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人等到八点多钟,黄道禹才回来。
分别介绍自己一番后,黄道禹便让他们进去坐。
李香庭把论文递过去。
黄道禹看了文章开头,笑着说:“文笔欠点精神,得多看书啊。”
“黄老说的是,我这半年才开始写文章,诠才末学,不能详尽壁画之美。”他带了两幅摹品过来,“我临摹了壁画局部来北平做展览,但因自幼习油画,国画画功欠佳,钻研半年也未能补拙,只能摹得原画三分神气,今日带来两幅,请黄老看看。”
李香庭同阿江一人拿一幅,展现给面前这位鹤发暮年的国画大师。
黄道禹看到画,顿时站起身,往前一步,眼里发着光:“哎呀,哎呀。”
连连两声赞叹,加上他的表情,李香庭就知道,有戏。
黄道禹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连连称赞:“太美了,太美了!摹得三分已如此,原画必然不同凡响。在哪里?”
“寂州,华恩寺,黄老若是有空,可以去实地一观,壁画占满四壁,非常壮阔。”
“好,好啊。只是我暂时未能空闲,日后必前往一赏。”
“我在北平艺专办了展览,连这两幅一共十四幅,还拍摄有上百张照片,希望黄老能莅临指导。”
“好!”
黄道禹是出了名的难请,李香庭见他答应下来,心里高兴极了:“谢黄老。”
小江也开心道:“谢黄老。”
“这构图设色太不可思议了。”黄道禹戴上眼镜,靠近仔细看画,只见佛祖身披红色袈裟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佛圈内饰莲花、卷草,“这画的可是释迦牟尼?”
李香庭答:“是的,大雄宝殿西壁中间部分,两侧为胁侍菩萨,左侧为文殊,右侧为普贤。”
“空中的云彩里还设有菩萨小像,”黄道禹笑叹,“有意思,有意思。”
“是的,示意菩萨乘祥云赴法会。”
“漂亮,线条遒劲,冷暖配色非但不突兀,反而很和谐。”黄道禹又看向另一幅,“这画的是什么场景?”
“《楞伽经》里的《罗婆那往劝请品第一》中的一小段:楞伽王蒙佛许已,即于清净光明如大莲花宝山顶山,从座而起,诸采女众之所围绕,化作无量种种色花,种种色香、末香、涂香,幢幡、幰盖、冠佩、璎珞,及余世间未曾见闻种种胜妙庄严之具1。您看这佛殿之上、云中点缀的饰品、乐器,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古人的想像力和传统技艺太令人惊叹了。”
“是啊。”黄道禹乐在其中,全神贯注地欣赏,对于李香庭的话只听见去只言片语,半晌,才问道:这是砖墙?”他有意抬了下画,“重量不对啊。
“是木板,三层麻纸黏成一张做熟,这样更结实,承受力强,再将它裱在木板上,用筛后的细腻的砖粉和浇水覆盖,再涂一层泥粉,就可以做出墙一样的纹理,等干透就可以在上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材料,亚麻布、棉布、宣纸,只有这种方法呈现出来的最为接近原画。”李香庭一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砖粉和泥的层次也有讲究,太厚容易开裂,太薄难以复原原画中的自然裂痕,我做过七十多张画板,才选中最合适的厚度,所以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墙皮脱落和裂痕,是不是很逼真?”
黄道禹听他讲完,又赞叹道:“果真是惟妙惟肖。”
“不过还是远不及原画,根本无法调出那样历经千年的颜色。”
黄道禹心悦诚服地看向面前这位年轻人,赞叹道:“你这小伙子不仅画得好,看来还读了不少佛经,都能背出来了。”
“读过一些,又时常听寺院的大师念,再加上论文里写到了,自然而然就记下了。”
“我看你心灵性慧,他日当成栋梁之才。”
“黄先生谬赞,香庭才疏学浅,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小江见他两说完,才道:“这壁画处在西北荒烟之中,香庭扎在那贫瘠之地大半年,夜以继日地研究和保护,把眼睛都熬近视了,如今才小有成效,但仍未得政府帮扶,您在业内说的上话,容江如许斗胆,请老先生帮帮忙,为他争取些支持,也能更好的传播壁画,让世人知晓,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拥有如此庞大、辉煌的艺术。”
“先前看了他几封信,只觉得这小伙子真是一腔热血,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便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小顽固,没想竟是如此良金美玉,也未曾想信中所提的壁画竟是这样的精妙。”黄道禹一脸欣慰,拍拍李香庭的肩,“我必为你奔走相告,祝你一臂之力。”
“感谢。”李香庭颔首,“不过黄老先生,这并非为我,而为文化。”
……
李香庭从未如此高兴过,虽有不足之处,但能得到黄道禹的认可,让他觉得更加有冲劲。
出门在外不能喝太多,他只打了半斤酒,和好消息一起带回去。
李香庭没有回自己房间,直奔隔壁,刚敲门,就听到里头急促的脚步声,门一开,两人异口同声:“有个好消息。”
他们同时笑了。
陈今今赤脚站在地上,穿了条暗红色吊带裙,倚着门框:“你先说。”
“你先。”
“那,酒先。”说着,她拿过李香庭手里的酒,欢快地跑回屋。
李香庭跟进去,带上门:“那还是我先说,黄老先生很认可壁画,要帮忙推广。”
陈今今倒出一杯酒,坐到书桌边上看他:“我那篇文章也投稿成功了,下一期就刊登,不过不是美术类报刊,是历史文化。”
“太好了!”
“今晚喝个痛快。”她摇摇酒瓶子,“等会不够,你再去买哦。”
“明天还要早起,喝完这些就够了。”
“不行。”陈今今替他倒上满满一杯,“明天的事,明天说。”
她走过去,把酒杯塞进李香庭手里,两人手指触碰,无比炽热。
“我要是——”
“嘘——”陈今今离他不过咫尺,手指靠在他的嘴唇上,打断他的话,“不许废话,喝酒。”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怔了几秒,退后一步,笑了:“好,听你的。”
他们不止喝了那半斤,陈今今这里还有半瓶洋酒。
喝到一滴不剩,李香庭歪歪扭扭回房间去了,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将他吵醒。
他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见陈今今拎着个箱子,未来得及问,便听她说:“我跟爸爸通了个电话,他身体不太舒服,让我回去一趟,我要离开几天,等回寂州再会。”
“好。”
她将箱子放到地上,看着他不说话。
李香庭迷糊着,问:“吃早饭没?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旅店帮我找了车,在楼下等着。”
“那我送你到楼下。”
“你就没别的话吗?”
“嗯?”
陈今今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傻瓜,我走了啊,别送了,还早,回去再睡会。”她松开李香庭,见他乱糟糟的头发,弯起唇角:“好呆啊你,进去吧。”说着就把人推进了进去。
门没有再打开,陈今今等候两秒,勉强提了提嘴角,拎上箱子离开。
黄包车刚跑两步,身后传来呼唤:“等等——”
“停,师傅停!”她赶紧叫停,未等落平稳,便跳下车。
李香庭跑过来,递给她一个长盒子:“昨天在街上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陈今今期待地拆开盒子,是一只墨绿色的钢笔。
“不贵,也不是什么好牌子,你用用看,顺不顺手。”
陈今今这就去打开箱子。
“到车上再试,不急。”
“我急。”她掏出墨水,吸进钢笔里,又去拿纸,见李香庭盯着自己,背过身去。
“写什么?还不让我看。”
陈今今没回答,写下一行字,撕下纸,折起来递给李香庭:“等我走了再拆。”
“这么神秘。”
陈今今合上箱子,坐上黄包车,对师傅说:“走吧。”
李香庭招手:“一路平安。”
“你也是。”
黄包车走远了。
李香庭往回去,边走边拆纸条,忽然驻足于旅馆门口。
他转身望去,已不见佳人影。
再看那纸上,写着有力的六个字——我欲与君相知。
是一首诗。
若他没记错,下一句应该是——长命无绝衰2。
李香庭转身看去,已不见黄包车影。
这次,又是开玩笑吗?
他不禁弯了下唇角,将纸叠成方块放进口袋里,回了旅店。
夏日晨风也温热,可他的身体却像流入一股沁凉的清泉,舒服极了。
……
邬长筠的师哥听闻祝玉生回北平,从天津赶过来一叙。
见了得意门生,祝玉生笑得合不拢嘴,高兴了一整天。
邬长筠与师哥关系一般,他大七岁,邬长筠刚来学戏就总被他压着,祝玉生忙时,就让师哥看着练功,没少骂她罚她,但初心总是好的,只是这一来,师兄妹感情没那么亲昵。
师哥是个名角,即便现在人偏爱文戏,他仍在华北地带闯出自己一片天,还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子。因此,时间上并不充裕,吃了顿晚饭,与祝玉生寒暄寒暄,便忙着回了。
回到旅店,祝玉生又把邬长筠一数落,满嘴都是“看看你师哥”、“还好有两个好徒弟”、“明天去打听打听你师姐最近到哪唱了”……
邬长筠并不放在心上,这些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她现在是百毒不侵,只敷衍地答应着。
服侍祝玉生睡下后,邬长筠又无聊起来。
坐在床上发会呆,便去小皮箱里拿出一本法文小说,还好,她带了两本书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中午,邬长筠带师父去崔师母家吃饭,路上遇到一队日本兵,看上去匆匆忙忙的,不知道去干什么,好像是驻北平宪兵队的。
祝玉生咬牙切齿,一口一个“小鬼子”、“狗日的”……到崔师母家才消停些。
吃完饭回来,两人又碰到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
祝玉生嚷嚷起来,再这么张扬地骂下去准出事,邬长筠不想生事,推着轮椅绕路避开那三个日本人,导致他连自己一块骂。
邬长筠不想搭理,只听他一路从甲午战争讲到日俄战争,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去拚命。
她理解祝玉生为什么这么恨日本人,他大哥是个军人,死在甲午战争里。
祝玉生骂完日本人又开始骂军.阀、骂高官、骂政府……骂着骂着,把自个呛着,咳到头上的青筋都暴起。
邬长筠拍他的背:“行了,别气坏身体。”
“怎能不气!”他缓过来些,气都虚了,无力地拍大腿,“我要是能站起来,就去打他娘的小鬼子。”
邬长筠冷笑一声。
听得祝玉生瞪圆了眼看她:“你笑什么!我看你就是没良心,崇洋媚外的东西,你不爱国就算了,哪天真打起仗来,你可不许当汉奸。”
“您想的可真远。”
祝玉生别嘴哼道:“总之,你别丢我的脸,别丢中国人的脸!”
“好。”
一路嚷嚷,两人终于到了旅店门口,却见李香庭等在街边。
邬长筠走过去,介绍道:“这是我师父,这是我朋友,李香庭。”
李香庭颔首:“您好,我叫李香庭,早听邬长筠提过您,一直没去拜访。”
师父上下打量他,这个小伙子面相好,比上回见着那个目无尊长的臭小子好多了,他点头:“嗯,你是做什么工作?”
“现在是老师。”
“老师不错,好。”
邬长筠听出他的意思,便道:“师父,我先送您上去。”又对李香庭:“等我会。”
“好。”
到了房里。
祝玉生问:“这小子我看好,可以处。”
邬长筠将他抱到床上,没说话。
“聋了?”
邬长筠看向他不满的眼睛:“他是我哥,亲哥。”
祝玉生愣了下:“李家人?”
“嗯。”邬长筠去倒了杯水放床头。
祝玉生轻促笑了声:“李家还能出这样的人,难得。”
“您又没接触,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看人准!”
“嗯,准,您休息会,我下去一趟。”
“早点回,大晚上一个姑娘家别在外面乱跑。”
“好。”
邬长筠来到楼下。
李香庭是来告别的:“我明天下午就去天津了,忙到现在,喝一杯去吗?”
“好。”
两人就近去了家小酒馆。
“本来想给你介绍个朋友,可惜她有事情先走了。”李香庭瞧她一直冷着脸,“心情不好?”
“回来路上碰到几个日本人。”
“找麻烦了?”
“没事,就是有点烦。”
“听说他们在东北为非作歹,还不断妄图扩张。”
邬长筠握着酒杯发愣,忽然抬眼看他:“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街上的日本人多了,还有点嚣张?”
“是的,多次以军事演练为借口挑衅。”
“我总感觉,要有事情要发生。”
“去年北平就被日军从东西北三面包围了,现在城内只有二十九军驻扎,听说碰过好几次了,都没打起来。”李香庭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沪江?”
“再过两天吧,本就想来北平待个四五天,可师父一直不肯走。”
他们喝到半夜,各自回去。
邬长筠喝多了,睡得熟,一早醒来,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音。她打开窗户往外看,街上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还有拖家带口提着行李赶路的。
邬长筠一头雾水,下楼查看。
祝玉生听到隔壁房间开关门的声音,喊道:“长筠,长筠!”
邬长筠进了祝玉生的房间。
听他问:“外面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
“不知道,您别急,我先下去看看。”
邬长筠下楼去,旅店大厅一个人没有,刚出门,废纸乱飞过来,她一掌打开,见远处一队背大刀的军人往西南方向跑。
她随手拉住一个拿行李的路人:“你们这是上哪去?”
“随便往哪去,小姐,你也赶紧走吧。”
“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啊!”男人唉声叹气,“你没看到这一趟趟的兵吗?日军和我们在卢沟桥打起来了。”
女人推搡着男人:“别废话了,赶紧走。”她牵着孩子一脸愁容,对邬长筠最后说了一句:“八成是要打仗了。”语落,快步离去。
邬长筠愣在原地。
一阵风刮过来,阴森森的。
要……打仗了?
……
第72章
刚要上楼,身后来人叫住她:“长筠。”
邬长筠回头:“师姑。”
崔师姑拉她到窗边说话:“你师父呢?”
“房里。”
“外面的事他知道吗?”
“还不知道。”
“别告诉他,你们赶紧走吧。”
“您是怕他不肯走?”
“你也知道你师父那倔脾气,能瞒还是瞒住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两人商量好,便上了楼。
祝玉生听到开门声,翘首看过去,见崔师姑跟在邬长筠后面,理理衣领,手撑身体吃力地坐起身。
邬长筠赶紧上前扶一把。
“你怎么来了?”他看向崔师姑。
“家里米没了,出来买点,顺道来看看你。”崔师姑坐到床尾,对祝玉生淡笑,听似漫不经心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祝玉生没理这岔,追问:“外面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给两人倒茶:“民间组织闹事,还有学生游.行,要求抗日的。”
“哦。”祝玉生心落下来,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沪江也时常有游.行,这才回答崔师姑的问题,“不急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些日子,反正长筠也没事。”
“我有事。”邬长筠端两杯子走过来,“得回去拍电影。”
“电影电影,就知道你的电影。”祝玉生板下脸来,“唱戏倒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您自己说的只来四五天,这都七天了。”
崔师姑接下邬长筠的茶,与她对视一眼,又笑着对祝玉生道:“戏曲也好,电影也罢,都是艺术,孩子喜欢哪样就干哪样,你就宽宽心,别老揪着这事生气。你这身体不好,还是回去静养的好,日后有空,我去沪江看你。”
没有男人爱听喜欢的人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话里的意思,是想自己走了,祝玉生别过脸去,低沉地“嗯”一声。
“都说沪江繁华,到时候可得带我好好逛逛。”
邬长筠附和:“一定。”
崔师姑沉默几秒,看祝玉生不悦的眼神:“中午再来家里吃个饭吧,我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祝玉生闷闷不乐道:“随便。”
“要不买只烤鸭吃吃?”
“嗯。”
……
邬长筠送崔师姑到楼下:“您后面什么打算?要不要离开?”
崔师姑笑着摇头:“这里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
其实,用不着问,邬长筠也知道答案。
当年祝玉生还没残疾的时候想要崔师姑同自己一起去外地发展,可她热爱这座生己养己的城市,怎也不愿离开,如今家园危难,更不会走。
两人寒暄几句便分别了。
邬长筠不敢在北平多待,虽说暂时停了火,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再打起来,她得尽快离开。
伺候祝玉生吃喝洗漱后,邬长筠便找了个借口去买票,可车站人满为患。她正排着队,一个小伙子从旁边插进来,邬长筠攥住他的衣领,把人搡到旁边去:“滚去排队。”
小伙子差点摔倒,回头盯她:“动什么手,臭娘们,我——”
邬长筠一脚踢在他腿上:“嘴再臭,我拔光你的狗牙。”
周边的人数落起那小伙子:“插什么队,没看见大伙都排着呢,赶紧后头去。”
小伙子揉着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没辙,灰头土脸走了。
不一会儿,售票员走出来,拿喇叭对众人道:“票卖完了。”
有人问:“卖完了?那明后天的呢?”
