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明尽在冰冷的枯草里躲了一宿,他身材瘦削且矮小,再加视线不佳,日本兵来回一遭都没发现他。
直到完全听不到声音,寺院里的手电筒光也不见了,明尽才回到寺院,与灯一报了平安,再去看李香庭。
好在提前备了各类药品,李香庭不想让灯一担心,自己把伤口给缝好,上了药,艰难地裹两层纱布便昏睡过去。
明尽看到他时,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上换下的衣服被血湿透了大片,他说不出话,只能静静落泪。
李香庭醒过来,注视着床边眼泪涟涟的小和尚,半撑起身体检查他是否受伤:“没追到你吧?”
明尽点头,手势示意自己无碍。
李香庭松口气,虚弱地躺回去,他没想到这下作的日本兵连和尚都觊觎,简直人性沦丧!明尽自小同灯一在寺中长大,哪懂那些事,他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道:“他们一定会再来,得避一避,这两天你和马尽量待在树林里,寺里有我。”
明尽摇头,手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明尽忽然给他跪下,合掌,俯身磕头。
李香庭赶紧托起他,疼得眉头紧皱,倏尔又笑起来,想让他放心:“别这样,我不过一介凡夫,受不住的。”
明尽扶他躺下,手示意道:我去煮粥。
“去吧。”
明尽跑了出去。
寮房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李香庭闭上双眸,肩上的痛一阵阵袭来,可他太困了。
太困了。
……
寂州在日本人的统治下,逐渐走上他们所认为的正轨。除了开设大量日本店铺,还创办了日本小学和学习日本文化的社会学校,主要有语言、礼仪、文学、艺术和历史。
他们不仅要占领这片土地,还要进行从文化和思想上入侵,妄图让中国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崇拜。
清晨,日本地质调查团队长菊川佑来到乡野写生,他喜欢清净,只携一个武士近身保护。
菊川佑是菊川明大佐的亲弟弟,著名地理学家,原为早稻田大学的地质工程教授,退休后各国旅居,在德国一个小乡村生活了两年,日日闲暇,便跟一位牧师学油画,回国后又师从日本大画家前川史一,学习浮世绘,虽没几分天赋,也无大成就,却极爱画画。随军来寂州勘察地形、寻找石油资源,都不忘带着画笔画本,空闲时勾勒几笔。
菊川佑很喜欢中国的山川大河,远比日本要壮阔太多。
他时常站在高峰感慨万千,想到这片如画的江山即将属于日本,即将住满日本的子民,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今日天气不错,中午,菊川佑乘着清凉的秋风从野外回到城中,换了身衣裳,去一趟宪兵司令部。
他们占了原先的市政府,以及东西两大片民楼。
他一边欣赏这落后、古旧的街景,一边畅想在日本人的建设下,它即将焕然一新的模样。
忽然,一抹夺目的蓝色从眼前晃过,菊川佑再看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士兵手里拿一张画,叠成四折,正要往屁股下面坐。
他叫司机倒回去,停在那群人前。
见是菊川佑,众兵纷纷起身行礼。
“大家辛苦了。”菊川佑瞥向那被当成坐垫的画,“那个能给我看看吗?”
“是!”日本兵立马将东西拿起来,掸了掸,恭恭敬敬送上去。
菊川佑打开观看,只一角,便为之而震撼。
这是李香庭平时在宣纸上练色的画稿,虽为稿,但每一张也竭尽所能。
日本兵见他瞠目结舌,其中一人问道:“菊川君,这画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不!太有问题了!”他睁大了眼,连连感叹,“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作品!哪里来的?”
“郊外的一座寺庙,那里的墙上都是这样的画。”
“快!带我去。”
……
明尽最近都躲在外面的树林里,只有深夜才回来一趟,煮点吃食,给灯一擦拭身体。
李香庭伤在右肩,抬不了手臂,只能勉强翻书写字,昨天还烧了两场,好在所备医药足够他近日所用。
正换着药,听到前殿传来敲门声。
他三两下将伤口捆好,穿上衣服出去查看。
是日本人交谈声,只不过他们这次没有强行闯入,而是在外头轻轻敲门。
李香庭单手打开门,见一个身穿和服的老头立在面前,身后跟随着两个武士,见自己,颔首笑了,用中文道:“你好,打扰了。”
李香庭有些讶异于他的礼貌,也怀疑他此行的意图,但还是平和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据士兵说,这是你的画。”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武士手里摊开的摹品:“是。”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作品!听说贵寺到处都是这样的壁画,我想这些应该是临摹品吧?”
李香庭警惕地看着他:“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菊川佑,我很喜欢中国的艺术,所以,在看到这样的作品时,一时激动,便贸然前来,想一睹原画的风采,”他微微点了个头,“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不方便,又能怎样?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带双刀武士,没法拒绝,在他如此礼貌的情形下,也没有理由拒绝。本该要请示一下灯一的,可这个点,人刚睡下。
菊川佑见他迟疑:“我让他们在此等候,还请阁下放心。”
思考片刻,李香庭还是让开路:“请。”
菊川佑又颔首:“打扰了。”
他让身后两人在外面等着,自己随李香庭进去。
迈入大门那一刻,呼吸一滞!本以为画纸上的摹品就已经足够惊艳,不想原画更令人震撼。色彩、线条、庞大的构图、壮阔的画面,无不让他荡魄摄魂。
菊川佑轻轻摸这些沧桑的遗迹,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他对中国壁画几乎没有了解,在对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觉得,这旷古之作世间绝无仅有!不仅在于形式上,其中所绘故事都值得深究。
太美了!
可当他路过东壁,看到画上赫然一道刀口时,不免大惊失色,问李香庭:“这是?”
“前天夜里贵方士兵强行闯入,抢走了部分佛像还有我的画,离开前还毁了这面墙,墙上斑驳的削落痕迹,是他们用小刀挖走了上面的金片。”
菊川佑皱起眉头,既生气,又无颜:“太不像话了。”他见李香庭鼻青脸肿的,大概也了解缘由,对他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对你和寺庙带来的伤害。”
李香庭见他从始至终一副虔诚的模样,想着冤有头债有主,也许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邪恶的,便扶起他:“谢谢,望军方约束士兵。”
“一定,我保证,不会再有士兵惊扰这片安灵的地方,请你放心。”菊川佑环顾四壁,“如此伟大的艺术,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世界,望阁下好好看护,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
李香庭并没有深究他这句话的深意,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能否带我去别处看看?”
“请。”
李香庭与菊川佑讲了讲几幅壁画内容,让菊川佑更加为之着迷了,在此待了一个下午,天黑才离开。
菊川佑回到住所,久久不能平静。
他拿起纸笔开始写信,给他一位日本文物学家朋友。
满满三页纸,写尽壁画的绝美。
他封好信,交给助理:“明日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是。”助理将信收好,见菊川佑一脸疲惫,“您累了,休息吧。”
“不,我一点也不累,我太高兴了!”他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回忆那些壁画,“可惜,这样的作品生于中国,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古人还是很强大的,只不过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完全变了。”
“是的。”
“这么伟大的艺术宝库,居然只有一个人保护,太可笑了,这个国家根本不重视文化,一个没有文化和精神的民族,必然走向灭亡。”
菊川佑唏嘘片刻,又道:“不过现在的中国人,是没有能力研究这些的,他们目前的首要问题是生存,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日本子民。”
“您的意思是……”
菊川佑缓缓笑起来:“我们拥有更好的技术,而这些壁画,值得更好的保护。”
……
有两个好消息,第一是菊川佑让日本兵把抢走的壁画摹品、佛像、部分金片给送了回来,只留两幅品鉴,作为还礼,还送了李香庭两幅浮世绘。第二个就是先前共事的老教授推荐两个刚毕业的学生来了,在得到灯一老和尚的同意后,要到寺庙跟着李香庭一起研究、保护、弘扬壁画。
十天过去,李香庭伤好了许多,已经能够自由活动,招待新人去饭馆,边吃饭边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们一个叫王朝一,中国画专业;一个叫吴硕,学历史。两人都瘦瘦高高、温文尔雅,一股子书卷气。
聊完专业,又提起战事,李香庭同两人说了前阵子日本兵强闯抢劫的事,引得他们握拳捶桌。
好在自打菊川佑造访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吃完饭,李香庭领人来到寺庙。
没有一个学艺术的人在看到这些壁画时不为其动容,他们奔波整日,仍精神抖擞,连行李都没空放,便趴在墙上彻夜观赏。
即便讲述过无数次,李香庭在聊起壁画时仍慷慨激昂,同他们看完每一壁,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休息。
路上,经过一间空着的寮房,李香庭驻足,推开门迈了进去。
这是陈今今住过的房间,空了这么久,仍旧一尘不染。明尽隔几日便会进来打扫一番,也许,他也盼着人早日归来吧。
李香庭到桌前坐着,推开窗透透气,看院里的景色,想起曾经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哪有什么日落而息?自己每天都忙至深夜,趴在昏暗的壁前,拿着蜡烛照明,而她就在一旁待着,也点根蜡烛,有时乱画一通,有时写写文字,有时盯着壁画发呆,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她那样一个生性自由,风火一样的女子,竟愿陪自己守着这古寺半年,吃糠咽菜,有时连喝的水都是浑浊的。
月光照进来,落在斑驳的桌面上,角落放了一本书,用旧报纸包了书封。
李香庭没有困意,正想看看书,将它拿过来,翻开第一页。
入目几字,叫人哭笑不得。
写道:想我了吗?
他手指触摸着这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
想,很想。
如今,你又在哪里。
可安好?
……
陈今今在前线。
她浑身血与泥,抱着相机在炮火中穿梭、拍摄。
我军战况不利,节节败退,退守支守山。
日军增兵夜袭,双方打至弹尽,死伤无数。
陈今今以为,这种情况下我军会撤退,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援军到了。
一个嘶哑又高亢的声音从硝烟里吼出来:“不怕死的,跟我冲!”
马蹄声近,伴随着异口同声的“冲啊——”,一队英勇的战士驾马冲出来。
只见为首的男子一身军装被血染红,身后的斗篷随冽风飘扬,带领众人跃火而过,直奔敌军而去。
虽只有百余人,却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陈今今举起相机拍摄,可惜晚了一步,只拍到那将领的背影。
只见他们冲入阵地,与鬼子赤身肉搏,血肉飞溅。
她的手禁不住颤抖,看着同胞们一个个倒下,恨意烧光了所有理智。
她将相机放下,随手拾起地上一把刀,要冲过去陪他们共同杀敌。
刚跑出去,被一个医疗兵拉住。
医疗兵抱住陈今今的腰:“别冲动。”
“放开!”陈今今被他抱起来,翻过战壕,“你放开我,我要跟他们一起杀敌!”
“你过去只有送死!跟我回去!”医疗兵拿起地上的相机,拽着她往后方去。
陈今今回头,只见血海尸山中,那杀气腾腾的将领一刀砍落日本兵的头,对身旁的副官道:“白解,跟我杀进去!”
“是!”
……
第82章
团长张袤见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支队伍,带仅存的八十余人也冲了上去。
这一仗打得漂亮又惨烈,成功追剿日军残部,但也损失惨重,牺牲一半战士。
杜召背着个断了腿的兵回来,医疗队抬担架接下。走数米远,一个路过的卫生员才发现援军的这位将领衣袖浸了大滩血,乍一看他这生龙活虎的,还以为是沾了别人的。
卫生员见他腿上也有刀伤,跳过战壕追过去:“你受伤了,我们抬你回去。”
杜召扫了她一眼,目光如炬,叫人一激灵:“不用。”
他吹了个口哨,一匹头戴护甲的黑马来到身边,他踩上脚蹬轻松一跃,骑上高大的马,于高坡上睥睨战场,高声对远处的白解喊道:“清点人数,将牺牲的兄弟就地掩埋,两个小时后集合。”
“是。”
卫生员仰视他:“你得跟我回卫生队处理一下,你在流血。”
杜召低头看了眼,刚才不小心,挨了小鬼子两刀,他没当回事,单手拉缰绳:“去抬伤兵,我自己去。”
语落,驾马往东去。
赫然一条长口子,再深一点,怕是骨头都要露出来。
杜召握拳坐在沙包上,护士迅速替他消毒、缝针、上药、包扎。
从始至终,都没听见这个将领吭一声。
张袤被打瞎一只眼,满头缠着纱布走过来,同他行军礼。
杜召坐着,掀起眼皮,冷脸回他一个。
张袤见他虽着军官装,却无军职徽章,便问:“多谢兄弟支援,敢问兄弟是哪路军队?”
“我姓杜。”
张袤一听这个姓,瞬间明白了:“你是?杜定闲?”杜定闲,是杜和的表字。
他仔细打量此人,不对,杜副司令怎会带兵上阵:“你是杜末舟?”
“是。”
张袤伸手:“幸会,久闻大名。”
杜召同他握手。
九月下旬,杜震山接到命令,将兵分两路,和杜兴带大部队支援淞沪战场,另一路由杜和与杜召领军阻击南下日军,只留一个师与十九门炮,守住南北重要交通枢纽,与日军展开持久的拉锯战,坚守阵地二十余天,双方死伤惨重。日军久攻不下,便派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增援,加以飞机轮番轰炸,将山梁夷为平地,因为没有足够时间加部署阵地,再加死伤惨重,装备不足,他们只能退守支县。
此军骁勇善战无人不知,一万四千将士仅剩两千六百余人,虽然失了阵地,但牵制敌人近一月,予以重创,名声赫赫。
“那杜副司令呢?”张袤又问。
“在支县驻防。”
“他让你来的?可我昨日令人多次发电报,他并未回复。”
杜召盯着他,没回答。
张袤看他这眼神,懂了,抱拳鞠了一躬:“谢兄弟支援。”
腿上伤口浅,上了药缠几道纱布便可,护士端着换药盘离开,杜召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听说你率军节节败退,被一路撵到支守山,一个团,两天,就剩这么点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你可知这后方的支县是什么地方!”
“南北交通要塞,张某自然知道,兄弟,此仗惨败,张某为千夫所指,可并非张某无能,而且武力悬殊太大,后方又没有支援啊,今天早上报务员还被炸死了。”张袤痛心疾首,“我们早已弹尽粮绝,战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上面只知道下令死守,可叫我……拿什么守。”
杜召理解他的愤懑与无奈,收了些脾气:“清点好你的人,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找人会和。”
……
远处刚结束打斗的战场仍硝烟弥漫。
两个医疗兵抬着一个重伤的士兵过去,他两条腿都被炸没了,疼得昏了过去。
陈今今抬起相机,记录下这惨烈的一幕。
到处是哀嚎与痛苦的尖叫,血腥味完全冲盖掉炮火的味道,这就像一个人间地狱一样。
陈今今想哭,心里发闷,鼻子发酸,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她强忍悲恸,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记录下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
陈今今又看到了那个将领,只不过他的斗篷不见了,可身姿依旧魁梧奇伟。
杜召一脸狠厉地大步走过去,军服披在肩上,衣袖被割开,卷起堆积在臂弯处,小臂青筋暴起,和干涸的一道道血迹交叉着,仿佛一拳能捣塌一座墙。
她的目光尾随他离开,第一次见一个人,连眼神都在杀人。
……
他们要在半个小时内转移阵地,陈今今到卫生队帮忙捆纱布、抬伤病。
她不拍照的时候大多都在这里帮忙,等后勤队和卫生队都集结完毕,便一起往支县。
到达之时,已至傍晚。
陈今今仍待在卫生队里照顾伤兵,等饭点交换看守,才去领了块饼随意坐到稻草铺就的床铺上边休息边吃饭。
耳朵似乎已经习惯了炮火声,忽然的安静,让她陷入莫大的悲哀。
她艰难咀嚼着又硬又干的饼,觉得喉咙快冒烟了,可吃着吃着,又觉得能有这样的干粮吃已经不错了。
距侦察兵报,日军在往支县行军,按照他们的速度,最早明天上午将抵达。
县城还有百姓在,军队组织疏散,让人们往西北方向的乡村先避一避。
傍晚,残阳如血。
杜召立在街边,看着逃难的同胞们。
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
敌我悬殊之大,这场仗,又岂在朝夕。
淞沪会战已血战两月,我军以三倍人数多于日军,可尽管几十万热血男儿血肉之躯筑成墙,怎抵日军舰炮之击。
亦如同现下之境地,无解,只能死守。
“军官。”
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
杜召低眸看去,见一白发老妪满面愁容地仰视自己,他收敛一身戾气,声音温柔了些:“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军官啊,这城守不住了吗?”
