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来的学生太多了,其中还有一个外教老师。
酒井渡并不在乎滥杀无辜,但他被惩罚派到寂州却不全因负责运送的军中物资出问题,而是曾经在清乡时残害婴儿,被一个美国记者给拍摄下来并流传出去,日方废了很大力才把那件事压下来。
酒井渡看外面的这些人,恨不得架把机枪扫射过去,杀他们个通光。
副官瞧他这阴鹜的表情,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站到旁边道:“不要紧的东西就给他们吧,几个破雕像和画而已。”
酒井渡负手而立:“听说菊川佑之前常去去那个寺庙,说是有什么珍宝,还让小村介子从日本专程赶过来,人估计已经在路上了,这些东西一定有大用处,现在寂州归我们统治,怎么能让他们拿了功劳。”
“可事情闹大了不好,何况还有洋人,还是个美国人。”
酒井渡紧握拳头:“又是美国人!我最讨厌美国人!”他看向身披袈裟的和尚,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早晚我要踏平那座寺庙。”目光又挪至李香庭身上,“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竟敢如此挑衅大日本皇军!”
副官也看向和尚:“听说那座寺归一个叫灯一的老和尚所有,但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多久,如果没有和尚,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掌管那里,就像城内的两座寺庙一样,到时候,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归属于我们,如果真有那么珍贵,您一定会得到嘉奖,离开这里。”
“是啊。”酒井渡瞥过来,忽然笑了,“如果,没有和尚就好了。”
……
遭掠物品悉数还了回来,酒井渡把过错全部推给底下的士兵,并给了个漂亮的说辞:“这些物品让他们想起了家乡的艺术品,因为思乡情切,所以一时冲动带了回来观赏两天,本来也有意归还。我们非常敬仰佛教,寺内文物乃归僧侣所有,日后会加以约束士兵,礼貌借阅……”
清点完毕后,李香庭和明尽跟学生们道了谢,便带着东西回去了。
医院里,吴硕已经醒了过来,王朝一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明尽煮些吃食,由李香庭带了过来。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声道:“在你们来之前经常发生这种事,我以前也跟你们说过,可说归说,经历又是另一码事,日寇狼子野心,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那些虚伪的说辞不过是暂缓人心,这次虽然归还了东西,他们心中肯定更生怨念,如果你们想离开,我能理解。”
王朝一手握红薯杵着,默然不语。
吴硕思考片刻,开口:“我不走。”
王朝一与他对视,定了决心,也道:“我也不走。”
李香庭回头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教育局的经费虽然申请下来,但远不够支撑研究工作和生活,现在寂州的市场又被日本人垄断,物品都成了天价,以后吃穿都是问题。”
王朝一道:“我们的衣服够穿,从夏天到冬天都带了,吃的话,没有米面,红薯、土豆、野菜都可以。”
吴硕点头赞同。
李香庭:“谢谢你们。”
王朝一:“老师,这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即便前路艰难,但却是有意义的。”
李香庭深感欣慰:“可依靠政府那点经费远远不够开展后续工作,所以我还想像之前那样,去办展览,卖画。”
吴硕:“我们一起画。”
“但是速度太慢,临摹又是细活,”李香庭坐了下来,“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王朝一丢下红薯,专心听他说:“我想以壁画图案为元素,设计一些丝巾、手帕、衣服等织物,还有笔、书签、月历牌,从艺术品到各类工业制品,和工厂合作,将壁画真正投入人们日常生活中。”
王朝一兴奋道:“这样不仅能赚钱,还能很大程度上的宣传壁画!”
吴硕也激动:“我赞成!”说完,皱起眉,伤口疼了起来。
王朝一轻拍了拍他:“你可别乱动!”
吴硕长呼两口气,缓了会又道:“老师,我可以出院了,明天就能画。”
李香庭笑言:“你还是先养好身体,我回去具体想一下方案。”他站起身,对王朝一说:“辛苦你在这照顾他,最近这种形势,我还是守在寺庙比较好。”
王朝一跟着起身:“好,你先回去,放心,这里交给我。”
吴硕也说:“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能下床。”
李香庭劝道:“你这脾气得改改,做任何事都得沉稳点,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休息。”
吴硕瓮声瓮气道:“好吧。”
“我先走了。”
王朝一送他到门口:“路黑,慢点。”
“留步。”
……
吴硕在医院住三天便回来了,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他干不了活,就坐在下面看李香庭和王朝一画画或修复,要么到工作室整理这段时间李香庭写的有关壁画的文章。
晚上,明尽做了一桌子的素菜。
吴硕惊喜道:“你还有这手呢?我看看,炒土豆、红薯汤、炒白菜,这是什么?”
明尽结结巴巴的:“野……野——”
“野菜?”
“嗯!做的……不,不好。”
“诶,你太谦虚了!很久没吃这么丰盛了。”
明尽看吴硕春风满面,也开心地笑起来,给他们一人盛上半碗米饭,自己面前却放着红薯。
“米饭!”吴硕惊讶地叫起来,扯到伤口,又坐那“嗷嗷”吃痛。
王朝一捧起米饭深嗅一口:“太香了!我要一粒一粒吃!”
吴硕嘲笑:“至于嘛你!”
李香庭问明尽:“哪来的米?”
明尽答:“化缘。”
李香庭深知粒米来之不易,将大半碗都拨去明尽碗里:“你吃吧。”
明尽又把米饭倒回去:“红,我……吃红薯。”
吴硕说:“你两别客气了,来,我拨点。”
王朝一挡住他:“你是病人,得多吃,明尽,我给你拨点。”
“吃你们的,医院待这么多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都别推了。”李香庭把明尽碗抢过来,复又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全拨回去,将碗塞到他手里,“我也爱吃红薯,别跟我抢。”
明尽抱着半碗米饭,对他笑了:“那留给……师父明……天吃。”
李香庭见明尽把米饭送回厨房,又拿个空碗出来,盛上红薯汤,也不夹菜,只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汤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十三岁的男孩子,还不到自己肩高,清瘦的脸上总洋溢着单纯的笑,让人看得心疼,李香庭夹了块菜给明尽:“别光喝,吃菜。”
明尽瞳眸清澈,笑得眼睛弯弯,把菜夹进嘴里:“谢谢。”
吴硕打趣:“小明尽话讲得越来越利索了,以后就不用心念,能读出佛经了。”
王朝一:“真神奇,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天生不会讲话。”
明尽听他们这样夸自己,又害羞又急,脸都闷红了,又讲不利索起来:“不不——不——是。”
王朝一摸了下他光秃秃、冰冰凉的脑袋瓜子:“以后教你认字,你就能自己看经书,不用灯一师父一句一句教了。”
吴硕:“还可以教你画画,想学吗?”
明尽直点头:“想!”
一大帮人其乐融融,李香庭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美好的事情,食欲都变好许多,一边笑一边大口啃土豆。
真好吃,比从前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王朝一把碗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太香了!”
李香庭道:“等天暖我们自己试着种,就不用出去买米了,到时候天天吃大米饭。”
“好!”两人同时应声。
明尽也跟着:“好!”
李香庭又拿了颗土豆啃:“最近你们不要外出,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我去办。”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吴硕说:“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啊,上次你们在宪兵司令部门口大闹,估计鬼子都记住你的脸了。”
王朝一接上说:“我脸生,下回进城我去。”
“你们路都摸不熟,而且路程远,我跑习惯了腿脚麻利点,就这么定了,吃饭吧,吃完去迦蓝殿,我给你们两讲讲壁画。”
王朝一:“可是……”
李香庭往他嘴里塞了个小土豆:“快吃吧。”
忽然,前殿传来异动。
几人都听到声音,面面相觑。
李香庭起身:“朝一,带吴硕回屋,别出来。”
吴硕拍桌愤然道:“不用!我倒要看看他们又想干什么!有本事再给我一刀!”
“别意气用事,”李香庭语气重了两分,“快去。”
王朝一拉着不情不愿的吴硕走了。
李香庭往前殿去,见几个日本兵到处乱翻,他上前阻止:“酒井中佐说过不让你们再来这里抢文物!”
日本兵推开他,语气淡淡:“我们又不要文物。”
“请你们离开,否则我会再次去宪兵司——”话未说完,一个日本兵一脚踹过来,踢得他退后几步。
李香庭继续追上去:“你们的长官答应过,你们不能违抗命令!”
刀尖指过来,抵在他的胸口。
矮小的日本兵仰视着他:“你又不是寺庙的主人,关你什么事?这些都是和尚的东西,就算我们带走,你也无权过问,滚开。”
明尽听此话,赶紧迎上来:“请……你们……离——”
但日本兵压根不顾他说了什么,嗤笑一声,绕开人继续往前搜寻,他们此行目的确实不在壁画和佛像,而是试图找些食物。
一群人往斋房去,远远闻到饭菜香,纷纷激动不已,像狗一样嗅着气味找过去,看到满桌未吃完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李香庭没再阻止,只要不伤人,不损害、掠夺寺院的文物,喂他们吃点便吃点吧。
不一会儿,桌上的饭菜被扒光了。
日本兵似乎还不满足,又到别处试图搜罗点吃的,什么都没找到,便要离开。
“佐藤呢?”少了个日本兵。
“在这!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眼兵从后院跑过来,手里的鱼滑落在地,又弯腰去抓,“好多鱼!快来抓!”
李香庭愣了下,怎么还有鱼?
很久之前他怕日本兵滥杀,和明尽将水池里的几十条鱼带到远方的河里放生了。现在水池里那四条是明尽前几日出去化缘时从渔夫手里用佛珠换来的,他太喜欢这些小生命了,想尽微薄之力救它们性命、养它们长大,他以为日本兵这么长时间没来抢夺寺庙的东西,小鱼们不会有危险,没想到……
看到自己养的鱼在地上挣扎,明尽要上前。
李香庭拦住他,把人按在身后,对日本兵说:“太君,这是寺里的灵鱼,不能食用。”
几个日本兵沉默地看着李香庭,互相对视,忽然狂笑起来,对抓着鱼的小眼兵说:“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小眼兵在前面领路,另外三个跟在后面。
李香庭也紧随:“太君,佛门净地不能杀生,佛祖看着,日本也有很多人信仰佛教,我可以做其他食物给你们……”
没人理他。
几个日本兵兴奋地跑到东院水池,用刺刀去扎水里的鱼。
“不……要……不要!”明尽泪流满面,挣扎着要上前,“因果……有……有轮回,善恶——”
李香庭怕明尽激怒这些畜生,捂住他的嘴:“我来说。”
明尽紧攥住他的袖子:“救救——救救——”
李香庭没有底气承诺,转身上前,站到日本兵身后劝阻,可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绕着水池追鱼。
他直接拉住一个日本兵,还未说出话,便被枪柄砸到腹部。
“混蛋!”日本兵举枪上膛对着他,“烦人!”
另一个日本兵劝说:“别杀他们,让他们给我们做鱼。”他从刺刀尖拔出鱼,扔在明尽身前,“去做鱼,清蒸就好,保留鱼的鲜美。”
明尽跪倒在地上,捧起还在跳动的生命,血沾了一手。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鲜血。
日本兵见他不为所动,用枪指着:“你,去给我们烧鱼!”
李香庭挡到枪口前:“他是出家人,不能杀生。”
日本兵朝他们脚边发了一枪。
泥土弹起来,飞溅到身上。
日本兵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我数到三,不去,我就杀了你们。”他抬枪口,对着明尽的脑袋,“一,二——”
“我去。”李香庭推开枪,“我去做。”
日本兵收起枪,笑起来:“良民大大的。”
李香庭转过身,抱住明尽,对他耳边轻轻说:“你去师父房里,别出来,好吗?”
明尽哭着摇头。
“别听,别看,去背经文,好吗?”
明尽呜咽起来:“怪……怪我。”
“不怪你。”李香庭松开他,快速拭去他的眼泪,“听话,我们得活着。”
明尽噤声,只不停地流泪。
李香庭也红了眼眶:“听话,去。”他将明尽拉起来,往远处推,“别回头。”
明尽一边哭一边走远,始终没有回头。
日本兵将四条鱼全部抓了出来,只有一条还活着。
李香庭没杀过鱼,更没做过,自打来了华恩寺,也未曾食过荤腥,看着面前翻腾的小鱼,他双手颤抖,无从下手。
外面的日本兵不断催促。
李香庭按住鱼,它忽然不动了,好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他看着鱼的眼睛,仿佛觉得……它也在怜悯自己。
要怎么做?
他举起菜刀,落下两寸,手悬在半空,又高高抬起……周而复始,难得硬下的心,在最后一刻总是软掉。
李香庭眼泪瞬间倾泻而出,还是松开了手。
他抱头蹲在砧板边,耳边尽是外面日本兵的欢声笑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快一点!”
“中国人做什么都做不好。”
“哈哈哈哈是啊——”
李香庭忽然站起来,拿起菜刀往外去,还未走到门口,被进来的王朝一拦住。
王朝一愣愣地看向他手里的刀,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跟他们拼了。”
“你疯了!他们有枪。”王朝一夺了菜刀,把人往里推,“吴硕重伤未愈,灯一卧床不起,明尽是出家人!你,我,两个!你觉得能对付得了他们吗?如果我们死了,寺庙怎么办?壁画怎么办?两位和尚怎么办?”
李香庭紧咬牙,嘴唇不停颤抖着。
王朝一看向砧板上的鱼,猜到一二:“我知道你不杀生,我来,你去照看他们。”他拍了拍李香庭的背:“老师,你清醒点,别做傻事!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平时是怎么跟我们说的!”
李香庭咬牙沉默。
王朝一送他出去,对日本兵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他厨艺不好,我来,我给你们做鱼。”
日本兵围着小火堆烤土豆,没搭理他。
王朝一推了李香庭一下:“快去。”
李香庭转去灯一房间。
明尽见他,立马迎过来,李香庭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不出去,继续念经吧。”
明尽抬脸看他,眼泪流下来,他并没有告诉师父外面实情,床上的灯一虚弱地问:“出什么事了?日本人……咳咳咳……又来了?”
