开他:“有人来了。”
杜召单手掐住柜顶,郁闷地看她跑开的背影,捋了把头发,头重重撞了两下衣柜,喃喃自语:“哪个混蛋。”
门外站着李香庭,邬长筠未告诉过他自己的住址,应该是那晚戚凤阳与他跳舞时说的,她放人进来:“找戚凤阳?”
“对。”李香庭怀里抱了一摞书,“她在吗?”
“应该在睡觉。”
话音刚落,戚凤阳的门开了。
她穿戴整齐走出来:“少爷。”
“我送点画册和法文书来。”李香庭将书放到桌上,又从口袋掏出一张存单递给戚凤阳,“还帮你卖了九幅画,一共六百六十块,存在了华海银行。”
“你收着吧,我还欠你钱呢。”说完,她就回房间拿出一卷法币,“这里是两百块。”
“你留着用,不用还我,我也卖了一些画,手里还算松快。”
“说好的,这个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邬长筠给李香庭倒杯水来,见戚凤阳手一直悬着:“你就收下吧。”
“是的少爷,你不收,我不安心。”
“那好吧,我先一起存着。”李香庭接下钱,“买你画的是个法国人,很喜欢你的绘画风格,他让我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作品,现在人就在楼下不远处的咖啡馆。”
“有。”戚凤阳转身进屋,将画全部拿出来排好,“少爷,你选几幅。”
李香庭已经很久没看过她的新作品了,无论是画技还是色彩,都成熟不少,表达上还多了很多自我风格,他会心地笑起来,由衷为她感到自豪:“阿阳,你真的很棒。”
邬长筠不想回屋喂饿狼,靠在桌边看画,她不懂这些东西,只觉得花里胡哨的,还挺好看。
“卖我一幅。”
三人闻声看过去,杜召不知何时出来了,穿戴整齐,抱臂倚在邬长筠门口。
李香楹生日宴上,李香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打招呼道:“杜先生。”
戚凤阳也跟着唤:“杜先生。”
杜召走近,随手提起一幅画:“就它了,怎么卖?”
戚凤阳心想这位应该就是邬长筠的男朋友,便说:“喜欢的话,拿去就好,不要钱。”
“无功不受禄,开个价。”
邬长筠替戚凤阳开口:“五百。”
杜召爽快应下:“好。”
戚凤阳怔愣片刻,连连摆手:“不不不,没这么贵,五百太多了。”
邬长筠拉了她一下:“你值得,以后出了名,翻倍都不止,这是投资,是他赚了。”
“是啊。”杜召笑着将画放到桌上:“身上没带什么钱,明天给你送来。”
“可我现在的画真的不值五百。”
李香庭:“所以你加把劲,早日让他赚回来。”
戚凤阳一脸纠结:“杜先生,要不再挑一幅?我送您,我真的不能收您这么多钱。”
邬长筠见她愁眉不展,便道:“那你再挑幅小的吧。”
杜召扫了一遍,指向李香庭身前的青山画:“就那个吧。”
李香庭将画提起来,递过去:“你眼光真好,这幅虽小但表现形式很特别。”
杜召接过来,细看了看,没说话。
邬长筠对李香庭道:“要不把那个买家带过来吧,这么多画你们搬下去也不方便。”
“行。”
戚凤阳:“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稍等几分钟。”
这一个两个,一时半会怕是都走不掉。
杜召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准备和邬长筠出去吃点东西。
收拾完,他坐在床边,欣赏她描眉。
邬长筠看着镜子里他笑意盈盈的脸:“傻乐什么?”
“你这是叫女为悦己者容吗?”
“嗯。”
“居然没强嘴。”
“看你破费的份上。”
杜召沉默两秒,复又道:“我可不是可怜她,画确实不错。”
“你懂画?”
“以前在家,七妹喜欢画画。”
“那你多买几幅好了。”
“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我破产了怎么办?”
“破不了,杜老板有的是钱。”
杜召笑叹一声,往后躺去,望着天花板:“也不是很有钱,入不敷出啊。”
“我每星期六要去戏院唱一场,吃完饭,你送我过去?”
“好啊,送戏票吗?”
“听说满座了,我拿个小板凳给你在边上坐着。”
“那多没面子。”
邬长筠幻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笑起来,口红画歪了,慢慢擦着:“等会我还得买点东西去趟师父那,难得白天有空。”
“和好了?”
“去过几次,大门紧闭,他不见我。”
“那你还去。”
“他不理他的,我送我的。”
“我帮你送进去。”
“他看到你更生气,”邬长筠回头,“你那次叫他老东西。”
杜召手枕着胳膊,眼中带笑,慵懒地瞥她:“幸好没掏枪。”
买画的法国人来了,李香庭同他用法语对话。
邬长筠边编辫子边听,戚凤阳也用法语打了声招呼,还自我介绍一番,虽磕磕绊绊,但也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这小丫头片子,学得还挺快。
法国人叫亨利,不停赞美她。戚凤阳学的浅,目前只能听懂简单打招呼用语,全靠李香庭来回翻译。
亨利挑中了六幅,正在谈价格。
杜召自在地躺着,也在听外面的对话,听着听着,又笑了。
“你笑什么?”
“两个搞艺术的,不会谈钱。”
“文化人都这样,你这么会做生意,去帮帮忙?”
“我才不去,搅我好事。”
邬长筠涂好口红出去,用法语对亨利道:“你好,您开出的价格太低了,我们不卖。”
突然冒出个美人,叫亨利有点惊讶又欣喜:“你是?”
“她姐姐。”
“你好,很荣幸结识这么美丽的女士,”亨利见她生得漂亮,搭起话来,“你也是画家?”
“不是。”邬长筠不想与他家长里短,直奔主题,“这些都是她近期的作品,很多人抢着买,六幅画五百块,实在太低了,抱歉。”
“女士,我买了很多戚小姐的画,我是她忠实的粉丝。我不仅是个人收藏家,也是个画商,做过很多名家的展览。戚小姐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但还不为所熟知,我可以帮她包装,让她以后的身价不止翻一倍。”
邬长筠不想与他扯东扯西,直截了当:“您要六幅,最低两千。”
“女士,你不了解市场,这个价格,有点天方夜谭了。”
“刚才还有位先生花五百买了一幅,”邬长筠指向桌上的风景画,“喏,您也看到了我妹妹的天赋,她才刚接触绘画,这样的绘画天才,明天可能就不止两千块了,李老师腼腆,不会谈价格,之前让您捞了便宜,九幅画,六百六十块,这才是天方夜谭。等她成了家喻户晓的画家,那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了。”
亨利无奈地笑了:“女士,你真会说话。”
李香庭见人直摇头,打量他的表情,心想:不会黄了吧?
邬长筠接着道:“两千,六幅,您考虑一下,我们不急卖。”
亨利思考片刻:“一千六,这是我能出的最高的价格了。”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他:“那真遗憾,您慢走,不送。”
亨利看了眼李香庭,叹口气:“一千八。”
邬长筠也跟着叹口气,问戚凤阳:“一千八,你觉得呢?”
戚凤阳怔住了,一直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怎么就谈到这么高的价格了!
邬长筠见她发愣:“不行?”
戚凤阳赶紧摇头,又急着点头:“可以。”
邬长筠应下来:“成交。”
亨利掏出几张大额法币,放在桌上:“美丽的女士,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没空。”杜召从屋里出来,搂住她的肩,“该走了。”
“抱歉。”亨利尴尬地笑了,随即看向戚凤阳,朝她伸出手,讲了句蹩脚的中文,“我非常喜欢你的风格,相信未来,你会大放光彩。”
戚凤阳握住他的手:“谢谢。”
亨利轻吻她的手,又对李香庭道:“晚些,我叫人来拿画,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送你。”
李香庭送人出去。
戚凤阳拿起桌上的钱,她从未接触过这么大面额的纸币,对邬长筠道:“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
杜召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钱,想起那日邬长筠与她的对话:“好好画,前途无量。”
戚凤阳仰头看向他:“我会的,我……”她激动地难以言表,“我请你们吃饭吧。”
邬长筠:“下次吧,我等会有事。”
“那好。”
“先走了。”
“再见,”戚凤阳同杜召点了个头,“再见。”
“嗯。”杜召跟邬长筠走了出去,关上门,才搂住她的腰,“去吃什么?”
“听你的。”
“那就来碗糖粥。”
邬长筠睨他一眼:“给我省钱啊。”
“再加个青团。”
“好吧,我知道有家铺子做的不错,就是远了点。”
“和你去,天涯海角都行。”
邬长筠听得浑身发毛,扯下腰间他的手,快步走下楼梯:“正常点。”
杜召追上去:“很正常啊。”
去的是邬长筠从前住址附近,远远看到骆驼担后的老大爷一袭灰大褂,头戴棕色宽檐帽,倚墙站着,摊边连桌凳都没有。
邬长筠买两碗糖粥,杜召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光。
附近没有卖青团的,倒是有大饼摊子,香味扑鼻,巨大的饼子瞧着油亮亮、酥酥脆脆的,邬长筠要了一块,和杜召一人一半。
大热的天,干吃饼,噎得慌,邬长筠叫杜召在车里坐着,自己去买两杯绿豆汤来降降暑。
这周边小吃摊多,杜召一边嚼着饼,一边看蹲在墙边吃凉粉的小男孩,等邬长筠回来,掸掸裤子上的白芝麻,问:“那是什么?”
邬长筠看过去:“凉粉啊。”
“没吃过。”
“要吗?我去买一碗。”
“好。”
杜召接下绿豆汤,又一口干了,乖乖等着邬长筠带凉粉回来。
她差不多饱了,只买了一碗。
杜召拿起筷子吃了口,很清爽,滑入喉咙里,舒服极了:“以前吃过类似的,不过是咸的,这个居然是甜味。”
“沪江甜口的食物多,我以前也吃咸的,最好再放点辣椒。”
杜召将碗递到她嘴边:“尝尝。”
邬长筠吸了一块:“太甜了,我不吃。”
杜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邬长筠小块拽着大饼吃:“没想到杜老板还挺好养活的。”
杜召看她笑起来:“是啊,给口吃的就行,不给的话,吃你也行。”
又不正经了。
邬长筠不想理他,喝了口绿豆汤润润嗓子,瞧见卖糖葫芦的小姑娘经过车旁,手伸出去要了一根,递给杜召:“饭后甜品。”
杜召接过来,咬下一颗,手拖住她后颈,把人拽到眼前,将糖葫芦顶入她嘴里。
凉凉的糖衣在口中逐渐融化。
甜腻腻的液体流入喉咙,邬长筠咬破山楂,将小小的酸果还给他,按住人的胸膛推远。
杜召嚼了两下,囫囵咽下去,不禁皱起眉头:“好酸。”
……
吃饱喝足,邬长筠去熟悉的一家小杂货店买了香皂、袜子、花露水和米面粮油、罐头腊肠等食物,又去打了两瓶酒,买了只烧鸡和卤鸭,秤五斤祝玉生最爱的五香豆腐干。
到住处,大门仍紧锁,自打上次祝玉生暴怒扬言要断绝关系,邬长筠来探望过三次,皆没见到面。
天热,祝玉生也不在外面晒太阳了,整天在西屋闷着,拿着小扇躺在摇椅上听唱片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邬长筠站在窗口唤了声:“师父,我给您送点吃的来。”
祝玉生没有回应。
她又道:“天热,您的脚气病又严重了,我买了脚气粉,让吴姨每天帮您换。”
“滚。”
邬长筠也不恼,好声好气说:“行,那我滚了,留了一百块给吴姨,您想吃什么就跟她说。”
“滚——”
“这就滚,您歇着。”
邬长筠跟保姆嘱托几句,便离开小院。
杜召在车里等着,虽隔了墙,里面的对话却听个清楚,他拉住邬长筠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生气就打我两下。”
“打你干什么?”邬长筠笑了起来,“况且我也没生气,他就是嘴硬心软,说不定这会趴窗户上往外看呢。”
“现在去戏院?”