杜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沉默片刻,艰难地拉扯下嘴角:“我们会尽力的。”
老妪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举起手,递给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拜托你,一定要守住啊。”
杜召眸光微动,推开老妪的手:“军人守土,乃职责,您收着自己吃吧。”
“拿着吧。”老妪将鸡蛋塞到他手里,“我儿子也是军人,已经走两个月了,希望他还活着,还能有鸡蛋吃,我就当是帮他积德,军官,你收下吧。”
杜召握住小小的鸡蛋,这一刻,竟觉得它如此之重,重的,叫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老妪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行,喃喃念叨:
“望祖宗神灵,佑我子孙啊。”
杜召来到卫生队,看望那些曾同自己一起并肩战斗的伤残的兄弟们。
病榻上的男孩欲起身:“长官。”
杜召按下他,将鸡蛋放到枕边:“躺好。”
男孩不过十六岁,他已经很久没吃到鸡蛋了,高兴地要拿,才想起自己双手都被炸掉了。
杜召将鸡蛋剥开,放到他嘴边。
男孩笑起来,大门牙掉了两颗,咬两下,才吃进口:“谢谢长官。”
“吃吧。”杜召一转身,却见四张面孔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自己,他心里一沉,将另一个鸡蛋剥开,分成四块,挨个喂进口。
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去了。
“等等!”
“长官,等等——”
杜召回头,见一个前背相机后背钢盔、手里还拿了半块饼的短发女人跑过来。
陈今今立到他身前,将半块饼塞进口袋里留着等会再吃,庄重道:“我是战地记者,之前跟随张团长的部队,能采访你几句吗?”
“我没话说。”杜召继续走开,他腿长步子大,真想走,后面的人得小跑才能追上。
陈今今手稳住相机跟上:“我看大家都在布防,日军又要攻城了?”
杜召不想理她。
“会有援军吗?”
杜召站住脚,冷冷瞥了她一眼:“怕死,就滚。”
“你——”陈今今理解这些将领在经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后,没几个有好脾气的,也不气,“我给你拍张照吧。”
“留着你的胶卷,拍鬼子是怎么死的。”杜召阔步离去。
这一次,陈今今没再跟上去,她杵在原地,目送那颀长的背影远去。
明明是那么威凛,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凄凉。
……
杜召来到指挥部,此时,杜和正同部下及张袤商讨战略。
这种时候,顾不得悲天悯人,如何最大程度避免伤亡,击退日寇才是最重要的。
听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明日抵御日军,一旦城破,立马撤退。
杜召坐在桌边,正拿长靴里插着的小刀耍弄,轻笑一声道:“敢情是既想当孙子又想要面子。”
杜和向来温厚,此刻也皱眉不带怒色地训斥他:“阿召,注意言辞。”
张袤握拳捶桌:“要我说,直接跟鬼子拼了。”
“莽夫之勇。”杜召睨他一眼,“难怪被打成这德行。”
“我——”张袤缄口不语。
杜和道:“还是先部署阵地。”
杜召忽然用力将小刀深深插进木桌里,起身正对他们,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来时看支县的城墙构造很特别,两层,中间有很窄的缝隙,可以找几个身材瘦小的去构成机枪火力点,城墙左右侧都是树林,我和白解分别带人从侧翼埋伏,他们这次用的94式超轻型坦.克,最高时速一小时四十公里,想打支县,要么从支守山西线绕四天,要么从山谷超近走。”
杜和道:“按侦察兵报的位置,他们定是想走山谷。”
参谋算了算:“山路崎岖,坦克到支县至少还要七小时,七个小时足够布防了。”
“别忘了,他们的炮兵营,得把射程算进来。”杜召看着杜和凝重的脸,复又道:“虽然我们时间不多了,但走山谷,对他们来说是险路。”
杜和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伏击?”
“拖延他们的进程就好,不必久战。”杜召盯着地图,拿起手边的模型,“我还有个主意。”
……
晚上,战地工事还在建造。
杜召立在城墙上,俯瞰地形,思考是否有纰漏。
白解来到他身畔:“还在琢磨呢?”
“嗯。”
白解叹口气:“再过不到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杜召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萧雾茫,一颗星都没有,可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天。
“怕死吗?”
“不怕。”白解笑笑,“老召,我从十一岁就跟着你,十四年了,血海尸山爬过来的,能和你死在战场,我的荣幸。”
杜召揽住他的肩:“一起活着,守住城。”
“是啊,活着,还没娶老婆呢。”
杜召拍拍他的肩头,笑着放手:“女朋友都没有。”
白解“嘁”了一声:“就你有呗。”
想起邬长筠,他的笑容又深了点:“早知道留个种了。”
“我还纳闷呢,你两动不动睡一块,是你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有个屁的问题。”杜召双手落在城墙上,身子稍微松垮了些,“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很辛苦的,这不是舍不得嘛。”
“这还能控制?”
“废话,自己身上长的玩意。”杜召睨他一眼,轻笑一声走开,“你个生瓜蛋子,说了你也不懂。”
“欸,站住。”白解追上去,“说明白点啊。”
……
第83章
天将破晓,步兵一团二连一排已埋伏至支守山中段山谷山坡。
六点二十八分,刘排长拿望远镜发现日军队伍,待他们行军至埋伏地点约三十米,开枪射击,打乱敌人队形,并射击藏于山腰的炸药包,用坠落的山体碎石挡住山路。
我军只来了三十人,不恋战,诈败佯输,打完一轮就撤,目的是拖延对方行军速度。
支县城墙包括外沿已部署完毕。
城内外静悄悄的。
日军晚到近两小时,预料之中,先以炮轰炸,后由坦克帮助步兵突击。
待敌人靠近,藏于城墙内的机枪疯狂扫射,只以一个连在战壕中与之正面交锋,使对方放松戒备,不到十分钟,我方忽然停火,城外沟壕早已挖出数条通往城内的地道,战士们纷纷藏匿其中。
日方火力压制,掩护突击队进攻,不断用炮弹轰炸城墙,试图毁掉机枪点。突击队刚跨过沟壕,我军战士从暗道出现扫射,将他们分割包围,逐一歼杀。
日军炮兵营不断调整距离与高度,分别打向阵地、城墙和城内的守军,轰几轮后,城门炸毁,继续派坦克压着步兵推进,发起二次进攻。
杜召和白解带伏兵藏于西林待时而动,将与城内战士进行联合围剿。一等敌军进入埋伏好的陷阱,哨声响,城内发起总攻,百千战士从门内涌出,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前进,城墙上的迫击炮与小钢炮不停向敌方主攻方向发射,掩护我军战士突击。彼时,东侧伏兵皆起,吸引敌人注意,等部分火力转向东侧,杜召带人从反面进攻,进行三面夹击。同时,墙内隐藏的几个狙击手瞄准坦克位置,待行至的爆破点,将事先埋好的弹药全部打爆,炸断履带,阻止前行……
激战不过两小时,对面溃不成军,下令撤退。
张袤难得打一次胜仗,想一雪前耻,为之前死去的无数兄弟报仇,要乘胜追击。
被杜召拦住:“穷寇莫追。”
仗虽打得漂亮,但我军亦损伤惨重。
战壕内的地道有些被炸毁,活埋了数十战士,正面迎敌的二营三营,亦牺牲无数。
战后清扫战场,重新部署火力。
指挥室里,杜和严峻地盯着杜召:“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老实在指挥中心待着,受伤了还上战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杜召早习惯了他这些啰嗦,兀自捆绑手腕上的纱布,没有搭理。
“有此一役,日军定会增派更精锐的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
杜和听他这口气,叹了声:“阿召,你有时候太镇定,有时候又太冲动,大哥离世,我就是长兄,你能不能听听你这个兄长的话,不要冲动。军队可以少一个冲锋陷阵的兵,却不能缺统帅,我虽坐着这个位置,但扪心自问,作战指挥,远不如你。”
杜召又不说话了。
杜和没辙,摇摇头,继续看地图。
杜召绑好绷带起身,见杜和一脸严峻:“别愁眉苦脸的,多大点事,实在不行,还有咱们最拿手的。”他手掌落于丰县城中,“巷战。”
“真沦落到巷战,怕是也撑不了几日。”
“你老这么悲观。”
“一万四千将士,现在只剩两千,你让我如何乐观?”
“不是还有两千嘛。”杜召直起身,将一旁的军服拿上,“就算还剩两百,两个,还是照样打。”
这次,换杜和沉默。
“别太紧绷了,影响思考。”杜召甩甩军外套上的灰尘,挂在臂弯,往门外去。
刚出门,听到杜和的呼唤:“阿召。”
他站定,回头。
杜和走到他面前,提起方才从地上捡起的香囊:“东西别落了。”
杜召赶紧接过来,掸掸上面的尘土,即便放在衣服最内侧,它还是被血脏了一角。
杜和打量他的眼神:“早听闻你有个未婚妻,去年奶奶生日我在异地未及时赶回来,没能见到那位女子,真是遗憾。”行军打仗,大家脸上很少出现笑容,心情放松下来,就容易放下警惕,大多时刻紧绷着,此刻杜和却难能地笑了,“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女子,让我这冰块一样的弟弟融化了。”
“那你应该去沪江,满大街都贴着她的海报。”
“人还在沪江?”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法国读书了。”
杜和点点头:“那最好了,所以你得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去见她啊。”
“走了。”
杜召走出去,立在颓垣断壁之中,看着小小的香囊,抬手亲了下,曾经的淡香早已淡去,只余积久的血腥。
他将它放回口袋里,拍了拍,跨过面前破碎的瓦砾,继续前行。
……
邬长筠在里昂大学借读法国文学以及比较文学,抽空还去别的学院蹭其他课听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很少参加课外活动。
沪江已经打了两个半月了,战况惨烈,中国军人牺牲二十余万。很多留学的中国学生组织捐款、义卖等活动,支援抗日同胞。
邬长筠从未在学校里与任何人提过自己做过演员的事,但有人看过她的电影,一经流传,便有组织抗日募捐的一位成员邀请她参加义演,筹集资金捐与祖国。
这是没有一点儿酬劳的,照以前,邬长筠万不可能干没有回报的事情,可彼时,却同意了。
一有空闲时间,她就会去排练。因为经验丰富,戏排三天便开始演出了,第一场就收到不少义款,不仅是华侨所捐,还有很多爱好和平的外国人。
从那起,邬长筠几乎每星期都会义演两场,一部部激动人心的爱国剧目,引得相当好的反响。
有个男同学追邬长筠很久了。小三岁,中国人,祖籍武汉,叫居世安,人长得很周正,戴副金丝框眼镜,高高瘦瘦的,是里昂大学正式学生,数学系出了名的中国帅哥。
他是在义演中认识邬长筠的,那一晚,捐了他们一个月都筹不到的善款。
从那以后,邬长筠的每次演出他都会过来,每一次,都给她带一束花。
只不过邬长筠从未收下。
义演的朋友和同学们经常起哄,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对方又是个家世显赫的富家子弟,撺掇邬长筠答应得了。
可无论周围人怎么说,对方用什么样浪漫的方式追求,她始终拒绝,直白道:我只想学习,不考虑其他。
所有人都当真了,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漂亮的明星同学整日除了教室就是泡在图书馆,唯独邬长筠自己知道,学习,不是唯一理由。
她还是总想起杜召,可能因为街边的一支玫瑰,桌前的一本习题,路过的一对情侣……她时常后悔,早知露水情缘会如此刻骨铭心,她便不会开始。可在心里反问自己如若再来一次,好像还是会在那个雨夜毫无顾忌地拥抱他。
本以为时间淡化那些错误的情感。
可并没有,它反而让苦闷更加深刻。
杜召杜召杜召杜召……
每天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转无数次!她快要疯了,她要把这个名字、这个人从脑子里彻底抽出去。
于是,当再次看到那个怀抱玫瑰来看自己演出的儒雅青年,她动摇了。
或许一个新人会让自己放下那些糟糕的念想。
邬长筠对居世安没什么过多好感,也不排斥,只能说看模样和性格不讨厌。
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没有富家公子的傲娇与纨绔,只不过总说一些虚头巴脑的大道理,听得她想睡觉。他很有礼貌,也足够尊重人,邬长筠拒绝礼物,出门吃饭、看电影也习惯各付各的,他便配合她,从不强求。
都说日久生情,他们几乎每日都见面,也时常出去约会,但邬长筠还是觉得“情”字难生,见或不见没什么区别,也压根没有一点儿拥抱和接吻的欲望,导致两人在一起半个多月,只限于牵牵手。
总体感受就是——一般般。
她在法国的生活也一般般,从前总幻想着国外美好自由的世界,可真正安定下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性格孤僻,跟很多人玩不到一起,在学校宿舍住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群居,便搬了出来。除了跟居世安在一起,她大多时间还是独来独往。吃食也腻,整天牛奶面包,一点胃口都没有。
唯一的期待就是上课、义演,以及偶尔见上戚凤阳一面,聊聊从前的生活。
晚上,义演结束,邬长筠换上衣服回宿舍,居世安在门口等她。
可邬长筠并不想见他,听他在耳边嘘寒问暖。
她心知对这个男人只是利用,可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自己向来不是什么好人。
邬长筠从侧门离开,想独自在街上走走。
她晃悠到一个中心广场,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声,循声走过去,才发现是个拉四胡的老人。
很久没听到中国的音乐了。
她伫立良久,听老人拉了四首曲子。
忽然,有对情侣停在身旁,女人问男人:“这是什么?”
“不知道。”
女人见拉奏者一副东方面孔,自言自语:“是日本的乐器吧。”
刹那间,好像有条鞭子抽打在邬长筠的天灵盖上,她震惊且不悦地看向女人,觉得荒唐极了:“这是四胡,中国的!中国的乐器。”
女人见她瞪着眼,不明所以,只尴尬地笑笑:“原来是中国啊。”她拉了拉男朋友,两人走了。
邬长筠继续看向老人。
老人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边拉,边同她微笑。
最后,两人坐在花坛边聊天。
聊中国传统音乐,聊戏曲,聊遥远的国家……
异国遇知己,是一件特别、特别美好的事。
这真是一月以来,她过的最开心的一夜了。
……
星期日傍晚,居世安约邬长筠出来,吃完晚饭,去看了场音乐剧。
邬长筠望着舞台上声情并茂的表演,不禁又想起了在戏台上的日子,她一直走神,以至于结束后面对居世安的滔滔不绝,一句话也搭不上。
两人沿街道闲逛,卖花的女孩凑过来,居世安买下两朵玫瑰送给她。
邬长筠接过来,手指压到刺,流血了,她麻木地看着居世安愧疚的表情,看他拉过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
矫情,这么点血而已。
“疼吗?”
邬长筠摇摇头。
她感受着对方温暖的嘴唇在自己指尖的触感,原来,和不喜欢的人做出亲密的动作是那么让人不舒服的事。
所以,是从什么开始?
什么时候动心?喜欢上杜召的?
邬长筠收回手指,放在衣服上擦了擦:“没事,扎一下而已。”
居世安拿过她手里的玫瑰,小心地将刺去除,再次送给她。
邬长筠没接:“你拿着吧。”
两人路过一家古董店,居世安是常客,时常在这购置一些小物件,便带她进去逛逛。
邬长筠俯视展柜里大量来自中国的物品,冷着脸问店主:“这些都是哪来的?”
店主瞧她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口气,略感不适,碍于是好友的朋友,好声好气回答:“当然是正规途径,都是商贩卖来的。”
居世安对她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邬长筠没有回应,挪开目光,往别处去。
她凝视着那些精美的发钗、首饰、书画,大多数都是有些年代的文物。
你们在这好吗?
也会偶尔想家吗?
邬长筠最终停在一枚红宝石戒指前,瞬间想起了杜召送自己那枚,心口闷得难受。
她在这一秒钟都呼吸不下去了。
居世安同店主聊完,回头才发现邬长筠不见了,他走出去,看到人已经走远。
外面下起小雨,居世安又回店里跟店主借了把伞,接着追出去,将自己的外套披在邬长筠身上:“怎么自己走了?”
邬长筠抬脸冷漠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忽然停下:“我们分手吧。”
居世安迟钝两秒:“为什么?”
她直白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在利用你,让我不去想另一个男人。”
居世安却颔首笑了:“我感觉到了,没关系,我喜欢你,想对你好就够了。”
邬长筠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并不想伤害眼前这个男人,有几个瞬间,她也试图认真,可始终难以接受:“你喜欢我什么?”