李香庭擦去明尽的眼泪,对灯一微笑:“没事,日本兵抢点食物,一会就走了,没人受伤,您放心。”
灯一松口气,闭上眼,接着念经。
……
日本兵吃饱喝足,带上些土豆和红薯走了。
他们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安生日子。
从前总爱笑的明尽也变得深沉许多,虽然能说话,却不愿开口了,终日郁郁寡欢,除了念经就是默默打扫寺院,或者趴在水池边,盯着空荡荡的池水发呆。
一天傍晚,寺院门被敲响。
李香庭放下画笔,往大门口去,就见明尽领两个老人和一个男孩进来。他们是住在西边山口的农户,家被日本兵烧了,无处可去,便想来寻一处庇护之所。
灯一师父收留了他们,住在陈今今住过的房间。
日本兵抢走一些食物,他们吃喝本就紧张,如今多了三张嘴,更难维持生活,眼看着地窖藏着的存货快见底,李香庭出去跑两趟,买了些回来,每个人都减少些量,为更多人活命。
尽管李香庭嘱咐大家不要出门,明尽还是想为他们多寻一些食物来,尤其是吴硕还没康复,需要补充营养。
他们三个平日忙,也不会时刻同自己在一起,明尽打扫完寺院,上完香,在佛前跪了会,便离开了。
中午,吴硕去厨房弄点吃的,往常这个时间明尽都在烧饭,今日却不知踪影,他自己把水烧上,瞎鼓捣做了点野菜汤,叫几个人来吃。
李香庭见明尽不在,问:“明尽呢?”
“不知道,可能跑山上挖野菜去了吧。”
“明天我再进一趟城,你们有什么需要的统计好告诉我。”
吴硕:“行。”
王朝一:“我跟你一起去。”
李香庭:“寺里更需要人。”
王朝一长叹口气:“好吧。”
……
直到晚上,都不见明尽踪影。
李香庭喂灯一吃完饭,帮他擦了擦身体,一句都没敢提,怕他担心,加重病情。
他叫上王朝一将寺院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又打着手电筒上山去,找到天亮都没见人。
李香庭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刚到寺里,脚都没歇,就要进城去。
走出去不远,看到一辆驴车朝寺院来,上面坐着一个男人,应该是中国人。
李香庭心提到嗓子眼,大步跑过去。
驴车停下来,男人站到地上,搓了搓冻僵的手。
李香庭远远见明尽躺在后面的板车上,刚要斥责他不该乱跑:“不是叫你别——”
话说了一半,顿住了。
李香庭呆滞地注视着板上的人。
送他回来的男人问道:“是你们寺院的和尚吧?今早被发现死在巷子里,警察看过了,说凶器是杀猪刀。”
李香庭没有回答,愣愣地站着,魂被拂来的冷风,一下子抽了个干净。
王朝一不放心李香庭,还是跟了过来,谁料刚出门看到两人一驴杵在不远,他飞奔过去,刚想逗驴,看到车上的人,也愣住了,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明尽——”
明尽的僧袄被血染红了,比他那日穿的袈裟还要红,他的脸上、身上、四肢上,清楚地遍布十几处刀痕。
明尽平时干粗活没少受伤,可李香庭从未听他说过疼,即便膝盖摔得血肉模糊,也笑着说没事。这么多刀,他可曾喊过一句“疼”?
王朝一的哭喊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中。
男人叹了口气,从尸体脚边拿过一个布袋子:“这是压在他身下的,米价这么贵,估计跑了不少人家才化缘到的。”
李香庭打开布袋,看到里面红色的大米,一粒一粒,鲜艳又饱满,像一颗颗子弹,直朝自己的身体打过来。他握紧布袋,用衣袖去擦明尽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朝一拉了拉他:“老师,带他回去吧。”
李香庭像没听到似的,手指被血染红了。
“老师,带他回他师父身边吧。”
“老师——”
李香庭忽然将明尽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整个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个冰冷的早晨,有人死了。
有人还活着,却被活生生剐了心。
……
第92章
灯一为明尽诵经三天,不吃不喝。
他们几个很担心灯一的身体,他重病在身,若是出个三长两短,寺庙无主,日本人到时只会更加猖狂。
寺里需要主心骨,即便再绝望,李香庭也强忍着,这么大帮人得照顾,他知道自己不能垮。
明尽的死是日本人干的无疑,可没办法,任何证据都没有。李香庭跑遍大街小巷,想寻求点人证,可没有一个人目睹明尽受害。他也清楚,即便有人看见,也不敢作证,作了证,也无法为他讨到公道,因为作恶者有恃无恐,因为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惨死的冤魂!千千万万,且无处申冤!
可他太崩溃了,明尽的遗容、生前的模样、曾经的欢声笑语时时刻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情绪无处宣泄,只能让自己毫不停歇地动起来,缓解内心的愤懑与荒芜。
明尽被埋葬于华恩寺后方的僧侣塔林,他生前就安安静静的,要么打扫卫生,要么无声无息地跪在佛祖前,离开后,寺里还是同往常那般静谧。
李香庭时常恍惚,忘记他已经不在了,不经意唤:“烟灰该打扫了”、“香烛燃到底了”、“叫吴硕来吃饭”。
可是,再也没有回应了。
很多事情李香庭都没有告诉灯一,但灯一多少猜到一点,也知道自己得努力地活着,撑住最后一口气,陪他们守着这千年古寺,为百姓与国运祈福。
深夜,李香庭从办公室回到寮房,简单洗漱后,便坐到书桌前看看书。
陈今今留在这里和曾经用过的少许东西都被他拿到自己房间了,她留下的那本书里夹了三张照片,是很久前的一个雪夜拍的。
李香庭拿出照片,看着自己堆的雪人后肆意欢笑的明尽,手指摩挲他的脸颊,深压于心的痛苦又被尽数抽了出来。
屋外寒风瑟瑟,李香庭推开窗,望向花坛,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明尽、今今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耳边萦绕着曾经的笑语,可他明白,不能一直沉溺于痛苦与过去,总归要往前看的。
李香庭将照片放回去,拿出纸笔,继续写论文。
他没有关窗,想听听风声。
夜半更深,烛光摇曳,清瘦的身影落在墙上,不停晃动。
忽然,面前的字迹湿晕一片。
李香庭往窗外望去,只见远方层林尽染,世间一片洁白。
下雪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心又泛起一阵波澜,他抬手,接过飘进来的一片白雪。
它静静落在掌心,久久未化。
李香庭眼眶微热。
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还是,你从未离开?
化作了这世间的风、云、雨、雪,化作了一片落叶、一只飞鸟,化作了清晨树梢上的寒露、空中的一片云雾……一直守着我们。
李香庭蜷起手指,让掌心的温度融化干净的雪粒,再抬眸,望向弥漫的雪雾。
好像看到无数个小小的、大大的他。
明尽啊,你辛苦了。
远离凡尘,去你的一方净土吧。
……
这大半个月,陈今今一直在鼓楼医院当护士,她从八月开始跟随军队,至今已近五个月,在医疗队学了不少战地救护技能。
此刻的南京城到处血海尸山,她虽在安全区内,但日本兵隔山差五就闯入作恶,每天都有杀人、强.奸事件发生。
除了在医院拍摄遭日军凌虐的伤患,陈今今还多次跟救护车出去救人回来,藉机冒险拍照,留下日军屠杀百姓的证据。
但如今南京城被封锁,消息闭塞,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日军到处设关卡,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更别提将这些照片送出去。
陈今今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它们还未被曝光出去就被毁灭。
深夜三点二十。
陈今今同三位女护士和一位美国内科男医生值班。
楼下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日本兵来得悄无声息,连车轮声都没有,像幽灵一样出现,无论对错,把几个年轻男病患给拉出去毙了,扬言他们是窝藏进医院的中国军人。
两个日本兵鬼鬼祟祟从后门闯入,要把病床上的两位妇女带走。
陈今今跟着德思医生下楼,拦在病患面前,她在日本居住多年,讲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又赴美留学,精通中日英三种语言,做起翻译轻轻松松。
德思医生严肃地对两个日本兵说了几句话。
陈今今翻译道:“你们这样是违反国际条约的!昨日拉贝先生已与贵方领导交涉过,严令士兵停止在鼓楼医院的强.奸行为,禁止带走鼓楼医院里的护士和病患,请你们离开,不要伤害我的病人!”
她的日语连日本人都分辨不出口音,乍一听,还以为是日本女人,日本兵伸手想摘她的口罩:“你是日本人?”
陈今今退后一步,严肃道:“我是中国人!”
日本兵见美国医生在旁,这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又熟练日语,干脆放过这里的妇女,只抢了点食物走。
这种突袭情况太常见,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紧绷的状态和随时应对各种危险和棘手的事情,他们虽没带走女人,却杀了四个无辜的男病患,其中一个已有七十高龄。
跟日本兵根本毫无道理与章法可讲,他们残暴不仁、泯灭人性,畜生都不如!陈今今从前就很讨厌日本那根深蒂固、从小培养起的军国主义教育,到如今,对这个丧心病狂的民族已是彻底恨透了。
暴雨后的平静仍充斥着未知的恐惧。
人们睡着了,又没睡着。
醒的人在发抖,梦里的人在魇语。
没有一个是完全放松的。
陈今今帮几个病患换好药,回到药房,杵在配药桌前,双手撑住桌面无力地站着。
左边的小门开了,一位护士走进来,到她旁边配药。
陈今今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对方低着头,“嗯”了一声。
陈今今见她手指受伤,指甲都断了,拽过她的手,用酒精消毒:“怎么搞的?”见她不说话,陈今今挥了挥手,叫她的名字:“晚之。”
护士眼眸低垂,沉默片刻,轻轻眨了下眼:“我的挚友死了。”
陈今今手顿住:“抱歉。”
两人皆不说话了。
阴仄的房间放满医疗用具,却总有股不明的风袭来,拂得人身心皆凉透了。
陈今今要替她包扎,护士缩回手:“小伤,裹了纱布不好做事。”
“那你注意点。”
“嗯。”护士端上换药盘走了,“你也是。”
陈今今见人离开,扔掉棉球,盖上酒精盖,开始配药。
……
南京沦陷后,很多守军未能及时撤离滞留城中,日军对放下武器的战俘实行大规模屠.杀,但仍有很多脱去军服的军人进入难民营或是藏匿城中。
白解送杜召上船后,便回来继续守城,和一些陌生的兄弟们一起做最后的抵抗。
直至城陷,日军长驱直入。
他没和大部队在一起,也幸免于难,同几人协同作巷战。子弹没了,就从路上捡;没吃没喝,便趁夜到炸毁的民房、商店找。
一行五人,最终只剩下他一个。
白天,日本兵到处杀人、强.奸,城里充斥着哀嚎与求救声。
可白解孤身一人,不能硬刚,只能抓单,煎熬地躲在暗角里听着同胞们的惨叫,一点办法都没有。
街巷时不时传来几阵对战声,他知道还有很多同自己一样躲在暗处伺机偷袭的战士。
那天夜里,白解出去找食物,顺带想摸点手.榴.弹回来。
正在搜寻,听到墙后微动,是人踩到石头的声音。
他一手拔枪一手拿刀,两手交叉,往墙边靠,忽然头顶笼下一片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一折,被人压在墙上,脖间抵了把刀。
太快了!对方身手了得。
就在白解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友军?”
白解忙道:“中国人。”
“哪路的?”
“后编到八十八师,守中华门的。”双手脱离桎梏,他转身看向对方,扭了扭脖子,“你呢?”
“三十六。”
白解又问:“你躲在附近,藏哪了?”
“关你屁事。”
“……”
这脾气,跟杜召有的一拼。
白解见他要离开,跟上去:“你就一个人?”
“别跟着我,躲远点。”
“一起,有个照应,我叫白解。”
男人驻足,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叫什么?”
“白解。”
男人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扭看两眼:“你是杜召的副官?”
白解惊喜道:“你认识我们?”他看向男人的脸,糊了黑乎乎一层,完全看不出是谁,“你是?”
男人松开他,没有回答:“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到一处隐蔽的暗室。
男人问他:“怎么就你一个?杜召呢?死了?”
“他撤离了。”
“几年不见,德行变了。”
“什么意思?”白解再次打量他的眉眼。
“七年前我们见过,在兖州,云寨。”
白解怔住了。
男人沉默几秒,淡淡道:“我是何沣。”
白解瞪大眼,扑过来要抹去他脸上的黑泥。
何沣灵活躲开,一把搡开他的手:“别挨老子。”
白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汉子:“少当家!你怎么长成这德行了?”
“……”
“还长高了,壮实不少,你不说我完全认不出来。”
“你这德行,我也没认出。”
“当年你才十六岁吧,”白解盯着他凌厉的双眸,“变化太大了。”
何沣靠到墙上,擦了擦沾满血的刀:“废话,七年了。”
白解站到他旁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何沣沉默了,想起曾经被日本人屠杀的寨民和被抢的山矿,真是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老召很想你。”
何沣嗤笑一声:“娘们唧唧,想我干什么?”