“好。”
邬长筠虽忙着拍电影,但每天都会抽空练练功夫。距离开场还有近两小时,她换上水衣子,拿根花枪,在戏台上耍两下。
空荡荡的戏院,只有戏台上亮着灯。
杜召坐在台下,看她专心练武,下腰抢背、横翻后翻,即便是练习,每个动作也尽全力做到最好。
一直很纳闷,这么好的功夫,为何一直出头,早该成角了才是啊。
热完身,邬长筠便退去后台,独自挑起大红幔幕,登场走一遍位。
没了浓浓的油彩,素着面,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袭轻薄白衣,倒显得更灵了。
清亮的声音环绕在台上台下:“芙蓉粉面,娇娥俊颜。威风显,儿郎胆寒,顿足风云变。”
杜召弯起唇角,回忆冲进脑海里。
是他们初见时,那曲《红桃山》。
……
第55章
邬长筠一上场,便是满堂彩。
她的电影虽不瘟不火,但拍的月历牌和香水广告都爆火,可能是因为成了明星的原因,慕名来听戏的人里里外外将红春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杜召在边上站着,他个高,不用站板凳,也能清楚地看到舞台。
听着台下如水的掌声,看着台上英姿飒爽的“女将”,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演完一场,邬长筠没在戏班子里留,卸了妆便同杜召离开了。
下午吃的零嘴不顶事,这一通武打,叫她有些饿,便去路边的夜宵毯子要了两碗馄饨。
吃完后,两人开车回了家。
杜召为她拉开车门,忽然背过身蹲下去。
“干什么?”
“献献慇勤。”杜召回眸看她,“辛苦一晚,我背你,上来。”
邬长筠不客气地趴到他背上,杜召稳稳起身,把她往上颠一下,踢上车门:“坐稳了。”说完,大步跑进大门,冲上楼梯。
邬长筠怕撞到门框,缩着脖子头埋在他颈边,轻拽他的耳朵:“慢点。”
两人风风火火进了屋。
长时间没上台,溜一晚上,腿脚又都有酸,邬长筠拿个小板凳进卫生间,接了盆水泡泡脚。
杜召站在门边,看向她瘦削的双脚,红红的,满是旧伤和老茧:“你几岁学戏的?”
“九岁。”
“十年了。”
“嗯。”
杜召走近,蹲到她身前,手伸进温热的水中,摩挲脚面上那道旧伤疤,是从昌源回来路上遇到刺杀的人,为了帮自己而受的伤,明知故问:“还疼吗?”
“早就没感觉了。”
“什么时候出国?”
“随时。”
杜召沉默了。
“我想带师父走,但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愿意,思想工作还得做很久,今年应该是没希望,这都快九月了,而且我还有事情没解决。”
“什么事?”
“秘密。”指腹落在脚心,抓得痒,邬长筠蜷起脚趾,往盆边躲,“痒。”
杜召手追过去,轻轻揉捏她的脚趾,接着问:“去读书吗?”
“嗯。”
“那很快就能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
杜召手顿住,抬脸仰视她。
“可能,永远不回来了。”邬长筠与他对视,“所以我一直跟你说男欢女爱一时开心而已,别太认真。”
“杜召,我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哪怕是师父,如果将来他执意不跟我走,我也不会为此而放弃未来。”
杜召低下头,继续给她洗脚:“也好,国内不安定,早晚要打仗。”
邬长筠注视他低垂的眼,感知到压抑的情绪,心里莫名也有点不是滋味,又道:“也说不准,说不定那边没我想像中那么好。”
“嗯,切身体会下,再做选择,我尊重你的想法。”杜召抬起她的脚,“毛巾呢?”
“不用擦。”邬长筠把脚插进拖鞋里,“你今晚还不回去?”
杜召笑道:“赶我啊。”
“那就……勉强再留你一晚。”
杜召手背到身后关上门,站起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淋浴头下。
她攥住他的衣服:“地滑。”
杜召轻轻把人往上一提,叫她踩在自己脚上:“还滑吗?”
邬长筠踮起脚,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保持身体平衡:“你不疼吗?我看上去瘦,可不轻。”
杜召低下头,嘴巴靠近她耳边。
回应的,是细细密密的吻。
憋闷的卫生间,窗户紧闭,透不进一丝风。
杜召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下来,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美好的酮体,把这燥热的夜,浸得舒服极了。
……
从前,李仁玉外出应酬或参加宴会便不会带上周月霖,如今她卧病在床,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今晚的聚餐没那么正式,几个老友喝茶打牌,谈的大多是儿女、养生、茶酒……气氛很轻松。
夫人们一边打牌,一边聊八卦,不时奚落男人们几句,家长里短的,配合着牌声,聒噪得很。
刘太太突然问一句:“老李啊,你们家二公子年纪不小了吧?”
李仁玉端起茶杯正要喝茶,闻声手顿住,回话过去:“快二十二了。”
陈太太道:“呦,是挺大了哦。”
徐太太:“人家留洋读书,大点正常。”
刘太太:“都回来工作了,也该娶妻生子了,你家老大年年不见人影的,孙子也不带回来给你见见,过年回来,我非得唠叨他两句。”
李仁玉皮笑肉不笑,冷哼一声:“两个逆子,尽让我操心。”
陈太太:“前几天听我们家月洋说看到香庭老往舞厅跑,可别是迷上什么姑娘了。那种地方的女孩可不兴找哦。万一搞出什么小的来,赖上的多的是,图钱还好,就怕图钱又图人啊。”
刘太太脚在牌桌底下踢了陈太太一脚,眼神暗示她少说几句。
这话不中听,陈老板见李仁玉面色不对,立马道:“真能扯,打你们的牌。”
李仁玉板着脸,盯手中的茶杯看了半晌,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笑着与陈老板说话:“这茶有点涩,我那刚得了些新叶,回头叫人送些到你们府上。”
……
刚到家,李仁玉就到处使脾气,从上到下全骂了个遍,楼上躺着的周月霖听动静,头又疼起来,叫明珠倒两颗药过来服下。
佣人们不敢吱声,凭主子撒气。
李仁玉喊了声“华叔。”
华叔低着头走近,颔首应声:“老爷。”
“把老二给我找回来。”
“是。”
华叔刚走,又被叫住:“慢着。”
他赶紧回头:“在。”
只见李仁玉一个背影,手握成拳,抵住桌子,声音低下来:“先去查查他最近在干什么,和什么接触。”
“是。”
……
从前,戚凤阳跳完舞回到家就两三点钟了,洗完澡,收拾一通,再画会画,往往天快亮才睡觉。
亨利的那场交易,帮了她大忙,不仅还清李香庭给自己付的赎金,还攒下一笔钱。可她仍旧每日往舞场跑,想再多挣点,只不过没从前那么拼了,跳完十一点钟的热场,凌晨便能回到家。
心里的事少了,面色也好很多。
只不过,她还是经常做噩梦,每次惊醒都辗转难眠,便会起来画画。画到精疲力尽,饿了,就啃个馒头,困了,就再去睡一会。
立秋过后,天慢慢凉下来。
过了中元节,早晚出门,就得带个披肩了。
最近老下雨,温度骤降。
中午,戚凤阳披了件衣服照常起床画画,连打了两个喷嚏,身边没有干净的纸,随手拿起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擦了擦鼻子。
浓厚又刺鼻的颜料和松节油味,她却甘之如饴。
忽然,门被敲响。
戚凤阳没有朋友,除了李香庭,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也许是来找邬长筠的。
最近总有匪徒入室抢劫的新闻,这公寓建的早,还没装上猫眼,邬长筠嘱咐她,平时在家若有人来,先问清楚是谁才能开门。
她走到客厅,问了声:“谁啊?”
“开门。”
她心头一震,是华叔的声音。
戚凤阳知道,躲是没用的,踟蹰片刻,做好心理准备,还是上去打开门。
打头的却是个陌生男子,刚见门缝,便粗鲁地一把推开门。
戚凤阳后退两步,见男子侧身低下头,迎另一人进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是,她的噩梦。
李仁玉。
戚凤阳拢了下衣服:“老爷。”
李仁玉背手缓慢走进来,后面跟着华叔,他看上去极其平和,没任何表情,却让人不寒而栗,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她的身上:“你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并不是好话,戚凤阳垂眸,始终不敢看他:“老爷请坐。”
李仁玉怎会坐,他走到戚凤阳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垂首的女人,嗤笑一声,从她身侧过去,通过卧室门,看到里面的画:“一身贱骨,画不堪之物。”
听到这句话,戚凤阳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我是贱骨,但你不能侮辱我的画。”
“侮辱?”李仁玉回头,大笑一声,“你还真是青出于蓝。”
戚凤阳直视着他。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心中的深渊,也没那么可怕,她忽然平静下来:“谢老爷夸奖。”
“胆子长了不少,敢这么跟我说话。”李仁玉满眼轻蔑,“沦落风尘都能把那混小子弄得五迷三道,我真是低估你了。”
“我跟少爷清清白白。”
“清白,一个娼妓,也敢说清白。”
“你可以说我脏、下贱,但少爷是纯洁的,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不要总是把他想得很不堪。”
“你这是在教育我?”
“不敢。”
“顺德。”
叫的是华叔,本名华顺德。
华叔走过来,掏出一包钱给戚凤阳:“这里是一千块,够你衣食无忧很久了,拿着,离开这里。”
戚凤阳没有接:“我不会收你的钱。”
李仁玉笑了:“嫌少?开个价。”
“你可以随意侮辱我,但我暂时不会离开,更不会收你的钱。现在我是自由身,与李家无任何瓜葛,你们无权干涉我的自由,没别的事,请李老爷回。”
华叔瞄了眼李仁玉,赶紧劝道:“别不识相,赶紧拿着上钱走吧,老爷给你个机会,莫要辜负。”
戚凤阳目光坚定,与李仁玉对视:“我不会走的。”
李仁玉注视她几秒,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华叔指了指她,摇摇头,跟了出去。
……
晚上,戚凤阳照常去舞厅陪舞。
遇到一位阔绰的客人,给了她三十块小费,再加舞票抽成,小包塞得满满。
凌晨,她高高兴兴回家,还给邬长筠带了瓶香槟。
可惜人邬长筠不在,前几天听她说接了部新电影,最近总是晚归,也不知道是应酬还是约会去了。
戚凤阳把香槟放到桌上,回屋拿衣服去冲个澡,出来时,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走过去,又走回来,最终停在自家门外。
紧接着,是转动门把的声音。
戚凤阳揉着头发,走近问了声:“长筠姐?”
回应的是更加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
“咚咚咚咚——”
巨大的砸门声,吓得她退后一步。
“彭——”
外面的人踹起门来。
戚凤阳退回房间,匆忙从画具里拿起一根美工刀藏在袖内,又觉得太小,进厨房拿了把菜刀。
忽然,巨大一声响,门被踹开了。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看身型,是男人。
她锁上卧室门,把桌子搬过来抵住门,举起刀,对着门的方向。
“彭——”
“彭——”
“彭——”
三声,门锁掉了。
男人踢开门走进来,朝屋里的女人笑起来。
……
因为莫须有的灵异事件,这层只住了一户。
任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也无济于事。
可怕惊醒楼上下的住户,男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戚凤阳竭力挣扎,可男女力量悬殊过大,她的踢打抓挠于男人而言不过小打小闹。
男人瞧着灯光下她精巧的脸,忽然松了她的脖子。
一口气上来,戚凤阳握住猛咳着。
反正是个将死之人,不如玩玩,男人抹了下鼻子,将她扔到床上。
戚凤阳捡起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朝他砸过去。
“别怕,哥哥好好疼你。”男人刚单膝跪到床上,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一转身,一把椅子直直朝头上砸过来,他是专业打手,有些功夫在身上,灵活地躲过去,看清来人,笑得更欢,“呦,还送一个,正好,一起玩。”
邬长筠拾起椅子又打过来,男人抬手挡住,抓着椅腿朝她伸手。
邬长筠偏身,顺势扼住他的手腕,用力往椅腿一折,随即抓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去。
男人手臂环住她的腰,把人一同带过去撞上墙。
邬长筠忍住痛,一脚踢在他小腿上,松了椅子,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一个横翻,把人摔在地上。
男人拾起地上的菜刀起身,朝她砍过去。
邬长筠下腰躲开,手掌撑地而起,一招“蝎子抬尾”,重重踢在男人脸上,随即拿起一只画笔折断,毫不犹豫地插进他的眼睛里。
男人捂住眼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起来。
邬长筠踢远菜刀,踩住他的头,用力推了下他的肩,直接将人脖子扭断。
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手软。
……
第56章
戚凤阳蜷缩在床角,惊恐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满头大汗,浑身却冷得发抖。
邬长筠走近蹲下:“有没有事?”
戚凤阳摇头。
“这什么人?”
“我不知道。”
“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是……李仁玉,可她不敢说实话,怕李香庭知道,再闹得不可开交:“没有,可能就是……可能就是流氓……打劫的。”
邬长筠见她哆嗦,从衣柜随便拽了件衣服披到她身上:“你先出去。”
戚凤阳仍盯着地上的人:“他……死了?”
