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晚上,杜召从码头回来,又去邬长筠那留宿。他带了两身衣服,还有个小蛋糕。
邬长筠只吃了一口。
“不喜欢?”
“你没发现我胖了吗?”
杜召对她现在的身体倒是更喜爱:“是胖了,软了点。”
“以前不忌口,吃再多都不怕,因为一直练功,现在不行了,这些易发胖的东西还是少吃好。”
“胖点好。”杜召挖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再吃一口。”
“不能放纵。”邬长筠坚决不吃第二口,“你吃掉吧。”
“我也要保持身材。”
邬长筠往卫生间去,轻促地笑了一声。
杜召跟过去,倚着门框:“笑什么?难不成你喜欢胖的?”
“不是。”
“那你喜欢瘦的?”
“也不是。”
杜召走近,从后抱住她:“那就是喜欢我这种。”
邬长筠看向镜子里的男人:“杜老板确实养眼。”
“哪里养眼?”
“从上到下。”
杜召勾着唇角,鼻尖蹭她的耳后:“具体说说。”
邬长筠懒得搭理他。
“那你以后天天看。”
她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拿起牙刷:“走开,别妨碍我刷牙。”
“好。”说完,杜召松开她,一件件脱下衣服,站到淋浴下冲澡去了。
邬长筠看着厚颜无耻的人,给他拉上了帘子。
杜召又给拉开:“不是养眼?”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去看他。忽然一捧水洒了过来,她皱眉看过去,见杜召撩一把水过来,湿了她大片衣服。
她含着牙刷,口齿不清道:“再弄我要打你了。”
“来,让你一只手。”
邬长筠白了杜召一眼,弯腰漱口,擦干嘴就要出去,刚到门口被人拦脖子抱了回来。
“冷,一起洗。”
“……”
……
遥远的钟楼里传来沉闷的敲钟声。
咚咚咚——
十一点了。
杜召躺在床上,身上搭了被子角:“倒点水,渴了。”
“自己不会烧?”
“不想动,精气都被你吸干了。”
“等着。”再次进来,邬长筠把水壶放到他床头,“喝吧。”
“这怎么喝?”
“爱怎么喝怎么喝。”
不知怎的,杜召就喜欢她这贱贱的小语气,笑着刚准备开口,邬长筠就要走,他赶紧抬手拽住人:“干什么去?睡觉。”
“不睡,精神得很。”
“我也精神,还饿,再给我下碗面?”见她不理睬,又道:“伺候你一晚上,腰都快断了。”
“我又不是你的厨师。”
“给钱。”
邬长筠想了想,道:“那可得比上次翻倍了。”
“十倍都行。”
“一千?你知道我的德行,敢给,我就敢要。”
“去吧,加个蛋,给你两千。”
“杜老板出手阔绰。”邬长筠神清气爽地往厨房去,“一个蛋哪够,我给你弄两。”
“谢谢筠筠。”
杜召自个躺着无聊,听着外面的动静,干脆穿上睡衣去厨房看邬长筠。他靠在厨台上欣赏她认真的动作,不时上手掐一下、摸一把。
邬长筠被弄烦了,举起刀把人赶了出去。
很快,面端上桌,腾腾直冒热气。
邬长筠站在旁边擦手:“吃。”
“烫。”
“烫不死。”
杜召笑着点头,拿起筷子夹起荷包蛋往嘴里塞。
邬长筠见他狼吞虎咽的:“不烫?”
“烫不死。”
“……”邬长筠坐到桌侧,喝了口凉水。
“天冷,喝点热的。”
“我喜欢,吃你的。”
“是。”杜召乖乖吃面,他时常讶异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包容,似乎无论她对自己什么态度、做出什么,都不会生气。
白解曾与杜召探讨过这个问题,说:从来没见你脾气这么好过,邬小姐有时候确实太嚣张了。
他回的是:她还小,娇纵点正常。
邬长筠见他吃得津津有味,道:“溏心的,是不是恰到好处?”
“嗯,了不得。”
杜召两口吞了个蛋,又夹起大块面条,味道一如既往地好,他却故意挑刺逗她:“咸了,不行啊大明星。”
“继续努力,下次定让杜老爷满意。”
杜召挑眉,掀起眼皮意味声长地笑了:“怎么让我满意?”
这种语气加表情,明显话里有话,邬长筠同他装傻充愣:“下次好好做。”
杜召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你是得好好做,主动一点。”
“……”邬长筠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回卧室去了,“多吃点,锅里还有。”
杜召继续吃面。
卧室门没关,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到书桌前的景象,邬长筠正在翻看刚递过来的剧本。
他吃干喝尽,把碗筷都刷了,去卫生间漱完口,才回到卧室。
见她聚精会神地阅读,不忍打扰,默默躺到床侧,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快速翻阅一遍,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可以接。
她放下本子,转头看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
邬长筠走过去,将搭在他腹部的被子往上提提,刚盖到胸口,宽大的掌心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杜召没睁眼,懒懒道:“睡觉了,明天再看。”
“嗯。”她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凝视这张硬朗的脸。
忽然,杜召睁开眼。
邬长筠立马要闪开,动作却不及他快,被人按在了身下。
“偷看我。”
“光明正大。”
杜召亲了口她的脸蛋,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看完了?”
“嗯。”
“喜欢?”
“还不错,明天让林生玉再去谈谈片酬,合适的话就接了。”
“别接了,我养你。”
邬长筠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虽然没有好的出身,但遇到很多贵人,师父,陈导,你。可别人不会一直拖住我,想要脱离苦难,唯有自己拯救自己。”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你男人。”
“没有爱情,没有男人,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可能改变命运的,只有知识。我只有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能心无旁骛地去读书,追求喜欢的东西。”
杜召没有回应。
邬长筠抬眸看了一眼,他的呼吸沉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她掰开他的手,躺到床边,关上灯,背对着他。
屋里一片黑暗。
杜召睁开眼,看向她单薄的背。
我们……
始终是同床异梦。
可是筠筠,我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
不管将来何去何从。
……
在寂州的第三个月。
李香庭每个休息日都会外出写生,从最初的小镇周边,到更远的山脚、林边。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记录下很多美的、丑的。
他总是没有目标地乱转,有时借一辆自行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有时徒步半天,只为画一棵奇怪的树。
这天早晨,他跟一辆牛车去郊外,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远远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寺院。
便问赶车的大爷:“这是什么寺?”
“不知道。”
残桓断壁,乍一看,像荒弃的。
李香庭偏对这些感兴趣,跳下牛车,同大爷告别,直奔寺院去。
总说久行成路,可这里没有一条道是通往寺院的,它背靠干凸的矮山,两边零星生长几棵奇形怪状的枯树,斑驳的暗红色墙上爬满干枯凌乱的杂草,西殿的墙倒了,佛像暴露在风沙炎阳中,早已面目全非。
李香庭踏过枯草走近,站到大门前,仰头望去,见简陋的红色木匾上写着三字——华恩寺。
他敲敲门,久无人应。
便从西殿的断壁进去,刚站定,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
矗立的、倾倒的墙面上绘满了残破的壁画。
李香庭腿脚不受控制地走到墙边,看着栉风沐雨后古老的壁画深沉的色彩,岁月的摧磨不仅没让它变得逊色,反而更加浑厚、深邃……
震惊,激动,难以相信!
他双手颤抖着,抚摸上墙壁。
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李香庭眼晕目眩地转着,喜悦、震惊、悲恸交杂而来,他伏在墙上,看着一条条流畅的、变化的、富有节奏感的线条;看着一块块丰富、大胆、纯粹的颜色;看着特征鲜明、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上千佛陀……
周遭的一切都空了,恍若置身仙境,他贪婪地吸取艺术的精华,忘我地享受壮阔恢宏的壁上丹青,一会笑,一会叹。
直到有双手落在胳膊上,他的神魂才重归躯壳。
是一个小和尚。
李香庭激动地拉住他,语无伦次:“壁画!这些壁画!”
小和尚手里握着扫把,见这位施主疯疯癫癫的,疑惑地歪头,皱眉。
“太漂亮了,太不可思议了!”
小和尚点点头,接连指向两边的钟楼、鼓楼和正前方的大雄宝殿,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还有?”
小和尚又点头。
“我能进去看看吗?”
小和尚还是点头。
李香庭随他走出西殿,进了院里,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
小和尚走三步一回头,沉默地对他笑。
李香庭见寺院空空,问他:“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和尚停下,朝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才发现,他是个哑巴。
看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还有一位。
小和尚朝他合掌,接着往前走,带李香庭进入大雄宝殿。
入眼的是一座彩塑佛像,佛龛也皆为木制,虽不及其他寺庙金碧辉煌,但更富古朴与艺术气息。
李香庭没有信仰,但尊重每一宗教,本想去上柱香,却在迈过门槛之际,忘乎所有。
四面高墙绘满了壁画,藻井上精妙的浮雕与传统纹样,像个聚有魔力的吸盘,瞬间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抽尽。
他的灵魂和身体像被这些古老的图案操控一般,不可自拔地贴到墙边。
民间传说、佛教故事、宫殿、乡野、人、兽……无所不及。
“为什么这些画没有人发现?我从未看到过一篇报导,我们的国家居然有此等伟大的艺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画是什么人画的?”
“怎么破损成这样?”
“应该是古老的艺术,看这色彩,剥落的层次。”
“为什么没人保护?”
“天啊!”
小和尚立在佛前,看这位奇怪的施主围着墙转了无数个圈,嘴里不停自言自语。
发疯了一整个下午。
……
隔海相望的另一端。
李香庭的好友季安妮带戚凤阳来到梵蒂冈,这一个多月,她亲眼看到了无数从前只能在画册上看到的著名建筑,走过凯旋门,进过卢浮宫。她看到了乔尔乔涅的《乡间音乐会》、丢勒的《阿尔科的风景》、感受到伟大的雕塑作品带来的震撼,她仰望着《胜利女神》,看着失去双臂的《米洛的维纳斯》,与《蒙娜丽莎》对望……她仿佛能同隔了三百多年的鲁本斯对话;仿佛看到里贝拉站在画架前同《跛脚儿童》微笑;仿佛看到《阿卡迪亚的牧人》活了过来;仿佛身临幽暗的大殿,听到荷拉斯兄弟们之间的誓言;仿佛身处硝烟弥漫的城巷之中,跟着手持三色旗的自由女神放声呐喊,为了自由而斗争……
她走进了莫奈的光影世界,感受到塞尚的孤独、蒙克的压抑,看到了梵高的疯狂、马蒂斯的狂野。
她甚至想去见一面,脱离所有束缚的绘画天才毕加索。
她在崇高而辉煌的圣彼得大教堂凝望恢弘的雕塑与穹顶。站在西斯廷礼拜堂里,仰望绝无仅有的天顶壁画,热泪盈眶。
亲爱的少爷,我终于看到你口中的艺术。
我会承你所愿,守你之意,去爱这个光鲜的自由世界。
爱这个庞大世界里,小小的我。
……
第62章
老和尚在藏经阁念经,李香庭不便打扰。
这个寺院规模小,入口即是天王殿,顶上覆的是三等黑色琉璃瓦,内供弥勒佛像,佛龛一尘不染,上面的香坛坏了一角,仍立着几炷香,殿两侧供四大天王,背后皆绘有佛教故事壁画。
小和尚在擦提多罗吒佛像底座。
李香庭就在一旁研究壁画。一直以来沉在心里的苦痛似乎全被驱散,他全身心沉沦在这些惊人的传统艺术里,仿佛又变回那个炽热的少年,毫无保留地发泄亢奋的情绪,充满了饥渴的探索欲。
忽然墙上脱落一块墙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和尚要把它扫走。
李香庭赶紧叫住他:“等等。”
小和尚停下动作。
李香庭走过来蹲下,看着地上碎成三块的墙皮,上面还有壁画,心疼道:“别扫走,这些很珍贵。”
小和尚有些迷惑。
李香庭想捡起它们,又怕再次破坏,抬头对小和尚道:“我想办法把它黏回去。”
小和尚并不明白他要这样做的目的,但见此人目光清澈,充满了善意,便答应下来。
“以后如果再脱落,也别扫走好吗?”
小和尚点头。
“等等,你之前有没有扫过?”
他又点头。
“倒哪里去了?”
小和尚跨出天王殿,往远处的枯林指。
“我去看看,马上回来。”语落,李香庭就跑了出去。
那片林看似近,实则很远,且一路坑坑洼洼,深草浅草夹杂着,叫他绊了两个跟头。
过去近一个半小时,李香庭才灰头土脸地回来,他穿着白衬衫,灰马甲,外面套一件棕色暗格毛呢大衣,在野地里这么一拱,沾满了野草,脸上却洋溢着激动的笑,充满了可爱的傻劲。
他用自己的围巾包住壁画碎片,小心捧着,放到地上。接着,跪趴在地上仔细地清理每一块上的灰土。
他太专注了,以至于老和尚走到面前,都未发觉。
“施主。”
闻声,李香庭才抬起头,看到年迈的老和尚,赶紧起身:“师父,打扰了。”
老和尚慈祥地笑着,注视这位面善的青年:“施主捡这些做什么?”
“这是壁画呀,文物呀,非常非常非常珍贵!”
“既然已脱落,就让它顺其自然,回归尘土吧。”
“太可惜了,这样伟大的艺术不应该消陨在风沙里,应该被保护起来,发扬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老和尚见他一脸赤诚,觉得有缘,便道:“施主如此感兴趣,不如贫僧带你走走。”
“那太感谢了。”
老和尚对身后的小和尚道:“明尽,去后院砍些柴火吧。”
明尽合掌点头,兀自离去。
老和尚法号灯一,这座古寺建立于唐天宝十二年,已存在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天王殿、大雄宝殿、伽蓝殿和祖师殿的壁画、彩塑皆为唐朝画家所作,后方的毗卢殿和地藏殿是明朝时重新修建的,壁画也是出自明朝画家之手。
这里没有政府管辖,只有他们两位守寺人,系师徒关系。因地处偏僻,香火寥寥,只有几位年迈的妇人,每半月会来烧香拜佛。
晚上,老和尚留李香庭吃了顿斋饭,寺院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吃完,他又举着蜡烛去看大雄宝殿的壁画。
作为一个忠实的油画爱好者,李香庭第一次为传统艺术痴迷到发狂,甚至比曾经看到《创世纪》和《雅典学院》那样闻名世界的壁画更加震撼!他一直热爱西画,觉得西画更先进,更具有创造性和包容性,有更丰富的颜色和各种各样无限制的创新与风格,到头来,却是数典忘祖。
这几个殿的壁画,有些写实,有些抽像,有些造型大胆变形……原来,那些西方的古典主义、抽像主义、野兽主义,早在我国源远流长的传统艺术中就得以体现。
就像灯一师父说的:
“我们中华几千年的文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物质、精神就达到了极高的高度,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看不到,不想看。”
是啊,太遗憾了。
也许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华恩寺”,被遗忘,被抛弃……
就像目光所及,很多墙皮脱落,画也跟着残破,完整的壁画没有几面,且寺庙四周无建筑、树林遮挡,风沙大,好几道门窗都是坏的,窗户四周的壁画经历烈阳寒风、雨水侵蚀,有的剥落,有的发霉完全失去原色。
这些更古老的壁画无论是构图、内容、色彩还是线条,毫不逊色于那些世界名画,却被遗落在荒烟蔓草之中,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受到不可逆的损害,一天天走向毁灭。
凭什么!
身为美术工作者尚不得知这样的沧海遗珠,更别谈对艺术毫无接触的外行人。
好想让它传播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看到我们的祖国也拥有这样精彩绝伦的艺术。到时候,一定会有无数人同自己一样为之疯狂!