居世安刮开糊在她脸边的湿发:“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邬长筠岿然不动。
居世安见她不走,便回答:“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劲。”
“什么劲?”
“爱国,正义,独立,不屈不挠。”
邬长筠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乱颤抖。
“笑什么?”
“那都是演的,我可不爱国,也不正义,我都在国家危难之际逃到这里了,你居然会觉得我爱国。”邬长筠转身,又走进雨里,“太可笑了。”
居世安跟上去:“不是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眼光。”
“那你可真是个瞎子。”她肩上的衣服掉落下来。
居世安拾起来,抖了抖,又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腕:“长筠,你今天怎么了?”
邬长筠抽出手,回头看他,轻掸了掸他肩上的雨渍:“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我不放心你,我送你回家。”
“随你。”
到了公寓楼下。
“你洗个热水澡,别着凉,早点休息。”
“嗯。”邬长筠头也不回地走了。
居世安在原地站着,听她的脚步声上了楼。
身后雨声哒哒,滴滴敲打他的心。
原来,真的有个忘不掉的男人。
自己无意窥探她的过去,只听说她从前做过演员。戏剧里,她的表演是鲜活有张力的,情绪总是很饱满,演什么像什么。可私下里,却总把心思藏得很深,不与任何人交心,好像没有喜怒哀乐似的,冷淡,平静,无欲无求。
居世安长长叹息一声,翘起伞边,仰面望向她的窗。
那个埋于心底的男人,又是什么样的?
……
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
看到她,邬长筠的心情顿时好了些:“阿阳。”
戚凤阳闻声看过来:“长筠姐。”
邬长筠走过去,掏出钥匙开门,叫人进屋,倒了杯水:“吃过没?”
“没呢。”
“我给你煮个面条吧。”
“好。”
“那我先去换个衣服。”她正欲往卧室去。
“等等。”戚凤阳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你的一封电报,寄到我那里了。”
邬长筠接过来,拆开信封。
里昂发不了国际电报,只能到巴黎发,电报按字收费,每跨一省都要加钱,跨国更是巨额。刚到法国时她去巴黎找戚凤阳的时候往北平师母家发了一封,足足十个字。
发电报过来的是师姐,仅有两个字——师亡。
戚凤阳探过来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
师父?亡?
祝玉生,死了。
……
第84章
怎么死的?
什么时候死的?
师姐那个死婆娘,赚了这么多钞票,在这种事上抠门!
戚凤阳看出她的不对劲:“长筠姐,没事吧?”
她再思考一番电报里的内容,难道是教她唱戏的师父去世了?
邬长筠将纸揉成团,呼吸沉下来,极力压制心口汹涌溢出的悲痛与气愤,随即,又将纸团摊开,再看一遍上面的两个字。
师亡。
她手掐住桌边,觉得快透不过气了。
戚凤阳见状,扶住她的胳膊:“是……你的师父去世了?”
“嗯。”
从前在沪江住在一起时候,听阿卉提过那位师父,据说,邬长筠待恩师如父、胜父,几乎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节哀。”戚凤阳能明白她此刻的痛苦,“那你要回去看看吗?”
邬长筠脑子空了一下。
回去吗?
不上学了?
这么远的路。
来回又是两个多月。
“我不知道。”她思绪杂乱,难以思考,缓了片刻,腿脚无力地往卧室去。
戚凤阳没有再说话,看邬长筠关上门。
里外静悄悄的,可她现在连水都喝不下了,坐立难安,一直望着房门。
不过两分钟,邬长筠换身衣服出来,进了厨房。
戚凤阳跟她站到厨房门口:“我陪你出去喝两杯吧。”
“不想喝。”
“别做了。”
“我也要吃的,晚上没吃饱,又饿了。”
“那我来做吧。”戚凤阳刚到邬长筠身侧,被她伸过来的手臂挡住。
声音冰冷透了:“你去客厅,马上就好。”
戚凤阳只好退后两步,一直立在门口,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不急不躁地烧水煮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锅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只见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很快,面熟了。
戚凤阳同邬长筠一起将碗端出去,两人面对面坐在小小的餐桌边。
邬长筠拿出肉酱在面上淋了遍:“天不早了,懒得和面,牛肉酱意大利面,随便吃口吧。”
“好。”戚凤阳拿起叉子,时不时瞥一眼对面安静吃面的邬长筠,“长筠姐,你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邬长筠抬眼:“哭什么,生老病死谁都会经历。”她卷了大团面,塞进嘴里,嚼两下囫囵咽下去,吃太急,嘴角沾了酱汁,接着把面往嘴里塞,“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生死我见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快吃吧,外面在下雨,不好带你逛逛,晚上你就睡我房间。”
“好。”
邬长筠待人向来有距离感,只是今夜身心疲惫,不想再出去给她找旅馆,也不想翻箱倒柜找被褥床单去打地铺,让戚凤阳和自己一起睡。
除了杜召,她已经有七八年没与人同塌而眠了。
屋里关了灯,黑洞洞的,窗帘拉至一半,楼下偶尔路过一辆车,将微弱的光折射过来,从两人的面庞扫过。
邬长筠目光空洞地盯着花里胡哨的墙纸,短短一个小时,在脑子里将从小到大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过了个遍。
怎么就死了?
因为病?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越想越烦闷,恨不得将混蛋师姐暴打一顿泄愤,多一个字,哪怕是只有一个“病”字,都不会让她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你睡不着吗?”戚凤阳轻轻问道。
邬长筠本不想答应,隔了两分钟,还是“嗯”了一声。
戚凤阳忽然靠近她些,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邬长筠手微颤一下,本条件反射要缩开,挪至一半,停下动作。
戚凤阳的掌心暖暖的,却不够柔软,大概是长年累月泡在颜料里导致皮肤有点糙,她轻轻拉住邬长筠的小指:“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邬长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吧。”
戚凤阳沉默几秒:“你想家吗?”
“不知道,可能想吧,但也不是那么想。”
“我很想。”
“为什么?那里对你而言有这么多痛苦的经历。”
“但也有很多美好的。”
刹那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从她的心底被拉出来。
是啊,也有美好的。
“可我把钱都捐出去了,现在没钱买船票,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回去,但好像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在这里好好学画,多卖点钱,捐给抗战的同胞。”
邬长筠静静听着。
“我很想少爷。”
“你还爱他。”
“嗯,但我渐渐发现,对少爷好像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爱,更多的爱戴,仰慕。”
“你真的变很多。”
“那你呢?你还爱那位先生吗?”
“或许吧。”这是邬长筠第一次没有否定。
“虽然只见过那位先生几次,但看得出,他很爱你。”
“是嘛。”
“眼神不会骗人的。”戚凤阳看向她,“你的眼神也不会骗人。”
邬长筠侧过脸,同她对视:“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想回去。”戚凤阳弯了下嘴角,“只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答案。”
邬长筠静了几秒,抽出手,背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窗。
又有车行过,一束冰冷的光略过她苍白的脸。
良久,才道:“我才不回去。”
……
邬长筠一整天没来里昂大学,傍晚,居世安去中法大学图书馆走了圈,没找到人,便买了些中式晚餐来公寓。
敲门许久,未有回应。
居世安看了眼腕表,今天没有排练和演出,这个点,照往常人应该回来了才对。
于是,他就静立门口等候。
左等右等,都不见邬长筠回来。
他想去附近看看,刚到楼梯口,碰上与邬长筠合租的校友。
对方认得他:“学长,你来找邬长筠?”
“是的,请问你有看到她吗?”
“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
“她请假了,说是奔丧,要回国一段时间。”
“奔丧?”居世安有些震惊。他与邬长筠很少聊家庭方面的事,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唯有个师父不愿离开故土,留在了北平,难道是他老人家去世了?
“是啊,走得很急,转车去别的城市坐船了。”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但是房间还留着,说是要在考试前回来。”
“谢谢,打扰你了。”
“没事。”
难怪昨日那般异常,居世安有些懊悔,没有早点洞察她的情绪,好在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他不喜欢禁锢爱人的自由,也能理解她匆忙离开,没有与自己告别。虽然只聊及师父只言片语,但他能感觉到那位师父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
最近没有船直抵沪江,再有沪江正打仗,也不安全。
邬长筠买了最近一班巴黎到广州的船票,在巴黎等待三天,才坐上归国的邮船。
她必须知道师父因何而死,后事如何。
否则余生寝食难安。
海上一月有余,邮船抵达广州,再转车几天,终于回到北平。
邬长筠只带了不多的行李,匆匆赶往崔师母家。
院门上贴了张封条。
她看着上面的日文,板正的几个字,证实了所有最坏的设想。
邬长筠从墙头翻了过去,立于院中。
里外一片狼藉,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她杵在倒塌的餐桌前,仿佛还能听到曾经与师父、师母的对话,仿佛还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一脸桀骜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邬长筠到街坊问了问,可一提及这家,众人都缄口不语,仿佛统一过口径似的,皆说不清楚。
于是,她买了张火车票到天津去找师姐。
师姐本名云小衣,祝玉生后赐名为岱,亲近的人多唤她阿岱,师姐常在得月楼挂牌,邬长筠到了地儿,才知她竟退行不唱戏了。
好在人还在天津。
师姐正在家里逗猫。听说她做了一位富商的八姨太,那老头送了她一座宅子,不常来,诺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一个佣人以及两只猫。
得见故人,师姐哭得梨花带雨。
邬长筠不知道她是哭师姐妹情,哭师父,还是哭自己,她讨厌哭声,大呵一声叫人闭嘴。
师姐也不恼,听进这一生吼,拉着小师妹去屋里说话。
邬长筠不想废话,不想与她寒暄半个字,直接问:“师父呢?”
“师父……在……在”提及此事,师姐又流起眼泪。
“别哭了!”邬长筠厉声道。
“师父——”师姐撇了下嘴,“师父在兰和戏院旁边的旧牌坊上,挂着呢。”
邬长筠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磨掉师父逝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仇恨了:“谁干的?”
“日本人。”
“我知道日本人,谁?”
“一个商人,叫佐藤三郎,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背后靠着日本军方。”
“师母也遭毒手了?”
“对。”
“因为什么事?”
“是,就是——”师姐目光躲闪,吞吞吐吐的。
邬长筠直接拿起旁边的凳子要砸她。
师姐知道这小师妹脾气火爆,自己又打不过她:“是师哥给日本人唱戏,唱拥护他们的戏,师父知道了气疯了,在他登台的时候到戏院闹,结果当场就被……”师姐又哭了起来,“日本人说他妨碍大东亚共荣,以抗日罪处死,然后把尸体吊到老牌坊上警示其他人,还一直不让收尸,我只能看着师父受辱,一点办法都没有,日本人就是杀鸡儆猴!太可恨了!师娘也被打死了,不过没被吊起来,我将她安葬了。”
邬长筠忽然攥住她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快把牙咬碎了:“多长时间了?”
“两个多月了。”
“两个月,”邬长筠将她摔倒在地上,“你就任他这么挂在那?”
师姐委屈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找过人,可没用,现在风声紧,日本人到处抓地下党,稍不注意就被冠上抗日罪名,没人敢掺和这事。而且我都自身难保了,现在那些有关将军、抗击外敌的戏本子日本人都不让唱了,我们这些唱武生的根本没饭吃。”
“你这么多年赚的钱呢?哪怕花钱请几个人,偷也能把尸体偷出来。”
“我哪有什么钱!之前日军飞机来轰炸,我的家产都被炸没了,不然你以为我想嫁给糟老头子当姨太太。”
邬长筠不想与她算这些账,现在最重要的事把祝玉生的尸骨救下来安葬,她平了平怒火:“你跟我回北平。”
……
邬长筠到街上的杂货铺买了顶帽子戴上,便上了辆黄包车,来到兰和戏院外。
这一条街不似从前热闹,自打发生了几起命案,来听戏的人也少了。
远远就看到老牌坊上挂着三具尸体,邬长筠一时没分辨出哪个是祝玉生。
旧牌坊边就是一个哨亭,两个日本哨兵轮班值守。
她压了下帽檐,往牌坊去。
两个多月,纵然天气寒冷,尸体已经风干了,宽大的衣服空晃晃的,随风飘着。
邬长筠从师父的脚下缓缓走过。
每一步,都锥心刺骨。
……
邬长筠换了身利索的暗色衣裤,趁深夜路上无人时过来,光明正大走向哨岗。
哨兵见人,拿枪出来查看,用日语问:“干什么的?”
邬长筠竖起双手,朝他走过去,故作柔弱“太君,天太黑,我找不到路了,请问静安旅馆怎么走?”
“什么?”哨兵见是个美人,还吓得直哆嗦,这天寒地冻的,瞬间起了色心,笑着走近些,“花姑娘。”
邬长筠任他靠近,挑起自己的下巴。
目光对视之际,她迅速抽出挽发的发簪,划过他的脖子。
哨兵捂住脖子,瞪大眼盯着她手里拿的木头簪子,簪头居然嵌了把极细的刀。他想叫出声,却被她掐住下半张脸,直接按到地上。
眼睛剧痛,什么都看不见了。
邬长筠租了辆车,停在暗处,将师父的尸体用白布包裹住,放进后备箱,便快速驶离,往郊区去。
师姐已备好火化工具,等在约定好的地方,听到车声,赶紧迎过去。
邬长筠打开后备箱,尸臭味扑面而来,师姐转过身去呕吐。
邬长筠自后踹了她一脚:“云小衣,你信不信我剁了你。”
信。
师姐眼泪都呕出来了,强忍异味,看向后备箱,惊讶道:“怎么有两具?”
“不能单单把师父救走,我打听过,旁边挂着的两位是抗日人士,一块救了,小鬼子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还有一具放不进来,被我藏起来了。”
“你真聪明。”
邬长筠瞪她一眼:“搭把手。”
两人将尸体搬到堆好的柴上。
刚揭开白布看到祝玉生那一刻,师姐眼泪哗地爆出来,跪在地上哭:“师父——我对不起你——师父——”
“再嚎把人引来。”
师姐闭了嘴,默默抽泣。
邬长筠从后座提了只大包出来。
“是什么?”
是戏装。
邬长筠将戏服和发冠拿出来:“师父生前说过,将来要穿着戏装入棺,他向来要体面。”
师姐闻言,咬着唇撇嘴。
两人帮祝玉生换上戏装。
邬长筠带了化妆用的工具,将油彩拍在祝玉生脸上,可他早就风干了,涂了好几层才着色,接着,她将红油彩铺在他的眼皮上,用手轻揉抹过渡,随后,用笔打蜡仟,在额头上画英雄尖……画完所有底妆,吊起眉,拉眼线,最后画嘴巴,可无论她怎么涂抹,都上不去色。
师姐正在给祝玉生穿鞋,忽然听到身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她看过去,只见邬长筠脸埋在师父胸前,手里握了支被折断的画笔,刺头插进手心,不断往下滴血。
这是她头一回,见向来刚强的小师妹掉眼泪。
师姐上前抚她背:“长筠,别这样,你的手。”
邬长筠直起身,平静地将半截画笔和口脂塞进她手里,仿佛刚才痛哭的人不是她一般,淡淡道:“你来画。”
这是师父最爱的人物扮相——赵子龙。
两人跪在浓烟后,看磅礴的大火逐渐吞噬一生爱戏如命的师父。
呼呼的火声里,仿佛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腔。
邬长筠不动声色地看着,飞溅的火星,像极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在戏台上英姿勃发的祝玉生。
“师姐,佐藤三郎住哪里,知道吗?”
“你要干什么?”师姐清楚她的性格,“能把师父的尸首接下来安葬就可以了,他们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邬长筠站起来,俯视着她:“你只需要帮我把人找到,其他的事不用你管,回去好好做你的姨太太就行。”
师姐瞧她的眼神,心里一怵。
小师妹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当年在戏班子大家就都不敢招惹她,但也不至于望而生畏,毕竟自己从前对她一直还不错。如今,看她这一身杀气,太吓人了。
“把那位烈士安葬了,后续事交给你,接完骨灰带师父回旅馆等我。”邬长筠往车走去。
“你干什么去?”
她头也不回:“清理门户。”
……
第85章
后半夜,起大风。
章回安正熟睡,忽然耳边想起唱戏声,他猛然惊醒,睁开眼往窗口看去,幽幽月光照进来,地上,是婆娑的树影。
寒冬腊月,夜夜紧闭门窗。
彼时,木窗正被风吹得吱吱响。
戏腔又起:“我朝中出了汉奸雄。曹操中原把权弄,孙权霸占在江东。我主爷,怒气冲,一心要灭汉奸雄。”1
彻骨的寒风呼呼往屋里灌,床帘忽起忽落,章回安却出了一背汗。
好熟悉的声音。
浑厚里带了几分清爽,可不是那久别的小师妹。
三年,三年没听到她开男腔唱武生戏了。
“长筠,是你吗?”