“嗯。”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邬长筠走到尸体旁边,用力踢了下他的腿,“要么报警,要么埋了。”
“可杀了他,不会被判刑吗?”戚凤阳慌乱起来,“不关你的事,就说是我杀的。”
“我们是正当防卫,没事。”邬长筠更倾向于埋了,省得去巡捕房录口供、来回调查,影响工作生活,自己现在是公众人物,不宜落上风口浪尖,但还是征求一番她的意见,“你觉得呢?”
戚凤阳当然不想报警,万一牵扯出李仁玉,损害李家名誉,李香庭必然也会受影响:“埋……埋了。”
“好。”
地上的男人两只眼睛插着画笔,死状骇人。
邬长筠见戚凤阳吓得不停哆嗦,将床单扯下来盖到尸体上。
“我……我跟你一起。”
邬长筠拉住男人的脚,往外拖:“不用你管,去我房间待着。”
“我不怕,”戚凤阳站到地上,腿都软了,“我跟你一起。”
“去我房间。”邬长筠严肃道。
戚凤阳被她的眼神吓得心里一震,点点头,等她把尸体拖到客厅,跟出去,进了她的卧室。
邬长筠到窗口看一眼,街道空无一人,可自己力气再大,也没法拖着个男人去远处埋了。她打开房门,对杵在床尾的戚凤阳说:“我出去一趟,几分钟。”
戚凤阳欲言又止。
“已经死透了,”邬长筠知道她害怕,“人比鬼可怕,别乱想,等我回来。”
“嗯。”
邬长筠关上门,快步出去,下楼右拐,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几秒钟,接通了。
“你好,陈公馆。”
“阿海,是我,帮个忙。”
……
陈公馆也在法租界,离她的住址不远,不到十分钟,车便开到楼下。
邬长筠让戚凤阳不许出来,她乖乖在椅子上坐着,听外面搬运尸体的动静。
忽然,门开了。
她瞬间弹站起来。
“我要去处理尸体,你要是害怕就去找个旅店住。”
戚凤阳点点头,她确实不敢一个人在这待着。
“去拿钱。”
“好。”
尸体已经被阿海背了下去。
地上的血也被擦了干净。
邬长筠领戚凤阳到附近的旅店外:“你自己进去吧。”
刚要走,戚凤阳拉住她的袖子:“不能带我一起吗?”
“人多眼杂。”邬长筠推开她的手,“别怕,他是坏人,活该,他不死,受害的就是我们。上去好好睡一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早我叫换锁的过来,你中午再回去。”
“好。”
“睡不着,就默背单词。”
戚凤阳鼻子一酸,看邬长筠远去,不见了身影,才走进旅店。
阿海在车里等着,邬长筠坐上副驾驶:“走了。”
阿海发动车子,这种事他们做的太多,杀个人,埋个尸,家常便饭一样,淡定地与她聊天:“好久没见你了,都成大明星了。”
“所以更得保密,我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我前途。”
“女杀手,女明星,真刺激。”
邬长筠睨他一眼,不言。
阿海轻咳两声:“放心吧,我的嘴,金刚钻都撬不开。”
“嗯,麻烦你了。”邬长筠从口袋拿出十块大洋给他,“辛苦费,请你喝个酒。”
“阔绰啊,一出手就是十块。”阿海收下,“跟你我就不客气了。”
车内一阵沉默。
夜里有巡捕巡逻,阿海走小路出租界,路越来越黑:“那你以后是不接任务了?”
“赏金够多,也不是不可以。”
“最近没什么大主顾,都是阿猫阿狗的,还是月初有单不错的,三百块赏金,你猜杀什么人?”
邬长筠不想猜。
“日本人,据说是个间谍,把沪江大街小巷、商铺住宅画的清清楚楚。四个人接单,最后被奇哥毙了。”
邬长筠听说过这个杀手,今年刚来的新人,好坏不计,只要有钱,什么人都杀。
她接触陈公馆后虽接过不少单,但全都是穷凶极恶的,这世道,好人已经够难了,她不想碰,也怕有报应。
车很快开到一处废弃厂房后的空地。
阿海熟门熟路开进来,穿过大楼,来到一块竹林前,将后备箱里的尸体拖出来。
邬长筠提起汽油,往他身上倒,扯开床单,又往脸上浇两下。
阿海看到脸,忽然道:“这人我认识。”
她停手,看向阿海。
阿海拔掉尸体眼里的画笔:“对,就是他,以前是我们公馆的杀手,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逐出去了。”
邬长筠起初没多想,最近劫匪猖狂,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入室抢劫,可听阿海这么一说,瞬间明了了。
难不成是那个老东西?
虽猜到八九分,但她并没有第十分的把握,这混乱乱世,保不齐戚凤阳就在舞厅惹了别的什么人。
看着满身汽油的男尸,现下,是不烧也得烧了。
阿海拿根棍子点上火,瞄她一眼:“点了。”
“嗯。”
阿海将燃烧的棍子扔过去。
瞬间,火势蔓延,裹住整具尸体。
漆黑的夜,光照亮两人的脸。
邬长筠注视熊熊的火焰:“帮我查查是谁雇的。”
“行。”
……
邬长筠回家睡了几小时。
天刚亮,她就下楼把这片的巡警叫上来,报了抢劫案,声称丢了钱和首饰,让他们多在周围转转。送走人,又去叫修理师父过来把里外的锁换掉。
解决好眼前事宜,她煮了个面,匆匆吃完,便工作去了。
毕竟任何事都不能耽误赚钱。
杜召搅黄她一个电影,又赔了她部更大的,陈文甫的美华电影公司重头戏,和当红男演员张培安搭档。
新电影两周后开机,要去香港拍摄,这几天邬长筠一直在忙于剧本围读。
中午休息,邬长筠去了趟戚凤阳住的旅店。
戚凤阳一夜未眠,看到她的那一刻才安心。
邬长筠见戚凤阳双眸通红,脸色苍白,憔悴极了,她理解她的害怕,怕是头一回见人死在面前,能睡得着才怪,不像自己,沾的血太多,早就麻木了。
“都处理好了,放心吧。”
“谢谢你。”
“还没吃饭吧?”
“我吃不下。”
“还是要吃的,不想出去,就打电话给前台,叫他们送点吃的上来。”邬长筠检查一遍周边环境,靠在窗边看楼下街道,“你在舞场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男人女人都算。”
“有一次,一个舞客想带我出去,我不肯,他很生气地骂了我,还摔了酒。前天有个舞女说我抢她客人,打我了一巴掌。”
“还有吗?”
“没了。”
这些还不至于买.凶.杀人,邬长筠更加肯定,这件事与李仁玉有关:“你这两天先在旅馆住着,我晚上再来一趟,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跟我说。”
“不能回家吗?”
邬长筠不想让她担忧,只说:“最近有点乱,你老实在旅馆待着就好,没事别出来。”
“那你呢?”
“不用你操心。”
“要不你也出来住?”
邬长筠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压着性子回她:“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
邬长筠戴上帽子和墨镜,刚到门口,又转身问她:“如果给你个机会,你会想一雪前耻,跟伤害过你的人报仇吗?”
戚凤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邬长筠见她迟迟不答,开门走了。
戚凤阳坐回床上,脑中回荡着她的问题。
报仇……
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黑漆漆的房间,窗帘严丝合缝地闭上。
可那……终究是少爷的亲人。
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想伤他的心,毁他的家。
……
邬长筠刚出旅店,撞上来个男人,看清模样后,跟着人进了小巷子。
男人停步,背手站着。
邬长筠离他三米远:“干什么?”
男人转身,摘下帽子,是崔子——受雇于陈公馆,唯一一个与她碰过面、知道现实身份的杀手。他笑道:“好久没见,叙叙旧啊。”
“我们有什么旧可叙的。”
“这什么话,好歹是当初一块儿开始接活的,生死之交。”
“躺地上装死,生死之交?”
“怎么能叫装死?我那时候实在动弹不得啊。”
“有屁快放,别跟我扯这些破事。”
“没事,就是看你当明星了,祝贺一声。”崔子走到她旁边,绕人看了一圈,“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曾经刀里去血里来的人,摇身一变,成明星了,听说你还傍上了个大老板,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故人啊。”
邬长筠没说话,倒要看看他想放什么屁。
“我这些年受不少伤,上月肚子上又挨了一刀,现在甭说接活,身体都一天不如一天了,不是这痛就是那疼,日子难哦,”崔子见她不接话,继续说:“还是想回老家买个店铺做小买卖养老,不干这催命活了。”
他瞄邬长筠一眼,怎么一声不吭?她这是装傻还是装聋呢?
“你也知道,我这开销不少,混这么多年,手里也没几个钱,连个棺材本都没有。所以,想着能不能跟你借点。”
邬长筠了解他的品性:“借?还还吗?”
“咱们这关系还用还吗?再说,你现在也不差那点钱。”
邬长筠冷笑一声。
“不多,就两千块。”
邬长筠又笑了:“不借,也没有这么多。”
“妹妹,骗谁呢?我都给你算清楚了,你接活这么频繁,存了不少,再加上拍了广告和电影,手里起码这个数。”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有没有?”
“崔哥,你也太抬举我了。”
“诶诶诶,不说这话,”崔子摆摆手,“你那几斤几两,我门清。”
“抱歉,一分都没有。”
“你就这么无情?”
“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嘛?我没钱,就算有,也不借。”邬长筠转身要走,又嘱托一句,“劝你还是少赌点,省得日后真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真要这么翻脸不认人?”崔子追上去,急了,“谁不知道你榜上那个杜老板,两千块,对你来说不就是张个嘴的事。”
邬长筠不理他。
“说得好听,卖艺不卖身,最后还不是爬上人家的床。我都看到他从你公寓出来了,睡一晚不少钱吧?”崔子见她不为所动,“你就不怕我跟那些记者爆料,说大明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
邬长筠停下,转身冷冷地看他:“去啊。”
“你以为我不敢,我可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
邬长筠往前走,崔子被她逼得后退几步:“干什么?你要跟我动手?”
邬长筠忽然抓住他的头发:“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在我身败名裂之前,你得挫骨扬灰。”
崔子也恼了,拾起旁边的木板就要朝她砸过去。
邬长筠利索地闪了过去,本就心情不好,还来找死,她抬腿横扫而过,将人踹趴在墙上,随即又攥住他的头发,把脑门往墙上撞。
崔子反手抓她,邬长筠手臂顺着他的右胳膊缠上来,压在墙上用力一折,脱臼了。
崔子疼得哇哇叫:“你个臭娘们,来真的!”
邬长筠膝盖抵着他的身体,高抬另一条腿,将他的左手踩在墙上,双手抠住他眼窝,手指往里戳。
崔子觉得自己眼珠快被她挖出来了,赶紧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敢了,四姐,您饶了我。”
邬长筠用力踩住他的手在墙上摩擦:“你确实该早点回家养老吧,这两下子,还做杀手。”她松开人,将他踹倒在地上,“别让我再看到你。”
崔子手都磨破了:“我这就走。”
邬长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到做到,你敢背后阴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不敢,不敢。”
她掸掸手和裙子,淡定地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往电影公司去。
崔子爬起来,拖着胳膊,痛苦地靠在墙上。
“这臭.婊.子,下手真他娘狠。”
……
围读进行到最后阶段,都想尽快结束,吃完晚饭,大家又开始聚在一起研究剧本,近九点才散场。
街边,杜召坐在车里等邬长筠。他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
杜召去封城待了两天,傍晚回到沪江,去码头一趟,一忙完就来见她。
邬长筠没上车,站在外面对他说:“没心情陪你。”
杜召见她没精打采的:“没睡好?”
“嗯。”
“送你回去。”
邬长筠想想,还是上了车:“谢谢。”她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
杜召不想打扰她,没再说话,稳稳开车。
离公寓还有几百米远,便看到一阵浓烟冲上黑夜。
杜召看向着火的方向:“筠筠。”
她睡着了。
杜召轻晃她的手:“筠筠。”
邬长筠睁开眼。
“你看。”
邬长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好像是你住的公寓。”
她瞬间清醒了,腾地坐直,头探出车窗看过去:“是。”
杜召加速开过去,停在挤满人的街道。
邬长筠跳下车,拨开人群冲上前,杜召紧跟上去,两人被救火队拦住。
失火的正是三楼。
恍神间,两个救火队员拖着李香庭下来了。
邬长筠叫住他:“李香庭。”
李香庭满身灰,边咳边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
“我去舞厅找阿阳,没见到她,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着火了,房门被撞开,屋里也没人,你知不知道阿阳去哪里了?”
邬长筠没有回答,仰脸看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破防线跑进公寓里。
李香庭要拉她,抓了个空。
杜召跟上去,被救火队员挡住,他一掌搡开人:“让开!”