“一周的全卖完了。”
周围一阵喧闹。
这种气氛,无疑加重了战争带来的恐惧。
就算买到票,恐怕也得坐着回去了。
邬长筠不想等,总有其他办法离开这里的。
她自己单溜倒是容易,麻烦的是带个半身不遂的祝玉生,她虽冷血,但对师父,是万不会抛弃的。
正要离开,有个男人贼眉鼠眼地凑过来:“小姐,买票吗?下午四点二十,到南京。”
“有几张?”
“你要多少?”
“两张。”
男人从衣服里掏出票,露个边给她看:“几等座都有。”
“怎么卖?”
“一等座两百六,二等座一百二,三等座六十。”
邬长筠惊道:“你抢钱啊?”
“不要就算喽。”男人收好票,撇着嘴离开。
邬长筠拽住他:“等等。”
男人笑笑:“要几等?”
“便宜点。”
“便宜不了,小姐,这可是到南京,现在票紧缺,有的是人要,再等,可就不是这个价了。”男人上下瞄她,“看你漂亮,给你便宜二十块,两张五百。”
“四百五。”
邬长筠买了两张一等座,四百八十块。
钱可以再赚,但她不想让师父受罪。
她回到旅店,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再来到祝玉生房间。
刚进门,一个搪瓷杯砸落在地上。
祝玉生横眉怒视她,质问道:“你给我老实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没回答。
恰好,楼下传来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中日开战,日军攻打卢沟桥。”
祝玉生手指着她:“小鬼子都要打进来了,你还瞒着我!”
“没打进来,只是交了火,又停了。”
“那卢沟桥在哪!就十几公里,一早上你就知道了,还和你师姑一起隐瞒,要不是楼下报童来回跑,你是打算就这么把我蒙在鼓里带回去是不是?”
“是,现在您知道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进来,有本事把我这老骨头打散了。”祝玉生怒不可遏,“占了东三省这么多年还不够,他们还想要多少?全中国?”
邬长筠不理他,兀自收拾行李。
祝玉生拿起旁边的枕头砸过去:“放下,放下!你要走自己走,把我送去你师姑那。”
“您要去自己去,我不送。”
“你——”祝玉生气得脖子都红了,翻腾着就要下床,整个人摔在地上。
邬长筠放下衣物,赶紧去搀扶。
祝玉生拽住她的头发扯:“我不走,你要走自己走,我要去找妙梨!”
邬长筠被他推搡开,头皮一阵痛,什么话都没说。
祝玉生手捶着地:“你走!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学了十年戏,唱的都是将军、英雄,可你看看自己这狗熊样,贪生怕死,出了事就知道跑!”
“那要怎么样?带着您去和日军打吗?用棍子去和枪、刺刀拚命吗?”邬长筠克制着怒火,“不走,留在这干什么?”
祝玉生瞪圆了眼喊:“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
吼完,又往门口爬去。
邬长筠真想给他来两下,看着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师父,气得没辙,握拳捶自己脑袋,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床上拖。
祝玉生挣扎,手在她头上脸上狂扇,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
邬长筠不顾疼痛,把他放到床上,她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一顿折腾,上衣口袋里的票忽然掉了下来。
祝玉生认出东西,眼疾手快将票拿过来撕掉,塞进嘴里。
邬长筠愕然,立马去掰他的嘴。
祝玉生紧咬牙,痛苦地将票嚼嚼干咽下去。
她松开手,直起身,心力交瘁得看着床上的人:“师父,您知道这票多少钱买来的?四百八十块,今天下午就能走,现在再去买,怕是五百都买不到了。”
祝玉生不说话了。
“您知道赚钱多不容易,以前唱一个月戏才能赚十几块,就是我现在辛辛苦苦拍两个月电影,最多不过一千五百块,做——”做杀手,用命去拼的赏金也就几十块一单。
天气闷热,汗湿透了衣裳,可她却觉得一股股浸骨的寒意不断顺着脊背蔓延,双脚像陷于泥沼,叫人寸步难行。多少困难都挺过来了,却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祝玉生抬起手,松开手心,另一张票被揉成团,落在床上:“你走吧,滚回沪江,滚去法国,英国还是美国,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邬长筠咬牙,拾起票转身离开。
……
傍晚,祝玉生孤身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
学生又游行了,高喊着:“反对华北自治。”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他深叹口气,想起这些年国土、同胞所受的屈辱,想起死去的亲人,闭上眼,泪水流进枕头里。
忽然,门开了。
祝玉生含泪看过去,便见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心更痛起来。
邬长筠带着包子和粥进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吃饭了,师父。”
祝玉生别过脸去,收了收眼泪:“你个没用的东西,还来干什么?”
“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
“我还有回安和阿岱,不用你管,你滚——”
“这次滚不了了,票过了时间,卖给别人了。”
刚收进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祝玉生用力揩在枕头上,嘴上仍骂:“满眼是钱的蠢东西,赚这么多,不知道捐点出去抗战,趁早滚出国,过你的好日子去,别让我看到你心烦。”
“那您继续烦着吧,我们肯定是要离开的。”邬长筠语气淡淡,“可别忘了,您答应过会跟我出国,十年师徒,我是什么货色您知道,不走,我就把您打晕了扛走。”
祝玉生往背后甩了个枕头:“你把我打死算了,能耐这么大,怎么不去打鬼子!”
邬长筠拾起地上的枕头,掸掸,放好,拿上床边的尿壶出去倒掉,冲洗干净再回来:“晚饭放床头了,我先出去了。”
“我不吃。”
“爱吃不吃。”
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祝玉生回身看向床头的饭菜,又深叹口气。
自己残废之身,只能是个拖累。
这倔丫头,怎么就不肯撂下自己。
……
就算没有战乱,她也得回去。
邬长筠只带了六百块来,现在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她在北平认识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自身难保,别提帮他们了。
今天下午,她到电报局给杜召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他人脉广,说不定能帮自己找个车。
可惜,没打通。
她又想起李香庭来,便去展厅找他。
李香庭正在打包画,邬长筠顺手帮他几把:“你什么时候去天津?方不方便带我和师父一起?”
“走不了,之前约的车爽约了,展览暂时也不办了。”
“那你去哪里?”
“还没决定,再说吧,你呢?”
“现在买不到票。”
“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用,你自己保重,尽早离开吧。”
邬长筠离开展厅,又去给杜召打了个电话,还是没通,她刚要挂断。
“你好,杜公馆。”
“湘湘,我是邬长筠。”
“邬小姐!您跑去哪里了,先生一直在找您。”
“杜召在家吗?”
未待湘湘回答,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你跑哪去了?”
是杜召。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心顿时定了下来。
“我在北平。”
“你去北平干什么?住在哪?是不是买不到票回来了?我找个车接你。”
话全被他说了,明明是很让人放心的话,她却莫名一阵心酸:“好,那麻烦你了,我和师父一起的,住在长平旅店,不用送回沪江,去天津,或者周边城市都行,我过去转车。”
“身上有钱吗?”
“有。”
“别乱跑,回旅店待着,收拾好东西,今晚九点出发。”
“这么快。”邬长筠震惊了下,看向墙上的挂钟,“能找到车?现在已经快五点了。”
“不用你操心。”
“谢谢。”
杜召沉默了片刻,说:“保护好自己。”
“好,后面还有人排队,我先挂了,回去见。”
“嗯。”
她迟迟没有放下电话。
忽又听到那头的声音:“挂吧,回去睡一会。
别怕。”
……
邬长筠哪睡得着,她出去买了点干粮打包,又把行李收拾了。
八点半,外面传来停车声。
邬长筠去窗口往下看。
司机站在车头,问:“是邬小姐吗?”
“是。”
“我是来接你的。”
“稍等,我就下来。”
邬长筠将行李箱扣上,提着下去。
司机接过来:“还有吗?”
“没了,不过还要请你帮个忙。”
邬长筠带人上楼,把昏睡的祝玉生背进车里。
傍晚的那碗粥,被下了猛药,好在他没赌气绝食,吃下了。
司机把祝玉生放到后座,邬长筠将轮椅塞进后备箱。
一切安顿好,司机对后排两人道:“老板吩咐了,直接送你们到家。”
“麻烦你了。”
“应该的,那我们出发了。”
“好。”
车子缓慢使过寂静下来的狼藉的街道。
邬长筠注视着沉睡的师父,脱下薄外套,搭在他腹部。再看向车窗外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城市,思绪杂陈。
……
第73章
祝玉生闹了一路,把嗓子都喊哑了,到了山东才消停下来。
一千多公里,漫长的四天,耳边喋喋不休的埋怨,让她觉得无比煎熬和茫然。
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回小院,交给保姆安顿好,便将行李放到家,冲了个澡,换条裙子去找杜召。
并非为了感谢,而且自打通了那个电话,她总是莫名很想、很想他。
门房在院里扫地,见黄包车里下来的人,停下迎过去:“邬小姐来了。”
邬长筠从布袋里拿出一包糖:“北平带回来的,你尝尝。”
门房手搁衣服上擦擦,接过来:“太客气了您,谢谢了。”
“不用谢。”
“听说北平打仗了,城里乱吧?”
“嗯。”邬长筠往房子看过去,“杜召在家吗?”
“没回来呢,最近回的都晚。”
“我进去等等他。”
“您请。”
刚进客厅,湘湘从二楼冒头:“小姐可回来了,一路还好?”
“好。”她提起布袋,“吃糖吗?”
“来啦。”
……
邬长筠闲着无聊,坐在院里听会风,等人是件痛苦的事,她想找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便出门买些菜回来,做几道北京菜。
那几日在厨房给崔师姑打下手,学了不少菜式。
一共做了四道——京酱肉丝、醋溜木须、酥闷带鱼和银耳素烩。
饭菜上桌,已近七点。
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坐到沙发上等着,随手抽一张报纸看,七月八号的,大多版块报道的都是战争事宜。
她快速扫着,目光最终落在一条并不明显的标题上——《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
再往下——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她的心里莫名一颤。
不知道北平现在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自己生性凉薄,“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太虚无缥缈,人也好,城也罢,她对这个国家都没太多感情,甚至于讨厌这里的一切。可这一年,她的心似乎变得柔软了些,总是露出些可怕的悲悯和莫名其妙的不舍。
她不解而又轻蔑地笑了一声,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明明反覆警告过自己,不要因为任何事和人转移注意力。
好像……有点管不住心了。
邬长筠放下报纸,起身离开,刚到门口,又驻足。
如今国内形势不稳定,准备这么久的出国事宜,该提上日程了。
她抬首,望向漆黑的夜。
就,再荒唐最后一次吧。
……
晚上十一点,杜召才回来。
门房打开大门,对车窗里的人道:“邬小姐来了。”
进了屋,静悄悄的,只有餐厅亮着灯,杜召看到沙发上隐隐躺着个人,对身后刚要开口的白解道:“小声点。”
“哦。”
他轻声走到沙发边,蹲下来,凝视她的睡颜。
打桃镇一别,已两个多月未见,她又清瘦几分。
杜召拿块薄毯,小心盖到她身上。
便见白解朝自己招手。
他走过去,见餐桌放着几道菜,不像是家里厨娘做的。
白解直接上手。
杜召打开他:“不许动。”
“尝尝嘛。”他火速拿了一块带鱼,往楼上跑,“不打扰你们。”
杜召守在邬长筠身边,坐了大半个小时。
忽然,她腾地坐起来,大汗淋漓,看到杜召那一刻,心才定下来。
“做噩梦了?”
“嗯。”
杜召手覆上她的脸:“梦是反的。”
邬长筠平复下呼吸,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开战,你会上战场吗?”
杜召没回答,沉默片刻,推开她:“好饿。”
“我做了饭。”
“看到了,就等你起来吃了。”杜召直接将她横抱起。
“我自己走。”
“抱抱看轻了多少。”说着他就将人颠了一下。
邬长筠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慢点。”
“起码五斤。”
“哪有这么夸张。”她弯了下唇角,“小心把你骨头再震裂。”
“你这小身板,再长长吧。”杜召将人放到餐桌边。
邬长筠看着一桌冷菜:“我去热一下。”
杜召按住她的手,握住,十指相扣:“不用热。”
邬长筠抽抽手。
杜召不放:“别动。”
“那你怎么吃饭?”
杜召用左手拿筷子:“左右手一样用。”说着他就夹起块肉丝放入口中,“好吃。”
“热一下更好吃。”邬长筠摇了摇他的手,“我也没吃饭。”
杜召这才松手。
两人情绪都不高。
这一顿……夜宵,显得有些压抑。
“听说军队和日军谈判了两次,这场仗还能打起来吗?”
杜召囫囵咽下米饭,顿了两秒,才回答:“他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干什么?”
“增兵。”杜召覆上她的手,“日军想要挥兵南下,必先拿下北平和天津,这两个地方只有西北军坐镇,如果中.央军不支援,一旦开战,撑不了多久。一旦平津失守,你觉得,他们下面会打哪里?”
邬长筠没回答。
“按理来说,应该是河北、河南,再到山东,然后南下江苏,可战争打的不仅是人和武器,更是政治、经济。沪江地处沿海要塞位置,是经济、金融中心,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
“就看二十九军能撑多久了。”
“那你——”
杜召松开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吃饭不说这个,吃完我们去喝点酒,跳个舞。”他看似轻松地挑了下眉梢,继续吃饭,“还没和你跳过舞。”
“好啊,我会恰恰恰、探戈、华尔兹还有狐步。”
“这么厉害,那我只会华尔兹。”杜召笑着给她夹块菜,“快吃。”
……
沪江一点也没有北平的紧张气氛,只是关于抗日的演讲和游.行更多了些。
到了晚上,租界仍旧灯红酒绿。
上次来到洋舞厅,还是脚伤刚愈,接单杀人。
时隔一年,竟恍如隔世。
记忆里的舞厅虽小,却是金粉彩带、莺歌燕舞,可今夜场内空空,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在角落弹琴。
邬长筠问他:“怎么没客人?”
“我让人清了场。”
邬长筠这才想起来:“对哦,这舞厅是杜老板的。”
杜召抱住她,下巴抵着她耳朵:“叫我名字。”
邬长筠没吱声,脸埋在他的胸膛轻轻吸嗅,还是记忆中清冽干净的味道,夹杂了一丁点饭菜香。
她闭上眼,随他轻轻晃动,幽静的琴声萦绕在耳边,仿佛回到了桃镇那个安静的小院。
曾有很多、很多个瞬间,她都动摇了。
好像那样的生活,也不错。
“筠筠。”
她仰面看他。
他背着光,眼眸低垂,黑漆漆的瞳孔深邃地看不清一丝情绪:“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天亮。”
“那我陪你到天亮。”
杜召笑了笑,低下脸。
邬长筠踮起脚回应。
杜召却只亲吻了她的额心,继而更紧地拥抱住她的身体:“筠筠,我不在,保护好自己,遇到麻烦或是缺钱了找霍沥,别再接赏金杀人,你的手,应该去拿笔。”
邬长筠愣了一下,他居然知道。
也不奇怪,对他来说调查一个人应该很容易。自打两人发生关系,就一直有两个人暗中保护自己,她明白,那是杜召安排的。
邬长筠淡淡道:“我杀过很多人,你不害怕吗?”
杜召反问:“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见她不答,复又说道:“千军万马。
那你怕吗?”
“不怕。”
……
包厢没窗户,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邬长筠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她往旁边摸去,空的。
明知道人已经离开,她还是试探性唤了声:“杜召。”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回荡。
邬长筠翻腾下桌子,赤脚立在地上,摸黑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地去开门。
外面更静。
她浑浑噩噩走下楼梯,拉开舞厅大门。
阴沉沉的天,大片大片黑云,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也不知杜召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今天的路都不好走。
她往前两步,拦了辆黄包车。
车夫问她:“小姐,去哪?”
“小姐。”
“小姐——”
她回过神,有些茫然,报了住址。
“您坐好,走喽。”
车一跑,风呼呼往裙底灌。
真冷。
……
北平城里比从前冷清许多,街上空荡荡的,行人和车都少。很多人都离开了,有的去了南边,有的出了国。
前几日,李香庭本要带着画和资料先回寂州,朋友帮他找到辆车,临到城门口,他又返了回来,叫司机带着画离开了。
最近他在帮忙运送文物。
下午,正在打包一些孤本古籍,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香庭。”
他回头,只见陈今今风尘仆仆地朝自己跑过来,脸上还沾了泥灰。
“你怎么回来了?”
“打仗了,我回来找你啊。”她气喘吁吁放下小皮箱,“我差点跑寂州去,但总感觉你还没走,到这一问,果然还在,幸好没跑空。”
“你不该回来,战况不好。”
“不回来我会后悔的。”她看到地上大包的书,“要运书?我来帮你。”说着,就弯下腰去扎带。
李香庭蹲下身,没再说什么,看到她手腕破皮,才问:“怎么受伤了?”