唱声又起:“杀了一个又一个,越杀越勇越快活。”2
是《凤鸣关》,祝玉生当年一曲成名的戏,讲的是赵云为先锋赴凤鸣关斩五将。
章回安心里一直有愧,常午夜梦回,重归师父惨死那日,他不自觉哆嗦起来,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双脚落到床下,鞋都忘记趿,看向四周,并无人影:“小师妹,你出来。”
“宝刀一举狗命丧,无知匹夫丧疆场。眼前若有诸葛亮,管叫他含羞带愧脸无光。”3
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
“你出来。”章回安汗流浃背,“别装神弄鬼。”
忽然,冷风从脊背涌上,一道清幽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师哥。”
章回安回头,猝不及防被塞入口一个冰凉的东西,紧接着,一阵剧痛,他往后退去,捂住鲜血淋漓的嘴巴跌坐在地上,看向身前的黑影。
邬长筠手里拿把剪子,生生将他的舌头剪了下来。
章回安说不出话,痛得趴在地上哀嚎,手不断捶地。
邬长筠坐到茶桌边,将剪子放在桌上:“师哥,好久不见,你还真是在哪都混得风生水起。”
章回安低嚎着,嘴唇直颤。
邬长筠提起茶壶,用里头的茶水冲去手指上的血,慢悠悠道:“要不是你给日本人唱戏,师父也不会去大闹,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师父平生可是最厌恶日本人。”
她冲净了血,又将茶壶放在桌上,手搁桌布上擦擦:“这些年师父一直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你有多好、多优秀,多令人自豪。你怎么能当汉奸呢?谁当汉奸,你都不能,你可是他的骄傲,他最得意的徒弟啊。”
章回安抬起头看她,泪眼汪汪。
“该死的是你才是,他被吊在城墙两月,你是烂了心窝了,还能在这高枕无忧。你这舌头和嗓子,不要也罢。”邬长筠这才朝他看过去,与人对视,“我就替师父,收了你十七年功。”
章回安说不出话,用手蘸血在地上写字。
邬长筠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起身走到他身边,用脚抹了地上的“我”字,又踩向他衣袖,拭去鞋底的血迹。
章回安想拉她裤脚,邬长筠退后一步,避了过去,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今天夜里,著名武生章回安良心发现,惭愧恩师,誓再不登台唱戏,自行咬断口舌以明志。我们师兄妹相聚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下次,被割的就是你儿子。”
……
邬长筠在旅馆睡了一天。
傍晚,师姐买了饭菜回来,神色凝重地同她说:“今早师哥上吊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邬长筠淡定地吃饭:“嗯。”
师姐只觉得毛骨悚然:“是你动的手?再错也罪不至死啊,毕竟同门多年,师哥也——”
邬长筠掀起眼皮看她。
师姐咽了下半句话,乖乖坐到桌侧:“他该死。”
邬长筠继续吃饭:“我只割了他舌头而已,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扛不住。”
师姐却更怵了。
这小师妹……太狠了。
师哥虽误入歧途,但同师父一样爱戏如命,余生再也唱不了戏,成了个残疾,简直生不如死,如此,倒也是解脱。
邬长筠睨她一眼:“心疼啊?”
师姐赶紧摇头:“谁让他做汉奸,唱鬼子戏。”
邬长筠眸光微垂,落在她的唇上。
师姐感觉到她的视线,立马捂住嘴巴:“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损俱损。”
邬长筠见她胆战心惊的模样,勾了下唇角:“师姐待我好,我都记着呢,要是有人敢动师姐,我也叫他血债血偿。”
师姐这才放心,还略有些感动,小师妹虽狠辣,但还是念旧情的,她拿起馒头吃起来:“对了,佐藤三郎现在不在中国,上个月回东京了。”
邬长筠拿筷子的手顿一下,随即又淡然夹菜:“知道了。”
外面一阵喧闹,敲锣打鼓,还有歌声。
邬长筠往窗口看去:“在庆祝什么?”
“日军拿下南京了,军队和日本侨民都在庆祝。”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都十三号了。”
“是的。”师姐满面愁云,“南京好歹是首都,才守了不到半个月。”
沪江坚守三个月还是败了,现在连南京都没了。
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师姐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法国?”
“不知道。”
“那接下来呢?在中国待一阵吗?”
“不待,我去日本。”
“去日本干什么?”
“报仇。”
师姐哑口无言,良久,才劝道:“长筠,算了,别去。”
邬长筠冷冷盯她:“你怕死就闭嘴,我不想骂你。”
师姐无奈地噎声,啃了两口馒头:“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要先送师父回老家。”
“晏州?”
“嗯。”
“不和师娘合葬在北平吗?”
“师父飘摇在外几十年,常念叨着落叶归根,死后要埋去老家的山上,看满山的枫叶。”邬长筠心里一阵酸楚,“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我想再陪他走上一程,带他回老家看看。”
师姐眉心紧蹙:“这么远,我怕是去不了了。”
邬长筠见她遗憾又失落的表情,柔上几分:“回天津去吧,不开心就踹了那老头,女人并非只能靠男人而活,找个普通工作,哪怕日子拮据些,起码有尊严地活着,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师姐有些动容:“谢谢你。”
邬长筠将菜往她面前推些:“吃饭吧,师姐。”
“欸。”
……
北平不宜久留,当晚她便和师姐出城,分道扬镳。
行至镇江,看报纸得知日本人正在攻打晏州,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为了安全考虑,邬长筠决定暂时不过去,顺路回一趟沪江。
城里城外,面目全非。
邬长筠坐在车上,看着残桓破壁和流离失所的人们,恍如隔世。
街道被炸得几乎快认不出了,邬长筠找到红春戏院,没被炸毁,只损了一角。
她走进去,与一群难民面面相觑,有老人、孩子、女人,和几个残废的男人。
沪江打了三个月,能上战场的都上了,大到五六十,小到十二三。如今的幸存者,都是从地狱里走过一遭的。
她看一圈,这里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便离开了。
如今,只有租界是完好的,街道上照样挤了很多难民,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席地而睡,互相取暖。
她回到从前租的公寓里,之前交了一年的租金,还有几个月到期,当时走得急,也没与房东打声招呼。这里倒是干净整洁,与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
她将师父的骨灰盒放至高处,去卫生间梳洗一番。
舟车劳顿,累得很,邬长筠睡了两小时,晚上才联系林生玉。如果没有离开或是死的话,这个点,人应该在家。
果然,电话接通了。
听到她的声音,林生玉很是震惊,当即就赶过来找她。
邬长筠请她去吃饭,喝了几杯。
林生玉问:“以后什么打算,还去法国吗?”
“回。”
“那边生活怎么样?课业还顺利吗?”
“还好,不是很难。”
“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邬长筠懂她意思:“交了个男朋友。”
“真的假的?同学?。”
“学长,大一岁。”
“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
“没有,长相过得去。”
“家里干什么的?”
“做生意,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当地人吗?”
“不是,中国人。”
“中国人好,”林生玉感叹一番,“没想到铁树开花了,尽情享受恋爱的滋味吧。”
没什么滋味。
邬长筠喝了口酒,淡淡道:“我跟他提了分手,但还没完全了断。”
“为什么?”
“不喜欢,没感觉。”
“那就算了,不必勉强。”
这是第一个对自己说这样话的,其他人大多都是:感情慢慢培养、他条件那么好、爱情是虚幻的……
邬长筠不想就感情问题多说,岔开话题:“你还在电影公司工作吗?”
“早就不干了,现在日本人什么都管,很多题材都限制了,还逼迫拍摄拥护日本的戏。”
“是他们的作风。”
林生玉叹气道:“我二哥参军打仗,战死了,我是不想和小鬼子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战乱时期,各行各业都不容易,一直没找到什么好工作,之前做过电梯小姐、话务员,都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没干下去。后来我认识了一位教父,便去教堂工作,虽然薪水少,只够温饱,但是相对舒服些。”
两人聊到很晚,邬长筠让她到自己那住一宿,林生玉说晚点还有事,便回去了。
邬长筠独自回到住处,看着空荡荡的大房间,心里也空得慌。
她在沙发上坐了会,不知道干什么,也不困,在沪江这么久,没交什么朋友,戏班子里的人也都不知去哪了,她在这,除了林生玉,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知道杜召怎么样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晃晃脑袋起身,不让自己陷入情感的漩涡。
走之前,还想再看看这个待了三年的城市。
邬长筠围上围巾下楼,到街上逛逛。夜总会还是很热闹,像没发生战争一样,歌舞升平,只是不断有穿着军装的日本兵进出,他们大多很矮小,抱着高挑的女人,一脸龌龊的笑容,猥琐极了。
听说日本兵杀了很多无辜的百姓,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白天看到的难民和废墟,和这里的场景重叠着、分裂着。
该死的,畜生们。
邬长筠不想多事,现在只想等晏州稳定下来送师父过去,然后回学校继续读书。
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忽然被一个喝醉的日本兵拉住。
日本兵红着脸,醉醺醺地打量邬长筠,笑了起来:“花姑娘,陪我喝两杯。”
邬长筠甩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日本兵这下来劲了,上前拽住她往怀里扯:“上哪去?跟我去喝几杯。”
这次,邬长筠不挣扎了,她轻飘飘看着眼前恶心又嚣张的嘴脸,突然改变了注意,笑起来:“好啊,太君,这人多,吵,我们换个地方喝。”
“好!”日本兵更高兴了,冲她脸蛋亲一口,搂着她的肩离开。
他早就喝得五迷三道,一会拍一下她的屁股,一会掐一掐她的细腰,哪分得清菲尔路还是尼尔路,被邬长筠带着越走越偏。等反应过来,闹市的喧哗声已经离得很远了,他望着幽深的前路,揉揉眼:“这是去哪里?”
邬长筠笑了笑,凑近他的耳边说:“去地狱。”
……
日本人的血真臭,洗手液搓了五遍,总觉得还有味。
邬长筠把双手放在水池里泡着,抬脸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脸麻木。她盯着那对冰冷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日本兵鲜血喷溅和痛苦的表情。
真让人反胃。
邬长筠将冻红的手从水里抽出来,擦干净,脱了衣服去洗澡。
这一夜,没怎么睡,做了好几个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邬长筠眼下有些发黑,身体困得很,精神却亢奋着,下楼去吃了个早餐,听隔壁桌议论:“戈泰路一个巷子里死了个日本兵,到处在抓抗日分子,听说——”男人压低了声音,“是地下党。”
“真的假的?哪方面的?”
“不知道,昨夜里死的,今早才被发现,说是舌头、耳朵、鼻子全被割了。”
“呦,下手这么狠。”
“这还叫狠,那帮狗日的怎么待我们中国人的!要我说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行了行了,小声点。”
真是越传越离谱,邬长筠在旁边喝粥,什么舌头耳朵鼻子的,她不过是划了那鬼子嘴两下,谁叫他亲了自己一口。
正想着,旁边跑过一小队日本兵,急匆匆地不知上哪造孽去。
邬长筠远远瞧着他们,倒胃口。
她扔下勺子,不吃了。
……
最近接连死好几个日本人,有士兵,也有商人,有的死在舞厅的厕所,有的死在天桥下的河里,有的死在自家的床上。
街上巡查的宪兵队和警察增加不少,搞得人心惶惶。
晏州还在打仗,邬长筠暂时还得在这待两天。
吃饭回来的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旁边,车窗降下:“邬小姐?”
邬长筠记性好,从前与此人吃过一次饭,唤了声“徐老板。”
“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段时间了。”
“中国这么乱,这种时候大家都逃之不及,邬小姐还走吗?”
“走,就快走了。”
“一起吃个饭?正好我要去赴宴。”
“不了,谢徐老板好意,您忙。”
“就知道你要推脱,我要说有个人也在,你一定去。”徐老板笑了笑,“陈林。”
他呀,听林生玉说陈导为前线捐了不少钱和物资,日本人最近一直为难他,前阵子还进了趟日本宪兵司令部,后被人保了出来,改行做生意。
旧相识,也算老朋友,邬长筠难拒了。
包厢里有六个人,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霍沥。
陈林一见她,激动地站起来,迎人坐下寒暄一番。
一群人在,没过多单独说话的机会,大家谈论的全是生意上的事,偶尔谈几句时政,似乎皆在避嫌。
吃完饭,霍沥提出送邬长筠回去。
路上,她问到杜召。
霍沥说:“末舟之前在山梁和丰县守了快三个月,军队全打光了,剩不到一千人,接到命令来支援淞沪战场,打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沪江失守,又随军去了南京。”
邬长筠心里一凉:“他还活着吗?”
“也许吧,死了太多人,我只知道杜家的老六还活着。”
“杜兴?”
“对,杜震山死在淞沪会战中,之前他总是避战,可真打起来,算是个真英雄,听说是被炮弹炸中了,尸体都没了。”
“那杜和呢?”
“他在守城时候受伤,往南京撤退时候感染发烧,没撑多久就离世了。”
“南京撤退下来的军队都去哪了?”
“听说全都打散了,溃退时又太乱,东西南北各处都有,有的撤出来后编入其他军队,有的没来得及撤退,被俘。”霍沥叹了口气,“日本人在南京大肆屠杀,已经完全丧失人性了。”
“我听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希望末舟平安吧。”霍沥看一眼手表,“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时间不早了,上去休息吧,末舟走前托我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嗯,再见。”
邬长筠走回公寓,关上门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她无力地背靠在门上,胸口闷极了,闷得想吐。
她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直接捧了两把水喝下,压住翻江倒海的胃。
随后,浑浑噩噩地走回卧室。
她干坐在桌前,满脑子都是与杜召的点点滴滴。
她用力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好难受。
好难受啊——
……
第86章
邬长筠下楼买报纸,看见远处的小广场上围了一群人,还有枪声。
她走过去,站在人群后往里看。
只见一排中国人被捆绑着,跪在广场中心的矮台上,连地上躺的五个,总共十个。每人对面都站了个相应的举着枪的日本兵,在军官一声令下,枪声响起,五人应声倒地。
邬长筠心里咯登一下。
周围聚集一圈人,却安静到可怕,只有台子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声音。
一个汉奸翻译起他的话,说这些是抗日分子,妨碍了大东亚共荣,再敢试图对皇军不利,就是这个下场。
听得人头疼,邬长筠转身离开,枪声的余音却似乎还回荡在心口,很压抑。
报童小跑过去,不停喊“号外”。
邬长筠叫住他,买了份报纸。
收好钱,报童又挥着报纸跑开了:“号外号外,彼得大教堂发生一起枪杀案,涩谷一郎遭袭死亡,凶手……”
人跑远,声音也远了。
邬长筠顺道买了屉小笼包带回去,烧了壶热茶,边等水开边翻看报纸。
沪江受日军管控,报面上不允许出现宣传抗日字眼,多数是客观描述战况、经济方面的事。邬长筠倚靠厨台一目十行地看,翻到背面,被一张照片愣住了。
她定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疑,正是林生玉。
回想起刚才报童喊的话。
教堂,枪杀。
她快速浏览一边报道内容,目光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久久没有流转。
耳边是水壶烧开的声音,尖锐,刺耳。
物资、抗战区、情报。
林生玉是……地下党。
……
邬长筠不想掺和这些事,但林生玉跟自己这么久,曾经顺利且光辉的演员生涯离不了这位经纪人的付出,就算救不了,想着打点下,说不定能让她好过点。
她找过几个有地位的故识,可当下日本人气焰正盛,严查抗日分子,大家都不愿为这种事引火烧身。
一日,周兰得知邬长筠回来,打电话约去喝咖啡。
她应约前去,还比周兰早到了十分钟。
周兰最近没戏拍,也在家闲着,问了邬长筠许多国外的事情,扬言后面有机会也要出去见识一番。
邬长筠同她一起拍过两部电影,还算熟识,此次赴约并非全为旧友久别,而是她知道周兰的丈夫是金盛航运公司老总高安的好友,她想借此关系让周兰帮自己牵线搭桥。
刚提起这事,周兰就直摆手:“高安?你干嘛想认识他啊?”