没人拦得住。
邬长筠速度太快,一溜烟已经跑到三楼了。
杜召见她冲进火海,不管不顾地追进去:“筠筠——”
邬长筠跑进卧室,火势没蔓延过来,她的房间还是完好,她伏到地上,将床底的箱子拿出来。
杜召把她拉起来:“你要不要命了!”
“你跟来干什么?邬长筠抱着箱子,又去抽屉里拿钱。
杜召把她拽走。
邬长筠甩开他:“你出去。”
杜召直接将人扛上肩,刚到门口,顶上落下一根火棍,他及时躲开。
邬长筠捶他的背:“放我下来!”
门外的救火队员不停喷水:“快出来!”
杜召换了个姿势,将她夹在胳膊下,护住她的头冲过火海。
两人安全到一楼。
杜召才放下她:“你是不是疯了?就为这么点钱,命都不要了。”
邬长筠紧抱住箱子:“对,就这么点钱,杜老板家财万贯,当然看不上几块大洋。”
杜召肩头被灼伤了。
邬长筠心疼又生气,推了他一下:“我自有办法逃脱,谁让你跟上来了。”
杜召上前搂住她:“好了,不生气,安全就好。”
邬长筠挣开他:“去医院。”
……
烧破一大块,邬长筠不忍看下去,坐在走廊等。
李香庭接了杯水给她:“喝口水。”
邬长筠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滚开。”
水洒了一地。
邬长筠怒目瞪着李香庭:“你还有脸问阿阳,你要不要回家问问你爸,又干了什么事?”
李香庭怔住了。
“毁人清白还不够,还要灭口,你要是不能好好保护她,能不能离她远点。”邬长筠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箱子,从里面拿出文件袋,将里面的纸和照片砸在他身上,“他作恶多端,杀人放火,贩卖鸦片。”
李香庭拾起一张看,是购买鸦片的账目记录。
“你以为你们家的食品生意为什么做的那么好?”邬长筠从地上拾起一张,扔到他脸上,“你有没有去了解过配方?你知道里面加了什么?”
李香庭怔怔地看着一张张照片、货物清单,任她拿纸砸自己。
“他一而再再而三作恶,本来,我没打算这么早揭穿,现在好了,骑到我头上来了。”邬长筠轻笑起来,“凭什么只有你活在干净的世界,李香庭,今天,你就睁大你的眼,看看你那目无王法的爹做了些什么好事。”
……
第57章
李香庭回了李家。
周月霖在房里躺得头晕,让吴妈扶着到院里透透气,见李香庭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冲进来,叫住他:“香庭啊,好久没回来了,急匆匆的,怎么了?”
“爸爸呢?”
“在书房呢。”
听口气,看脸色,准是有事情,上次这般模样,还是因为丫鬟的事,周月霖察觉到异样,又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李香庭没回答,直接进了屋。
“诶——”一阵风拂过来,呛得她咳两声,头也疼起来,周月霖扶额,有气无力地跟身后的吴妈念叨:“越来越没礼数。”
“看这架势,八成又要吵架。”
“吵去吧,吵得再也不回来才好。”
……
李香庭直奔书房去,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
李仁玉被吓得一惊,将文件放进抽屉里,拍了下桌:“越来越没规矩,不知道敲门?”
李香庭走到书桌边冷冷地盯着他。
“又发什么疯?整日找不到人,我看你是在外面住野了,尽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李仁玉瞧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更来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少爷不像少爷,老师不像老师,丢人现眼。”
“买凶,杀人,放火,是你,对吧?”
李仁玉沉默片刻,轻促笑了一声:“是又怎样?一个贱婢,娼妓,留着只会辱没我李家名声,没想到她命还挺大,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直接解决她,省得你干出些败坏家风的事,日后你再跟这类人有牵连,我见一个杀一个。”
李香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父亲,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鸦片的?哥哥离开家,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一点倒是李仁玉没料到的,既然知道了,他也就不隐瞒了:“谁告诉你的?顺德?”
“你买卖这些毒害人命的东西,还把它们掺进食品里,为了钱,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你就这么无视法律,不怕报应吗?”
“法律?”李仁玉笑着摇摇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轻飘飘地说:“我告诉你,钱,就是法律;名利,地位,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报应,呵——去杀人放火的又不是我,我不过是出了一点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多少人挤破头想来抢,你怎么不跟他们去讲报应。”
“无数人因为鸦片丧命,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没有心吗?”
“心?像你一样一昧的愚善?可笑。”李仁玉心平气和地喝茶,“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我也碰鸦片多年,偶尔抽上一口放松放松身心,不照样什么事没有?是那些蠢货一味贪求,不自量力,才导致家破人亡。”
“你还在为你的贪婪狡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优胜劣汰,一群蝼蚁罢了,死不足惜。”
李香庭看着他无可救药的嘴脸,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站住。”
李香庭走出书房。
李仁玉见他不理会,举起杯子就砸了过去,吼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报应,报应给老子看看。”
周月霖面色苍白,站在楼梯口,见李香庭下来,拉住人问:“怎么又骂上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里最近事多,香楹不见了,你别再惹他生气了。”
“香楹不见了?”
周月霖唉声叹气:“真是造孽,跟家里的马夫私奔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上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上周突然就一起跑了,我也就跟你说说,老爷嫌丢人,不让外传,派人在外面追着,还没消息。”
李香庭倒觉得庆幸:“走了好。”
“这叫什么话。”
“您保重身体吧。”李香庭推开她走了出去。
……
杜召把邬长筠带回家,拿了瓶酒,给她解解压。
他不顾烧伤,也喝了一口,被邬长筠夺下:“你别喝了。”
杜召笑笑:“听你的。”
邬长筠自个喝起来。
两人在露台坐着,风凉,烈酒入喉,也驱逐不了这漫天寒气。
明明才九月。
杜召给她剥了小盘花生:“别干喝,伤胃。”
“嗯。”
“要不要吃的热食?我让厨房做,或者我去给你煮碗粥。”
邬长筠摇摇头:“我不饿。”她剥起花生来,“我自己剥,你受着伤呢。”
“肩上,又不是手。”
邬长筠按住他的手腕:“别动了。”
“心疼我啊。”
邬长筠不理睬。
杜召见她垂眸认真剥着,把花生外面一小层薄薄的皮也给撕开,看样子并不想吃,只是找点闲事分分心:“你把那些文件给他,不怕他毁了?”
“我才不会傻到把唯一一份证据给他。”邬长筠将花生塞进他嘴边,“虽然这个人性格纯良,值得相信,但做任何事,对待任何人,都要保留一分。”
杜召含住,顺势握住她的手,亲了下手指:“不早了,别喝了,去洗个澡休息吧。”
“我没衣服。”
杜召拿了身自己的睡衣给她:“将就一晚,明天我让湘湘给你出去买两身。”
“谢谢。”
身处陌生的地方,即便有他在,邬长筠仍没安全感,很快冲洗完。
杜召太高,衣裤都又大又长,裤子压根没法穿,她只套了上衣,盖到大腿中间,湿着头发出来。
杜召翻箱倒柜找到条新毛巾,给她揉揉头发:“你跟李家,有什么瓜葛?”
邬长筠没回答。
“当我没问。”
“李仁玉,是我亲生父亲。”
头上的手顿了一下。
这么一说,所有事情都通了。
“他抛弃了你母亲?”
“我妈和他青梅竹马,后来因为名利,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我曾经有个哥哥,被他现在的姨太太害死了,我妈肚子里怀着我逃到别的地方,在我五岁时候死了。”邬长筠见他一脸心疼的表情,扬起唇角,“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前尘旧事而已,早没感觉了。只是觉得,他们不该过得这么安稳。本来我没打算这么早揭露,想等我准备离开之前再做,其实相比过去的仇恨,我更在乎我的未来,今天,冲动了,但冲动也好,早一点了结,我也不用再装下去。”
“他确实该死。”杜召轻轻搂住她的脖子,“公寓烧光了,最近你就住我这吧,其他事情,我来想办法。”
“带我去客房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
邬长筠站在窗前,望向风清月明的夜幕。
那两颗肮脏的星,该陨落了。
她不认床,自小过惯了飘摇日子,给一席地便能睡觉。
可今夜,有些难眠。
隐约能听到楼下客厅的摆钟声。
细数,已经过三点。
邬长筠辗转反侧,身体困倦极了,却一直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起身下床,来到隔壁房间。
杜召没锁门,把手一转,门开了。
她摸黑走进去,躺到男人的旁边。
本以为他睡着了,下一秒,温暖的身体靠过来,将她拢在怀里。
邬长筠轻轻吸嗅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皂角味,好像能安神一般,叫自己身心宁静:“杜召。”
“嗯。”
“你怎么还没睡?”
“想你。”
邬长筠脸藏在他胸前,微微提了下唇角:“伤口疼吧。”
“不疼。”杜召将她身下的被子抽出来,“躺进来。”
两人在柔软的被子下相拥,他的身上滚烫,不过片刻,便将她冰凉的肌肤焐热。
杜召知她心事多,没有乱动,只是抱人在怀里,亲了口她的额头:“睡吧。”
“杜召。”
“嗯。”
邬长筠抬脸看着他,欲言又止。
杜召抚摸她的长发:“有什么话就直说。”
“想让你帮我个忙。”
“好。”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难得跟我开次口,只要我能给的,都可以。”
她又将脸埋入他怀中,良久,喃喃道:
“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
另一边,李香庭拿着所有证据立在巡捕房外。
今夜的风异常冷,吹得他浑身凉透了。
耳边不断回荡着李仁玉的话:
“日后你再跟这类人有牵连,我见一个杀一个。”
“一群蝼蚁,死不足惜。”
他足足伫立十多分钟。
终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儿子告老子,算是这几个月来最新鲜的事。
值班的警察听完他的话,只说:“会调查。”
……
学校开学了,家事虽烦心,却不能影响工作。
李香庭抛除杂念好好给学生们上完课,放学后准备去一家律所。刚出校门,见华叔站在车旁候着,身边还带了两个男佣。
李香庭被压回了家。
李仁玉坐在客厅喝茶看报,见人到了,从报纸中抬眼:“听说你要告我。”
“你视人命如草芥,买卖鸦片,毒害人民,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应当受到惩罚。”
“你知道巡捕房督察长是谁吗?”李仁玉笑着抿一口茶,“他是我朋友,前阵子还跟我要了进货渠道,你觉得,大义灭亲有用吗?”
李香庭看着无耻的父亲:“我知道你人脉广,下面的人不敢动你,我会告到上面,告去南京。”
“幼稚,我真出了事,这一大家子你来撑?你撑的了吗?”李仁玉扔了报纸,轻蔑地看着他,“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学不了画,留不了学,连现在的工作都没有。”
“如果这些都来自一双肮脏的手,我宁可不要。”
“真高洁,我还真是生了一群好儿女。”李仁玉几日没睡好觉,眼珠子布满红血丝,笑得肩膀乱颤抖,“老大携家带口走了,年年不见人影,老二要把我送进监狱,还有你那不要脸的好妹妹,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前几天跟个卑贱的马夫跑了!”李仁玉越说越生气,手臂挥过茶桌,将桌上之物尽数扫至地上,“你想让他们判我个什么刑?枪毙?好啊。”他去拿出枪,“你可以不用大费周章,现在就可以一枪毙了我,为那个妓.女报仇,为千千万万人民雪恨。”
他见李香庭不动作,把枪硬塞在他手里,指着自己的胸膛:“来啊!有本事就为了那些人亲手了结了你老子,开枪!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李香庭下不去手。
“没用的东西。”李仁玉推搡他一下,转身缓缓往前边走边叹:“跪下给老子认个错,还能留你几分家业,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滚去和那些贱民烂在一起去吧,省——”
忽然,彭——
李仁玉定住了,缓缓转身,看不远处的儿子正举着枪,对着自己。
子弹从胳膊擦过,留下一道血印。
终究是读书人,使不来这些钢铁玩意。
李香庭咬牙,恨得眼眶通红,手指死死扣着枪,微微颤抖。
李仁玉笑了起来,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往这打。”他朝前逼近几步,“往心口打,来打死你老子!好你个千古孝子,打啊!”
枪落在地上。
他猛地推开李仁玉,叫人跌坐在沙发里:“你简直是恶魔!”
忽然,有个男人冲了进来:“董事长!”
李仁玉正气着,看过去,见是公司的刘经理,坐直身体,大呵一声:“有话快说!”
“工厂……”刘经理气喘吁吁地说道:“工厂和公司都被封了。”
“什么?”李仁玉面露惊色,按住沙发扶手站起来,走近几步,“什么人封的?”