蜡烛的油流在手上,一层,一层,又一层,他完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时间,从黑夜看到白天……
他亢奋到没有一丝困意与倦意,沉浸在古老的艺术与文化里难以自拔。
……
李香庭在寺院度过一天一夜,他不得不回去,因为明天的课程。
再沉沦,也不能放着学生不管。
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没有车回去。从这到城里就算开车都得近半小时,听小和尚说,出去化缘都是步行。
李香庭只能走回去。
路途遥远且崎岖,他还走错了路,好在没迟到,只是蓬头垢面,不太体面,被学生笑了好一会。
上完课,李香庭赶紧去找美术系的两位老师,告诉他们自己所见一切,并请求他们一定随自己去看一看。
可那教中国画的吴老师却说:“那个寺庙里的画啊,去看过,破损太严重了,没什么价值。”
李香庭道:“所以我想倡导政府将它保护起来。”
吴老师喝着热水,轻促笑了声:“政府才不会管这些,能让百姓不饿死就已经很好了。”
“总得试试。”
“李老师,”吴老师叹口气,“别管这些闲事了,没用的,这里是寂州,荒蛮之地,能建个大学已经是奇迹了,不比沿海地区,也不比国外,追求精神、艺术、文化,大家吃饱喝足,能活着就好。”
“可人类、国家不能失去文化,优秀的东西应该要传承下去,我还想带同学们去看看那些壁画和彩塑。”
“李老师,我懂你的心,可现实很残酷的,一腔热血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无数热血军人无法去驱逐东三省的日寇,军令要服从,政府不作为。”吴老师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做到的。”
老教授见这个平日里安静温和、郁郁寡欢的年轻人难得热情满满,却遭了打击,便道:“我没去过,回头我跟你去看看,让你这么赞不绝口的壁画,到底有多好。”
“好!”
……
下个星期,邬长筠就要进组拍电影。
这次的导演又是陈林。
围读完剧本,陈林约她一块吃个饭。
刚走到车边,一阵喇叭声冲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陈林看清那车里坐着的人,胳膊搭在门框上:“看来吃不成了,你的男朋友来了。”
邬长筠淡淡道:“不是男朋友。”
陈林笑了:“去吧。”
邬长筠坐进车里,睨一眼旁边的男人:“干什么?”
“没事不能找你?”
“忙。”
“忙着跟别的男人吃饭去?”
听这浓浓的醋意,邬长筠也不哄着他:“是啊,没正事走了。”
她刚要下车,被杜召拽回来。
“有,跟我吃饭。”他握紧她的手,单手掌方向盘,“比跟他吃的好。”
邬长筠脸对着窗外,轻轻笑了。
杜召带她回到自己家,刚下车,大棕就扑过来。
邬长筠利索闪开,躲到杜召身后,并非害怕,而是怕它的臭爪子抓脏自己的大衣,洗一次可不便宜。
杜召抱着狗揉了揉,叫它回窝里。
大棕还真听话地走了。
冬天日短夜长,将近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杜召神神秘秘地让她坐在客厅,自己却不见了人影。
邬长筠随手拿起报纸翻看会。
忽然,灯灭了。
她站起来,喊了声“杜召”。
没人回应。
她又叫湘湘。
空荡的别墅尽是她的回音。
寂静了几秒,一阵歌声从厨房窜来。
邬长筠看过去,就见杜召单手拖个小蛋糕过来。
他的声线低,平日听着有些凉薄,唱起歌来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邬长筠静静注视他走近,心里油然一阵伤感,从来没有人给自己过生日,也没人知道,她是哪天出生。
杜召立在她面前,温暖的烛光照亮他英隽的五官:“吹蜡烛。”
“不吹。”即便很感动,邬长筠仍不适应这种煽情的事情。
无奈之下,杜召帮她吹了。
灯亮了,屋子又恢复光明。
邬长筠微笑道:“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知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所以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提前给你过。”
“什么日子?”
“今天是一月一号。”杜召手指抹一下蛋糕,擦在她唇上,“一九三七年了,筠筠。”
难怪街上张灯结彩的。
邬长筠舔掉嘴上的奶油:“谢谢你。”
杜召将蛋糕放到桌上,将另一手提的小礼盒给她。
“什么?”
“打开看看。”
沉甸甸的,邬长筠快速撕开包装袋,打开盒子,被里面的东西震住了。
居然是……十根金条!
“不知道送你什么,这个实际点,不管以后经济如何,钱币贬值还是升值,黄金永远是硬通货,拿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或者攒着,以后用。”
“太多了,我不要。”
“我想给。”
邬长筠盖好盒子,将它放到桌上:“我没那么贪,不该收的不会收,你也没必要给我这么多钱,我不想欠你。”
杜召了解她的性子,一旦下决心就不会变:“好歹拿一根。”
“一根都不要,你再这样,我走了。”
“好好好,不给了。”杜召又从口袋捏出根项链,“银的,亲手打的。”
“这个可以。”邬长筠接过来,链子上坠了个书的形状,“这是书?什么意思?”
“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她抬脸看杜召,更多的却是愧疚,好日子,不说不开心的话,她笑着道:“谢谢。”
杜召帮她戴上:“不愧大明星,戴什么都好看。”
邬长筠低头看一眼,虽然做工粗糙,也不值钱,但她异常喜欢这个小坠子,又道了声谢。
杜召看了眼挂钟,坐下吃口蛋糕,漫不经心道:“筠筠,有点闷,帮我开开窗,透点气。”
“好。”邬长筠走到窗边,拉开落地帘。
忽然,外面烟花四起,姹紫嫣红,在夜幕绽放。
后背迎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杜召弓背,下巴抵在她肩上:“喜欢吗?”
“又搞这些华而不实的,浪费钱,不如给我。”
“给了你,又不要。你忘了,我有个烟花厂。”
邬长筠笑了起来,眼里的光,比夜幕中的火树银花更加明媚:“没忘。”
……
第63章
新电影的拍摄地就在沪江,开拍后,邬长筠和杜召见面的次数又屈指可数。
各自有各自的事,繁忙起来,日子过得异常快。
一不留神,又是半个月。
遥远的西北,寂州大学里。
深夜,李香庭失眠了。
在这三个月,原本空荡荡的宿舍被他塞得满满,除了堆有大量画作,还有从图书馆借的三大摞书。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也没有喝酒畅聊的好友,再加上一直徘徊心底的旧事,让他没有心情出去消遣,除了上课、吃饭,大多时间都是泡在图书馆和宿舍里。
李香庭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寺庙的壁画,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心中更是焦灼。
他腾地坐起来,从热乎的被窝里起身,披上件衣服坐到书桌前,打开小台灯,拿出纸给寂州市政府写信。
已到一月中旬,寂州的温度远比沪江低,学校小卖部的墨水质量差,钢笔头裹一层干涸的墨晶,他轻轻甩两下,在草稿纸上划划,才出了墨。
冷风从窗户缝挤进来,不一会儿,将他原本温暖的手脚拂得冰凉。
可心却是滚烫的。
第二天早,天才微亮,李香庭只睡了三个小时,便起床带上信出门,亲手将它塞进市政府门口的信箱内。
他在铁门外驻足片刻,看向矮旧的小楼,冷冷清清的,一阵寒风袭来,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香庭将围巾系紧些,半张脸埋下去取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身回学校去。
路边,遇到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他见人在风口冻得直哆嗦,便上前买了一根。
老大爷戴着厚毛帽,两颊皆是冻疮,拿出红薯,秤了秤,用油纸包好递过来:“两个铜板。”
李香庭掏钱给他,握着滚烫的红薯取暖:“大爷,这风大,您往右边挪挪,有墙挡风,还暖和点。”
老大爷连连摆手:“往那边去,西边过来的人就看不到我了。”
李香庭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小口,甜糯可口,他给大爷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老家种的。”老大爷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和长而深的眼尾纹连着,快通到鬓发,干裂的唇内喷出一团团热气,“都放地窖里存着,冬天取出来烤着吃,又香又甜。”
李香庭见他抱着双臂冷得跺起脚来,又问:“您怎么这么早出来摆摊?这会路上还没什么人。”
“早出摊,能多卖一个是一个,谋生嘛。”
李香庭看着他沧桑的笑,又道:“我再要一个。”
“好勒,给你挑个大的。”老大爷选好,展示给他,“大吧?”
“大!”
“这个重,大早上生意,还收你两个铜板,好吃下次再来。”
“谢谢。”
老大爷给他包上两层油纸:“小心烫。”
“好,那我先走了,再见,祝您生意兴隆。”
老大爷摆手:“也祝你吃好穿好。”
李香庭回到学校宿舍,烧了点开水暖暖身,又看了会书,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上红薯去敲隔壁老教授的门。
人上了年纪睡得早也起得早,老教授开门,见他递来油纸包起来的玩意,看形状,猜道:“红薯?”
“是的,我放小火炉上暖着,现在还热,您快尝尝,特别甜。”
“好勒。”老教授接下,“进来坐?”
“不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去办公室。”
“行,那等会见。”
上课、看书、画画……
每天围绕着这几件事,基本没什么变化。
李香庭一直在等政府的电话,可过去三天,他反应的事情没有一点回应。
于是,他在周四下午又去了趟市政府,果然如李老师所说,他们态度敷衍,没有一个想多事的,扬言道: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佛教协会。
李香庭便又按工作人员给的地址,跑了趟佛教协会。地点在一座大寺庙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她听李香庭陈述完,回应:普华寺一直不归我们管,也不参加任何佛教活动,从清朝起就没落了,寺院归属里面住着的和尚,是叫灯一师父吧?文物的话,你去找文化局问问。
文化局在市政府大楼里,李香庭又折回去,找到办公室,再次说明意图,得到还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我们只管文化活动举办,寺院不归我们管,你去佛教协会。
像踢皮球一样,无一方想管,李香庭无奈,只能回去。
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
李香庭又提笔写信。
写了一封,两封,五封……十封……
分别寄给南京政府、中华民国教育部、古物保管委员会、留青艺术社、在北平艺专工作的同学、沪江艺专的同事等。
他相信总有人会回应自己,回应那个被遗忘的灿烂文化。
可路途遥远,一封信寄出去,少说也是一个月。
李香庭等不及了,他无法目睹壁画再经历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的伤害。
不管有没有人支持,有没有人理解,他都决定尽绵薄之力亲自去保护它们。
终于到了周六。
一早,李香庭就收拾好行囊来找老教授,用借来的自行车载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地往普华寺去。
李香庭先去拜会灯一师父,在得到他的允许后,便带老教授挨个殿看。
老教授扶着眼镜,仰头欣赏壮阔的巨幅壁画,看那藻井上精密的木制结构和各式纹样,赞不绝口:“好啊,好!”
那一刻,李香庭无比开心,为这些历尽沧桑的艺术,为那些曾经创造出他们的能工巧匠,为祖国灿烂的传统文化……
他坚信,有朝一日,它们一定会走出荒野,走出国门,让全世界,看到中国艺术的风采。
……
李香庭与老教授在这里住了一夜,与灯一师父长谈。
他问灯一师父为何不修那坍塌的殿墙,原来,并非不想,而是他们所收到的香火钱几近于无,平时一碗粥都难喝上,现下又是寒冬腊月,蔬菜难生,所食皆是田地里所种的萝卜、马铃薯和一些香客送来的柿子白菜。那墙倒得七零八碎,没几块能用的砖,他们根本没钱去买一砖一瓦,再加上灯一师父年迈,身体又不好,这事便一直搁置着。
李香庭便主动把活揽了下来,寂州物价低,吃喝又由学校免费提供,他的薪水全都存了下来,虽然不多,但买些砖瓦还是绰绰有余。
即便倾尽所有,但能救这些文物于水火,也是值得的。
李香庭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一得空就拉上教授往寺庙跑。
老教授舍不得学生,本就多留了两月,等放寒假再回去,现在又因为壁画想继续留任。只不过他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每回跟李香庭过来,也就是看看壁画、打打下手。
一月底,天寒地冻。
前天下了一场雪,今天虽阳光明媚,风却还是刺痛的凉。
李香庭正在搬砖,老教授坐在阳光下喝水,他坐了好一会,见李香庭干劲冲天,不知累似的,忙活了三四个小时就没停下过,叫道:“香庭啊,过来歇会。”
“不了,我不累。”
老教授手挡在额头前,眯着眼往天上看去:“还是我们杭州舒服,你有没有去过杭州?”
李香庭停下动作看过来,认真回答前辈的问题:“还没,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老教授放下手,又喝口水,看李香庭熟练的动作,心里感慨:这小伙子,真是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充满热情,若天下青年皆如此,国何愁不兴。
他会心地笑了:“咱们两个真是,放着舒服的假期不过,跑这荒郊野外做苦力。”
李香庭也跟着笑:“可我觉得这更有意义。”
“是啊。”老教授放下杯子,扶墙起身,再次拿起扫把扫雪。
明尽提着水桶过来,老教授同他说笑:“明尽小师父个子不高,劲却不小。”
明尽看过来,纯净地笑了。
“你多大了?”
明尽放下水桶,用手比划。
“十二岁,还没我的小孙女大。”老教授握着大扫把用力横扫而过,“小师父,来和我这老爷爷比比,谁扫得快。”
明尽小跑回殿里,拿扫把,出来,同他一起扫雪。
李香庭踮起脚望过去,见老教授与小和尚玩闹着,好不快活。
真是个老小孩。
……
晚上回到宿舍,食堂早就关门了。李香庭在街上买了点包子,又自己煮了点粥,端去跟老教授一块吃。
两人狼吞虎咽用完餐,教授无力地躺在床上,腰疼得直皱眉。
“您趴下,我给您揉一揉。”
“还真得揉揉,怕是腰疼病又犯了。”
教授趴下去,李香庭坐到床边,帮他捏:“重吗?”
“轻了点。”
“您这么吃力!”
“以前在杭州就经常去按腰,一开始也不吃力,慢慢就受得住了。”
“这样呢?”
“可以,往下面点。”
“这里?”
“对对对,”教授闭上眼,长叹口气,“舒服。”
李香庭手都酸了,自己年轻身体好,这些苦不算什么,但教授到底上了年纪,总是跟着自己搬砖砌墙,身体难免受不了。
风吹日晒的,两人都黑了不少。
李香庭看着他晒黑的苍老双手,还生了冻疮,心疼起来,不由又想起李仁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香楹过得好不好?香岷适应广州的生活吗?阿阳……又在干什么。
每想起他们,心再次揪起来一般,沉闷又难受。
老教授的鼾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李香庭手上轻些,再给他按了会,才将被子拉过来盖好,蹑手蹑脚出去。
十一点半了,一天的劳累本应让人困倦,可李香庭却一点儿也不困。
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想再画会画转移注意力,拿起画笔才发现手心擦破了好几处,宿舍没包扎的东西,他也没当回事,随意用消毒水消消毒,继续画画。
……
第二天,李香庭下午才有课,天没亮他就醒了,驱车独自前往寺庙,垒了几层墙,又赶在下午课前赶回来。
这里的学生绘画功底差,只知道依葫芦画瓢,透视、色彩、形体全是问题。李香庭只能辛苦一点,带他们一步一步重新打基础,从素描开始。因为这些学生和戚凤阳不同,她可以尽情发展个性,走自由风格,做不受拘束的画家,可学生之间有很多人以后是要进杂志社或教书育人的,还需要打牢基本功。
每次上课都很头疼,有些问题指出数次,但成效甚微,他耐心地一遍遍纠正、指导,从未有过不耐烦。
近期,李香庭还研究起了工笔画,想要真正研究、保护、宣传那些壁画,仅仅靠砌墙、修复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内容、技法、媒介……需要拿起毛笔,接触一个全新的画种,去学习,去临摹……
他在学习、工作和保护壁画中,忙得时常忙得废寝忘食,却甘之如饴。
不幸的是老教授还是病倒了,他的腰病严重,已经到了不能久坐久立的地步,在这里勉强又坚持了两个星期,还是调任回杭州。
他是心存不甘而又遗憾的,不甘于年迈多病,不能救传统之艺术于水火。遗憾于未能多看几眼它的精妙,带它走出荒原。
以至于走前握着李香庭的手久久不放,流尽热泪:
“交给你了。”
……
陈今今已经很久没写出东西了,这两三个月她都在东转西转,前几天还在北平,这会又跑来寂州找朋友。
两人晚上出去喝酒,聊聊近况,说说所见趣事。见夜深,陈今今对他道:“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葛先有家室,不能像她这样彻夜饮酒,只点头:“行,你还去我那住吧,正好有空房。”
“你不用操心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能委屈自己不成,放心吧。”
“行,那我也不劝你了,我送你。”
“我送你差不多,”陈今今推搡人出去,“走走走,别啰嗦,我旅店离这近,几步就到。”
“好好好,那回见。”
两人分别,陈今今回桌上把剩下的几口酒喝完才离开。
她习惯天亮睡觉,这会还早,回去也无聊,索性到处转转,看看这小城夜景。
寂州城没有什么夜生活,大街上一片凄凉,半天见不到一个路人,只有零星几家店还开着门。她不知道自己溜跶到了哪里,又是个自由且随性的人,就算迷路了,路边也能歇一夜。
她来到一个矮长的墙边,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学校。
不知正门在哪里。
陈今今顺着墙走,夜深人静,溜进学校图书馆读一本书,也不乏美事一桩。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远处墙上有个人,以为是贼,慢慢走过去,猛地吼一声,想吓吓他:“喂!”