“有事想让他帮忙,如今沪江的风云人物嘛。”
“他最近和日本人做生意,打得火热。”周兰压低声音,“大家都骂他卖国贼。”
正因此,邬长筠才想结识,从前与此人在饭局上见过,只不过他近期行踪不定,也难约见。
“我没什么骨气,能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够了。”
“别这么说,”周兰也开句玩笑,“不过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清醒又自私,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现在这世道吃口饭不容易,否则我也不会找个老东西嫁了。”她摇摇头感慨,“年纪大了,哪哪都不行,不过也好,给我落个清净。”
邬长筠笑了笑。
“我回头叫老陶约他喝酒去,把你也带上,不过我可提醒你,小心点,且不说现在往哪边倒,他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周兰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我们这些人啊,可玩不过他们。”
……
晚上,周兰丈夫做局,请了几个商界人士到不飞花的包厢一叙。
邬长筠从前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常参加各类活动,与不少富商贵贾有接触,相处起来还算游刃有余,挨个敬杯酒后,最后坐到高安旁边:“高老板,我再敬您。”
高安见她酒杯满满的,重新给她倒上小半杯:“邬小姐酒量好了不少,但出门在外,女人家还是留几分的好。”
听这话,他定然是记得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饭之缘。邬长筠知道他是亲日派,而杜召上了战场,过去的情谊现下是万不能提了,她也装糊涂,尽量避免敏感话题:“谢高老板体谅,难得您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我干了,您随意。”
酒陪高兴,事也好开口了,高安虽然政治倾向有问题,但人还算爽快,三言两语就应了下来。
邬长筠求的不是救人,她知道落在那帮小鬼子的狗窝里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只想去探探监,给林生玉送点吃食衣物。
本以为人就只是在大牢里关着,可现实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天寒地冻,监狱阴森森,更加湿冷,林生玉衣不蔽体,浑身皆是遭受酷刑的痕迹,她躺在一张被血染黑了的床上,暴露在外的体肤几乎全是伤。
此为重犯,牢门是不允许开的,邬长筠把带来的两烤鸡分给看守的日本兵,还塞了点钱。
日本兵接过去,边笑边点头,对她说了句日语,便到另一边享用去了。
邬长筠站到牢门前,叫她:“林生玉,林生玉。”
林生玉辨出声音,艰难地回头看,见是邬长筠,硬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两只脚被镣铐锁住,脚趾甲全没了,一步一血印,朝邬长筠走来。
前两日还同自己喝酒聊天,如今……这一刻,邬长筠心如刀绞:“你别过来了。”
林生玉脏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痛得双腿微颤,缓慢地挪到她面前,刚启唇,嘴角就流出血来,声音嘶哑道:“你不该来这里。”
邬长筠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垂下目光,从盒子里拿出吃的:“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林生玉伸手来接,邬长筠看到她血肉模糊的手指那一刻,愤恨地几乎快要把手里的桂花糕捏碎,可进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食物,也许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邬长筠强压住恨意与心疼,将桂花糕递到她嘴边。
林生玉落下手,张大嘴咬一口。
洁白的糕点上沾了血,比她身上的还要刺眼。
吃了两块,林生玉便咽不下去了。
邬长筠又拿出一瓶汽水:“也是你常喝的牌子,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味,就选了草莓的,老板说这个口味卖的最好。”
“我就喜欢草莓的。”
邬长筠握紧瓶子,越过牢栏,递到她嘴边,林生玉饮下几口,笑着对她说:“真好喝。”
邬长筠凝视她弯起的眼睛:“为什么?”
林生玉明白她指的什么:“为了国家,和信仰。”
“这些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林生玉没有回答,仍旧温柔地微笑,看向邬长筠手里的篮子:“谢谢你来看我,还带了什么?”
邬长筠拿出一小袋蜜饯,取出一颗,正要放进她嘴里,身后的日本兵催促起来,伸手就拽她,凶神恶煞的,嘴角还沾了烤鸡的油。
邬长筠把吃的全塞进牢房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被撵走了。
林生玉手握住栏杆,目送她离开:“保重。”
等人不见了,她直接跌坐下来,无力地看着地上的点心,刚要拿,狱门被打开,日本兵拿走所有食物,还踩了她的手一脚。
林生玉仿佛已经疼到麻木了,只是默默收回手,回味着嘴巴里的余味。
好甜啊。
邬长筠又塞了点钱给狱管,用临时学的几句日文对他说:“请帮忙照顾她,让她少受点罪。”
狱管掂了掂钱袋子,踹进兜里,点着头让她赶紧离开。
邬长筠走出去,刺眼的太阳光照得她眯起眼。
半晌,她才缓过来,抬首望向不远处挂着的日本国旗。
岂止身后是牢狱。
好像,处处都是。
……
第二天上午,日本兵把林生玉锁在笼车上游街。
邬长筠来到刑场,只见奄奄一息的林生玉被绑在木桩上,刚要睡着,就被冷水活生生泼醒。
一个汉奸站在旁边,照日本人的吩咐拿喇叭反覆地喊话,试图找到她的同党。
“皇军宅心仁厚,对于投诚份子,保证优待。”
邬长筠很想救她,可前前后后围了近二十个持枪的日本兵,根本没一点机会营救。行暗杀无数,可在枪弹前,一身功夫如此渺小,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力。
十点钟,到了行刑时间。
四个日本兵得令立于她对面,举枪上膛。
林生玉艰难地睁开眼,缓缓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她笑了起来,坦然面对死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中华民族——”
日军小队长一声令下:“开枪。”
子弹齐齐落在她的身上,余生震震。
林生玉目光涣散,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碧蓝的天空:“万岁。”
……
林生玉的尸体被送回教堂。
邬长筠在教堂陪了两天,便离开了。
晏州还在打仗,可她等不了了。
去晏州的火车早就停运,也没私人车愿意跑战地,邬长筠坐火车到姜城,距晏州仅不到一百公里。
傍晚,她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第二天租个车过去。
好在祝玉生的老家在乡村,从眉甘山绕路过去,应该危险不大。
邬长筠车技一般,从没开过山路,胜在胆子大,一路飙过去,途中经过几个小山村,几户人家,炊烟寥寥。
预计晚上到达祝家村,天还没黑她就看到村口了。
可越往前,她的心情越沉重。
村外的河边陆续出现好几具尸体,越接近村子,那股刺鼻的尸臭味越重。
村口路窄,车开进不去,邬长筠抱着骨灰盒步行进去。
一路上尸体纵横,从老人到小孩,还有赤身裸体的女人……
这儿,被屠村了。
……
第87章
各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邬长筠按模糊的记忆找到师父的老家,木门倒在地上,锁坠落在杂乱的枯草中,院子里有杂乱的脚印,细看,大概有三个人进来搜东西。
这房子空了数年,到处都是蜘蛛网,没什么太值钱玩意,唯有一个光绪年间的旧柜子,日军许是带不走,干脆毁了,将它劈成两半。
邬长筠杵在破败的房子里好一会儿,才带师父去远一些的土坡上,埋葬立碑。
她带了些纸钱,烧光后,给师父磕四个头,便离开了。
邬长筠要去开车,还得从村中经过,她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不断告诉自己:她跟这些人不熟,不过是小时候跟祝玉生来过两次,统共住不超过十天,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将他们一一埋葬。
她上了车,掉头离开。
天黑透了,车灯也照不亮阴森的前路。
邬长筠满脑子都是村里惨绝人寰的画面,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都不能驱逐那些黑暗。
四下一片岑寂,唯有车轮在泥土碾压的声音。
忽然,一个急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邬长筠干坐着,看车头扬起的一片尘土,在冰冷的车灯下飘散。
这时候有根烟就好了,说不定抽一根烟,就能冷静下来。
她轻吸一口气,咬咬牙,踩下油门,方向盘一转,往回开去。刚走不远,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在左侧的树后晃了下。
邬长筠警觉性高,摸出刀,盯住后视镜。
黑影见她开走,又动了一下。
这次邬长筠看清了,是个人,看身形,像小男孩,十二三岁。她倒车回去。
小孩见自己被发现,撒腿就跑。
邬长筠一脚油门冲过去,挡在他面前。
小孩即刻又调转方向,跑得比兔子还快。
邬长筠接着追上去,虚晃一下,差点撞到人。
小孩吓得跌坐在地,爬起来还要逃。
邬长筠叫住他:“站住。”
小孩停下来,回头怯怯地看向车里的人。
邬长筠下车,朝他走过来。
小孩退后两步,眼珠子溜溜地打量她。
“你是幸存的村民?”
小孩不吱声,仍在审视她。
邬长筠看他一脸警惕:“别怕,我是中国人,来这里……”一言难尽,她直接说:“探亲,大槐树右边那家,祝玉生。”
小孩一声不吭,留着寸头,脸上身上都是黑泥,瘦得跟猴似的。
邬长筠见他这可怜样,也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从口袋掏了两块大洋给他,这两块大洋,够他几个月吃喝了。
可小孩没接。
邬长筠把钱放在地上:“去投奔认识的人吧。”
小孩木然地仰视她,眼皮一眨不眨。
这小孩……莫不是傻的?
邬长筠不想再找麻烦,也懒得管他死活,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随手扔出去一块饼到小孩面前,便开车离去。
这一出,倒让她清醒过来。鸡犬不留也好,尸横遍野也罢,非亲非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大半夜的,山野荒村,孤魂野鬼,趁早离开才是正事。
晚上视线不佳,邬长筠不敢开快,她隐约记得距此往北四五公里处有个小镇,师父带自己去吃过一顿午饭。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星半点灯影。
小镇一片萧条,街上家家闭门,路面杂物乱放,像是很久没人出没似的,应该也是被鬼子扫荡过。
邬长筠开了很远才看到一家闭店的旅馆,她试着去敲敲门,半天无人回应,刚要离开,门开了。
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手里拿了根蜡烛,摇晃的烛光照亮清臞的面容,上下打量来人:“干什么的?”
“住店。”
妇人眼珠子往两边各瞄一遍,敞开门让她进来,见邬长筠细皮嫩肉的:“小姐哪里来?”
邬长筠看了眼墙上的价格,掏出钱放在柜台:“沪江。”
“兵荒马乱的,怎么跑我们来了?避难?但这里也早就被日本人占了,洗劫一空,现在还有一小队人驻扎在县大队,你看这街上乌漆嘛黑的,晚上都没人敢开门。”
邬长筠不想和她闲聊,也并不好奇这些,她的事已经办完,只是暂时休息一夜,明早便离开:“哪个房间?”
“二楼,你等一下。”妇人去抽屉拿蜡烛。
邬长筠随口问:“有烟吗?”
妇人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烟出来:“这是我男人以前抽的,他参加民兵队打鬼子,死了,你要不忌讳就拿去抽吧。”
邬长筠看她眼里泛泪光,收下烟,拿出块大洋放在柜台:“谢谢。”
妇人道:“不要钱,没人抽,放这也发霉了。”
“无功不受禄,您收下。”
妇人见她一脸严肃:“行吧,我带你去房间。”她多拿几根蜡烛,走在前面,“停电了,你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下来拿。”
“嗯。”
房间简陋,只有一张床,连桌椅都没有,窗帘也是破破烂烂,整个房间还一股霉味。
果真是……将就一晚。
邬长筠到窗口点根烟,太久没抽,干涩的味道冲进喉咙,和着压抑许久的闷气一道从鼻腔出来,舒服多了。
她连抽两根,喝口水漱漱口,便和衣坐在潮湿的床上,背靠着床头歇下。再寒碜,也比在车里舒服。
刚闭目,那一幕幕凄惨的画面又浮现出来,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良久,才蒙眬睡去。
两个小时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屋里凉气重,她却一身汗湿了衣。
浓浓的霉味熏得人头昏脑涨,邬长筠起身去开窗,嗅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望向远处的山,黑压压,快要逼到眼面前似的,叫人更加胸闷。
邬长筠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垂落,无意扫过自己的车,看到檐下一对脚。
她记性向来好,瞧那残破鞋头,可不是在祝家村口遇到那个小孩的。
邬长筠拿蜡烛下楼,刚开门,小孩腾地站起来。她抱臂居高临下俯视着矮小的人:“跟着我干什么?”
小孩退两步,背靠到墙上,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浑身直哆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大洋,递给邬长筠。
邬长筠没要:“给你的,收好,别被人抢了。”
小孩上前一步,也把钱放在地上,又后退一步,站回原地。
“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拿着吧,不过别指望我会带着你,也别再跟着我。”
小孩低下头。
邬长筠转身回屋,到窗口又往下看一眼,只见小孩站一会,又坐到了地上。
她关上窗,不想多管闲事。
到床上坐一会,心烦意乱,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自言自语:“邬长筠,你疯了吗?”
大门再次打开。
邬长筠不耐烦地瞥向抱腿蜷缩的小孩:“进来。”
小孩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邬长筠关上门,坐回床上。
小孩贴门站着,岿然不动。
邬长筠没再管他,闭目休息了。
……
第二天醒来,小孩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很久,虽然剃光了头发,脸上、身上也脏兮兮的,但看五官秀气的很。
她的目光落到小孩的手上,手指纤细,一点骨节都看不到,有点像……女孩的手。
这一夜,小孩醒来无数次,刚睁开眼,闭上,意识到邬长筠在盯着自己,立马又睁开,腾地站起来。
邬长筠起身,到窗边点了根烟:“别以为我收留你一晚就意味着什么。”她缓缓朝窗外吐出烟,喃喃道:“也别指望遇上什么大善人、女菩萨,我能做一两件好事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小孩一言不发。
邬长筠兀自抽了会,回头看他,问道:“你是哑巴?”
小孩摇头。
“你是女孩?”
小孩点头。
邬长筠掐灭烟,走到门口:“让开。”
小孩偏身。
邬长筠打开门出去,到卫生间洗洗。
再回来,见小孩站在门口等自己。
她进房间,将门关上,换了身衣裳,拿着行李出来,对她说:“不急退房,你进去上床睡会。”
小孩见她走了,立马跟了上去。
邬长筠停在走廊,背对着她说:“我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废话,再跟着,要你小命。”
她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出了旅馆,驾车离去。
看后视镜,小孩没再跟上来,邬长筠松口气,隔几秒,又看向后视镜,回想起刚才的话,有些懊悔。
她刚失去家人,经历了那些事,这种话,太重了。
早上,路边小店陆续开门。
邬长筠去吃了顿早饭,顺便再打包些干粮带着留路上吃,刚出去,看到两个日本兵正在撬自己车门,她赶紧过去,用最近学个半吊子的日语说:“太君,这是我的车,抱歉挡了二位的道,我立马挪开。”
日本兵驻扎在此小半月,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两人贼眉鼠眼的,兴奋地笑起来,要摸她的下巴。
邬长筠躲了过去,从口袋掏出四块大洋:“太君麻烦行个方便。”
日本兵把大洋拿过来收进口袋,但仍不想放过这么个大美人。
两人一前一后拦住她的路。
光天化日的,直接动手不方便,看他们不依不饶,怕是不会放过自己,邬长筠没再挣扎,假意陪笑,任两人拉拽,想着等到暗处再办他们。
还没走两步,忽闻其中一个日本兵大叫一声,捂住头往身后看去。
邬长筠也回头,只见那小孩手里拿几块石头,拚命往两个日本兵身上砸。
日本兵被惹怒,气急败坏地朝她走过去:“混蛋,找死!”
“站住!”
小孩见状,撒腿就跑。
邬长筠看两个日本兵追她而去,立马上车,想要离开。刚启动车子,顿住了,她往后看一眼,手用力砸了下方向盘,随手拿过副驾驶的帽子戴上,压低帽檐,下车追过去。
……
死了两个日本人,可是大事。
军队挨家搜捕,要抓抗日分子。
邬长筠忍着剧痛开车,腹部的血浸湿了衣裳,流到座位上,她拿件衣裳遮住血,却还觉得不安全,以防路上再遇到日军,便把车停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
她们在树林里躲着,直到天黑。
夜里,山路伸手不见五指,邬长筠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强撑着在树林里瞎转悠。
忽然,小孩拉住她的衣角。
“干什么?”