“别提了,路上被打劫了,两个小王八蛋只图财,给点钱了事,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身上只放了几十块,其他都藏箱子里。”
李香庭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带到边上,拿出医药箱。
陈今今微诧:“这里怎么还有这个?”
“昨天一个老师被划伤,就备一些。”他用蘸了消毒水的棉签轻轻给她擦拭。
陈今今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起来:“这么细心。”
李香庭看她一眼,跟着笑了:“以前也马虎,后来临摹壁画,心慢慢静下来,手上活也精细了。”
“什么时候走?还回寂州吗?”
“等运完这些再说吧。”李香庭抹上药,松开她的手,“对了,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在组织抗日宣传活动,最近有义演,晚上我会过去帮忙画抗日宣传画,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带你一起去。”
“好啊。”
一会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慌。
李香庭淡定地捆书,一脸严肃。
“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他的手顿了一下,抬脸看她:“不知道,但四万万中国人团结一心,就一定不会输。”
……
自打从北平回来,祝玉生一见邬长筠就嚷嚷着要回去。
邬长筠知道他担心崔师姑,但这会儿两军正交火,万不能依着这老头。
祝玉生咳得脸胀红,不停地咒骂日军。
邬长筠在旁边削苹果,没听见似的。
祝玉生拿床头柜上的橘子砸她:“邬长筠!”
邬长筠偏身躲过去,不咸不淡地说:“不去。”
“我让别人带我去。”
“行啊,那你去找人吧。”
“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邬长筠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跟你说多少次,北平打仗不安全,人都往外跑还来不及,报纸你又不是没看到,非要去凑什么热闹?”
“我会怕了那些倭寇!”祝玉生拿起苹果扔远。
“您不怕,我怕。”
“教你学戏这么多年,你一个武生出身,怎么如此胆小怕事?戏文的词你都忘了!”
“对,我就是胆小,我怕事、惜命。”她拾起苹果,洗干净,放到床头柜上,“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好不容易从虎窟爬出来,是不会再跳进狼窝的。”
“我算是白教你了。”
“您不用说这些话来刺激我,我并不会为之所动,您非要去北平,就把你那大徒弟叫过来,看他肯不肯带您去。”她擦干手,出门去。
身后是祝玉生铿锵有力的骂声。
“邬长筠!你回来,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也别管我了,别再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管。”
邬长筠在外面站着,等他骂累了,又进去,对上气不接下气的祝玉生说:“我托人去看看师姑,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接过来,你们两也有个照应,估计以后哪里都不太平,过段时间,我准备好手续,就带你们一起出国。但是您也了解,以她的性子多半是北平城都不愿意出的。”邬长筠见他别过脸,也不想再待下去,“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祝玉生不说话,等人走了,又看向门口,身子立马垮了下来,长吁短叹。
……
一路上,邬长筠都很郁闷,不仅是因为祝玉生的那番话,一想到战争,她也烦。
她买半斤酒回去,路过烤鸡店,又要了最后半只烤鸡,回家待着。
随手翻开白天买的报纸,各版块皆是战况。
不太好。
邬长筠扔掉手里啃掉一半的鸡腿,把报纸揉了,随手扔到墙角。
她倒在椅子里,瞬间一点胃口都没有。
明明没做什么事,就是身心俱疲,不一会儿,她竟睡着了。
再醒来,一阵寒颤。
邬长筠起身去关窗,顺手把角落的报纸团拾起来,投进垃圾篓,再看到桌上的鸡肉,没一点食欲,包起来扔掉。
楼下传来狗吠,也不知道哪来的流浪狗,最近一直在这附近转悠。
她又把鸡肉从垃圾篓捡出来,拿去楼下堵住那狗的嘴。
是一条黄狗,正在翻垃圾桶。
邬长筠不喜欢小动物,单纯是想让它消停点,省得大半夜又把自己吵醒。
她唤两声,狗没理。于是把包着鸡肉的油纸摊开,拽根鸡翅扔给它。
黄狗伏首警惕地走过来,叼住鸡翅退到墙边吃掉,这才摇着尾巴毫无防备地找她。
邬长筠站在边上俯视大快朵颐的狗,心情也跟着好转些。
黄狗吃了会,抬头看她,张着嘴开心地摇尾巴。
邬长筠抱臂,用脚尖点了点地:“赶紧吃,打仗了,指不定哪天炮弹就扔到这里,到时候看你该怎么办。”
……
第74章
杜召和白解交换开车,昼夜不眠,赶回昌源。
杜震山接到增援的命令,整顿军队,明日便行军北上。
老九杜占尚在军校,除从文的老八杜安,老三杜和、老六杜兴都将奔赴战场。
是夜,一直水火不容的父子坐下相谈。
杜召离军多年,现无军职,只能辅助司令杜震山和副司令杜和。
杜震山却有意任其为军区参谋长。
杜兴不乐意,这一来,军职比自己都大了,便道:“现在任命军官不是要得到政府同意吗?”
杜震山横他一眼:“都他娘的打仗了,还讲什么规矩,我就要提他,你去问问下面的人,有谁不服?”
杜兴吃瘪,不说话了。
“我不需要军职,”杜召跷腿坐在老爷椅上,淡淡看了杜兴一眼,“倒宁愿下军营,和将士们并肩作战。”
“胡闹。”杜震山重重拍了下桌子,“就这么定了,都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开召会。”
杜和和杜兴相继起身,道了别。
杜召多坐几秒,刚要离开。
杜震山叫住他:“等等。”
他又坐回来。
“聊聊。”
杜召轻笑了笑:“现在是可以聊聊。”
“兔崽子,好好说话。”
杜召看向父亲:“这不是好好说着呢。”
“给你老子倒杯茶。”
杜召不动声色看着他,随后提起茶壶,添上茶。
杜震山拿起杯子饮尽,笑了一声:“你小子,虽招人烦,但老子不得不服你。”
杜召睨他一眼。
杜震山放下杯子,叹口气,拍着大腿道:“得亏当初听了你的屁话,主动倒戈了革命军,跟着他们北伐,否则,怕是不知道早死哪去了。”
“那您怎么不听听我的屁话?去抗日。”
“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上头不允。军令如山,我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多的是,真要决心抗日,违抗军令又怎样,我们本就杂军入编。上万铁血男儿眼睁睁看着国破,却只能憋屈在军营里,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不信将士们不去。”
“你就是年轻气盛,打打打,就知道打,东北抗联军的下场你没看到?”
“那是最无畏的战士,真正的中国人,我倒觉得中.共的——”
“住口。”杜震山将桌上的杯子扫落在地上,“少给老子放这种屁话,你不要命,这一大家子要,数万士兵要。”
杜召沉默了。
“行了,滚吧,你的军装备好了,去试试,还合不合身。”
杜召也不想同他说太多,起身,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一起把小鬼子赶出去,明天见,爸。”
杜震山愣坐着,看他的背影远去。
忽然笑了一声。
这混小子。
刚才叫我什么?
……
杜召往后院去,池边传来叫声:“五哥。”
他闻声看去,是老八杜安。
“五哥,过来坐。”
杜召坐到他旁边,握了把鱼食,喂池中鱼:“怎么了?”
“我也想上战场,可是爸不让。”
杜召没吱声,认真喂鱼。
“哥,我想去。”
“小安啊,大哥早年死在战场,十五弟早夭,现在杜家只剩五个男丁,老九做飞行员,早晚也是要上战场的,军人以死报国,乃本分,如若无一人生还,你就是杜家最后的种。”
“我们还有两个侄儿!”
“所以你更要留下,保护好小辈,姨娘,还有嫂嫂和妹妹们。”杜召拍拍他的背,“敌我实力悬殊,此战凶险万分,但只有彻底将他们赶出去,立我国威,才让吾辈后代,再不受此屈辱。
只要有中国人在,中国,便不会亡,
这一大家子,交给你了。”
……
早上八点,召会开始。
台上高挂“还我河山”横幅,杜震山立于众将领中间,高声喊道:“弟兄们,小日本占领东三省多年,现在又把魔爪伸向华北,大家恨不恨?”
台下是铿锵有力的回应:“恨——”
“恨!”杜震山朝天发一枪,“现二十九军孤守北平,中.央派我们北上拦截日军,弟兄们愿不愿意去?”
将士们齐声呼喊:“愿意!”
“好!大家都是跟我征战多年的兄弟,曾经为了荣华富贵而战、为了领土而战、为了统一而战,现在,小鬼子嚣张到眼跟前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军人,自当挺身而出,报效国家,叫小鬼子滚出中国!”
下面呼声连连:“小鬼子滚出中国!”
“接下来,我要介绍一位你们的老朋友、老将领,我的三子杜召。”
将士们激动地呐喊起来:“少帅——”
杜召立于台侧,他没想到杜震山会把自己叫上去,可看士气高涨,也不得不上了。
他走上台,立于杜和身畔,一身笔挺的黄绿色军装,腰配手.枪,负手立于众军之上,身型颀长,比少年更增几分威严:“诸位,别来无恙。”
听到他的声音,无数曾经并肩作战的士兵热血沸腾,再次狂呼起来:“少帅!少帅——”
杜召抬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顿时鸦雀无声。
“如今杜家军受编于政府,‘少帅’之称,望兄弟们切莫再提。”他已经多年未领兵,可当立于此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杜召离军八年,如今,为抗击日寇重归军队,曾经我们南征北伐,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日寇屡屡进犯,侵占我疆土,残害我同胞,现又将铁蹄踏入华北,意图吞我河山,灭我种族。我泱泱大国,五千年历史,岂堪亡于区区倭奴之手。
中华民族到了危亡之际,军人自当奋勇争先、保家卫国!几十万军队忍辱吞声数年,终于有了扬眉吐气、和小鬼子决一死战的机会,是时候挺起中国人的脊梁,誓死捍卫国家的尊严,与日寇血战到底。”
台下将士咬牙切齿,慷慨激昂:
“血战到底!”
杜和见士气大涨,握拳喊道:“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齐声响彻云霄: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
……
北平。
陈今今坐在副驾驶,手里抱着一沓画报。路过学校门口,一个老师站在高处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鼓舞人心。
一架日本飞机轰隆隆地从天空飞过。
漫天飞纸落下。
大家纷纷捡起来,看完,气愤地指着飞机骂:“滚出中国。”
“中国必胜——”
陈今今忽然打开车门,一手抓着车,一手到地上捡纸。
李香庭慢下来:“小心!回来。”
陈今今拿起一张坐回来。
“写了什么?给我看看。”李香庭刚说完,她已将纸撕了稀碎。
还骂了句脏话:“鬼子的劝降书。”
李香庭看向后视镜里的学生,难怪他们这么激动。
陈今今使劲掸掸手,又用方巾擦了擦:“小鬼子的脏东西,恶心。”
……
傍晚,他们到处张贴画报,每条街两到三张。
刚贴好一张离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从屋里出来,走到墙边撒尿,看到墙上的画报,气急败坏地提起裤子,撕下它,放脚底踩了又踩。
陈今今要去阻止,李香庭见那日本人配了刀,拉住她:“算了,我们去别处贴。”
她一肚子气,正要作罢,又听那日本人用日语骂了句:“z.那废物。”
没等李香庭反应过来,陈今今已经跳下车。
他赶紧停车,跟上去。
陈今今与日本人吵起来,李香庭没听懂,就见日本人拔刀,朝她砍过去。
陈今今躲开,被逼到墙角。
日本人举起手,刚要落刀,骤然瞪大双眼倒了下去,血瞬间流了一滩。
李香庭丢下手里的石头,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陈今今震惊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死了?”
“嗯。”
陈今今拉起他就要跑。
李香庭推开她的手,努力保持镇定:“你先走,我来处理。”
“别处理了,”陈今今环顾四周,“没人看到,快走。”
李香庭被她拽走,回头又看了一眼,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反握住她的手,快步跑上车,疾驰而去。
陈今今开车,李香庭找块布把手上的血擦干净。
两人到旅店,李香庭脱下溅上血的衣服,他的身体没有想像中瘦弱,穿着衣服看上去单薄,褪下这些虚掩的外壳,实则很有力量感,肌肉线条分明,又不过分硕大,紧紧实实,看上去很健康。
然而陈今今此刻一点杂念都没有,满脑子都是那个日本人脑浆飞溅的场景,她将李香庭换下的衣服拿去卫生间烧掉。
李香庭仔细清洗几遍手和手臂,换上干净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与火。
陈今今烧完衣服,起身站到他面前,满头大汗,脸色却苍白。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
她问:“你害怕吗?”
“怕,我连苍蝇都没打过。”此刻,他的声音才略微带着颤,僵硬地对她笑了笑,“我杀人了。”
“对不起,怪我太冲动,不该莽撞。”
“我以前有个日本同学,教了我一些日语。刚才那个日本人骂的那句话我听懂了。”眼里的彷徨逐渐化为坚定,“你没有冲动,我也没有错,是他该死。
所有侵略土地,侮辱和意图毁灭民族、文化的敌人,都该死。”
……
远方不停传来枪炮声,白天黑夜都不安宁。
某一刻,忽然停了。
早晨,李香庭被惊醒,楼下传来军靴声,我军穿的是布鞋,声音不对。他赤脚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一队日本兵走了过去。
什么时候打进来的?悄然无声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街上也风平浪静,无一个守军。
李香庭趿上鞋,去隔壁叫醒陈今今,她才刚睡一个小时,迷糊地开门:“怎么了?”
“日本兵进城了。”
陈今今顿时清醒了,瞪大眼看着他:“我们……输了?”
……
新电影上映,该配合的宣传邬长筠还是得去,晚上一个宴会,有角色的演员都到场了,参加的还有部分制片人和媒体。
邬长筠拿酒杯靠在吧台上,看着灯红酒绿的一切,好像北边没在打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有人请跳舞,她放下酒杯,随人去,心不在焉地跳着。
新电影票房又很好,现在她的事业蒸蒸日上,是相当红火的女明星了,有好几部电影意向找她主演,邬长筠全部拒绝。
她已经买了九月一号去法国的船票,剩下一个月,就好好准备出国的事。
刚结束一支舞,喝一杯,又有人来请跳舞,邬长筠不想动,只说太累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晃过去,邬长筠快步跟上去看:“李香庭。”
那人转身,并不是他。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她折回去,继续到吧台坐着,也不知道李香庭现在怎么样了,离开北平没有。
身后有人谈论战事,你一言我一语的:
“日军怕是快打过来了,沿海全是武装部队。”
“北平和天津才打这么些时日,就拱手让人了,听说我们的军队提前撤了,敞开大门让日本军队进的。”
“大刀碰炮弹,怎么打?小日本的炮弹厉害着呢,要我说,沪江要真打起来了,更难,到时候海陆空齐上,怕是扛不了多久。”
“那我们要不要走的?”
“走能走到哪去?以后到处都不太平。”
“不用走,北平离我们远着呢,就算打过来,也有些日子。再说了,沪江可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地处要塞,政府不可随随便便让给日本人,真十天半月的就打输了,中国怕是要完喽。”
“就算打进来,这里是法租界,法国人管的,军队进不来。”
“就是,日本飞机扔炸弹,也不敢往租界里头扔的。”
“诶诶诶,别说这种丧气话,都还没打呢。”
“中国不安全了,还是去国外吧。”
“最近船票紧俏呢。”
“……”
邬长筠一直默默听着,心里更加烦躁,拿着酒杯到别处清静清静。
她一个人走到二楼露台,站在栏杆边,俯视热闹的街道和人们。
就算没有战争,她也该走了。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她在这片土地受够了罪。小时候看外国的图画书,上面画了那边的人文风情,她就一直想去看一看,那些自由、平等、发达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真正将要离开,她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邬小姐。”身后有人叫她。
邬长筠回头。
男人生脸,伸出手:“您好。”
邬长筠同他握手:“你好。”
“方不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不方便,先生有话直说。”
男人明白她的顾虑,礼貌笑了笑:“您别误会,是杜先生安排我找您的。”
邬长筠顿时放下警惕:“他去哪了?”
“您不知道?”
邬长筠沉默。
“杜先生回老家了,他的公司、工厂和住宅现交由我和霍老板暂为接管。”男人将黑色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她,“您看看这个。”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抽出里面的纸,微微皱起眉:“这是?”