未待刘经理回答,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老子封的。”
紧接着,一群身穿军装的军人持枪走进来。
李仁玉心慌起来,面上却极力保持镇定:“你们干什么?就算是军人,也不能擅闯民宅。”
“闯了。”一位腰别双枪的军官从人后来,手背在身后,冷厉地看着他,“又怎样?”
正是杜召的好友,相平山。
相川扫了眼诺大的宅子:“老狗,家业不小啊。”
李仁玉看向他肩上的军章,自知惹不起:“敢问军爷到府上有何贵干?”
相川悠哉地晃到斗柜边,伸出手摸了摸上面摆放的青花瓷瓶:“我军中几个军人染指鸦片,刚被毙了,查出来,是从你这出去的。经人举报,你不仅走私,还在李氏日常售出的食品里加这毒物,谋财害命,这是罪上加罪啊。”
“军爷,这是污蔑。”
“要不要老子把购货单拿来一条一条读给你听啊。”
李仁玉垂眸,出了一头汗,巡捕房的人明明说已经销毁了证据,难不成……他回头找李香庭:“你还留了那些东西?”
李香庭推开他:“爸,你认罪吧。”
李仁玉一巴掌甩过去,打在他太阳穴上。
相川的副官见状,拔枪对着他:“住手。”
再富的民也不敢与军斗,李仁玉颤颤巍巍举起手:“军爷,我与巡捕房的刘督察是好友,和贵军中章发兴上校也有往来,您看看,能不能给个面子。”
“老狗,你关系挺广啊,什么人都能勾搭上。”相川手插军裤口袋,弯下腰,仔细欣赏这青花瓷瓶,漫不经心道:“你就这么肯定,当今世道,没人治得了你吗?”
吴妈和明珠扶着周月霖缓缓下楼:“怎么回事?我刚听到枪声。”刚看到一群持枪的军人,她吓得腿都软了,踉踉跄跄到李仁玉身边,抓住他手臂,“老爷,这是干什么?哪来这么多军爷?”
“你别问,回房去。”
“回什么房,一个都别走。”相川将瓷瓶拿起来,递给身后的副官,又走到墙上的写意花鸟画前,“陈淳的画,你这好东西还不少。”
他再次看了圈豪华的客厅,抬起手:
“抄了。”
……
第58章
李家被抄了家,财产充军,佣人全部遣散,李仁玉涉走私鸦片、损害军人利益罪,被关进军部监狱。
傍晚,邬长筠来到探监房。
李仁玉被带过来,看到她时,怔愣两秒,忽然扒着铁栏直晃:“你!你到底是谁?”
身后的狱警一棍子打在他胳膊上,斥道:“消停点!”
李仁玉疼得缩回手,被按坐下去。
邬长筠冲他笑道:“叔叔,好久不见。”
李仁玉双目通红,细看她的眉眼:“你跟山月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嘴唇颤抖起来,“你是不是她——”
“不是。”邬长筠打断他的话,“真奇怪,邬山月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和月姨三番五次老跟我提她?”
李仁玉紧咬牙关,说不出话。
“怎么?你的老相好啊?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女儿吧?”邬长筠往栏杆边靠了靠,“那你仔细瞧瞧,我像不像?”
李仁玉要抓她。
邬长筠躲过去,正回身,嗤笑一声:“我可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爹,我爹叫邬盛荣,崇陵清河人士。”
李仁玉先前问过周月霖关于她的事情,心中忐忑,还又派人去调查一番,确实跟邬山月毫无关系,可他一看到这张脸,心里还是发怵。
“邬小姐来干什么?”
“李叔叔,听说我家那把火,是你找人放的。”
“我不知那是你的住所,误伤了你,对不起。”李仁玉放下面子,哀求道:“你和杜老板关系好,能不能看在香庭的份上,同他求求情,请他跟军部的人说一声,对我从轻处理。等我出去,给你送一栋房子,不,两栋,三栋!”
“我哪敢趟这趟浑水。”邬长筠手落在桌上,轻轻点着,“再说,你都家破人亡了,就算留着命出来,也是穷困潦倒。”
“人亡?”李仁玉双手紧握栏杆,腾地站了起来,“香庭呢?还有香岷,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无辜的,对我做的事毫不知情。”
“你都不问问月姨吗?她好歹陪了你度过大半生。”
“我不管她!她本就病入膏肓,没多少活头了!你叫李香庭来见我,你跟他说,我不骂他了,或者叫他把老大喊回来救我出去,香文有钱!叫他买通那些当兵的!”
“说到底,你还是只顾自己。”邬长筠往后靠在椅背上:“李叔叔,做你的家人,真不值当。”
忽然,她侧后方一道门开了。
李仁玉看到走出来的人,傻了眼。
华叔立在邬长筠身后,颔首,对李仁玉道:“老爷。”
李仁玉伸手指着他:“你——你——”
华叔抬脸与他对视:“老爷,您在这好好思过,顺德就不陪您了。”
“你——你们——”李仁玉气得双手直抖,这才反应过来,那些高密的文件、照片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是你害我!”
华叔微笑:“老爷,害人的是您。”
“为什么背叛我!”李仁玉张牙舞爪,又被狱警按坐下,“你们什么时候勾结的!”
邬长筠勾起唇角,站起身俯视着无能狂怒的男人:“华叔,我们该走了。”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李仁玉不顾狱警阻拦,站起来疯狂地晃栏杆:“站住!你给我说清楚,华顺德!站住。”
狱警冲他背后猛地一棍,把人打趴在铁栏上,拎住他的后领,把人往后拽。
李仁玉指甲抓着墙,看向他们的背影:“邬长筠!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嘶吼声逐渐消失。
邬长筠停在监狱门外,转向华叔:“这段时间谢谢你帮忙。”
“应该是我谢谢小姐,我妻儿皆受害于大烟,老爷谋财害命,早该绝了。”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以后,别联系了。”
“祝小姐也顺顺当当。”华叔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小姐真的不认得邬山月?”
邬长筠淡笑:“你觉得呢?”
华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杜召等在监狱外。
邬长筠站到他身旁。
“说清楚了?”
“没有。”
“没告诉他你们的关系?”
“这种父亲认来做什么,我从开始,就没打算认祖归宗,现在,让他慢慢猜去,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你这一步预想了很久吧?”杜召看向远处的树林,两只鸟追逐着,从这棵落到那棵,“收集这么多证据,你又怎会调查不出李仁玉与巡捕房的关系,他日爆出这些丑事,督察长必会包庇,所以,你想从军方入手。”
邬长筠承认:“是。”
“而我和军方的关联,你再清楚不过了。”
“是。”
两人并排立着,一时陷入沉默。
杜召轻提一口气,还是问道:“这么久以来,你只是在利用我吗?”
“你不是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杜召低眸看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已经给了我能给的所有。”她抬头与其对视,“再多的,给不了了。”
“进再多次你的身体,却进不了你的心。”杜召笑了笑,叹息一声,“筠筠,你真冷血。”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哪种人,杜老板今天才看清吗?”
一阵风吹过来,吹走了两人身上可怜的温度。
杜召脱下风衣,披在她肩上。
很暖,她的心却莫名发凉。
利用是真,可同他一起的快乐,也是真。
想再说两句,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她挪开视线,望向远处寂然的林。
杜召牵起她的手:“走吧。”
邬长筠跟他上了车。
杜召见她发愣,倾过来为她系好安全带。
邬长筠眼神复杂地注视他的双眸。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杜召手落到她后颈,轻吻了下她的脸颊,“去吃点东西还是回家?”
“我没有家。”
“你想有,我就是你的家。”
邬长筠看着眼前诚挚的脸,一瞬间,忽然心生暗涌,温暖的热流冲破防线,叫她差点儿失去理智。
她推开杜召:“谢谢你帮忙,我请你吃饭吧。”
他落寞地笑了:“好吧,这次宰你个大的。”
“嗯。”
……
李香庭给校长递了份辞呈。
李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报纸登了头条,自然也传到学校里。
校长惜才,虽然当初李香庭是靠关系被安排进来的,但他的履历和能力确实是学院求之不得的人才,一直劝说他留下来。
“我们分得清是非,也相信你的人品。你的艺术才能和教学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学生们也很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因为其他事让我们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师。”
李香庭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坦然道:“并不是因为家里的事,而是想静下心沉淀一下,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我已经决定了,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如果你想沉下心,换个环境喘口气,我倒有个建议。”校长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对面,“这是教育部刚颁发下来的通知,希望我们派一位教师去寂州支教一年,提升那边的美术教学,我也一直在考虑人选,你可以考虑一下,并非有流放之意,而是我国美育发展滞后,偏远地区更是艰难,希望有骨干能够自愿去帮助那边的孩子们。”
李香庭认真地翻阅文件。
校长接着道:“只是那边环境恶劣,条件很差,之前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曾派过教师前去寂州大学支教,不过几月,都以水土不服为由提前回来了。虽说只去一年,但那边各方面条件都不能和这些沿海地区比,环境差异可能造成身体不适,吃喝不惯,再加上学生基础差,审美跟不上,教起来会吃力些,需要付出更多心力,希望你斟酌一下。这份辞呈,我先保留。”他把辞职信放进抽屉里,“我很欣赏你,不管是人品、画品还是教学,无论你选择留下还是离开,都希望你能有个光鲜的未来,为我国美育事业做出贡献。”
……
这两天,李香岷没去上学,一直住在李香庭租的公寓里。
李香庭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吃的,一开门,看到李香岷赤.身坐在沙发上发呆,听到声音,转头望过来,唤了声“二哥。”
李香庭走过去:“怎么不穿衣服?”
“我不会。”
“不会?你平时怎么穿的?”
“我不知道穿什么,平时都是阿卉搭配好的。”
李香庭看着他呆呆的目光,早知月姨溺爱他,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拉着李香岷到行李前:“按照平时穿的搭,里面衬衣,外面马甲、毛衣或者外套,下身裤子,你已经十一岁了,生活不能自理怎么行?”
李香岷看着叠好的衣服,不动弹。
“穿啊,随便搭,舒服、保暖就可以。”
李香岷忽然哭了起来。
李香庭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以后没人照顾,要学会独立,力所能及的事情自己做,好不好?”
李香岷压着声抽泣。
李香庭不停为他擦眼泪:“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栗子糕,我们穿好衣服就去吃,好吗?”
李香岷委屈地点头:“妈妈呢?”
“月姨生病了,在医院,所以你更要照顾好自己,不让她操心。你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不能随便哭鼻子,也不能一直等着别人帮你处理好所有生活琐事,你以后还要娶妻,要强大点,才能保护好喜欢的女孩子。”
李香岷收住眼泪。
李香庭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揉搓一番:“衣服要穿好,才不会生病,挑几件衣服自己穿。”
他又点头,蹲下身,去箱子里翻出衣裤,展示给李香庭:“这两件。”
“好,穿上吧。”
李香岷听话地一件件套上,扣子系不住,折腾了好一会。
李香庭始终没上手,让他独自穿戴好,才把人拉到餐桌前:“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李香岷环顾四周。
“在白色柜子右边地上。”
李香岷走过去,将水壶提起来,学从前阿卉给自己倒水的样子,为他添上一杯。
李香庭揉揉他的脑袋,将栗子糕放在盘中,推到他面前:“谢谢弟弟,真棒。”
李香岷拿起栗子糕,咬了一大口,也说:“谢谢二哥。”
李香庭看他大快朵颐:“好吃的东西,是不是要分享给亲人、朋友?”
李香岷咽下口中的糕点,将手里递给他。
李香庭笑笑,揉揉他的脑袋:“谢谢,我不饿,你吃吧。”
李香岷噎了一下,喝口水顺顺,突然问:“二哥,爸爸死了吗?”
李香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同学说,爸爸犯了死刑,要被枪毙。”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负责,爸爸做了错事,该受到惩罚。”
“嗯,”李香岷低下头,“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恶人有人报,我恨他。”
“爸爸虽然犯了错,但他很爱你,给了你生命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你不应该恨他。”
“那二哥呢?”李香岷直直盯着他的双眸,“他伤害了凤阳姐姐,二哥不恨他吗?”
