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湘湘天没亮就起身,去和萃楼排长队买了几屉小笼馒头和生煎,又在家煮了锅鸡粥。
自打陈老夫人来,大家作息都往前调了半个钟头,一大早,雾气还未完全消散,一家人便聚在一起用餐。
“这鸡肉生煎我是怎么也吃不腻。”陈老夫人已经吃第四个了,“我们那就做不出这样的手艺。”
杜召捏着小勺缓慢搅着鸡粥:“回头我请个厨子跟您一起回去,想吃了随时做。”
陈老夫人笑道:“那太浪费了,你虽然生意做的不错,但还是得省着点用钱,不该花的少花,多攒点,这还没成家呢。”
“是,”杜召瞄了眼低头默默喝粥的邬长筠,“是得攒攒娶媳妇。”
陈修原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听出其中深意,浅咳一声,清了下嗓子,给陈老夫人又夹块生煎:“最后一个,吃多了您中午又没胃口了。”
“好,最后一个。”
邬长筠向来话少,也不擅长哄老人欢心,饭桌上总是沉默不语,偶尔和这位名义上的婆婆客气一两句意思下,正专心吃饭,有个东西戳了戳鞋头。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杜召还在搅粥,若无其事地歪了下脸。
邬长筠将脚往后缩,谁知他又跟了过来,嚣张地蹭她的脚踝。
杜召个子极高,长的还都在腿上,轻松地伸到她椅子底下,追得人无处可躲。
大早上让人火大!邬长筠重重踩上去,用力碾了碾他的脚面。
杜召没一点反应,又用另一只脚轻蹭她小腿。
邬长筠忽然撂下勺子起身。
惊得陈老夫人手一抖,缓了口气道:“一惊一乍的,怎么了?”
陈修原朝她看过来:“不吃了?”
“嗯。”邬长筠同陈老夫人点了个头:“您慢用。”
陈老夫人:“才吃了几口,把粥喝完。”
“没胃口,恶心。”
陈老夫人笑逐颜开,看向她的腹部:“恶心?是不是怀上了?”
杜召手顿住,勾了下唇角,笑看她的表情,听听他们准备怎么编。
邬长筠只道:“不是。”
“去查查看,要是有了可不能成天舞刀弄枪了。”
陈修原覆上邬长筠的手,替她回答:“我抽空带她去。”
“你们慢用,我先走了,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
陈修原挪开手:“路上慢点。”
陈老夫人又嘱咐一句:“早点回来,女人家晚上不要到处跑。”
邬长筠:“好。”
杜召目送人离开。
陈老夫人忽然拍了他手一下:“发什么愣,粥凉了。”
杜召将勺子拿出来放在盘中,单手拿起小碗一口气喝光,也起身:“吃好了,走了。”
“再多吃点。”
“不吃了。”说罢,人已经走了出去。
陈老夫人摇了摇头,对陈修原说:“饭都吃不安生,你陪我多吃会。”
陈修原笑着答应:“好。”
杜召开车出大门,跟在邬长筠身边:“小舅妈,送送你。”
邬长筠看都没看他一眼。
“还想吐吗?要不要我带你检查检查?”
邬长筠瞪他一眼:“下次你再不规矩,我就掀桌了,你不要脸,我也不怕流言。”
“我那桌子太重,你掀不动。”
“幼稚。”邬长筠快步上前,拦到辆黄包车,坐了上去。
杜召在旁边慢慢开,扔了个大洋给车夫:“带她先去吃点东西。”语落,一脚油门,珵亮的汽车窜了过去。
车夫高兴地收好大洋,回首看邬长筠:“夫人想吃什么?”
……
近日,赵班主陆续找到好几个从前玉生班的人,将人招回来继续唱戏。
战乱年代,百姓谋生本就不易,能好好活着,有个饭碗已经不错了,何况是干回老本行,重归菊坛。
邬长筠月初租了个小院子,招来几个新人,有武生、老生、花脸、花旦、琴师……她还新收了两个娃娃——路边捡的孤儿,瞧着模样不错,便带回来让戏班子里的人教教,一个唱小生,一个唱刀马旦。
虽然规模并不大,但加上玉生班原来人马,角色差不多齐全了。
今晚,邬长筠就是和戏班子里的人们吃饭的,这是大伙聚在一起的第一顿饭,请了位大厨来院里做,花了邬长筠不少钱。
伶人加乐手二十多个人,挤挤两大桌子,看一道道菜上桌,皆望眼欲穿。这世道,甭说是肉类,就是面条、米饭平日里大家也难得一吃,光闻着味,都垂涎欲滴。
邬长筠倒了杯酒起身,对大伙道:“煽情的话我不说了,希望大家踏踏实实练功,认认真真唱戏,以后仍由赵敬之担任班主之位,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让大伙不仅解决温饱,还能赚到不少钱,并将我们玉生班发扬光大,把京剧传承下去,我干了。”她举杯一饮而尽。
四下跟着举杯:“好——”
赵班主等她落座,也提着酒杯站起来:“谢谢长筠的信任,也谢谢诸位的信任,如今战乱,各地都不太平,当年玉生班解散,大家各奔东西,很多人不知去向,不明生死,能再聚首都是缘分,没想到我们这帮人还能回到一起唱戏,也没想到迎来了这么多新人,大家放心,赵某一定竭尽所能,让玉生班在菊坛谋得一席之位。”
除了原玉生班的人,其他几个都是刚认识,每日在院里练声练功,还没正式登台合演过,一开始有些拘谨,酒喝多放开了,纷纷滔滔不绝起来,诉说开战后各自经历的悲惨事情:
“当年离开沪江,我和弟弟逃难去了苏北乡下,哪知道小鬼子无孔不入,四面八方往南京打,一路烧杀抢掠,老的小的,肚子里没出生的不放过。”
“我姐姐就被鬼子害了。”
“我爹娘也是。”
“我妹妹被鬼子带走,至今还下落不明,听说他们到处设慰.安所,专门……那帮该死的畜生!”
“我在老家唱戏,同台的花旦被鬼子带走半个月,糟蹋得不成样才送回来,人精神都出了问题,后来跳河自杀了。”
“小鬼子走到哪杀到哪,我在苏州遇到鬼子扫荡,你们看我肚子上的疤,被鬼子刺刀贯穿了,好在我被压在尸体堆下面,只扎了一刀,侥幸活了下来。”
“操.他娘的小日本,早晚得报应!”
“是啊,早晚叫他们血债血偿!”
大家纷纷骂了起来。
赵班主怕招惹麻烦,赶紧道:“小声点,别把鬼子引来了。”
邬长筠一直坐在边上不吭声,只喝酒,听此,起身去关上门:“骂吧。”
乐师也悄悄回房拿了锣鼓敲打起来,掩盖掉众人愤懑的骂声。
中途酒喝光了,赵班主带着阿渡又去打了些回来。
邬长筠从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酒倒是喝了不少,边喝边听他们这两年见到的、经历过的事,不禁又想起惨死的师父、被屠杀的村庄、沉在水缸里的刘奶奶、牺牲在眼前无数个英勇的战士。
酒一杯杯的灌,却怎也唤不起沉沉的心。
……
邬长筠已经很多年没喝过这么多酒了,走路都发飘起来。
她摇摇晃晃走进屋,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从沙发上传来,看过去,只瞅见个模糊的黑影朝自己飘过来。
“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好熟悉的声音,让她更醉了,邬长筠抵开杜召伸过来的手,跌跌撞撞往楼梯去。
杜召在后面跟着,防止她摔倒。
邬长筠似乎是辨不清方向了,一会往左一会往右,扶着墙,撞进一间客房。
杜召头一回见她醉成这个样子,将人胳膊拉过来,扶到她和陈修原房间门口,他没有入内,站在门口道:“赶紧去睡吧。”
陈修原值夜班,今晚不回来。
整层二楼,就只有他们两个。
杜召将她的门关上,杵了几秒,下楼去煮了点解酒汤,再上来,邬长筠的门开着,人却不见了。
他走进去,将碗放在床头。
这是杜召第一次进入他们的房间,床头柜上摆了张合照——邬长筠穿了条红色裙子,坐在椅子上,陈修原立在身畔,手落在她肩上。
真漂亮,穿什么都漂亮。
杜召将相框往里头放放,防止邬长筠意识不清将东西打落,便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洗手间传来水流声,邬长筠在洗澡。
杜召在壁灯旁立了片刻,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衣服,也去冲个澡,准备睡觉。
他立在淋浴头下,闭着眼,满脑子都是邬长筠酒后红扑扑的脸蛋和醉了酒扭来扭去的腰臀,他将水温调低些,让自己冷静些,刚抬手往后捋了把头发,外面传来开门声。
杜召没关洗手间的门,往身后看去,便见邬长筠晃了过去。
他关上淋浴,随手拿条浴巾围上,出去看一眼,便见邬长筠穿着睡衣,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床上。
一只鞋掉在地上,另一只不知所踪。
真要命。
杜召又捋了把掉在额前的头发,走到床畔推了推她:“筠筠。”
邬长筠翻了个身。
“走错了门吧。”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带了一丝笑腔,“让你喝这么多。”
邬长筠不动弹了。
杜召注视着床上的女人,手臂垂落,血脉偾张,一条条青筋夸张地凸起。
好美,美到想把她藏起来。
想把她狠狠揉进自己身体里。
幽深的瞳孔燃了层看不见的火焰,杜召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很久之前,两人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缠绵悱恻的场景。
仿佛就在昨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触感、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动情的低吟……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中。
杜召干咽口气,弯下腰,将邬长筠横抱起来,幽暗的卧室只有洗手间发出温暖的光,他抱着她静静伫立,裸.露的上身滚烫,蒸干了冲澡的凉水,渐渐又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凝视着怀中睡熟的女人,低下脸,想亲上去,嘴巴停在她唇边,还是克制住了。
杜召紧咬了下牙,直起背,走出去,将她抱回房间,轻轻放到床上。
邬长筠穿了套藏青色睡衣裤,纽扣系得歪七八扭,没有一个对上,锁骨前袒露一片春光。
杜召强压住体内的一团火,坐到床边,将她的衣服扣好。
旁边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包裹住骨节分明的手指,规矩地落在一颗又一颗纽扣上,没有丝毫逾越。
系到最后一颗,邬长筠忽然半睁眼,目光涣散,抬手绵绵地扇了他一巴掌。
杜召不禁笑了,小猫爪子,挠一下,舒服得很:“醒了?”
下一秒,邬长筠又闭上眼。
杜召端上一旁的碗,将她扶起来:“喝点解酒的再睡。”
邬长筠蹙眉挥了下手,汤差点漾出来。
寂静的房间,暧昧的灯光,浓浓的酒味和她身上清淡的香皂味,叫清醒的人都有些头晕目眩。
杜召眼睫微垂,目光细细从她眉眼、鼻子、嘴唇扫过,放从前,早翻来覆去把她……现在的忍耐力好太多,即便体内如烈火灼烧,他也能用理智一点点将它浇灭。
可这过程,太漫长,太难熬。
手里的醒酒汤凉透了,他一口饮尽。
一碗汤,驱散不了清醒的醉意。
杜召放下碗,小心将邬长筠嘴角沾着的几根头发勾开,看着她的睡颜,一眼,两眼,再多都不够。
忽然,邬长筠翻身,面朝窗户睡去。
杜召躺到她旁边,没有动作,只是默默注视她的背影。
这倒身影,魂牵梦萦多少个日夜?这些年,每个濒死的日,剧痛的夜……
都让他快想疯了。
良久,邬长筠又转回身来,与杜召面对面,她的呼吸有点沉,眉心一会蹙起,一会舒展。
不时还轻哼两声,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什么。
“下来……对……起……奶……”
特工说梦话可不是好事,即便是醉酒状态下。
杜召伸出食指,落在她柔软的唇上,温柔道:“筠筠,睡吧。”
邬长筠嘴唇微颤一下,又嘟哝了一声:“召。”
他的心口不由一紧。
这一刻,所有的理智被彻底击溃,杜召靠近她,将人轻轻拢入怀中。
召。
不是杜召,不是末舟、外甥、杜老板。
是召。
……
第112章
楼下的摆钟“铛铛铛”敲着。
邬长筠忽然睁开眼,转向窗,明媚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帘子照亮她略显浮肿的脸。
这日头,怕是快中午了。
邬长筠坐起身,头仍有点晕,昨晚喝多了,刚到房间就忍不住想吐,到洗手间呕了会,被熏得难忍,便冲了个澡。热水一蒸,酒劲更加上头,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怎么回到房间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捏捏太阳穴,缓了会,才下床趿着拖鞋去洗漱。
邬长筠换好衣服下楼,要去趟戏班子,往墙上的挂钟看一眼,已经快十点半了。
胃里空空的,她准备出门沿途随便买点吃的果腹,刚走进院里,看到杜召和陈老夫人坐在太阳下喝茶。
一见人出来,陈老夫人便叫:“长筠啊——”
邬长筠站定:“妈。”
“过来坐。”
邬长筠走过去,没有坐:“有事吗?”
“非得有事才能叫你?”陈老夫人拍拍旁边的椅子,“陪我坐会。”
邬长筠见她盯着自己微笑,便坐了下去。
陈老夫人鼻子灵得很,嗅了嗅,又问:“喝酒了?”
“嗯。”
“结了婚的女人少在外面抛头露面,你还喝酒,都和谁?昨晚几点回来的?喝了多少?”
杜召见外祖母咄咄逼人,便替她解释:“您刚睡下小舅妈就回了,陪我喝了两杯,怕吵到您,没敢出声。”
陈老夫人脸上这才松快点:“现在是新时代,讲什么……女性独立,我们陈家也不迂腐,不反对女人在外做生意,但要有个度,家庭还是要排在事业前面。”
邬长筠点头:“是。”
杜召感受到她的无奈,心里也不是滋味,揽住陈老夫人的肩:“要不要进屋?”