“快说说,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何沣斜眼睨他,勾勾手:“过来,挨近点。”
白解凑过去。
何沣重重弹了下他的头盔:“有这闲聊功夫不如找两个鬼子杀,走了。”
白解被震得脑瓜子嗡嗡,跟上去:“一起。”
何沣转身看他:“人多目标大,你顾好自己,有缘再会。”
语落,他从窗户跳了下去。
白解望过去,只见那道黑影迅捷地从残桓破壁间闪过,转眼间没影了。
他刚要下去,踩到地上硬硬的包装袋,捡起来看,是一小袋饼干。
何沣留下的。
他将饼干揣进口袋,左右探查,看四周无人,跳下窗,往反方向去。
那就,有缘再见。
……
第93章
大街上张灯结彩,为欢迎日本考古学家小村介子到来,他现今已六十五高龄,还是个政治家、教育学家、美术史学家,著书无数,享誉世界。
酒井渡虽心中不愿,但鉴其身份,面上功夫得做到,在金元酒店设宴,为其接风。当天,所有日本士兵都去了,彻夜畅饮。
半夜,三个日本兵喝酒醉,在大街上发疯,闯入一户人家,杀了男人,把妻子和女儿都强.奸了。第二天,妻子带着女儿到警察局报案,他们只说:“会查。”
这种事情发生过大多,全都是不了了事,当地的警察哪敢跟日军作对。
第二天,小村介子在一小队日本兵的护送下,来到华恩寺。
他已事先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并拒绝与李香庭谈话,声称只与灯一交涉,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购买这座寺的壁画。
灯一严词拒绝。
小村介子没办法,自己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明面上硬抢,免得以后落人口实,拍了些照片便暂且离去。
他们走后,灯一把李香庭单独叫到房间谈了许久,聊生活、艺术、文化和佛法……
提到日本兵在寺内外犯下的恶,灯一只道:
“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
炮竹声里夹杂着几声枪响,又死了人。
寂州大学的美国老师也毙于家中,日方声称是中国暴民干的,还找了个替死鬼,匆匆结案。
华恩寺又来了两个难民,一位身怀六甲叫柳红梅的孕妇和九岁的女儿小兰。以如今寺院的情况已经没有能力接济难民了,可风雪夜,百里冰封,又不好让两个弱女子离开,李香庭问过灯一后,便安排她们在这先住几天。
加上先前来的刘爷爷一家,寺院一共住了九人。
除夕夜,他们用仅有的一点面粉和挖来的野菜包了十八个饺子,原本是按一人两个分发,但灯一和李香庭都不肯吃,把自己那份留给了怀孕的柳红梅,吴硕和王朝一见状,也将自己的给了两个小孩。
这是在华恩寺度过的第二个除夕,物是人非,唯有灯一和李香庭一直在。
尽管家园破碎、物资紧缺,但众人聚在一起,又成了相扶相依的一家人。
灯一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吃完后李香庭便把他抱回了房里,灯一骨瘦如柴,才不到八十斤重,李香庭将人放回被褥,又道:“我帮您擦擦身体吧。”
这一番折腾,灯一已无力气说话,似乎是点了个头。
李香庭便去打了盆热水,将小火炉点上,挪到床边,揭开灯一的僧袄,帮他擦拭。
自打明尽去世,这是第一个给他擦身体的人。
灯一紧闭眼,忽然落了两行泪。
李香庭手顿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灯一开导自己,像一座稳重的大山默默矗立身后,支撑着自己早已破碎的灵魂,他从未想过,这座坚韧的大山也有晃动的一刻。
可李香庭猜不透,他的泪为的是什么。
也许是为苍生,也许是想明尽了……
他继续为灯一擦身,什么话也没说。
……
斋饭里热火朝天,小兰站起来,给大家唱歌,嗓子清脆嘹亮;刘奶奶也哼起乡间小调;王朝一以碗为器,敲击配乐,献一首英文歌;吴硕讲起笑话来,惹得大伙捧腹……
可这样一个特殊的、美好的日子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日本兵打破了。他们是生面孔,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只有两人,但气势汹汹,举着枪到处扫。
吴硕紧握拳头看他们翻箱倒柜,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恨。
一个日本兵看到柳红梅碗里的饺子,上去就夺,一边吃一边将剩下两个饺子塞到口袋里。
“妈的,抢孕妇吃的!”吴硕咬牙切齿,再按耐不住,忽然扑过去,将身材矮小的日本兵按倒在地。
听到呼救,另一个日本兵忙举枪朝他射击过来,吴硕反应快,一手将身下的日本兵翻过来,子弹正中他的胸口。
枪声传了过来,李香庭愣住,顾不得替灯一穿好衣服,拉过被子盖上。
刚要走,灯一拉住他袖子:“带我出去。”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我先去看看,别担心。”
又一枪响从斋房传来,李香庭远远就听到里面叮铃光当的声音,一进门,看到一群人吓得缩在角落,王朝一和吴硕死死扣住一个日本兵,还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老师!”王朝一死死抱着不停挣扎的日本兵的头,“枪!”
李香庭赶紧过来将枪拿走,又找了根麻绳过来,将人捆绑住。
死了个日本兵,事情就复杂了,现如今只能将另一个解决,防止事情败露。
他们将活着的日本兵背手绑住,和尸体一起带到远处的林中。
日本兵被塞住嘴巴,恶狠狠地瞪着挖坑的三人,躺在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吴硕听得烦,上去给他一脚,想起惨死的明尽,又冲脑袋猛踢两下。
坑挖好了,三人立在日本兵面前,手足无措。
必须得杀了,可他们三个文人,哪里轻易下得去手。
李香庭拿刀过去,抵在日本兵脖间,汗顺着脸滑落,迟迟没有动手。
日本兵这才吓得流眼泪。
李香庭盯着他祈求的双眸,心乱如麻。
吴硕见人不动弹,夺过刀一把插进日本兵的脖子里,怕死不透,冲心口又补了一刀。
看着日本兵瞪圆的眼睛和喷溅的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吓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王朝一扶起吴硕:“是他们作恶多端,是他们该死。”
吴硕脸色苍白,干咽口气,点点头。
王朝一看向地上的两把枪:“这枪怎么办?”
“一起埋了,不能留隐患。”李香庭将尸体拖进坑里,一锹锹将泥土填进去。
他们凌晨才回来,斋房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墙上有处弹坑,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补,好在常年修复壁画,经验丰富,这点痕迹不算什么。
修复好,他把众人召集过来,严肃道:“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没见过日本兵,吃完了年夜饭,灯一师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我,王朝一和吴硕一直在工作室画画;刘奶奶在后厨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刘爷爷带阿强回房休息;红梅姐哄小兰睡着后,就去大雄宝殿里跪拜,直到十点才回去睡觉,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假如有日本兵来问话,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能心虚,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大家都得死。”李香庭看向柳红梅和刘奶奶,“尤其是两位弟弟妹妹,一定要记住了。”
柳红梅道:“我会嘱咐好她的。”
刘奶奶胆战心惊地点头:“好。”
……
他们度过一个提心吊胆的春节。
李香庭还是不放心,大人嘴巴把守的住,万一孩子害怕说漏了嘴,就全完了。他想让吴硕带着几位难民先出去避避,明日天一亮就走。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晚上九十五十分,一队日本兵砸开寺院的门,大概有十三个,带头的小队长说:“我们失踪了两名士兵,据其他士兵说,他们走前提过要去华恩寺找点吃的,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李香庭咬口道:“最近没有士兵来过这里。”
小队长不信他的话,一声令下:“搜。”
几个士兵分散各边开始搜查。
一番找寻,并未发现那两个日本兵踪迹。
小队长看向柳红梅怀里的小女孩,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将人从柳红梅怀里拉了出来。
为母则刚,此刻即便再害怕,作为母亲的柳红梅也毫无畏惧地厉声喊道:“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刚上前两步,两个日本兵举枪对着她。
柳红梅拨开枪要去孩子身边,被拽回来推搡在地。
刘奶奶过来扶住她:“没事吧。”
一群人被枪口围堵在一起。
李香庭对小队长道:“长官,我们真的没见过贵方士兵,她还是个孩子,求您放了她。”
小队长蹲下身,笑着看着小兰,用中文道:“告诉叔叔,有没有见过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叔叔来过这里?”
小兰摇摇头。
小队长歪了下头,脸色冷下来:“真的没有?撒谎可是要被惩罚的。”
小兰仍摇头:“我没有见过。”
大家刚松了口气,小队长忽然掏枪对着小兰,对柳红梅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见过?”
柳红梅泪流满面,看着被他挟持在怀里的女儿,咬牙摇了摇头:“没有。”
小队长轻笑一声,扯了下领口:“看来,你们还是不愿说实话,那我只好亲自审讯一下她。”语落,提着小兰的后领往房间去。
小兰被他拉拽着,哭喊:“妈妈——叔叔——”
李香庭知道她一旦被带去房间会发生什么,又上前拽住小兰的手:“长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审讯我吧,我跟你们走,酒井中佐答应过——”
小队长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刚要走,腿被抱住。
李香庭死死抓着他站起来,将他胳膊往后折:“她才七岁!这里是寺庙,你不能这样!”
小兰忽然对准小队长的手狠咬一口。
“啊——”小队长掰开小女孩,气得掏出匕首,回手给了李香庭一刀,接着将小兰扛到肩上,往屋里去。
匕首刺穿腹部,李香庭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抬头看去,只见小兰拚命挣扎:“救我——妈妈——”
柳红梅泪流满面,挣脱开刘奶奶,刚上前就被日本人的刺刀抵住肚子。
王朝一见状,立马挡在人前:“欺负孕妇和孩子算什么本——”
话未说完,“彭”的一声。
所有人怔住了。
王朝一往下看去,只见心口的棉服不断溢出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趴在地上的李香庭,弯起唇角,缓缓倒了下去。
吴硕被两个日本兵扣住:“王朝一!放开我!放开我!”
远处,刘爷爷背灯一出来,把人放到座椅上,
灯一猛咳两声,见小队长扛着小孩:“你要干什么!”
小队长停步,把小兰放下,笑着朝灯一鞠了一躬:“惊扰了大师,抱歉。”
“放开她,佛门圣地,不得作孽,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
刚起的兴致被这一个两个全磨没了,小队长放下小兰,小兰立马跑回柳红梅身边,两人紧紧拥抱。
小队长对灯一道:“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些人必须跟我回去受审讯。”
灯一看向李香庭:“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他又朝王朝一合掌低头,随后抬脸看向小队长,“贫僧掌管寺内大小事务,你要带便把贫僧带走吧。”
“不不不,大师慈悲心肠,一定和这件事无关,这里的闲杂人等就不一定了,可大师如果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话,就恕我无理了。”小队长抬手示意,“全部带走。”
除了王朝一和李香庭,其余人全被按上了车。
李香庭朝王朝一爬过去,血染了一路,他抓住王朝一的手:“朝一,朝一。”
可人已经断气了。
李香庭痛苦地合上他的眼,强撑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又跌下来。
血汩汩往外流,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他穿过几番回转的长廊,爬上台阶,刚至大雄宝殿,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最后一丝力都被抽尽了。
李香庭倒下去,背靠在佛龛,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外面的夜。
佛教总说因果报。
可为什么?邪魔当道,圣人殒命。
他无力地转过头,看向墙上苦苦保护的壁画,看着一个个慈祥庄严的菩萨。
世人总求神佛保佑。
可佛菩萨即在眼前,能否看一眼,这人间苦厄。
风声皆止。
庭院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空旷佛殿,青灯凉烛。
香炉里的烟燃尽了,冰冷的月光穿过花墙,铺就将死之身。
李香庭闭着眼,意识越发不清,隐约听到清越的钟声里,明尽在呼唤自己。
恍惚间,他好像来到一片干净明亮的地方,看到了许多故人。
看到了,许多菩萨……
是幻觉吗?
还是,死了。
忽然,额前一片湿润,温热的粘液将冰冷的他从寒窖中拉了出来。
李香庭缓缓睁开眼,看到一直养在林中的棕马,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宗林。
李香庭抬手,摸了摸它的腿。
不是幻觉。
“你怎么……来了?”他孱弱地快要说不出话来,“我不是把你——”
宗林低头,蹭了蹭他的肩。
李香庭弯起唇角:“你走吧,走远点,到山那边去。”
宗林忽然曲下前蹄,躺在他的面前。
李香庭透过它漆黑的眼眸,看到了自己背后的佛祖。
顷刻间,泪如雨下。
不能死。
还不能死。
他忍痛往前挪,趴在了马背上。
宗林站了起来,驮着他走出佛殿。
曾经,李香庭带它走过无数次的路。
今日,由它背着他,再走一次。
……
第94章
周边是浓浓的药水味。
李香庭睁开眼,朦胧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这是哪?
“你醒了。”
他闻声看过去,是吴硕,脸上一块青一块紫。
“吴——”
吴硕按住要起身的李香庭:“你先别动。”
一动间扯到伤口,疼痛瞬间蔓延,躺太久,他有些头晕,眼前黑了几秒,还未缓过来,便问:“他们呢?”
“都回去了,放心吧,没有人受伤。”
怎么可能?
那帮禽兽哪能就这么算了,即便没有证据,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李香庭见吴硕目光躲闪,要去倒水,攥住他的袖子:“说清楚。”
吴硕坐回来,皱起眉,不敢直视他的双眸:“酒井渡带小村介子来了。”
提到此人,李香庭已能猜到七八分,追问:“然后呢?”
“灯一师父同意用彩塑把我们换了出来,一座彩塑换一个人,拟文件,写了自愿赠予,为……中日文化交流。”
李香庭心数一番:“六座?”
“六座,加大雄宝殿西边的壁画。”
“不是只有六个人?”
“红梅姐怀孕了,算两个。”
李香庭僵了片刻,要起身。
吴硕拦住他:“你别起来,你得好好养伤。”语落,眼泪哗得掉下来,一连串落在他的被子上,“都怪我太冲动,如果我没有扑向那个日本兵,他就不会死,就不用杀了另一个,王朝一也不会死,还有修复这么长时间的彩塑和壁画,好不容易才——”他用力地甩自己巴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已经发生了,别打了。”
吴硕愤恨地跪坐在地上,头深深低下:“老师,对不起,你总说我做事不顾后果,我没想到……没想到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他哽咽了,“是我害了你们,和寺院。”
湿冷的病房只余他低沉的抽泣声。
李香庭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平复下心情,才挪开目光,看向自责的学生,手落在他肩上:“吴硕,别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好心,说到底,错的还是日寇,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一定也会找其他理由来掠夺。”
吴硕抬头,满面热泪。
“我知道王朝一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我也……”他倒吸一口气,压住心底不断涌出的悲恸,“逝者已逝,失去的也无力挽回,我们得守护好剩下的,在日寇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自己人不能先倒下,振作起来,好吗?”
“嗯!”吴硕点头,擦去眼泪,“老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给我倒杯水吧。”
吴硕赶紧去倒上热水,放到窗口凉了会,端回来,扶李香庭坐起来:“慢点。”
虽无生命危险,但这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一牵动,痛得半边身体忍不住微颤,李香庭紧咬牙关,怕吴硕担心,不吭一声。
温热的水喝下去,嗓子舒服多了,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继而问他:“我的马呢?”
吴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马?”
“宗林啊。”
“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树林吗?”
“是它送我过来的。”
“那我不清楚。”
“你帮我去找找,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里。”
“好。”吴硕将他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实点,“那我去了,再给你买点吃的带回来。”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他们还砍坏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戏谑道:“中国人创造的神明,你保护不了他们,灭了你。”
同伴笑他:“你真没文化,佛教来源于印度。”
“那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寺庙?”
“不是也有基督教堂,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庙,很多人信奉佛教呢。”
“啊对呀。”
这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性的民族,但凡相信一点神明,都不会如此嗜血成性。
他们假惺惺地去烧了几炷香,一边嘻笑一边求佛祖保佑平安。
祈完福,闲得无聊,又想去找点乐子,边走边聊:
“听说吉冈在慈云庵睡了一个很漂亮的尼姑。”
“多漂亮?”