小孩没回答,带她朝反方向去,不一会儿,出了树林,走上一条偏僻小道。
邬长筠只能暂且相信这个当地人,至少她不会害自己。
小孩拽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处小村落,约摸有十来户人家,刚进村,就听到狗叫声。
还能有狗,说明日本兵没发现这个地方。
邬长筠跟她进了一个院子,小孩到墙边的砖头下拿出钥匙,开了屋门。
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她的亲戚家。
邬长筠半躺到床上,感觉力气和血一样快要被抽干了,她叫小孩找些针线和蜡烛来。
没想到的是,她还拿来了纱布和小半壶酒。
邬长筠点上火,掀开衣服,露出插在腹部的半截木棍。
到底是一对二,一个不慎,被那狗日的偷袭,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伤成这样。
邬长筠握住棍子,手却使不上劲,看向杵在墙边发愣的小孩,轻声道:“还不滚过来帮我。”
小孩靠过来,跪在床边的地上,手足无措。
“拔了。”
小孩与她对视一眼,手落在棍子上,缓缓将它抽出来。
血顿时涌了出来,邬长筠将酒倒上去,紧接着拿纱布紧紧摁上去止血。
小孩见她痛得紧咬嘴里含着的衣服,伸手去帮忙按着,忽然流下眼泪。
邬长筠看她哭了,吐掉衣服,语气温柔些:“有什么好哭的,死不了。你给我缝两针,好得快,把针弄弯,放火上烤烤。”
小孩照做,她像是会些细活,穿针引线格外熟练,三针给她缝得严严实实,最后小心系上纱布。
邬长筠脸煞白,硬是一声没吭,缓一会,对她道:“给我倒点水,再找点吃的。”
小孩起身跑了出去。
邬长筠不敢大口喘气,怕牵拉到伤口,疼得手指死死掐着床褥。
烛光在墙上摇曳,眼前却一阵黑。
邬长筠昏睡过去,小孩回来,在旁边站着,怕她死了,轻轻推推她的肩:“姐姐。”
“姐姐。”
邬长筠睁开眼。
“吃点东西再睡。”
她看向小孩,目光涣散:“你不是哑巴啊。”
一句话完,又昏了过去。
……
动作虽轻,但里里外外地跑,还是惊动了胡奶奶。
从两人进门,胡奶奶就醒了,隔着窗看一眼,是表姐家的外孙女,还带了个人来,看她旁边的女人一脸凶样,没敢出来。这会听隔壁屋没动静了才敢开门,见小孩在院里洗衣服,怕吓到她,先唤了声:“二丫。”
二丫回头:“嘘。”
胡奶奶轻轻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屋里那是谁?以前没见过呢。”
“路上认识的。”
“我看她身上都是血,都快站不稳了,受伤了吧?她是不是部队里的人?”
“不知道,但她是好人。”
“你咋知道?”
“她救了我,杀了两个日本兵。”
“哎呦!女英雄啊。”胡奶奶上下检查她,“那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阿强哥呢?”
“打仗去了,也不知道往哪去了。”胡奶奶又问她:“你怎么认识她的?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村里来了日本兵,就剩我一个活下来了。”
胡奶奶老泪纵横,抱住她:“这帮天杀的鬼子,不得好死啊。”
……
山中农作物难生,他们田地少,所收无几,每家每户都养了些家禽,产出蛋制品也勉强糊口。
胡奶奶去地窖拿了些红薯上来,还加了四个蛋,给两孩子补充营养。
邬长筠不想在此地久留,一是恐有后患,二是时间紧迫。可她如今这身体实在难以起身,疼得只能躺在床上。
窗帘拉着,屋里一片黑暗,她听到外面有谈话声,听音色应该有个老太太,只不过自己醒着的时候一直没进来。
中午,二丫给她换药,清理下伤口,喝了点蛋汤,她就又昏睡过去。
直到傍晚,她的身子才稍微硬朗些,勉强也能下床慢慢活动。
邬长筠从未躺这么久过,头晕眼花地出门,本以为已经到了黑夜,没想到落日还在山腰上挂着。
正走神,听到胡奶奶唤了自己一声:“丫头。”
邬长筠看过去,直了直身体,回头对胡奶奶颔首:“打扰您了,我明早就走。”
“不急,你就和二丫在这住一阵子。”
原来她叫二丫。
胡奶奶端了盘红薯:“来,吃点东西,二丫去山上找野果了,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吃,不等她。”
“天快黑了。”
胡奶奶懂她的意思,说:“二丫那孩子从小在山里到处跑,不用担心她。”
胡奶奶忽然伸手想扶她。
邬长筠警惕地闪了一下。
胡奶奶和蔼地笑了:“走,去屋里吃,外面冷。”
“我不饿。”
胡奶奶拿起一个红薯塞到她手里:“不饿也吃点,坐吧孩子。”
邬长筠看着慈祥的老人,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我坐这。”
“好好好。”胡奶奶又去厨房盛了两碗稀粥,邬长筠见她小心地端过来,起身要接,胡奶奶偏了下身子,“快坐,烫。”
“谢谢。”
“吃吧,快尝尝这红薯甜不甜。”
“嗯,”邬长筠太饿了,没有剥皮,直接咬了一口,口感一般,硬硬的,不是很糯,“好吃。”
“好吃就好,我煮了好几个,不够还有。”
“谢谢。”邬长筠又咬了口红薯,虽然干的难以下咽,但却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吃过最甜的。
胡奶奶见邬长筠脸色惨白:“回头我杀只鸡炖汤,给你补补。”
“不用,您留着吧,下鸡蛋吃。”
“家里就我这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要是儿孙在就好了。”提起这,胡奶奶眼睛有些泛红,“听二丫说你受伤了,日本鬼子弄得。”
“小伤。”
“我孙子也是抗日英雄,九月份征兵就走了,到现在一个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仗打得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多半是凶多吉少,毕竟这半年多来死了几十万军人,她不会安慰人,也不想骗老人去说些好听话,干脆沉默。
“你是城里来的?看你细皮嫩肉的,准没干过粗活。”
“嗯,小时候也做过粗活。”
胡奶奶笑着瞧她:“我老太婆活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丫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明天离开。”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
“是不是相公等着?”
“没有,我没结婚。”
“长这么俊,城里那些男的瞎眼了,给我做孙媳妇就好了,就怕你看不上我那黑不溜秋的孙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胡奶奶起身收拾碗筷,邬长筠要帮忙,胡奶奶按住她的手:“你是客人,又受伤,这些事别跟我抢,我老太婆子干活麻利得很,快去歇着,等二丫找果子回来吃。”
“麻烦您了。”
“去吧去吧,躺会。”
人走了,屋里又空荡荡的。
邬长筠的心也跟着空了起来,此地寒僻,屋里简陋,却因这烟火与老人,格外温馨。
某一瞬间,她居然觉得习良田而作,日出夜息,也是不错的生活。
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疯了,放了锦衣玉食和大好前程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天暗下来,西边有些晚霞,邬长筠不想进房间闷着,拿着红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透透气,边吃看这乡村景色,忽然一只黄狗凑了过来,要舔她的脚。
邬长筠缩了一下:“滚。”
黄狗退到墙边,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邬长筠不想理它,抬眼看晚霞。
半晌,她睨黄狗一眼,只见它还在盯着自己。
邬长筠挪开目光,继续看山,看月亮。
隔了一会儿,她又瞥黄狗一眼。
瞧瞧那对惹人怜的小眼珠子,黑溜溜的,邬长筠心软了,揪一小块红薯扔给它:“吃完了滚。”
黄狗立马叼起来吞下。
嚼都没嚼,尝得出甜味吗?
邬长筠缓慢吃着,不去看它,良久,又忍不住瞄过去一眼。
黄狗换了个姿势,下巴垫在毛茸茸的爪子上,还在看她。
邬长筠侧过身,不让它看到自己,偷偷瞟一眼,又揪了一小块红薯扔过去:“再不走我可打你了。”
黄狗高兴吃下,见势摇着尾巴过来蹭她。
邬长筠手指抵着它的脑袋,不让它靠近:“臭东西,滚开。”
黄狗躺到地上,肚皮朝上,四脚朝天。
邬长筠被它的表情逗乐,用脚尖轻轻抵了抵它的腿,一动间,伤口又痛起来,皱着眉笑骂它:“傻狗。”
正和狗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进院子,看到她,愣了一下,快步跑进灶房,不一会儿,也拿一根红薯出来,站在不远处咬着红薯尖尖,笑嘻嘻地看邬长筠。
黄狗跑到她面前,又返回邬长筠脚边,再跑到她面前,就这样来回几趟,跑得直哈气。
邬长筠见这小丫头一直对自己笑,问:“笑什么?”
小丫头小声道:“姐姐真好看。”
邬长筠见她害羞地用脚尖一直踢地上的泥土,又问:“哪里好看?”
“衣服好看,项链好看。”
邬长筠看她扭捏的动作,忽然想逗一逗:“人不好看?”
“人更好看。”
邬长筠瞧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也笑了,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立马跑过来,坐到她旁边。
“叫什么名字?”
“麻子。”
麻……一个小姑娘,叫麻子。
邬长筠看她脸上有几粒雀斑,才明白为什么起这个名,她又问:“你哪来的?”
麻子指了指上方。
“山上?”
麻子点头。
“吃过晚饭没有?”
麻子摇头。
“回家吃饭去。”
“没饭吃,只有野菜。”
麻子一直小口小口舔着红薯,起初邬长筠还以为是小孩子不爱吃饭舔着玩,如今看来,是不舍得很快吃掉吧。
“这么晚还出来玩,不怕被打屁股吗?”
“只有姐姐在家。”
“别人呢?”
“死了,姐姐腿断了,不能下床。”
邬长筠看她笑着说这些话,心里闷闷的:“对不起。”
“我的姐姐也很漂亮,跟你差不多大。”
“你也很漂亮。”邬长筠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是条银链子,但坠子上镶了一小粒蓝宝石,值点钱,“送给你,以后不喜欢还可以拿去当铺换点钱买衣服,买吃的。”
麻子摇头:“不要。”
邬长筠把人拉过来,直接把项链戴到她脖子上,多一件少一件首饰对自己来说都无所谓,比这漂亮、值钱的玩意,她多的是:“真漂亮。”
麻子低头看脖子上的项链:“谢谢姐姐。”她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小花发夹给邬长筠,“送给你,姐姐好看,戴上更好看。”
邬长筠把它夹到头发上:“谢谢麻子。”
麻子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姐姐真好看。”
……
晚上,邬长筠坐在镜子前,看到头上的小花,又丑又幼稚。
她想取下来,手捏住夹尾,没有拿下,又落下手,侧过脸去,欣赏戴着小花发夹的自己,无语地笑了起来。
二丫悄声探头进来。
邬长筠透过镜子看到她:“看到你了。”
二丫推门进来,怀里兜着几颗红红的果子。
邬长筠没见过,乍一眼,有毒似的。
二丫递给她两颗:“干净的。”
邬长筠接过来:“这是什么?”
“红果。”
“……”还真是通俗易懂。
二丫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有点酸。”
邬长筠也试着尝一口,难忍地皱起眉,这哪是有点酸!
……
夜里,邬长筠发烧了。
她浑身酸痛无力,伤口疼得半边身都动不了,醒醒睡睡,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飘忽不定,只觉得房梁都在晃,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忽然,二丫破门而入,直接拽起床上的人。
邬长筠被她这一扯,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腹部像插了把刀子,左右翻搅她的皮肉。
邬长筠浑身无力,直接跌倒在地上。
二丫又慌忙拉她:“快起来。”
邬长筠身上汗涔涔的,头痛欲裂,还不时耳鸣:“怎么了?”
二丫急得面红耳赤,愣是一个字不说。
邬长筠想甩开她,站不稳,扶住她的肩,正天旋地转着,一声枪响把她瞬间震醒,她迅速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摇摇晃晃贴到窗户前。
二丫吓得一哆嗦,缓过神,赶紧又去拽她:“快躲起来。”
邬长筠见外面没人,想自己现在的状态,怕是连鬼子边都近不了,只能跟着二丫。
二丫带她出去,到门口,想起来什么,跑回头将床上暖暖的被褥和床单一把扯下来扛到肩上,又跑到邬长筠身边,扶她到地窖。
邬长筠问:“奶奶呢?”
“没看到,你先躲着。”她要出去,刚爬上梯子,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靴子声,跟草鞋、布鞋落地的声音完全不同,吓得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就听到胡奶奶脚步声,二丫冒出头,小声喊:“奶奶,快下来。”
胡奶奶见她冒头出来,吓得直把人往下按:“不许出声,你们是女孩子。”说完,就关上木板,拖着旁边放了半缸水的小缸盖住出口。
刚做完,日本兵踹门而入,胡奶奶跪地上求饶。
日本兵没理她,一个进屋到处乱翻,一个去鸡圈里抓鸡。
他们不是邬长筠杀掉那两个人的部队,只是平日无聊,到处找村庄扫荡的小队,鸡圈里的日本兵逮到两只鸡,还摸到四个鸡蛋,高兴地叫屋里搜查的日本兵:“看我抓到什么!”
屋里那个什么都没搜到,气急败坏地出来,要抢他手里的鸡。
另一个日本兵不给,两个人在院子里嬉笑着追逐起来。
胡奶奶跪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随他们拿走。
谁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狗吠。
胡奶奶立马抬起身,紧张地看向大门,就见黄狗狂奔跳进来,挡到自己身前,龇牙咧嘴地冲他们狂吠。
胡奶奶抱住黄狗,一边捶它的头一边呜咽着骂:“畜生,给你拴到树上,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跑回来干什么啊!”
黄狗被她摁在怀里,还在护主,冲日本兵龇牙。
日本兵听到狗叫,更加兴奋:“今晚有大餐了!这是我的!”
他走过来拉住胡奶奶,要抢狗。
胡奶奶抱住黄狗不放:“求求你们放了它,它老了,不好吃,不好吃。”
胡奶奶老泪纵横,“它十一岁了,老了,肉老了。”
日本兵分不开人和狗,一边骂一边踢。
胡奶奶和狗被硬分开,黄狗咬了日本兵一口。
日本兵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拿起刺刀,直接将黄狗挑了起来。
胡奶奶跪在地上大哭:“大黄啊,大黄。”
她爬起来,浑身都是泥,看着在空中挣扎的狗,要去拽它。
日本兵玩开心了,挑着狗绕圈,看这老太太傻傻跟着狗转。
不一会儿,黄狗不动了,长长的舌头垂下来,日本兵把它取下来,拎着后脖子甩了甩血。
胡奶奶被甩了一脸红,她想起远去参军的孙儿,恨不能以老残之身帮他杀敌,拿起一根镰刀就冲那个日本兵砍过去:“你们这帮天杀的!”
日本兵一脚把她踹到水缸边,“咚”的一声,震到地底。
邬长筠手撑地,要起来,二丫死死按住她,手捂住她的嘴,哭着摇了摇头。
邬长筠明白,此刻自己上去只有找死,恨得盯着上方,舌头咬出血来。
日本兵提起来胡奶奶,把她摁进了水缸里,两人还在打赌,她能坚持多少分钟。
“三分钟!”
“两分钟!我赢的话狗归我!”
“行。”
胡奶奶痛苦地挣扎,手扑腾地水花乱溅。
两个日本兵边计时边狂笑。
不一会儿,水里没动静了。
日本兵踢了她两脚,见人死透了:“我就说三分钟,狗是我的了!”
“好好好,那把鸡给我。”
“行吧,下次找到好东西别忘了分给我。”
两人满载而归。
远处断续又传来枪响,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可邬长筠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睁着眼睛,看着从入口坠落下来的水。
一滴。
两滴。
三滴。
……
第88章
邬长筠高烧不退,昏迷了一整天。
二丫抱腿在旁边发呆,连哭都不敢出声,生怕日本兵还会回来。
晚上,邬长筠迷迷糊糊醒了几分钟,又昏睡过去,气息奄奄。
二丫小心查看她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再这样下去,她得感染死在这里。
二丫顾不得悲伤,找到根锄头爬上梯子,再次试图撬开地窖门,可上面放了个缸,胡奶奶还栽在里面,使得压力更大。
邬长筠半死不活的,就算醒个一时半刻,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爬上来帮自己了。二丫推不开门,也不知道村里还有没有活口,怕鬼子没走远,不敢乱呼救,只能下来,等明日天亮再看。
地窖黑咕隆咚,只有顶上的门缝透出一丝两抹光,让她分清日夜。地上地下死一般的寂静,一天一夜过去,日本兵已经离开很久,二丫嗓子也喊破了。
外面一个活人都没有。
二丫用了所有能用的工具,仍顶不开地窖门,身边放了许多储存的瓜果,她食已饱腹,也会碾碎些往邬长筠嘴里塞,微薄的汁液勉强能代替水供给身体。
这些食物尚且能自己苟活一阵,可伤重的邬长筠拖不得,再不处理伤口、用药,将命不久矣。
二丫躺在她旁边,不时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第四日上午,外面忽然依稀传来些人声。
二丫赶紧爬上梯子,耳朵贴着地窖门仔细听,他们说的是中国话!她赶紧呼救,用力捶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这里有人——救救我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外面的人问:“你在哪里?”