“再坐会,外面暖和。”陈老夫人注意力仍在邬长筠身上,“晒晒太阳好,你看你白的,看着都不健康了。”
邬长筠不想和老人掰扯,耐着性子回应:“好,我会多晒晒的。”
杜召提起壶倒了杯茶,推到邬长筠面前:“小舅妈,喝茶。”
邬长筠与他对视一眼:“谢谢。”
杜召笑笑,没说话。
邬长筠拿起杯子分两口喝完,勉强多坐了会,跟陈老夫人说:“妈,我去戏班子了,得带人练功。”
“都快中午了,吃完饭再去。”正好,湘湘提着小水桶出来,陈老夫人看过去,叫了一声:“湘湘,来打麻将。”
湘湘回:“我等会要做饭呢。”
“叫刘妈做,随便炒点,三四个菜就够了。”
“好。”湘湘把水桶放到树下,掸掸手一蹦一跳地走过来。
陈老夫人要起身,杜召搭了把手,扶住她。
邬长筠也跟着站起来:“那你们玩,麻将我打得少,不熟。”
陈老夫人说:“打打就熟了。”
杜召见邬长筠不想玩,又解围:“小舅妈不爱玩这些,我们打,叫刘妈一块,中午出去吃。”
“外面的饭菜哪有家里好。”陈老夫人松开杜召,拉上邬长筠的手,“过来学学,成天除了在饭桌上就难见你人,话也不说几句,可别说我这婆婆冷落了你。”
邬长筠提下嘴角:“您说笑了,只是戏楼刚开业不久,很多地方需要打点,最近又忙于戏班子的事,没好好陪您。”
“那就好好陪陪我。”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拉着人往客厅去,“还是那句话,家人比事业重要。”
陈老夫人在老家就是牌迷,整日闲着就叫上三姑六婆过来陪自己玩两把,自打到沪江还没打过,叫湘湘去买了麻将回来,几个小辈又都忙,总凑不齐人。
趁等午饭的功夫,她突发兴致想搓上一会,过过牌瘾。
杜召以前很少碰这些玩意,最近几个月总陪阿猫阿狗吃饭喝酒,偶尔也会玩上几把,输个钱,讨贼人们高兴。
他今天早上本要去船运公司的,昨个一宿没睡,直到快天亮才回房眯会,又担心邬长筠醒来不舒服,便在家待半天。
幸亏待了半天,否则她又要挨外祖母数落。
陈老夫人是老手,码牌摸牌灵活得很,脑子转得也快,大家伙又故意让着,叫她开局连赢五把。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邬长筠打得快睡着了,她对这个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无所谓输赢,玩的都是小筹码。
放在别人身上,她可没这么好脾气,早掀桌走人了,可这老太太毕竟是长辈,关系在这,委屈委屈,权当哄人开心了。
邬长筠与陈老夫人面对面,左边是湘湘,右边是杜召,她尽量动作幅度小些,防止搓牌时与杜召有手指接触。
可千防万防,还是疏忽一刻。
她无聊到走神,抢摸了把牌,手指刚落下去,杜召的手覆了上来。
邬长筠看向他,眼神冰冷。
杜召轻轻弹一下她的手:“小舅妈摸了我的牌。”
邬长筠收回手:“抱歉。”
陈老夫人感觉到她不在状态,便问:“长筠有心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邬长筠道:“没有。”她这才摸回自己的牌,码码好。
“小折天天在医院忙,也是难顾家,等他下午回来,叫他带你再回医院查查,就是没怀上,也检查检查其他方面。”
邬长筠道:“他工作辛苦,我抽空自己去。”
“四条。”陈老夫人边打牌边瞧她,“女人别太要强了,该软还得软。”
杜召出了个五万,轻飘飘道:“回头我带她去。”
邬长筠回:“不用。”
陈老夫人道:“那不行,去的是妇科,你带她去像什么话,你们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儿距离,省得别人说闲话,坏了门风。”
杜召乖乖道:“外婆说的是。”
邬长筠默声听着,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
老太太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吗?
牌墩快摸到底了,还没人胡牌。
杜召从始至终都没认真打,牌胡乱出,不求赢,只为陪女人们高兴,却对牌数算得门清,瞧一眼邬长筠面前出的牌面,大致猜到她缺的,便给她喂了一个:“五万。”
邬长筠没接。
下一轮,他又出了个三万。
邬长筠推了牌,淡淡道:“我胡了。”
陈老夫人看过来一眼,拿出钱:“你可算开张了。”
杜召隐隐露出点笑意,也捏了张纸币给她。
湘湘在一旁唉声叹气:“我还没胡过呢!这个月薪水都输没了。”
杜召说:“输的钱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湘湘高兴道:“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湘湘给他个飞吻:“谢谢先生。”
陈老夫人拍了她手背一下:“没大没小。”
邬长筠见湘湘天真的笑颜,不禁弯了下唇角,无论杜召是干什么的,她能始终留在这里做活,平平安安,这般无忧无虑,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接下来两把,杜召又给邬长筠喂了牌,他没有明目张胆地盯着她,不经意瞥过去一眼,哪怕看到一抹短促的笑意,都能让他更加高兴。
四个人一直玩到十二点。
吃完午饭,陈老夫人去午睡,邬长筠便出门了。
从前田穗都是在家里的院中练功,如今也天天跑到戏班子里来,和大家一块吊嗓练武。
邬长筠换上套利索的衣服,把田穗叫出来:“三根鞭练一下我看看。”
田穗是前几日刚学的三根鞭,从前都是用的两根,索性天赋高,学得快,上手不是那么难。
戏班子里的人正在饭后休息,见师父训徒弟,都猫出来看一眼。
只见田穗灵活地耍着鞭子,扔鞭、接鞭干净利落,把式漂亮极了。
邬长筠负手立在边上指导:“掂鞭不稳,慢点,别急。
注意手花。
低了,高点。”
远处的刀马旦连连感慨:“穗儿都练这么好了,还挑毛病。”
“那是你没见过长筠的三根鞭。”元翘自豪道:“绝美。”
田穗高扔一根鞭,转身稳稳接住,放下手期待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邬长筠:“师父,怎么样?”
“再练吧。”邬长筠只给她这三个字,一转眼,看到廊下站了好几个人,冷着脸道:“都在那看什么,过来练功。元翘,屁股坐子练好了?来跳一个我看看。”
元翘与旁边的刀马旦撇了下嘴:“惨喽。”
……
玉生班的伶人们还得磨合一阵子才能登台。
最近,邬长筠的戏楼请的都是其他戏班驻唱,没邀到红火的角儿,座儿不热闹,场场都空位。
晚上,邬长筠把田穗叫过来,给人戏班子当龙套,演个带刀侍卫,感受下戏台。
她一直在二楼盯着,瞧田穗的一招一式一步态。
这小丫头是有点天赋在身的,虽然问题还很多,但短短两年能学到如此,真是祝玉生显灵了。
等散场,邬长筠把田穗叫到边上说道几句,便叫人回家去了。
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回到那个压抑的大房子,戴上虚伪的面具,和每个人虚与委蛇。倒宁愿在戏院坐着发呆,看空荡荡的戏台。
最近百谷没下达任务,除了戏上的事,她算得清闲。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容易矫情。真想杀两个鬼子精神下,可陈修原一直与自己强调——不许擅自行动。
戏楼静悄悄的,方才的余音似乎还在台上环绕。
都是些什么下九流的戏班子,难怪卖不上座。
邬长筠轻叹口气,想再坐五分钟就离开,正放空着,有人进来了,听脚步声,是陈修原。
她没有回头,只道:“忙完了。”
“忙完了,怎么一个人坐着?”陈修原来到她身畔,“要不要我陪你坐会?”
邬长筠抬眸看他一眼,轻松地笑了:“走吧,回去了。”
两人离开戏院,没叫黄包车,想散散步,走回去。
路边有卖糕点的小摊位,陈修原上前买了些绿豆糕,递给邬长筠。
邬长筠还以为他买来给陈老夫人,看着悬在面前的手,问道:“给我的?”
他说是。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却说:“浪费钱,买回去给你母亲吧。”
陈修原弯起嘴角,眉眼里尽是温柔,他天生一副和善相,一对明亮的桃花眼,看谁都是深情款款的样:“吃完就不浪费了,吃吧。”
邬长筠拿出一块咬了口:“不错。”她把纸袋递到陈修原面前,“来一块,”
陈修原:“我不爱吃甜的。”
“不是很甜。”
“你吃吧,糕点类我都不感兴趣。”
邬长筠收回手:“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缓慢走着。
陈修原忽然道:“记得几年前和你还有阿召在酒楼吃饭,你很喜欢这些小点心。”
邬长筠僵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那个名字,她点头:“嗯,小时候就喜欢,但是没钱买,只能远远看着流口水,我还想过长大以后开一家糕点铺呢。”
陈修原问:“那为什么后来唱戏了?从来没问过你。”
“为了钱,为了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为了三餐不饿。”邬长筠坦白地说道:“我妈死后,我被她的相好卖给老头,后来逃出来在苏州行乞一年,没饭吃,没地方睡觉,被饭店老板打得浑身是伤过,被大一点的乞丐欺负过,还进过妓.院,差点成了妓.女。”
陈修原讶异地看着她。
邬长筠吃得有点噎,将黄皮袋勒紧,手背到身后:“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是顾不上什么伦理道德、气概尊严的。我啃着从垃圾堆翻出来的苹果核,看着在妓.院门口招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很羡慕。我也想漂漂亮亮的,有吃有喝,有干净的衣服穿,温暖的床铺睡。可我年纪太小,六岁的小娃娃,长得又黑又瘦,竹竿似的,看上去又丑又呆,还像个小男孩,人家不要我。”
“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求来一个扫厕所的机会,干了不到十天,还被一个妓.女的亲戚给挤走了。”她轻笑一声,“还真是哪哪都有关系户。”
陈修原低头笑了。
“有比我大点的女娃娃,八九岁的,有的留在妓.院养着,等到十二三岁就能接客,有的被卖去别处,成了人家的童养媳。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被卖去陪葬。”
陈修原看向她,皱起眉。
“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你猜我值多少钱?”
陈修原一脸动容,心疼地没说话。
邬长筠反倒豁达地笑了:“三十个铜板,我就值三十个铜板。不过后来被我给跑了,他那三十铜板白花,也许是我太便宜,他们家连个看守我的人都没有。”
“之后你就去学戏了?”
“还没有,我逃出来以后遇到一个和尚,我骗他我是个男孩,他信了。我在寺庙住了四年他都没发现,也可能是发现了,没有戳穿。”邬长筠想起故人,眼底透了些隐隐的悲凉,“他是个武僧,我跟他学了很多功夫,我努力做好每一个动作,不要命地学习、练功。我怕做不好,他不喜欢我,就把我撵走了。虽然日子清苦,但是起码有个落脚之地,又能学一技之长。我想我练好功夫,起码以后不会被人欺负,有人打我,我就更狠得打回去。”
“难怪你身手这么好,我一直以为是后来唱戏练的。”
“都有吧。”
“后来是怎么学戏的?”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好看,已经不是小时候黑瘦的模样,身体也开始发育,我怕会瞒不住,一直在想万一有一天暴露了,我该怎么办?人总是要留条后路的。幸好,我遇到了师父,祝玉生,他是个武旦,过来拜佛,初见面时我正在练功,他一下子就看中了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学唱戏,我立马答应了。武僧也没有反对,于是我果断跟着师父走了。”邬长筠低眸,注视着潮湿的地面,“是不是觉得我无情无义?”
“人各有志,就像你说的,总得想条后路,留在那里时间越长,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这么算,你是十岁开始学唱戏的。”
“嗯。”她又抬眸,望着前方迷濛的路,“戏班里有其他小孩子,一个八个,我是第九个。我永远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最刻苦的那个。脚底磨出泡,戳掉,再练,厚厚一层老茧,刀片能削出一层又一层来,夜以继日地翻跟头,耍棍弄枪,还把自己搞骨裂一次,养好了继续不要命地练功。这么拚命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赚很多钱,过好日子。”
陈修原感慨:“你辛苦了。”
“是苦,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苦死了。不过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的,我一路摸爬滚打,终于爬了上来,对得起从前的付出。”
“可你还是抛弃荣华富贵,安稳享乐,投身于危险和黑暗中。”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才说道:“我很羡慕那些从小就生活在温室里的人,羡慕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上学、交友。我也想抱著书本走在校园里,不用为钱财发愁,专注于建立高雅的精神世界。我本来也应该那样的,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想如果放在电影里,我就是那个恶毒女配角,充满了冷漠、虚荣、算计,和纯洁高尚的女主角形成鲜明对比,在阴暗的角落觊觎她的全部。”
陈修原侧眸看她:“可我看到的你不是这样的。”
邬长筠苦笑一声,良久,复又开口:“我以前一直觉得钱最重要,任何事都不能影响我光鲜的未来。我赚了很多很多钱,一辈子用不完的钱,我不用再受体肤之苦、饿寒之痛,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片让我受尽磨难的土地,走进梦寐以求的校园,自由自在地读书,安享来之不易的快乐的余生。可是经历了、目睹了一些事情以后,我总会想起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们,想起他们的眼睛、声音,我好不容易从苦难的世间走出来,却坠入另一个苦难,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从这痛苦的深渊出不来了。
我得把我的魂找回来,给它一个安灵。
而且,这不是黑暗,起码我们能看到月亮、星星。漫长的黑夜,终会迎来黎明。”
……
第113章
两人走到杜家,已经快九点半了。
陈老夫人让刘妈离开前煲了一锅鸡汤,等孩子们回来热热喝。
湘湘一直等着,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听见开关门声才醒过来,起身揉揉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切:“小舅,邬小姐。”
她还是不习惯称邬长筠为小舅母,陈年旧事别人不清楚,她可是门儿清,一直把她当杜夫人看待,这下好了,辈分完全乱了,她不清楚主子是怎么想的,但自己这心里挺不是滋味。
陈修原问:“怎么在这睡了?”
“老夫人让我等你们回来,热个鸡汤。”说着她就往厨房去,“老夫人交代了,一人一碗,看着你们喝完,明早跟她汇报。”
陈修原看邬长筠一眼:“喝点,暖暖身子。”
“你喝吧,我没胃口。”邬长筠兀自走上楼梯,“帮我那碗解决掉。”
陈修原没强求,往厨房去,站到湘湘身侧:“她不喝了,麻烦你代劳吧。”
“她就不怕老夫人生气。”
“所以我们的湘湘得瞒着。”
湘湘别了下嘴:“小舅,她和先生的过往,你应该知道的呀。”
“嗯。”
湘湘回头,眉心浅皱:“那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们旧情复燃吗?”
湘湘默认了。
“不会的,就算真的复燃,那只能说明我和她无缘。”
湘湘摇摇头:“小舅,你真是太好了。”
陈修原笑着看向锅:“鸡汤。”
“呀——”湘湘赶紧去关火。
……
杜召回来的更晚些,鸡汤又凉了。
湘湘眼睛都快睁不开,站在锅前热汤,盛起来端上楼送给杜召。
她困迷糊了,忘了敲门,直接推开书房门进去,被里面的厉声吓得手一抖。
“出去——”
鸡汤漾出来,烫到手,人也瞬间清醒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杜召少有的愤怒神色,有些发怵:“先生,鸡汤。”
“拿出去。”
“是。”湘湘悻悻退出去,在门口杵了会,还没从方才的呵斥中反应过来,以前类似这样的误闯也有过,先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恼怒,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吃了火药一样?她长呼口气,无奈地端着鸡汤下楼去。
邬长筠还没睡着,刚好听到书房传来的声音,倒像是秘密被人发现时的恼羞成怒。
他出去干什么了?这么晚回来,又还在书房做什么。
四周没有一点儿声音,今夜连风都没起。
白天睡太多,邬长筠失眠了,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
他投日了。
为什么投日?