李香庭直接摔了下来。
最近几天,他一下班就往寺院跑,深夜才回来,又不想打扰门卫休息,每次都翻墙进学校宿舍。
冷不丁有人咆哮一声,把他吓得够呛。
陈今今凑过去歪着脸看清人,笑道:“小贼,你从沪江偷到寂州来了。”
……
第64章
李香庭只觉得胳膊断掉似的,疼得一点使不上劲,坐起身缓了一会才看向来人,因为夜黑,对方又背着月光,叫他一时没认出人来:“你是?”
“便衣警察。”
李香庭立马站起来:“我是这里的老师,因为晚归,学校大门锁着,才翻墙回宿舍,不是贼,我有证件。”说着他就翻起口袋,身上却只带了张饭票,“我忘带了,这是教师饭票,我——”
陈今今见他一脸认真地解释,忽然笑了:“你怎么这么好骗?”
李香庭被她放肆的笑打断,才反应过来,这人在戏弄自己,他也没恼,心平气和道:“夜深了,小姐还是不要在外面走动的好。”
陈今今负手往前一步:“你不记得我了?”
李香庭疑惑地看着她,想了又想,还是没记起来。
陈今今忽然叹息,声音哀怨:“我是你老情人啊。”
“……别开玩笑了。”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郁闷的表情,乐道:“不逗你了,我们之前见过两面,一次警局,还有一次你带了一帮小孩偷葡萄。”
李香庭这才想起她刚才提到了沪江,再仔细看面容,认出人来:“是你啊,之前冤枉我那个。”
“冤枉?”
“我跟你解释过,你喝醉酒被流氓缠住,是我帮了你,你还反咬我一口。”
“我喝断片了,记忆混乱,要不请你喝酒陪个罪?”
“不用。”李香庭又解释,“偷葡萄的事……孩子们小,不懂事,但我放了钱在墙头。”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们混一起了?”
“一言难尽。”李香庭反过来问她:“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朋友,顺便找找灵感。”
“你最好还是白天找吧,这边治安不好。”
“哦。”陈今今见他一直拖着胳膊,“不会摔断了吧?”
胳膊没那么痛了,李香庭转了转手腕:“没事,我该回去了。”语落,他便踩上两块砖头轻松爬上了墙。
下面的女人道:“有后遗症找我哦,我就住在附近的华兴旅馆。”
李香庭坐在墙头俯视她,最后嘱咐一句:“快回吧。”
陈今今摆摆手。
李香庭跳了下去。
陈今今立在墙外,听里面脚步声远,才身心愉快地转身离开。
这枯燥的一天,总算碰到有点意思的。
……
一个乌龙,李香庭并没有放在心上,轻手轻脚回到宿舍。
明天的课在下午,他又可以去寺庙待半天。
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装好,李香庭便洗洗睡下了。
眼睛一闭,那张戏谑的脸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李香庭睁开眼,盯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想起了很久之前街边那个意外的吻。
“……”他翻了个身把脸捂进被子里,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醉酒之举,不必介怀。
赶紧睡觉!
……
陈今今通宵看了本书,又写了两张废稿,天亮前头昏脑涨地出来吃个早餐再回去睡觉,巧的是又碰到李香庭,他正坐在街对面的早点铺吃饭。
这个时间学校餐厅还没开,李香庭只能出来吃,顺便给寺院里的两位师父打包点馒头和素包子去。
陈今今坐到他斜对面。
李香庭嘴里叼着馒头,怔怔地看她一眼,礼貌性点了个头,继续大口啃馒头。
陈今今点了豆浆油条,见他狼吞虎咽的,也不顾粥烫嘴。
“吃这么急干什么?”她手撑着脸,故意撩拨这个漂亮的老实人,“看到我害羞啦?”
“我赶时间。”
陈今今见他瘦了不少,胡子没修剪,看上去有些颓废,再结合到这破地方教书的事,好奇道:“你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
“你这状态绝对有什么。”陈今今身子微微往前探,“你失恋了?”
“……”李香庭干吞大块馒头,被噎了一下,“没有。”
陈今今正回身,笑着塞了口油条:“这中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也算我们有缘,来,干一杯。”
李香庭见她举起豆浆,没有回应。
陈今今脚在桌底轻踢他一下:“来啊。”
李香庭无奈,端起碗与她浅浅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半碗,又低头啃馒头。
陈今今没太大胃口,油条吃了半根,喝几口豆浆便饱了,她将钱放在桌上:“老板,钱放这了,这位先生的一起付了。”
“好勒。”
李香庭立马放下筷子:“不用。”
陈今今一边挥手一边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一顿饭而已,走了。”
李香庭刚掏出钱,陈今今东窜西窜,已经没影了。他抬起腕表看一眼,快五点半了,时间紧迫,还是等回来再还她。
下午两点上课,李香庭算好时间,赶在一点五十前来到教室。
傍晚放学后,他便来到华兴旅馆的公共座椅上看古建筑书,等人出现。
直到晚上七点半,陈今今才睡眼朦胧地出来遛弯。
李香庭见人,直奔过去:“你好。”
陈今今停住:“又是你,找我干嘛?”她笑起来,“看上我了?”
“没有,不是……”李香庭无话可说,将早饭钱递过去,“还你钱,虽然是老乡,还是互不相欠的好。”
陈今今懒洋洋道:“你再请回来不就好了,我朋友今天忙,没空陪我吃饭,人生地不熟的,要不你带我吃一顿?”
“抱歉,我还有事。”
“干什么?”陈今今上下打量他,漂漂亮亮的人,穿得却破破烂烂,还背了个麻布袋子,“又去翻墙啊?都没问你,你一个老师,为什么大半夜翻学校墙?偷跑出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李香庭直言:“我在寺院修房子,等会就是要过去,星期日晚上才会回来,时间不早了,钱你先收下,等我回来可以再请你吃饭,也算尽地主之谊。”
“好吧。”陈今今接过钱。
李香庭刚要走,目光扫过她腹前,看到脖子挂下的相机,和自己在巴黎买过那台是同一品牌,不过这款更先进,也更贵:“你是摄影师?”
“不是啊。”陈今今低头看一眼,“爱好。”
李香庭略激动,他的相机早在沪江时就卖掉了,来到寂州只在照相馆里看到过照相机——老式的,零件一大堆。老板怕麻烦,死活不肯跟他去拍壁画,难得遇到先进的相机,他急问:“可以帮我拍摄吗?我可以付你工钱,还有胶卷钱,去拍一些壁画的照片。”
“嗯?”陈今今感兴趣起来,“什么壁画?洞窟?墓室?”她自言自语起来,“哦,寺庙壁画,你说要去寺庙。”
李香庭有些惊喜:“你懂壁画?”
“不是很懂,这些年游山玩水的,看过一些。”
“是唐代和明朝的寺庙壁画,非常壮观,你看到绝对会为之惊叹。”
说这么久话,陈今今清醒了些:“在哪?”
“十几公里外。”
“走过去?”
“有辆自行车。”
“哦。”陈今今淡淡道:“好啊”
“只是我要在那待两天,中间可能没空送你回来,如果你有其他事情,我们就约改天。”
“那我也待两天。”陈今今歪了下脸,“我闲得很,正愁没事干。”
“那太好了。”李香庭提起他的破布袋子,“干粮我都准备好了。”
陈今今挑了下眉:“可以带两瓶酒去吗?”
“……不太好。”李香庭犹豫几秒,“你可以躲在外面喝。”
陈今今笑起来,转身跑上楼梯:“等着,我去多拿些胶卷。”
……
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行在雪未化尽的绵软的草地上,车头绑了个手电筒,勉强照亮前方崎岖的路。
陈今今坐在后座,同李香庭东拉西扯。
正说着,她忽然跳车。
李香庭赶紧停下,紧张地回头看,只见陈今今单膝跪在雪地上,他支好车,过来查看:“摔到哪了?让你抓紧,偏不听。”
“我自己跳下来的。”
“……”
没伤到,只是膝盖有点痛,陈今今起身掸掸裤腿,往月亮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
“拍张照。”
李香庭跟上去,见她停在一颗形状怪异的高树下,藉着月光,仰面拍了张照。
他循相机的角度看去,只见积雪未化的树梢上竟有片树叶,在寒风大雪后,居然还能坚.挺地坠在树上。
冷漠的月光笼罩在她淡笑的脸上,化成了温柔的暖流。陈今今放下相机,望着孤叶后的月:“是不是很值得?”
“是,但月光太暗,拍不清楚吧。”
“与众不同的景色我见过太多,又不是真正要拍它。”
李香庭明白她的意思,接上说:“记录一次偶遇,也许更有意义。”
陈今今微诧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那些人只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第一次得到呼应的感觉……有点怪,可不管他是真心还是不愿扫兴有意附和,她都觉得有点开心。
“你要再看一会吗?我把手电筒拿过来。”
“不啦。”陈今今轻拍一下他的胳膊,往自行车走去,“去看你口中能让我为之惊叹的壁画。”
李香庭跟上去。
陈今今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脚尖用力一踢,挑起松软的雪,雪粒散在半空里,缓缓坠落,她回头仓促地看一眼李香庭,继续往前走:“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香庭。”
“有字吗?”
“苑。”
“李苑。”
“老一辈取的,现在不用了,你就叫我李香庭吧。”
“好吧,李香庭,我叫陈今今。”
“晶莹的晶?”
“今天的今。”
陈今今先走到车边,转身看他:“要不要换我骑?”
“哪有让女孩子背人的道理。”
陈今今手落到车把上,微扬着下巴:“瞧不起女人啊。”
“不是不是,你路不熟,再加上天黑,化雪不好走,还是我骑稳妥点。”
陈今今听他认真的口气,笑了,这个小……帅哥,真是太正经了,她坐到后座:“那走吧。”
李香庭握上车把,骑坐上去:“你抓稳了,前面路不好走,有点颠。”
“好。”说完,陈今今手臂从他身侧绕过,半搂住他的腰。
李香庭忽然屏住呼吸,他只是让她抓稳车座而已……
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错误的吻,他缓缓松口气,告诉自己别乱想,现下只是为了安全而已。
“李苑,你多大了?”
“李香庭。”
“哦,李香庭。”陈今今看向他的后脑勺,“我觉得你应该比我小。”
“我二十二岁,一九一五年生的。”
“果然,我比你大两岁。”陈今今抓了抓他的衣服,“那你叫我姐姐吧。”
“好。”
“这么听话。”
“你年长些,合理。”
陈今今笑了起来:“我应该早点认识你,你太好玩了。”
……
知道李香庭今日会来,入夜后,明尽小和尚一直守着门,坐在天王殿前的台阶上,旁边放一个煤油灯,远远看到手电筒的一束光射来,赶紧提上灯迎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李香庭还带了位女施主,到跟前放下灯,合掌行了个礼。
路上,陈今今听李香庭说了寺院的情况,她想这应该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师父了,也合掌回应。
多个生人,明尽明显拘束些,带人进了居士寮房,安顿好后,他便去歇下了。
夜晚正是陈今今精神最亢奋的时候,跟李香庭转了一圈。
因为手电筒的电池有限,且较贵,于是他们一人拿上一根蜡烛,挨个殿看。
两人性格颇像,都是情绪外放的人,对于喜欢的东西会毫不吝啬地表达喜爱,但陈今今到底是外行人,对这些古老的艺术虽敬仰、有兴趣,但感情远远没有李香庭来的更浓烈。
仅仅看完大雄宝殿内的壁画,两人手中的蜡烛便燃尽了。
殿内一片黑暗。
李香庭在前面领路:“小心门槛。”
陈今今跟在后头,随人走出佛殿。
云雾被风吹散,月亮明晰许多,清冷的光华铺就满院,亦照亮两张烂漫的面容。
李香庭转身问她:“还要看吗?我可以去取蜡烛,我买了几十根存在这。”
陈今今看他诚挚的一对双眸里溢满了期待,用力点了下头。
“那你在这等我会。”
“好。”
李香庭快步跑开了。
陈今今往前几步,坐到台阶上,见他脚下如飞,一溜烟从殿旁窜了过去,收回微笑的眼,抬头望向遥远的青山淡影。
真的,不枉此行。
壁画是,人,亦是。
……
李香庭只睡四个小时,便起床干活去了。
等到陈今今下午起来,他已经铺完了瓦片,正趴在屋顶,临摹屋脊上的鸱吻1。
陈今今抬手遮阳,往上看去,只看到李香庭一个认真的头顶,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她没有叫他,顺着梯子爬上去。
李香庭听到动静回头,见陈今今冒出个头来:“危险,你别上来。”
“危险什么,再高的我都爬过。”她到他身边伏下,“你在干嘛呢?”
“把这个画下来,然后仿一个新的。”
“你还会做雕塑?”
“皮毛,试试看,不一定成功。”
“你画,不用管我。”
“好。”
李香庭动笔,用素描完全写实地将鸱吻精细地画出来。
陈今今闲暇时看过些美术展,不懂其中门路,但见他熟练、轻松的手法,想必很厉害。她想与李香庭说说话,又怕分他神,便一直静静趴在旁边。
良久,李香庭再看过来,陈今今已经睡着了。
太阳还未落山,但已经没什么温度在,他本想将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又怕自己染了风寒,影响修葺进度,便拉拉她的衣袖:“陈今今。”
陈今今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纯净的脸。
这张脸后,是霞光万道。
“屋顶风大,你回屋睡。”李香庭见她发呆,挥挥手,“想什么呢?”
陈今今缓回神:“到床上就睡不着了。”
“那你别再睡着了,小心感冒。”
“嗯。”
李香庭认真画画,不理她了。
陈今今用手撑着脸,注视他的侧颜,真好看的一张脸,不算柔美,因为五官立体、轮廓分明,线条却很流畅,所以不显过分硬朗,干净的皮肤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优越的骨相,浓黑的睫毛上下掀动,下面,是清澈的眸。
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他呢?
陈今今正想着,李香庭直起身,吹了下画纸上的铅笔灰,换了个方向,近乎于正对着她,继续趴下作画。
似乎没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词,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
儒雅里带了几分桀骜。
陈今今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下去。
李香庭闻声抬头,嘱咐:“慢点。”
“嗯,”陈今今站到梯子上,“我去拍照。”
“要不要我帮忙?”
陈今今打了个响指:“相信我的技术。”
李香庭画完另一个角度,便也下来了。
彼时,陈今今正坐在大雄宝殿外的台阶上拍正在扫地的小和尚,见李香庭过来,高高举手,朝他招了招。
李香庭拿着画本走近,手冻得通红:“拍完了?”
“只拍了大雄宝殿,光线不太好,等明天上午再拍。”
“好,谢谢你。”
陈今今站起来,忽然跳下一台阶,与他咫尺之距,仰面笑问:“怎么谢?”
李香庭不太自在,退后一步:“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嫌弃的话,送你两幅画,可以吗?”
“不要。”
“那等回城,我请你吃饭。”说完,他又改口,“两顿。”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陈今今背手与他擦肩而过:“等我想到再说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往寺门去:“你去哪?”
“抓野兔吃。”
“佛门净地,还是别吃荤的好。”
陈今今回头看他:“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啊。”
“……”又被耍了,他却轻提唇角,“别跑远了,早点回来,别去西边树林,有野猪。”
陈今今大步流星走出去,拖长了音笑道:“你真啰嗦。”
……
第65章
天暗下来,远处的青山隐在云雾中,陈今今折了根枯草绕在手指玩,本想在四周转转,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间大雪纷飞。她仰面望向天空,雪粒落在白皙的脸上,瞬间化开。
算了,回去罢。
刚折回几步远,就见李香庭撑着油纸伞跑出来,陈今今便也加快步子,朝他而去。
两人在冽风中碰面。
他说:“回去吧,雪大了。”
“好。”
李香庭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走到伞外,往寺门跑去。
“欸——”
他回了个头:“伞太小,你打吧,风大,拿低点。”语落,又跑开了。
这是今年以来,寂州下过最大的一场雪。
短短半小时,几个殿上的琉璃瓦便覆了层厚厚的白。
没有碳火,小火炉里烧的是木棍。
陈今今穿了件墨绿色大衣,里面只有件薄薄的毛衣,冻得发抖,缩在小火炉前烤火。
明尽见她衣衫单薄,找了件干净的僧袍递过来。
陈今今接住灰色棉服:“你的衣服?”