“出国和学校事宜我都帮您安排好了,十月份去报道就可以,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待您。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安排人护送您过去,这里有三张船票,先生担心您不止两个人走,便叫我多备了一张……”
邬长筠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了,翻看着一张张文件,还有一封信。
男人说完,打量她的表情,心领神会,便想让她独处会,递过来一张名片:“那我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嗯。”
等人走,邬长筠背过身去,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件。
手指掐着信纸边缘,盯着短短几行字,灼热的目光快要把轻薄的纸洞穿。
“召年少从军,铁骨铮铮,迫于军令至忍辱数载。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杜召”
……
第75章
一滴雨落在信上,晕了浓黑的墨。
邬长筠抬头看,下雨了,一条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随即,“轰隆隆”一声雷响。
邬长筠背过身,用手擦信纸上的雨水,却越擦越模糊,把那个“铁”字磨得面目全非。
她放下手,哽着一口气,憋闷地看向屋里的灯红酒绿,复又抬手,将信折起,放回文件袋,拿着走了出去。
有人邀请跳舞,邬长筠没听见似的,兀自往门口走,走进街道,走进雨中。
凉丝丝的雨,抚平了些许躁动的心。
忽然头顶落下把黑伞。
邬长筠侧眸看去,见陈林导演一脸担忧。
“怎么了?”
“不舒服。”邬长筠淡淡道:“我先回了。”
“我送你。”
“不用。”
“那伞给你。”语落,将伞把塞入她手中。
“谢谢。”
陈林立在雨中,见单薄的身影远去,半晌,才躲到屋檐下,掸掸头上的雨,再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已经没于人群,分辨不清了。
此处离家不远,邬长筠没叫黄包车,走着回去。
一路清爽的风渐渐将杂乱的思绪吹散,就像檐下躲雨的卖李子的大娘,鲜红的李子蒙了层雨珠,更加娇艳欲滴,剔除那些酸甜柔软的果肉,里面仍是坚硬的核。
她的心也如此一般。
阿卉和男朋友在家。
隔着门,听到两人的嬉闹声。
邬长筠放下手,将钥匙塞回包里,提着刚买的李子站到廊尽头的窗前,边看雨,边拿起一颗啃咬起来。
真酸。
酸得眼泪都快流下了。
她吃完一整袋李子,提着核回到房门口,开锁进去。
阿卉听到外面声音,从卧室出来:“姐姐。”
“嗯。”
阿卉拿出张请帖给她:“我们要结婚了。”
男友走出来:“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邬长筠接下来,弯起嘴角:“恭喜。”她看向地上的行李,“要搬走了?”
阿卉说:“对,只剩下这么点了,反正也不常住这,就过来收拾下。”
“你收拾吧。”邬长筠回房间去。
阿卉跟进去:“后天我就跟他回苏北老家了,所以明天我们先在沪江办一场,请这边的朋友,然后回老家再办一场。”
邬长筠拿出一百块给她:“祝贺你。”
阿卉推开她的手:“我不要!我们不缺钱的。”
“拿着。”邬长筠把钱塞进她手里,“彩头。”
阿卉抱住她:“谢谢。”
“嗯,去收拾吧,我换个衣服。”
人走了,房间静下来。
邬长筠把潮湿的裙子脱下,穿上长款衣裤,坐到桌前,将文件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她不敢看第二遍,可信中一字一句都像刻在她脑中一般,久挥不去。
邬长筠干坐了会,去衣柜里拿出箱子,将信放进去。
她看着箱子里母亲遗物,又觉得不吉利,把信连同黄钻戒指一起取出来,放到书桌上。
硕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回忆潮水般涌来,曾同杜老太太的对话一遍遍敲击着她的神魂:
“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邬长筠看向桌上成堆的书和试卷,晃晃脑袋,揉了信,将钻戒与它一同扔进抽屉里。
诓骗她的话而已。
什么生死与共,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震得人心微动。
邬长筠缓缓拉开抽屉,将那团纸拿出来。
展开,推平。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她看着刚劲有力的几个字,将信拿起,贴于心口。
也愿你平安,得胜。
了我……
……
李香庭正在看陈今今写的文章,外面传来两声枪响。
他立马去窗户前往外看,只见一个男孩穿着军蓝色衣服在跑,后面追了四五个日本兵,又朝他开了一枪,男孩中枪倒在地上,还是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李香庭攥紧窗帘,早听说日本人残暴,在东北滥杀无辜,可听说归听说,永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愤怒。
此时此刻,仇恨充斥了整个头脑,恨不得提着刀枪与他们去拚命。
“别看了。”陈今今把他拽过来,拉上窗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天就攻占北平天津,日本兵的魔爪一定会逐渐伸向全国,你别忘了一直保护的壁画,它不仅仅是几面墙上的画,更是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文化,它不能毁,更不能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日后攻入寂州会怎样?我们已经丢了太多无价之宝了。”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是八国联军犯下的恶行,也一直担心会重蹈覆辙。
“日本人现在搞文化入侵,要学生们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他们要征服的不仅是这片土地,还有我们!”陈今今恨得声音微颤,“折断我们的脊梁,掠夺我们的文化,摧毁我们的精神,从根上真正奴隶我们。可他们做梦!中华五千年文化传承至今,只要还有一粒文化的种子,就永不会枯朽。”她握住他的双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我也想。”
李香庭一直沉默,忽然转身出去。
陈今今怕他冲动,上前拉住人:“干什么?”
“孩子。”
陈今今松开手,同他一起下去。
两人把男孩拖进来,枪打在胸口,没救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微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李香庭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想说什么?”
他无力地攥住李香庭的衣领,嘴巴张合,却只但了一个字:“疼。”
小小的手落下去,咽气了。
李香庭久久未能直起身,他沉重地呼吸着,万般苦痛闷在心里。
半晌,才将男孩抱上去,放到床上。
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街上只有一队接一队的日本兵活动。
李香庭要去整理最后一批孤本古籍,自打北平沦陷,日军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他叫陈今今不要离开,自个出去。
一列大卡车从西边拐了过来,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辆,装满了移民过来的日侨。
最后一辆车上坐了几个看上去像表演者的人,其中两个带着白色鬼面具,做着神神叨叨的动作,格外瘆人。
因为穿着像书生,日本兵没有理他,李香庭顺利走到图书馆,发现大门紧锁,敲门没人应,喊一声守门大爷,还是没人应。
他想:可能逃难去了。
便往墙边去,想翻过去。
忽然,门被打开,里面的大爷只透了条门缝,见四下无别人,对他招手,小声喊:“李老师,快过来。”
李香庭跑过去。
大爷迅速锁门,对李香庭说:“肖老师昨天半夜就来了,一直在里面。”
“只有他在?”
“对,这兵荒马乱的,谁敢往外跑,日本鬼子不是人啊!以后这日子也不好过了。”大爷唉声叹气的,同他往里走,“李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
大爷送他到内门,就回头了。
肖望云只身一人在内,他是北平艺专的老师,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一直致力于宣传抗日救国,并为军队筹集物资。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你来了。”他见李香庭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没事。”
肖望云继续小心捆书,眉头紧锁:“这里只剩这些了,博物馆和古物陈列所还有一些,管理人员说誓死守护文物。”
李香庭蹲下身帮忙:“幸好四年前大批文物已经南迁。”
“是啊。”
两人一同沉默,空荡的馆内只有绳子抽拉的声音。
半晌,肖望云才开口:“这批书运出去,你就回寂州去吧。”
李香庭没吱声。
“中国缺的,不仅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士,护文脉,力于传承,亦为战士。”肖望云轻叹一声,“也许别人不懂,但你我同在异国留学,在他们的博物馆里见了多少我国文物。”
李香庭无奈地苦笑一声:“年幼不知国恨,现在才知,国土沦丧之痛,国宝遭掠之耻。学长放心,我会护好它们。”
肖望云面露欣慰:“现在北平被占领,到处设日军关卡,也不知道能不能运出去。”
“我买通了一条线。”忽然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大爷带一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她身着淡青色长裙和矮跟小皮鞋,打扮精致。
肖望云起身迎接她:“守月。”
人走过来,肖望云对李香庭说:“介绍一下,姜守月,我的未婚妻。”
“你好,李香庭。”李香庭伸手。
姜守月与他握手:“你好,听望云提过你,感谢你坚守贫苦之地守护民族艺术。”
“这是中华儿女的职责,不言谢。”李香庭跟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听闻不少事情,其中便有相关这位女士的,听说她父亲在东北和几个日本巨商关系匪浅,也认识不少日本文化界与政界朋友,人脉很广。
肖望云问她来时那句话:“什么时候走?走哪路?”
“今晚,”姜守月蹲下来帮忙打包,“他们今晚要喝庆功酒,趁这个机会,要尽快运出去,防止意外。”
肖望云自然是相信她的:“那我们抓紧。”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撞门声。
李香庭透过窗户去看,只见大门硬生生被撞开,几个日本兵持枪冲了进来,守门大爷吓得抱头趴在墙边。
日本人用枪指着他,叽叽歪歪。
姜守月见状赶紧下去,迎面撞上冲进来搜查的日本兵,见这么个美人,几个猥琐小人眼睛都亮了。
姜守月用日语与其中一个沟通,日本兵表情严肃下来,去请小队长。
离太远,李香庭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小队长过来,同她说几句话,便礼貌地笑起来,收起枪支,带着人撤退了。
姜守月松口气,往回走。
肖望云问她:“说了什么?”
“要进来搜查,我说里面就是一些书籍,没别的。自报家门,有东野先生做盾牌,他没敢为难。”
“那就好。”
几人都不说话了,心中愤懑无处抒发,逢此危难时刻,只能各司其职,做好眼下的事。
能守下一点,也是好的。
……
下午四点多钟,祝玉生的保姆来找邬长筠,说祝玉生不见了,中午吃完饭自己滑轮椅去家门外的树下跟人下棋,就再也没回来,还带走了家里所有钱。
这老头,准是跑北平去了。
最近本就烦躁,这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发保姆回去,不想管那老顽固了。
邬长筠一夜辗转,怎么也睡不着。
祝玉生虽脾气大,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但到底有养育和授业之恩,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北平火车站挂着数面日本国旗,还有日军守卫,每位出站乘客都要被搜身,设有女警,从头到脚,连胯.下都要搜个仔细,防止带有枪支弹药。
过了检查,邬长筠出站叫了辆黄包车,往崔师姑住处去。
短短一月,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样。
无数日本店铺相继运营——居酒屋、艺伎馆、服装店、料理店……随处可见穿和服的日本人,不时走过一队日本兵,肆意占领城市的各个地方。
黄包车停在胡同口,邬长筠下车,快步进去。
门被敲响时,崔师姑正在院外的大缸边洗菜,吓得一哆嗦,轻声走过来,透过门缝往外看一眼,见是邬长筠,心才落下来,赶紧开门:“长筠啊。”
“师姑。”
崔师姑将人拉进来,又立马锁上门,擦去脸上的汗,对人道:“我还以为是日本兵。”
邬长筠见她吓白了的脸:“他们经常找麻烦?”
“也不算麻烦,就是问问话,但是隔壁几家的丫头都被拉走了,过了两夜才送回来。”
不用问,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师父在这吧?”
“在呢,我就知道你要来,人在屋里,来的路上生病了,现在还烧着呢。”
“我去看看他。”邬长筠直奔客房,却无人居住,一回头,见祝玉生坐着轮椅,停在崔师母房间门口。
这是,睡一起了?
“你又来干什么?”他冷着脸问。
“接你走。”
“我不走。”崔师姑在这里,祝玉生更不会服软,“你要不提这事,还能留下好好吃一顿饭,再坚持,就滚吧。”
“瞧你这脾气,好好说,别吵,”崔师姑在一旁劝说,“长筠,我听你师父提过这件事,他明白你的孝心,但是我们决定不离开,就守着我们的小家。”
“我们的小家?”
祝玉生别过脸去,不吱声。
崔师姑颔首笑了笑,又解释:“我们成亲了。”
邬长筠并未太惊讶,这于师父是好事,老来能和等一辈子的女人在一起,也算了却毕生心愿。只是,这样的话,他更不可能离开这里。
“师父,师母。”邬长筠顿了下,“真不跟我走吗?”
祝玉生看都不看她,滑动轮椅回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崔师母见状,拉住邬长筠的手:“我们不走,走了,不就是把北平让给他们了吗?”
邬长筠看着斑驳的木门,一言不发。
“凭什么他们来了,我们就要走?”崔师母心平气和地道,“凭什么我们要走?给他们腾地方。这是中国,是中国人的家,我的根在这里,你师父也是,我们一把年纪了,不想离开故土,余生能平平淡淡守着家,就足够了。”
“沦陷区的日子,能平平淡淡吗?师父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个日本人都快炸毛了。”
“你放心,我会管住他,也会照顾好他。人各有志,你不能强求别人走你要走的路,这不也是你一直追寻的自由吗?”
邬长筠垂眸,盯着地上爬过去的蚂蚁,一只只,连成一条线,翻山越岭。
外头的知了没命地嘶叫,热腾腾的空气闷得人发昏。
她忽然朝门跪了下去。
“师父知我志向,恕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你我师徒今日在此别过,再见不知何年,望师父一切顺心,长命百岁。”她磕了几个响头,起身,不待屋里的人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筠。”崔师母抬手,见人快步离去,没再挽留。
听到开关大门声,祝玉生才出来。
崔妙梨怔住了,见他老泪纵横,也不禁泪目,蹲下身,覆上他的手臂:“你这又是何苦,起码留吃顿饭,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你,再不成角,也不至于讨厌至此啊?她随你唱多年武生,天赋异禀,偏偏强逼她改旦,你对旁人都好,为什么偏偏对她这样苛刻?”
“我哪里是讨厌她,这孩子命苦,我只是……”祝玉生哽咽了,“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她,所以才一直凶她,骂她,三个徒弟,我最喜欢的就是她啊。”
崔妙梨长叹口气,擦去他脸上的泪。
祝玉生上身往后退,推开她的手:“谢谢你陪我演戏,再叨扰你一日,明天让回安来接我走。”
“你就在这住着吧。”
“不妥。”
“住着吧。”崔妙梨与祝玉生对视,忽然挪开视线,起身往院里去,“我去给你做饭。”
祝玉生移至门槛前,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靠向椅背,闭上眼笑了起来,喃喃自语:“玉生何德何能啊。”
……
邬长筠提着小皮箱,浑浑噩噩地走在聒噪的木屐声中。
为免这段时间沪江遭到空袭,手中皮箱里装了她全部家当。离开前,她得去一趟崇陵,去看看那两位名义上的父母。
正要拦黄包车,两个日本兵勾上她的肩。
邬长筠没有挣扎,麻木地看着两人色眯眯的笑容,耳边是叽里呱啦的日语,吵得她更加烦躁。
直到其中一个拍了下她的屁股,邬长筠才回过神,往小巷子指了指。
日本兵更兴奋了,又抱又拽,将人迎进去。
到了无人的深处,两人将她堵在墙壁,上下打量。
邬长筠解开两个衬衫衣扣,掏出脖子上的项链,对两人笑起来。
一分钟后。
邬长筠边往巷口走,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沾了一滴血。
她用手指揩掉,擦在墙上,走出了巷子。
……
第76章
崇陵距北平不到两百公里,没有火车站,转了三趟汽车,第二天中午才到达清河镇。
邬盛荣和卫宝芝正准备吃饭,见邬长筠立于门口,丢下筷子高兴地迎上来:“小慈!小慈回来了。”
邬长筠面露微笑:“爸妈。”
卫宝芝接下她的皮箱,拉人进来:“也不写信或是发个电报提前说一声,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家还是别乱跑的好。快来吃饭,我再去炒两个菜。”
“不用,”邬长筠拉住她,“够吃了。”
邬盛荣道:“那快坐。”
邬长筠坐下,在两人的注视下狼吞虎咽:“你们也吃啊。”
卫宝芝:“好好好。”
邬盛荣问道:“听说日本人要打沪江了,真的假的?”
“可能吧。”
卫宝芝:“那你就暂时别回去了,留在这,还有个照应。”
“我准备出国了。”邬长筠放下筷子,拿出两张票给他们,“你们要不要出去避一避?崇陵离北平这么近,怕是安详不了多少日子。”
邬盛荣拿起船票看了看:“法国啊?”
“嗯,巴黎。”
卫宝芝问:“那得多远?”
“坐船要一个多月。”
卫宝芝感叹:“这么远啊!”
邬盛荣将票还给她:“我们不走。”
经过祝玉生和崔妙梨的事,邬长筠对这种回答已经习以为常了,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票是多余的,放在这,九月一号,还有大半个月,你们再考虑一下。”
卫宝芝看了眼邬盛荣,没说话,随后拿起筷子给邬长筠夹菜:“不说这个,先吃饭,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谢谢。”
邬盛荣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推:“不过现在崇陵确实不安全,有军队在山梁抵抗日军,打了五六天了。”
邬长筠抬眸看他:“山梁?不就离这几十公里?”