仅仅因为所说的那些原因吗?
陈修原为什么一点都不排斥他?难道就为了这岌岌可危的可怜的亲情?
她想起陈修原的话——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会吗?
邬长筠晃晃头,告诉自己,不该被过去的感情蒙蔽,特工总部蛇鼠一窝,哪个从前不是高喊抗日的爱国志士,还不是照样变节,做日本人的狗。
他那个浪荡的混蛋样,早就不是自己的旧人了。
忽然,书房里的一阵电话铃打破寂静的夜。
邬长筠集中注意近乎屏息听着,什么也听不见。她翘首看向床尾的陈修原,兴许医院工作太累了,他正熟睡着。
邬长筠掀开被子轻声下床,没有趿拖鞋,赤脚走出去,小心打开门,掩条细缝,朝书房靠近。
杜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立到门口,耳朵贴住门,更加清楚地听到里面的讲话声,只不过他说的是日语。
邬长筠还在学习日文,并不熟练,只能听懂简单的对话,杜召大概在说喝酒、送行的事,还提到了资源、教授、村民、开采等字眼。
一连串的信息并不难联想,这些年日本人一直试图掠夺我国煤矿、石油重要资源,这是又要去挖掘了?
说话声停了,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忽然朝自己而来。
邬长筠立马转身,本想回房,但看这距离,可能没到门口就被他发现了,于是她迅速往两米外的楼梯去,下了几层,一个翻越,直接跳到了一楼。
书房门开了。
她稳稳落地,听上面的动静。
杜召没回房,也下了楼梯。
邬长筠只能踮着脚继续躲,好在没穿鞋,一点声音都没有。
杜召打开灯,往酒柜去,拿了瓶威士忌,倒上一杯。
邬长筠躲在沙发后,谁料杜召又坐了过来。
她一动不动,听翻阅报纸清脆的声音。
狗东西,大半夜不去睡觉,在这看什么报纸。
邬长筠静静等着,就算逐篇仔细阅读,半个钟头也绰绰有余。
摆钟“铛”一声,仿佛敲在她的心口。
一点了。
又过去了几分钟,杜召放下报纸起身,往餐厅去。
她偷偷瞄一眼,见人进了厨房,立刻起身往楼梯口走,仅离台阶两步之遥,右侧传来男人慵懒的声音:“筠筠。”
邬长筠定住,转身看向他:“大半夜做贼呢。”
杜召回来还没换衣服,一身黑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开了两个扣,看着她笑了:“这是我家,这么晚不睡觉,你干嘛呢?”
已经被发现了,不如光明正大点,邬长筠顺势朝角柜去,拿了个杯子去厨房。
杜召见她不吱声,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去,提起壶倒了杯热水,倚着门框注视着她的背影:“我饿了。”
“饿就吃东西。”
“没得吃。”
邬长筠拿上杯子出来:“鸡汤还剩着。”
杜召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不想喝。”
“松开。”
“给我做个面吧。”
邬长筠抬眸看他:“你梦游呢。”
杜召从口袋捏出几张钞票塞给她口袋里:“付钱的,还像从前那样。”
“少了点吧。”
杜召又懒洋洋地笑了下,将所有钞票都掏出来,还卸了腕表,一并塞给她:“够吗?”
“杜老板一如既往地阔绰。”
“那得看人,你要什么我都给。”
邬长筠反朝他逼近一步:“要你弃暗从明呢?”
杜召不动声色地俯视她,半晌,笑道:“那你陪我睡一觉,把我伺候舒服了,一切好——”
邬长筠一杯水洒在他脸上。
杜召松开手,抹了把脸:“还好不是开水,我这么俊的脸毁容了多可惜。”
邬长筠手伸进口袋,想把钱还给他,刚要掏出来,顿住了。
干嘛还?给游击队做经费不好吗?
她空抽出手,转身进了厨房。
杜召见她接水,玩笑一句:“烧开水浇我?”
“你不是要吃面嘛。”
杜召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给自己做饭时的背影,一如当年。
家里没有现成的面条,邬长筠和面切条,正使着刀,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来到了身后。
她转过去,却见杜召蹲下,单膝跪在地面,手落在自己的脚踝上。
邬长筠往后躲,一把刀悬在他颈边:“干什么?”
杜召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捧起她的脚,将自己的拖鞋套了上去。
温暖的手指在冰冷的皮肤上摩挲,又痒又麻,邬长筠缩回脚,抖掉了他的鞋:“不用,出去。”
杜召又拾起鞋,不顾她的挣扎,再次套了上去:“地上凉,别再赤脚乱跑了。”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沸腾着。
让人心烦意乱。
杜召抬脸,手指抵开刀:“你舍得杀我吗?”
邬长筠一脚踹在他胸膛,将人踢坐在地上,甩了脚上的鞋:“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你这狗命还留着,全是看在你舅舅的份上。”
杜召坐在地上,张开手臂,坦然地笑起来:“好啊,死在你手里,不亏。”
邬长筠不想看他,转身把切好的面条一骨碌全抓起来扔进锅里:“你要还想吃,就滚出去坐着。”
“吃的,这就滚。”杜召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很快,面做好了。
邬长筠端着碗出来,粗暴地放下去,汤差点洒到他身上。
杜召闻了闻:“香。”
“钱货两清,慢用。”
“一起吃点?”
邬长筠冷笑一声,没说话,往楼上去了。
杜召看着热腾腾的面,拿起筷子尝了口,差点吐出来。
太咸了,咸到无法下口。
杜召无奈地笑了笑,难怪这么听话,原来在这等着。
他又夹一块面,细嚼慢咽,品尝每一分滋味。
再难吃,也是她亲手做的。
最后,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
早上,陈老夫人叫湘湘带自己去和萃楼吃刚出笼的生煎。
刘妈做好早点,杜召只喝杯牛奶就出门了。
等陈修原离开,诺大的房子就只剩邬长筠和楼下的刘妈。
她洗漱好,换好衣服下楼,路过杜召的书房,停了下来。
邬长筠杵在幽静的走廊,侧眸,看向门锁。
吴妈主管厨房事宜,没有特殊情况不会上楼来。
邬长筠手握住门把,转了下,门没锁,她迅速闪进屋,关上门,环视四周。
这间书房还是记忆里那个样子,想当初第一次进来,是在这唱了堂会,跟杜召来拿钱,还签了一纸协议。
邬长筠没空回忆过往,轻轻往里走,书桌上放着经济类书籍和外贸公司的销售报表,她将文件拿起来翻了翻,都是些与南洋和欧洲进出口货物提单、装箱单等贸易文件。
她把东西放回原处,又拉开下面的抽屉,除了笔、纸张、夹子、印章等工具,就是过去的一些报告和合同。
没什么有用的。
邬长筠仔细查看书房里的陈设,盆栽、挂画、书架、吊扇、茶几、两个单人沙发。
简简单单,连个保险柜都没有。
他这种身份,怎么会不藏些重要文件和金银财宝?
邬长筠的目光再次落到墙上的挂画上,好熟悉的色彩,她忽然反应过来,是戚凤阳的画,当年花了五百块买的。
邬长筠走过去,摸摸弹弹画布,下端和中间传来的音色不对,她将画小心取下,看到了藏在墙里的保险箱。
果然有。
铁制密码保险箱,训练时期,不知开过多少个类似的。
邬长筠耳朵紧贴上去,边听里面的声音,边缓慢转动密码,“卡”的一声,开了。
她拉开门,里面是上下两层,第一层放了两个文件夹,邬长筠将它们拿出来,掏出里面的纸张,是一批医用棉纱清单,订购人是日方,将运往中部战区,十一月二号下午六点在沪中码头提货。另外一个文件夹里放着有关日方石油勘探队的信息,由两个地质学家,三个技术人员和二十个日本兵组成。
关东军占领东三省后就不断进行地质勘察,寻找石油资源,如今又把魔抓伸向了陕北,试图掠夺我国战略资源,并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
得通知根据地派游击队进行拦截才是。
邬长筠记下重点信息,将文件放回去,正要关上保险柜门,看到第二层放了几沓现钞,还有一个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她将红布包拿起来,打开,看到它的那一刻,心不免剧烈一颤。
是玉镯。
曾经跟杜召去昌源,杜老太太给自己的,回来的路上,连同首饰和衣服一并还给了他。
邬长筠长提口气,把镯子包好放回去,关上门,将密码恢复原样,最后扫了遍四周和地板,确认没有任何痕迹后,才开门出去。
她若无其事地下楼,见吴妈在厨房忙活,没有叫人,直接走了出去。刚到门口碰上吃完早饭回来的陈老夫人和湘湘:“妈,您回来了。”
“吃过了?”
“还没。”
“正好,带了点生煎回来。”
邬长筠从湘湘手里拿过油纸袋,打开闻了闻:“真香,修原早上吃的少,我给他送过去吧。”
陈老夫人听这话,心里高兴:“去吧去吧,路上慢点。”
“嗯,再见。”
邬长筠提着生煎离开,送生煎是假,她得去找陈修原说这两件事。
刚好送陈老夫人回来的车夫还没走,她招招手,叫人过来,坐上了黄包车。
……
邬长筠来到沪江医院,这还是她头一回来这里找陈修原,找到科室,却听说他请了半天假。
请假?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
有行动?
邬长筠离开医院,又回了趟他们租的房子。田穗去戏班里练功了,小楼静悄悄的,陈修原没过来这里。
事不宜迟,她锁上门,上了二楼,独自进暗室发报,简述情报内容。
代号——麦子。
……
第114章
杜召在亚和商社待了一天,这个日本军事特务机关的情报站主设行动科、情报侦查科、政治经济科和物资贸易科,以进出口贸易为掩护替日方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招揽商政界人士,是个实打实的汉奸窝。
杜召两天没过来,在办公室批了两大沓文件。中午和情报科的周处长到餐厅吃了午饭,聊聊近况。
下午三点多,杜兴去日特机关述职回来,闷在办公室没再出来。
近六点,杜召下班开车回去,还捎了位女助理一段路。
接着,他按计划去不飞花玩了一晚上。
十点半,杜召离开不飞花,来到通往亚和商社后院下水道井的一处下水道口。
陈修原已经伪装好,在附近等着,见四周无人,上前与杜召会和。
亚和商社围墙极高,且墙头布满电网,难以攀爬,只能另寻他法。
陈修原负责拉绳子,杜召则换上衣服,用绳子绑住身体落到地底,从地下绕到亚和商社后院,躲过巡查的值班人员,爬上二楼,从自己办公室窗户爬入内。他下班离开时特意没有锁窗,方便晚上行动,成功进入后,轻声出门,来到杜兴办公室门口,拿出提前仿制好的钥匙开锁进去。刚关上门那一刻,巡查的人打着手电照过来。
杜召后背贴着门,冷静地听外面的声音。
那人停顿几秒,打了个哈切,往三楼去了。
屋里乌漆嘛黑,一点光都没有,原先的两扇窗都被杜兴封了,也许是坏事干多了,怕遭暗杀,也许是为了绝密情报的安全。
杜召打开小手电筒,用手掌捂住灯头,防止光太亮,他来到杜兴藏保险柜的地方,刚搬动桌子,听到一声轻微的异响。
杜召停下动作,贴去墙边,用手电筒往里照,果然,桌子绑了根线,连通壁洞里粘住的手.榴.弹上,再拉一下,就会被引爆。
杜召将柜子放回原位。
看向四周。
保险柜被转移了。
杜兴这个狗东西,别的没有,警备心倒是强大。
杜召仔细检查屋内设施,回想与从前的细微差别,又探了遍地板,防止他在地面凿个洞。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盆栽上,他走过去,挪开花盆,轻敲了敲周边的墙面和地板,并无异常,又摸了把泥碾了碾,这种干燥度,起码五天没浇过水。
杜兴什么时候喜欢花花草草了?
他轻笑一声,拿出匕首,小心插进泥土里,连试五次,果然扎到了异物。
杜召用手指拨开匕首边的泥土,将埋在底部的小盒子取出来打开——里面放着叠成小块的三张纸,就是他所要窃取的有关日军对新四军的战略行动和清乡计划。
杜召擦干净手,拿出微型相机一一拍摄下来,便将纸叠好放回去,复埋入土中。
他提前将花叶交叉的位置、走向都记了清楚,恢复原样后,再次检查一遍周围是否有遗漏之处,确认没有一点差错,才带着情报离开,原路返回。
杜召比预计用时还要早五分钟,在地下等了一会,绳子才放下来。
他拉住绳子,拽了拽,示意陈修原已到位,借他往上拉的力爬了上去。
快到井口,陈修原握住他的手,将人拽上来,盖好井盖,拉起停在不远处的黄包车,带着杜召快速离去。
跑了很远,他们才停下来。
陈修原一身车夫装扮,裹了头巾,脸上还粘了络腮胡,黑夜里,乍一看,完全认不出人来:“拿到了?”
“嗯。”杜召将胶卷给他,换上自己衣服,“去打个电话回家,就说今晚值班不回来了,然后去发报。”
“好。”
……
邬长筠接到电话便下楼去,刚出门,碰到开车回来的杜召。
“干什么去?”
“想你小舅了,去看看他。”她径直往外走。
为了给陈修原充足时间,杜召跟上两步,把人拽回来,拖延住她:“不许去。”
邬长筠甩开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杜召又拉住她。
邬长筠反手一拳挥过来。
杜召闪开,扼住她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只手又劈了过来。
出手又快又狠,她这是没带一丝手软。
杜召不忍用力,只守不攻,三两下反扣住她:“有长进,但在我这还差点意思。”
邬长筠不服,抬腿后踢,杜召压住她的腿:“行了,消停点。”
“放开!”
“还这么虎,筠筠,你得收收脾气,一点就着可不行。”
“收脾气,任你胡作非为吗?”
“我看你在外婆那挺能忍,怎么一碰到我就跟吃了炸.药一样?小舅妈,不要仗着有点功夫就自负,认为天下无敌了,成天要打打杀杀,总有你吃亏的一天。”杜召看似调戏,实则语重心长,“你得多学学小舅,细水,才能长流。”
邬长筠不挣扎了,服了个软:“好。”
“那我松手,你别闹。”
“嗯。”
他一松手,邬长筠立刻一拳打过去,重重砸在他嘴角上。
“女人的话果然不能信。”杜召回过脸,揉揉痛处,露出一丝轻促的笑,“这多好,出奇制胜。”
“有病。”邬长筠要走,又被拽住,她瞪着纠缠不休的男人,“我喊了。”
杜召没吱声,拉住她往车上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召忽然转身停下。
邬长筠没刹住,脸撞上他坚硬的胸膛,立刻后退。
“这么晚外面不安全,”杜召手下松点力,“我送你去。”
“用不着。”
杜召直接将人横抱起来。
陡然腾空,邬长筠一把抓住他衣服:“放我下来!”