明尽点头,用手示意这是清洗过的。
“谢谢。”
明尽摇头,他虽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约摸比陈今今矮一寸,他们的僧袄都宽大,给她套在大衣外面刚刚好。
李香庭的破布袋里不仅有馒头、包子,还塞了蔬菜,在此之前,他买过几十斤米带到寺庙,留日常食用。
晚上,明尽煮了粥,又清炒盘白菜,叫李香庭和陈今今过来吃。
见桌上只有三个人的碗筷,陈今今问:“灯一师父呢?”
明尽指向藏经室。
李香庭解说:“灯一师父晚上辟榖,不进食,我们吃吧。”
“哦。”陈今今随他坐下,拿起热乎乎的馒头啃起来,又夹块白菜尝尝,同明尽说:“没想到你的厨艺还不错。”
明尽合掌,客气地与她点了下头。
吃完饭,明尽就同师父念经去了。
李香庭点根蜡烛,在寮房里练线描,窗户闭不严实,一直往里透风,小碟里的用来润墨的水都快冰上了,李香庭只能将它握在手心暖着,尽量保持温度。
入夜,风小了些。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李香庭只以为又是明尽在扫雪,心无旁骛地练习勾线,不知不觉,已近十点。
忽然,窗户上“啪哒”的一声。
李香庭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掀。
接着,又来一声。
握住小碟的手快冻僵了,他放下碟子,起身推开窗,还未完全拉开,便看到陈今今恣意的一张脸,下一秒,一个雪球落在他肩上,散落到刚勾画的白描上,化成水,将线条断断续续晕开。
屋外银霜满地,陈今今站在雪里,脱去了里面长长的大衣,只套了件朴素的僧袄,一直披散的头发用一根鲜艳的绿丝带捆住,放在左肩:“快出来。”
“干什么?”
“你先出来。”
李香庭系上围巾出门,陈今今跑到门口,拽住他的袖子往院中心去,停在覆满雪的花坛边。
原来,她堆了个雪人。
李香庭看着粗糙的雪人笑了:“可爱。”
“这是你。”陈今今脸冻得通红,灰暗的外衣挡不住一身的明媚,她张扬地笑着,“像不像!”
“一点都不像。”李香庭实话实说,“像个熊。”
“哪有!明明很像。”说着,她踮起脚,取下李香庭脖子上的深灰色围巾,绕到雪人身上,“这下呢?”
“还是不像。”李香庭撸撸袖子,兴致忽起,“我来给你展示下,什么叫像。”
“好啊。”
李香庭徒手滚起雪球来,反正手已经快冻僵了,不在乎多一点。
陈今今同他一起滚出个小的。
李香庭找根木棍将两个球体固定,接着蹲下身,用手刻画雪人的脸部,寥寥几下,特征便出来了。
陈今今脸小小的,眉毛未经修理,自然生长,黑而浓密,内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鼻子挺翘。乍看上半张脸清冷又凌厉,却生了张会微笑的嘴唇,化解了几分孤傲感。
李香庭将她微卷的头发上捆着的丝带都捏了出来。
“你这叫皮毛!”陈今今蹲在旁边,腿麻了,起身跳了两下,绕雪人和他一圈,惊叹道:“你的手也太灵了!做的好棒。”
李香庭手指麻木了,起身合掌互相揉搓了会,放进怀里焐着:“我做雕塑确实不多,但结构摸明白了,任何种类都是相通的。”
“天呐。”陈今今蹲在“自己”面前,“好想把它带走。”
“以后有空可以帮你画个相。”话音刚落,他骤然想起戚凤阳,情绪瞬间低了下来。
“好啊。”
李香庭晃晃脑袋,将双手从怀里掏出来,趁雪厚,不如用这些练练雕塑,他弯下腰,继续滚雪球。
这一次,做了个光秃秃的脑袋。
陈今今看着这对大眼睛:“明尽!”
“对。”手冻得实在使不上力,于是,李香庭找了把美工刀来雕刻,有了工具,细节刻画更为精细,比上一座更像了。
陈今今不停感慨:“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你好厉害。
好像!”
不一会儿,李香庭又雕了个老和尚出来。
陈今今看着几座雪雕,激动地朝藏经阁方向喊:“明尽,灯一师父!快来看!”
李香庭立马叫住她:“别打扰他们。”
可藏经阁里的和尚们听见了。
灯一睁开眼,对身畔已然走了神的明尽道:“去吧。”
明尽起身,合掌鞠了个躬,高兴地往后院去。
陈今今一见他,立马过去拉人跑过来:“你看,像不像你!”
明尽瞪大了明亮的双眼,微张嘴,说不出话,所有惊叹和欣喜最终只能化作笑容。
陈今今问:“你师父呢?”
明尽刚往远处的藏经阁指去,不料灯一竟也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赶紧上前扶住师父。
李香庭手冻得直抖,不停哈气暖手,听身后的灯一道:“颇为传神,施主巧手。”
李香庭转身,放下手认真地回道:“还得磨炼。”
陈今今跑回房间将相机拿了出来:“我给你们和雪人合影!”
可灯光太暗了,拍起来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刚要放弃,索性天冷,雪一时半刻化不了,明早再拍也不迟,却听李香庭提议:“可以点几根蜡烛。”
于是,他们取来蜡烛,掸去地上、花坛上的雪,一根根点燃。
原本凄清的后院温暖了起来。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雪人后面,陈今今先给他们三拍了一张,后又由李香庭给陈今今、明尽和灯一拍,唯独漏了他们两人的合照。
雪又飘了下来。
陈今今忽然揉起雪球砸向李香庭:“来打雪仗啊。”
一团雪落在腿上,散落满脚。
陈今今又揉起一个打向明尽。
明尽乖乖站着,没有躲。
灯一有些乏,慈祥地笑道:“贫僧先回了,施主们尽兴,早些休息。”
明尽要跟上去,灯一却对他道:“你留下吧。”
明尽听话地点头。
灯一刚没了身影,陈今今更嚣张起来,一手一个雪球分别打向他们两。
李香庭接连被她打了三个,终于回手。
男人劲大,再收着,也有些份量,陈今今没躲过去,一大团紧实的雪球砸在头上,散落,白了发。
“好疼!”
明尽也想玩,但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对女施主。
陈今今自然看得出来,便揉着雪球跑到明尽旁边,塞进他手里:“他欺负我,帮我打他。”
明尽犹豫片刻,抬起手,朝轻轻李香庭扔过去。
半路便坠落,连人影都没碰到。
陈今今边笑边喊:“打他呀!用力!”
明尽弯腰团起雪球,使点力又砸了过去,李香庭正在躲陈今今,没顾上另一边,被打中屁股。
一个人还好应对,四只手不停往自己砸,确实有些躲不住。
于是,李香庭干脆只防不攻,被两人追着跑。
从后院,躲到前殿。
肃穆的寺院难得充斥着恣意的欢声笑语。
谁说佛门净地一定要庄严了。
就像这皑皑白雪也放肆地飘落进殿里。
心至纯至净者,佛祖怎会介意。
你看,那弥勒佛,笑得多洒脱。
……
玩到凌晨,陈今今回房歇下,她昼夜颠倒惯了,第一次在夜里睡得这么香,早上七点多醒来,出去透透气,知道李香庭必然早醒了,便各个殿溜跶一遍找找人。
李香庭正在大雄宝殿临摹西侧壁画——宏大庄严的净土世界,以华丽的殿宇为背景,正中心为佛说法会,绘有释迦牟尼、药师佛、阿弥陀佛与诸圣众……
他现在还不敢贸然去修复那些损伤的壁画,因为技艺还不到位,对它的了解也不深,只能循序渐进,先从白描开始练习,先学画上的线条风格。
陈今今到旁边看他笔下的线条:“真好。”
“还不到三分精髓。”
“已经很好了,慢慢来。”陈今今仰头望着墙上的壁画,“还没问你,拍这些是有什么用处吗?”
“我之前寄出去很多信给政府和各类机构、美术协会,希望他们能安排人或者出相关政策来保护这些壁画,但是一直没得到回复。空洞的文字表达不出它的美,只有让他们真正看到。可惜相机只能拍出黑白色,所以我现在想学技法,看看以后能不能临摹一些,上色后,再把画带出去,让大家看到。”他平静地说着曾让自己激动不已的话,脸上却忽然有些黯淡,“你不觉得我很傻吗?他们都说我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觉得你很勇敢,说出那些话的人才傻,且无知。”
李香庭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不是安慰。”陈今今目光落到他脸上,笃定道:“是实话。”
李香庭转过脸,与她对视:“谢谢。”
“不废话啦,我去拍摄了,”陈今今伸了个懒腰,“今晚要回去了是吗?”
“对,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不饿。”
“那也得吃。”李香庭放下勾线笔,“我带你去。”
他给陈今今热了馒头和粥。
真正的粗茶淡饭,她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倒不是因为饿,而是看着眼前这个虔诚而美好的男人,异常有胃口。
李香庭没歇片刻:“你吃,我先去忙了。”
“好。”
陈今今快速吃完,刷完碗筷,便去拿上相机拍摄。
她又到大雄宝殿后门,对李香庭的侧影拍了一张。
他听到声音转头:“别拍我,浪费胶片。”
陈今今不理会,又“卡卡”来两张,还走到他的身畔,拍了张特写。
李香庭笑着用手挡住镜头:“真的,别浪费,留着多拍几张壁画,求你了。”
陈今今听到这三个字,心都化了,放下相机,悠然地从他旁边过去:“好呀。”
拍完大雄宝殿,她又分别来到毗卢殿和地藏殿,从整体拍到局部,看胶片不多了,才选拍些较为完整的部分。
两人各忙各的,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
大雪过后,路不好走。
他们趁天明便离开寺庙,骑行回城。
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骑了三个小时,两人还摔了一跤,好在跌进软绵绵的草地里,没伤着。
陈今今见李香庭吃了一嘴雪,躺在雪里边笑边滚:“咽下去,尝尝好不好吃。”
李香庭坐在她旁边,还真吞了下去:“不错,甜甜的。”
“甜?”说完,她也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什么味道都没尝到,又抓一把要往李香庭脖子里塞,“你真是跟我学坏了,居然骗我!”
李香庭往后躲,陈今今直接扑上去,将人推倒,骑在了他身上,用雪埋掉他半个头。
“认输,认输了!”李香庭扒开眼睛的雪,看到她明艳的笑容。
陈今今玩上头了,握了个雪球从他衣领揣进去。
好凉!李香庭立马直起身,将它抖下去,拿了出来,一抬眸,又对上她澄澈的眸。
两人同时怔了片刻。
李香庭挪开目光,轻咳两声:“走了。”
“哦。”陈今今爬起来,脚下打滑,又一屁股坐下去。
李香庭起身,把她拽起来。
宽大的手,暖暖的。陈今今刚站稳,他便立马松开,去骑车。
……
到寂州城里,天已经黑透了。
李香庭送陈今今到旅馆门口,告完别,就要走。
“要不要吃个夜宵,有点饿,顺便喝点,”她嗅了下鼻子,“两天没喝,好馋,我请客。”
李香庭推着自行车侧身看她:“应该我请,之前说好的。”
“那好吧,你请吃饭,我请喝酒,说定了,”陈今今伸出手指向他,“不要拒绝。”
李香庭笑了笑:“好,那我先把包放回宿舍,再换身干净点的衣服,这身太脏了。”
“去吧。”
“大概三十分钟,”李香庭抬起手腕看时间,“八点四十五你再下来。”
“好。”
路滑,李香庭预估了慢行的时间,骑进学校里,将车停在教师宿舍楼下,匆匆上去。
楼管见人,叫住他:“李老师,有你的信。”
李香庭走过去接下:“谢谢。”
楼管笑眯眯的:“你老家寄来的吧,沪江,听说那地方可有钱了。”
李香庭看向信封,是邬长筠的信,他高兴地点头:“是,我先上去了,您忙。”
“去吧。”
他边走边拆信,走到宿舍门口,读到一半,不想分神,一口气看完,才掏出钥匙开门。
信上说李仁玉没判死刑,被发派到军部制衣厂做劳力,戚凤阳出国了,内还附有一张福利院孩子们的照片。
他很欣慰,坐在桌前又读了一遍信,在照片里仔细看每个孩子的变化。
想起与陈今今之约,赶紧放下信件和照片,快速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说三十分钟,就三十分钟,即便因信耽搁了五分钟,他还是准时到了。
陈今今拿着酒下来,见李香庭已经等在外面,一身干净的衣服,里面浅色毛衣,外面棕大衣,还戴了条棕红色围巾,立在门前的灯下,被温暖的黄光包裹着。
陈今今走出去,站到他旁边,见他裤子湿了一块:“你摔了?”
“嗯,骑得快,路上结冰,转弯时不小心摔一跤。”他虽生性自由,不拘泥于小事,但却是个极其守时的人,再来,风雪天冷,让一个女人等久了,不妥。
陈今今见他一瘸一拐的:“摔这么严重?”
“不严重。”
“要不别去了。”
“没事,”说着他就跨开腿走了两大步,“好着,走吧。”
两人到附近的小饭馆。
这个点,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李香庭点了四个菜:“够吗?”
“足够。”
“都是些当地的特色,我尝过,味道不错,你可以试试看,不喜欢我们再点别的。”
“好。”陈今今打量他的表情,“心情不错?”
“嗯,收到一些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陈今今手撑脸,“能分享吗?”
“家里的事,还有,一个好朋友完成了心愿。”
“那得庆祝一下。”陈今今为他倒上酒。
菜未上,两人便干了几杯。
陈今今天南地北结交朋友无数,李香庭算是酒量好的,只是太久没喝,这次尽了兴,灌得有点多。
两人喝到打烊,又买了两壶离开,遇到街边的流浪汉,一块坐着喝到底。
酒后话多,流浪汉不停诉说自己悲苦的一生,说着说着,随地躺下,睡了过去。
陈今今见李香庭也醉了,闭目靠在墙上,探身去问:“要睡大街还是旅馆?”
李香庭没有回应。
陈今今拍了拍他的脸:“或者去学校,翻墙去。”
李香庭忽然睁开眼,也不知道醒了没,双目涣散地摇摇头,手撑地起身。
陈今今怕他摔了,扶上去,让他借点自己的力。
两人歪七扭八地走在空荡的大街上。
风吹得酒劲上来。
李香庭神志不清了。
陈今今忽然听他低喃了一声:“阿阳,你画——”
话说了一半。
他的情人,难道真是情伤?
作家总是爱幻想的,尤其是这些爱恨情仇,陈今今胡思乱想了一路,李香庭也醉了一路,身体越发像一滩烂泥,累得她快站不住了。
这墙怕是翻不了了,陈今今干脆就近带人去了自己住的旅馆。
次日,李香庭醒了过来,眼一睁,是陌生的房间。
他腾地坐起来,看到陈今今躺在床尾,震惊地翻下床,慌乱地检查衣服。
陈今今并未睡着,瞧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乐得很。
李香庭手足无措地站着:“我有没有做冒犯的事?”
陈今今翻身继续睡:“我写了一页稿,刚躺下几分钟。”
李香庭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
陈今今又翻身过来看他:“阿阳是谁?”
李香庭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
“你喜欢的女孩?”
“不是。”
房间烧了火炉子,很温暖。
陈今今侧躺着,穿了件绿色吊带睡裙,肩上搭条毛披肩,下半身盖了被子,窈窕的曲线好生香艳,并非蓄意勾引,而是她只带了这条睡裙。
她手撑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李香庭躲开她的视线,看一眼腕表,拿起椅子上的大衣仓促地穿上:“抱歉,我得去学校上课了。”
陈今今笑了起来:“你怎么脸红了?”
“……”李香庭确实觉得脸、脖子、耳根都滚烫,虽然没发生什么,但不知怎的,他这心里就是乱如麻,慌忙穿好鞋,始终不敢注视她,“我先走了,改天见。”走到门口,又转身,“麻烦你了。”
“围巾不要了?”