“很白,眼睛大大的,下次我们去看看。”
“可队长不让我们找出家人的麻烦。”
“夜里去,偷偷的,把人拖出来,被发现不承认,不会有事的,之前这个寺里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杀了。”
“有道理,好!等回去就去看看。”
……
最后一块壁画被搬走,小村介子特意乘车过来一趟,到后院看他们的工作室,刚要进去,被吴硕拦在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
李香庭坐在里画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村介子不想强闯,那样有失身份,便站在门口,看了遍里面挂着的小画稿,对李香庭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文物修复家,也是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走前,还伪善地鞠了一躬。
吴硕见人离开,“呸”了一声,忿忿回来坐下。
李香庭淡定勾线:“不用跟他一般计较,继续画。”
刘红梅和小兰离开了,刘爷爷一家还在,每天帮忙打扫寺院,给大家做些吃食。
李香庭还同从前一样,临摹、着文,累了便看看经书,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来劈。
听说小村介子带那批彩塑和壁画回日本研究了,过去的半月,也没有日本兵再来找事。
一切恢复如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李香庭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大雄宝殿,看那一整墙绝美的壁画自此消失,曾经一点点修复好的边角、填上的缝隙被再次扒开……
光是幻想一番,他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外面又下起雪来。
李香庭噩梦惊醒,辗转难眠,披上棉衣出透透气。硕大的雪花纷落,早已立春,这应该是寂州最后的一场雪了。
他踩到绵软的白雪上,仰面望雪雾良久,发上落了一层雪。
风一点也不凉,还带了点嫩草的芬芳。
李香庭目光平落,望向远处的殿宇,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走走。
深深的脚印径直通向大雄宝殿,落在一层层台阶上,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他僵在佛侧,望着一整片坑坑洼洼的墙,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证。
此行千里之外,不知它们还能否再回来。
李香庭静静伫立于空白的墙前许久,又绕殿一圈,看了遍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
战争还未结束,日寇无耻,掠夺难止,那些愤懑与不甘早该消化,打起精神继续守护才是。道理都懂,可真正放下仇恨,做到心无旁骛,好难。
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彼时,好像佛祖也在看着自己。
他跪到蒲团上,正坐,看长烟缭绕,青灯古佛。
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
三月底,天暖许多,在刘爷爷和刘奶奶的指导下,寺里外耕上田,种了些农作物。
可灯一快不行了。
日方主动派医生过来帮他看看,被灯一拒绝,挡于门外。
然日本人却不肯离去,美曰其名在外面待命,随时给大师治疗。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在等灯一咽气,好堂而皇之接管寺庙。
进了四月,春和景明,野花如星点缀漫山遍野。
又到领研发经费的日子,李香庭去了趟寂州大学,回来路上买了些蔬菜和橘子。
远远就见刘奶奶站在寺院门口巴巴地望,见人回来,赶紧上前:“李先生,赶紧去灯一师父房里看看吧!他等你好久了。”
李香庭顿感不妙,将篮子递给她,慌忙去见灯一。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他们两个。
灯一躺在床上,缓缓抬手。
李香庭立马接住他的手:“您要做什么?”
“扶我起来打坐。”
李香庭见他坚持,便将人扶起,把被子叠高,放在他身后留靠。
灯一眼窝深陷,眼神却仍是柔和的,笑着道:“贫僧活不过今晚了。”
李香庭蹲在他腿边:“不会的。”
“出家人不畏生死,唯对施主放心不下。”
“我会替您守护好这里。”
“世间诸众生类,欲为众恶,强者伏弱,转相克贼,残害杀伤,迭相吞啖。不知为善,后受殃罚。”灯一声音越发轻微,“天地之间,自然有是,虽不及时暴应,善恶会当归之。”1
李香庭静静听着。
“植诸善本,深心坚固。”灯一覆上他的手,“我再给你讲最后一次经吧。”
“好。”
……
日本人消息倒是传的及时,很快来了大批人马,连酒井渡都到场,说来要祭拜大师,顺便处理寺院其他事宜。
吴硕不依,在外面吵闹。
酒井渡没耐心,让手下把吴硕撵出去,严肃道:“华恩寺主持已圆寂,这里没有和尚了,以后由我们接管,任何闲杂人等不得留在此地。”
他正要把刘爷爷他们都赶出去。
灯一屋里传来声音:“住手。”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道清瘦的人影立在门内,身穿僧服,是个年轻俊秀的和尚。
看到他光秃秃的头顶那一刻,吴硕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朦胧了视线。
只听他道:
“谁说这里没有和尚了。”
……
第95章
“我是这里的主持明寂,继灯一接管华恩寺,请你们离开。”
酒井渡盯了他片刻,才辨认出人来,忽然大笑两声,负手上前几步:“剃个头就成主持,接管寺庙,那我是不是改个中国名字,整个中国都是我的了?”
李香庭不想与他争辩,背过身去,将僧袄脱下,只见里面白色衬衣写满了血字,表示主持一职移交他,还按了灯一的手印。
酒井渡唇线紧抿,看完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一件衣服证明不了什么。”
李香庭穿上僧袄,回过身看着他:“地契和转让书都被我存放起来,你可以质疑,也可以杀了我。不过我前几天给沪江报社的法国记者写了信,另寄出一些照片。如果一个月后没有回信,他就会把你们肆意屠杀的事情爆出去。”李香庭拿出陈今今曾经给灯一、明尽和自己拍下的几张照片,想赌上一赌,“在这里和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被记录下来,日本是信奉佛教的国家,也向来以礼仪之邦著称,公然违抗国际公约,滥杀平民和佛门子弟,传出去,各国会如何看待你们。”
酒井渡看他这毫无畏惧的目光,更加不爽,掏出枪抵在他的额前。
李香庭平静地与他对视:“请施主三思。”
后面的副官上前,拉了拉酒井渡。
酒井渡想起过去犯的事,怕重蹈覆辙,不敢冒险,凶狠地瞪着他,放下枪,逼近一步,对他的颈边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好。”
酒井渡带人离开。
吴硕来到李香庭身边,声泪俱下:“老师,你怎么剃度了?你要出家?只是做做样子给日本人看,对吧?”他宁愿是后者,“老师?”
李香庭没有回答,转身回了屋:“给灯一准备后事吧。”
……
他们曾在灯一的指导下亲手给明尽操办过,第二回 ,算不上难事。
举行完荼毗仪式,便将骨灰安葬于塔林。
接连离开好几个人,寺里冷清许多,不变的是晨鼓暮钟、寥寥香火和日复一日的勾描绘色。
中午,刘奶奶做好饭,叫大家来吃。
李香庭最近在教阿强识字,趁等人的功夫,给他读了几句诗。
刘奶奶将汤盛好,坐到两人对面,见李香庭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心疼道:“药膏没抹吗?手指还肿着。”
李香庭抬脸:“老忘记,也快好了。”
“喝点汤暖暖身子,多穿点衣服啊,你看你身上单薄的。”
“最近是有点忽冷忽热的,身上还好。”他抬手摸了把脑袋,“就是长发留久了,突然没了还不习惯,头顶凉飕飕的。”
刘奶奶道:“找顶帽子戴戴。”
“明尽有一顶,但有点小,没事,很快天暖了。”
话音刚落,阿强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为他焐着光秃秃的头顶。
李香庭拉开孩子的手:“谢谢阿强,暖和了,先吃饭吧。”
“好。”
吴硕姗姗来迟,刚一出现,阿强捂住嘴大笑起来。
“不准笑!”
李香庭看过去,只见他也光了头:“你剃头干什么?”
吴硕坐到他身边,大张腿坐着,猛灌一口野菜汤:“陪你啊。”
李香庭弹他脑袋一下。
吴硕捂着头叫起来:“疼!”
“好歹跟我说一声。”
“头发而已,没就没了,你不也是忽然就剃。”
“不一样。”
“哪不一样。”吴硕故意道:“都是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些壁画,你能剃,我也能,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李香庭不说话了。
气氛霎时凝重许多,直到阿强说:“我也剃。”
李香庭看过去,微笑着捋了把他头顶柔软的头发:“不许剃,冻脑袋。”
“不怕!”
“那就等夏天。”
“好!
……
虽身份大变,但李香庭还是同从前一样,只不过在藏经阁待得时间更长了些。
藏经阁几乎被搬空了,为保护经书古籍,他和明尽很久之前便将它们都被埋于地下,至今没被日军发现。
半夜,李香庭正坐于菩萨像前看经书。
他的视力又差了点,在黯淡的烛光下看久密密麻麻的小字,再抬首,菩萨的眉眼已模糊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香庭回头看去,是刘奶奶。
他站起身:“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刘奶奶走到他身边,仰视面目慈祥的男人,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织的。”
“是什么?”李香庭接过来看一眼,“帽子?”
“对。”
是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
“没有新线,我就把旧毛衣拆下来一些织的,你别嫌弃。”
“这怎么行,您的衣物本来就少。”他把帽子还给老人。
刘奶奶挡住他的手:“拆的衣角,不碍事,收着吧。”
李香庭俯视眼下这只苍老又粗粝的手,感动道:“谢谢您。”
“快戴上试试。”
李香庭赶紧将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拉,盖住耳朵:“真暖和。”
刘奶奶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了眼菩萨,又看着他,轻拍了拍他的手:“别熬了,明天再看。”
“好,您也回房早点休息,夜里外面风冷。”
“欸。”
老人的脚步声渐远,李香庭又孤身立在佛堂。
香炉里的香燃尽了,他去点上三根,接着跪回蒲团上,继续将经书看完。
长时间的长斋礼佛、馨香祷祝,让他的心境平和许多。
如果说佛前敬拜能让他保持一颗清净心,那么庞大的佛法世界便能使他更加坚定、找到自我,并从苦海中放下执着、得以解脱。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灯一面对敌人的凌.辱、杀伐时,仍念慈悲,不忘度化一切有情众生。
所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渡人,未尝不是渡己。
……
游击队一直在晏州及周边乡县打游击战,从后方牵制消耗敌人,虽交战规模不大,但零零散散几次对战消灭的敌人数量相当可观。
近日,他们在琴水沟驻扎,修整完毕后不日将继续出山,前往皖西与各部会和。
傍晚,侦察兵忽然跑回来:“鬼子来了。”
所有人立马拿枪准备迎战。
宋队长问:“大概多少人?”
“二十多个。”侦察兵一头大汗,“要不要撤退?”
“二十多,”宋队长眉头紧锁,随即拍案大喊,“打!”
队伍迅速集结,准备伏击。
他们占地半坡,有地域优势,埋伏在山崖边往远处看,便见一对日本兵从西边过来,四辆摩托领路,两辆卡车,一辆载人,一辆装了很多木箱,要从下方山谷经过。
孙副队长压着声问宋队长:“你说那车上装着什么?”
“抢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回我觉得能打。”
“要你说。”宋队长笑了起来,“管他个贼鬼子运了什么,都是我们的。”
日军像是行了很远的路,一个个疲惫不堪,车开得也慢,快睡着似的。
顶上传来巨大声响,司机抬头看过去,就见一块块石头滚了下来,立马精神了,猛踩油门试图躲过去。
“隐蔽!隐蔽!有敌人!”
随即,枪声四起,后车几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副驾驶日本军官喊道:“找掩护,准备战斗,在坡上!”
他们集中火力,往山坡扫射。
宋队长让十个人伏在高处吸引敌人注意,自己带人从西坡绕下来,从侧面突击。
然日本兵以车为掩体,枪弹难穿过,他正要带人冲上,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敌人背后坡上迅速落下,眨眼功夫,一刀抹了个日本兵的脖子。
宋队长揉揉眼,定睛看过去,那玩意太快了,晃得他看不清一招一式,更看不清脸,自言自语起来:“妈的,见鬼了?”
倒也没见鬼,是邬长筠。
她从背后突袭,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折了三个,等发现,又着急忙慌朝她开枪。
邬长筠逮个尸体当护盾,拿起地上的枪,扫射过去。
眼前血肉飞溅,红透的,还有她愤怒的双眼。
宋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跟他冲上去与敌人血战,挨近些,才看清那个人影,虽了解她的身手,也并肩作战过多次,但还是头一回近身肉搏,担心地朝她大喊:“往后退!”
邬长筠没听见似的,一个抬腿,将日本兵踹倒,随即就是一刀死死扎进他的脖子里,紧接着拔刀起身,没有丝毫停顿,又朝敌人砍去。
……
数月来,邬长筠一直跟着游击队,先前她伤口感染,整整烧了八九天,药品量不够,差点高烧死过去,卫生员都没想到她能坚持过来。只不过身体元气大伤,整个人瘦得快脱相了,养了大半个月身子骨才硬朗点。
游击队与日军交战过几次,每一次,她都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扒皮抽筋,以报血仇。
虽有伤亡,但这一场仗打得漂亮,士气高涨。
收拾战场前,邬长筠已回到医疗队,她浑身是血,吓得二丫抓着人到处检查。
“我没事。”她的声音比脸还要冰冷,“鬼子的血。”
缴获不少物资,大伙晚上饱餐一顿。
有女兵问邬长筠:“长筠,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功夫这么好。”
杀手。
她没坦白,只说:“唱戏的,武旦。”
“难怪了,听说你是沪江来的,唱的昆曲?越剧?”
“京剧,小时候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后去的沪江。”
背后的小战士听见了,“能不能唱一个?”
顿时呼声此起彼伏:
“好久没听戏了!”
“我还没听过呢。”
“唱一个吧。”
宋队长也说:“邬同志,你看方便的话,能不能给大家唱一曲?今日大捷,借此劲,再给兄弟们鼓舞鼓舞士气。”
邬长筠不想唱,也怕这么长时间没开嗓,唱不好:“很久没吊嗓练声,唱不上去了。”
小战士说:“没事,你就随便唱几句,让我们过把瘾。”
宋队长见邬长筠为难,便打圆场:“人家之前受伤,嗓子不舒服,以后再说,吃饭吃饭,吃完练刀去。”
邬长筠看向他,颔首示了个谢。
……
大家都很热情,待邬长筠如亲人般,也很团结、勇敢、善良,长久待下去,她觉得自己都快被感化了。
只是不论别人好坏、身处何地,邬长筠都喜欢独处,有时一个人到树上躺半天,看看风景,发发呆;有时跑到很远的山头,吹一晚上风。
前些年她跟祝玉生在各个城市晃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赚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祖国的山川大河,如今乱世,倒得此机会静下心好好欣赏一番它的壮阔。
原来,我们的国家这么美。
最近有个叫张尽的小战士总是给邬长筠献慇勤,一会儿送个红薯,一会递个野果……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对她有意思。
邬长筠不想伤人家心,只能尽量躲着,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对任何人都生不出男女之情。她不想耽误别人,她还是要去法国的,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多留一段时间杀鬼子,因为她知道,这口气不出,自己会在异国憋屈死。
明日行军需经过里口乡,那是敌占区,上个月刚被日军一小队占了,宋队长和众部下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收回失地。等这场仗打完,游击队成功进入根据地,邬长筠便会到里州去,乘车先回沪江,再去法国。
晚上,山上又黑又冷。
怕光影晃动召来敌人,他们不敢烧火。
邬长筠睡不着,坐在一块巨石边看星星。
二丫不声不响来到她的旁边,递过一个搪瓷杯,热乎乎的水,腾腾地冒气。
邬长筠接下:“谢谢。”
二丫没吱声,她还是这样不爱说话。
邬长筠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搁在旁边,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二丫也跟着。
两人一言不发,同望着遥远的夜空。
星月交辉,手落处,满地清霜。
……
邬长筠再次醒来,二丫已经不在了,天也濛濛亮,自己身上还盖了块潮湿的被子。
不远处传来人声,明显比之前嘈杂许多,应该是友军来了。
邬长筠拾起被子起身,往营地走,这一夜睡得很不舒服,腰酸背痛,她把被子撂到肩上,转了转脖子,刚要进帐篷,身后有人唤自己一声:“邬长筠?”