“就不放,”他坏笑着看她,“你喊吧,喊破喉咙,把外婆、湘湘,邻居全招过来,保证明天整个沪江都知道我两的私情。”
邬长筠冷静地看着他,强压住怒火:“无耻。”
杜召把她放进副驾驶,换了个语气,温柔道:“只当司机,保证规规矩矩,不打扰你。”
两人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暖极了。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杜召替她系好安全带,去了驾驶座。
路上,两人皆一言不发。
行至半途,杜召停下车:“等我会,不许跑,逮到打屁股。”
邬长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杜召推开车门下去,过了不久,拿一包东西上车,递给她。
是青团和梅花糕。
从前他们两晚上出来遛弯,杜召总会买几块给她做夜宵。
邬长筠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杜召晃晃手里的袋子:“大半夜去探望丈夫总不能空手吧。”
这倒在理,邬长筠垂下目光,看向他手里的油纸袋,接过来,手伸进口袋。
杜召知道她要掏钱:“别给我钱。”
邬长筠顿住。
杜召发动车子继续前行:“算我孝敬小舅的。”
她冷笑一声,抽出手,抱着温热的食物,继续看街景。
车停在医院外,邬长筠提着纸袋下车,还是把钱扔在了车坐上:“用不着你孝敬。”说完,她重重关上车门,往医院走去。
杜召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
晚上天冷,也不知道多穿点。
真不让人省心。
……
邬长筠来到陈修原科室,门关着,敲两下,没人应。
值班护士听到声响,探头看了眼:“陈医生去查房了。”
“好。”
邬长筠没有进去,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
十几分钟后,陈修原走过来,一身白大褂,更添儒雅气质。
邬长筠起身:“给你送夜宵。”
跟在陈修原身后的护士笑道:“真恩爱。”
陈修原对她说:“一起吃点。”
“不啦,不打扰你们小夫妻喽。”
陈修原带邬长筠进了科室,拉上帘子。
邬长筠嘴巴凑近他耳边,详细说了今早在杜召书房里的发现。
“我启用第二套密码本发了密电,根据地已接收并回复。”
陈修原点点头,这件事杜召提前跟他说过,也是有意暴露给邬长筠的,昨晚故意虚张声势,先是凶湘湘,再是利用电话故意透露相关信息,勾引她去查探。这么大动静,陈修原怎能毫无察觉,从第一声吼开始,他就一直醒着,观察邬长筠的反应。
但此时此刻还得继续演戏:“以后不要擅自行动,发报也要经过我批准。”
邬长筠压着声严肃地对他耳边说:“我是你搭档,不是下级,麦子,不只是你一个人。”她后退一步,坐到凳子上,打开油纸袋,“吃点东西?”
……
医院外,杜召没有离开,一直在车里坐着。
半个多小时,进了三个病人,没有一个人出来。
他把窗开了条缝,静静地抽烟。
想小舅了。
呵,真能编。
八成是摸到情报,一天没见着人,跑来医院报告了。
他掀起眼皮,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亮着灯的楼房上。
一间,两间,三间……
他两在哪一间呢?
杜召垂下眼皮,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往副驾驶看去,捏起邬长筠扔下的铜板。
他不禁想起过去与她一个铜板的交易。
明明动了心,非要拿这个做挡箭牌。
杜召笑着吹了下铜板,将它放进口袋里,接着又去捡另外几个。
除此以外,还有一根她遗留下的头发。
杜召掐了烟,将乌黑的长发捏起来,绕在了手指上。
一圈,两圈,三圈……
缠在指间,像极了戒指。
……
第115章
邬长筠把两份夜宵分别打开:“要不要报告?”她在桌上潦草写了个“百”字。
——百谷。
“我去联系。”陈修原坐下来,“这隔音好,夜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小声点说话就行,不用那么谨慎。”
“哦。”
陈修原咬了口梅花糕,瞧着她,打趣一句:“难得你有上下级意识。”
邬长筠不说话了,一口吞下半个青团。
“慢点吃,别噎着。”陈修原见她咀嚼许久没咽下去,起身去倒了杯水。
邬长筠忽然问:“他还不肯见我们,不信任我们?”
陈修原提起水壶,淡淡道:“身份特殊,不见,一定有他的原因。”
“难道不应该无条件互相信任吗?他连接头都不愿意。”邬长筠又塞下那半块青团,“怕我们被抓卖了他不成。”
陈修原端着水杯走过来,递到她面前,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坐人力车过来的?”
邬长筠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声音冷上两分:“你外甥送的。”
陈修原到窗口往下看一眼,杜召的车果然还停在楼下:“他没走,在等你。”
邬长筠不想看,撕下一张纸擦擦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起身对他道:“你吃完,别浪费,我回去了,后门在哪?”
陈修原走回来:“太晚了,还是坐他车吧。”
“你不说我自己找。”
陈修原见她这一脸倔样,只好带人到后门,帮她拦了辆黄包车,嘱咐车夫:“安同路十三号,杜公馆,麻烦您了,路黑,慢点跑。”
“得,您放心,保证安全送到地。”
邬长筠裹了下风衣,对他道:“明天见。”
陈修原回:“好,早点睡。”
跑出去不远,邬长筠又对车夫说:“师傅,改去大庆路一百二十六号。”
“好勒。”
陈修原目送邬长筠远去,才转身,从医院穿过去,来到前门,杜召的车旁。
杜召见他过来,彻底降下车窗,头微微侧过去:“她跑了?”
陈修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人从后门走了。”
杜召也笑笑:“回家了?”
“嗯,就是不知道回的哪个家。”
“她不想看到我,你又值班,估计回大庆路了。”
陈修原打量着他的双眼,红红的:“哭过?”
“大男人,哭什么,烟熏的。”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你又开始了。”
“我是为你好。”
“行,走了。”
“慢点开。”
杜召没再回应,发动车子,方向盘一打,往西边去了,他没有直接开回家,绕到了大庆路——邬长筠和陈修原之前住的居所,看向她房间的窗户,里面亮着灯,才安心回去。
……
慕琦出差回沪江两天了,杜召抽个时间,把人带回来给外婆见见,吃顿午饭。
她嘴甜,很会哄老人开心,还带了串珍珠项链。
陈老夫人见外孙媳本就高兴,见人还有心给自己带了礼物,虽不贵重,但对这孩子更满意了:“破费了,我这趟过来东西带的少,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我这镯子。”
邬长筠坐在边上喝茶,见状,不禁想起杜召奶奶曾给自己的那只。
这些老太太,怎么都这么喜欢送镯子。
慕琦推脱:“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陈老夫人把镯子塞到她手里:“拿着吧。”
慕琦看向坐在旁边的杜召。
杜召点头:“外婆的心意,收下吧。”
慕琦将镯子戴到手上:“谢谢外婆。”
“欸。”陈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摩挲,一脸慈祥,“小琦这手又白又嫩,衬得镯子都漂亮了。”
墙上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湘湘过去接听,随即对陈修原道:“小舅,医院的电话。”
陈修原接上电话,说了两个“好”字,便挂断了,随即急匆匆地往门口去:“妈,医院有重患要手术,人手不够,我得去一趟,阿召,我把你车开走了。”
杜召:“好。”
陈老夫人翘首嘱咐:“你车技不熟,慢点开,别急。”
“好。”陈修原对其他人道:“你们慢用。”
他走后不久,便开饭了。
陈老夫人把慕琦叫坐到自己旁边,杜召坐在她右侧,邬长筠与她正对面。
正要动筷子,外面传来一道高调的男声:“难得这么多亲戚在,怎么能少的了我。”
几人往门口看去,是杜兴。
他提了瓶红酒进来,微抬着下巴,一脸张扬的笑,后面还跟着贺明谣。
杜兴从小就对贺明谣有意思,可她一直属意杜召,今朝得势,也不再把没落的贺家放在眼中,将贺明谣强娶了过来。
杜兴走到桌旁,对陈老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位便是外婆了吧。”
陈老夫人并未见过此人:“你是?”
杜召靠向椅背:“湘湘,介绍下。”
湘湘挨个介绍一番。
陈老夫人得悉身份,便吩咐:“加两副碗筷。”
杜兴又鞠一躬:“谢老夫人。”他转身拍了贺明谣屁股一下,“叫人啊,发什么愣。”
贺明谣被打得猛地一颤:“老夫人好。”
陈老夫人点头:“坐吧。”
杜兴的目光忽然落在那道熟悉的背影身上,歪着身子,探头看向邬长筠的脸,诡异地笑起来:“五嫂,啊不对。”他直起身,搓了搓手,“应该叫小舅妈。”
邬长筠没搭理他,兀自喝了口汤。
杜兴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贺明谣便在他旁边落座。
陈老夫人顾着招呼慕琦,一时没在意他的话:“吃饭吧,小琦,别客气,多吃点。”
慕琦一见杜兴这狗汉奸就浑身难受,正暗气着,听见老夫人的话,笑着回应:“好。”
杜兴摇摇红酒,对湘湘打了个响指:“过来,把酒开了。”
湘湘不耐烦地过去,拿上红酒走了。
杜兴手撑脸又去瞧邬长筠:“小舅妈,还记得我吗?”
邬长筠放下勺子,冷漠地看他一眼:“好久不见。”
“我就说嘛,你怎么会不记得。”杜兴忽然握住她的手腕,“脑子不记得,手也该记得啊。”
杜召严肃地盯着他:“六弟,对长辈放尊重点。”
杜兴松开她,忽然大笑起来:“长辈,长辈——”
陈老夫人不解地看向这个奇怪又无礼的小子,紧抿嘴唇,有些不悦。
慕琦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这么好笑吗?”
贺明谣轻轻拉了杜兴衣角一下,小声道:“吃饭吧。”
话刚说出口,杜兴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脸瞬间冷下来:“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
杜召看向捂着脸瑟瑟发抖的贺明谣,即便是不熟之人也看不过去,别提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了:“打女人可不是什么本事,六弟是来吃饭的吗?”
杜兴回脸,与他对视,勾起唇角:“是啊。”
陈老夫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了一跳,平定下来,震惊地看着此人:“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杜兴腾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他再次给陈老夫人鞠躬:“抱歉,老夫人,教训家妻,吓着您了。”
“行了,坐下吃饭。”
杜兴直起身,脸上带笑,坐回去,继续盯着邬长筠。
可邬长筠始终没正眼看他一下。
湘湘把红酒倒入醒酒器里,拿了过来。
杜兴倒上酒,送到邬长筠面前:“小舅妈,我敬你。”
邬长筠专心吃菜:“不胜酒力,你尽兴。”
杜兴手悬着不放:“给个面子,既往不咎了嘛。”
真倒霉,来了这么个垃圾,毁了吃饭心情,可惜这一大桌好菜,邬长筠味同嚼蜡,勉强咽下去,不想把这顿饭搞得更僵,权当是给其他人面子,按捺住所有不适,接过他的酒:“谢谢。”
邬长筠刚要喝,手中的酒杯被人夺走。
再看,是杜召。
他站着,一手落在餐桌上,袖子卷到小臂中间,交错的青筋清晰地迸起,另一手提着她的酒杯,一口喝光了。
杜兴往后倒去,瘫在椅子里:“五哥,这就没意思了。”
杜召坐下,冷着脸警告他:“好好吃饭。”
“这不好好吃着呢。”杜兴直起身,伏在桌边,看向陈老夫人,“老太太,您还不知道吧,您这儿媳妇和外孙曾滚在一张床上。”
邬长筠手顿住,缓缓侧首,盯着他。
杜兴瞧她的表情:“生气了?小舅妈,你男人呢?不,现在的男人呢?”
杜召厉声呵斥:“杜兴!”
慕琦在旁边默默听着,他的语气充满了压抑,磅礴的怒火只差一念便烧了出来。
陈老夫人撂下筷子,重重拍了下桌。
杜兴见老夫人气红了脸,笑脸相迎:“老太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关系太乱了,嫂子变舅妈,实在是——”他“噗”一声笑出来。
“再乱也是我们的家事,”陈老夫人横了杜召一眼,“你这小弟实在目无尊长,作为哥哥,还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杜召颔首:“是。”
杜兴抽了下嘴角,一脸无所谓。
陈老夫人站起来:“我不太舒服,回屋躺会,湘湘。”
湘湘走过来,扶着人走了。
慕琦喝口酒,也起身,做戏瞪一眼杜召:“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你们慢慢吃。”
“都走了。”杜兴随手捏了块骨头啃,“一下子不热闹了。”
杜召身体前倾,手指点着桌面:“六弟,这么多人在,我不想和你掀桌,再口无遮拦,我把你舌头割了。”
杜兴顿时捂住嘴,朝向邬长筠:“对不起,小舅妈。”
坐在他旁边的贺明谣一直沉默,哆哆嗦嗦,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杜兴又倒了杯酒,起身,给邬长筠鞠躬:“小舅妈,我嘴贱,说错话,给您赔不是了,实在气,您再打我两巴掌。”
杜召看向平静的邬长筠,不知道她还能忍多久。
邬长筠朝俯身的男人看过去,接住他的酒,喝了下去:“哪有跟小辈计较的,起来吃饭吧。”
杜召听这话,既心酸又欣慰,她确实成熟很多。
他紧握拳头,恨不能将这个畜生大卸八块,可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再忍忍……
杜兴把人通通气一遍,心里舒服了,直起身:“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了。”他俯视着座上的贺明谣,“还不起来?要不你留在这和他们叙叙旧?”
贺明谣闻言,慌忙起身:“不了。”
杜兴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没礼貌,跟五哥和小舅妈道别啊。”
贺明谣颤颤巍巍地对两人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用。”
杜召见她唯唯诺诺的样,料到跟着这个禽兽受了不受罪:“六弟,想要顺风顺水,先安家宅,对妻子太凶,不是好事。”
杜兴挑了挑眉:“小弟受教。”
不速之客走了。
饭桌上却只剩下邬长筠和杜召。
“对不起。”
邬长筠倒杯酒喝下,语气平平:“先别说这话,哪天我发疯宰了你这宝贝弟弟,该说对不起的就是我了。”
“宰他,脏了手。”杜召对她笑一下,“说不定,我比你更早发疯。”
邬长筠没再回应,放下杯子,起身来到陈老夫人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妈。”
里面没回应。
“妈,出来吃饭吧。”
门开了,湘湘从里面出来,让她进去。
邬长筠走进屋。
陈老夫人坐在床边:“关上门。”
她将门关上,走进去:“对不起,惹您生气了。”
陈老夫人睁开眼,拍拍床:“过来,坐。”
邬长筠到她身边坐下。
陈老夫人并没有苛责,声音又轻又慢:“我早就看出来了,阿召看你的眼神不一般,问了湘湘,才跟我坦白你们从前的事。”
“都是陈年旧事,我现在一心和修原在——”
“行了吧。”陈老夫人轻促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两在干什么。”
邬长筠抬眼与老人对视。
“我了解我的儿子,对他现在做的事,也猜到一二。”陈老夫人无声叹了口气,“知子莫若母,小折上学时候就唱着共产主义,这些年成天不着家,在外面到处跑,说是工作,谁又看到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呢?”