卫宝芝唉声叹气:“可不是嘛,三十多公里,真吓人,万一守不住,清河也要完。”
邬盛荣轻踢她一脚:“别说这种话。”
“她说的对,所以你们还是考虑下,就算不出国,也去别的地方避一避战。”邬长筠端起碗扒饭。
“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邬盛荣一脸忧愁,“不过这支军队还挺猛,说是从昌源过来支援的,本来要去北平,中途停下和小鬼子打起来了,昨天听广播,说是给予敌军重创,也不知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邬长筠惊道:“从哪过来的?”
“昌源啊。”
“杜家军?”
“不知道啊,欸,好像领兵的是姓杜。”邬盛荣问卫宝芝,“是不是姓杜?”
“我哪知道。”
邬长筠突然起身:“我要走了。”
夫妻两一阵懵:“走了?怎么刚来就要走?饭都没吃完呢。”
邬长筠没解释太多,掏出两百块出来:“这些留给你们用。”
卫宝芝推开她的手:“我们真的不能要你钱了。”
“应该的,拿着吧。”
邬盛荣:“你已经给我们寄很多了,我们都给你攒着,一分没花。”
卫宝芝点头:“你留着用,出国得花不少钱吧。”
“我有钱的。”
邬盛荣:“那也留着,到那边吃好穿好。”
卫宝芝握住她的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住两天再走。”
“不了,我有急事。”
“起码把饭吃完。”
邬长筠看着卫宝芝期盼的目光,又坐回去:“好。”
邬盛荣:“我去买只卤鸭来。”
邬长筠叫他:“别,这些够吃了。”
“不吃的话路上带走。”语落,人已经出去了。
卫宝芝给她夹菜:“来,你先吃,甭管他。”
“谢谢,您也吃。”
“好。”卫宝芝慈祥地注视她,“小慈,不,长筠啊,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
邬长筠笑笑。
“你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邬长筠抬眼:“您知道了。”
“小慈虽离开的早,但哪有母亲不认得自己女儿的。”卫宝芝笑着叹口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能有这么漂亮的丫头来到我们家,用她的名字,睡她的房间,叫我们爸妈,就好像她真的回来了一样。”
“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们该谢谢你。”卫宝芝去房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出来,打开,“这是几年来你寄来的钱,还给你。”
“您收着吧。”邬长筠合上盒子,推到她面前,“我无父无母,能得两位喜爱,是我的荣幸。日后天各一方,愿您……愿母亲平安顺遂。”
……
吃完饭,邬长筠就离开了。
有些事是需要冲动的,也许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思考很多,计较利弊。
这种时候,山梁的百姓都往外跑,没有车去。
邬长筠想租辆小汽车,可这清河镇穷僻,有辆自行车都了不得,她只能跟着菜贩的马车前往崇陵市区,询问哪里能租车。
当地人听说她要去山梁,便让她去崇陵医院门口坐车,那里每天有车往返战区,运送伤员。
邬长筠找到医院,中午去山梁的车还没回来,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躺满伤兵的车开进去。
医生早在门口等着,待车停,立马抬担架进去救治。
一道道血路从车通向大楼。
邬长筠望向那些血肉之躯上触目惊心的伤,有面目全非的、缺胳膊少腿的、还有整个下半身都炸没的……
她手下用力,握紧被汗包裹的提箱手柄。
想起日军邪恶的嘴脸,心里一阵愤恨。
忽然,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邬长筠侧眸看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姑娘,要平安符吗?”说着,提起臂弯挎着的小竹篮,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香囊,“昨晚新绣的,今早去寺院求的符,还请大师开了光,可保佑平安。”
邬长筠向来不信这些:“谢谢,不用。”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央求,慈祥地笑笑离开。
运送伤兵的车从医院开了出来,停在路边,邬长筠迎过去,问司机:“能带上我吗?”
司机眉头紧锁,嗓子都哑了:“上来。”
“谢谢,什么时候走?”
司机看了眼手表:“再等两个人,几分钟。”
邬长筠绕到车尾,刚要上去,又看到那老太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握住一只香囊,合掌祈求。
她走过去,蹲到虔诚的老人面前:“灵吗?”
……
七月昼长,六点半,天还亮着。
远远就能看到城墙外黑气冲天,只是没有炮火声,应该是暂时停了战。
车子停在战地医疗队边,同行的医生和志愿者们下车,去运送重残的士兵。
鲜血将泥土浸得柔软,邬长筠立在一阵阵哀嚎声中,看着战地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救治伤兵。
因床位有限,廊下铺满了草席,躺着伤痕累累的战士们,还有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北边被送过来。
夏天闷热,蚊虫多,到处充斥着血腥和皮肉腐烂味,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外头走到里头,胆战心惊地辨认每一张面孔,看了数百人,才想起问人,看军装找到位军官:“请问,杜末舟在前线吗?”
“您是?”
邬长筠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迟钝两秒,才答:“朋友。”
“少帅,啊不,参谋在指挥部,往东走三百米,再右拐,有一个红瓦房。”
“谢谢。”
邬长筠按他指示寻去。
日军应该派了飞机轰炸,古老的山梁如今已半城废墟,黄沙弥漫。
漫长的血路,每走一步,都是凄入肝脾。
她开始后悔,不该来。
不该让自己涉身危险,不该来看战争惨状。可又怕不见最后一面,往后几十年,会有后悔的时候。
越靠近城墙,战壕越多,战士们正席地用餐,见个女人过来,上前拦住:“老乡,前方战场,不能过。”
“我找杜末舟。”
……
指挥营里,杜召正在发飙,攥住杜兴的衣领骂道:“好好的地形优势拿不住,老子给你调整一夜的布防,枪子没打出几个,就知道躲,守守不住,让你侧攻动作这么慢!好不容易守下的阵地又被鬼子拿了,你他娘不能打就回老家去!”
杜兴推开他:“是你太急!攻这么猛干什么?小鬼子坦克火炮全上了,我们这破枪杆子怎么拼!”
杜召双目布满血丝,一脚踹上去。
杜兴跌倒在地,又被他拎住后领压到桌上。
“就因为你个孬种,死了多少兄弟!”杜召拿枪指着他,“老子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杜和上前拉他:“行了,已经这样了,再从长计议。”
杜召一脸暴戾,猛地甩开杜和:“多少人命换下来的阵地!你们不敢,我去攻回来。”
刚要走,杜震山拍案而起:“站住。”
杜召停住。
杜震山手指着他:“我还没治你个擅离职守的罪,谁让你刚才自作主张跑去打了!你是将领,能指挥就给我好好在这部署,不然就滚回去做生意去。”
杜召吐了口血,也怒不可遏:“老子不上前线,这城墙都得丢!带这么多年兵,一个个没一点长进!”
“老子老子!我是你老子!”
“贪生怕死,前顾后瞻,一退再退!将都如此,中国离亡也不远了!”杜召不顾军令拿上头盔就走。
杜震山气得摔东西:“臭小子,回来!”
杜召刚出门,碰上白解。
这会不比从前,白解郑重敬了个礼,才道:“你小情人来了。”
杜召震惊地看着她:“在哪?”
“后面。”
杜召跟白解往南边的一片废墟走去,远远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立于断壁残垣前,望着破碎的城墙。他摘下钢盔,擦了擦脸上的黑泥,将军装往下拉拉,系好领前的纽扣,才唤了声:“筠筠。”
邬长筠循声看过来。
杜召走近,搂住她:“你不该来。”
“对,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召紧抱住她,顾不上手臂的伤痛。
邬长筠被他勒得难受:“我快喘不过气了。”
杜召这才松开,从头到脚检查她一番,将她长发上的残纸捏走:“怎么过来的?”
“跟着医院运伤病的车。”
“太任性了,这里很危险。”
“看到了。”
杜召退后一步,他身上尽是血污黑泥,又脏又臭,不想脏了她的衣服:“刘经理没有找你?”
“找了。”
“今天九号,只有两天就开船了。”
“我自己买了票,九月一号的。”
“早点去,到那边熟悉下环境,学校和住处我都托人打点好了。”
“不用你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筠筠。”杜召手覆上她的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邬长筠扯下他的手:“什么晦气话,闭嘴。”她见杜召手臂缠了纱布,眉心紧蹙,“你受伤了,你父亲是司令,怎么会让你上前线?”
“小伤,炮弹飞过来,木片刮一下,没事。”杜召故意甩两下胳膊,“放心,我就在指挥营里,不去拼刀拼抢。”
邬长筠沉默片刻,看他一身戎装,穿着长筒军靴,双腿修长而有力,最后时分,想说点轻松的:“你穿军装,比西装好看一点。”
“哪里是一点,”杜召拉了下衣边,“是不是很威风?”
“是。”
“从前我既害怕又期待再次穿上军装那一刻,害怕是因为无数家庭会因为战争支离破碎;期待,是因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鬼子打仗。”他笑起来,眼里是只对她才有的温柔,“现在如愿以偿了,干的小鬼子娘都不认得。”
邬长筠也笑:“这么厉害。”
“废话。”
邬长筠从箱子夹层里拿出一卷钱:“这是你以前给我的钱,还给你。”
杜召没接:“给你的,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这是谈好的酬金,我不要。”
“我也不要,我现在有钱,不差这点。”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口气这么大啊。”
邬长筠将钱塞进他军裤口袋里:“留给你买物资。”
杜召要掏,被她按住手。
“拿着,也让我走得舒服点。”
杜召抽出手,握住她的手,从手指亲到掌心、手腕。
邬长筠手覆上他的脸,揩去他没擦尽的黑油:“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杜召任她抚摸自己的脸:“会的。”
邬长筠放下手,又拿出那枚昂贵的黄钻戒指:“当初你花了两万大洋,就算折旧,现在也能卖一万多,可以买很多物资。”她将戒指塞进他手里,“你不收,就扔了。”
杜召知她脾性,将戒指握在手心:“好。”
两人一同沉默。
从前这里是家花店,楼房炸毁,里面的残花仍在,乱杂杂的遍地都是。
杜召捡起一支不知名的花给她:“这个,总得收下。”
邬长筠接过来,放鼻前闻了闻:“香。”
“收好了,带到巴黎,把中国的花种过去。”
“一个多月,早死了。”话刚出口,她又改口,“枯萎。”
“那就扔进海里,让鱼看看岸上的花多美。”
“好。”
两人相视无言,邬长筠从口袋掏出一只蓝色香囊:“听说能保平安,送给你。”
杜召接过来闻了下:“比花还香。”
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收好了。”
杜召解开军装,将香囊放进衬衫口袋,又系上纽扣。
“战况怎么样了?”
“我没打过败仗。”杜召揉了揉她的眉心,“别皱眉,也别多想,去好好学习,打仗的事有我们,放心,不会输。”
邬长筠刚想抱抱他,城门传来巨大轰炸声。
杜召顿时往身后看过去,再回头:“快回去吧,还能赶上船。”
“嗯。”
“小鬼子又来找死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去了。”
“好。”
杜召转身离开。
邬长筠忽然拉住他的手:“杜召。”
杜召回身,还是没忍住,紧紧搂住她,亲了口她的脸,随即又松开,一边后退,一边对她笑:“去吧。”
接连几声轰炸,他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决绝地往战场去。
邬长筠驻立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仿佛有一道荒诞的声音:
回头,只要你回头。
可杜召始终没有回头。
高大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尘土黄烟中。
邬长筠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响彻云霄的枪炮声。
脚下的地都在晃动。
她还未走到伤兵营,身后传来一道呼唤:“邬小姐。”
是白解。
“爷让我送你回沪江。”
“不用,你去帮他。”
“我现在要回去,他能踹死我。”白解复又严肃道:“你平安,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只有我送你,他才放心。”
“我自己可以安全回去,你让他放心。”
白解不理,走在前面:“快点,别啰嗦,再晚就赶不上船了。”
……
日军突袭,火力迅猛。
杜召上了城墙,与战士们并肩作战。
连长请他回后方,杜召不听:“老子的女人还在后面,狗日的,想踏破城门,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推开机枪手,朝着敌人疯狂扫射。
将既勇,士更无畏。
无数血性男儿同仇敌忾,迎敌作战。
刹那间,战鼓雷鸣,血流成河。
……
行路两天,他们几乎没怎么休息。
白解送邬长筠回公寓收拾了行李,便赶往港口。
离开船还剩两小时,岸边便挤满人。
杜召嘱咐过,一定要亲眼看到邬长筠上船,白解一直把人送到船边。
邬长筠回头,与他告别:“谢谢你,保护好自己。”
“会的,放心吧。”
邬长筠一动不动。
白解笑着挥手:“快上去啊。”
“再见。”她迈上梯子,走上巨大的轮船。到了栏杆边,才往下看去,无数男女、亲人在告别,痛哭的、不舍的……
白解还在原地仰视她。
邬长筠对他笑笑,提步前行。
希望你平安。
希望你们……平安。
白解见船开远些,才匆匆离去。
开上车,继续奔赴战场。
……
杜召给邬长筠买的是头等舱票,有专属餐厅,进出的非富即贵。
她味同嚼蜡地吃晚饭,被人认出来,想要个签名。
邬长筠没拒绝,麻木地在送过来的日历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接着,好几个人围了上来同她聊电影。
悠扬的音乐声下,是大家的欢声笑语。
邬长筠只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找个借口离开,站到甲板上,看海上的夜。
一直赶路,她还没有换衣裳,鞋子上还散着战区的血泥味。
海风凉彻骨。
她握住栏杆,往下看,是模糊不清、翻滚的巨浪。
还要在海上漂泊一个多月。
真漫长。
一个多月后,中国会是什么样?
她抬头,望向夜空明亮的星。
手指被冻得渐渐麻木,邬长筠放开冰凉的栏杆,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取暖,忽然摸到个熟悉的东西。
呼吸似乎短暂地窒住一般,她怔怔地掏出它。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那颗一直死气沉沉的心,终于开始跳动了。
璀璨的黄钻在星光下,亦光彩夺目。
他明明收下了,什么时候偷偷塞回来的?也许是在最后拥抱的时候。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一声。
不重要了。
冰冷的风吹过来,捏住戒指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向黑漆漆的海面,远方明明是梦想的彼岸。
可彼时看到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孤独。
还有,疯狂的想念。
……
第77章
八月十三号,离开故土不到二十四小时,淞沪会战爆发了。
次日,日军开始轰炸首都南京。
一时间,船上的人充满惆怅、愤恨和及时逃离战火的庆幸。
夜晚,他们点上蜡烛,望着故土的方向,为逝者祈祷,为生者祈福。祈求上苍保佑战士、国土、百姓……
无聊时,邬长筠会站在船边吹吹风,看一望无际的海,有时会幻想:如果没有杜召这张票,自己现在会在干什么?
遭受炮轰吗?可她的公寓在租界。
逃难吗?又能逃去哪里。
每天晚上酒会厅里的无线电台都会播报最新战况。
日军疯狂增兵,海陆空齐上,攻势猛烈,扬言要三个月□□。中国各路军队往沪集结,与日军殊死搏斗,每天数以万计的英烈牺牲在炮火中,尸骨填满战壕,无畏的战士们仍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守护着每一块阵地……
邬长筠每天准时等在电台前,可从未听到过有关杜召军队的报道。
渐渐的,她一点也不想得到他的消息。
传来的战况不好。
很不好。
船上的酒水颇贵,邬长筠很少买,实在想喝,便去买一杯便宜的解解瘾。
有许多人同她搭讪,请她喝酒、跳舞,妄想在漫漫长途中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以消磨时光,可邬长筠没一点兴趣,从前没,现在更没有。
海上第六天,人们似乎习惯了一次次的惨败,对于传来的新战况也逐渐麻木。
有钱人的生活永远是有滋味的,音乐、美人、洋酒咖啡,安稳自在的生活逐渐掩盖了遥远的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与忧愁。
邬长筠穿着朴素的黑裙子,戴顶宽檐帽,坐在角落喝酒,只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她,并坐到她的面前。
两人对视,一个笑脸,一个冷脸。
女人递过来一支烟。
邬长筠接下:“谢谢。”
女人为她点了火,看她清冷的脸:“你很有名。”
邬长筠从窗上挪开目光,淡淡注视她:“虚名而已。”
“我看过你的电影,《青山》,你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邬长筠没说话。
“你比我幻想中的阴郁点。”女人拿着细长的铜烟嘴,优雅地吸了一口,笑道:“是被船上的男人搞烦了吧?听说很多人试图勾搭你。”
邬长筠别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缓缓吐出烟:“他们不值得我动情绪。”
“你有情郎?”见她默认,又道:“在中国?不会是参军了吧。”
邬长筠弯了下唇角,没看她:“你挺会猜。”
“那我再猜猜,是个军官?”