她定住,这声音,有点熟悉。
邬长筠转身,微诧地看着男人。
他乡故人,缘分一词,果真荒谬。
……
第96章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陈修原笑了起来:“原来中国这么小,在这里都能遇到,好久不见,还好吗?”
“不坏。”
“你的头发短了,我差点以为看错了。”
是短了许多,现在只到耳下,勾在耳后,干练又好打理。邬长筠看着他周正的脸,没那么白净了,胡子也未及时修理,多几分沧桑感:“你也变了很多,瘦了。”
“是。”陈修原往营帐看过去,“我有点事,等会找你聊。”
“你忙。”
他们本就不熟,打个招呼意思下,便各干各事的了。陈修原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邬长筠也没追问,当下出现在这里,彼此就已心照不宣了。
只是,这位小舅的出现未免又让她想起杜召。
也不知那个男人现在在哪,是死是活。
刚回国的时候,邬长筠总是琢磨这件事,不可控制地想这个人,随队伍打鬼子的这段日子,反倒让心底那些雨意云情慢慢淡化去。她的心在一次次生死、屠戮、战争中变得更加顽固,坚硬到透不进一丝儿女情长。
早晨山间云雾迷离。
邬长筠短叹口气,往帐篷里去。
两队会和,便开始动身,往里口乡去。
行军途中,侦察兵回来报:日军一小队在西边十里处的张家村驻扎,抓了不少女人关着,没日没夜地凌.辱。
张家村与里口乡地处两个方向,但他们不能眼看着同胞受难而置之不顾,要绕路过去把人救出来。
经过两天视察,敌军有三十三人,我方有八十九人。数量虽取胜,但日军装备精良,按照以往的战斗经验,不占优势。
几位领导开会商讨战略,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战。
日本兵在村内活动,张家村还有老幼村民,他们虽从日军手中抢来些炮弹,却怕伤及无辜不敢直接用炮轰。
趁夜,宋队长的突击小组隐蔽推进,悄悄进村先干掉两个哨兵,再逐渐深入。另一队分别从村西、北方向围进,从而实现四面渗透,不放过一个鬼子。
宋队长刚爬至草堆后,旁边跟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来了!”
“嘘——”邬长筠压低脸伏着,看向远处从围墙里出来撒尿的日本兵,给宋队长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上去偷袭,继而大家跟上冲进去杀敌。
未待宋队长同意,邬长筠滚至墙后:“回——”他不敢出声,只见人抽出一把匕首又快又轻地绕过去,刚靠近,倏地扣住日本兵头,往后一掰,匕首划了脖子。
他不禁感慨:这身手,专业杀手怕是都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什么来头!
随即,宋队长带人上前,将小镜子捆在棍子上举高探看围墙内的情况。
几个日本兵正在烤火。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准备上。
一声令下,战士们踢门而入,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听到枪响讯号,另一边的小队埋伏于关押女人的大院外,等里面的日本兵出来,立马扫射过去。
密集的枪声四起,由于敌我距离过近,不一会儿,短兵相接,血肉淋漓……
这场仗惨烈地胜利了,却失去十三位战士,十五人受伤,其中六位重伤。
卫生员竭力救每一位,可还是回天乏术,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
混战时,张尽为邬长筠挡了一刀,腹部皮开肉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人却快撑不住了。
邬长筠守在性命垂危的小战士身边,为他加油打气,同他讲沪江的趣事。
张尽一笑,嘴里又流出血,虚弱地说:“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到时候我请你去吃饭、喝酒、跳舞。”
“跳舞,”张尽眯着眼幻想起来,“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
“好,你跳舞一定很好看。”
见他缓缓闭上眼,邬长筠晃了晃他的胳膊:“别睡,再和我说说话。”
张尽又睁开一条缝:“你说,我听着。”
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看他气息更加微弱:“一直没问你,你是哪里人?”
“安徽。”
“安徽哪里的?”
张尽又闭上眼睛。
“安徽哪里?”邬长筠见他不回答了,握住他的手,“张尽。”
他的手冰凉。
“张尽。”
“你不是想听我唱戏吗?”邬长筠握住他满是老茧、伤痕累累的手,心里难受极了,“张尽,你醒醒,我给你唱几句。”她摇摇他的手,“你想听什么?”
邬长筠低下脸,一股凉意从背脊缓慢散开,从外入内,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寒透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师父,到林生玉,到村里的同胞,到并肩作战的兄弟姐妹……
这种无力感太让人绝望了。
“都行。”
她猛然抬头,见张尽看着自己,气息奄奄地微笑起来:“你唱的,都好……叫大伙,一起听。”
就好像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从深渊边际一把拉了回来,现在,轮到自己推着他前行。
邬长筠用手指蘸了下被血湿透的纱布,从眉心往上,抹出一条凌厉的英雄扦:“好。”
听说有戏听,很多幸存的和被救下的村民也来了,和战士们集结在院中,静静等着。
这里没有道具,化不了妆,也没有琴师和对手配合,只能独立完成。邬长筠用一块黑色布将短发束包起,手持一根粗糙的木棍,于屋檐下,唱了有史以来最寒酸的一场戏,也是时隔近四年,第一回 正儿八经开男腔演武生。
唱的是《挑滑车》第六场,岳飞手下名将高宠:
“只见那番营将士似海潮,
遍布着山头与荒郊。
乱纷纷你来我往一似蜂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吵。
只听得鼓咚咚,
又只见那兵戈旌旗和那刀枪绕,
高高下下飞腾也那声噪。
见一派旗幡招招,
烟尘中号角咆哮,
俺却要一战灭儿曹!”1
虽长久没有练功夫,但她底子好,跌扑翻打干净利索,把式做派意气风发,比武旦更添威凛。
独一人,舞了场刀光剑影,踏出个金戈铁马的气势。
唱着唱着,天上飘起微雨。
声音在风雨弥散,环绕在院里院外:
“遥望着杀气高,
不由俺心如烈火烧!
好叫人怒气难消。
俺咬牙关观瞧,
恼得无明火起发咆哮。
休得要,直恁乔,
哪怕他万马千军,
定要把番邦踏扫!”2
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她,不顾发上肩头潮湿一片,看这功夫,听这唱词,想到国破家亡之痛,冲锋陷阵之勇,悲喜交集,满腔热血。
一曲终了。
台下掌声如水,无论是惨遭虐待的百姓,还是受伤的战士们,都不停喝彩。
邬长筠注视下面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有的热泪盈眶;有的掀拳裸袖;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斗志昂扬……晚风呼啸,吹冷她额间的细汗,心却暖极了。
从前唱戏只为谋生、赚钱,这一刻,她终于领会到师父一直以来的信念,终于真正地感受到,戏曲的魅力。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让她忽然间觉得,十年台下苦,值了。
……
邬长筠唱了一整晚,从精忠报国的将军演到碧血丹心的巾帼英雄。
好久没这么唱,她的嗓子有些受不住,到最后,已有些吊不上声了。
夜雾弥漫,大伙都散了去。
邬长筠独自坐在方才表演的檐下台阶,望向远方连绵的、黑压压的山。
忽然旁边落座一人。
她侧眸看去,扯了下嘴角:“还不休息。”
陈修原与她隔了不到半米坐着,递过来一杯热水:“润润嗓子。”
邬长筠接过杯,放在手里焐着:“谢谢。”
“你唱得真好。”
邬长筠只笑了笑。
“只听过你的武旦,没想到武生唱得更好。”
“从小学的就是武生,不过后来师父觉得我心思太多,不能专心研究戏曲。”她回想起幼时事,笑容苦涩了些,“有一回没经过师父同意,去给谋财害命的地痞流氓唱了场戏,因为他给的太多了,我又是个财迷。师父发现后,狠打我一场,三天没能下床,从那以后就再不让我唱武生了,每天跑跑龙套,做些苦力。”
“所以后来改学武旦?”
“武旦是跟戏班子里的人学的,还有师姑,一得闲我就去偷看师姑练武,跟着学两招,哼几句,没个正儿八经教的,所以一直是三脚猫功夫,好在小时候苦练基本功,底子好,叫我偷学来不少。后来师父意外残疾,我就自作主张上台唱武旦了。”
“你很厉害。”
邬长筠自嘲地笑了一声:“厉害什么,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
陈修原淡淡道:“什么叫好呢?名噪一时?流芳百世?成功是个蛊惑人心的词,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你在这中间有所得,便不算虚度。”
邬长筠听着这些话,忽然想起居世安来:“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嗯?”
“算是……男朋友吧。”
这倒是陈修原意料之外的。
邬长筠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杜召,我去年八月去了法国留学,认识的一个同学。”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师父死了。”
陈修原微蹙眉:“抱歉,节哀。”
邬长筠不说话了。
“那你还回去读书吗?”
“想,一直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逃离这里,去读书,出人头地,战争关我什么事。”邬长筠侧目看向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当然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读书学习,日后可以更好的报效祖国,我们国家需要人才。”
“可我从来都没打算报效国家,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个很自私的人。”邬长筠端起杯子,抿了口温热的水,“很可笑吧,我演了无数英雄,将军,自己却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
“别这么说,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邬长筠长叹口气:“但我已经没钱读书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这是杜召送我的。”
“很漂亮。”
“我身上就只有这一枚戒指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拿出来给游击队买.枪,买物资,还有散给了在鬼子扫荡中幸存的村民。”
“谢谢你。”
邬长筠举起戒指,它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璀璨夺目:“它可贵了,你那个傻外甥花了两万块大洋买的。”
陈修原听此,露出些笑意:“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我曾经想,虽然钱财散尽,但是还有这枚戒指,我可以把它当掉换取一笔不小的钱,继续去读书,可是今天,就在刚刚,我忽然不想走了。”
“为什么?”
“从前,我一直不甘心做个给人取乐的伶人,我想要别人的尊重,我需要文化知识,去走出更广阔的路,可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好像陷入一个误区。
戏曲,本身就是文化。我们中国独有的文化,能给人一股特殊的力量。”
邬长筠将戒指戴在手上,透过指缝,看着高高的明月:“我想回到原点,重新地、好好地走下去。”
……
第97章
陈修原并不是另一小队的将士,具体职务邬长筠没细问,只知道是延安来的人,在此地协助新四军合编事宜。
到里口乡还有近四十里路程,中途驻扎于山村外休息。
邬长筠给大家唱了几嗓子,一个个跟在后面学,漫山遍野戏腔回荡,好听极了。
几位伤兵吃饭慢一些,邬长筠啃完饼,到远处的溪边接点水。
春风徐徐,旺盛的野草垂落在清澈的溪边,随水流摇过来、晃过去。她喝下半壶,又盛满,塞上壶塞起身,远眺茫茫麦田,绿油油的一片。
二丫不见邬长筠,往远处望了望,见她独自立在水边,便寻过去,站到她身边。
邬长筠看来一眼,没有说话。
二丫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没好意思说出口。
邬长筠余光瞥见她紧抠手指,望着远方的云和山,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听此,二丫心跳瞬间快了一拍,转身正对着她,一本正经得说道:“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戏。”
邬长筠目光飘下来,俯视面前这紧张的小丫头:“是看我在台上,觉得威风?”
二丫点点头。
“看和学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要吃苦,我不怕。”二丫握着拳,诚挚地凝视着邬长筠,“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邬长筠又问:“学来为了什么?”
“给战士们唱戏,和你搭戏。”
这个理由邬长筠倒是没想到,她瞧二丫忐忑的表情,笑了笑:“翻两个跟头看看。”
二丫脸上顿时松弛下来,激动又忐忑地往后退两步,连给她翻了两个。
许是农活干多了,确实挺有力气,邬长筠重新打量一遍她的身段,抱臂道:“想学武旦还是武生?”
“都可以。”
“女唱生角本就不容易,尤其是武生,更辛苦,也难一些,都是一下下摔出来的功夫,你想学武旦,我也能教,不过我的看家本事是武生,师父从小教起,一句一句顺下来,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亲手指导的。”邬长筠故意板下脸,严肃道:“但我提前告诉你,我脾气不好,没多少耐心,你做不好,我会罚你,唱不好,也会罚,甚至会动板子,能接受吗?”
“能!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每个学戏的刚开始都这么说,都是斗志昂扬的,觉得自己未来一定能成角儿,唱出个名堂来,但是全中国多少伶人,赫赫有名的就那几个,大多数只能混个温饱,现在武戏又不受欢迎,日本人管着,大多剧目都被禁演,现实我跟你说清楚,你得想好了。”
“我没想这么多。”二丫坦诚道:“我也不想出头,成……”她刚才说成什么来着?二丫挠了挠头,“角!我就想唱给想听的人听。”
邬长筠沉默了。
二丫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怯生生地问道:“可以吗?”
“嗯。”
二丫一阵愕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高兴地直跺脚。
邬长筠见她喜悦的模样,心中愉悦轻快,也想笑,强忍住,保持严肃:“收你,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我们的关系。我师父三个徒弟,师哥死了,师姐退出菊坛,只剩我个半吊子的,万一哪天我死了,他的功夫总要有人传承下去的,京剧,也得传承下去。”
二丫急道:“你不会死!”
“是个人就会死。”
“你不会!”
邬长筠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拜师时的阵仗,走了会神,才对二丫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现在也没条件,你就给我磕三个头,叫声师父吧。”
二丫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快破皮了。
邬长筠有些心疼,嘴上仍硬着,冷冷道:“咱们唱戏的得护好这张脸,破了相,多少脂粉盖都不自然。”
二丫点头:“是。”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二丫。”
邬长筠睨她一眼:“二女儿的意思?”
“是的。”
“那不算名字。”
二丫有些苦恼:“女娃不需要名字,男娃才有。”
“女孩子也该有名有姓,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我们并不输于男子,不该自轻,更不该有男尊女卑的观念,知道了吗?”