她猜归猜,可邬长筠不能承认,同人装傻:“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活了七十多年,什么事情看不透,跟我这,你就别演了。”
邬长筠沉默了。
“我也听说过你们的一些事,你们有你们的纪律,我不多问,但这件事我看得出来,你觉得阿召看不出来吗?他是装傻?还是配合你们演戏?你自己应该清楚。”陈老夫人覆上她的手,轻拍了拍,“阿召这孩子,表面上看上去纨绔、风流,可他品性不差,谁做汉奸,他都不会,我猜他——”
“妈,这种话以后别说了。”邬长筠直接打断她的话,“杜兴走了,去吃饭吧,杜召还在等着。”
杜召在外面坐,闭着眼,听到邬长筠带人出来,起身唤了声:“外婆。”
陈老夫人走过来,摆摆手:“过去的事都不提了,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最重要,大家吃饭吧。”
“好。”
陈老夫人见慕琦不见了,指了指杜召:“把人家惹生气了,还不去哄。”
“这就去。”
陈老夫人又拉住他:“把饭先吃了再去,改天再请她过来,好好吃一顿。”
“好。”
……
另一边,杜兴带贺明谣回到家。
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贺明谣蜷缩在角落,双手抱头。
杜兴拎着她的后领将人提起来,扔在沙发上:“你又偷看他了。”
“没有。”
“再说一遍!”
贺明谣哭着摇头:“没有,一眼都没有。”
杜兴想起她过去对杜召死心塌地的那个样就怒火中烧,举起拳头又砸了下去。
“求求你,别打了,我真的没看他!”
“你还喜欢他!”杜兴拽住她的头发,“他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
“不喜欢,不喜欢……”
杜兴打累了,大汗淋漓地坐下来,扯了扯领带,喘着粗气,点上根烟,看向遍体鳞伤的贺明谣,缓缓吐出烟:“站起来。”
贺明谣浑身剧痛,但不敢迟疑片刻,立马强撑着站起来。
“衣服脱了。”
贺明谣赶紧哆嗦地宽衣解带。
杜兴半眯着眼,看着清烟后一.丝.不.挂的女人,嗤笑一声,大敞开腿,仰起脸,闭上眼,轻飘飘地道:“跪过来。”
……
第116章
杜兴也曾是个威风凛凛的军官,同父亲、兄弟一起抗日守土,但他爱的从不是这片土地,而是权利、财富和地位。
杜兴为妾室所出,自小敏感善妒,从记事起,就一直仰望着天之骄子般的杜召,他是在其巨大光芒的笼罩下长大的,本以为杜召与杜震山因观念不合分道扬镳,杜震山会看一看自己,可无论军中还是家里,他始终是个不起眼的存在,直到全面抗战,杜震山才用上自己这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杜震山是在杜兴眼前死的,他悲伤,悲伤中又饱含一丝窃喜,父亲走了,杜和、杜召尚在丰县镇守,军队全听命于自己,可那是场持久的恶战,损失了无数士兵,从南京撤退后,仅存的几千人居然不顾杜震山留下的信物,跟两手空空的杜召走了。
他恨,恨不能杀了杜召;悔,悔不该救他出南京。
杜兴带着印章回到昌源,接管助驻守军队,几场仗打下来,又败光了,最后被生俘。
他不甘心,他还没出人头地;还没一雪前耻;还没娶心爱的姑娘;还没让母亲处居高位,叫那些所有看不起她的人俯首……于是,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哪怕万人唾弃。
杜兴暗恋贺明谣很多年了,从她第一次来家里找杜召,那个优雅、美丽的姐姐就一直在他梦里徘徊。
他是真心喜欢过贺明谣的,只不过从前那点可怜的心悦早已被嫉妒和偏执完全掩盖。
他想要给杜召的爱都变成给自己的。
如今,日本人更赏识自己,在商社的地位远高于杜召,赚的钱也比他多的多,虽然杜召手下有个贸易公司和船运公司,不管是白还是灰,永远跑不过黑。
杜兴时常受贿,有些不涉及重要情报的犯人,私下收收赎金,便能放了。即便是判了死刑的民间抗日分子、中统、军统还是共产党,只要钱够多,他也能找个替死鬼、或是用其他门路,把死路走活。
……
杜召窃取的军事情报让我军改变战略计划,提前布置好埋伏,使得敌方惨败。
日本军事特务机关的大佐小田岛二郎被高层严惩,一大早,叫了杜兴过来,痛骂一顿,让他自己掌嘴。
脸都扇肿了,他还摸不透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还被暂时停了职。
杜兴回到家,不见贺明谣,也不把红肿的脸冷敷一下,就坐在沙发上,等人回来。
贺明谣直到傍晚才回到家,见杜兴坐在客厅,一脸阴冷,顿时汗毛直立,低着头走过去:“今天回来这么早。”
杜兴嘴角微微上扬:“怎么,耽误你和谁幽会了?干什么去了?”
“陈处长的夫人约打牌。”
“说谎。”
贺明谣赶紧摇头:“没有说谎,真的。”
杜兴起身,见她不由往后退一步,走到人身前,捏住她的下巴:“没说谎你慌什么?这么怕我,为什么怕我?”
贺明谣不敢直视他,眼神闪了闪,溢出眼泪:“你可以去问陈处长。”
“还有谁?”
“安队长的夫人,李经理的姨太太。”
“哭什么?笑。”杜兴见她梨花带雨的,晃了晃她精巧的小脸,“你对杜召怎么笑得那么开心?嫁给我,委屈你了?”
贺明谣连连摇头。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要不我把你送给他玩玩,看他现在肯不肯要你。”
贺明谣还是摇头:“我不去。”
杜兴嗤笑一声:“还当真了。”他甩开手,“给他玩,你做梦。”
贺明谣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杜兴俯视着她的头顶,曾经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如仙女般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德行?
他转过身,又想起在在日本人那受的屈辱,仰起脸对着天花板,长呼口气,忽然一脚旋过来,将女人踢倒在地。
……
邬长筠和陈修原接到了新任务——配合沪江郊外的游击小分队截获日军两卡车军用棉纱。
沪江周郊亦守备森严,不宜行动。
他们暗自跟踪车往琴台镇去。
运输物资的除了两个司机外,还有六个日本兵,皆装备齐全。
按理来说,两车棉纱而已,犯不着动用这么多人,其中一定有鬼。
晚上,运输队征用了一家旅馆,把里面的客人全撵走了,只留下老板和做饭的厨师。
邬长筠等三人在斜对面的茶馆,其余四人分布在各个位置,伪装成小贩、路人,观察他们的动向。
两辆卡车里始终都有人轮班守。
“这么警惕,这真就只是两车棉纱?”游击队的小王说。
陈修原戴了帽子和黑框眼镜,唇上下都贴了小胡子,盯着车里的日本兵,没有吭声。
小王:“要不要行动?”
“再等会,天马上黑了。”
邬长筠静心喝茶,往窗外的天瞥了眼,天,是快黑了。
这条街她来过,三六年春天,跟杜召回昌源,途经这里休息,用餐的饭馆,就在前方不到一百米处。
三年多,这座小镇萧条了许多。
鬼子有六个,他们七个,虽然数量取胜,但几把破驳壳枪,硬打肯定拼不过,反而会伤及无辜。
只能偷袭。
夜深人静,守在外面的两个日本兵无聊发困,凑到一起抽烟,说说笑笑的,不时踢两下地上的泥。
杀了他两简单,可车子一发动,必然惊醒二楼的日本兵,为了防止被追击,必须全部干掉。
旅馆是老式建筑,一楼门窗紧锁,二楼设有边廊,由木栏杆围着。
邬长筠绕后进入旅馆隔壁小楼,从屋顶来到旅馆楼顶,趁下面两个抽烟的日本兵不注意,利索地跳到廊上。
车旁的日本兵忽然抬头,往边廊看过来。
与此同时,邬长筠整个趴在地上,躲开他的视线。
日本兵没发现异常,低下头,继续抽烟。
邬长筠微微翘首,对隐蔽在远处的陈修原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行动。
下面的几个队员立马从四面轻声压近,等那两正在说笑的日本兵反应过来,口被捂住,脖子鲜血喷溅。
谁料其中一个死前还不忘通知同伴,用力敲了两下卡车。
屋里传来动静。
人醒了。
邬长筠从靴子里抽出刀。
日本兵拿着枪打开门出来,对楼下卡车里的人喊:“小岛,藤田——”
没有回应。
邬长筠正悬于他头顶,四肢撑在梁上,匕首叼在嘴里,忽然下落,拽住日本兵的头往下拉,捂住他的嘴,一刀子抹了脖子。
悄无声息。
屋里又传来呼唤声:“木村,还没到点,快进来再睡会。”
邬长筠推开门进去。
床上的日本兵眯着眼往门口看一眼,却不见一人,翘起上身环顾四周:“木村。”
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拿起手边的枪起身查看,背后有人戳了自己一下,他刚回头,眼睛被血染红,紧接着,嘴巴被一块毛巾捂住,一把刀深深刺进脖子里,他连人都没看到,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便倒了下去。
旁边房间忽然传来枪声,邬长筠立马拿上地上的枪去支援。
一顿恶战,六个鬼子全部被消灭,小王被刺刀伤到皮肉,无性命之忧。
留下三人清理尸体,剩余四人开着卡车立马撤退。
他们停在偏僻的树林边,去查看那些棉纱,确实只有棉纱,就在众人以为猜测失误时,邬长筠拿出一个信封。
老刘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鬼子身上搜的。”邬长筠把信封递给陈修原。
陈修原打开,拿出一张纸,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太好了。”
小宋:“什么太好了?写了啥?”
“物资运送路线图。”陈修原把地图给邬长筠看,“目的地是日方战区,但你看标记的这里,二十一号军火库。”
老刘:“听这名字就感觉有不少好东西。”
陈修原说:“我听说过这个仓库,国军也在找,没想到藏在了这里。”
“这是摸到条大鱼啊!”老朱激动地看向邬长筠,“那你可是立了大功。”
邬长筠并不在乎什么功劳,她只想所有侵略者死,将地图折起来,塞给陈修原,往车里去:“赶路。”
老刘走到陈修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这搭档脾气不太好吧?”
“挺好的。”陈修原笑了笑,“走吧。”
……
任务成功完成,棉纱由游击队送走,邬长筠和陈修原回到沪江继续地下工作。
他们将二十一号军火库的情报传递出去,没过多久,便传来游击队的捷报,虽没能缴获仓库里的军火,但全部炸了个干净,还干掉十几个日本兵,重创敌人的锐气,此战在中.共地下刊物刊载,大大鼓舞了军民斗志。
鉴于安全问题,他们没法在城内庆祝,晚上,陈修原买了点吃的,和邬长筠去见参与此次行动的游击队成员。
众人身处寒室,点上蜡烛围坐,因经费有限,只能粗茶淡饭,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大家心里都很温暖、很满足,因为每一次胜利都能激励人心,都能给人以希望,让他们越来越憧憬和平,期待更美好的明天。
……
杜召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没有开灯。
“卡”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出来,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静止。
在外,他不能表露开心,只能躲在暗处为每一次胜利无声地欢呼、庆祝。
小小的火光笼着他俊朗的面孔,和微微扬起的唇角。
暗,也足够明亮。
……
第117章
快入冬了,最近天气又冷又潮。
早上,邬长筠去戏班子里练功,和玉生班的众人磨合磨合,准备正式登台。
武打做多了,出一身汗,她脱了两件衣裳,轻薄精悍的短衫紧贴着身线,在风中吹了半天。
也许是昨天夜里冻得,也许是早上着了凉,下午就有点不舒服了,等到晚上回到杜召家休息下来,身上越来越烫,还有些酸痛无力,她想:自己应该是发烧了。
邬长筠本想硬撑过去,眯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嗓子又干又疼,怕影响唱戏,便披了件外套下楼,去附近的小诊所拿药。
她提着药袋慢悠悠地走回来,遇到刚停好车的杜召。
杜召看向她手中袋子上的印字:“生病了?怎么了?”
邬长筠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半晌才憋出三个字:“没怎么。”
杜召拉住人,感觉到她的手心滚烫,便又摸向她额头:“发烧了。”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
“小舅呢?又值班去了?”杜召微蹙眉,语气变得不悦,“发烧不知道叫人回来。”
“他可没你这么闲。”
杜召不想和她争口舌之快:“家里有药。”
“我自己会买。”邬长筠没力气在这杵着和他废话,兀自走进屋子,到餐桌边,倒桌上茶壶里的凉水喝。
杜召跟过来,见状,直接夺过来洒了:“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硬扛着,起码叫一声湘湘。”
啰嗦,邬长筠听得烦躁,直接掏出药干吞下去。
可药丸太大,噎在喉管,她用力吞咽,只觉得化了一嘴苦水,难受死了。
杜召察觉到她表情变化,将果盘里的橘子掰成两半,取出果肉给她。
“谢谢,不用。”邬长筠又塞了颗药,嚼两下囫囵咽了,往楼上去。
杜召目送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堵得慌,再低头,手里的橘子已经被勒扁,往下滴着鲜艳的汁水。
他拿了块抹布,弯下腰将地上的汁液擦干净,又进厨房冲了冲手,接壶热水烧上。
邬长筠窝在被子里睡觉,听到外面敲门声,她不想理。
只听外面的男人道:“再不开我踹了。”
踹呗,又不是自己的房产。
邬长筠一动不动。
谁料杜召拿来了备用钥匙,打开门,在门口停顿一下,知会她一声:“我进来了。”
邬长筠嗓子疼的难受,一个字也不想说,将被子一拉,蒙住头。
杜召走到床畔,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见人藏在被子里,轻声道:“喝点热水,嗓子坏了怎么唱戏?”