他又回来,拿起床头的围巾,余光无意扫到她笑盈盈的脸,赶紧低下头走了出去。
“再见。”
门轻轻关上。
陈今今躺回床头,扯下披肩,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想起他那害臊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楼下,李香庭一头撞进风雪里。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舒服多了。
……
第66章
李香庭只记得坐在街边和流浪汉喝酒,怎么去的旅店?几点去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酒劲还没完全过去,他骑车晕乎乎地回学校,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往教室去了。
上午静物写生,等学生们画上一会,李香庭顺着挨个指导一遍,便也坐到画架前。
他看向墙边桌上摆着的瓶瓶罐罐,脑子里却都是壁画中的线条,不禁自问——为什么不用在油画里用那样的线条呢?想着想着,他忽然提笔,尝试将中国传统绘画技法融到西画里。
放学后,学生们都离开了,李香庭仍坐在教室画画。虽粒米未进,但新画法让他燃起的激情已经远盖了饥饿感,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才得以平息。
校餐厅已经关门了,李香庭到小卖铺买了两块面包,拿到办公室倒杯热水就着吃。
吃饱喝足,他趴在桌上眯了几分钟,听到有人进来才直起身。
“小李怎么趴这睡了?”美术系与音乐系统共五位老师,公用一间办公室,说话的是教音乐的吴老师,头发二八分,戴个黑框眼镜,格子围巾整齐地系着,一身藏青色长褂,瞧上去温文尔雅的。
“打会盹,没睡着。”
吴老师拿起水杯:“我去打热水,要不要帮你带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就去教室了。”
“好。”
李香庭昨夜只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困意上来,眼睛酸涩,他晃晃脑袋、拍拍脸清醒一下,起身出去。
正往教学楼的路上,文学院的许老师叫住他:“小李,晚上有联谊活动,报社、文工团都有人参加,一起去啊。”
“我还有事。”
“又去寺里?”
“对,明天上午没课。”
“你这一天天的,精神真足。”
李香庭笑笑:“闲着也没事。”
“别这么拼,日子长着呢,再说夜行也不安全,冰天雪地的,明早再去。”许老师要赶去通知别人,没空与他多说,“院里单身的都去,别搞特殊啊,等你。”
李香庭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跑远了。
自打来了寂州,他似乎不是那么爱热闹了,并非不合群,正常的聚会、活动一般都会参加,只是联谊……李香庭实在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空占个位置,扫别人兴。
听上去人很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下午放学后,李香庭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去寺院。
忽然,有人敲门。
“进。”
许老师开门进来:“我就知道你不去,特意再来叫你。”
“你们去玩吧。”
“有漂亮姑娘。”
“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不是去了就非得找对象啊,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学习也是好的。”许老师见他的倔样,干脆坦白:“我直接跟你说吧,是刘老师让我叫你。”
刘老师是教英语的,比李香庭早来一年,外语学院出名的美人,两人没太多交集,只在餐厅和校会碰过面。
李香庭懂他的意思:“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壁画和教学,其他的事……”他停顿几秒,转而道:“谢谢你们的美意,我还是不去了。”
“不行!”许老师直接上手拽人,“今天我非得把你拉去。”
李香庭推脱:“许老师,许老师!”
“出去认认人吧!扩一扩交际圈,成天往和尚堆里钻,我都担心你想不开!”
李香庭不想与他推拉硬扯,便去走一趟。
联谊会地点在一个朴素的饭店,桌子摆成一长条,铺上桌布,上面放些酒水饮料和小点心,大家面对面坐着聊天。
李香庭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刚坐下,便有女士搭讪,问他是哪里人?教什么?
他一一礼貌作答。
外语学院的刘老师不时瞥过去一眼,见李香庭一直被人缠着,没好意思过去,坐在长桌另一头喝酒,正鼓起勇气准备起身,迎面坐下个戴眼镜的男人,腼腆地对她笑了:“你好,我叫陈应,是个律师。”
李香庭身边人不断,他的样貌在这里无疑是出众的,即便一身潦草的装束。
目光流转间,无疑看到个熟人,是之前去市政府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他立刻与对面的女士说:“不好意思,我有个事,离开一下。”
李香庭起身,直奔那女人去,坐到她对面:“你好。”
女人也认得他:“是你啊,寂州大学的老师,是姓……”
“李,李香庭。”
“啊对。”她将头发勾到耳后,“好巧,李老师样貌俊秀,我还以为有家室了。”
“上次与你们反应了华恩寺壁画和泥塑的事,我觉得……”李香庭滔滔不绝起来。
可女人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工作:“李老师,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助理,你得找我们主任,等上班了,我给你提两句,他管不管,就不能保证了。”
“谢谢,”李香庭拿起酒杯敬她,“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女人与他碰杯,微抿了一口。
远处的周老师叫道:“香庭啊——过来一下。”
李香庭叫周老师朝自己招手,与对面的女人道:“抱歉,我过去一下。”
“你忙。”女人目送他远去。
李香庭来到周老师身边,听他介绍:“这是文工团的莉丽,经常做一些文艺宣传海报,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莉丽起身,伸出手:“黄莉丽。”
李香庭同她握手:“李香庭,你好。”
周老师笑着拍拍李香庭:“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莉丽长相甜美,人也外向,同他坐下:“久闻大名,听说你是很厉害的大画家。”
“才疏学浅,不敢当。”
“别谦虚嘛,有空一定要去欣赏欣赏你的画。”
“随时欢迎。”
陈今今跟着葛先走进来,这座小城没什么娱乐项目,难得有个大型联谊活动,很快便传开。
葛先在报社工作,按理来说结了婚不该来,但自己忙,近两日也没带陈今今好好玩玩,便带她来青年英俊聚集的地方凑凑热闹。
陈今今事先并不知道来的是这种场合,不过她爱玩,更喜欢热闹,管他舞会还是联谊,有人陪聊,有酒喝就行。
她快速扫了遍在场的所有男人,没有一个好看的,兴致全无,同葛先坐下。
板凳还没热,便有人上来搭讪,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又不想当众驳人面子,同他客气几句。
对方见她没意思,便识趣找个借口走了。
“没感兴趣的?”葛先指向西边一个,“那个不错,高大,英俊。”
陈今今嫌弃地睨他:“你什么眼光?”
“你什么眼光?”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也是,你谈过那几个都是小白脸。”
陈今今笑着掷个花生过去:“什么小白脸。”一转眸,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掸掸手起身。
葛先问:“上哪去?”
“找男人,你可以回家了。”
陈今今直接拉把椅子坐到李香庭旁边。
他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陈今今手臂搭上他椅背,“我可没跟踪你,朋友带我来的。”
莉丽见他两相熟,自己也插不上话,干脆起身离开:“你们认识啊,那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陈今今与她摆摆手,继续对李香庭道:“昨天还醉酒念叨着老相好,今天就来联谊了。”
“不是相好。”
一提到这个人脸色就变了,陈今今没有继续聊下去,叹了口气:“真无聊,好不容易来凑个热闹,没一个长得好看的。”
“不能以貌取人。”
“可我就是肤浅。”陈今今笑着端详他,“好看的人,多赏心悦目,看着吃饭都香。”
“容貌不是永恒的,人会老。”
陈今今瞧他也没收拾收拾自己,一身旧衣服,鞋上还沾着颜料,想必是被别人拉来的。
果然,李香庭小声道:“你把我拉走吧。”
陈今今一点都没有犹豫,笑着牵起他的手,直接将人拽走了。
李香庭从许老师身边路过:“我先走了。”
许老师看向他旁边的女人:“诶——”
到饭店外,李香庭抽出手,下一秒又被陈今今牵住:“走。”
“去哪?”
没有目的地,只随心。
两人在街上瞎溜跶,看路边两个妇人吵架,看乞丐翻垃圾桶,趴上墙看人家院里的老头拉二胡,路过破烂的妓.院,妓.女朝李香庭挑眉,陈今今与她飞吻:“真漂亮。”
“来玩啊。”
陈今今玩笑道:“钱不够啊。”
“少收你点喽。”
“这位先生害羞,下次下次。”
两人坐到桥上看浓雾萦绕的水面。
聊到油画。
陈今今提议:“去看看你的作品?今天不用翻墙了吧。”
“好。”
楼管躺在小火炉边的靠椅上打盹,没看到两人上楼。
教师宿舍一共三层,李香庭住在二楼西北角。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颜料和书本味。
“有点乱。”李香庭从门口开始收拾起来。
“我家比你这更乱,而且你这不叫乱,叫温馨。”陈今今走进去,看向墙上挂着的画,“你的画风好狂野,跟你人一点都不像。”
“也不是都狂野,也有写实的。”
“我后悔了,送我一幅吧。”
“随便挑。”
“就这幅吧。”陈今今指向墙上的小幅雪景画,“第一眼看到的。”
“好。”李香庭要将画取下。
“等我走前再拿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还要待多久?”
“你想我待多久?”
李香庭看着微笑的人,不知怎么回答。
狭小的空间,站两人有点挤。
李香庭往后退一步,靠在衣柜上,指向椅子:“坐。”
陈今今坐过去。
“喝茶吗?”
“喝。”
李香庭提起水壶,空了:“我下去打点热水,你随便看看。”
“好。”
一整层楼只剩她一个。
静悄悄的。
陈今今看了圈画,又瞄一眼李香庭最近看的书,全是历史、建筑和绘画类,还有三个写满笔记的本子。
他是真的……好学。
应该是为了壁画吧。
陈今今不禁又感慨起来,换做是自己,愿意守在这贫穷的地方,夜以继日、想方设法地保护那些古物吗?
住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可一年、两年呢?
身后有敲门声,陈今今回头看去,是李香庭回来了。
“自己的公寓还敲门。”
“应该的。”李香庭走近,手臂从她身旁过去,拿走搪瓷杯,抽出床底的小盆,用开水冲了冲杯子,“你喜不喜欢喝糖水?”
“可以啊。”
李香庭去小边柜里的糖罐取两颗冰糖,放进杯子里,再倒上热水,递给陈今今:“凉一凉再喝。”
“谢谢。”陈今今看着杯底晶莹的冰糖,“你还喜欢吃糖啊。”
“有时候忘记吃饭,头晕眼花,吃颗糖就会好点。”
陈今今有点心疼他:“你注意身体啊,我记得在沪江看到你的时候,还没这么瘦。”
“是瘦了些,”李香庭笑笑,“带来的几件衣服都松垮不少。”
陈今今问:“还会回沪江吗?”
“不知道,目前没打算,后面再说吧,你呢?”
“我在哪都一样,反正都是写稿子,写完往报社投就好了,就是近半年都没什么灵感,烦得很。”陈今今抿口茶,还是烫,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香庭见她皱眉:“别急喝,再凉凉,有没有烫伤?”
“没事。”陈今今忍下疼,眼泪收回去,又化为笑,“甜。”
“要不要再加两颗?上周搞促销买了三大袋,估计我得吃几个月。”
“好啊。”
李香庭又给她夹了两颗。
陈今今喝光水,又续上一杯,继续放手里暖着:“看到你桌上有法文书,你懂法文?”
“在巴黎待过几年。”
“留学?”
“对。”
“我也留学了,去的美国,康奈尔大学。”
“我认识一个你的校友,王珍渡。”
陈今今震惊道:“老王!天呐,世界太小了,他和我一个社团,不过大我两届,还经常参加活动。”
“真巧。”
“是啊。”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不过我是前年才回到中国的,我父母离异,十岁时被妈妈带去日本生活,大学毕业后才回来。”陈今今抿口温度适中的糖水,咂咂嘴,“我不喜欢日本,要不是我妈妈留在了那,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去了。”
“因为战争?”
“嗯,不仅是政府,军国主义思想渗透了整个民族,很讨厌。”陈今今叹口气,“不说这些,跟你讲个有意思的,我在康奈尔遇到个男生……”
她提起自己在美国留学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李香庭也讲了讲国内外趣事。两人一会言笑,一会抱怨,越来越投缘。
扯到深夜,一壶水也喝完了。
李香庭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今今看一眼他的手表:“都三点多了,再过会天都快亮了,你今天有课吗?”
“下午有史论课,快寒假了,也就是讲讲重点准备考试。”
“那我们去看日出吧!”
她总是一会儿一个注意,李香庭却没有觉得太过突然:“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他带陈今今骑行近两小时来到寺庙,从天窗爬到屋顶,等太阳升起。
陈今今坐累了,躺下看星星。
也许是困迷糊了,也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很投缘,李香庭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吗?”
陈今今睨他:“我可没问。”
“有没有听说过李氏抄家案?”
陈今今反应过来,震惊地坐起:“你家?”
“对。”
“你爸爸贩卖鸦片啊!”
“是的。”李香庭淡然道:“我家请了很多帮佣,其中有一个,叫戚凤阳……”
听完后,陈今今气得大骂李仁玉,骂完了,才对他说:“抱歉,我只对事不对人。”
“没事。”
“真难得,他居然能生出你这样的好儿子。”陈今今睨他,“不过,你真的对那个女孩没一点感觉?”
“没有,我很确信,虽然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我分得清。”
陈今今回眸,长叹口气:“她不幸,又是幸运的,不过我想她不会后悔。”
忽然,两人都不说话了,四下一片岑寂。
寒风猎猎,不远处的婆娑老树左摇右晃。
来的路上,李香庭把自己的围巾给了陈今今,她微抽了抽脖子上温暖的围巾,将另一头绕到李香庭脖子上:“别感冒了。”
“谢谢。”
“这是你的围巾。”
李香庭只笑了笑。
两人共围一条围巾,抱腿坐着。
望向同一个方向。
一丝光照了过来。
太阳缓缓升起。
“都会变好的。”陈今今轻轻撞他一下,“你看,今天的太阳多亮。”
李香庭微笑起来,眸中的光点异常明亮:“每天都很亮。”
钟楼传来声音。
是明尽在敲钟。
清越的钟鸣遏云绕梁,让心更加沉静。李香庭看向她:“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写一写关于这些壁画的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它。”
“当然可以。”
“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在读佛经,回去可以给你讲讲这上面的内容。”
“好。”
太阳完全露出来。
今日,晴空万里。
……
陈今今在寮房睡到下午。
周围太安静了,只有外面偶然传来几声细细的鸟叫声。
寮房布置简洁,墙上挂着一张大字佛,她侧坐在塌上,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看到明尽在扫地。
“小师父。”
明尽转身看她。
“李香庭呢?”
明尽走到窗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
是李香庭留下的,他让她在这安心多睡会,等晚上再来接她。
也好,陈今今很喜欢寺庙里的清净与幽雅,让一直浮躁的心都平静许多。
她拿着信坐到石阶上晒太阳,身心舒畅。
明尽跑进厨房拿了个馒头过来。
陈今今笑着接过来:“谢谢小师父。”
……
太困了,这两日都没怎么睡觉,即便精神不振,还得努力保持清醒,给学生们讲美术史。李香庭头有点晕,身体也酸疼,一阵冷一阵热,一直坚持到放学。
回宿舍的路上,他不停寒颤,到房间喝了杯热水,身上还是发冷,喉咙也有点疼,结合一下午的身体状况,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
李香庭去了趟校医室,医生让他打吊瓶,可他还想回寺庙去,只开了点药,吃下。
刚起身,腿脚都无力。
这样的状态长时间骑行,怕是会出事。
李香庭只能留下。
……
陈今今亲手做了顿斋饭。
等到十点钟,也不见李香庭来,便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
晚上,她坐在佛殿外的阶梯看月亮,心想:他怎么还不来?路上出事了?学校有事耽搁?
正要点烟,想起身后的佛像,她回首望去,看着菩萨一对慈悲的眼睛,收回烟。
……
第67章
第二天,李香庭仍没出现。
寺里没有交通工具,从前明尽出门都是步行。
陈今今方向感好,跟李香庭走过两次,已然能摸清路了。
她起得晚,下午一点出发,四点半才到城里,鞋子被雪水湿透,脚趾都冻僵了。
陈今今没顾上换鞋,直往学校去,找到李香庭的办公室,听老师说他正在上课,便去看一眼,见李香庭被一群学生围住,正在作范画。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哪怕真的他忘记了自己,也不值得动气,看两眼便离开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饥肠辘辘的,陈今今先去街上找家饭馆填饱肚子,才回旅馆。
鞋一脱,袜子快结冰了,皮肤被泡得皱起来,惨白的。她坐到小火炉边烤火,等身体暖些,趴到床上写稿,写了一张撕掉,一张又撕,不知不觉,旁边堆了团团纸。
还是没感觉。
陈今今起身点了根烟,站到窗户口抽。
天已经黑了,具体几点不清楚,但街上安静许多。良久,路过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各自脸上挂了甜蜜的笑,忽然停下,拥抱着亲嘴。
陈今今缓缓吐出烟,兴致突发,朝他两吹了个口哨。
小情侣松开对方,抬头看,女生害羞地躲进男生怀里,两人拉着手快速走了。
陈今今目光尾随他们,直到看不见人,才想起来手中的烟,刚要吸,已经燃到烟蒂,熄灭了。
她转个身,远远地将烟头投向远处的烟灰缸里。
“哒——”准准地落了进去。
陈今今满意地笑了笑,总是因为生活里一些小乐趣让心情变得好起来。
她趴回床上,转着笔玩,脑子里还是空空,干脆拿本书看。
……
天亮,陈今今照常下去吃早饭,然后一觉睡到晚上,无事可做,想起前几日街上遇到的那个妓.女。她还真跑去妓院找她,两人喝酒聊天到半夜。
妓.女喝醉酒,睡下了。
陈今今也醉醺醺地离开,这附近有几家娱乐场所,以至于这么晚还有些同她一样的醉鬼在走动。
马上春节了,一路挂上红灯笼,不够明亮,反倒阴森森的。
陈今今点上根烟,提着酒慢悠悠地晃回去,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个男人站在面前。
“多少钱一夜?”男人一直跟在她后面,从妓院出来就盯上了。
陈今今看他一脸老实人模样,戴着金丝框眼镜,眼神还有点躲闪,紧张的声音又低又颤:“请问,可以陪我过夜吗?”