李香庭摇摇头:“仅以这件事来说,他的初衷是为我好,只不过用错方式,采取了不当的手段,以至于伤害了无辜的人,我会怨,会气愤,会无奈于封建狭隘的思维,会为被压迫者不公,会遗憾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改变邪恶的人、保护弱小的人,却不恨他。”
李香岷一知半解,继续啃栗子糕。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爸爸恶贯满盈,无数人恨他,但是再罪孽深重,已有法律惩处,你是他最亲的亲人,同样,他也是最爱你、最亲你的人,希望你还能对他保留一分爱,并以之为戒,善良、热忱地活下去。”
……
李家没落,阿卉不用再潜伏,回到邬长筠身边。
吴妈和明珠也跑路了,经历这事,周月霖身体每况愈下,已行将就木,身畔无一人陪护。
李香庭与她虽无情谊,但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能忍见死不救,还是送人进了医院。
夜半,走廊灯光幽暗,值班的医生在办公室靠着椅背打盹。
周月霖又做噩梦了,梦到一个个满面鲜血地恶鬼来找自己讨债,她叫嚷着,拚命逃着,栽进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湖里,无数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下拉。
直到身下一片湿意,她失禁了,才从梦魇中醒来。
周月霖一睁眼,恍惚看到床边立一黑影。
她瞪大眼,惊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邬长筠站在这看了她很久,没想到,她这么胆小。
如此胆小的人,是怎么做得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的?
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再简单不过,她早可以一刀了结此人。
可死亡对她来说,太幸运了。
邬长筠看向床头放着的水果,离开病房。
……
李香文连夜赶回来,买通关系,去监狱看李仁玉一眼。
“小震呢?”
李香文冷漠地凝视久别的父亲,他不想让儿子见这个作恶多端的爷爷,哪怕最后一面:“在上学。”
“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李香文没有回答。
“帮我去找章发兴,让他救我出去,把你的所有钱都给他,他会帮忙的!”
“我没什么钱。”
“怎么可能!你的公司呢!房子!全都卖了,救我出去!钱可以再赚,我们日后东山再起!我是你老子,你不能见死不救!”
李香文看他双鬓斑白、龇牙咧嘴的模样,痛心地冷笑一声:“我早警告过您,不要碰这些肮脏的生意,您不听,现在,没人救得了您,事到如今,您只能自食其果。”
李仁玉用力拍打栏杆:“你这不孝子!我白生养你了!跟你那混蛋弟弟一个德行,好啊,一个两个全大义灭亲!我就不该生你们!”
“我也不想要您这样的父亲。”李香文不想与他沟通下去,站起身,“到现在,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爸爸,贪念已经完全腐蚀您的身心,您就祈祷自己,别入地狱吧。”
“等等,别走!我错了,你救救我,等我出去一定改邪归正,再也不碰那些!”
“晚了。”
李仁玉见他离开,急得掰栏杆:“回来!回来!李香文——你们全都抛弃我!你不管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香文走出监狱,身心顿时轻松下来,解脱了一般。
“他怎么样?”
“无可救药。”他看向一直守在外面的李香庭,“确定不去进去看看?”
“嗯。”
“不去也好。”李香文静了几秒,问他:“家没了,后面准备怎么办?要不要跟我去广州?”
“我可能会去寂州。”
“寂州?西北?去那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干什么?”
“支教。”
“教画画?”
“对。”
“那里民生凋敝,思想和文艺事业都很落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就因为落后,才要帮扶。”
“学校要求你去的?因为家里的事?”
“不是,全凭自愿。”
“你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那些穷苦地方的罪,跟我去广州,不想去的话,可以再出国,经济上不用担心,我可以资助。”
“我都这么大人了,早可以自立,有一门手艺,在哪都能活下去,放心吧。只是我现在能力有限,弟弟和月姨,只能暂时交给你。”
李香文叹了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李香文递给他一支烟。
李香庭接下,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走吧。”
……
李香文没在沪江久留,同李香庭吃了顿饭,当天就开车回广州。
路途遥远,晚上在驿站休息。
李香文刚要睡下,听到外面动静:“谁?”
他出去查看,见一个女人立在门口。
“你是?”
邬长筠递给他一个纸袋:“打开看看。”
李香文不解地接下。
邬长筠推开他进屋,到沙发坐下,倒了杯桌上的酒喝。
李香文跟进去:“小姐还是出去的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免落人口舌。”
邬长筠轻笑一声:“这大半夜的,人都睡了。”
“还是请你离开,有事我们出去谈。”
邬长筠喝了口酒,直入主题,不跟他废话:“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被关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吗?你那时候,应该记事了。”
“听说是父亲养在外面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她女儿。”
李香文一脸震惊。
“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给你的东西?”
李香文拆开纸袋,拿出里面的几张纸,是供词,详细描述了周月霖所犯下的恶行。他逐字看完,不可思议地摇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害死李香桐,还是你母亲?”
李香文瞠目结舌地看向她:“我母亲是死于意外。”
“你真觉得,那是意外吗?”
李香文皱起眉。
“李仁玉没娶第二位夫人之前,就认识了周月霖,奈何忌惮你母亲家族势力,一直不敢带入门。你母亲刚去世,李仁玉立马娶了钟夫人,没过几天,就把周月霖接回家,才不到两年,钟夫人又生病去世了,你就没一点怀疑?还是觉得,真有李仁玉克妻一说?”
李香文手指掐着几张纸,思考她的一番话,和这白纸黑字。
“这些证词,是来自周月霖的姆娘,死了,我杀的。”邬长筠喝完杯中酒,站起身,“哥哥,你可以不信,带她走,为她养老送终。”
李香文始终不言。
邬长筠同他身侧走过,朝门口去。
“等等。”
她停下。
李香文转身注视她的背影:“你刚刚,叫我什么?”
邬长筠沉默地伫立片刻,什么都没回答,离开了房间。
她孤身在无人的小镇晃悠着,宛若游灵。
不知不觉,太阳东升,又是新的一天。
李香文还是信了她。
不知用什么理由诓骗了李香岷,还是同他说了实话,只两人前行,将周月霖丢在了旅店。
连一个铜板,都没给她留。
后来,周月霖被撵了出去。
她在陌生的地方跌跌撞撞地游荡,企图要一口吃的,最终得到一个馒头,窝在桥下的岸边就着河水吞咽。
夜色浓时,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饥寒交迫,痛症来袭,周月霖在冷风中呜咽,身体不停发抖。
忽然一只端碗的手伸过来。
碗里热汤,腾腾冒着热气。
周月霖赶紧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喝下,喝完,才抬头看来人。
只见女子一袭红裙,头顶撑一把黑伞,在漆黑的桥底,看不清人脸。
周月霖心里一颤,有些害怕,但能施粥,总归不是坏人:“你是?”
影子靠了过来,脸逐渐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视线里:“是我啊,月姨。”
周月霖“啊——”了一声,抬手推她一把,往后躲,靠到冰冷的墙壁上。
邬长筠蹲在她面前,笑了起来:“月姨怕什么?我是长筠啊,邬长筠。”
周月霖不敢看她,又想看她:“你要干什么?”
“月姨啊,刚才的粥好喝吗?跟你曾经派人给李香桐下的药,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这句话,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断定,周月霖方才反应过来,抠着喉咙试图吐出来。
邬长筠看她又吐又咳痛苦的模样,往后退一步。
雨滴青苔,发出闷闷的声音。
河面生起清雾,随风散聚。
“别吐了,你都喝了快两年了。”
周月霖头发蓬乱,半张着嘴,口水直流,不解地抬头看她。
“阿卉呀,两年前来李家的,李香岷房里的丫鬟。”
“你让她一直给我下药!”周月霖抬手要扯她,抓了个空,“你果然是那个贱人的种!”
“是啊,看来你的身体还不错,能撑这么久,不像我那短命的哥哥,三个月就死了。”邬长筠笑起来,“也不知道,你那个亲儿子,能坚持多久。”
“你也给香岷下药了?”周月霖疯狂叫了起来,“你个畜生!你去死!”
邬长筠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朝自己爬过来的女人,退后些,不让她的脏手碰到自己:“你可以就这样爬去广州找你儿子,看看他死没死,可就怕没追上,你就死在路上了。”
“畜生!你不得好死!”
邬长筠从口袋里掏出个馒头:“赏你的,月姨,别饿死了,黄泉路上,我娘和哥哥,在看着你呢。”
周月霖见她转身踏上楼梯:“你别害我儿子,他是无辜的!”她猛咳起来,吐出一口血,“你放过他——”
邬长筠撑伞缓缓走上桥,脚下,是周月霖的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叫喊。
冤有头债有主,她从未指示过阿卉给李香岷下药,那些话,不过故意说给周月霖听。
将死之人,就让她,再痛苦一些吧。
……
第59章
李香庭听邬长筠说过戚凤阳住在旅店,但他一直不知道是哪一家,来到花阶找了两次,都没碰到人。
第三夜,终于见着了。
他们到花阶附近的咖啡店坐着。
李香庭给戚凤阳点了杯咖啡,自己只要了杯温水。
戚凤阳将糖块放进杯中,捏着小勺轻搅了搅,她看出李香庭的不自在,主动说:“最近发生的事情,长筠姐都跟我说了。”
“对不起,差点害死你,”他垂眸,满脸愧疚,“一切都因我而起。”
“少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叫我名字吧。”
“我习惯了,改不过来,就让我这么叫着吧。”戚凤阳故作轻松道:“我们已经找好了新住所,之前租的公寓经过大火,暂时不能住人,要重修。”
李香庭抬眸。
戚凤阳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用我们掏钱,是从你家被查封的财产里拨的。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攒下来的钱也按照你说的都存在银行了,这次大火,损失的只有一些画,但不要紧,我还会画更多的画。”
“那就好。”李香庭从口袋掏出一卷用报纸包住的钞票,“我来找你,是想看看你,顺便给你卖画钱。”
戚凤阳看向这卷钱,应该是比不小的数目。
“我不太会谈价钱,这里一共是三千九百块。”
“这么多。”戚凤阳意外道。
“是的,你值得。”他将钱往她面前推,“收好了。”
戚凤阳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才短短几个月,在他们的帮助下,自己居然挣到了这么多钱,是她做佣人、做女工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她拿起厚重的钱,打开包在外面的报纸,抽出一半给李香庭,“家里变故,你一定缺钱,这些给你。”
“我是我,家里是家里,没有受影响,我这段时间也卖了不少画,有些积蓄,再加上学校的工资,不缺钱的,财不外露,快收起来,明天有空的话就去银行存上。”这是假话,她的画并非都很好,一大半都没有售出,这三千九百块是李香庭卖自己的画所得,他将自己学画九年以来所有的画作都卖了出去,包括那些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作品,把钱全部都给了她,现在身上的钱勉强够糊口,连杯咖啡都舍不得喝。
戚凤阳点点头,收下钱:“谢谢少爷。”
李香庭注视着她的眉眼,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愁云密布,逐渐恢复了光彩:“法文学得怎么样了?”
“还在学基础。”
“可以找个老师,事半功倍。”
“好。”
“阿阳,我要离开一阵子。”
戚凤阳搅着咖啡的手顿住:“去哪里?”
“寂州。”
“寂州是哪里?”
“很远,很偏僻的地方。”
“北边?”
“西北方向。”
“去那里干什么?”
“还是做老师。”
“什么时候走?”
“随时。”
戚凤阳沉默了,垂下双眸,面上如眼前平静的咖啡,心里却翻江倒海。
“一直没有保护好你,以后离得更远了,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李香庭又拿出一个信封,“现在你的钱已经足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封介绍信,以后想出国,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可以去找这个人,她是我好朋友,一个女画家,中国人,开了家画室和设计工作室,会招收学徒和助理,是个很热情的大姐姐。”
“好。”
“咖啡凉了,快喝吧。”
戚凤阳沮丧地喝了一口,明明加够了糖,怎么还是这么苦?
唇齿间尽是说不明的酸涩,她忍下悲恸,对他笑道:“还记得第一次喝咖啡,是孟先生调制的,没加奶和糖,苦的我快吐出来,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像咽药一样强忍着咽下去,他还一直问我好不好喝。”
李香庭跟着笑了:“他这人顽皮,故意的。”
“好久没见他了。”
“你想见,我约他出来,或者还像从前,去他店里。”
“算了,还是不见了。”戚凤阳望向玻璃窗外,入秋了,路边的桐树落下第一片叶,她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与不舍,不敢注视他,只能看着落叶强颜欢笑,“少爷,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吧。”
“好。”
……
戚凤阳没心情去花阶陪舞了,再来,身上带这么多钱也不安全。
李香庭把她送回新家,立在楼下等人上楼,才转身离去。
他刚走到路口,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李香庭。”
他回头看去,只见邬长筠立在公寓大门外,手里提了两壶酒。
“喝两杯吗?”
两人没去家里,也没找个小店点些下酒菜,来到不远处的河边的长椅上坐着。
秋水潺潺,月辉洒落在微漾的水面,如万点星辰。
一口酒入腹,暖暖的,可皮肤仍是冰凉。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收集那些?”