邬长筠装死。
“有事叫我。”
房间一片寂静。
杜召走出去,关上门,站在门口,想点根烟,刚含入口中,要点火,手顿住了。
他将烟捏出来,折成了两半,塞进口袋里。
后半夜。
邬长筠隐隐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醒来,她无力地睁大眼,听身后的动静,手缓缓伸到枕下,覆在匕首柄上。
脚步声停在床尾,听轻重,是杜召。
她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忽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她脑子里嗡嗡的,耳蜗仿佛塞了两座电台,传来永不停歇的电流声。
床尾深陷,他坐下了。
邬长筠见人没动作,也没抽刀,手指一直埋在枕下,头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再后来,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摸自己额头,眼皮重得很,一点也不想睁眼,也许是从心底对他没有太大防备,所以才能这般沉睡。
等邬长筠再醒来,杜召已经离开了。
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靠在床背上,想起昨夜的事。
臭男人,装什么深情。
邬长筠起身下床,去洗漱。
在屋里闷着头更晕,还是到外面透透气,去戏班子看大家练功。
她捂得厚实些下楼,湘湘见人,唤了一声:“邬小姐,先生让我给你熬了粥,快来喝点。”
陈老夫人从院里进来,对湘湘道:“叫什么小姐,你这小湘湘,越发没规矩。”
湘湘见陈老夫人并无怒意,笑着拍拍自己的嘴:“知错啦老夫人。”
陈老夫人走过来,见邬长筠脸色苍白:“不舒服?看着没精神。”
“有点感冒。”
“叫小折回来带你去看看。”
“不用,已经好多了,昨晚吃了药。”
“这两天降温,要多穿点。”
“是。”
“你这是要出门?”
“嗯,去戏班看看。”
“生病了就在家好好休息。”
“我没事,小风寒而已。”
“那也得注意,”陈老夫人叹口气,“你和小折不愧是夫妻,一个比一个拼,不省心。”
“让您操心了。”
“去吃饭吧。”
“好。”
邬长筠喝完南瓜粥,吃了两个鸡蛋便出门了。
今晚戏院没排戏,她一整天都在玉生班所在的院里,盯着人练功,直到八点钟才离开。
别墅里外通明,邬长筠走进屋,湘湘听见动静,探头出来:“小舅打电话,今晚不回来了。”
“怎么了?”
“中午江海饭店发生爆炸,伤了很多人,医院人手不够。”她又补充一句,“我去送了饭,小舅吃过了,放心吧。”
“嗯,辛苦你了。”
湘湘见邬长筠脸色还不太好,关心道:“你好点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我上楼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还早,我等先生回来。”
“嗯。”
邬长筠刚迈上楼梯。
湘湘又问:“我给你煮点粥喝吧?”
邬长筠回头看她:“不用了,谢谢。”
“那你想吃点什么吗?”
邬长筠对她笑笑:“真的不用,我不饿。”
“那好吧。”
邬长筠上了二楼。
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她轻轻的脚步声。
路过书房时,邬长筠再次停了下来。
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没有丝毫犹疑,快速开门进去,打开保险箱,没发现新情报。
她没有久留,离开书房,又进了杜召卧室,藉着外面的月光到处查探。
杜召房间干净整洁,东西也很少,很多抽屉都是空的,衣柜里的衣服大多是暗色,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
邬长筠拉开右侧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看到一叠厚厚的纸,大概有十几张,她取出来,小心打开,刚看到海报上内容的那一刻,怔住了。
——全是自己从前拍的广告画,每一张都沾染了烽火的痕迹。
这些要么是他在奔赴战场之前带走的,要么就淞沪会战时从大街小巷揭下来的。
她的心里一沉。
这么多年了,他还留这些做什么?
楼下传来车声,邬长筠回过神,赶紧将海报叠回原样,离开此地。
她回到房间,没有开灯,立在门后出神。
杜召把这些东西放在床头,慕琦不会生气吗?
再大度,怎会容忍伴侣留有前人的画像。
他就不怕慕琦看到?
还是慕琦压根没在这过过夜?
怎么会……
杜召这个色胚,当初和自己在一块,恨不得一整天不下床,几乎没有闲住的时候。
他们是相爱的吗?
如果相爱,他为什么还时不时来撩拨自己。
男人本性?
这段时间,慕琦只来过两次。
真是因为工作太忙?
他们之间好像怪怪的,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亲密,又不那么亲密……
是自己的错觉吗?
正想着,脚步声从楼梯口传过来。
杜召上楼了。
邬长筠宁心静气地听着,杜召从自己房门前走过,忽然停住了。
那一瞬,她的心脏仿佛也骤停几秒。
明明隔着一道门,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这些年,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死的,活的,可万万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
良久,杜召才提步继续前行。
她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轻呼一口气,无力地瘫靠在门上。
一定是因为生病了,人一生病,身体、心理都容易脆弱,她不该沉溺在这种情绪里。
邬长筠直起身,坐到床边,倒出几粒药干咽下。
好苦。
……
新星大戏院请来了一位青衣名角儿演出,唱《白蛇传》,票紧俏得很,邬长筠找关系买到三张,把元翘和清清带过去学习学习。
这场大戏唱了整整两个半小时,谢了幕,观众散场离开,一个个刚起身,忽然被人叫止,再往二楼看去,几个日本兵簇拥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人退场。
邬长筠看着一闪而过的脸,瞬间,胸口像被巨石撵过,又痛又恨。
佐藤三郎!
那个害师父惨死的罪魁祸首。
当年师姐给她找到张日军印发的报纸,有一板块放了五个日本人的合照,最左边那个,便是佐藤三郎。她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面孔永远印在了脑子里。
本要追去日本找他,但因后来种种一直拖延,如今又为抗日做地下工作,虽一再耽搁,可邬长筠从未忘记血仇。
现在,仇人跑到眼跟前了。
真是老天有眼。
佐藤三郎离开,才放座的观众退场。
邬长筠起身穿过人群追出去,还没到门口,忽然被一个男人拦下来:“邬长筠!”
周围的人闻声也看过来:“真是邬长筠!”
“我看过你的电影!可以签个名吗?”
“……”
邬长筠直接拨开人群,往外去,刚到大街上,佐藤三郎的车已经开走了。
她紧握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的旧疤里。
佐藤三郎。
佐藤三郎!
……
陈修原禁止自己单独行动,可邬长筠偷偷杀敌的事干过不少次,从未被发现。
她以去戏班子练功的借口跟踪了佐藤三郎两天,果然如师姐所说:他和日本军部有关系。作为一个商人,周边一直有武士和日本兵保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邬长筠不会去硬拚,为报仇而丢了小命。
她一直在等待机会,也发现这鬼子喜欢去倡吉会馆——一个日式酒馆,聚集了许多艺伎、酌妇和游女,陪客人饮酒,并作歌舞表演。
只有寻欢作乐的时候,守在他身边的“狗”才会暂时脱离视线。
佐藤三郎在这里待七天便会离开。
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倡吉会馆晚上营业,白天歌舞伎都在练习舞蹈,邬长筠偷溜进去藏身暗暗观察她们,看步态、动作、眼神……
长久偷窥下来,她才发现这里的艺伎并不只有日本人,还有一些年幼的中国女孩,她们不仅要陪客人们喝酒,还会被迫进行身体交易,最小的看上去才十来岁。不知这些女孩是以什么途径被弄到这里来的,总归一定不是自愿。
晚上,邬长筠一身黑色,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从后院翻墙进来,寻找她提前定好的对象。
那舞伎正在辱骂一个穿和服的中国女孩,浓浓的妆掩盖不住凶残的面相:“你真是太笨了!”说着,还拽住女孩的耳朵,用力地扭拧。
女孩咬着牙,疼得不敢吭声,只跪在地上,深深地低头。
“再做不好动作,你只能被送去慰安所。”
邬长筠躲藏在一个储物间,听见舞伎走近木屐声。
四下,只有她的木屐声。
待人从门前路过,她忽然拉开门,将人拽了进来,直接扭断脖子,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舞伎还没来得及呼救,瞪大了眼,已经没气了。
邬长筠扯下裹住头的发巾,她已提前化好了妆,盘好了发,厚厚的粉和浓妆完全盖住了她本来的面貌。
她脱下黑衣,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把这舞伎的和服扒下来,穿在身上,最后将尸体藏在柜子里。
邬长筠淡定地走出去,按照这几日的观察,学习她们的姿态,碎步、低头往前走,想混进佐藤三郎的包厢,或是等他去洗手间的时候暗杀。
忽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唤她:“你过来。”
邬长筠当没听见。
“我在叫你,就是你。”
前面走来两个日本男人,邬长筠这才停住,转过身。
女人瞧她眼生,最近来了几个新人,也许是刚培训的,她忙着招呼客人,没有细看,将人推进一个包厢:“好好陪客人。”
邬长筠走进去,一直低着头,余光瞥见两个男人正坐于单人小膳桌前,她学日本人的礼仪鞠了个躬,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过来。”
邬长筠心里咯登一下,抬眼,看向盯着自己的杜召。
他冷着脸:“过来,聋了?”
……
第118章
看这眼神,邬长筠知道杜召认出自己来了,即便用妆容略变五官形状,但他对自己太熟悉。
她缓缓走过去,跪坐到杜召旁边。
仲村治有些微醺,眯着对小眼瞧她的脸,惊叹道:“真漂亮,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杜召见他一脸色眯眯的笑,抬起手臂搂住邬长筠:“确实漂亮。”他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帮我倒酒。”
不管他在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龌龊勾当,这时候很明显是在帮自己,邬长筠没法拒绝,拿起酒壶,为他添了杯清酒。
仲村治手拍了两下地,仍盯着她:“过来。”
邬长筠刚要起身,被杜召压住裙摆,无法动弹,只见他手伸到对面,亲自给仲村治倒了一杯:“仲村君,刚才没喝尽兴,今晚一定不醉不归。”
一打岔,把他的注意转移了,提起杯子对杜召说:“杜先生,我敬你。”
听这话,像是他们的第二场。
邬长筠默默坐着,怪不得杜召每天都回来很晚,动不动彻夜不归,果然是在外面花天酒地。
仲村治一口气干了整杯,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夹了口菜,对杜召道:“杜先生对我提出的方案考虑怎么样了?我们可以再给你加一成。”
杜召又为他添上一杯:“喝酒,不聊工作。”
仲村治爽快地大笑两声,与他碰杯:“好,好,只喝酒,不谈这些。”他再次看向低头的邬长筠,笑着招招手,“你的,过来陪我喝酒。”
为了不露出马脚,邬长筠只能乖乖听话,正要起身,被杜召一把拉进怀里,便听他声音里带着笑腔:“仲村君割爱,让给我。”
邬长筠瘫在他怀里,没有挣扎,靠近了,才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今天没喷香水,好闻多了。
对面又传来仲村治的笑声:“好好好,难得杜先生喜欢,今晚便带走吧,费用的话,不用担心,交给我了。”
“那我就不跟仲村君客气了。”杜召捏了下她的腰,微微用些力,带些惩罚的意味,随即将邬长筠扶正,一手搭在她的腰上,一手拿杯子。
邬长筠心里窝了一团火,面不改色,镇定地坐着,不时添上一杯酒。
他们从酒聊到了女人、家庭,还扯了一通中日经济问题。
遇到熟人,今晚不宜行动,但好不容易混到这了,她又不想就此放弃,何况弄死了一个日本女人,尸体被发现,以后再想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回想起祝玉生的尸体被高高挂起,最后面目全非的样子,咬咬牙,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
邬长筠看向杜召的腕表,七点四十九了。
倡吉会馆是从前的芙月斋改造的,包厢呈口字状,中间设有水池和凉亭,据说是请风水师傅算过的,每一棵树、一座桥的方位,都有讲究。
据她前几天观察,每晚八点整舞伎们都会凉亭里表演,彼时,各个包厢便可拉开后门进行观赏,这是找到佐藤三郎所在位置最直接的办法。
邬长筠拿起酒壶给杜召倒酒,故意手一抖,将酒洒到他身上,立马跪伏在地上,用日语道:“对不起。”
杜召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人:“滚出去。”
邬长筠知道,杜召这句“滚出去”,不只是滚出房间这么简单。
她立马起身退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偶尔从包厢传来一阵笑声。
邬长筠找到集合的舞伎队伍,趁她们不注意,溜到队伍最后,往凉亭方向去。
八点整,各个包厢的后门被拉开,有些客人走出来,坐在檐下的蒲团上,边喝酒、吹风,边欣赏歌舞。
邬长筠站后排边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可就算裹了十层衣服,再浓妆,杜召也一眼认出人来。
仲村治喝多了,边看表演边哼小调,不一会儿,倒在桌上睡了。
杜召握拳,看她熟练的动作,混在这群舞伎里,毫无违和感。
这女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她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杀人?
自己并未下达任务,她又擅自行事了!
杜召走出后门,立在檐下,目光始终落在邬长筠身上。
她的眼神虽不直白,但总流转向一个方向。
杜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自己左侧第二间包厢——枫室。
这女人。
太胆大妄为了。
邬长筠觉得自己被束缚在一个十分厚重又拘束的壳里,每个动作都非常的憋屈。
这个舞,是她近几天偷学来的,自己从小学京剧,对肢体上的动作拿捏很容易,学东西又快,看几遍,回家练一练,便演得有模有样。
邬长筠太讨厌这个国家的舞蹈了,虽然艺术不分国度,应该尊重,但她还是无法欣赏。
邬长筠一直作武生、武旦,习惯了打打杀杀,扮得皆是英姿飒爽的豪杰英雄,虽然辛苦,但每一次演出都酣畅淋漓,不像现在这个舞蹈,一套动作并不难,却缓慢、克制,充满了压抑,这无疑是对一个武打戏曲演员身心极端的折磨。
近二十分钟的表演。
终于,结束了。
舞伎们没有立刻退场,而是朝四下分散,通过水池上架的桥去往各个包厢陪客人喝酒,还会另收费用进行私下表演。
邬长筠跟在两个舞伎后面,踏过狭窄的桥,直奔佐藤三郎的包厢去。
她老早就看到杜召了,瞧他的眼神,仿佛要宰了自己似的。
偏巧他的包厢就在佐藤三郎隔壁的隔壁,要过去,得从他面前经过。
邬长筠低着头往前走,权当没看到他。
谁知杜召上前一步,踩住了自己拖地的裙摆。
邬长筠用力拉了一下,抽不出来,抬脸横了他一眼,这么多双眼看着,她不敢声张,更不敢挣扎。
杜召一脸阴冷,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拽进隔壁空着的包厢,他关上门,压着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杀人?枫室那个藏青色和服的日本人?”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揉了揉手腕:“挺聪明嘛。”
“你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杜召往前逼近一步,俯视着淡定的女人,“杀他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邬长筠往后门去,“别碍事。”
杜召把人拉回来:“四面八方都是日本人,外面还守着几个日本兵,你杀了他能出得去?”
“这是我的事。”
杜召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又气又无奈:“筠筠,我早说过你太自负了,早晚吃亏。”
“吃亏也好,死了也罢,跟你没关系。”邬长筠推他,“滚开。”
杜召不放:“你给我回家去老实待着。”
邬长筠挣脱不开,想踢他,这碍事的裙子束住腿脚,根本抬不起腿,反而因力气太大被裙摆绊一下,踉跄一步,往他怀里倒去。
杜召伸手扶她:“这么想投怀送抱。”
邬长筠迅速折住他的手臂,将人反扣住。
“你厉害,行了吧?”杜召背对着她,任她锁住自己双手,“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你再快,能快得过子弹吗?”