“知道了。”二丫顿一会,“那师父帮我起吧。”
“不帮,这是你的事。”
“我不识字,没文化。”
“花花草草山川河流,世间万物都能做名字,你自己随便挑一个。”
二丫绞尽脑汁想了会,还是没主意,嗫嚅道:“还是师父帮我吧。”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瞧她那对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背手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她望着远处的麦田,再过两月,麦子就成熟了,“那就叫穗吧,麦穗的穗,你姓什么?”
“田。”
邬长筠有些诧异,莞尔又笑起来:“好,田穗。”她折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记住。”
这哪能记得住!田穗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字,头一个还好记,可这第二个字……
她在手心比划许久。
邬长筠点点她肩:“记住没?”
田穗摇头。
邬长筠又笑了:“这可是你让我取的。”
田穗噘了下嘴,随即又一脸坚定,肃然道:“我肯定能学会。”
“慢慢记吧。”
田穗顺邬长筠的目光看过去,很普通的景色,不知她为什么一直在看:“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走鬼子吗?”
邬长筠没有立马回答。
只见风拂动青色麦浪,千千万万麦穗拥抱在一起,左摇右摆,始终不倒。
它们扎根于同一片土壤,吹同一阵风,淋同一片雨,你推着我,我拖着你,回首望去,每一株,皆是我自己。
等到绚烂时,将全部奉献。等到来年,又能长出新的麦穗。
永无止境——
“能。”
……
一九三九年,秋。
沪江自沦陷后,便成为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拨开层层迷雾,是纷纭杂沓的世界,民间组织和各党间谍暗潮涌动。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曲折悠长的老街巷、雕梁画栋的大宅院……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最近一家戏院新开张,生意不愠不火,请了位当红的青衣来唱两天,人流量瞬间上来了。
晚上,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邬长筠挑帘往座上看一眼,瞧见几个熟脸,没出去打招呼,放下帘子到后台晃一圈,乌泱泱的,吵得闹心。
她从后门出去,坐在外头点根烟清净会。
前头的戏唱上了,咿咿呀呀,清灵的嗓子动听得很,难怪最近红透大江南北。
她心算了比账,这价格请这名角儿来,不亏。
今个排的全是文戏,散场后,邬长筠叫小胡盯着点,便自己先回去了。
她叫了辆黄包车,往住所去,闲时看着一路街景,想起它从前的模样。
这儿不是租界,遭过轰炸,也重建了,和前轰炸完全不同。
不到两年,真是恍如隔世。
邬长筠租了一个小别墅,两层楼,六个房间,四人住。
田穗见她回来,提着煮好的花茶跟上楼:“师父,喝点茶。”她长高了几公分,留了一头长发,也出落的圆润、漂亮许多。
邬长筠接过杯子喝了口,边上楼梯边问:“老陈呢?”
“半小时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嗯。”邬长筠把空杯子递到后头,“太浓,下次少放点。”
“好。”
邬长筠抬手,示意她别跟上来,兀自往房间去,关上了门。
她换下鞋,脱了外杉,打开衣柜拿了条睡裙,刚关上,楼下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邬长筠没去看,拿上睡裙去洗澡,见人进屋:“回来了。”
陈修原夹了个公文包:“嗯,脸色不好,怎么了?”
邬长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没事,洗澡去了。”
“好。”
邬长筠走进卫生间,将门拴上,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在绳上,她忽然想抽烟,又去衣服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
“卡”一声,着了。
外面的男人道:“少抽点。”
耳朵真尖,邬长筠不想理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眯眼看着缭绕的烟雾后、镜子里到处是疤痕的身体。
腹部、双肩、后背……长长短短,一共八处。
怪骇人的。
邬长筠背过身去,不想看,倚着冰凉的洗漱台静静抽了会,余光瞥到一旁架子上的报纸,随手摸过来扫两眼。
燃到烟蒂,她才转回来,打开水龙头,用流水灭了手里的火星,拿着报纸站到淋浴下,瞬间,密密麻麻的墨字晕得面目全非,徒有一个大字若隐若现——舟。
她仰面朝着喷落的水流,紧紧攥住湿透的、无形的报纸,将它揉成团,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垃圾篓。
邬长筠洗完澡,陈修原也发完报,从暗室出来,拖柜子挡住门,见她湿着发,随口道:“擦干,降温了,小心着凉。”
邬长筠不想擦,拿瓶酒到露台上坐着,任风吹干。
坐了不到一分钟,陈修原走出来,将一块浴巾搭在她肩上:“擦擦吧。”
邬长筠没吱声,敷衍地揉几下。
陈修原将她的酒杯拿远些:“少喝点。”
邬长筠这才睨他一眼,笑道:“你真啰嗦。”
陈修原坐到圆桌另一边:“刚回来,还适应吗?”
“我喜欢湿一点,那边太干了,这里刚刚舒服。”
“晚上冷,还是注意点。”
“嗯。”
两人同时默然。
凄清的春夜,树影扶疏,只有风在低吟。
少顷,陈修原才开口:“看到报纸了?”
“嗯。”
“他还不知道我们来了沪江。”
“嗯。”
“我明天去见见他。”陈修原看向她微垂的眼睫,“一起吗?”
邬长筠眸光更加黯淡下来,伸长手,去拿桌那边的酒杯,抿了一口,冷冷道:“见一个汉奸干什么。”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的阿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变好,变坏。”握酒杯的手悬着,由紧变松,由松变紧,半晌才想起来喝一口,邬长筠放下空杯子,“我只知道,他的弟弟杀了我们的同志,蛇鼠一窝。”她起身,裙边被风拂起,像汹涌的血浪,流向卧室,“亚和商社没有一个好东西。”
……
第98章
下午,陈修原独自来到亚和商社,却被门房告知杜召已经两天没过来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他只是在这里担个经济顾问的闲职,托的还是自家兄弟的福。
陈修原刚要离开,碰巧就撞上刚到的杜兴——杜召的六弟,他现在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也是亚和商社的一把手。
当初杜召带余下几千战士与杜兴分道扬镳后,他便带着印章回了昌源,由于战略失误,仅剩下两万军队也几乎败光,他被日军生俘后,选择投敌,先后在北平、南京为日方效力,又于今年春来到沪江和日本军部合作创办了这个名为商社背地里做着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的卖国勾当。
杜兴与杜召的这个舅舅不熟,只记得他去过杜家几次,给每个孩子都带了糖果。如今自己身份显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人眼色的庶子,连杜召都瞧不上,更别提他这位舅舅了。他着一身米白色西装,头发珵亮,手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名表,颔首虚伪地与陈修原打了个招呼:“这不是陈——”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长辈,这句话,摆明了是没给他和杜召半点面子。陈修原丝毫不在意,脸上挂着微笑,淡淡道:“陈修原,杜兴吧,好久不见,长变样了。”
杜兴也笑起来:“确实好久不见,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过来找杜召?”
听听,连声哥都不叫了。
陈修原瞧他这嚣张的气焰,真是小人得志,踩着无数同胞的鲜血上位,卖国求荣,还洋洋得意,但他只觉得庆幸,如此一般虚张声势、没有格局的劣物,反而没那么值得畏惧:“对,听说他不在,你知道他住址吗?”
“自然,”杜兴抬手,示意身后的助理上前,“拿纸笔来。”
纸笔送到他面前,杜兴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笑着递给陈修原:“给。”
陈修原接下:“多谢。”
“我那朝三暮四、不成器的哥哥估计又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与其去他家,不如到夜总会找找。”杜兴勾了下嘴角,“小张,送一下杜召的这位,小舅。”
陈修原道:“不麻烦,你们忙。”语落,便走了出去。
杜兴回眸看他离去的背影,一身长衫,儒雅从容,看着就不像好人,对助理说:“去查查他,到沪江干什么来了,一幅乱党样。”他嗤笑一声,手插口袋,往楼上走。
……
陈修原将纸条扔进路边的废物桶,上面写的是杜召旧址,看来,这个大外甥还有点念旧。
陈修原来到别墅围墙外,按了几下门铃,里头一个脸生的男管家跑出来:“请问您是?”
“你好,请问杜召在吗?我是他舅舅。”
管家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请人进来,只说:“先生今早就出门了。”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先生总去应酬,经常深夜才回。”
“你知道他常去哪里?”
到底身份还未确认,管家不敢多说:“不清楚。”
“好,谢谢,打扰了。”
陈修原刚拐个弯,迎面碰上久别的女孩。
两人异口同声:“湘湘。”
“小舅!”
……
湘湘带人进屋,聊了聊近况,时间不早,陈修原便去花阶找杜召了。
战争没给这个夜总会带来任何影响,如今生意反而更好了,不少异国面孔聚集,还有些着军装的日本人,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杜召在二楼包厢,陈修原找过去,敲半天门,没人应,他直接推开门,便见里头男男女女一群人,两个妖娆的舞女正在跳舞,沙发上坐了五个。
杜召在最中间,大敞腿坐着,衬衫领口解了三个纽扣,袖子皱巴巴地卷起,堆积在臂弯处,一边一个女人,趴在他肩上谄笑。
杜召见来人,推开女人,站起身:“小舅。”
陈修原极不适应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勉强走进去:“阿召。”
杜召揽住他的肩,把人往里搂:“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来坐,喝两杯。”他对沙发上坐的两个女人道:“让让。”
女人往边上挪挪,待陈修原坐下,又凑过来要挽他的胳膊,陈修原立马弹坐起来。
杜召看他别扭的样,笑了一声:“都那边坐去,我这小舅不近女色。”
大家纷纷散开。
杜召给陈修原倒上一杯酒:“好久不见,喝一杯。”
陈修原接过来,放在前面的茶桌上,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两年不见,又英俊了些,梳着大背头,更显沉稳,可脸上散漫的笑和这些放荡的行为,又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了。
“我不喝酒。”
“行吧。”杜召自己一口闷了,随后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有阵子了。”
“那不找我。”
“怕你忙,我也有事情。”
杜召挑了下眉梢:“什么事?抗日?”
陈修原与他对视,没回答。
杜召豁然笑了:“开个玩笑。”
“你为什么投——”
“不喝酒,水果总得吃吧。”杜召直接打断他的话,塞了个葡萄进人嘴里。
陈修原勉强咽下去,皮都没吐。
杜召又拿了颗葡萄,往边上的女人领口砸去:“过来倒酒。”
女人又依偎到他身边,倒了杯酒,软塌塌地贴过来,喂他喝下。
另一边的张蒲清突然道:“小舅还记得我吗?”
陈修原看过去,瞧眉眼,隐约有些熟悉:“是小澄?”
小澄是他的小名——张澄。
张蒲清道:“是,难得您还记得我。”
杜召咽下女人喂过来的橘子:“我这舅舅记性好着。”
张蒲清手里的酒杯转了转:“小时候你来找末舟母亲,我们玩过几次。”
陈修原:“是,我听说你举家搬迁,来沪江有些年头了吧……”
“三六年去了广州,两个月前才回来。”张蒲清抬了下手,“难得相见,不喝一杯?”
杜召拿起杯子:“他滴酒不沾,我们喝。”
陈修原干坐着,只觉得这环境闷得人快昏厥了。
陪酒的两个女人缠着杜召玩骰子,几人摇起来,不亦乐乎。
陈修原轻声唤他:“阿召。”
“嗯?”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他看着外甥这副模样,心里阵痛,仍温言细语,“我娶了妻,你也认识。”
杜召点了根雪茄,一边摇骰子一边吞云吐雾,心不在焉道:“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语落,摇出个大点,惹得旁边女人连连惊叹。
陈修原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起身道:“你玩,我先走了,改天一起吃个饭。”
杜召抽空看过来一眼:“行,不送。”
张蒲清道:“小舅慢走。”
陈修原与他点个头,走出包厢,关上了门。
张蒲清见他离开,同杜召说:“你还真是六亲不认啊。”
杜召乜他一眼:“喝你的,少废话。”
不过一分钟,门又被打开,去洗手间的男人回来了。
杜召推了把右手边的女人:“扶着点周处长。”
——特工总部的周处长。
周处长晕乎乎地坐回来,手握起一个梨:“来,我们继续喝。”
杜召笑着将他手里的梨换成酒:“不醉不归。”
……
半夜,杜召一身酒味到家。
慕琦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悦地看向他:“几点了?”
杜召把西服扔到沙发上,提起壶倒杯水:“自己看不到?”
慕琦将报纸摔在茶几上:“注意你的态度。”
杜召一口饮尽整杯水,又去倒一杯:“什么态度?我就这样。”
慕琦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杜召轻飘飘俯视过去:“我就这样。”
慕琦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将茶水洒在他脸上:“你清醒点吧,明天晚上姑姑叫我们一块去吃饭,姑父也在。”她上前一步,嘴巴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演差不多了,以后少喝点,印章拿到没?”
杜召没回答,牵住她的手,将一小块印泥塞进她手里,收起些话锋:“行了,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两下。”
慕琦松口气,故意又扬声吼一句:“谁要打你,走了,喝死你吧。”
头发耷拉下来,垂两缕在额前,杜召往后捋了下,睫毛上还坠了滴水,他又抹了把,将水揩净,接着又倒一杯喝下,粗鲁地扯了扯衣扣,往楼上去。
湘湘见女人离开,才冒头,给杜召递了块手巾:“你这女朋友也太凶了。”
杜召接过来,一边擦脖子一边往楼上去:“回头换了她。”
“真的?”
杜召将手巾扔下来:“假的,睡了,别上来。”
“好,明早吃什么?”
“随便。”
杜召回到房间,脱下熏满香水味的衬衫,直接站到淋浴下,冲去这一身臭气。
皮肤被浸得冰凉,他围了条浴巾出来,紧紧是一个上身,便有十几处刀伤弹痕。
杜召静静坐在床尾,听床头钟表走点的声音,想起陈修原。
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
慕琦的姑父是沪江特务委员会秘书长江群,因为他的关系,慕琦被安在海关总署工作。
这次饭局为家宴,除了江群、江夫人,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
江夫人极为疼爱这个侄女,又给她送了一条钻石项链,嘘寒问暖的,还问杜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杜召笑着答:“这不等小琦点头。”
江夫人握住慕琦的手:“你也不小了,该收收玩心了。”
“该收收玩心的是他吧。”江群看向杜召,“男人应酬是常态,但得有个度,我这侄女可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受不了委屈。”
话没说尽,但后面一句不难顺——你敢负她,我要你好看。
杜召颔首:“姑父说的是。”
因是家宴,女眷孩子在,所以不谈政事,只拉拉家常,喝点小酒,很快结束。
送走江家几口,他们二人也回去了,车子开出一条街,慕琦身子才松垮些,看向单手掌方向盘的杜召:“姑姑问的话,你怎么看?”