“不重要了。”
“你恨我吗?”
李香庭摇摇头:“我应该谢谢你,阻止了他的恶行,免去更多人受难。”
邬长筠没有与他直说自己的身世,问道:“你二十二了吧?”
“还差两个月。”
“我十九,那我就叫你声哥哥吧。”
“好啊。”李香庭想起了李香楹,“我妹妹,香楹,上次生日宴你见过,跟你一样大。”
“听说她不见了。”
“和男朋友走了,可能是怕步我的后尘,虽然我和阿阳清清白白,但也算个前车之鉴。”
“你不想去找找她?”
“她一定是爱极了,才选择抛弃家人和安定富裕的生活,好与不好,都该她自己承受。”
“你是真看得开。”
“她不快乐的话会回来的,快乐的话,我又何必干涉她的幸福。”
邬长筠靠着硌人的椅背,静静注视身边恬淡的男人,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站在戏院的桌上为自己喝彩的那个烂漫的他。即便遭受这些,他仍温柔如水,只是眼中原本炽热的光明显黯淡了,变得更加从容、成熟。
“哥哥。”
“嗯。”
“我有点冷。”
李香庭脱去外套,盖到她身上:“现在早晚温度低,出门要多带件衣服。”
邬长筠拢了拢温暖的衣服:“好。”她提起酒壶,与他的碰了一下:“你酒量好吗?”
“不差,也不那么好。”
“那看看我们两谁先醉。”
“我要是先醉了,你可得把我扛回去。”
“行。”
李香庭仰面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下巴浸到衣服里,被风裹挟,凉丝丝的:“我要去外地支教,阿阳麻烦你照顾照顾。”
“现在没有人会伤害她了,你可以带她一起走。”
李香庭摇摇头:“我们终究是两个个体,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不管是好还是坏,我总不能一直拖着她。阿阳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从绘画中就能看出来,她的个性和才华应该到更广阔的地方自由发展,而不是在我的阴影里局限前行,这个世界太多丰富、深奥、值得探索的东西,我所学也有限,现在只想用微薄的一己之力做点对国家、人有贡献的事。而她不一样,我希望她能走得更远,等站到高位,有足够的能力时,再决定何去何从。”
“你真是个好人,你们两,都是很好的人。”
“你也是。”
“不。”邬长筠望向夜幕中的卷云月晕,“我不好,我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你指的是,杜先生。”
她默认了。
“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
李香庭看向她:“我一直觉得你心里有事,总把自己封闭着,独自待在一个圈里久了,会很折磨,走出来试试,或许你就看清自己的心意了。”
邬长筠沉默片刻,抬手捋了把头发:“不说这个了,喝酒。”
李香庭与她碰壶。
“听说查封我家的那位军人是杜先生的朋友,能不能请他求个情,在行刑前,让狱警照顾照顾我爸爸,他身体不好,脾气又臭,肯定会得罪人。”李香庭苦笑,“再坏,也还是我父亲,我希望最后的时光,他能少受点罪。”
邬长筠想起李仁玉那丧心病狂的嘴脸、邬山月的死相和幼年所受的种种苦痛,心里难得的一丝柔软和温暖瞬间又被凶气侵蚀,但还是为他留了点余温:“我替你问问。”
“谢谢了。”
……
邬长筠在李香庭前离开了沪江,剧组在去香港之前,要在广州拍摄一周。
上午七点半的火车,从西站出发。
杜召在封城,连夜往回赶,前天分别时说好了要送邬长筠上火车。
可临开车,人都没有出现。
邬长筠一直等在车外,直到胡桃第二次催促她:“长筠,快上来,要发车了。”
她最后往进口望一眼,没有她等的人。
火车往南缓慢行驶。
邬长筠坐的一等车厢,每个隔间有两张床,一张桌,宽大敞亮,她正靠着车窗翻剧本,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
对面的胡桃指着外面叫道:“快看。”
邬长筠透过窗往外看,一辆黑色小汽车正追着火车跑,她心里一颤,隐约觉得那里面坐的人,正是杜召。
忽然,副驾驶的门打开,身着暗色风衣的男人直接跳了上来,双手扒住栏杆,跳到两节车厢交接处。
果然是他。
邬长筠立马撂了剧本,匆匆出去,往他上的那节车厢去。
列车员追着杜召跑,他越过走廊的路人,冲到邬长筠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跑。
胡桃站在门口,见两人过来,赶紧朝招手:“快!”
杜召拉着她进去,胡桃立到门外:“我给你们守着。”说完,将门一拉,靠在门上补妆。
邬长筠刚要开口,一个吻封了上来。
她没有挣扎,攥住他腰侧的衣服回应着。
杜召将人按到床上。
邬长筠轻轻推他:“别。”
杜召松口,笑着亲了下她的眼睛:“来晚了,没生气吧?”
“以后别做这些危险的事,没抓稳掉下去怎么办?”
“摔一跤呗,大不了断个胳膊,疼两天。”
邬长筠忍住笑:“那你跳下去吧。”
“陪你会,下一站我再下车。”杜召手伸进口袋拽出一袋糖,放在她头侧,“路上无聊吃。”
“兴师动众的,就为了送几颗糖啊。”
“还有这个。”他又吻了下来,缠绵一会,松开人道:“一天吃一颗,防止把我忘了。”
“那就……勉为其难收下。”
杜召起身,将她搂坐起来:“好了,我准备跳车了。”
“不是等停靠?”
“回去还有事。”杜召想刮她鼻子,“舍不得?”
邬长筠躲开:“跳吧。”
“好。”
杜召拉开车窗,直接跳了下去。
邬长筠还以为他只是在逗弄自己,没想到真跳了车,她赶紧趴到窗上,探出身看他。
杜召在草地上滚了圈,站起来,朝她招手:“等你回来。”
身影逐渐远去,她不禁笑了起来,等彻底看不到人,才坐回来,拿起一颗糖剥开,放入口中。
冰冰凉凉的,将遥远的旅程润得甘甜。
……
走前一天,李香庭同好友们喝酒告别,没让他们来送。
送别的,就只有戚凤阳一个。
她带了个小盒子给李香庭,里面装着亲手做的雪花酥。
预想的好多话,临别这一刻,却一句也记不起来。
李香庭最后给了她个笔记本:“昨天夜里睡不着,给你写了些书单,小说、画册、科普图书都有,是我看过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每一本下面注明了大致内容,你挑感兴趣的看,今天早上跟孟宜棣打了招呼,你想看书,随时可以过去,找不到的书,他也会帮忙找。”
戚凤阳接下本子,鼻子一酸,低下头,假意翻看笔记:“好,我一定好好看。”
李香庭看她慌乱地翻着:“拿倒了。”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将笔记正过来。
“不早了,我该上车了。”
戚凤阳心情缓了些,再次抬脸看他:“能不能带我一起?我还可以给你做助理。”
李香庭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位伟大的画家,超越我,超越你自己。”
“永远不要追随任何一个人。”
“阿阳,我相信我的眼光。”
……
从沪江到寂州,整整五天的车程,转了三趟车,才到达寂州大学。
美术系三十六位学生,只有两位老师,一位教国画,本地人,另一位教油画,从杭州艺专过来的教授,快五十岁,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李香庭就是来接他班的,等交代好这里的教学事宜,老教授便会离开。
因为地理位置加上环境原因,这座城市萧条极了,没有高楼,没有多样的店铺,只有破旧的小道和古朴的矮房。
学校亦是,大门口是一块生锈的铁门和一位年迈的保安,路面好几个大坑,路两边枯黄的野草随干燥的风疯摇。到处是脱落的墙皮,桌椅、黑板也是残破的。
李香庭被主任带进学校宿舍,一人间,还有个小厨房,虽然破,但看得出家具都是新换的,连被子床单都铺好了。
全体人对新来的老师都极为尊敬,晚上,还举办了一场欢迎会。
学生们对新来的老师难免有新鲜和畏惧感,即便他很年轻,也随和。
第一节课,李香庭没有教画画,而是同他们谈天说地,讲讲遥远的海,和海那边的国家、人们,不同的文化、生活方式、学习习惯和绘画思想等。
大家很喜欢这位与众不同的新老师。
学生虽不多,但师资紧张,李香庭的排课量比从前翻了两倍。虽然累,但他乐在其中,没有什么比看着学生们一点一点成长更令人高兴的事。
……
不知不觉,过去两月。
戚凤阳坐上了去法国的轮船。
这是她除了被拐卖和买卖以外,第一次出远门,还是漂洋过海,要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度过一个多月。
一切都是新鲜的。
湿咸的风、白花花的浪、漫天璀璨的星辰、还有船舱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餐厅里的食物、音乐、餐盘……
傍晚,她穿着新买的白裙子,站在船边看灿烂的黄昏。
海中游来一群海豚,她站到栏杆上,激动地往下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生灵。
海豚跟着轮船游曳,忽然有一只高高地越出海面,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这些深海中的精灵在与自己对话。
她追着它们在甲板上奔跑。
一个法国金发男人见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摘下帽子,打了声招呼:“你真漂亮,女士,慢点跑,小心别摔倒。”
戚凤阳回头看他,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用法语回应他:“谢谢。”
“能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抱歉,我要先追它们。”语落,她更快地跑开。
洁白的裙子在海风中飘逸。
她就像一只轻薄又坚毅的蝴蝶,扇动曾经破碎不堪的双翅,往热爱的天地自由地飞舞。
……
第60章
近日,朔风凛冽,十一月的沪江已寒气逼人。
十三点四十八分,邬长筠随剧组乘火车抵达沪江西站。
离开两个多月,邬长筠先前拍摄的电影上映后大火,姣好的容颜、飒爽的打戏和动人的演技深入人心,让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火车站外围满小报记者与狂热的影迷,剧组工作人员护住邬长筠,将人送进小汽车后排。
林生玉坐在前排,给她送了条围巾:“来得急,忘记给你带件外套,先用这个,放怀里捂了会,暖的。”
“谢谢。”
几个记者举着照相机堵在车窗外,想让她接受采访。
邬长筠看了眼不停拍打车窗的记者,将墨镜戴上,对司机说:“走了。”
车停在公寓楼下。
林生玉回头道:“我就不跟你上去了,刚回来好好歇歇,后面的工作有点满,我明天再过来。”
“嗯。”邬长筠将围巾还回去。
她穿了件走时带的薄风衣,刚开车门,冷风灌进来,冻得人发颤。
她提着箱子快步上楼。
屋里冷清清的,戚凤阳已经离开近半月。
邬长筠懒得找厚衣服,进卧室,将床上的毛毯折了一道披在身上,去厨房烧壶热水。她将手伸在茶罐附近暖暖,没等水完全开,就倒了杯喝下。
热水入腹,才觉得暖些。
阿卉正睡午觉,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一看,竟是邬长筠回来了。
李家破败后,她就一直跟邬长筠住一起,几个女孩租了个三室的公寓,她那间小,又背阳,寒冬腊月冷森森的,还有潮气,等戚凤阳出国后,便搬进了她从前住的房间。
“回来啦,我还以为还有些日子。”阿卉到她身边,一脸睡不醒的模样,抱住她的胳膊闭上眼,“姐姐,你已经红透沪江了,大街上到处贴着你的广告画。”
“嗯,看到了。”
阿卉抬脸困倦地看她:“真好,我有个大明星姐姐。”
“熬夜了?眼珠通红。”
“我也去当舞女了,你去香港后,我跟阿阳学的,不过我没她跳得好,也没她好看,经常做冷板凳。”她傻笑起来,“但是比出去做女工赚多了,而且我也挺喜欢跳舞的,开心又有钱挣。”
“喜欢就行,不过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就算遇到欺负我的,不是还有你嘛。现在你回来了,我更硬气。”
“好。”邬长筠推开她,“我要去睡会,火车上躺得难受,一直没睡好。”
“去吧去吧,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用,我醒了出去吃。”
这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半。
南方待久了,真讨厌寒冷天气。
她磨蹭两分钟才起床,用冷水扑了把脸清醒一下,翻遍衣柜,没找到一件合时宜的衣服,全都是从前练功穿的小袄,土土的。
她找出件加棉的墨绿色旗袍,再披上一条深灰色披肩,围上围巾,戴顶帽子出门了。
两件衣服,顶不住穿街的呼啸的寒风。
她将披肩拢紧些,低下头,下巴埋进温暖的围巾里。
这个点,百货公司关门了,邬长筠叫上辆黄包车,停在一家女装店门口,进去仓促地选了件黑色修身毛呢大衣。
付钱时,被店家认出来,刚好柜台上摆的月历牌女郎里就有她,店家讨了张签名,还给大衣优惠了一块钱。
邬长筠穿着大衣离开,就近去一家未打烊的饭馆,点了块饼子和馄饨,坐到角落面对着墙快速吃完。
临走,又打包一份烧鹅去探望祝玉生。
小院里亮着灯,隔着木门就听到屋里唱片机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敲敲门,在门口等了会,保姆过来开门:“呦,邬小姐,你回来啦。”
“嗯,师父还好吗?”