“你别多管闲事就行。”
“杜先生——”门外忽然传来呼唤声。
杜召手一转,脱开她的桎梏,反将人放倒,压在地上。
“末舟君,你跑哪里去了?”声音停在门口,仲村治忽然拉开门。
杜召身体沉下来,手握住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邬长筠没挣扎,瞪着眼睛任他啃咬自己。
仲村治见缠绵的男女:“抱歉抱歉。”
杜召松开邬长筠,沾了一脸她厚重的粉和口红,回头对杵在门口的人道:“仲村君,真扰人雅兴。”
“真是抱歉,你们尽兴,我就不打扰你了,”他刚要关上门,又道:“别忘了我们的事情,改日再约,我……嗝——我先走了。”
“不送。”
门被关上。
杜召垂眸,看着身下的女人,又要亲下去。
邬长筠别过脸躲了:“滚开。”
杜召顿了下,脸埋道她颈边,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声音温柔几分:“杀他干什么?”
邬长筠坦白:“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从法国回来嘛。”
杜召沉默了。
“我师父死了,尸体被吊在牌坊上两个多月,都快风干了,佐藤三郎干的。”邬长筠抬起手,给他看手心的疤,“我给他尸体化戏妆时戳的,这个疤,时刻提醒着我,血海深仇。”
杜召抬脸,轻轻擦去她嘴角被自己亲花掉的口红:“求我,我帮你。”
邬长筠顿时想起多年前被几个流氓缠身,在花阶门口碰上他时,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做梦呢。”
杜召笑了:“脾气还是没变,龙潭虎穴,你一个小虾米,能吃得了谁?就算你是一头猛虎,但好虎难架群狼。”
“我自有办法。”
“你连我都打不过。”
“这衣服施展不开。”
“那你脱了,我们再试试。”
邬长筠闻言,更恼了,抬手推他,可他又重力气又大,纹丝不动:“起来。”
杜召反往下沉两分,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他凝视着涂满白.粉的脸,用手指蹭了两下,叹道:“同样是涂脂抹粉,还是我们中国的戏剧妆容好看。”
“终于说句人话了。”邬长筠轻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是我们中国。”
杜召起身,伸出手:“起来吧,回家。”
邬长筠自己坐起来,刚要站起来,不小心踩到裙摆,又一屁股坐到地上。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又笑了,伸手拉一把,将人拽起来:“别再穿和服了,一点都不适合你。”
邬长筠搡开他,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
刚迈出去,后院传来惊叫。
怕是自己藏在柜子里的死人被发现了。
邬长筠更窝火了,如今,她只能尽快离开,防止事情败露。
杜召走出包厢,看她迈着小碎步,贴墙快速移动,可爱极了。
他没再跟上去,手半插着西裤口袋,看向佐藤三郎的房间。
邬长筠脱下碍事的和服,里面是利索的黑色短衣衫,趁乱放了把火,按原计划撤退。
这个点,几个中国女孩都被关在房里,等到九点才会被放出来,进行晚场表演。说是表演,实则就是做几个动作、露个脸,供客人免费挑选,以此为噱头,吸引人消费、过夜。
邬长筠来到关押她们房间,推门进去,与看管她们的游女四目相对。
“你是谁?干什么?”
邬长筠上前一刀割了她喉咙,随即往里面去,看着吓得缩在角落的女孩,点了六个:“跟我走。”
女孩见她是中国人,甭管好坏,哪怕死了,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受折磨了,手牵着手起身。
剩下三个跪在地上搓手祈求:“带我们一起走吧。”
“下次来救你们。”邬长筠带着六人出去,到门口,又于心不忍,回来叫上剩下三个,“快点。”
前院失火,乱成一片,大家都去救火了。
邬长筠是翻墙进来的,可带着女孩们没法翻墙,只能往后门走。
两个武士守着门,邬长筠小声对她们说:“等我,闭上眼睛。”
女孩们听话闭眼,只听到一阵打斗声,吓得直哆嗦。
“好了,跟我走。”
女孩们睁眼,跨过地上的尸体,随这位大姐姐走出逃离这个魔窟。
远处等着的阿海见人出来,立马把车开过来,点了点,质问邬长筠:“最多装六个,跟你说过了。”
“塞塞。”邬长筠打开后备箱,把两个矮小的塞进去,“别废话,快点。”
阿海无奈,硬生生往后座上下塞了六个人,还有一个窝在副驾驶、邬长筠腿边。
装好了,车子疾驰离去。
邬长筠回头看了眼浓烟滚滚的倡吉会馆。
烧得真好。
……
车子停在陈公馆,曾经那个隐秘的杀手组织。
阿海带孩子们进屋,让保姆安顿下。
邬长筠把钱给阿海:“谢谢你。”
阿海推开她的手:“陈公馆新规矩,杀日本人,不收钱;帮中国人,不收钱。”
“那以什么谋生?”
“自然有谋生之路。”
邬长筠还是把钱塞给他:“再帮帮忙,找找她们的家人。”
阿海了解她性格,摇摇头,笑着说:“那就分给她们吧。”
“赏金我给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
阿海打量着她:“你变了很多,想不到曾经杀人如麻的女刺客居然会花钱救人。”
邬长筠不想与他寒暄:“我明天再来看她们,先走了。”
“好,交给我,放心吧。”
邬长筠往北边去。
“大门在那边。”
“洗把脸。”
阿海笑笑,去看孩子们。
……
暗杀失败。
邬长筠回到家。
陈修原正要往陈老夫人的房间去,见人穿着薄薄一层衣服回来,上前问:“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我们是搭档,我有权知道一切行踪。”
邬长筠不说话了。
“你身上的脂粉味,刚到门口就闻到了。”
邬长筠坦然道:“放火去了,烧了个艺伎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没有命令不许轻易行动。”陈修原不想苛责她,无奈道:“如果你再不经过我擅自行动,我就申请把你调回延安。”
“知道了。”邬长筠不耐烦地上楼。
她在卧室站了会,拿上衣服去洗手间,将衣服扔在洗手池上,一脚踢上了门,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两下脱光衣服,站到淋浴头下。
冰冷的水冲下来,将她的怒火逐渐浇灭。
忽然,门“咚”的一声被踢开。
邬长筠转身,便见杜召重重摔上门,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将自己按到墙上。
她刚抬手,双手又被他摁住:“干什么?”
“火是你放的。”
邬长筠别不过他,索性不挣扎了:“是啊。”
“我还在里面。”
邬长筠嗤笑一声:“那又怎样。”
……
第119章
淋浴还没关,逐渐打湿他的衣服,让本就深的颜色更重上几分。
杜召并不怪她,只是看她涉险有些恼火,本想发发脾气,真正见到人又舍不得,左右拿她没办法,话闷在喉咙里,始终缄默。
邬长筠故意气他:“烧的就是你,汉奸,走狗。”
杜召松开手,直起身,温热的水顺着青筋迸起的手面流淌,“辟里啪啦”落在瓷砖上,每一声,都像坠入他心底似的,荡魂摄魄。
他俯视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女人,一眼,从锁骨扫到脚趾。
并不宽敞的洗手间热气氤氲,她笔直地立着,雪白的皮肤被水烫到泛粉,轻薄的,能看到隐隐的血丝,像半熟的蜜桃,粉嫩,水灵,坠着一颗颗水珠,飞溅到他脸上,滑过嘴角,甜甜的,比酒还醉人。
真想狠狠掐上两把,咬一口……
邬长筠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脯,逐渐往下去,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裸着,顿时,胸腔有种怪异的灼热感缓缓升腾起来,耳朵烫烫的,快熟掉似的。
她挪开目光,故作淡定地到旁边扯了条浴巾裹上,对着镜子撩起贴在皮肤上的头发,轻轻挤掉水:“没烧死你,真可惜。”
杜召走到她身后,注视着镜中淡定的脸:“这么想杀我。”
邬长筠没吱声。
“看样子我得雇两个守卫。”
“大狗要养小狗了。”
杜召个高手长,伸到架子上扯了块毛巾,像从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
邬长筠抬手摸向头,温暖的指腹蹭过他的手面,将毛巾拽过来,扔进洗手池里。
被她触及的肌肤一阵酥麻,杜召此刻只觉得百爪挠心,将她转了个身,俯身压下去,宽大的手掌撑在台沿上,骨骼分明。
邬长筠亦坦荡地盯着他,没有一丝闪躲。
他极力克制着欲望:“保护好你的小命,火烧到自己身上,没人救得了你。”
她的语气充满轻蔑:“好啊。”
杜召刚冷静下两分,看到她红润的嘴唇,火又烧了上来,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饶有意味地道:“长大了。”
邬长筠当然明白他指的什么:“你也老了点。”
杜召跟她一块装傻:“那小舅不是更老。”
“他长得年轻。”
杜召歪脸,看着她肩上的疤:“哪弄得这么多疤?”
“狗咬的。”
“什么狗,让我活剥来吃了。”杜召用手指撩起她湿透的一缕发,“身上这么干净,小舅平时不啃你?”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你以为都像你。”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滚。”
“这是我家,滚哪去?”
邬长筠静了两秒,换个语气道:“外甥,让个路,我出去。”
“不让。”
“那我叫你小舅了。”
“好啊。”
邬长筠与他对视,真喊起来:“修——”
只不过刚出声,被他封住了唇。
杜召一手握住她脖子,一手掌住她的腰,将人轻轻一抱,放到洗手台上坐着,没有贪婪啃噬太久,只亲咬了两下,便松口。
邬长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内唇硌到牙尖,破出血,一股甜腥味裹着她的味道蔓延在口中,杜召笑着回过脸:“小舅妈真甜,你再叫,我再亲,把你嘴亲重,看你等会怎么交代。”
邬长筠趁其不意,抬腿给他裆部一下。
杜召躬下身,头埋在她腹部,忍着剧痛,咬牙道:“你是要废了我。”
邬长筠抵住他的肩推开人,站到地上,什么话都没说,走了出去。
杜召手撑在洗手台上缓了会,逐渐直起身体,望着镜中面前湿透的自己。
淋浴没关,还在往下喷热水。
他懒得回卧室再放水,便就地脱下衣裤,去冲个澡。
水太热,浑身又燥得很,他将水温调低,透凉的水逐渐泄去焚身的欲.火。
倏地,“彭”一声。
门被踢开,把手重重撞到墙砖上。
杜召抹了把面上的水,回头看去。
邬长筠一脸倨傲,眼神飘到他身上,将人从头到脚扫一眼,忽然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拿个衣服。”她到洗手台前一把捞起衣服,嚣张地走了,“你继续。”
杜召看着关上的门,回味着她那清冷又傲娇的表情,不禁笑了。
这是报仇来了。
……
第二天晚上,从戏院忙完,邬长筠趁夜间路上人影稀疏,买了些吃的去陈公馆,去看昨晚从倡吉会馆救下的女孩们。
女孩们已经歇下了,兴许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每人都睡得很沉。
邬长筠没打扰她们,和阿海坐在大厅聊天。
“这几年去哪了?自打你做演员红了就没见过你,听说后来去法国了,怎么又回来了?”
“一言难尽,不想提了。”
“行吧,开戏院累吗?”
“消息挺灵通嘛。”
阿海张扬地挑起眉梢,笑说:“那是,这可是陈公馆,沪江飞进来一只鸟都门清。”
他总是夸大其词,邬长筠早习惯了:“那我这只鸟是什么品种?”
阿海勾勾手,小声说:“一只凶残的夜鹰。”
邬长筠笑着抿了口茶:“陈公馆养的不都是夜鹰嘛,现在这种局势,单子不少吧?”
“凑合吧,不过现在改行主打锄奸。”阿海微叹口气,“沪江来了哪个鬼子,谁通敌卖国,我们是摸得透透。”
“老陈呢?”
“去南京了,过两天回来。”
“那只能找你了。”邬长筠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我要雇佣。”
阿海惊奇:“还有四姐拿不下的猎物?”
“有点棘手,他在这待不长久,异地追杀有点麻烦,得抓紧时间。”
阿海随口问:“什么人?”
“陈公馆还问猎物是什么人吗?”
“以前不问,现在问。”
“日本人,杀了我师父。”
“哦,那个顽固的老头。”阿海拍拍嘴,“无意冒犯。”
“没事,确实是个顽固。”
“杀师仇人,不想亲自报仇?”
“放在以前一定会执着于这些,但现在——”邬长筠停顿两秒,“只要他死了就好,赏金好说,发布吧。”
“这么阔气,果然还是做老板挣钱。”
“勉强糊口。”
阿海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眼,忽然拧起眉头。
邬长筠瞧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阿海放下照片,只道:“你等等。”语落,便往沙发方向跑去,拿起茶桌上一张报纸,走回来递给她:“看看。”
邬长筠接过来,视线首先被一个巨大标题吸引过去——日本陆军东京经济局副部长佐藤三郎昨夜九时于倡吉会馆被刺杀身亡。
死了?
不是火灾,是刺杀。
谁干的?
邬长筠莫名想到了杜召。
阿海见她发愣:“有人替你报仇了。”
邬长筠缓过神,放下报纸,忽然间思绪杂陈,脑子乱得很。
她看向阿海,想起他方才的话——“这可是陈公馆,沪江来个哪个鬼子,谁通敌卖国,我们是摸得透透。”
“阿海,杜末舟上过你们的锄奸名单吗?”
“你那个老情人?”阿海笑笑,“没有,他不是汉奸。”
邬长筠心口一紧:“你确定?”
“当然,他是好人。”
好人分很多种。
“那是什么人?民间组织?中统?军统?”总归不是自己人。
“这就不清楚了,有些事不能摸太透,知道太多,对公馆也不好。”
“嗯。”邬长筠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仍克制着,冷静地往女孩们的房间看一眼,“没别的事了,我走了。”
“好。”
阿海送人到门口,最后问了句:“找不到家人的怎么办?”
“小的送福利院,大的帮忙找个正经工作,谋个生就行。”
“明白。”
阿海刚要关门。
邬长筠回头叫住他:“等等。”
阿海停下动作。
邬长筠往左右扫一眼,压低声问:“他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阿海明白她指谁:“我就和你说说,放心,陈公馆守口如瓶。”
“好。”
邬长筠戴上帽子和围巾,将自己捂严实些,离开了陈公馆。
阿海的话让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疑虑都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不少国民党军官弃明投暗,为伪政府卖命,也有无数爱国志士从前线转战地下潜伏于沪江。
杜兴,还有从前打下的关系网。
他的身份太适合潜伏了。
慕琦的姑父江群是特务委员会的秘书。
难道慕琦也是?
他们同自己和陈修原一样,是假扮?为了方便潜伏?