杜召面无表情地开车,低声道:“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慕琦微微叹息一声:“还没告诉过你,我是有丈夫的,去年春天,偷偷办的婚礼,就我跟他两个人。”
杜召并不意外,也不想问她的丈夫在哪里,做什么,干他们这行,知道的越少越好。
慕琦长睫微垂,看向车窗外,抬手摸向右耳朵,忽然坐直,紧张道:“我的耳环丢了。”
杜召淡定地看过来,见她左耳的珍珠耳环:“落饭店了?”
“可能是刚才和孩子们玩,没注意蹭掉了。”
杜召没多说,转了下方向盘,折回去。
车停在饭店外的街边。
“我去找,你等着。”说完,他便下了车。
今日店里忙,包厢还未打扫,杜召找到耳环离开,刚转个弯,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背影,她正在看墙上的壁画。
黑色旗袍,玉立亭亭。
那些夜夜在梦里纠缠的记忆瞬间被抽拉出现实,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雾气氤氲的长巷口,看到她撑着一把黑伞,朝自己徐徐走来。
杜召握了下拳,朝他的梦走去。
忽然,一个男人从另一边过来,将一块白色披肩搭在她背上。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转身,与杜召炽热的目光对接。
“阿召,真巧。”是陈修原。
杜召没理他,目光定在他旁边的女人脸上。
自三七年底最后一面,已阔别近两年,她又漂亮了。可曾经的秋月春风,于他彼时,不过是万丈泥沼。
邬长筠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波澜。
陈修原带人走近,介绍道:“这就是我妻子,你们也算故交了,不多介绍。”
杜召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双眸,一身暗色西装,笔挺修长,却像座荒凉的山,死气沉沉。
空气凝固一般。
服务员走来走去,沿路的包厢不时一阵嘈杂,可他的世界万籁无声。
“杜老板,哦,不对,”邬长筠弯起嘴角,“小召。”
杜召眸光微动。
“不叫一声舅妈?”
……
第99章
陈修原明白他们从前的关系,杜召此刻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复杂,由惊喜到压抑再到将要即将喷涌而出的怒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邬长筠吃了似的。
他打圆场:“我们刚吃完,什么时候有空,去家里——”
“小舅,”话未说完,被杜召凉透了的声音打断,他始终盯着邬长筠寡淡的双眸,“我有话要对她说,你先下去。”
邬长筠接上道:“有什么话当面说。”
几人僵持着,气场骇人,路过的服务员贴墙过去,走远了还回头偷偷瞧一眼热闹,就见那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拽着女人往一间包厢去了,留下长衫男人立在木围栏前,不动声色地俯视楼下。
呵,又是什么有钱人家的风流故事,他看出神,差点走错门。
包厢里,清洁工正在收碗盘,杜召将邬长筠拉进来,声音威严:“出去。”
两个清洁工见这人一脸不好惹的样子,赶紧拿上布子离开。
杜召一脚将门踢上,逼近背靠墙站着的邬长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邬长筠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地道:“解释什么?”
“装什么傻?”
邬长筠抬眼瞧他,轻笑一声:“回国的事?还是嫁你舅舅的事?”
杜召两桩都默认了。
“大外甥,我们一早就谈妥了,男欢女爱,当下开心就好,大家互不牵绊,好聚好散,你不是很清楚嘛。”
“为什么找他?要钱没钱要势没势。”
“换个口味,不行吗?”邬长筠放下手,“他对我好,一心一意,温柔体贴。”
杜召单手撑墙,朝她逼近一步,微微躬下上身:“我对你不好?”
“好,很好。”邬长筠直白道:“可一别多时,谁知道你是死是活。”
“你看到了,我活得好好的。”
邬长筠看着他幽深的双眸:“你这样,还算活着吗?汉奸做的舒服吗?”
杜召收回手,直起身,俯视着她,眸光忽然阴冷了几分:“别给我扯这些,你离婚。”
“离婚?再跟你好?嫁给你?”邬长筠笑了笑,“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有影响吗?”
邬长筠身体往前,脸靠近他的脖颈:“你可真不要脸。”
杜召手落在她薄背上,把人往前一迎,将她单手搂在怀里:“筠筠,我还是爱你的。”
邬长筠没有挣脱,脸埋在他的胸前,闻到西装上浓烈的香水味,从前,他很少用香,更不会用这么高调的。
杜召抬起另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身体:“听说你在法国待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回来干什么去了?”
“找你啊。”
杜召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还是会心地弯起嘴角:“那是不太好找。”
“你呢?打仗打得好好的,怎么跑来当日本人走狗了?”
“打累了,没意思,你可知道当年为了守这里,牺牲了多少人?”杜召沉默两秒,继续道:“一天打光一个师,北平、天津、南京、杭州、济南、厦门、合肥、广州、武汉、南昌一个接一个沦陷,军队到处抓壮丁,小到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枪都拿不稳,前线战士在拚命,后方还有人发国难财,武器悬殊这么大,战士们还没冲上去,几颗炮弹炸过来,死一片,你觉得能打赢吗?”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邬长筠声音闷在他的胸前,显得更压抑了,“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我是一腔热血过,可人总得糊涂糊涂,撞撞墙,才能看清现实。”杜召脸埋在她发间,贪婪地吸嗅熟悉的味道,“败局已定,劳民伤财,我这是曲线救国,只有和平,才能挽救万万百姓。”
“又是汪伪那套说辞。”邬长筠手撑住他坚硬的腹部,将人推开,审视他的双眸,“老陈怀疑过你的立场,他不信你会轻易投敌。”
“那你呢?”
“我什么?”邬长筠嗤笑一声,“觉得你是重庆方面吗?”
“我是延安方面。”
邬长筠愣了下。
杜召瞧她的眼神,坏笑了声:“信了?”
邬长筠用力抵开他,杜召往后退一步,身体却无一丝晃荡。
“你是谁跟我都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我可不想因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天两头上小报,我现在只想和你舅舅过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邬长筠往门口去,身上的披肩被他拽了一角,刚走两步,掉落下来,回头,便见杜召攥着她的披肩,放鼻前闻了闻,
“真香。”
邬长筠抓住披肩,用力一拉,却被杜召反拽过去,整个人撞进他宽阔的胸膛,她站直,退后一步:“你有没有礼义廉耻,你舅舅还在外面,”她松开披肩,“这么喜欢,送你了。”
这次,杜召任她离开。
陈修原听到动静转身:“没事吧?”
“嗯。”
杜召一手插兜,一手提着披肩跟出来,目光从邬长筠身上落到陈修原脸上,戏谑地勾了下唇角,将披肩扔到他面前。
陈修原抬手接住。
杜召头也不回地走了:“找个时间去你家吃饭,让舅妈亲手给我做。”
邬长筠目送他的背影,挽住陈修原的胳膊:“走吧。”
杜召的车还停在门口,等他们出来,降下车窗:“送你们一程?”
陈修原道:“不了,我们散散步。”
杜召没回应,一脚油门,车子开走了。
慕琦看他表情慢慢变冷,问道:“上去这么久,我刚要去找你,刚才那两人是谁?”
“舅舅。”他只说了一个。
慕琦打量他的眼神:“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杜召轻笑一声:“慕小姐不去做侦探可惜了。”
“你就差把你两有事写在脸上了。”慕琦将耳环戴回去,“我听说你以前包养了个演员,看那女人的长相气质,就是她吧。”
“嗯。”
慕琦不禁笑了:“情人变舅妈,什么狗血剧情。”
杜召唇线紧抿。
“这是刚回沪江?”
“嗯。”
慕琦敛住笑,又严肃对他道:“你自己掂量清楚,别让他们发现异常,自己暴露死了一了百了,可别搭上我,姑姑这层关系有多重要,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强调。”
“嗯。”
“既然是风靡一时的女演员,又是旧情人,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以你现在的风评,不找点事才怪。”慕琦做地下工作比他久的多,瞬间从之前的悲春伤秋中脱离,“现在海关总署和特务机关的章都盖好了,我最近要离开沪江一趟,把药品悄悄送出去,正愁没理由请假,借这个机会跟你吵一架,我回老家。”
“嗯。”
慕琦还想跟他说说最近有关特工总部的小情报,见人消沉,生生把话憋了回去。合作半年多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个状态,难怪教官总说感情是一个特工最大的软肋。
两人一路沉默。
杜召把慕琦送回家,便也回去了。
他躺在卧室的单人沙发里,没有开灯,手里提着很久之前邬长筠送自己的香囊,可惜在一次战役中破损了边角,如今只剩下个空空囊袋。
窗帘拉了一半,朦胧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一半月色,一半黑暗。
悬着的香囊在清冷月光下轻轻晃动,像个会吸取魂魄的魔物,将吸取了自己近两年的悲欢全部倾泻出来,刹那间又全部倒回他的身体,痛苦、折磨,却甘之如饴。
杜召静静坐在黑暗里,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
将血迹斑斑的香囊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
……
奔赴战场前,杜召的所有产业交给了霍沥打理,除了被炸毁的兵工厂。
当年日军轰炸时并未发现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军械库,一直幸存到三八年一月,后来,杜召的好友、一直负责研发的常却为免兵工厂落入日本之手,将图纸、研究成果火速转移,连夜把兵工厂炸为平地。
如今,杜召的一部分精力还在生意上,事业虽如日中天,但在敌占区做事,明面上总得低日本人一头。
他是今年初被军统安插过来的,原因有二,一是从前便在沪江做事,有人脉,又对各方面比较熟悉;二是因为杜兴这个大汉奸,也是主要原因。他们虽关系不好,但到底连着血脉,有更多直接接触的机会。
杜召已经四天没来亚和商行了,刚进办公室,便见机要室的严科长拿着文件匆匆下楼,他叫住人:“老严。”
严科长回头:“杜顾问。”
“风风火火,干什么去?”
“抓了个中统间谍,杜经理正在审讯室问话呢。”
“正好有事找他,一起。”
远远就听到审讯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隔着门,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杜召跟严科长进去,只见杜兴穿着衬衫、马甲,皮鞋擦得珵亮,正坐在桌子上吃红肠,看到杜召来了,扬着手里红肠唤他一声:“呦,三哥来了。”
杜召到他旁边,倚靠到桌上:“胃口真好。”
“尝尝,哈尔滨寄过来的。”
“早上吃撑了。”
杜兴笑两声,瞧向正在遭鞭刑的间谍道:“再打个赌,他能撑多久,一百块。”
杜召没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折起来的纸递给他。
“什么?”杜兴将红肠塞进嘴里,手搁裤子上揩揩,打开纸看一眼,是商社的军备与日常用品开支细则,“你这兜里是什么都能塞。”
“从南洋来的一批棉纱价格打了下来,低两成,明天下午两点过来签合同。”
“行啊你。”杜兴把两张纸重新叠好放到身后,再拿一根肠吃,“真不吃?”
杜召没理这茬,又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又是什么?”
“上次宫本给的沪江部分商人名单,我一一约谈过,后面打勾的是有意和日商合作的。”杜召睨他一眼,“有三个私人银行家,黄焙也低头了,他可是头部,掌控着沪江的经济金融命脉。”
“不愧是杜末舟。”杜兴一脸兴奋,“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晚上开个席庆祝一下,把这几位都请来。”
“没空。”
“诶,给弟弟个面子嘛。”杜兴将名单收好,“怎么?又迷上哪个小玫瑰了?上个月慕小姐刚来闹过,我这可经不起那个折腾。”
“管好你自己,早点找个人成家。”
说到这,杜兴就没胃口了,将吃了一半的红肠扔回盘子:“说你呢,扯我干嘛。”
杜召看着被打到血肉模糊的男人:“这是干什么的?”
“一直追查的那家中医馆,藉着看病的由头搞地下工作,可惜,只抓了个伙计。”杜兴卷起袖子,转转脖子,对杜召道:“活动活动筋骨,一起吗?”
“刚定制的西装,你玩吧,走了。”
杜兴见他往外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往他走过的地面唾了一口吐沫,目光阴冷,转转脖子,随手拿起一把钳子,朝被吊着的男人走去。
杜召刚迈上楼梯,就听到审讯室内的痛吼声。
他垂首,定了两秒,继续前行。
……
杜召在商社待了半天,下午去船运公司一趟,傍晚来到邬长筠开的戏院,将车停在街边,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进去。
他并无听曲子的兴致,百无聊赖地坐着。
邬长筠一早就注意到杜召来了,他懒洋洋坐在第一排,剥了一盘瓜子,却一粒不吃,眼睛虽盯着戏台,却一点神都没有,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邬长筠没功夫搭理这纨绔,今天是自己复出登台的第一场武生戏,演的《白水滩》中的十一郎穆玉玑,压轴,得拿稳了。
虽多年未正式登台,但她毫不紧张,松弛的很,一是性子原因,二是功夫到位,有底气。
大红幔幕挑起,邬长筠着一身干净利索的黑色短打武生装,外披黑袍,辫子高束,眼眉高吊,踩着锣点上台:“且住,
哪里人声呐喊,
待俺登高一望。”1
杜召闻声掀起眼皮,若不是看了一眼,根本听不出这男腔是邬长筠发出的,他并不惊讶她会唱武生,之前派人查过,祝玉生便是武生出身,只是这一身打扮,英俊挺拔,还挺新鲜。
他目光跟着她转,一秒也没有断,这场戏唱词少,基本都是身上的硬功夫,她的动作流畅,跌翻干净利索,与青面虎的打戏顺而狠,狠而美,一套棍花引得掌声连连。
杜召从口袋掏出大洋,往戏台上掷去。
邬长筠叼着长辫,持长棍腾空四连翻,一个又一个大洋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于周身闪烁。
大洋用完了,他又拿出一叠钞票,折成一个个方块继续扔。
一直到谢幕。
……
后面还有场送客戏,由小花旦登台。
邬长筠回后台,刚取下勒头网子和“甩发”,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她没有正眼看,继续卸自己的妆。
杜召倚在化妆台旁静静看着她。
两人皆沉默。
脸上的妆面卸完,邬长筠起身解开束腰带:“麻烦闲杂人等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这屋里就他们两,杜召歪了下脸:“你有哪块我没见过。”
“我现在是你长辈,请你放尊重点。”
“我管你是谁,”杜召抬手,要摸她脸,“你是我的。”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杜召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眼里含笑,说不上来是深情还是戏弄:“小舅妈怎么了,别说是舅妈,就算是我后妈,我想要,都要得。”
邬长筠不想跟他纠缠,往角落去,拉上帘子,开始换衣服。
杜召看一件件褂子扔到旁边的柜子上,淡淡道:“你这戏是越唱越好,抽空去我那唱个堂会?”