这是把自己当成妓.女了,也是,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外晃荡,不被当做女鬼已经不错了。
陈今今一点都不生气,还顺势调侃他一番:“我好看吗?”
男人点头。
“哪好看?”
男人羞涩地笑了:“哪里都好看。”
“那你觉得我值多少?”
男人哑口无言,似乎并不太熟悉行情。
陈今今竖起手,随口说了个数字:“八。”
“八块?”男人脸上的腼腆瞬间化为惊讶。
“八万。”
惊讶又变成了怀疑。
怀疑她疯了。
“我……付不起,不好意思。”
“那你好好努力。”陈今今愉快地走了。
走着走着,她又想起李香庭,那臭小子,不会去寺院了吧?
她心血来潮,趁着高兴的劲,想把那堵墙给翻了。
学校不大,教师宿舍也好找,之前跟李香庭来过,陈今今熟门熟路地找到宿舍楼。
只是宿舍大门从里面锁了,进不去。
陈今今从外侧绕到东北角,朝李香庭的窗户吹了个口哨,小声唤:“李香庭。”
没有回应,这个点,要么睡了,要么去了寺里。
怕吵到别人,陈今今没有再出声,刚好面前种了几棵树,她直接爬上去,贴到窗边,看看人在不在。
只见李香庭躺床上睡得死死的。
她轻敲了两下窗。
没有回应。
第三下,窗户动了。
居然没锁。
陈今今推开窗进去,站到床边,把头上的绿丝带解了,将头发散在脸上,想吓他一下。
她弯下腰,嘴巴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拖着声小声唤道:“李香庭——李香庭——”
“李——”
李香庭忽然转过脸来,隔着柔软的发丝,两人的嘴唇轻轻刮过。
陈今今一激灵,跌坐到地上。
李香庭恍惚着,似乎没意识到什么情况,看清地上的人,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陈今今咬了咬下唇,又偷乐起来,掩住内心的狂喜指向窗户。
“地上凉。”
她腾地起身。
李香庭缓慢地坐起来,咳了两声。
陈今今见他一脸苍白,问:“你怎么了?”
“有点发烧。”
她坐到床边,用手靠了靠他的额头,好烫:“打针没有?”
“昨天晚上打了吊瓶,今天只吃了点药。”
难怪没来,原来是生病了。
李香庭声音虚弱地解释道:“本来昨天放学后要去寺里,傍晚烧得更厉害,今天又一直在睡觉,我想有两位和尚照顾你,就失了约,没能去接你,抱歉。”
“没事啊。”
“你怎么回来的?”
“飞回来的。”
李香庭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你又逗我。”
“走过来的,十几公里还好,我之前去徒步,六十公里都走过。”
“厉害。”
“很有意思的,以后有机会一起。”
“好。”
李香庭肚子叫了一声。
陈今今问:“你不会一直没吃东西吧?”
“吃不下。”
“空着肚子可不行。”
陈今今提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酒瓶子:“喝点?”
李香庭愣了一下。
陈今今笑了:“开玩笑的,这会外面没有饭店开门了,我给你做点热食?”
“太麻烦了。”
“不麻烦。”陈今今进小厨房看了一圈,“你这没灶具啊,平时不做饭?”
“食堂吃,或者去外面。”
“你等着。”陈今今往窗户走过去,要翻出去。
“走门,危——”话没说完,人已经跳下去了。
过了四十多分钟,李香庭等睡着了,又被她叫醒。
一阵饭香涌入鼻中。
陈今今捧着一碗粥,拖个小凳子过来,垫上两本书,将碗放上去:“差点洒了,来,喝。”
“哪弄的?”
“我住的旅馆有厨房,我去煮了点。”
李香庭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
“你尝尝。”
李香庭喝了一口,软糯得很:“很香。”
“其实我不会做饭,但经常写稿十天半月不出门,就会自己煮粥吃点咸菜,其他菜做不好,这门手艺却是相当的。”
“谢谢。”
“别谢了,快吃。”
一碗见了底。
“要不要了?”陈今今手撑脸看着他,“我把锅端来了,再给你盛点?”
“饱了,你也吃点。”
“我不饿,肚子里都是酒。”
李香庭要起身。
“干什么?”
“我来洗碗。”
“你躺下,”陈今今把他按下去,“你就别逞能了,休息吧。”
李香庭半躺着,见她把碗筷收拾好,觉得人情欠大了,两三句谢谢实在难以报答:“等我好些,再请你吃饭。”
“好啊,再加一顿酒。”
“一定。”
陈今今收拾好了:“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翻墙进来的?”
“对啊,学你的路线,还挺抄近。”
“不安全,还有,别翻窗户,太高了。”
“我从小就爬树,这么点高度,小意思。”
“很晚了,不嫌弃的话,别回去了。”
“嗯?”陈今今眉梢一挑,“跟你睡?”
李香庭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玩笑,淡定道:“我隔壁房间空着,之前住的教授被调走了,我可以拿些床单被褥去,都是清洗过的,你就别翻来翻去了。”
陈今今也不客气,她就喜欢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好啊。”
这宿舍虽然又小又破,但挺温馨的,墙边还遗留几幅画,有风景、静物、人体画……
陈今今收拾好床铺,身心放松地躺到床上,刚静下来两分钟,听到一阵轻轻的“哒哒”声,按照经验来看,应该是老鼠。可她并不怕那些小东西,注视着天花板上悬下的小灯泡,忽然觉得,长住这里写一段时间稿子也挺有意思。
重点是……
她想起那个隔着头发的吻,身体扭成个麻花。
又不是没亲过男人。
怎么到这,跟初吻似的……
陈今今乐得捶了两下墙。
心里正美着,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赤脚下床去开门,果然是李香庭。
他披了件大衣站在门口:“怎么了?”
“嗯?”
“听到你敲墙,以为你有事。”
陈今今笑着看他,故意道:“是啊,想你了,想再看你一眼。”
“你又开玩笑。”
“这句是真的。”
李香庭愣了两秒。
这是怎么个意思?
陈今今看他怔愣的表情,眉欢眼笑,还是不调戏他了,挥挥手:“逗你的啦,这屋里有老鼠。”
“之前还没有,我能进去看看吗?”
陈今今拉开门。
“我去拿下手电筒。”李香庭回了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东西进来,各处照了照。
“刚才在衣柜那边动。”陈今今负手立在床尾,看男人认真找老鼠的样子,心里乐开花。
李香庭翻腾一圈,没找到,扶着柜门起身,晃了晃脑袋。
“算了。”陈今今见他精神不振,不想再折腾人,“随它吧,多个小动物,还热闹些。”
李香庭不罢休,仍到处探查。
陈今今把他拽起来:“不找啦。”
李香庭直起身,一阵眩晕:“要不你去我房间,我睡这里。”
“不用,我又不怕老鼠。”
李香庭往地面看,才见她赤脚落地:“地上凉,穿鞋子。”
陈今今听话地踩进鞋子里,指着墙边的画问:“这房间之前也是住的美术老师?”
“对。”
“你和他谁画的更好?”
“钟教授画技超群,我不能比。”
“是你太谦虚吧。”陈今今上前一步,仰视他耷拉的眼皮,忽然道:“我给你做模特吧。”
“可以,等我身体好些。”
“就像墙边放的,一.丝不.挂那种。”
“……”李香庭躲开她,继续去找老鼠,“我不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弯下腰,单膝跪地,往床底看,“不想画。”
“那,”陈今今伏在他对面,眼含笑意,“要不我们谈恋爱吧?”
李香庭正晕得迷糊着,以为听错了,抬头:“什么?”
“谈恋爱,我,你。”
两人面对面,近得感受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李香庭愣了几秒,清咳两声,干咽口气,声音略嘶哑道:“我现在只一心——”
“一心保护壁画。”陈今今替他说了。
“……是。”
她坐到床边俯视他:“你谈过吗?”
“嗯。”
“那你画过她吗?”
“没有,我不用带有特殊感情成分的人做模特,绘画是纯洁的事。”
“那就是说,你对我不纯洁。”
“……不是。”
“你对我有杂念。”
“……”李香庭想钻进床底,他确实有杂念,莫名无法对眼前这个女人怀精白之心,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结识方式,注定将两人的关系掺杂些许颜色。
“你喜欢我。”
“不,不喜欢,我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李香庭语无伦次,站起身,“不是那种喜欢,我们还是先做朋友。”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局促的模样,耳尖都红了,跷起双腿,晃了晃:“不谈就不谈喽,我才不要做模特,这么冷的天,冻死啦。”
可他的一颗心仍落不下去,感觉一阵阵气血涌上头,快晕倒了。
忽然,书桌下传来声音。
陈今今道:“在那。”
李香庭倏地钻进桌底抓住它,老鼠太瘦,一身骨头,在手里不停挣扎。
“快扔下去。”
李香庭不忍,再怎么说,也是生命。
“我来处理,你休息吧。”
“好。”陈今今送他到门口。
李香庭回头嘱咐:“锁好门,有事叫我,晚安。”
“嗯,晚安。”
李香庭回到房间,用画隔出块空间,将老鼠放进去。
刚逃脱,小老鼠四处疯窜。
李香庭目光随它移动,眼神都飘忽了。
他拿出面包,掰一小块放进围栏里,有气无力道:“吃吧,别害怕,明天放你自由。”
小老鼠停在角落,不敢动弹。
李香庭怕它冷,又去拿了块抹布,铺进去。
他的头又疼起来,去洗洗手,吃颗药,躺回床上。
人一病,就格外疲乏,眼睛刚闭上,睡着了。
……
陈今今本打算七八点出去买份早饭给李香庭送来,谁料一觉睡到中午。她到隔壁敲敲门,半晌没回应,人应该出去了。
陈今今困得头发昏,肚子也在咕咕叫,却懒得出去觅食,抓了两下凌乱的头发,回到房间继续睡。
傍晚,她的门被叩响。
李香庭带了晚饭过来。
陈今今倚着门,睡眼惺忪:“你退烧了?”
“还在低烧,已经好多了。”
“什么好吃的?”她微睁大眼,看向他手里提的袋子,嗅了两口,“真香。”
“烧鸡。”
“正好饿了。”
“去我那边。”
陈今今去漱了漱口,冲了把脸。
李香庭已经把桌子收拾好,摆上了饭菜。除了烧鸡还有两道炒素菜,干粮是烧饼,烤得焦黄,看着就香脆。
陈今今狼吞虎咽吃着,一点也不顾及形象,边吃边说:“你们学校还招人吗?”
“老师吗?”
“老师也行,后勤也行,看门都可以啊。”
李香庭很喜欢她这种豁达又随意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松:“你要找工作?”
“嗯,我明天找你们校长问问有什么闲职,工资随意,给我地方住就可以。”陈今今见他沉默,复又道:“你该不会以为是因为你吧?”
“这是你的自由,你能留下教学,是学校的荣幸。”
陈今今笑着扯下一根鸡翅:“晚上去喝酒吗?”
“我吃了药,不太好。”
“你喝水喽。”
“行。”
……
陈今今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书育人,她太爱自由,且极其散漫,想一出是一出。虽有才能,受到过多家学校邀聘,却不想误人子弟。
如今亦是。
但也不至于真去守大门,在图书馆混了个职位,每天除了少量的工作,就是看看书,写写稿,或是跟同事聊八卦。
她常跟李香庭去寺庙,学勾线、调色,但在美术上的天赋实在低,也耐不住性子精描细画,干脆放弃。
所以她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用文字去记录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李香庭修复工作日志。
按照以往经验,这样一件枯燥的事情,陈今今是不会坚持超过一周的,可意外的是她竟甘之如饴,在深入了解并详尽描述这些精美壁画的同时,也逐渐为其着迷。
她慢慢理解了李香庭作为一位艺术家对它的疯狂,因为,没有一个中国人,没有一个人能不臣服于这流传千年的伟大画卷。
学校放寒假了。
他们不用每天来回十几公里跑,住在寺庙里,安静又舒服。
春节,是和两位和尚一起过的。
没有对联,没有鞭炮,只包了顿素饺子,热火朝天地吃完。
他们偶尔还会去城里添置些物品。
陈今今非常珍惜那一两次的“短途旅行”,因为她太想痛饮一场了。
如今,李香庭已没了口舌之欲,却总是陪着她喝到烂醉。
人总是需要放肆几回的,不管在何境遇,一成不变的生活总归是少了些色彩。
他们会在雨天牵着手跳舞。
会围观猫狗打架并为之鼓气呐喊。
会去土土的音乐厅合奏,去印厂偷废纸回寺庙糊墙,去赌场唱歌,河里夜游……
他们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以致于李香庭常觉得——得此知己,三生有幸。
……
电影拍完有一阵子了,林生玉又给邬长筠接了一部,四月拍,大概六月初能结束。
一整个三月,邬长筠都没接任何工作,专心在家看书,还找了位教法文的家庭教师,定期到家里上课。
在家闷久了,心情难免烦躁,总得抽空放松放松。
下午,邬长筠去买点东西去看看师父。傍晚又去逛逛街,买了些书。
刚要拦下黄包车回家,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挡在身前,颔首礼貌道:“小姐,我们二当家有请。”
听这话,像是帮派的。
她看向其中一位男子的脖子,纹了个羊角图腾,原来是山阳帮的人。二当家的话,那就是左泓,左十三了。
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邬长筠跟他们来到路对面酒楼的雅间,只见一穿白杉的男子正在喝茶,听见人来,赶紧起身:“小姐,请坐。”
邬长筠没坐:“请问您要找我有事吗?”
“我在这看了你好一会儿,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喝杯茶。看你眼熟,我们见过?”
“也许是在广告牌上见过,我是个演员。”
“哦,明星啊,哪个公司的?”
“美华。”
“老陈的公司啊。”左十三打量她一番,又问:“你叫什么?”
“邬长筠。”
“末舟的人啊,”左十三笑了笑,“那小子,有眼光。”
“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兄弟的人,还是不要动的好,左十三道:“小姐忙吧,改日叫上末舟一起吃个饭。”
“好,您慢坐。”
左十三差手下:“送送小姐。”
……
邬长筠到家,把买来的东西整理一番,躺在沙发上休息。正眯着,旁边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声音吓得她一惊。
是班主,让她去救个场。
邬长筠闭着眼接电话:“不去,累,挂了。”
她将电话挂断,不过几秒,铃声又响了起来。
邬长筠听他一通啰嗦,有点不耐烦:“不唱不唱,说了很累,不唱,以后都别找我了。”
她再次挂断。
铃声又响。
她气得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今天没做什么事,却莫名疲惫,她很快睡着了,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气急败坏地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杜召,衣服上都是血:“你怎么了?”
杜召没回答,推门而入,坐到沙发上。
邬长筠愣愣地看着他。
“还不去拿医药箱。”
“哦。”她转身去找,还接了盆温水来。
杜召直接撕了衣服,消毒水直接往伤口上倒。
邬长筠看着赫赫一条疤,和他粗鲁的手法,上前拿过酒精瓶:“我来。”
浓浓的血腥味和酒精味混杂着,充斥整个房间,她替他包扎好,找了条毯子盖上。
原因猜得到一二,她没再追问,只道:“吃点东西吗?”
“嗯。”
邬长筠煮了碗粥,刚端出来,见杜召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把粥放到桌上,走近将掉落的毯子拾起来,轻轻盖到他身上,怕刮蹭到伤口,只覆在腹部往下。刚要离开,杜召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回来。
她重心不稳,倒进他怀里,差点按到伤口:“干什么?”