“算是吧。”
“女人的感觉很准,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
“请你喝杯酒。”邬长筠招酒侍过来给她倒上一杯,“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烟。”
女人豁朗地笑了:“谢谢。”
周围的人们谈天说地的,有说战争,有说经济,有说世界形势。
台上还有金发碧眼的美人唱英文歌。
忽然间,邬长筠竟有点怀念戏园子,比起这样安静的歌曲,敲锣打鼓显得聒噪很多,却是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周边围绕再多人,她心里都空空的。
想着想着,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同对面的女人道:“走了。”
“再见。”
邬长筠独自到甲板上吹吹风,望着海平线上的落日。
不禁又想起了故乡、故人。
她闭上眼,长呼口气,再睁开,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愧疚,不要缅怀过去的一切。
等着自己的,是更好的未来。
……
日军占领北平第十二天。
死去不少老百姓,有的丧命于日本军人之手,有的死于有恃无恐的浪人、武士。
他们强占民房、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几乎无恶不作。不仅如此,还开始实行奴化教育,限制学校教学内容,让学生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妄图让中国人从根本上屈服于日本。
肖望云去南京办事,姜守月回了新京。虽只字未言,但李香庭觉得他两总是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做什么更崇高、更重要的事情。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过两天便要回去寂州,继续保护壁画。
寂州物料有限,李香庭原本打算到沪江办展时置办一些绘画用品带回去,如今画展不办了,沪江又在打仗,他只能在这里将所需物品找齐。
原先很多商铺都被日本人侵占,到处是日文牌匾和膏药旗。街上的中国人也少,大家没什么事多躲在家里。
李香庭让陈今今在旅馆待着,不要乱跑,最近发生太多强抢民女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找到中国人开的店铺买到些宣纸回来,却发现人不见了。
李香庭丢下纸,立马出去找人。
他浑浑噩噩地游荡于大街小巷,不敢幻想任何一点坏的可能,只能茫然地四处寻找。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子窜了过去,后面还跟了两个穿着武士服的日本浪人。
陈今今抱住相机一路狂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喉咙一阵阵甜腥味,她左绕右绕,试图把那两个日本人甩掉,刚拐进另一个巷子,撞上一个人,她拚命挣扎,直到对方说了句:“是我。”
陈今今抬脸看清人,却更担心。
如此,危险的就是两个人了。
来不及解释,李香庭拉着她就跑,后面的追喊声不停,两人却进了个死胡同。
刚要转向另一条路,一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朝他们招手:“快进来。”
李香庭拉她躲了进去。
老太太手里拿根锄头,后面还有个拿菜刀的老头。四个人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个浪人嘀嘀咕咕一会,便朝另一条路跑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他们才松了口气。
李香庭仍紧握她的手,对老夫妇鞠躬:“感谢二老相助。”
陈今今也跟着鞠躬,像是吓傻了,什么话也没说。
老头扶起他们两:“别这样,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老奶奶问:“他们看清你们模样没有?”
李香庭看向一旁大喘气的陈今今。
陈今今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奶奶看她裤子脏了,还破道大口子,上前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别怕,不管看没看清,先进屋,换上我的衣服,就是破旧了些,别嫌弃。”
陈今今又摇头:“怎么会,谢谢您。”
老头给李香庭倒了杯茶,两人干坐着,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老奶奶领陈今今出来了,只见她一身花褂子,松松垮垮的,衬得人有些瘦弱。
老奶奶拿出些糕点:“吃点东西,压压惊,我自己做的,看着不好,吃起来不错,你们先在这避一避,天黑再走。”
李香庭又道谢。
陈今今走到李香庭面前,攥住他的衣服:“我有话对你说。”
老奶奶见状,指向一间客房门:“你们去那屋休息会,我去做点饭,好了叫你们。”
两人进了屋,陈今今关上门,低着头。
李香庭没有责怪她乱跑,反问:“没受伤吧?”
“没有。”
“他们为什么追你?”
陈今今这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抬眼看他:“你猜我拍到什么?”
“什么?”
“我拍到,”她咬下牙,恨得眼睛红了,低头缓了片刻,让自己情绪平复,“那个日本浪人杀了一个小孩。”
话没说完,李香庭拥抱住她:“别说了。”
陈今今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服:“他才六七岁。
他们简直是畜生不如!”
……
两人都没有食欲,晚上勉强吃了几口。
老头在屋里抽烟,老太太在客厅缝补衣裳,陈今今同李香庭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漆黑的夜。
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他们手一直紧握着,说不上来是他牵她,还是她牵他。
好多话要说,却又一句都开不了口,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多钟头。
墙边嘶叫的昆虫都消停下来。
终于,陈今今开口:“什么时候走?”
“后天。”
“我就不跟你去了。”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要去哪里?”
“长沙。”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陈今今看着两人紧扣的手,“不过得请你帮个忙,我想把头发剪了。”
陈今今跟老奶奶借了把剪子,她搬个木椅到院里,解开绑发的绿丝带,背对李香庭坐着:“剪吧。”
李香庭立在她身后,看着垂落的长发,快及腰了:“我不太会,可能剪不好。”
“没事,剪到耳下就行。”
李香庭抬手去拨她的长发,手指刮过她脖颈冰凉的皮肤,暖又痒。
他握住一缕,一剪子下去,柔软的头发断在自己掌心。
李香庭手很稳,断口还算平整,他绕到陈今今身前,对比脸颊边的发,仔细修剪。
陈今今注视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面相和半年前比又变了很多,更加俊朗、成熟。
李香庭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两人忽然对视上,手中的剪刀顿住了。
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来,吹乱她脸边的短发,柔软的发梢刮蹭着他握住剪刀的手指。痒痒的,像无数丝微弱的电流,聚集在一起,却瞬间麻到心。
李香庭干咽口气,挪开目光继续修剪。
陈今今看着他滚动的喉结:“你专心点,别给我毁容了。”
“好。”
陈今今直勾勾盯着他,察觉出他脸上变化的情绪,忽然凑上前,滚烫的呼吸喷散在他锁骨间,故意道:“不然你可得对我负责。”
李香庭目光不经意又与她撞上,浅浅清了下嗓子,呼吸微重下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不会的。”
剪好后,他直起身:“好了,你去照照镜子。”
陈今今摸了摸耳边的短发:“好看吗?”
“好看。”
“那就不用照了。”陈今今把他整齐放在地上的断发拾起来,用发带捆起来,拉住他的袖子,看了眼手表,“我们该走了。”
这么晚,街上空荡荡的,偶尔两个喝醉酒的日本人过去。
他们往旅馆去,恰好两队巡逻的日军在不远处碰面,停下来交谈。
李香庭见几人打火抽烟,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散,自己一个人过去倒是无所谓,但旁边还有个貌美的女子,他不敢冒险,便带陈今今去了之前的藏书地。
里面还有一些书籍,姜守月走前找关系讨了一张告示贴在大门上,日本兵不会进来。
四处有点凌乱,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张和书籍,还有倒塌的桌椅。
李香庭没敢开灯,清了张桌子给她休息,自己就坐靠在栏杆边,藉着月光看书。
这儿空旷又清凉,陈今今躺在长桌上静静看他,纷乱的思绪逐渐安定下来。她起身坐到李香庭身边,眼睛盯着他手里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李香庭轻声道:“你去睡会吧,我守着,放心。”
陈今今没吱声,头靠在他肩上:“睡不着。”
李香庭合上书:“那我陪你说会话。”
陈今今沉默片刻,抱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我今天被他们追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
“什么?”
“我在想,万一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我都不记得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以后——”
“你先听我说。”她打断他的话,“我很想跟你走,继续陪你修复壁画,看你一张张临摹,将那些矿世之作现于纸上,再带给所有人看。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这些照片一定要公之于众,我要去写文章控诉他们的恶行,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作了多少孽!只是这次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我会一直在寂州。”
陈今今看向他:“等我吗?”
“我不想用等这个字,好像在你身上套了个无形的枷锁,没有人应该等谁,应该走到谁身边,但是你来,我会很开心。”
“为什么?”
李香庭转过脸注视着她,昏暗杂乱的图书室,只有窗户透出的浅光,却在她眼中聚成两个闪亮的星点,动人心扉。
他曾经纠结过,是否要因自己的选择而牵绊住一个人,让其被动困于某地,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可经历这一遭后,才觉得人生不过几十载,考虑太多未尝不是一种拘束。
情感,应是自由的。
李香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从她背后绕过,落在她肩上,往身前一迎,在她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陈今今瞪大了眼,感受着对方炽热的呼吸,忽然掐了下他的大腿。
李香庭松开她:“掐我干嘛?”
陈今今又去捏他脸:“你疯了?”
“……”李香庭拉开她的手,“我很正常,也清醒。”
陈今今抽出手,心剧烈跳动,平时总想着法撩拨他,这男人一动真,自己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香庭见她愣愣的,以为自己会错意,赶紧往后退一步:“对不起,冒犯了,我还以为你对我……”
“不冒犯!”陈今今忽然跪坐起来,比他略高出一些,“你再冒犯下。”
李香庭低眸无奈地笑起来。
陈今今手掌撑地,歪着脸看他:“铁树开花了,我差点以为你要一心向佛了。”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一脸诚挚道:“断不了情,佛门也不收我。”
“意思是你对我有情啊?”
他坦诚道:“我又不是铁树。”
陈今今眼里满是笑意,指了指自己脸颊:“快点,再冒犯一下。”
李香庭笑着将她扶正。
陈今今却倒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你这样,我可不想走了。”
“别因为我影响你的决定。”
陈今今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仰视他:“我一个大美人躺你怀里,你就这么坐怀不乱?”
“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身体。”
“嗯?你对我的身体没兴趣?”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李香庭结巴了,“你懂得。”
“我不懂。”陈今今故意装傻,身体朝前与他紧贴着,“不喜欢吗?”
李香庭往后躲,背靠到栏杆上,扣住她的手:“不准动,这是图书馆。”
“废弃了。”
“那也不行。”
陈今今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又笑了,乖乖躺进他怀中,不乱动了:“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注意安全。”
“你也是。”
李香庭将她头发勾至耳后,抚了抚她的背:“睡吧。”
“我哪睡得着。”
“那我给你念经?”
“……”陈今今捂住耳朵,“我不听!”
……
第78章
李香庭醒过来,天还没亮,身边的人却不见了,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余音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回荡,久久没有回应。
他就这么靠栏杆坐着睡了一夜,脖子酸痛,腰也疼得厉害。站起身才看到不远处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被一本书压住角。
李香庭走过去拿起看,是陈今今的笔迹,写道:
不喜欢离别,先走了,寂州再见。
不知她何时就离开了。
情绪难言的低落,心口缺了块什么似的,空空的。
李香庭回旅店,到前台问了声。
坐在里头嗑瓜子的老板道:“夜里四点多钟拿上行李退房,跟一个男人走了。”
“男人?大概长什么样?”
“戴个黑框眼镜,下巴有颗痣,好像听她叫什么……老严。”
老板口中的这个男人应是陈今今的好友严争,李香庭见过一次。
有他同行还让人放心些,李香庭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毫无睡意,愣是在窗前坐着,直到外面热闹起来。
他在这待了两天才回寂州去,转了好几趟车,终于抵达华恩寺。
一个多月没见,明尽小和尚很开心,虽不能说话,表情动作已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拉着他又蹦又转。
灯一老和尚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自打李香庭走后就一直躺在床上。
李香庭过去看他,灯一要起来,李香庭让他别动弹,好好休息。两人交谈一番,讲了讲画展、战争,他见灯一没精神,便出去了。
五天旅途劳顿,李香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去大殿烧香。
他在佛像前跪了快一个小时,再起来,腿脚发麻,差点摔下去,他扶着佛龛缓了会,四处看看壁画。
还好与走前无异,没有自然脱落。
明尽做了点斋饭递过来。
李香庭吃完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壁画,从前他临摹的都是大雄宝殿的佛本生故事,现在,他要到鼓楼研究《统军出行图》,三壁描绘的皆是恢宏的战争相关画面,有将士、战马、兵器、军旗……一共六个场景,描绘了从练兵、出征、激烈的打斗、收复河山到凯旋回朝的壮阔画面,生动地表现出战争的惨烈和战士们的英勇无畏。
但由于是明朝画家所作,画风和用线、设色都与唐朝壁画不同,又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才能摹得其精髓,才能争取日后能制成画册,带出宣传,不仅能传播中国传统艺术,还能鼓舞抗战。
……
离开学还有几天,美术系来了两位新老师,李香庭带他们熟悉熟悉环境,交代教学和学生情况。
经过北平一展,他更坚定了宣扬壁画的决心,可教学和保护壁画皆为重任,两者难以兼顾,也怕精力分散耽搁学生,他还是决定辞职,同两位新老师交接完毕,便与校方递了辞呈。
校长惜才,多次挽留,最终才以特聘教师身份请他不定时回来授课。
于是,李香庭每周都会去一趟城里,指导指导学生,再带上一周的报纸回去,看最近的战况。
打至今日,繁华的东海之滨已沦为血海尸山,十几万的军人牺牲在淞沪会战中,他们不畏死亡,用血肉之躯抵御敌人的枪火炮弹,寸土不让。
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中华土地,仍有无数血性男儿奋勇参军,奔赴沙场,誓死保卫这片如画江山。
李香庭也时常动这个念头,可每当看到那些苦苦修复的千年画卷、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摹品和无数同陈今今一起反覆修改的文稿,又强制将那种想法压了下去。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肖望云曾经对自己说过,男儿无不想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可日寇之奸,让国土处处沦为战场。除了真刀真枪地拼刺,还有文化的掠夺与思想的入侵,他们如泛滥的蚁虫,试图从里到外侵蚀这片土地,毁灭、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文明。
那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
之前买的二手自行车报废了,李香庭又跟农夫买了匹马。
他幼时在家学过骑乘,懂些马术,骑着棕马来回城里寺中,跑跑歇歇,比自行车要快不少。
寂州地处偏僻,战火未及,不经意到了九月底,满山绿色尽褪,到处是荒芜。
李香庭从学校上课回寺院,将马牵到后院拴好,卸下马鞍,忽然背后一暖,有人抱住自己,还捂住了双眼。
“猜猜我是谁?”她压低声音,却不难听出。
“今今。”李香庭转过身惊喜地看着她,有好多话,脑子却突然空掉似的,只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中午到的,在这等你半天了。”
李香庭扔掉手里的马鞍,抬起双臂拥抱她,良久,才松开人,拉着她的手将人转一圈。
陈今今穿着黑色长袖,肩上扎了件灰色毛衣,下面一条宽松的米色麻布长裤和黑色短靴,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干练,攥住他的衣服道:“晕了晕了,我没受伤,好得很。”
李香庭见她安然无恙,才问:“你从长沙来?”
“不是,武汉。我把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交给报社,又去武汉找了个国外的朋友,投了几篇文章,受到不少关注。”
李香庭拉住她的手:“走,进去说。”
明尽见李香庭回来,开心地跑去拿水壶。
李香庭带陈今今去看自己最近的临摹成果。
他的画功更成熟了,陈今今欣赏着画纸上行云流水的线条和典雅深沉的色彩,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只不停说:“太棒了。”
明尽提水壶过来,却忘了茶杯,又跑回去拿。
陈今今叫他慢点,顺道去点了几炷香,插进香炉里,拜了拜佛。
她从前不信神神鬼鬼,崇尚的是科学,所求全靠自己。
如今,也想拜一拜。
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个精神寄托,会让心里舒服很多。
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聊彼此近况和外面的战事。
李香庭有种预感,她不会在此地待多少时日,却还是想问一问:“什么时候走?”
“刚来就想我走啊。”
“不是。”
陈今今笑了笑:“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看你是去干什么?正事的话,我不留你。没有要紧事,一直待着都可以。”
陈今今不想与他弯弯绕绕,也不想隐瞒什么,直接坦白:“我想去做战地记者。”
她以为李香庭会劝说自己,至少会啰嗦几句,分析这件事的危险性。
可是他没有。
只说了句“好”。
“你不再说点什么?”
李香庭看着她坚毅又清澈的双眸,知道自己挽留不住,也不能挽留:“你是想着以后生死难定,来再看我一眼。”
陈今今沉默地同他对视,心里一阵酸楚,忽然故作轻松摆了下手,笑道:“都被你猜到了,我还说什么。”
仿佛秋风都落寞起来,墙边的树叶一动不动。
李香庭起身,去树上摘了两颗黄果,仔细擦了擦,递给她:“这边特色,你一定没吃过。”
“谢谢。”陈今今接下,咬了一大口,“不甜啊。”
“怎么会?我吃过几颗。”李香庭拿起一颗尝尝,“很甜啊。”
“我不信。”说着,陈今今就把头伸过去,冲他手上的黄果大咬一口,“我跟你换。”
李香庭同她交换,慢慢品尝这颗没滋没味的小果。
陈今今见他默默吃着,笑起来:“好吃吗?”