没有回应。
“筠筠。”他自顾自地唤着,自得其乐。
“筠筠。”
邬长筠倏地拉开帘子走出来,一身墨蓝色裙子,脸依旧冷得很。
杜召瞧向她的细腰,忽然问:“我跟舅舅,谁让你更舒服?”
回应他的是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杜召回过脸,心平气和地俯视眼前的女人,忽然将她翻转过去,按住背,下压。
邬长筠趴在化妆台上动不了,正要抬腿后踢。
杜召一巴掌落在她屁股上。
邬长筠愣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反应过来,一脚踢开人,转身又要甩他嘴巴子。
杜召及时握住挥过来的手腕:“打人要还回来的。”他松开她,笑了,“再打一下。”
“无耻。”
杜召轻佻下眉梢:“舅母看着瘦,拍上去还是软,撞起来——”
话说一半,顿住了。
他目光更低些,看向扎在自己肩上的簪子,没有恼,抬手绕到她后颈,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按到跟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发:“惩罚你的。”
邬长筠心里一动,拔出簪子,慌乱地搡开男人。
杜召面不改色,直直立着,又对她笑笑:“下场戏,我还来。”他转身离去,“早点回吧,窗户锁好,别让我翻进去找你。”
一个吻,仿佛掀起惊涛骇浪。
邬长筠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压在心底复杂的感情又被不可抑制地拉扯出来,闷得胸口不畅。
邬长筠紧握着沾了血的发簪,朝自己肩部扎去。
不管他是人是鬼,这一下,只为告诫自己——清醒点。
……
第100章
杜召往戏院外去,发簪插得并不深,缓缓渗出血来,因为穿着黑色西装,在夜色中看不明切。
他从乌泱泱的人群中走过,坐进车里,小小的铁皮架子把外面喧闹的世界隔开。
杜召拉上帘,静静坐着,眼眸低垂,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重重一下,俊朗的面庞侧向车窗。
他回过脸,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随手摸根烟点上,一直没降下窗通风,就这么一根接一根抽着,周身烟熏雾缭。
直到邬长筠从戏院出来,他才挥挥面前的烟,让视线清晰些。
邬长筠和田穗先后上了黄包车,杜召徒手掐了烟火星,发动车子,慢慢跟在后面,一直送人到家门口。
邬长筠拿着医药盒进卫生间,解开衣服,给伤口上药,一个小教训,感染伤重就不好了。
外面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握夹子的手顿了一下,她知道杜召一直跟着自己。做杀手也好,地下工作也罢,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听声音,人是走了,往西边去。
他住在西边。
邬长筠走了会神,半晌,晃晃脑袋,夹了块浸满酒精的棉花用力往伤口上一摁。
陈修原从医院回来了,在完全投身抗日工作之前,他是个留美医学生,回国后,短暂地在医院工作过不到半年便投身共.产.主义事业,如今到沪江安顿下来,便又进了家医院,昨天刚办的入职。
见邬长筠端个医药盒从卫生间出来,他紧张道:“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刮了一下,小伤。”
陈修原松口气,将手提包放到桌子上。
邬长筠把医药盒放回去,本该问问他工作情况,但一时什么话都不想说,她刚才简单冲洗了一下,现在只想躺下睡觉。
今天医院来了几个受枪伤的病人,陈修原也忙一整天,便去洗洗,准备休息了。
他换上睡衣出来,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放到床的另一边,关上灯,与邬长筠朝一东一西分开睡下。
屋里黑漆漆的,陈修原睁着眼,又开始琢磨起杜召的事。
忽然,床另一边的女人翻了个身。
他轻声问道:“还没睡着?”
半晌,她才“嗯”了声。
“你今天不太对,阿召去找你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受的伤,跟他有关?”
“我自己弄得,他再混蛋,还不至于伤我。”
“你们——”
“我不想说这个。”邬长筠打断他的话,又翻了个身,“睡吧。”
“百谷来指令了。”
“来了快半月,终于有消息了。”邬长筠瞬间忘掉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什么指令?”
“明天晚上七点四十,花阶接头,拿胶卷,有关日军对冀中区扫荡计划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
“我去,我对花阶熟悉。”
“一起,你虽然退出电影圈,但你的戏迷不少,我在能避免一些麻烦,还可以相互掩护。”
“好。”
……
沪江银行行长黄焙在外面养了四五个情人,行踪不定,有时在这家过夜,有时到那家坐坐。
今晚,留宿一个十八岁小演员的公寓。
只不过,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屋里被翻得一片杂乱,黄焙的胸口插了把水果刀,躺在深棕色木板上,血流了一地,死也没瞑目。
他的小情人被打晕,扔在卫生间里。
杜召倒了杯酒,淡定地立在桌边喝,屋里黑洞洞的,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深夜,四下静悄悄,他拿着杯子走去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的黑影,将杯子扔进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让水冲下来,没过杯身,漫出水池。
他俯视地上趴着的女人一眼,转身出去,带着所有值钱的东西离开。
黄焙有意投资日军械厂,那可是造子弹枪炮来打自己人,只能送他早超生,这些金银财宝就当是为这投日份子捐款抗日了。
良久,卫生间的水流过躺在地上女人的身体,她头晕眼花地起身,冷不丁惊叫一声,只记得自己正要洗澡,忽然就晕过去了,她冻得浑身发抖,赶紧去关上水龙头,却见水池里放了个杯子。
怎么会放在这里?
她敲敲脑袋,脖子剧痛,将湿透的衣服换下,穿上睡衣出去,刚走两步,差点被地上倒着的椅子绊倒,她暗骂了一句,继续往前,打开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是遇到抢劫了?再看脖子、手腕,饰品全不见了,她慌忙去打电话报警,刚绕到沙发后,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
“啊——”
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判为入室抢劫杀人案。
此刻,杜召已经到了家。他的心情很不好,肩上随着动作隐隐传来刺痛,他将沾了血、破损的西服衬衫脱下,拿去露台烧掉。
高大修长的身躯凛凛而立,他的肩很宽,肌肉饱满结实,本来优美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却被一道道疤痕打断,肩头的伤像朵绽开的花,缓缓往外渗血。
火光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摇曳,可再炽热,也融不掉满目冰霜。
待衣物燃尽,他才背身离开。
重新归于黑暗。
……
花阶,邬长筠可太熟悉了。
想当初就是在这里遇到几个混混,才跟杜召发生了金钱交易,去了昌源,有了后面的事。做演员时也经常来此地陪各类老板、资方,这个地方,她闭着眼都能走进走出。
只是里面装修了一遭,跟以前布置不太一样,也不知老板是否仍为霍沥。
邬长筠虽在公众视野里销声匿迹两年,但从前拍过的片子仍会被翻出来上映,听说她去法国的时候,《青山》又得了奖,表达抗击外敌精神、呼吁和平的爱国影片《自由之国》也在大街小巷放映,室内的、露天的……让她近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邬长筠刚到场就被人认了出来,几位影迷想要签名,都被她拒绝了。
巧的是遇上个老朋友,从前一起拍过电影的男主角,邀请邬长筠去跳舞。她应下来,任务当循序渐进,急进急走反而会遭到怀疑,既然打着过来玩的名头,就得“入乡随俗”,舞,是一定要跳的。
陈修原要瓶酒,给自己拿杯饮料,找了个位置坐下看邬长筠跳舞。
不一会儿,旁边忽来一男人:“小舅。”
陈修原看过去,是陈文甫,两人很久之前一起吃过饭:“记得没错的话,你是杜召朋友,美——”
“美华电影公司,陈文甫,”他笑着叹口气,“早就不做了,公司现在被日本人改成了制服厂。”
“如今文化产业难发展,限制太多。”
“是啊,大多人都改行,除非愿意迎合日方,可搞艺术的大多有几分傲骨,不愿低头。”陈文甫看向舞池里的故人,“没想到她这么快嫁人了,邬小姐——”他顿了一下,“抱歉,现在该叫小舅妈了。”
陈修原只笑笑。
“以前投资过她的两部电影,虽然退出了,但至今影坛还流传着佳话,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很灵性的一个演员。”
“得此良妻,是我的荣幸。”
陈文甫看向他:“小舅目前在哪高就?”
“沪江医院,外科医生。”
“有没有兴趣出来单干?我正好想涉足医疗行业。”
“手里资金不是很充足,再加上内室开了家戏院,分身乏术。”
“有小舅妈在,还怕资金问题。”
“那是内室的生意。”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的是她的,她的是你的。”
陈修原微笑,举起杯子与他碰一个:“谢谢好意,刚到这里,我还是想先安定两年,日后有机会再合作。”
邬长筠早就注意到陈文甫了,难道他就是百谷?她刚要过去,又一个男人邀她共舞,看着有些眼熟,聊两句才知道是平泰百货公司的李老板,从前请她去剪过彩。
“那次活动太忙,没能多聊,后来还是陪夫人去戏院看了你的电影,两年不见,邬小姐出落的更美丽了,宛如仙女下凡。”
“谢谢,您过誉了。”邬长筠耐着性子陪他说话:“我结了婚,李老板得改口唤我陈太太了。”
“陈?不是杜老板?”
“不是,前尘旧事,望李老板别再提了,传多了,我家先生会不高兴的。”
李老板明白,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大亨和演员戏子的风流韵事太多,玩一玩,分开了,并不稀奇,他又道:“下个星期在我的平泰百货有一场选美活动,陈太太能不能赏脸来做个评委,价格包你满意。”
“抱歉,”邬长筠往陈修原看去,“我现在只想配合丈夫,做个好妻子。”
李老板笑道:“没想到陈太太还是个贤内助啊。”
“我开了家戏院,有空的话,请李老板赏赏脸过来听两场。”
未待他回答,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落在邬长筠的手腕上,猛地将人拽走。
她被迫转了个圈,差点摔进男人怀里,还好脚下稳,及时站定,往上一看,果然是杜召。
他一脸快要杀人的表情,冷冷看了李老板一眼:“李老板,让一让?”
李老板自知得罪不起,点点头:“请。”
邬长筠要走,被杜召拽回来,紧握她的手腕不放,另一手落在她的腰上,抱着人跟随悠扬的音乐轻轻晃动:“陪我跳一个。”
“疼。”
杜召手下微松了松,凝视她的双眸:“看着我。”
邬长筠侧着脸,始终不正眼看他。
杜召歪脸,去找她的眼睛。
邬长筠躲过去,躲过来,无奈地抬眼看他:“无不无聊?”
“当然不,看着你可太有意思了。”
邬长筠用力踩向他的脚。
杜召也不躲,任她踩着自己,继续轻舞。
陈文甫见舞池举止暧昧的两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看来自己这个兄弟还是没放下老情人,沪江谁不知道邬长筠从前跟过他,现在又成了舅母,这辈分乱的,最近免不得又要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他提醒道:“不把舅妈请过来坐坐,跳这么久了。”
陈修原却说:“难得放松,随她开心。”
陈文甫不知他是真大方还是有所顾忌,虽然是亲戚,但目前这形势,谁敢跟杜召结下梁子,怕是杜召想要他闺女,都得乖乖送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口气,拿着酒杯起身:“我去那边坐坐,改日带舅妈一起吃个饭。”
“好。”
舞池里,杜召靠近邬长筠耳边,温热的呼吸在耳畔萦绕,酥酥麻麻的:“你就不怕小舅生气。”
“他没那么小肚鸡肠。”
杜召听出来这话是在含沙射影说自己:“不去唱戏,好好开你的戏院,跑这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邬长筠看向他肩,“伤好了?”
“你应该再扎深点,怎么,留情了,舍不得?”
“早知道往你喉咙插了。”
杜召忽然停下,掰开她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好啊,给你个机会。”
邬长筠猛地甩开他:“有病。”
她到陈修原旁边坐着,倒杯酒一饮而尽。
陈修原:“慢点喝。”
杜召慢悠悠地走过来:“小舅,不去跳舞?”
陈修原道:“让她歇会。”
邬长筠又倒了杯酒喝下,自打杜召过来,就没人敢到这桌来邀请她跳舞,连明目张胆的眼神都少了很多。
真倒霉,这种时候碰上这瘟神,也不知任务完成没?
邬长筠拿上包起身:“我去洗手间。”
座上只剩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
杜召拿起酒杯,放手里晃了晃:“小舅不是不喝酒吗?”
“这是汽水。”
杜召笑了:“她可是个酒鬼,你们两能过到一起?”
“互相迁就,婚姻本就是这样。”
“那你得把她看好了,别不小心,被人抢走了。”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阿召,我知道你们两的过往,谁都有过去,我并不在意,我跟她现在感情很好,过去的事情翻篇了,希望你也能放下。”
“要是不呢?”
“我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这些事情伤害亲情,或是——”
杜召忽然摔了杯子,站起来俯视着陈修原,声音瞬间变得沉重:“干嘛提这。”
陈修原静默片刻,明知道杜家人丁所剩无几,这话,确实不对了:“抱歉。”
杜召扯了下领带,又弯腰重新倒一杯酒敬他:“是不该因为女人伤感情,我干了。”喝完,他放下杯子,又松了下领带,“你坐会。”
“嗯。”
……
邬长筠关掉水龙头,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理了下头发,刚要走,一个女侍应生来到身边,给她一支黄色玫瑰,笑着说:“小姐,有位先生送你的。”
邬长筠接过来,忽然想到什么:“哪位先生?”
“不知道,是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给我的,说有个叔叔让她把花交给服务员,再转送给穿白裙子拿蓝色包的姐姐。”
邬长筠本想再追问,又怕举止可疑,便与侍应生道了个谢。
见人离开,她进了个隔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仔细看这支花,花瓣、叶子都没问题,她将花枝倒过来,忽然看到根部沾着泥,指甲抠一抠,才发现里面被挖空,她小心将花枝折断,果然藏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列小字,字歪歪扭扭,应该故意让人分辨不出笔迹:
三楼东起第四盆花。
邬长筠起身,将纸条和玫瑰全部撕碎扔进马桶里冲掉,走出了隔间。
陈修原孤身坐着,杜召不知哪去了。
邬长筠淡定地往三楼走去,这里向来人烟稀少且安静,是客房。
走廊连服务生都没有,她趁机快速过去,来到第四个盆栽前,用发簪掘开一片松松的土,将里面的小盒子取出来,放进了包里。
正要离开,听到人声朝这边过来,一男一女。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往前走,想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刚迈出两步,右侧的门忽然打开,一只手将她拽进了房间。
窗帘紧闭,乌漆嘛黑,可她光听呼吸便能辨认出对方是谁。
外面的两人说说笑笑走了过去。
邬长筠放松下来,下一秒,身前的黑影伏近,鼻尖蹭到自己的额头,像火一般灼热。
“小舅妈,来偷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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