杜召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松开。”邬长筠被他勒得更紧,“松不松?”
“松,筠筠说松,就松。”话刚说完,他的唇覆盖上来,冰冷的,搅得她一嘴血腥味。
邬长筠手摁住他的脑门,强行挣脱,却听杜召轻飘飘地问了句:“你爱我吗?”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几秒,回答:“不爱。”
邬长筠猛地惊醒,一头汗,看着顶上的小灯,坐起身,用力拍了拍额头。
什么破梦,晦气。
她去冲了个澡,打开窗户透透气,楼下一个行人都没有。
有点饿,还渴。
邬长筠打开柜子,里面空空,一瓶酒都没了。
她换上衣服,下楼去买点。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梦。
细算,有近半月没见杜召了。
他在忙什么呢?
邬长筠酒都不想喝了,在风口站半天,等来一辆黄包车,想去杜召家看看,人死了没。
到了半路,又叫车夫折了回去。
死了死吧。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到一家未打烊的酒铺里买了壶酒带回去。
不一会儿,喝掉小半斤。
可算是有点困意了。
邬长筠躺回床上,想尽快入睡,恍惚间,又想起那张脸。
她抓住被子将自己的头盖住,翻过身,用力捶了两下被子。
怎么回事!
阴魂不散的。
……
第68章
邬长筠公寓里的电话机是年前杜召安排人装的,确实方便很多。
从前林生玉都得跑到她家里来谈工作事宜,如今从电影公司一通电话便能打过来交涉,省去很多事。
深夜,邬长筠辗转难眠,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去杜召家里问问。
可惜没人接。
她刚要挂,那头传来女声,是湘湘,拖长了懒洋洋的声音,准是还没醒透:“您好,杜公馆。”
“是我,邬长筠。”
“邬小姐呀,”湘湘来了两分精神,“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杜先生在家吗?”
“不在。”
“去哪了?”
“不知道,”湘湘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走了有半个多月了。”
“好,打扰了。”
湘湘带着笑腔:“小姐担心先生了。”
邬长筠沉默几秒,只道:“休息吧。”
电话挂断,她在沙发上干坐半分钟才回到卧室。
一点困意都没有,索性明天没工作,邬长筠便到书桌前,继续看书。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点魂不守舍,半晌,敲敲脑袋,警告自己别再走神了。
漫长的半个小时,只看了一页纸。
邬长筠心情异常烦躁,发了会呆,干脆将柜子里各家银行的存款单拿出来,清算一下。
巨大的数额,已经足够她和师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就算再带个阿卉,也绰绰有余,只是前阵子阿卉交了个男朋友,说是想结婚,最近时常不回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怕是不会跟自己离开。
人各有路,自己的,也早就规划好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眉弓,不断告诫自己。
别分心。
……
一周后,是《洋楼》的首映礼。
印有她和男主角脸的巨幅海报挂在华海大戏院里外,来了很多小报记者。
导演和主演挨个上台发言。
邬长筠不喜欢漂亮的场面话,但也能假意说上几句,她脾气不好,即便强压着,有时面对记者刁钻的问题,难免露一两次本性,便被有心之人恶意曲解,因此重要稿件都是林生玉提前写好给她。从投资人到导演、合作的演员、观众,挨个感谢一遍,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便进电影院观影了。
邬长筠的电影之路比戏曲路走得顺太多,且都不是低级趣味的烂片,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倡导自由恋爱的《传世》,女性主题片《花海》,到《青山》里侠胆义气的女英雄,《长钟记》中坚韧不屈的底层小人物,再到呼吁和平的战争片《自由之国》,几乎每部都饱受好评。
这中间,有运气,有贵人的帮助,有她的不懈努力。可即便有此成就,也得到相当高的报酬,邬长筠仍对这个行业深爱不起来,或者说,她根本不懂爱,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幼时定下的目标,并只为其奔走。
电影中途,邬长筠有些不适,好像是来月事了,她与旁边的陈林导演打声招呼,便离开影厅,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时,刚进后门,忽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边。
是杜召。
他戴顶黑色帽子,披了件长款黑色大衣,里面,是残破不堪的毛衣,散着积久的血腥味。
邬长筠震惊地凝视帽檐下幽深的眉眼:“出什么事了?”
杜召手落到她腰上,将人搂近些,亲了口额头,声音嘶哑:“先看电影。”
邬长筠哪还看得进去,低声道:“我们出去。”
杜召转过脸来俯视她:“不谢幕了?你可是女主角。”
邬长筠这才看到他眉尾的一道血痂,顿时哑口无言。
杜召手从她腰上拿开,伸进大衣里,从内侧口袋捏出一支玫瑰,送到她面前。
一动间,邬长筠才发现他的小臂打了绷带。
“来得急,街边买了一支,最后一支。”杜召提了下嘴角,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回去再补束大的。”
邬长筠沉默地接过玫瑰。
杜召牵住她冰凉的手:“看电影。”
于是,她陪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立在影厅最后面,心不在焉地看完自己的电影。
快结束时,邬长筠才到前排坐下,随导演和其他演员上台谢幕。
再往后看去,杜召已经不见踪影。
有几位粉丝送上花束,邬长筠让工作人员拿走,离场时,只拿了杜召送的那一支红玫瑰。
她没去参加庆功宴,同陈林导演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到门口碰到一堆记者堵着拍照,便从后窗翻出去,再绕到前面。
杜召的车停在街对面。
邬长筠拉下帽檐,快速走近坐了进去。
车里只有杜召一个人。
颓废的身影,周遭充斥一股浓浓的压抑,他只字不言,单手掌方向盘,开出闹市。
“白解呢?”
“去医院了。”
“他怎么了?”邬长筠看向他。
“头受了点伤。”
“严重吗?”
杜召侧眸,对她露出些笑意:“鬼门关都走过,对于我们而言,任何伤都不算什么。”
“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这些天,我在东北。”杜召顿了几秒,又开口,“我一个朋友战死了。”
邬长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是给他报仇,还有收尸,我把他,”杜召又顿了顿,“他的手,送回了老家。”他自嘲地轻笑声,“可这仇,哪是杀一个敌人,一个分队,小队,中队,就能报完的。”
邬长筠看向他吊在脖子上的绷带:“你和关东军交手了。”
杜召默认了。
三月底,倒春寒,春风刺骨。
杜召将两侧窗户按上去,隔绝了呼啸的风声。
他注视着喧闹繁华的街市。
眼里,却是硝云弹雨、白骨露野。
“可政府不是不抵抗政策吗?”
“仍有很多不愿屈服的爱国志士,为了捍卫领土,浴血奋战。”
“我听说过,东北抗联军。”
“是的。日寇侵占东三省多年,残害我无数同胞,政府充耳不闻,只能靠军民自发抗日,孤悬东北,没有援助,没有足够的物资,艰苦到吃野菜、树皮、草根充饥,无数军队拼到弹尽粮绝,最后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他松松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在心里叹了一声,“时局不稳,日军蠢蠢欲动,我可以派人一直暗地保护你,却无法帮你挡住炮弹。”
“筠筠,你离开是正确的,我不留你。”
车子忽然停下,前面,是一堵废铁堆成的墙。
杜召走神了,导致进了一条死路。
两人皆沉默。
杜召将车往后倒,开进正轨,不想把那些悲伤的情绪带给她,强逼着自己扯出一丝笑:“我本也想干脆地死在战场,可还想再回来赚点物资,多造几颗子弹,再亲几口漂亮姑娘。”说着,看她一眼,“脸伸过来,让我亲一口。”
“开你的车。”邬长筠一点心情都没有,她知道,那些话只有前面两句是真,最后那句,带着玩笑。
她不忍看杜召,目光落在车窗外,入眼的,确是空茫茫的一片。
那风声似乎裹挟了无数烈士的呐喊,将她也击得体无完肤。
……
车子停在邬长筠公寓楼下。
她紧握着那鲜红的玫瑰,看向旁边的男人:“不上来吗?”
“身上太脏了,明天吧。”
“没关系。”
“明天吧。”
“楼上有你的睡衣。”
杜召弯了弯唇角:“我身上有伤,怕吓到你。”
“我不怕。”
“我怕。”杜召手绕到她后颈,将人拉近,轻吻下她的脸颊,“明天见。”
留了三次。
她再开不了口。
杜召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两人连拥抱都没有,便分了别。
邬长筠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看到玻璃窗上打扮明艳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一身有点可笑。
她脱下毛茸茸的外套,随手撂在沙发上,找了个花瓶,将玫瑰插进去,拿进卧室。
夜里,下雪了。
这是两年来沪江的第一场雪,夹了雨,落在身上,不是那么温柔。
邬长筠披着斗篷来到杜家院外。
门锁了,她不想按铃,去吵醒上上下下,便从栏杆翻了过去。
大棕认得她,颠颠地走过来。
这次,邬长筠没嫌弃,摸了摸它的头:“外面冷,回窝吧。”
大棕目送她翻进窗户。
杜召正沉睡,听到动静,警觉地从枕下拿枪,立到门后。
听上去,是熟悉的脚步声。
他放下心,将枪藏好,躺回被子里。
邬长筠轻声进来,掩上门,站在床尾杵了许久,才来到床畔,蹲下去,看他的睡颜。
良久,她起身到床另一边躺下,又起来,反覆两次,还是决定离开。
刚落地,一只温暖的掌心抓住她的手。
邬长筠回眸看向床另一边的男人:“你醒了。”
“一直醒着。”
“……那你装睡。”
杜召弯起唇角,另一手不方便,用脚踢开被子:“进来。”
邬长筠躺进去,靠到他身边。
杜召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腹部。
真温暖,她往里伸了伸,顺势搂住他。
“想我了?这么晚偷偷跑过来。”
“不是,”她矢口狡赖,“我在家无聊,包了小馄饨。”听他没说话,又道:“包多了,吃不完,送点给你,放厨房了。”
杜召将她的头按进怀里:“筠筠,别对我这么好,像以前那样就行。”
“那你想吃吗?”
“我更想抱着你。”
……
第69章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最安稳的一次觉。
一醒来,爱人就在眼前,比他此生见过所有景都要美好。
邬长筠正坐在窗户边,借窗帘的一丝缝隙看书——放在床头的一本《资本论》,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挺有意思。
她逐字逐句认真阅读,翻页时,朝床上看一眼,却见杜召侧身躺着,正注视自己,她问:“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了。”
邬长筠合起书:“闲着无聊,就拿来翻翻。”
“看得懂吗?”
“懂,又不太懂。”
杜召伸手:“过来。”
邬长筠坐到他身边:“你还睡吗?”
“不睡了。”
“吃不吃馄饨?”
“吃你。”说完,他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把人拉下来抱着。
邬长筠不敢完全伏在他身上,怕压到受伤的小臂,双手撑着柔软的床褥,笑着说:“你都残了,还想这些。”
杜召没说话,亲了亲她的下巴,逐渐向下。
“来月事了。”
杜召顿住,脸埋在她颈边深嗅:“那就让我闻一下。”
邬长筠拽他的耳朵:“闻什么?你是小狗吗?”
“不小,大狗。”
她失笑起来:“都快中午了,起床吧,刚回来,不去忙忙生意上的事吗?”
“有人管。”
“那就出去晒晒太阳。”
杜召懒懒地躺着,不想动弹。
邬长筠拽开他的手,直起身,去拉开窗帘。
刺眼的光瞬间照进来,杜召别过脸去,待适应些,才转回来:“没力气,你拉我。”
邬长筠握住他宽大的手,却拉不起沉重的人。
杜召看她费力拽着,自个坐起来,顺势揉了下她的头发:“你先去,我换个衣服。”
“我帮你。”
“不用。”
“那点事可以,这就不让看了?”
杜召无奈地笑了下:“好,让你看。”他解开睡衣纽扣,脱下一个袖子,抬眼瞄她,“不是说要帮我,就顾着欣赏了?”
邬长筠帮他拉下受伤的那只衣袖,只见小臂被石膏绷带固定住:“骨折了?”
“骨裂。”
“那还好。”她看向杜召腹部一条疤痕,这就是昨晚摸到的那条新伤,有两公分长,他的右胸上还有大片淤青,颜色已经淡化很多。
心里闷闷的,她挪开目光,去衣柜前:“穿哪件?”
“随便。”
衣柜里大多是西装,邬长筠选了套偏休闲的,小心地为他穿上:“好了。”
杜召站起来,高她一大截:“裤子呢。”
邬长筠手伸向他的裤腰,刚要拉下,忽然抬眼看他,收回手:“自己换,我去煮馄饨。”
杜召目送她离开,提了下嘴角。
……
馄饨煮熟,盛好放到餐桌上,杜召也洗漱好下楼了。
他坐到桌前,拿起勺子狼吞虎咽:“香。”
“烫,慢点吃。”
杜召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邬长筠张口吃下。
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
不一会儿,分完所有馄饨,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邬长筠问他:“饱了吗?”
“没有。”
“再给你煮碗面?”
“好。”
她起身,又进厨房开始忙活。
杜召跟进去,从后搂住她:“辛苦了。”
“就这一次,下次收钱了。”
“好。”
邬长筠被他缠着,动作很是不便,将面条放进开水中,放入佐料。
两人便一前一后静静看着锅里翻滚的细面。
他忽问:“今天有事吗?”
“没事。”
“最近不拍电影?”
“再过六天,去宣城。”
“又去一两个月。”
“嗯。”
杜召弯腰,下巴抵在她肩上,半晌,才问道:“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去哪里?”
……
去的是兵工厂所在地——桃镇。
镇子不大,只住了不到一百户人。
兵工厂初建时,杜召在镇上买了个小院给常却住,谁知那小子就爱住在工厂里,很少回来。
房子一共三间卧室,一间空着,一间是常却的,还有一间杜召曾来住过两次。
他们今晚要睡在这里。
四月桃花开得还盛,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香气。
杜召买了一小袋桃花饼给邬长筠:“尝尝。”
她咬下一口,外面酥脆,里面软糯清甜,回甘无穷:“好吃。”
“还有桃花酒。”
提起酒,她立马来了精神:“哪呢?”
“前面不远。”
他们来得迟,路上费不少时间,买完酒已是傍晚了。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河边,有人放灯。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邬长筠忽然挠了挠他的手心:“要不要放一个花灯?”
“上次在昌源还说华而不实,浪费钱。”
“那会穷,现在有点钱了。”邬长筠浅笑道:“我买给你。”
“这么大方。”
“你是在嘲讽我吗?”
“不敢。”
桃镇物价低,花灯都是婆婆自己做的,一角钱一只。
邬长筠买了两,同杜召到河堤点上灯,将它们放入水中。
两只灯随波飘动,渐渐远去。
散开,合起,又散开……
杜召问她:“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驱逐日寇,国泰民安。”
“没一点悬念啊。”
“嗯。”
“你呢?”
邬长筠沉默两秒,答案仍没变:“我没有心愿。”
直到看不见那两只灯,他们才起身离开,慢悠悠沿着街道往住处去。
桃花的清香浓郁几分,邬长筠往南边望去,看到一片桃林。
杜召注意到她的视线:“去看看?”
于是,两人走到纷繁的桃花下。
一阵风拂过,花瓣洋洋洒洒地飘散在空中,落在她披散的黑发上。
杜召取下花瓣,放到自己头上。
邬长筠看他这一举动,眼含笑意:“你干什么?”
“试试能不能够到,够到了,随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邬长筠伸手去拿,可杜召太高了,还故意往后仰,不让自己碰到头。
“你甩赖。”她绕后,杜召又前躬。
邬长筠折一小根树枝,往他头顶扫过去。
杜召捂住头顶往旁边躲:“你也甩赖。”
两人在桃林里追逐打闹。
第一次见她发自内心无拘无束的笑容,杜召却有些落寞,她不过二十岁,如果有个好的出身,本应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地在学校读书才是。
忽然,邬长筠跌坐在地上。
杜召弯腰,将她拽起来,邬长筠顺势摸向他头顶:“拿到了。”
杜召看她得意的表情,觉得这柔情的春风更加沁人心脾了:“想要什么?”
“暂时没有想要的。”
“那先欠着,想到了再说。”
“好。”
邬长筠将手里的桃花枝塞进他手里:“送你。”
杜召拿起来看了看,咬住树枝一端,将另一头的杂枝去除,只留下两朵桃花,又把她的头发绾起,用桃枝固定。
只簪进去两秒,长发再次倾泻,桃簪坠落。
“不是这么弄得。”邬长筠拾起它,熟练绕了两下,簪好头发,“好看吗?”