“这里!”二丫竭尽全力一边敲一边喊:“水缸下面!”
两个当兵的把胡奶奶的尸体扛出来,小心放在一边,再去挪开缸。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眼的光照了进来,二丫闭上眼,差点坠落。
一只手拉住她,将人拽了出来。
她彻底撑不住了,紧握着男人的手:“还有一个!”
……
他们用担架抬着邬长筠出去。
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寸寸冰凉、麻木的皮肤。邬长筠半眯眼,瞥向抬自己的人,看不清眉目,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你安全了,别怕。”
邬长筠昏沉地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想问些别的,忽然看到一张白布下盖着一具尸体,只露出一点儿鞋头。
她抓住男人的手,想要下去,一个翻身直接摔在地上。
男人赶紧扶起她:“你不能再乱动了,我们带你去治疗。”
邬长筠无力地推开他,朝那尸体爬过去,一把掀开白布,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愣住了。
是那日与自己同坐在门口吃红薯的小丫头——麻子。
只不过,死透了。
邬长筠呆滞地注视着冰冷的尸体,脑子里像装了个电台,不断从双耳发出漫长的电流声,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她送麻子的项链没了,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项链应该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再往下看,她的衣服被撕碎,下.身赤.裸,两条腿都是血。
邬长筠赶紧为她盖回白布,双手微颤,落在她如冰块的脸,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她大口呼吸着,手臂无力,整个人伏下去,趴在麻子的肩头,像是有股气流在体内不断流窜、膨胀,从脑袋到胸腔到腹部……每一块都快炸了。
村子被洗劫一空,只剩村口两个年迈的老人幸存。
邬长筠和二丫跟着军队离开,听说他们是游击队,要去加入新'四.军。
无论去哪里,邬长筠都不想留在这里了。
卫生员帮她处理好了伤口,因为麻药紧缺,注射量不够,硬生生切掉那些腐烂的、流脓的坏肉。她从始至终一声没吭,手指死死掐着手心,快掐出血来。
大家都说,她能忍,也命大,能撑这么多天,简直是奇迹。
二丫默默坐在她旁边,缩成一团,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的脚。
车子缓慢驶离,邬长筠目光涣散,望着远去朦胧的村落发呆。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浮现出很多人——麻子、胡奶奶、林生玉、师父、杜召……
昏迷的几天,邬长筠梦到过师父很多次,梦到他把自己从寺庙带出来;梦到他一招一式教自己戏上的功夫;梦到他红着脸骂自己的场景;梦到与他的最后一面……
也梦到过林生玉,邬长筠自认是个生性凉薄的人,一个助理并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可能是林生玉的名字同师父太像,添了亲近感,也可能是她最后的姿态与无畏的灵魂触动了自己……
可她却从未在梦里见过杜召。
她很想在梦里见见他。
哪怕一次。
……
十天前。
杜召一直没与杜兴的部队会和,他率残部受编进第八十八师,撤到南京后,负责防守中华门,在城门内外构筑工事,与日军激战。
二十米外的护城河边布满战壕、铁网和机枪阵地。
日军攻势猛烈,守军坚守城门,伤亡惨重,南面的雨花台更是昼夜血战、尸横遍野。
为阻挡日军渡河,城门前的桥被炸断,日军想方设法进城,敢死队一波波冲上。
我军顽强阻击,数次将敌军击退。
日军派以增援,火力更猛,配合炮弹对城墙轮番轰炸。
杜召去打了个电话,要求增兵,却被上级骂了一顿,让他立马撤退。
白解站在他身后,虽没听见电话里说了什么,但见杜召的表情,仿佛要吃人。
这些年,尤其这一年,他时常看杜召骂人,却头一回听他连娘带祖宗的一串脏话,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杜召直接摔了电话,连线都给拔了。昼夜未眠导致眼里布满红血丝,黑泥混了血糊在脸上、脖子上,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咬牙道:“走。”
白解跟上去。
血战多日,日军不断增兵,今天,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上千师团和无数洋枪铁炮。
杜召给枪上膛,面对着敌人,对身边剩下的百余兄弟说:“败局已定,上级让撤退,你们想撤就撤吧,往下关去。”
“我们不走!”
“对,我们不走,誓死守卫南京城!”
白解笃定地注视杜召:“我也不走,就算拼尽最后一颗子弹,也要与鬼子决战到底。”
杜召与他对视,干裂的嘴唇轻扬起来:“好兄弟。”
“别演什么兄弟情深了。”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见曹匡带人过来,还以为有了增援,不料他走到杜召面前骂道:“让你撤退就撤退,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违抗多少次军令了!”
杜召一脸愤然:“这里是城南交通咽喉之地,一旦失守,日军长驱直入,南京城就没了!”
“南京已经被放弃了!你还这倔什么!昨天军队就已经陆续撤出!看在你老子是我兄弟的份上才来救你,船只有限,再不撤就出不去了!”曹匡拉拽他,“赶紧跟我走!”
杜召搡开他,骂道:“每次都是撤退!撤退!从开始打就一直撤退,老子撤够了!撤你妈的,你怕死就给老子滚。”
曹匡直接给他一拳,杜召被打一嘴血,反踹他一脚:“你有这力气往鬼子身上砸,打自己人,你他妈算个屁。”
曹匡气急败坏指着他:“从现在开始,你的军职被撤了,别以为你打过几场胜仗就天下无敌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不服从军令,都给我滚蛋!所有人听我的,撤。”
没有人动弹。
曹匡看向其他人:“你们聋了!想被枪毙?给我撤!”
大家不理他,继续架枪。
“反了,都反了。”曹匡吩咐身后的卫兵,“你们——给我把他拉走!”
卫兵不敢。
曹匡怒吼:“聋了!”
两个卫兵要去拉杜召,杜召一刀挥过去,把人吓退两步:“滚!”
“彭——”
一颗炮弹落了下来。
曹匡被震得摔倒在地上。
日军又攻城了。
杜召重新架起机枪,狠狠盯着日本兵前进的方向,立起来,猛地开火。
弹如雨落,响震天地。
“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
晚上,城内大部队混乱撤退,日机、大炮和坦克轮番对中华门狂轰滥炸,城墙内外的守军零零散散不过几十人。
东西南北各面炮声不停,杜召把仅存的二十几人召集:“你们之间有十几个跟着我从昌源到山梁、丰县、沪江,再到这里,四个多月,打了一个个胜仗、败仗,牺牲了无数弟兄,我们守到现在,击退日军无数次,如今,城快破了,小鬼子逼到眼跟前,可这道墙后面还有无数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我们不守,遭殃的就是我们的同胞!小鬼子猪狗不如,烧杀抢掠!玷污女人!军人战死沙场,是荣誉,只要还有口气,就得守到最后一刻!”他拿起钢盔,舀一瓢秦淮河水,“但事到如今,我不逼迫你们随我与鬼子决一死战。”他将水倒于身前的瓦砾碎石之中,“是走是留,杜召皆敬上。”
“我留下!”一位瘸了腿的战士用枪撑着地上前,“不走了。”
又一人出头:“我也不走!”
“还有我!”
“我!”
“我——”
一个。
五个。
十个。
……
所有人。
几十血性男儿众志成城,视死如归。
杜召肃穆地注视着大家,深深鞠上一躬:“杜召在此谢过,能与诸位兄弟并肩作战,三生有幸。”
他脱下大衣,腰上捆绑了一圈炸药,最后面向城内,往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敬礼。
所有人随他一同敬礼。
这一下,敬的不仅是守不住的城池,还有牺牲的战士、破碎的国土和万万深处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他放下手,架枪伏于战壕,一声长啸,响彻云霄:
“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
第89章
杜召睁开眼,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音,他手撑床,陡然坐起来,身子一挪,左腿一阵剧痛。
他揭开被子,看小腿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也一片青一片紫。
杜召环顾四周。
这是哪?
他只记得腿中了枪,忍痛让白解装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倒下、来到这里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脑袋又胀又痛,杜召抬手捶了捶,才发现头上绑了一圈纱布。他坐在寂静的房间,努力回忆昏倒前的事,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管这是哪,总归不是南京城。那现在自己算是怎么回事?败将?逃兵?就算粉身碎骨,也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杜召要下床,出去查看。
他将左腿挪到床边,单腿立起来,刚走两步,一阵头晕目眩,他双手撑住桌子缓了会,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杜召往后摸枪,却发现枪套里的枪被卸了。
再听脚步轻重,像是女人。
杜召往前走两步,侧身立在门口,待人刚迈进门,立马扣住她的脖子:“谁?”
卫生员被他吓了一跳,平复下情绪才道:“你醒了,我是护士。”
杜召看她这身打扮,还端了个换药盘,才松开人。
卫生员转身看过去,见他小腿纱布又红了:“你快躺回去。”
“这是哪?”
“滁州。”
“滁州?”杜召眉头紧蹙,“我睡了多久?谁把我带来的?白解呢?”
“我不清楚,你先躺下,我帮你换个药,然后叫长官来。”
杜召推开人,直接往屋外去。
卫生员紧跟后头:“你昏迷两天了,刚醒来得好好休养,不能乱动!”
刚出门,碰上久别的弟弟——杜兴。
杜兴一身干净笔挺的军官装,一点都没有战败后的窘迫,负手微仰面看他:“进屋说,外面风大,你受着伤呢。”
杜召回去,坐到椅子上,眼神快把杜兴给剐了。
杜兴叫卫生员先出去,给他倒杯水:“你还是到床上躺着吧。”
“别废话,怎么回事?”
“你去躺下,我跟你慢慢说。”
杜召一脸戾气,狠狠盯着他。
杜兴见他一动不动,坐到桌旁,给自己也倒杯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干嘛非要找死呢。”
杜召浑身都在疼,强撑着坐在这里,继续质问:“我是被流弹炸到了?”
“嗯,听说就差两米,你算走运,被砖头埋了。”
“南京失守了?”
“是。”杜兴瞥了眼他紧握的拳头,嘬口茶,“败局早定,只不过多撑几日,面上好看点。上级摇摆不定,一会守,一会退,撤退命令也含糊,导致军民乱成一锅粥,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只民船,我本要走,遇到撤过来的曹匡,他说你在中华门,我只好派人去接你。”他看着杜召愤恨的眼神,放下杯子,握在手里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再守,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你应该感谢我,救你一命。”
杜召与他对视,这个向来冲动的弟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可骨子里的懦弱一点都没变:“白解呢?”
“他跟去接你的车一起过来,临上船,下去了。”杜兴放下杯子,“最后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好好活着,他会替你守到最后一刻。”
杜召垂下头,紧咬牙关,重重捶了下桌子。
杜兴又给自己添上一杯茶,悠闲地喝两口,才道:“我本不想管你,以前,我恨不得你死,你出尽风头,还曾和你那小情人当众羞辱我和母亲,救你,是看在我们一个姓的份上。”
杜召抬脸看他,嗤笑一声:“是么?你是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吧。”
杜兴也笑:“那五哥给吗?”
他要的是杜震山的印章,当初,杜震山与杜和分开时,把一块使用多年的军令印章劈成两半,两人分掌半块,杜和死后,那半块印章就到了杜召手里。
虽然军队收编后归属国民政府管辖,但私下仍把杜家当头,父子几个带兵出征,昌源还留了两万守军,而杜兴现在手下只不到四千人,他需要军队。
杜兴继续道:“二来,你的那些老部下们听到曹匡的话,我若弃你不顾,日后如何服众。”
“你倒实诚。”
“自家人,不藏着掖着,我是什么人,五哥不是早就看清楚了嘛。”
杜召抬手摸向胸口,伸进衣服里拿出印章:“我不省人事,你可以自己拿。”
“不不不,那不一样,你给,和我抢,完全是两码事。”
杜召将半块印章扔给他。
杜兴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给了自己,接住看了看:“谢谢五哥。”
“去给我找个拐杖。”
杜兴笑着起身:“行,你好好休息。”
杜召静静坐在屋里,已然忘了身上的剧痛。他并不计较杜兴丑陋的嘴脸与算计,也不在乎那些无用的职位与军权,满脑子只有再失国土与挚友的愤恨与痛楚。
手臂从桌上一挥而过,杯盏碎了一地。
不一会儿,杜兴亲自送了根棍子来,看着满地碎片,淡定地跨过去,来到他面前:“先将就下,晚上再给你找个称手的。”
杜召拿过棍子,又站了起来,往外面去。
“你上哪去?你这个样子还是躺着的好。”
杜召没回答,兀自往士兵休息的地方去,刚出现,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叫人。
他从众人中间穿过,直往南去:“众将士,跟我走。”
杜兴愣了一下,看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枪支跟上去,叫喊:“站住。”他举手展示合并的印章,“我才是你们的长官。”
可没人理他。
杜兴气急败坏,冲天发了一枪。
杜召立住,缓缓回头看他:“到现在你还没搞清楚什么是将领,什么是军心,你就回昌源,带你那两万兵去吧。”
……
广播、报纸纷纷报道南京沦陷的消息。
杜召带兵改变路线,一路上,不断有从南京撤出的零散溃兵加入,重新编制,整顿完毕,往皖南行军。
林中扎营,天寒地冻。
战士们围火堆取暖。
杜召独自坐在角落,远远望着他们。
从前,总有白解陪伴身旁,如今南京城守卫森严,难进难出,有消息传日军在里面大肆屠杀俘虏和百姓,也不知他还活着吗?
虽早知敌我武器差距之大,但惨败至今,实在窝囊。对不起自己这一身军装,对不起牺牲的兄弟和受难的百姓。
他心中沉痛,说不明是恨多还是悲多。
浸骨的凉意从心底和背脊一同蔓延,和寒风一起裹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
杜召深叹口气,手伸进怀里,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叠厚厚的纸。
他小心展开纸,是几张海报和宣传画,每一张印的都是邬长筠。
这是他从沪江撤向南京途中,在街道的墙上揭下来的,没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皆充满了硝烟的痕迹。
杜召看着海报上美丽的面庞,轻轻抚了抚她沾了污迹的眉眼,眸中露出久违的柔光。
你还好吗?
筠筠。
……
在沪江,陈今今就脱离了杜和的军队,撤退时,跟着一同撤到南京,有时在炮火中穿梭,在相机里留下一个个英勇无畏的身影;有时行走在大街小巷,拍摄在日军炮火下残破不堪的城市。
她知道这次溃退好听点是保留实力,难听点就是弃城而逃。
打至今日,牺牲几十万军人,大家似乎都尽力了,又还有很多遗憾。眼睁睁看着军队不断战败、撤退、失去一座座城池和无数将领、战士。
她不知道,这样摇摇欲坠的河山,还能坚持多久。
一路上,陈今今看到无数城中百姓迷茫又彷徨的脸,有些在逃难,有些上了年纪不走了,站在大街上央求逃跑的兵,再保护保护他们。
见多了生死离别,她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并没有,她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从前大多拍战场、将士,可这一次她想换个角度,去记录战火下的百姓。
于是,她跟着难民进了安全区。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了。
……
一月三号,寂州。
大佐菊川佑上周被调去了南部战区,他的弟弟菊川造也因没勘察到石油而转去新疆。
两人离开后,接任一个新管事,叫酒井渡,听说是个犯事的中佐,从天津调过来的,因为疏忽导致大批物资被劫走而被罚到偏远的寂州来。
李香庭头发又长了,随意在脑后扎了个辫,胡子拉碴的,成天没日没夜地临摹。
王朝一和吴硕感于他的勤奋,也经常夜以继日地跟着画。
夜里两点多钟,两位后辈撑不住,回房歇息了。
明尽起夜,见地藏殿有微弱的灯光,想是李香庭还在画画,怕他身体撑不住,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倒杯热茶送了过去。
李香庭正坐在梯子上,腿上放了块大木板,上面铺着画纸,见明尽送吃的来,不好下去,便叫他把馒头扔了上来。
每每全身心投入在临摹中,他便仿佛忘了饥饿,大咬两口便把馒头放到一边,叫明尽回去休息。
明尽与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同他相处这么久,也懂些手语,他的意思是没米了:“我明天去镇上买点。”
明尽点点头,见李香庭专心画画,没有再打扰他,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点多钟,明尽起身到灯一房间一同诵经,直到天亮,去做好早饭叫大家起来吃,却发现李香庭还坐在梯子上,画了一夜。
明尽敲敲梯子,示意他下来吃饭。
李香庭看过来,眼珠子熬到红的吓人:“马上就好,你们先吃。”
小和尚担心地仰视着他,动不动通宵,这么个熬法,身体哪吃得消,他还想再敲敲梯子叫人,手刚抬起来又落了下去,叹了口气,默默回去了。
李香庭临完这一张,已近十点。
他头晕眼花的,喝了两口汤就回房间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他起床洗漱一番,见王朝一和吴硕在画小稿,没打扰,独自去城里,买些食物和日常用品回来。
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发展滞后,来这里居住的日本人很少,大多是管理者及亲属,或是做生意的。
街上一片萧条,没有几个人走动,原因在于酒井渡中佐,自打他来后,更加无束手下,日本兵抢劫、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很多人都离开城市,到山区或是更远的地上逃难了。
李香庭他们也很少进城,每次屯上半月到一月的物资,便待在寺里闭门不出。
他来到一家米店,店里没人,等了好久都不见老板,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刚要走,老板从后屋出来。
“你好,我买点米。”
“没了没了,”老板愁眉苦脸,朝他摆摆手,“你走吧。”
“没货了?”