“很好吃。”
“你还真是不挑。”陈今今把自己的黄果递过去,“给你咬一口。”
“你吃吧,树上还有很多。”李香庭推开她的手,“你喜欢,以后我每个都尝一口,把甜的给你。”
“好啊。”
话一说完,凄清的院中又陷入一片岑寂。
“我养了些鱼,要不要看看?”
“看。”
李香庭牵住她的衣袖起身。
陈今今顺势抱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去看鱼。
鱼养在东院水池中,十几条小鱼自由游荡。
陈今今用手撩了撩水:“哪来的鱼?”
“集市上卖的,我和明尽去采买时碰见,就买下来放这养着,只当救它们一命。”
“那下次再碰见,替我也买几条。”她抬脸对他笑了,“善有善报嘛。”
“好。”
……
半夜,陈今今溜进李香庭的房间,躺到他旁边,搂住他。
李香庭被她弄醒,睡眼朦胧地转身看过去:“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
“那我陪你聊聊天。”
“嗯。”
两人却都沉默了。
陈今今脸枕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李香庭绷直身体躺着,眼睛紧闭,呼吸平缓,心却是乱的。
陈今今往他身上贴了贴,手伸向他腹部。
李香庭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佛门圣地。”
陈今今从他身上翻过去,到他对面躺下,清瘦的身体被挤在他与墙之间:“我们又不是佛门子弟。”
双目对视,皆是火花。
陈今今看到他额前的汗,微笑起来,刚要说话,李香庭倾身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两人缠抱在一起,滚得木床吱吱作响。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按枕边,另一手落在她的薄衫上,刚拉到肩头,忽然停下了。
陈今今意乱情迷地注视着他:“怎么了?”
李香庭在她肩头落下一吻,温柔地理好她凌乱的头发与衣裳,翻腾起身,长呼口气,压下情.欲:“想喝酒吗?”
陈今今没再追问,只说:“想。”
“这里没有。”
“那我们去城里。”
于是,他们牵上马,立刻去了。
一个拉缰绳,一个拿手电照明,马跑累了,便停下,躺在土坡上赏月。
等马吃点草,喝点水,再次启程。
不幸的是,雷声轰轰,像是要下雨。
他们已行至半途,不好返回,路上又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能继续前行。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
幸运的是,蜿蜒的闪电一次次照亮前路。
沉闷的雷声在旷野回荡,他们策马在雨中狂奔,眼睛被雨糊住,看不见前路,好在老马识途,朝前行过无数次的方向肆意奔跑。
深夜冰冷的雨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心却是热的。
陈今今脸伏在李香庭背上,紧紧抱住他,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烦闷,雷声掩盖了昼夜萦绕在耳边的枪炮雷弹声。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自由地,往爱的方向。
……
雨停了,他们来到镇上,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干,晨光熹微,早点的浓香涌入鼻息,两人都饿了。
饱餐一顿后,并没有去买酒。
陈今今卷起裤腿,手提着短靴,赤脚走在湿透的地上,时不时踩一下水坑,故意将雨水溅到李香庭的身上。
李香庭在后面跟随,默默看她玩闹。
曾有很多个瞬间都自私地想让她留在这里,想让她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笑。
可覆巢之下无完卵,寂州,又还能安定多久呢?
陈今今转着圈,手中的鞋掉了一只,弯腰捡起时,顺手折了一枝野花,送到他面前:“送给你,亲爱的李先生。”
他接过来,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心里像化了蜜糖,又甜,又苦……
……
第79章
他们在街上闲逛一上午,中午来到一家小饭馆吃饭,要了两壶酒,还同旁桌的客人玩起了行酒令。
陈今今喝多了,一手握酒壶,一手拿筷子,与众人说战争:
“你们知道短短一个月,淞沪会战死了多少人?”
“光军人,就牺牲了十几万。”
“小鬼子不仅炸.弹到处扔,毫无顾忌地炮轰百姓,还卑鄙无耻,用化学武器,放毒气弹,安插卧底给我军下毒!”
“物资紧缺,有的战士饭都吃不上,饿着肚子就上战场,罗店成了血肉磨坊,枪弹没了,就上去和鬼子拼刀,前面的倒下,后面的接上。”
“整个城里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难民往租界躲,没有容身之处,就挤挤睡大街上……”
“就是这样,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当汉奸!藏在平民区放信号弹、用手电筒为日军舰炮指引目标!”
“……”
座上阵阵唏嘘与愤恨。
一会儿拍案骂娘,一会儿钳口不言,一会儿泣不成声。
连老板都动容地送了他们两瓶酒,同饮几杯。
四点多钟,李香庭背着喝到烂醉的陈今今来到家旅店开了间房。
把人放到床上,脱去短靴。
刚盖好被子,陈今今一脚把它踢了,四仰八叉地躺着,不时咂咂嘴,嘟囔几句。
李香庭再次为她盖好,坐在床边看着她酡红的脸,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般不省人事的状态,说着稀里糊涂的话,还干了些离奇的事。
幸亏遇到的是自己。
他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回到一年多前那个还风平浪静的沪江,想起陈今今酒桌上所说的惨状,胸口一阵憋闷。
不知故乡的朋友们怎么样了。
他刚到寂州就给邬长筠和孟宜棣写过信,至今都没收到回复,正愁思茫茫,陈今今翻个身过来,脚搭在他的腿上。
李香庭任她搭着,轻轻躺下去,与她隔了半个枕头的距离。
是在做梦吗?
一定是不好的梦,眉心都皱得紧。
他的指腹落于她眉间,轻轻抚了抚,再缓缓滑下,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战地记者。
李香庭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她喜欢文字,更喜欢拍照,记录身边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切,在北平时便时常拿着相机到处记录百姓在家园沦陷后的悲惨生活、丧尽天良的日军以及为虎作伥的日侨。
战争应该被记录下来,不仅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的暴行,百姓铭记国仇家恨,也叫后人永不忘此屈辱历史,兴国强民,让外敌再不敢来犯。
李香庭低下脸,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和责任,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
也许他日殊途,但彼此的灵魂始终同归,便足够了。
……
陈今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头还是晕的,见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坐起身,才看到床头柜子上有张李香庭留下的字条。
他去学校图书馆了。
陈今今把旁边杯子里的水喝掉,又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把脸,清醒些,才下楼去。
她到早点铺买了个馒头,边吃边往学校去,门卫认得她,直接放人进了。
早晨图书馆没什么人,陈今今一排一排找,在文史一列看到李香庭的身影,她没到他身边,隔着两排书架,通过缝隙偷看。
李香庭正在找书,戴着眼镜仰面认真地筛选,选了许久,拿下一本翻了翻,不满意,放回去,继续找。
陈今今跟他从东走到西,无聊了,将一本书轻轻一推,凸出一半悬在半空。
李香庭看过来,将书推回来。
刚转个头,它又冒出一半。
李香庭往对面看去,只见个不清晰的身影:“是你推的书?”
陈今今蹲下去,猫着腰往后面的书架躲,听见脚步声追来,脚下更快,正闷头左绕右绕,一头撞上个坚硬的腹部。
她抬头,看到李香庭温柔的笑:“呀,被你逮到了。”
李香庭将她拽起来:“就知道是你。”
“那不一定。”陈今今抬臂,因为身高差,手掌勉强落于他的头顶,“说不定是哪个看上你的女学生呢。”
李香庭抱著书背靠书架:“女学生可没那么大胆,天天调戏老师。”
陈今今笑起来:“什么样算调戏?”
李香庭低头亲她的额头:“这样。”
“这不算。”陈今今踮起脚,吻了下他的嘴唇,“这才算。”
李香庭单手搂住她的腰,再次低脸吻上去,正缠绵着,忽然有两个学生过来,他立马松开人,随意从书架拿了本书。
寂大出了名的帅老师,学生都认得他,见了人,礼貌道:“李老师早。”
李香庭点头,一本正经道:“早。”
陈今今藏在他身后,等学生走了才冒出头来,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拉了拉:“李老师,继续吗?”
“看书。”李香庭把书放回去,往前排去了。
陈今今背手追上去,开玩笑道:“李老师,换个地方继续嘛。”
“干正事呢。”
“男欢女爱不是正事吗?种族繁衍,乃是大事。”
李香庭转身:“嘘——”
陈今今见他耳朵都红了,更加来劲,紧跟人后,念叨:“李老师,我们去画画呀,我给你做模特嘛。”
“不。”
“你画这么多男男女女,怎么就偏偏不肯画我?我多好看,我可好看了。”
“找书了。”
“李老师是怕克制不住吗?艺术是纯洁的,李——”
李香庭捂住她的嘴,笑道:“小声点,有学生,再胡说,我把你拉出去关洗手间。”
陈今今点点头。
李香庭刚放开她。
陈今今又道:“李老师好凶呀,我——”
李香庭又捂住她的嘴:“陈今今小姐,我们出去再说这些,好吗?”
她嘟囔:“好吧李老师。”
……
他们在学校待了一天,中餐晚餐都在校食堂吃。
李香庭借了四本明朝相关书籍回去,刚到旅馆,便全神贯注阅读。
陈今今洗完澡,湿着头发过来找他,本想说说话,见那榆木脑袋一心扑在书籍上,兀自躺会,实在按捺不住,走到身后抱住他。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无聊的话就先休息,明天早点回去。”
陈今今不理他的话,弯下腰,脸探到前面吻他。
李香庭松了松笔,手背去身后落在她的后颈上,吻着吻着,摘下眼镜,将她拉坐到面前的桌上。
陈今今俯首与他耳塞厮磨地亲吻,手落在他的领口,解了许久未能成功,有些紧张,不小心扯掉了纽扣。
“啪嗒”一声,纽扣落地,滚到椅腿边。
两人松开彼此。
陈今今喘着粗气,头抵着他的额头:“不好意思,第一回 ,不熟练。”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微颤,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指尖:“没事。”
她缩着肩,哆嗦了一下,感受到身后一阵阵凉丝丝的风:“冷,关窗户。”
李香庭起身,将窗拉上,宽大的身体压过来,将她整个人拢在阴影下。
“窗帘。”
他又闭上窗帘。
陈今今搂住他的腰:“李苑。”
李香庭也不再纠正她,“嗯”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万一我死在战场。”
李香庭推开她,捂住她的嘴:“别说这种话。”
陈今今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放在起伏的胸口上:“我想试试,万一倒霉被炸了,还没体验过这种事,多亏。”
李香庭俯视她澄澈的瞳孔,沉默一会,抽出手,柔声道:“如果是为这个原因,我想你还是再考虑下。”
“嗯?”
李香庭将她的短发勾至耳后,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今今,你喜欢我什么?”
陈今今笑着答:“长得好看,一开始我就相中你的脸了。”
“皮囊是会变的,以后我老了,丑了呢?”
“你只会老,不会丑。”
李香庭笑着亲了下她额头:“这件事是美好、神圣的,我不想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和稀里糊涂的欲望。”
陈今今也认真道:“那你爱我吗?”
“爱,但爱这个字太深了,我们才刚恋爱,我无法虚伪地对你说有满分的爱。我喜欢你的热烈、有趣、洒脱、勇敢。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从你身上,我能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很遗憾,没有早点与你相知,错过了很多美好。”
陈今今理解他所说的:“是啊,早知道在巡捕房就把你捞出来了,还有偷葡萄的时候,我就应该追下来。”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现在也不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陈今今抱住他,下巴轻抵他的腹部,拖着声音道:“可我现在只想睡觉,好困啊,你也别看了,休息吧。”
“好。”李香庭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
两人相拥入眠。
陈今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的变化,心里暗笑:还真是个活唐僧啊,都这样了还能克制得住。
她故意把腿放到李香庭腿上:“李苑,我要听故事。”
“你一个小说家,让我给你讲故事。”
“嗯,我想听你讲。”
“那我给你讲讲提婆达多。”
“不听!不听佛教故事。”
“那你想听什么?”
陈今今抬脸看他:“我想听你第一个女朋友。”
李香庭直言:“她很漂亮,很爱笑,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
陈今今心里一阵不爽,踢开他:“这么好干嘛分手。”
“她希望我无时无刻陪着她,想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我只想画画,空闲时间要么流连美术馆、博物馆,要么和朋友们喝酒,所以分开有我大部分原因。”
陈今今打量着他的眼神:“后悔了呀?遗憾了?”
“没有。”李香庭瞧她吃醋的表情,忍俊不禁,“我和她没什么感情基础,被朋友起哄撺掇到一起的,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只有一点点好感,或者说,更像一个亲密些的好友。”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记这么清楚。”
“你让我说的,我就如实交代嘛。”
陈今今气得背过身去。
“我和她只交往很短的时间,你提了,我才想起来,没有时刻铭记着。”
陈今今回头看他:“那你们有没有?”
李香庭顿了下,明白她指的什么,严肃地回答:“没有,我虽在开放的环境下生活几年,画人体,跟无数模特接触过,听上去好像浪荡,但从来没有过。”
陈今今笑了,忽然骑到他身上,压下身子,手指刮了刮他的下颌:“李老师这么守身如玉啊。”
李香庭受不了她蹭来蹭去,将人拉下来,抱在怀里:“睡觉。”
陈今今脸埋在他怀里,快透不过气了,攥住他的衣服乱扯:“放开放开。”
李香庭将她翻了个身,胸膛贴着她的背,松垮垮地圈住人:“好了,睡吧。”
陈今今不动了,亲了口他的手腕:“晚安。”
……
回寺庙前,他们去了趟集市,买些米面,又到杀鱼摊救下两条小鱼带回去。
明尽见李香庭又带了鱼回来,高兴地趴在池边看,不时将手探进去与它们互动,开心得不得了。
李香庭看他玩得不亦乐乎,笑说:“明尽特别喜欢这些小动物,周围的兔子、鸟跟他关系都特别好。”
“动物们是能感觉到善意的吧,内心纯净的人,会得世间万物喜爱。”陈今今用食指勾勾他的手,“佛祖也会保佑你们的。”
他们并没有沉溺于爱情中。
还同从前一样,李香庭忙于临摹,陈今今用文字将内容详尽记录下来,两人互不打扰,经常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有。
明尽知道李香庭一干起活来就废寝忘食,顿顿给他送过去。
晚上,陈今今来厨房帮他忙,去地里刨了几个地瓜,切好清炒,还煮了锅白粥,蒸了馒头,虽然朴素,但比起从前土豆、野菜,已经相当丰盛了。
灯一老和尚身体一直不适,如今已经下不来床了,全靠明尽端茶倒水到房里伺候。
即便如此,他仍坚持礼佛,去不了大殿,便在房里念经,一天十小时,从未间断。
早晨第一缕光照进寮房。
陈今今睁开眼睛,听会外面的鸟鸣,便起了身。
她伸个懒腰出去,望向远方错落山色,心境也变得开阔,目光落回来,看到几只鸟在院中嬉戏,一会落于殿顶,一会立于地面,好不快活。
若世间各地都如此清幽,该有多好。
陈今今去果树下摘了颗黄果,到了深秋,果子更甜了,只是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
她坐到水池边,边吃果子,边看水里的鱼,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在这样的圣地生长,下辈子,会有个好轮回吧。
她在心里笑自己一番,居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是跟他们待久了,不知不觉心底已有了佛。
吃完果子,陈今今起身往鼓楼去。
李香庭正坐在高高的梯子上临摹小稿,听见脚步声,看过来:“醒了,去吃点东西。”
“不饿。”陈今今走到梯子下,拉了拉他的裤腿。
“怎么了?”
“裤子破了,回头我给你买条新的。”
“不用,能穿。”
“你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缝了又缝,现在学校工作辞了,特聘教师薪水微薄,哪够生活的。”
“除了买画材,没什么花销,吃喝都同他们一起。”
陈今今心疼地仰视他:“我留点钱给你。”
“真的不用。”
“又不是只给你的,给寺院的香火钱,你不要,我就让明尽收着。”陈今今松开他的裤脚,“以后我也用不着什么钱,就当我做善事了。”
李香庭沉默片刻:“谢谢。”
“你画吧。”
“快去吃早饭。”
“好。”
李香庭继续临摹,忽然飞来一只蛾子,他用手挥了挥,蛾子离开,又飞回。
陈今今瞧他无措的样子,欲从另一边爬上梯子:“我帮你打死它。”
“别。”李香庭用手护住蛾子,小心握在手心,“虽然讨厌,也是条生命。”
“好吧,给我,放到外面。”陈今今举起手。
李香庭将蛾子放进她手中:“轻点。”
“好。”手心酥酥痒痒的,她能感觉到蛾子在自己手心爬动,嫌弃地跑去外面,松开手放生。
可看蛾子飞走,她的心却忽然豁朗起来。
明尽提着外面挖来的野菜跑回来,太激动,摔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
李香庭听见动静,低头往外面看去,见明尽起身掸掸裤子,捡起散落的野菜:“明尽,没事吧?”