“好看。”
“花,还是我?”
杜召凝视着眼下这张清冷的面容,透了些少见的温柔,他没有回答,抱住纤细的身体,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婆娑花影下缠绵许久,直到蓊郁的丛林浓雾萦绕。
夜萧雾茫,该回了。
两人手牵手穿过桃林。
“桃子几月成熟?”
“八九月。”
“那到时候来偷桃吧。”
“需要偷吗?”杜召将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我买一棵桃树送你。”
“就一棵啊。”
“最近手头有点紧。”
“那我也送你一棵,这样,我们就有两棵了。”
“好啊,一个秋天,够吃了。”
……
拎两壶桃花酒,回到了温馨的小屋。
杜召单手劈几根柴火,烧壶热水,把酒温了温。
两人坐在院里,边看星星边喝酒。
偶尔说几句无聊的废话。
忽然,邬长筠翘首问他:“你想听戏吗?”
“你唱,就想。”
“那我给你耍一个。”邬长筠从他怀里起身。
没找到长棍,拿着扫把充当长枪,给他唱了曲《扈家庄》。
杜召身心放松地靠在墙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一时间,忘掉许多愁。
眼里,心里,就只有那动人的一颦一笑。
河边花灯前。
邬长筠撒了谎,破天荒许了次愿。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
阿召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杜召偶尔会去一趟兵工厂,邬长筠便在小院里晒晒太阳,做做饭,等他回来。
他们在桃镇短暂又快乐地住了四天。
第五天,回到沪江,邬长筠便收拾行李准备去拍电影了。
这一走,六月下旬才回来。
可杜召又不在沪江了。
邬长筠外出拍电影的这段时间,祝玉生害了场大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到头的时候,又离奇地康复了。
鬼门关走一遭,人脾气收敛不少,心平气和下来,也越发思念故人。
他对邬长筠的态度转变了许多,每回来,不给脸色,也不骂了,甚至还关心她起来:“拍电影累不累?”
“不累。”
“那些人对你好吗?”
“好,导演,合作的演员都不错。”
“行行都不容易,不论你以后想干什么,唱戏也好,拍电影也罢,都要尽十分的力。”
“是。”
“也不知道你师哥师姐怎么样了。”祝玉生长叹口声,“好久没回北平了,三年了吧。”
“两年半。”
“你们几个有空还是得聚一聚,虽然你改了行,但到底同过门,情不能丢。”
邬长筠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想见,我就去通电话,叫他们过来。”
“算了,算了,都忙,不打扰他们。”祝玉生垂眸,抠了抠指甲盖,偷偷瞄她一眼,又道:“真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现在那梨园成什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和人。”说着说着,他就猛咳起来。
邬长筠赶紧上前为他顺顺气:“您精神不佳,还是多休息为好,北平太远了,舟车劳顿,我怕您吃不消。”
“现在去不了,以后更不行了,你看我这身心交瘁的鬼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您会活很久的,我会带你去欧洲,去看看那边的医生有没有办法。”
“长筠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不去。”
“您在这,谁照顾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祝玉生憋着气不敢发,半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徒弟,他们还能不管我死活。”
邬长筠不想和他吵架,干脆剥着橘子不说话了。
“你爱上哪去上哪去,我是不想管你了。”
邬长筠把橘子放到他腿上:“您跟我去,适应不了,不喜欢,我再送您回来。”
祝玉生盯着橘子,紧抿嘴,似乎在权宜,良久,方才开口:“那你陪我回北平过几天,我去看看你师姑。”
邬长筠冷笑一声,难怪最近对自己态度离奇得好,原来在这等着呢。
师姑姓崔,艺名妙梨,是个武旦,祝玉生同门不同师的初恋,曾被恶霸掳走当姨太太,后来那恶霸死了,师姑又回到戏园子继续唱戏。祝玉生仍对其念念不忘,但师姑经历那些事后,只一心钻研戏曲,不想谈感情。祝玉生一生求而不得,便为她守了几十年,至今未曾婚娶。
祝玉生见邬长筠不吱声,捂着胸口哀怨地哼道:“我现在就是回光返照,数着日子过了,也不知道死前还能不能再见他们一眼。”
邬长筠见他眼红了,心软下来:“我带您去,您也答应我了,可别反悔。”
……
邬长筠买了六月二十九号的火车票,上等座。
自己倒是不打紧,就算站过去也无所谓,但祝玉生身体不好,这么远的路,还是让他躺着舒服点。
邬长筠大多时间在睡觉,醒来,见祝玉生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再醒来,还在看。
邬长筠知道师父生性爱自由,年轻时就几乎走遍了中国,如今腿脚受伤,终日只能困于那狭小之屋,通过方寸之窗看外面的天,能有一只鸟驻足,便能让他欣喜很久。
他太寂寞了。
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北平。
邬长筠带祝玉生来到玉生班曾经驻扎过的小院,站在门口往里看,一个陌生的男孩跑进去,停在他们面前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祝玉生对邬长筠道:“走吧。”
傍晚,家家烟火寥寥。
走过记忆中的老胡同,来到一户小院门口。
邬长筠刚要推他进去,祝玉生按住她的手:“等一下。”
他整理一番衣服:“去敲门。”
邬长筠到门口敲了敲。
“来啦。”熟悉的声音传来。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祝玉生紧握拳,心提到嗓子眼。
木门打开,崔师姑立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
彼此什么话都没说,眼里却都是千言万语。
邬长筠唤了声:“师姑。”
崔师姑这才缓过神:“长筠啊,师哥,你们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你看我这……”她理了理头发,“正做饭呢,快,快进来。”
一向暴躁的祝玉生像瘪了气的球,老老实实点头:“欸。”
邬长筠不想打扰他们,让两个老相好单独说了会话,自己在院子里蹲着,与一只猫干瞪眼。
过了很久,崔师姑才出来叫她:“长筠,快进来,我去把剩下两个菜炒了,你照看着你师父点。”
邬长筠起身:“我帮您。”
吃完晚饭,崔师姑换了身衣裳,带他们回唱了十年的老戏楼里看看,除了戏楼老板,全是面生的脸,听说自打他们走后,这儿已经换了好几波人。
听完戏,崔师姑要带他们回家住。
祝玉生又犯毛病来,非要在外面住旅店。谁都拗不过他,邬长筠只能附和,就在戏楼附近找了家旅店。
他们早早歇下。
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崔师姑家。
中午,在这吃一顿饭。
晚上又留了一顿。
九点多,邬长筠才带祝玉生回旅馆。
老情人聊天,她插不上话,这一天无所事事,几乎全在发呆,晚上又睡不着,看祝玉生房间灯关了,便自己出去逛逛。
她走在熟悉的街头,回忆小时候的种种。
因为练功,没少被打,气坏了离家出走,在外飘荡一两天,最后还是会回去认错,再讨顿打。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去的路上,买了点米酒。
正要走,忽然看到街对面的茶楼下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追过去,看清楚,才叫住人:“你不是在寂州吗?”
……
第70章
李香庭戴了副金丝框眼镜,回头见人,惊喜道:“邬长筠,你怎么在这?”
“我陪师父过来,你呢?”
“我来办画展,前天下午刚到,太巧了,居然能在这见到。”李香庭看一眼手表,“我约了人,晚点找你,你住哪里?”
“长平旅店。”
“行,我忙完了去找你,一起吃个饭。”
“好。”
李香庭上了茶楼,进提前定好的包间,要了壶茶和点心。
坐等不到十分钟,客人来了。
李香庭迎上去与人握手:“程编辑,你好,我是李香庭。”
程编辑夹着文件包,腾出手相握:“你好,通信半年,终于得见真容,没想到李老师如此青年才俊,我还以为是位满腹经纶的老者。”
“过誉了,快请坐。”
两人相继坐下。
这半年,李香庭写过很多壁画、泥塑相关论文,一直与程编辑书信往来,没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入正题,他将新写的文章拿给他看。
程编辑看了两页,连连点头:“好啊。”
见此反应,李香庭提着的心落下来:“那麻烦您审校,稿酬多少无所谓,重点是把壁画传播出去。”
程编辑放下纸:“好是好,不过这类文章不太适合刊登。”
“为什么?”
“论点不够,大多是技法、内容上的描述,包括这些修复和保护过程、注意事项,倒像教材。这么厚一沓纸,得有三四万字了,你要知道我们杂志一篇文章最多只能容纳七千字,像你之前给我寄的那三篇,有理有据有思想,也能对应上现在画坛上几大流派的纷争,就没有太大问题。”程编辑推了下眼镜,“我倒有个建议,你就照此继续推进下去,再多写点,出书做着,我认识一些出版行业的朋友,到时候可以为你引荐。”
……
李香庭很晚才来到长平旅店,前台给邬长筠房间打了个电话。
见人下来,他迎上两步:“不好意思,叫你久等。”
“还好,反正也睡不着,”邬长筠见他一脸疲惫,脖子上细细密密一层汗,“你有事的话忙就好,不用急着赶来找我,以后时间多的是。”
“已经忙完了,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到小饭馆点了壶酒和两道下酒菜。
邬长筠打量他的脸:“瘦了。”
李香庭笑了笑:“都说我瘦了。”
“怎么戴眼镜了?”
“寺院没灯,天天在昏暗的地方点根蜡烛画画,眼睛有点近视,白天还好,晚上戴个眼镜看得清楚些。”
“很适合,戴上眼镜更文雅了,也成熟很熟。”
“就是麻烦些,不在意丢在哪,时常要用时找不到。”李香庭给她添杯酒,“还记得我之前信里和你提过的壁画吗?”
“嗯。”
“我选取一些局部,运过来办专题展,还有一些照片,在北平艺专的美术馆里,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些壁画损坏太厉害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需要国家和社会的支持。”
“好,我明天去,正好闲着。”
“你会为之震撼的,我保证!”
“嗯,就只在北平吗?”
“过几天去天津,然后去沪江,就先这三个地方,因为资金有限。”李香庭口渴得很,把酒当水喝,“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拍完电影清闲一阵,就陪师父过来故地重游,见见老朋友。”
“待多久?”
“再待四五天吧,十号之前回去。”邬长筠看他的手粗糙许多,“修那些画很辛苦?”
“快乐大过于累,就是学校寺庙两边跑,废时间,学校放暑假了,我才得空跑出来,想趁这两个月好好宣传一下。”
“注意身体。”
“嗯,但我一直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专心搞修复和保护工作,再成立个研习机构,所以需要政府支持,拨经费,才会有人愿意加入,到时候大家一起研究、临摹,再把宣扬出去,让全世界都看到。”
邬长筠淡淡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嗯?”
她没有回答,却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你现在明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忙宣传一下。”
“好。”
“感谢。”
“小事。”邬长筠见他衣服破旧不堪,衣袖还有缝补痕迹,想必学校发的薪水全用在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上,生活得很拮据。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向来一毛不拔,竟然对李香庭说:“经济上需要支持吗?我可以资助一点,但不多。”
“不瞒你说,我薪水微薄,那些临摹品又不适合售卖,只作展出或者赠与机构,已经入不敷出了。”
“那这顿饭可得我请了。”
“不不不,饭钱还是拿得出的,我这次过来还带了三幅自己创作的画,所幸全卖出去了,又有点积蓄,难得在这里遇到,一定得我请。”李香庭倒满酒,举杯,“这么久没见,今晚好好喝一顿。”
……
第二天,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到崔师姑那,便去了画展。
到的时候,李香庭正被一群人围绕着,为他们讲壁画内容。
邬长筠默默站到人群后,听他道:“这幅是临摹的大雄宝殿东壁左起第五行局部,画的是佛陀为围绕的百千菩萨、天王、比丘等众说法的场景。”
李香庭注意到她,只抬手与她打了个招呼,继续说:“不知道诸位之中有没有读过佛经的?”
众人摇头。
“《维摩诘经》中写道:佛与无量百千之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譬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安处众宝师子之座,蔽于一切诸来大众1。
眼前描绘的就是这一场景,大家看这圆光,原画上贴的金片,条件有限,我用了金箔代替。”
一女学生道:“真金啊?”
李香庭笑着点头:“是的。”
又一男人道:“不会被偷走吗?”
“佛门圣地,可能贼人都会三思吧。”
语落,迎来一阵笑声。
“华恩寺壁画珍贵不仅在于年代、内容、色彩和技法,还用了许多珍宝,你们看这七宝盖。”李香庭手指向画中华盖,“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原画中这一小块,居然在内层贴了珠贝片,上再覆一层浅色,让珠片更加融合。还有周边的雪山、河流、日月星辰,线条行云流水,随意截取一块纹样都是一幅伟大的作品。”
他走到旁边的画前:“大家再看这一幅,摹的是大势至菩萨像,原画高近两米,菩萨头戴花冠,环身璎珞,衣服颜色我用了花青加鹅黄,再配少许朱砂,调出来的颜色仍颇为显亮,远没有实物历经千年的沉着,所以大家有机会还是要去华恩寺亲眼看一看……”
邬长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是那样纯净、满腔炽热。
他变了很多,似乎,又一点儿都没变。
邬长筠听了会,便自己去转转。
李香庭忙完来找她,见她正在看一幅飞天,走到身后,没有打扰,静静地陪她看了会。
这半年,他废寝忘食地学习线描、国画笔触和设色,从临摹局部开始,一个衣褶,一个眼神,在小画稿上试无数次,不停对比、试色,才会最终落笔于画上,最终完成展出的这十四幅摹品。
可他还是遗憾,遗憾太多人不能亲睹原画风采,因为再像的摹品也达不到原画五分精神,再详细的文字都不形容不出它的精彩绝伦。
邬长筠凝视着浮游在云中,双手捧钵、身穿长裙的飞天,轻松而又遒劲有力的线条将飘带表现得活灵活现,周遭的天空缀满了璎珞、花朵、乐器……不由赞叹一声:“真美。”
李香庭回过神:“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
“你刚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邬长筠往旁边一副走过去,“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风格的画,可能是我见识少。”
“不是见识少,而是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不,确切地说,没几个人见到过。”
“虽然我看不懂其中门道,但摹品尚且如此,不敢相信原画有多令人震撼。”
“是的!我画功还不成熟,等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原作,色彩完全不能比拟,我虽然也做了旧,但那种自然的沧桑,是怎么也仿制不出的。”
“好。”
“香庭。”有人叫他。
李香庭看过去,对邬长筠说:“你再逛逛,我去那边,等会来找你。”
“你忙。”
邬长筠看完后,见李香庭还在与人交谈,不好打扰,便自己离开了。
李香庭正在和以前在巴黎留学时的师弟小江说话:“我认识德华报社的一位编辑,就在这教书,他以前也在巴黎待过几年,你应该听说过,肖望云。”
李香庭点头:“我知道,他有两幅画被博物馆收藏了,画的确实好,只是人没来得及见,我去留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国了。”
“是的,有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下。”
“下午四点我要去拜见黄道禹先生,一起吗?”
“约到了?行啊你!”
“能不行嘛,送了八张拜贴。”
“你是真的!”小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成,我提前来这接你。你忙,我先走了。”
“好。”
小江离开,李香庭再去找邬长筠,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门口的接待见他闲下来,走过来:“先生,刚才有位穿黑裙子的女士让我给你带给话,说她先走了,有机会再喝酒。”
“好,谢谢。”
“不客气。”
李香庭倒杯水喝下,讲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他本想介绍陈今今给邬长筠认识,只能下次罢。
刚坐两分钟,又有人进来。
他立马放下杯子,迎了过去。
……
三点,小江过来接李香庭,两人来到郊区一栋别墅外,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画家黄道禹。
到了门口,听门房说黄先生出去写生还没回来,再问去哪里,门房也不知道。
主人不在,进屋有失礼仪。
他两便在门外等着,一直到傍晚,人都没回来。
天色已晚,李香庭见小江累得盘腿坐地上,便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就好。”
“那不成,这可是黄道禹,等再久都行。”
太阳落山了,今日晚霞灿烂,染红整片西天。
李香庭抬首望天空,忽然听到后方一阵巨大的轰响逐渐靠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飞过一架侦察机。
李香庭虽不了解军事方面的事,但也有点基本常识:“这不是我们的飞机吧。”
小江已经咬牙切齿了,握拳重重捶一下地:“小日本的,最近老在上头飞来飞去,苍蝇一样讨人厌,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们的军队放任不管吗?”
“谁知道啊!听说还老是搞军事演习,太猖狂了!”
李香庭不由皱眉,看着飞机远去,喃喃自语:“他们想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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