“最近状态不错,能吃能喝,上个星期你师哥来了,叫他高兴好一阵。”保姆说完,又意识到这话不应该同她说,赶紧岔开话,“快进来吧,最近天凉,屋里都烤上火了。”
祝玉生闭目躺在床上,手跟曲子节奏拍着,床边放了个小火炉,听见有人进来,眯眼瞧过去,看到邬长筠,脸立马冷了下来,面朝向墙。
邬长筠提起烧鹅:“师父,要不要吃点夜宵?”
“拿去喂狗。”
“那不行,很贵的。”邬长筠将烧鹅放到桌上,坐到他床尾。
这回,祝玉生没撵人。
邬长筠手落在他小腿上,想给他揉揉,刚捏一下,祝玉生转回脸,看到她指甲上的红色,重重拍了两下被子:“不要你按!别污了你这对金手玉手。”
她不理睬,反正这老顽固残着,腿动不了。
“天冷了,回头我给你买两件厚衣裳送来。”她往床底看了眼,“再添双新鞋,兔毛里的,暖和。”
“不用你献慇勤,小秦刚给我买了,放柜子里没穿。”小秦就是邬长筠的师哥,祝玉生最引以为傲的大徒弟,国内数一数二的大武生。
“他买是他买,您舍不得穿,就放那看着,我买的随便踩随便扔,坏了也不可惜。”
祝玉生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抽了下被子:“行了,我要睡了,你滚吧。”
邬长筠看向床头的小钟,站起来:“那我过两天再来,叫澡堂子的人带你去泡泡澡,舒坦下。”
“不去。”
“怎么?师哥又带你泡过?”
祝玉生又凶起来:“滚滚滚,看见你就头疼。”
邬长筠忽然来了两个后空翻,稳稳立到门口,看得门口的保姆连鼓掌。她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对祝玉生道:“还疼吗?”
祝玉生一脸倨傲。
“那您早点休息,我再滚两个,一直滚到大门口。”说着,就翻着跟头出去了。
祝玉生脸板着,见她功夫没减,涎脸涎皮那个样,忍不住露出点笑意。
保姆送人离开,回来看他:“瞧你高兴的,还非要跟她憋劲,这么多年教出来的徒儿,不跟亲闺女似的,我看你三个徒弟,就她对你真心实意,别老对她这么凶,寒了孩子的心。”
祝玉生又不高兴起来:“你懂什么,扶我睡下。”
保姆别了下嘴,走过去帮他整理一通:“好,你好好睡。”
……
白天见家里没酒了,邬长筠顺道又买了点。
回到家,喝完酒,洗漱完,躺到床上,才想起杜召来。
两个多月没见,他最近忙什么呢?
还能什么,生意上的事呗。
也不知道现在在家没?
说不定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酒呢。
会不会有新的人在身边?
关我什么事。
就这样,她在心里自问自答了好几个来回。
夜晚,是一个人最感性的时候,她差点冲动去找杜召。刚离床,又冷静了下来。
找他干什么?
睡觉吗?
她重新躺回来,盯着天花板发呆。
偏偏又不是为了睡觉。
看一眼,说说话都可以。
荒唐……太荒唐了。
她小臂搭上眼,有些怀疑自我。
算了。
这一算,就是四天后。
最近,邬长筠一直忙于工作上的事,接连参加一个剪彩活动、一场舞会和拍卖会。时间被排得满满,钱赚得叮当响,叫她根本顾不上想男人。
上午,美华电影公司新发行系列杂志,叫她去拍了个封面。
下午又被林生玉带去久安百货公司。今天是这家百货公司开业的日子,张洲生老板请了几位明星过来当模特、搞噱头,一个个穿上百货公司的洋装、旗袍,戴上珠宝首饰等走台展示。邬长筠是作为代言方参加,去香港前,她拍了个珠宝海报,随着电影的成功,她的身价也翻了几番,这次活动佣金没谈到位,不用上台做展示,只到场走个形式便可。
晚上,还得参加江海饭店的酒会,同下部电影的投资人过过面。
邬长筠不喜欢凑热闹,打完招呼,就一直在边上坐着。
李老板一脸醉意,不知是装的还是真醉,拖着声儿忽然问邬长筠:“听说邬小姐从前是唱戏的?”
“是的。”
“不如给我们献唱一曲。”
“很久没开嗓,声音不行了。”
“随便唱几句,不要紧。”
王老板笑说:“邬小姐现在转了行,依你的唱上几句,好就罢了,万一岔了,岂不是坏人家现下的道,后头这么多记者。”
“不唱戏也行,”李老板眯着眼摇头晃脑,不依不挠的,“听说邬小姐是崇陵人,哼两段小调应该不难吧。”
“不瞒李老板,我早年离家,那些小调确实不会。”
李老板变了脸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下新兴的小曲总会吧。”
王老板见人动了真,也跟着劝一句:“不然邬小姐就献歌一首?”
邬长筠不想唱。
她知道,无论伶人还是演员,在他们这些挥金如土的资本家眼里,都是用来娱乐、消遣、戏玩的,所以即便自己已获得意料之外的成功,看似跻身上流社会,对他们来说也仍是个局外人。她一直厌恶这种感觉,本来,叫她过来陪这些投资人已经够不情愿了。
刚要拒绝,旁边又瘦又矮、面容清臞的许老板忽然开口解围:“人家是演员,唱什么歌,下回去满月楼找小莺哥,给你唱三天三夜,我请客,怎么样?”
王老板领会到他的意思,赶紧接话:“说话算数!李老板,到时候可带着我啊,就是我家那娘们不好糊弄。”
许老板道:“随便找个理由不就对付过去了,实在不行,让我家夫人说去。”
李老板皱着眉指了指他:“你啊,行,三天三夜,少一分钟都不行。”
“七天七夜都行,就怕你吃不消啊。”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许老板起身,对邬长筠伸手:“坐的腰酸,邬小姐也坐累了吧,赏脸跳个舞?活动活动筋骨。”
他帮了自己,再拒绝就有点不识相了,邬长筠不想在这里多坐一分钟,过场走完了,给个面子,跳完这个舞,就回去。
她搭上许老板的手起身:“您请。”
舞池里不少男女,邬长筠比许老板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很不协调。
许老板微微仰脸,欣赏她的容颜:“他们几个就那样,口无遮拦,又喝了点酒,唐突了,邬小姐不要介意。”
“没事。”
“邬小姐从前是在玉生班唱吧?”
“对。”
“我去听过两回,小元翘,你认识吧?”
“认识。”
“不过邬小姐这身姿、容貌,怎么就唱了武旦?要是唱花旦、青衣,怕是早红头大江南北。”
邬长筠不想同他说太多,敷衍道:“喜欢。”
“不过邬小姐英姿飒爽,有几分女英雄之气,没能见识过你在戏台上的风姿,真是遗憾。”
“您谬赞了,我偶尔会回戏班唱一场,许先生感兴趣,提前打声招呼,我给您留个雅座。”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捧场,给你送两排花篮。”
“那就提前谢谢您了。”
许老板眉开眼笑的,盯着她的脸,越看越有滋味,鼻子往前靠了靠,在她肩头深嗅一口,手忽然从腰缓缓往下滑:“等邬小姐新电影上映,我再去包上几场。”
邬长筠感受到身后的爪子不规矩起来,故意跳错步,用力踩了下他的脚。
许老板“哎呦”一声,手顺势掐了下她的屁股。
邬长筠立马推开人,却见许老板侧倒,跌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之前出了脚。
邬长筠看清男人,心里莫名一喜。
杜召一脸要刀人的眼神,冷厉地俯视地上的许老板,怒意上来,一点也不怕得罪人:“老子的人你也敢动,滚。”
许老板自知得罪不起,反倒起身赔了个不是,悻悻离场。
杜召转身,不悦地看了邬长筠一眼,不等人说话,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拉出场。
邬长筠被他塞进后座。
杜召一脚油门,车冲了出去,她重重撞在后座上,凶他一句:“慢点。”
男人反而更快了。
车子一路往郊外去。
邬长筠看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路:“去哪?”
男人不回答。
她扒住驾驶座的靠背:“问你话呢。”
他还是沉默。
邬长筠回过身,也憋了一肚子气。
想起新买的大衣还落在饭店,更加恼火。
今夜云厚,一颗星星看不见,夜幕下的荒野,伸手不见五指。
车子猛地一刹,她差点撞到头。
杜召踢开门下车,来到后座,不顾反抗,粗鲁地将她压在身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天前。”
“四天前,要不是我看到报纸,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是不是我不去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想起我?”
想过,可看他这强硬的态度,邬长筠一点也不想解释:“想你干什么?”
他沉默地盯着她,忽然将人翻转个方向。
邬长筠趴在车座上,不服,要起来,被他重重拍了下屁股。
火辣辣地痛,她扭过头来骂他:“你有病吗?打我干什么?”
杜召卷起她的衣服,撕破薄薄的丝.袜,手往里去一通乱搅。
邬长筠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能扭着身子去抓他,她的腰软,半边身折过来,重重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杜召不顾疼痛,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
邬长筠留着长指甲,染了鲜艳的红色,落在他的腰上,又挠又抓。
抓着抓着,力散了,整个人化成了水。
杜召腹部紧贴着她的背,将人拖起来,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扶着纤细的腰,缓缓往上,滚烫的呼吸弥漫在耳边:“我早上就看到报纸了,一直在等你找我,原本想忍到明天,你再不来,我就翻窗户去干你。”
邬长筠软塌塌地任他捞着:“我忙。”
“那现在有空吗?”
“没空,走得了吗?”
杜召低低地在她耳边轻笑一声:“晚了。”
他将她往前放些,顶在车窗上。
邬长筠脸贴着冰冷的玻璃,一团团热气喷散开,在上面结成一层轻薄的雾。
她皱起眉,手撑在窗上,缓缓蜷起,留下几道细细弯弯的痕迹。
寂静的林前忽然狂风大作。
快要掀翻,那发抖的车厢。
……
车里逼仄,车外风凉,后半夜,他们回了公寓。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起身开窗户刚往下看一眼,就见一群记者堵住入口。她穿着吊带睡裙,头发也乱糟糟的,赶紧拉上帘子,只听下面喊:“邬小姐,邬小姐。”
“邬小姐,接收一下采访吧。”
“邬小姐——”
折腾了一宿,杜召还在沉睡。
邬长筠披上件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洗。
林生玉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进来,今天要拍口红广告,她们要在七点半赶到现场。
本来要去那边化妆的,但鉴于楼下这么多记者等着拍照,邬长筠还是化了淡妆。
林生玉在客厅来回踱步,不时到窗边往下看一眼:“照这样下去,我们八点都到不了。”
邬长筠穿好鞋:“挤出去吧。”
“太多人了。”
“那就从后窗跳下去。”
“啊?”
邬长筠看她呆滞的脸,道:“开个玩笑,等会下去,你先过,我随后,”
“行,我试着给你开路,你跟紧了。”
“不用,我出的去,你叫司机把车开近些。”
“好。”
这些记者远比想像中疯狂,刚看到邬长筠身影,就一个劲地往前冲,林生玉倒是轻松出去了,邬长筠却被拦住,他们像一道肉墙,连风都不透一丝。
这么多镜头对着,实在不好野蛮行事。
“邬小姐,听说您下部电影跟楚静安导演合作。”
“从武旦到演员,您转行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据说您背后金主是——”
林生玉不让她随便接受采访,正惆怅着,一只手从后面伸来,将围着的人群拨开,把她拽到身后。
看到他,邬长筠更惆怅了。
杜召漫不经心地从口袋拿出枪,记者们被吓得连连后退。
他困得厉害,看上去不太高兴,声音也冷得叫人发指:“让开。”
没人敢拦路。
邬长筠按下他的手:“行了,别吓人。”
杜召把她拉去自己身前,见人不动,推了下她的背:“走。”
众人为她让开一条敞亮的大道。
忽然,一个记者对着两人“卡嚓”一下。
镜头立马被一只手捂住。
记者缓缓抬头,仰视面前高大的男人。
只见杜召一脸阴沉:“明天的报纸上出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我让你看不到明晚的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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