明尽抬首,下巴磕破了,脸上仍是灿烂的笑,冲鼓楼摇了摇头。
陈今今走过去帮他捡:“跑这么急干嘛,摔了吧,我帮你上点药。”
明尽摆摆手,抹了下下巴,示意没关系。
陈今今看着手里黄黄的叶子:“这是什么菜?”
明尽比划起来。
陈今今没看懂:“啊,野菜!”
明尽频频点头。
“腿上摔破没?”
明尽摇头,蹦了两下,手指向后院。
陈今今微笑着说:“去吧。”
她回头往鼓楼看一眼,不想打扰李香庭,便去烧香,在佛前跪坐。
她仰望着慈悲肃穆的佛,心静如水,默默祈求:
愿佛祖庇护此地,佑我所爱。
……
陈今今在这住了五天,她与李香庭虽为恋人,却始终无亲密之举。
这一次,没有不告而别。
李香庭送她去的车站。
离别时,说多了伤感,说少了又显凉薄。
他送了陈今今第二个礼物,也学她卖了个关子,让人走了再打开。
车子驶远,陈今今趴在窗口,注视着化作微点的爱人,沮丧地坐回去,打开他给的小盒子——像是亲手做的,表面很粗糙,没有抛光,只做了基础的打磨。
陈今今打开它,里头放了枚木制戒指,上面刻着六字真言,再往下还有一张纸条:
“曾经,我说不想用等这个字,我后悔了,对于心悦之人,终究做不到无私。
等你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
……
第80章
经过五个星期的长程航行,邮船到马赛港。
邬长筠坐火车转到里昂,先找家旅店住下。
她自学多年法文,今年又跟一位法国老师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正常用法语沟通。安顿好后,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到楼下一家小咖啡馆点了面包和咖啡。
法国人很热情,尤其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姐,不住口的称赞。
吃完喝完,邬长筠便在街上逛逛,看看这座有名的“欧洲丝绸之都”。
里昂与中国向来交好,丝绸产业兴盛,仅一条街,便看到三家丝绸店,她隔着玻璃窗,看着漂洋过海的中国丝绸,不禁又想起沪江的街头来。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晃荡两个多小时,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杜召托人联系好的在此地长居的中国人,姓程。
程先生也是做丝绸生意的,有家小工厂,妻子在里昂中法大学担职。两人开小汽车来约好的地点接邬长筠,在城里兜兜风,介绍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便开去了里昂中法大学。
邬长筠非本科毕业,不能选派留学,做不了官费生,只能自费。自一九三零年起,中国留学资格不断提高,自费生由最初的中学毕业者即可申请到规定语言水平、限制专科或大学毕业,再到出国前必须筹足留学期间所有费用。所幸她这些年攒够了钱,自费绰绰有余。
不过邬长筠倒是有个中学学历,虽未入校正常上课,但一直居家自学中学课程,并按时参加考试,拿到张毕业证。她原计划出国后从高等中学读起,再去考大学,现杜召托人直接将她以特例生的身份安排进中法大学,省了不少事和精力。
里昂中法大学是中国在这里设立的大学类机构,虽名叫此,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学,学生们在这里学习法文和基础课,再分配到其他法国大学选读专业课。
它位于富尔维耶尔山丘上,原先是个旧军营。远远就看到巍峨的高墙矗立,程夫妇带邬长筠到处参观一番,从宿舍楼走到会议厅、图书馆、体育场到俱乐部。
转完一圈,程夫人拿出一个文件袋,将里面存放的介绍信、证书等文件介绍给她:“这是你的注册号,这是留学证书,抽空了去留学机关报个到就行,咱们学校学生不多,分为优待生、官费生和自费生,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只能作为自费生录取,没有学校补贴,也不包食宿,每年要交三百块学膳费,费用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的爱人都帮你备好了。”
爱人。
邬长筠听着这个词,却觉得格外刺耳,把钱掏出来给程夫人:“麻烦你们了,不过这些钱就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付。”
程夫人推回她的手:“你可能会错意了,这些钱是你爱人托人寄过来的,你不知道吗?”
程先生见她沉默,便道:“你们还没结婚吧?”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关系,只点下头。
程先生又问:“末舟是不是上战场了?”
“是。”
两人顿时明白了,双双沉默。
倏尔,程夫人挽住邬长筠的手臂:“会胜利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吧,学成以后报效祖国,才不枉你爱人一番心意。”
……
办好一切,离开学还有段日子,邬长筠闲来无事,便坐火车去了趟巴黎,见一位老友。
巴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艺术中心,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聚集了无数闻名遐迩的艺术家,艺术氛围浓厚,雕塑和墙绘随处可见。
邬长筠来到蒙巴纳斯,找到一家工作室,问正在画速写的学生:“请问戚凤阳在这里吗?”
“在。”女学生往里喊了声:“阿阳,有人找。”
正在里面画人体的戚凤阳冒个头,一见邬长筠,立马丢下笔绕过座座画架跑出来:“长筠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邬长筠将她拉到外面说话:“你给我寄的信上有地址,我就找来看看。”
戚凤阳激动地抱住她:“好久不见。”
邬长筠拍拍她的背:“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戚凤阳松开人:“很好,我太爱巴黎了!”可转瞬,笑容淡去,化为惆怅,“我看报纸上写中国和日本打仗了,大家都还好吗?”
邬长筠知道她问的谁:“李香庭没在沪江,我在北平见过他一次,现在可能回寂州了,应该安全。”
“那就好。”戚凤阳解开身上的围裙,“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但是要回家换身衣服。”
邬长筠看她这一身花花绿绿的颜料:“好。”
戚凤阳带她到不远处的公寓,倒了杯果汁:“你先坐。”
“嗯。”
这是间双间公寓,看房内设备,应该是同人合租。
墙壁挂了许多画,陈旧的角柜与边柜上置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许多奖杯,窗台还放了两排花盆,虽又小又挤,但很温馨。
戚凤阳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邬长筠欣慰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一年不见,她的容貌气质都变了许多,烫了时兴的法氏卷发,一身米黄色小洋裙,脚上一双白色小皮鞋,化着淡妆,身上还散着香水味,漂亮又自信。
一路上,戚凤阳滔滔不绝地分享在这里所看到、经历的一切,还有结识的有趣的朋友们。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自卑的小丫头,充满了热情与朝气,也不再受困于感情与过去,坦然面对得失,感恩并珍惜美好的生活给予她的快乐与自由。
两人逛了逛秋季沙龙展和现代艺术馆,最后来到塞纳河北岸那个闻名世界的卢浮宫。
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国家的宝贵文物,从绘画、雕塑、瓷器、到书画,应有尽有。
邬长筠本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来都来了,便顺着走一遍。
可走着走着,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戚凤阳面对眼前无数来自祖国的珍品,无奈地说:“这些中国的文物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被偷来的,还有些是通过买卖,光我们的瓷器就有好几千件,还有书画、工艺品,多到数不清。”
每来一次,她都郁郁寡欢,视线划过一件件漂洋过海的文物,遗憾又愤懑。
自己和它们是一样,又不一样的。
一样的是它们和自己来自于同一片土地;不一样的是,它们被迫远离故土,且难以回头,将永远被困于冰冷的展柜。
戚凤阳难过地叹息一声,回头看去,邬长筠却没跟上。
她往四周看去,不见人影,倒回去找她。
邬长筠正停在一个玻璃柜前,仰面注视里面的展品。
戚凤阳走到她身边,一时难言。
那是一件清朝戏服,纯手工刺绣,云肩上坠满了珠玉。
上方还有顶五凤冠,红蓝配色,以点翠、錾雕工艺制成,凤尾镶嵌宝石,丝穗静静垂落着,冰冷地注视来来往往的人们。
邬长筠呆滞地凝视它,仿佛周遭一切都扭曲、变化,仿佛回到热闹的戏院,看到戏台上明艳的伶人,耳边回荡起吱呀的胡琴声和座上如水的掌声……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漆黑的瞳孔里,凤冠上一颗颗圆润的泡珠也在微微颤动。
好像……那些故人,活了过来。
……
几声炮响,打破寂州的安宁。
战火还是烧到了这块偏僻之地。
仅不到一周,守军溃败撤退,日军占领寂州城。
即便寺庙所在地偏,李香庭仍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日军会发现这些宝藏。
为免遭掠,他用无数张宣纸拼合,将壁画遮住。
自打寂州沦陷,李香庭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得睡不着。
寺庙每日大门紧闭,不敢明火,很少起灶,生怕引来那些万恶的贼人。
一天下午,李香庭正在寮房写文章,一群日本兵撞响大门。
明尽正在扫地,听到外面叽里呱啦的日本话,吓得不知所措。
李香庭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画笔,跑过去。
明尽见他,说不出话,急得“呃呃呃”叫。
“别怕,我去。”李香庭靠近大门,砸门声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踹门而入。
若此时不开,他们也会想办法硬闯,翻墙、炸门……到时候,怕会更麻烦。
李香庭挪开门栓,瞬间就被一股重力推得后退几步。
日本兵持枪对着他,凶神恶煞地用日语说:“干什么的?半天不开门!”
李香庭依稀听得懂几句,用蹩脚的日语回:“不好意思各位长官,我们——”
可日本兵并不在乎他们是谁?在此作甚?只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财宝、粮米牲畜。四个人分头往两边去,进了大殿,把香台翻得乱七八糟。
明尽急得满头胀红,一会去扶烛台,一会去理蒲团。
李香庭跟上一个日本兵,他知道这些强盗经常以捉拿军人或抗日分子为由来搜刮民脂,便说:“长官,这里只有两个出家人和我,没有藏匿抗日分子,我们都是良民。”
日本兵丝毫不理他,矮小的身体举着枪这戳戳那扫扫,一对小眼贼溜溜地到处瞄,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有宝贝的地方。
李香庭明白跟这些强盗无道理可讲,可除了婉言相劝,他也别无他法,老和尚下不的床,小和尚还是个孩子,靠自己一个书生,硬拚,只能送命,还害了寺庙:“长官,我们这是寺庙,出家人不食荤腥,吃的都是野菜土豆,也没有酒水饮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马被李香庭藏到了树林里拴着,寺庙也已空空,只有佛像、破旧的桌子、香炉等物。早在得消息知日本人往寂州发兵时,李香庭便带着明尽在后院挖坑,将所有小件文物、经书全部封存,埋到地底,还在上面栽了棵树。
如今看来,实为明举。
李香庭想起僧寮里的灯一,立马赶去。
远远就听到房里传来日本兵叫唤的声音,他脚下如飞,跑进屋,只见日本兵用刺刀对准躺在床上的灯一。
他挡到灯一身前:“长官,这是方丈,他重病卧床,不能行走,也听不懂日语,有什么话还请对我说,我与方丈转达。”
日本兵不信,搡开李香庭,用刺刀挑开主持身上的被子,拍了两下,见人腿上肌肉萎缩,只剩个皮包骨头,这才相信,嗤笑了两声,在房间里转悠一圈便出去了。
灯一拉住李香庭,咳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香庭拍了拍他的背:“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好寺庙。”
灯一点头,松开他的衣裳。
几个日本兵什么都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聚集到大雄宝殿来。
李香庭不敢与他们起冲突,自己在,还能与他们交涉几句,灯一病危,若是只有担不了事的明尽独自守着这诺大的寺院,怕更是朝不保夕。
他只能客客气气地招呼:“几位长官要喝点茶吗?”
胖子兵这时才瞄他一眼:“你怎么会说日语?”
“我在法国留学时有很多日本朋友,阪田修二,高田仲,高桥十里,还有铃木修,铃木修你们听说过吗?我的一位师哥,很有名的画家。我还在东京和札幌居住过一个多月,早稻田大学的佐藤知仲是我的好朋友。”
胖子兵笑着对另一个瘦子兵说:“札幌,你女朋友的家乡。”
“说了多少遍不是女朋友,”瘦子兵把枪背到背上,对李香庭说:“原来是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代方丈看守寺庙。”
忽然,一个更矮的日本兵把明尽拉过来:“你也是和尚?”
李香庭道:“是的,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矮子兵见明尽长得嫩嫩光光,跟个姑娘似的,摸了摸他光光的脑袋:“难怪咿咿呀呀的,再叫一声听听。”
明尽不依,即便李香庭早就跟自己说过日本兵有多坏,嘱咐过若有一天他们强闯进来,一定不能硬刚。但他还是打开那只手,退后几步。
这一反抗,倒让矮子兵找着乐趣了,非要去摸他脑袋,明尽躲到李香庭身后。
矮子兵猥琐地笑着,张着爪子左右拦他。
胖子兵叫他:“走了,别玩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矮子兵撇嘴,歪头看了眼明尽,扭扭脖子不闹了。
几人准备离开,瘦子兵忽然指了指西侧一尊小佛像:“看那个。”
胖子兵走过去,用刺刀敲敲佛头,自言自语:“把它带走。”
李香庭忙道:“这尊佛像在此供奉几百年,怕是不妥,而且——”
日本兵听这话,更高兴了,打断他的话:“放心,我们会供奉好,日日烧香的。”
明尽虽听不懂,但见他们的动作,像是要抢佛像,什么都不顾,挡到佛像面前。
谁料日本兵一脚把他踹开,一把抓住佛头,夹在了腋下:“这是为佛祖好,放在你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明尽被踹得躺在地上,痛得蜷缩着,直不起身。
瘦子兵对李香庭说:“好朋友,再会。”
李香庭阻拦不下,只能任其离去。
走前,他们还不忘顺走案上的贡品。
一路嬉笑,出了大门。
李香庭慢慢扶起明尽,见他一直捂住腹部,问:“你怎么样?”
明尽说不了话,只能痛苦地低吟。
……
本以为日本兵离开,不会再来。
夜里,大家都睡了。
明尽心有余悸,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噩梦。
梦到日本兵烧了寺庙,杀了师父,毁了佛像,梦到日本兵强拉着自己。
他猛然惊醒,却被眼前一张大脸吓了一跳,藉着窗外的月光定睛再看,可不是白天摸自己脑袋那个日本兵。
他咧着嘴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朝自己扑了过来。
明尽忙往床尾躲,却被拽着两条腿硬拉回来。
日本兵将他按在身下,撕扯衣服。
明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力气太大了,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他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啊”喊。
门忽然被推开,李香庭冲过来拉住日本兵:“长官,长官!他是和尚,和尚!他是男孩!”
日本兵正有兴致,被扰了,自然生气,一脚踢开李香庭。
李香庭爬起来,抓住他的双肩把人往后拽,对明尽说:“快跑,快跑!”
明尽趁机跳下床,赶紧逃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日本兵气急败坏,甩开李香庭要去追,不料又被他拦住。此刻怒火彻底燃了上来,他提起搁在一边的刺刀,一脚踢开李香庭,气急败坏地胡乱刺了一下,迅速拔出来,追了出去。
刺刀扎到肩膀,无碍性命。李香庭忍着剧痛,捂住伤口追出去,又听到大雄宝殿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赶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兵把他的临摹品搬了出去,墙上用来遮挡壁画的宣纸也被撕掉,两个日本兵正在用小刀抠壁画上的金片。
李香庭看着那些脱落的金片,脑子里一阵懵,哪还顾得上伤,冲过去拽其中一日本兵:“长官,不能抠。”
日本兵踢开他,揣着一兜金片跳下梯子,和同伴一起搬画。
“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画,”血浸透了衣服,他整条胳膊都麻木了,“我画来打发时间的,没什么用。”
日本兵懒得听他废话,拿着画高兴地走了。
李香庭咬牙看着几个无耻的士兵,真想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这几个日本兵与白天的不是一队,应该是那几个回去说了此事,引来了他们。
且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真杀了他们,定会惹来更大灾祸。
“长官,我可以给你们别的,外面地里种的土豆快长好了。”
日本兵见他一直黏着太烦人,回头就是一脚,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
踢够了,提上一堆画,还有一个香炉走了。
谈论着:“这个不错,可以当尿壶。”
“你是对佛祖不敬。”
“我可不信这些,哈哈哈哈哈。”
李香庭身体剧痛,艰难地抬头,见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刀尖从满是壁画的墙上划过,在他辛苦无数日夜才修复好的画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口子,像划在他的心上。
比划在他的心上,还要痛。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望着壁上伤痕累累的菩萨,泪流满面。
想保护寺庙、保护壁画、保护两位出家人……
可到头来,什么都护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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