“早没了,”老板往外看一眼,压低声音,“日本人不让我们开,我这店早就空了,你看看。”
李香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布袋子和桶里粒米不剩:“别家也这样?”
“市场都被日本人垄断了,不仅粮米,各行各业都管着,他们低价跟我们或者农户收,再高价卖出去,你去丽华旅馆对面看看吧,”老板把叠好的麻袋拿起来,摇着头往里屋走,“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李香庭按照米店老板所说,找到丽华旅馆对面的米店,门头重新装修了,挂上了日式招牌。
如今,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断不会助纣为虐从他们手里买东西,却想看看刚才那位老板所说的“高价卖出”是有多高。
李香庭掀开布帘走进去,头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入眼便是一只微笑的招财猫,不停朝自己摆手。店主是对日本夫妻,老太太见人进来,笑着过来迎接,她会说中国话:“你好,需要点什么?”
李香庭环顾四周,这里不仅有粮米,还有油盐酱醋、酒水和一些日常小用品,就是一家小百货店。他问:“米面怎么卖?”
“您要多少?”
“各十斤。”
老太太算了算,说:“十块大洋。”
“十块?”李香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个价钱在从前都能买到上百斤了!
老太太见他讶异的眼神,又说:“这都是日本运过来的米,很香,要不要买一点尝尝。”
满嘴谎话!
李香庭本想揭穿她,但能在这里做生意,估计和军方也有些关系,他不想惹是非,怕连累寺庙和无辜的人,只能咽下一口气,看着老太太虚伪的嘴脸,冷冷回了句:“不用了。”
李香庭不死心,又跑了几家更远些的米面店,要么关门,要么也给出这种说法。
全寂州的货都被他们收了,还堂而皇之地说是日本运过来的。
无耻!
……
第90章
李香庭没这么多钱,更不想在这些虚伪的人手里买东西,但寺庙老小都在等着吃的,他不想空手而归,于是到寂州大学的校餐厅看看能不能买到点粮食。
他先去了趟从前的办公室与老同事聊聊近况。
自打自己辞职后,新来的两个老师过没多久也走了,学生也减少了许多,有的奔赴前线、有的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有的被日本兵残害……
“现在美术系就剩我一个老师了,”吴老师头发都白了许多,一脸沧桑,疲倦地说:“他们要我学习浮世绘,再教给学生,之前王主任和许老师一起抗议,被宪兵队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我看,多半是凶多吉少。”
李香庭道:“我听说教科书都换成了日编,学生们被迫学习日本文化。”
“对,不顺从就枪子伺候,他们是要搞文化入侵,”吴老师捶了捶桌子,“想彻底地奴化中国人的思想。”
两人一时皆沉默了。
半晌,吴老师才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日本兵很久之前来过几次,抢东西,还毁了一大片壁画。”
“这帮畜生,真是无恶不作!”
“好在之前菊川造帮忙制止日军暴行,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但自打菊川佑和菊川造被调走,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听说新来的军官很暴戾。”
“酒井渡!”提起这,吴老师腮帮子都绷紧了,又压低声音道:“前几天三个日本兵大半夜偷溜进女生宿舍想要……好在没有学生受害,不过死了个宿舍管理员。”
李香庭一腔愤懑:“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跟豺狼虎豹根本没道理讲,校长也无奈,听说家人都被日军掌控了,他们根本无所畏惧。”
是啊,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根本控诉无门。
日本兵肆无忌惮作恶,与管理者的纵容也离不开干系。
“我们现在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吴老师摆摆手,“不说这些,你过来不只是看看我吧?有什么事吗?”
“我来是想问问学校餐厅的情况,我刚在街上逛了下,粮食都被管控了,日本商人高价在售卖,照这样下去,全城的老百姓早晚得饿死。”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校餐厅运营倒是一切正常,你可以找老周问问。”
“行,那我先过去了,改天再聊。”
“去吧。”
李香庭到后勤部找到老周,老周什么都没回答,带着他去仓库,也只剩下五麻袋大米了。
“这还是之前的存货,现在日本人管着学校,应该暂时不会饿着学生,校内还有几个日本教授在做实验,也时常在餐厅吃饭,卖给我们的价钱不至于那么离谱,但也不便宜,学校资金有限,也撑不了多久,最近米汤都稀了不少,我还在想方设法到农户家收一点,你急用的话,就先拿半袋去吧。”
李香庭看着那点儿米,心中沉痛,他怎么能从学生们口中抢食物:“算了,我再想办法。”
……
离开学校,李香庭在路边站了许久。
走过去两个勾肩搭背的日本兵,其中一个小矮子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样,拿粒花生米砸了过来,没砸准,朝李香庭撅起屁股,嘴巴发出“噗——”的声音。
调戏完,又嬉皮笑脸地走了。
李香庭握紧拳头,真想拾起块砖头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可理智战胜了冲动,此等猥琐小人,不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
什么都没买到,晚上他们只能继续啃土豆。
李香庭倒是无所谓,只要能饱腹,他什么都吃,就是王朝一和吴硕两个南方来的,几天不吃米浑身都难受。他们扬言明天要出去转转,李香庭不放心这两个愣头青,还是决定自己再出去找找,不让他们涉险的好。
结果仍一样,好在不是一无所获,李香庭从进城的农民那买到些瓜果带了回来。
明尽见两位施主整天没精神,肉眼可见瘦了一圈,还偶尔听到他们说“想回去”那些话,他也着急。李香庭说到底还是来帮寺庙的,如今师父重病在床,管不了事,按理说寺庙大小事宜自己都应该安排妥当才对,他们每日辛辛苦苦地做事,还整日为吃喝发愁,真是罪过。
先前那件事的阴影还在,可他不能一直躲着,让别人去承担自己该做的事。
明尽没告诉他们几人,离开寺庙,出去化缘。
他奔波了一整天,带回来一碗米,只不过是熟的,带回去加点水熬一熬,又能成一锅粥。
明尽开心地端着碗狂奔回寺院,把饭煮上,给他们一人一碗端过去。
吴硕看到米粥,激动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哇真香,买到米了?”
王朝一笑说:“出家人不用钱,这是化缘来的吧。”
明尽点点头。
难得见到米粒,李香庭舍不得吃:“我不饿,你去端给灯一师父吧。”
明尽比了比手语,表示师父有。
他便说:“那你吃吧。”
王朝一也下来:“老师,你下来吃点吧。”
李香庭专心画画,找借口道:“你们吃,我早上喝了太多瓜汤,现在肚子还胀着。”
吴硕两口已经喝完自己的,问明尽:“锅里还有吗?”
明尽点点头。
吴硕对李香庭说:“老师,你真不吃啊?”
“不吃。”
“那我把你的喝了啊。”
“喝吧。”
明尽看他们吃得香,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比自己吃饱喝足还开心,心满意足地收拾端空碗回厨房。
他又去把锅里剩下的全部盛起来,送去给师父。
灯一早已沉痾不起,早先李香庭曾找过中医来寺院给他看过,只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他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睁眼都无力。
明尽将人扶起来,一口一口把粥喂进去。
喝完,他又把灯一盖好,刷掉锅碗,再去打扫寺院内外。
一通忙活下来,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好不容易化来的一碗米饭,他一粒都没吃,他认为出家人不该贪口舌之欲,在他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样,没有什么好吃难吃之分,只要能填上肚子,香糯的米和干硬的树皮并无区别。
现如今,照顾好他们,才是首要的。
入夜,李香庭正在寮房写论文,忽听外面的喧闹声,他推开窗,见明尽从前殿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吴硕拿扫帚跟着:“你别跑,站住!”
李香庭被明尽的笑感染,跟着弯起唇角。
无论遭受了什么,他永远这样澄澈,脸上、眼里尽是天真与纯净,现如今,像他这样一尘不染的人太少了。
屋里待久了闷,李香庭走出去,站到檐下透透气。
明尽见李香庭出来,跑过来围着他转,吴硕穷追不舍:“你别躲,过来。”
两个小孩子。
李香庭笑着拉住吴硕:“好啦,转得我都头晕,别打扰灯一师父休息。”
明尽躲在柱子后,朝吴硕吐了下舌头,又跑远了。
“你有本事别跑!”
两人又一路追逐打闹,往前殿去。
李香庭目送他们的背影,搂了搂衣服,真希望他们永远开心、无忧无虑。
明月当空,满地月华,顺着白净的石面,他看向不远处的佛祖。
望,佛祖真的能庇佑吧。
庇佑这些艺术隗宝得以传承。
庇佑百姓与前方战士。
庇佑战争胜利,世界和平。
……
下午,吴硕不知跑哪去了,王朝一在药王殿临摹,李香庭一直在整理临摹稿。
他们三个把一间寮房改做工作室,有什么事情都会在里面讨论。
明尽去看李香庭,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见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虽然自己不懂这些墙上的画,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来所说的传统艺术、民族文化和传承,只知道这些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三位施主中,他最是心疼面前这位,并非因为相识时间久,而是他最拚命,最让人放心不下。
明尽找了块毯子小心给李香庭盖上,便关上门出去了。
他跟灯一打了声招呼,又出去化缘。可惜这次运气不好,半碗饭都没要到。
明尽理解百姓们不容易,大家自身难保,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只是没能让寺院里的大家吃到香喷喷的米饭,有些失落。
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先回去,只能明日再出来。
……
明尽垂头丧气地走着,忽然看到化雪后湿润的泥地上大片脚印,他停下来,顺脚印的方向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寺庙大门。
坏了。
闯入五个日本兵,吴硕腹部中了一枪,王朝一摁住他的伤口,吓得快哭了。
明尽又急又说不出话,咿呀呀地嚷着,到处找李香庭的踪迹,他忽然想到什么,往后院跑去,果然听到一群人的吵闹声。
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来带走,李香庭不让,死死抱住石柱,被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正要举枪,明尽奔过去,挡到刺刀面前,被一巴掌扇开。他顾不得疼痛,继续扑过去,抱住李香庭,把他往旁边拽。
李香庭头被砸得血肉淋漓,鲜红的血顺着石柱缓慢流下来。
明尽急得拍他的手,啊啊啊地叫着。
李香庭仍不撒手。
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大骂一声:“让开!”
明尽徒手推开刀尖,手被划破,还在奋力拉拽李香庭,急得张着嘴,一张一合,突然说出几个字:“给,给——给——”
李香庭看向明尽泪流满面的脸,听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给……给他们。”
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和血一起,渗入石柱一条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里。
耳边全是明尽的声音:
“给他们……求求……你……放……放手吧——”
“活着。”
……
因为怕日本兵抢马,这段时间李香庭一直把马养在林里,就是来回城中也不敢骑行,宁可步行十几公里,可吴硕伤势严重拖延不得,他便把马牵过来,挂上拖车,跑到城边,让明尽再把马骑回去藏好,和王朝一拉车送吴硕去医院,取出子弹,住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朝一在病房守着,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驻寂州宪兵司令部,可日本兵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去。
医药费也没着落,李香庭迫于无奈,去当铺把曾经陈今今给自己买的西装背心给当了,老板只给了三十个铜板。
他买了几个馒头送到医院,叫王朝一照看吴硕,自己回寺庙看看具体被抢了哪些东西。
明尽睡着了,李香庭清点完,去烧了炷香,就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这屡次三番、光明正大的抢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己所做之事,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吗?
李香庭一夜没睡,坐到快天亮,思考了许多。他还是不愿放弃,把早饭烧好,寺庙清扫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去了城里。
宪兵司令部没开门,李香庭就在门口等着,一直到近八点,酒井渡出现了。
他赶紧迎上去,瞬间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指着。
李香庭举起菊川造送给自己的画与字,用日语呼唤:“酒井中佐,酒井中佐!”
酒井渡从车里看到他,叫司机停下,把人叫了过来。
李香庭赶紧走过去,弯下腰,同后座的人打招呼:“早上好,酒井中佐,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这是他之前送给我的字和画,您能不能抽出几分钟和我谈一下?”
酒井渡一脸严肃,唇线紧抿,接过字看了下:“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是这样的,前天贵方几位士兵去了华恩寺,拿走了我和同事几幅临摹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在想,太君们品鉴完了能否归还寺院。”
酒井渡目光瞬间变得凶恶,将字塞还给他:“我要开会,以后再说。”语落便让司机开车进去了。
“酒井中佐——”李香庭仍不放弃,“酒井中佐——”
刚跟上去两步,被两个持枪的守卫堵住,骂了句:“滚。”
李香庭只能离开。
刚走几步,又回来,在离大门十米处站着,他要等酒井渡开完会。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再争取一下。
过去三个小时,他已经觉得脚下不稳了,彻夜未眠又滴水未进,本来这段日子过得清苦,拚命地熬夜,身体差很多,在这太阳下笔直地站这么久,实在有点晕。他分开双脚,试图增点稳定性,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旁。
他看过去,是明尽。
明尽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他个子不高,人又清瘦,宽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实在是松垮垮的,却一点没有违和感。
明尽同他笑了笑,接着双手合十,面向前方的恶窟,闭上眼,念起经来。
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地处闹市,一个男人和一个和尚杵在门前,引来一些人围观。
有个拿着菜篮子的大娘过来问:“先生,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这些畜生杀人不眨眼,快躲远点吧。”
李香庭嘴巴都干翘皮了:“我们是华恩寺的,他们抢了寺院的文物。”
大娘唉声叹气:“抢就抢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命才最重要。”
“不,那不是身外之物,是中国人的东西。”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转身对周围的人们说:“他们抢走的是我们的文化。把这些都拱手让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化,只会被别人不断思想入侵,被牵着鼻子走。社会发展需要不断吸收先进的思想,学习、交流、融合,但我们始终不能忘掉根,忘掉我们民族自己的优秀的东西!我在国外学习多年,游历过很多国家和城市,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了无数从我们国家抢夺过去的文物,那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藏,更是血脉与灵魂。现如今,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如果纵容他们肆虐抢夺,我们的后人只能去国外看自己国家的珍宝,甚至,大多数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们属于中国!”
“很多人民族意识偏弱,也许,他们偶尔给一颗糖,你就觉得这样的统治者似乎也不错,他们的科技发达点、枪杆子先进点,你就觉得,有这样的政府庇护才安全。”
“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了几千年,凭什么让外族人来统治!任他们窃取我们的文化、篡改我们的历史、摧毁我们的灵魂!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又当如何?任其侵略、发展下去,我中华文化最终只会走向彻底灭亡,到时候,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灭绝了!”
“现如今,山河破碎,日寇紧逼,香庭惭愧,未能参军打仗以血肉之身抵挡外敌,但至少奢求能够守住一片文明之地,不求诸位倾己之力相助,只望诸位不要数典忘祖,低头看看,我们的根吧。”
周边鸦雀无声,李香庭看着面前一个个无知、茫然的面孔。
也许,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当人们对民族文化一无所知、漠不关心,又何来的骨气与爱国之心,无论谁人当政,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最看重的只有生存。
“香庭今日死不足惜,但往父老乡亲谨记,”他转身,继续看向宪兵司令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大娘听不懂他的话,见他这么大声嚷嚷着,担心又害怕:“他们是不会还的。”
李香庭坚定地盯着前方,不再说话。
大娘又到明尽旁边:“小师父。”
明尽不停地念经,没有理睬她。
大娘叹了声气,默默离开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学校。
不仅他从前教过的学生,很多其他系的学生都来了,没有喧哗,没有呐喊,只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
李香庭不禁泪目,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同他一起捍卫,民族的尊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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