昨晚在倡吉会馆,和杜召喝酒的日本人先走了,他为什么留下?
为了杀人?
佐藤三郎是他暗杀的?
这样解释,全通了。
邬长筠停下脚步,望向云雾迷离的夜幕,一直以来蒙于心口的阴霾却瞬间消散了。
她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不是汉奸。
他还是那个碧血丹心的爱国青年。
是啊。
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
邬长筠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屋里亮着灯,她身心愉悦地走进去,看到杜召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宽大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背负了这么多骂名,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很辛苦吧。
她好想上前抱抱这个男人,告诉他,这些年自己有多想他。
可自己尚有任务,还是陈修原名义上的妻子,就算他是国字辈,也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杜召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她,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回来了。”
他在啃面包,桌上放了半杯酒。
这么晚,厨娘回去了,湘湘应该也休息了。
邬长筠走上前,进了厨房,喃喃自语:“饿死了。”
“来吃点?”
“我才不吃那个。”邬长筠起锅烧水,下了一锅面条。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碗清汤面出来,坐到杜召对面:“做多了,养条狗就好了,可以喂狗,之前的狗呢?”
“死了。”
邬长筠沉默片刻,用筷子搅了搅面条:“那浪费了。”她见杜召不吱声,抬眼看过去,“便宜点卖你。”
“多便宜?”
“两块钱。”
“那是挺便宜。”杜召笑着望向热腾腾的面,掏出两块钱推到她面前,起身去盛了一碗。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皆一言不发。
不对啊,他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邬长筠偷偷瞥一眼。
杜召忽然抬眼,与她对视:“偷看我?琢磨什么呢?”
“没看你,我看钟。”邬长筠挪开目光,假装认真吃面。
“心情不错?”
邬长筠只说:“佐藤三郎死了。”
“嗯,看到报纸了。”
“昨晚你干嘛去了?”
“看美人洗澡。”
“……”邬长筠瞧他不正经的眼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不会是你杀的吧?”
“是啊。”
邬长筠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杜召笑了:“信了?”
邬长筠低下眼,陪他演戏:“给你十个胆也不敢。”
“要不露一手,杀个给你看看。”
“行啊,要杀就杀个大的,冲进司令部,把工藤武造杀了。”
杜召笑着喝口汤:“你是一点也不给台阶下。”
邬长筠慢悠悠吃着,想同他多坐会。
杜召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瞧她。
邬长筠掀起眼皮:“盯着我干什么?”
杜召微笑:“你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那你快找小舅看看。”
杜召身体往前,胳膊搭在桌沿:“小舅,筠筠,你这是随我叫呢?”
邬长筠埋头吃面,不理他了。
杜召轻轻踢了她一脚:“小舅妈。”
邬长筠按捺住心里不断泛起的欢喜,冷着脸抬头看他:“叫魂呢,烦死了。”
杜召直直盯着她,嘴角微翘着,炽热的目光仿佛快把人洞穿。
邬长筠被他看得浑身刺挠,放下筷子起身,只拿了一块大洋,将另一块推到他碗边:“付你的,碗刷了。”
杜召睨向桌上的大洋,捏起来,懒懒应了声“好”。
邬长筠往楼梯去,遇到下来倒水的陈修原,见她满面春风,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天气不错。”
陈修原往外看去,起雾了,凄清湿冷的夜,哪门子的不错?
再回首,邬长筠已经走到二楼了。
……
第120章
这阵子,邬长筠天天盯着玉生班的人练功,还请了两位花旦、老生名角儿过来指导一番,颇有成效。
她和陈修原潜伏沪江除了情报上的工作,还有个筹集资金的任务,青会楼盈利的大部分资金都会用来买物资送往八.路军前线。
在百谷没有指令的时间里,邬长筠便全身心地投入戏曲。
今晚,是她和玉生班的诸位头一回搭档登台,从对手到龙套,全是玉生班的旧人新人。
演的常来老戏——《长阪坡》,武生重头戏,讲的是赵子龙单骑救阿斗,为祝玉生最爱的本子,也是自己很多年前常演的拿手好戏。
虽早已隐退电影圈,但仍名声在外,大多数观众都是冲着邬长筠的名头来的,还有些小报记者,四下座无虚设,走道边角都挤满了人。
玉生班众人看外面声势浩荡的,不免紧张。
他们中有的阔别戏台多年,有的是第一次登台,一个个忐忑不定,手心都直冒汗,可等真正上了台,立马把那些惶恐与忧虑皆数抛诸脑后,相一亮,范一起,戏台上的就只有角色,没有自个了。
今晚只演《长阪坡》,长达两小时。
邬长筠那英美的扮相、敞亮的嗓音、漂亮的枪法、流畅的对打和激动人心的混战,博得满堂彩。
谢幕退场后,小报记者不知从哪犄角旮旯钻到了后台来,想要采访邬长筠。
正好还未卸妆换衣,她便简单回应几句。
当问到为何又放弃电影回归京剧时,她答:
“从前年幼,只贪图一世荣华,不知文化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虽然电影也是艺术,但戏曲是独属中国人的、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传统文化,它博大精深,讲述了无数动人的故事,承载着中华美德,不能在我们这代断了。
如今戏曲行当逐渐落寞,希望能以我绵薄之力,将京剧传承下去。”
记者离开后,赵敬之走到她身边,脸上笑开了花:“太好了,没想到第一场都如此成功,以后一定场场爆满,都靠你了。”
“不是靠我,而是靠每个人,戏台上一荣俱荣,每个人都得倾尽全力。”邬长筠正卸着妆,腾出手看向欢喜的众人,“大家一起努力,争取走向更高的舞台,将我们的文化带向全世界。”
……
这场戏,杜召也来看了,只不过没打扰她,结束后,也只在外面等着。
邬长筠等人走光了,最后一个离开,刚出门,不远处的车喇叭“滴”了声,她循声看过去,是杜召的车牌号。
杜召把车开近,降下车窗:“上来。”
邬长筠想了想,绕到副驾驶,坐了上去。
杜召从后座将一束玫瑰给她:“送你花的人太多了,我得留到最后。”见她不接,直接放到她的腿上,“没别的意思,祝贺玉生班演出顺利。”
邬长筠满心欢畅,为师父大仇得报,为玉生班重登戏台,为了他……纵然欣喜,仍不便过分露于面,只淡淡道了声谢。
杜召单手掌着方向盘,将车掉了个头:“饿吗?吃点东西?”
稀疏平常的话,此刻,她却觉得异常温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也如现在这般——平凡的夜晚、简单的问候、一起回家的路。
“有一点。”
“想吃什么?”
“不知道。”
杜召从口袋摸出两颗糖给她。
邬长筠看着红色包装纸,接过一颗,剥开放进嘴里:“哪买的?挺好吃。”
“商社有人结婚,喜糖。”
听罢,邬长筠将糖吐出来,包回红纸里。
“嫌脏。”
“嗯。”
“糖又没罪过。”
“晦气。”
杜召微弯了下嘴角,转移话题:“唱得不错。”
邬长筠看向他:“和以前比呢?”
“以前没看过扮男相。”
“哪个好?”
“都好。”
邬长筠回眸:“白问。”
“这个更好,”杜召望着前路笑起来,“好到你变成男人,我也爱。”
“变态。”
“我爱你,筠筠。”
明明习惯了他这些轻浮的话,可每每听到他唤自己筠筠时,心还是猛烈震动,她努力抚平荡漾的心波,嘴上平静地道:“我是你长辈。”
“是啊,怎么办呢?”杜召忽然踩下刹车。
邬长筠身体往前倾,杜召手伸过来,将她稳住,脸微微凑近:“私奔?”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撩拨自己的,心平气和道:“别再说这种话了,不想和你吵架,以后和平相处吧。”
“行吧。”杜召笑着收回脸,继续开车。
邬长筠垂眸,凝视住怀里的玫瑰,一片片鲜红的花瓣蒙了层雾霜,在清冷的月辉下收敛些灼目的娇艳,更加好看了。
她的余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置物盒里叠起来的一个文件袋上,像是亚和商社的特质文件袋。
“喝两杯庆祝下?”
她条件反射回了句“不喝。”
杜召微叹一声:“小气。”
邬长筠再次瞥向那个文件袋,装了什么?会不会有对我方有用的情报?
好日子,喝两杯也无碍,她便改口:“去哪?”
“找个旅馆?”
邬长筠又不想搭理他了。
杜召笑说:“逗你的,后备箱有两瓶酒,有一个好地方,带你去看看。”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害你。”
邬长筠当然知道,只是……
杜召明白她的顾虑,掏出枪递给她:“我要是不规矩,你可以毙了我。”
邬长筠将枪拿过来,握在手里,脸朝向窗,轻轻扬了下嘴角,看到街边还未收摊的小吃车:“买点下酒的。”
杜召顺她视线看过去,稳稳停下车,去买吃的。
邬长筠见他下车走远,立马拿起文件袋打开,快速扫一遍——是一张名单,不知道关于什么人,但一定不简单。
她没来得及看完,杜召已经拿上小吃往回走了,她赶紧将东西塞回去,放好。
杜召坐回来,拉上车门:“花生和豆干。”
“嗯。”
杜召将东西扔到后座,带她往租界开。
灯红酒绿一条街,男男女女还在玩乐。
车停在街边。
邬长筠看着熟悉的地方,正是杜召从前投资的洋舞厅,这个点已经关门了。
杜召有钥匙,开了门,带人走进去。
打仗的时候,很多难民涌入租界,这里一度成为难民营,今年初才收回,上层改成了电影院,地下封着,空一大片,放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杜召带她弯弯绕绕,来到一面墙边,挪开一块地砖,按住里面的机关,一旁的暗室门开了。
邬长筠暗叹:做得真精细,就算仔细看,也难以发现。
杜召让开路:“进吧。”
玫瑰放在车上,邬长筠只握了把枪,先走进去。
杜召跟在后面,将门关上。
里面是一间乌漆嘛黑的小房间,只放了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长桌正上方坠了个黯淡的小灯泡,墙上贴着沪江地图,屋角有个小通风口。
“这是我亲手设计的,知道的人不多,你是第三个。”
“第二个呢?”邬长筠问。
杜召走到她面前,微微躬下背:“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邬长筠拿枪抵着他的腹部,把人推开,往墙边去,看破旧的地图:“你在这做什么龌龊事?不怕我给你抖出去。”
“坏事做多了,心虚,万一哪天走到绝境了,总得留条生路。”杜召立到她身后,“你放心,我要是走了,一定把你拉上陪我。”
邬长筠转过去,面前宽大的黑影完全笼罩住自己:“我们可不是一条路的。”
“说不定呢。”
邬长筠打量起他幽深的双眸,正要问话,杜召转个身,往桌边去了。
黯淡的灯光瞬间铺过来,让她心一空。
杜召将酒开了,倒上两杯,见邬长筠杵着,抬脸笑道:“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邬长筠走到他对面,看着伸过来的手,没有接酒杯。
“怕我给你下药?”杜召把杯子放到桌上,兀自坐下去,漫不经心道:“我想上你,用不着那些。”
邬长筠跟着坐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
晦暗的屋里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良久,他才开口:“聊聊。”
她“嗯”了一声。
“不想读书了?”
“嗯。”
“为什么?”
“没意思。”
气氛有点冷,杜召玩笑一句:“想我了,回来找我?”
邬长筠掀起眼皮看他:“我在学校交了个男朋友。”
“打听过,居世安。”
“嗯。”
“长得不错,跟我比差点。”
邬长筠不禁笑了。
“笑了,再笑一个。”
邬长筠瞬间冷下脸来:“人家性格好。”
“我不好吗?”
“好吗?”她反质问。
杜召无奈地勾唇,喝了口酒。
他的手很长,也很骨感,即便不用一点儿力,青筋也清晰地凸起,邬长筠注视着他干净的手指:“你受了不少伤,在战场。”
杜召回想起昨晚洗澡时她故意闯入的场景:“看到了啊。”
“嗯。”
“还看到什么了?”
邬长筠不想扯那些,举起杯:“看在曾经是个战士的份上,喝一个。”
杜召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猜拳?”邬长筠忽然提议。
“好啊。”杜召放下酒杯,“输了别哭。”
“输不了。”
时过境迁,她猜拳厉害许多,开局就赢了他两把。
杜召问:“跟谁练的?”
“你管我,继续。”
可接下来,邬长筠一连输五把,五杯烈酒下去,身子都热了起来。
杜召靠在椅背,悠闲地剥花生,放在小盘里,嘴角一直轻扬着,看她面无表情地喝,比男人还豪爽。
第六把,邬长筠还是输了。
当初在游击队,不打仗时候时常和战士们玩,不过喝的是水,她总赢的。
可在他面前……像是遇到克星了。
这么喝下去,什么时候能把他灌醉……
邬长筠摆摆手:“不玩了。”
“你玩不过我。”杜召让她,“换个你擅长的。”
“倒立。”
杜召笑了:“喝这么多,你不怕吐了。”
“不怕。”
杜召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认输。”
他喝下一杯。
“认输喝三杯。”
“好。”杜召一脸宠溺的笑,慢悠悠喝了三杯下去,“还玩吗?”
“玩。”
“再换一个。”
“翻跟头。”
这女人……
“不翻。”杜召知道邬长筠想灌醉自己,干脆称她意,自觉又喝下三杯,“换。”
“那就比瞪眼睛,谁眨眼谁输。”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游戏。
甭管什么,他都开心地应下:“好。”
“站起来。”
杜召跟着她起身。
邬长筠特意拽了下挂在半空的灯线,两人面对面站着,灯泡在眼前左右摇晃,闪到人眼睛现重影。
可她习惯了戏台和照相机机以及舞台上的各种光线,这点光,根本不算什么。
杜召注视着灯光下她美丽的面容,垂眸坐了下来,并不是因为灯泡太刺眼。
邬长筠得意地勾了下唇角:“你又输了。”
杜召喝完酒,抬眼注视着她,眉眼里说不尽的温柔:“我是怕再多看一秒,又要冒犯小舅妈了。”
邬长筠不想搭这话,坐回来:“不欺负你了,怎么玩?你定。”
杜召伸过手:“掰手腕。”
邬长筠自知掰不过他,端杯要喝。
“不试试怎么知道赢不了。”
邬长筠顿住,与他视线对上,放了杯子,将衣袖拉长,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
杜召开口:“一,二,三。”
邬长筠轻松地压了过去,怔怔看他。
杜召笑着说:“我输了。”
邬长筠缩回手:“你没必要让着我,愿赌服输。”她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赌个大的怎么样?”
“好。”
“就赌你最擅长的,看谁忍住不眨眼。”他一本正经道:“我输了,条件你随便开,除了现在的工作,什么都给你。”
“命呢?”
“你想要就拿去。”
邬长筠沉默片刻,才道:“命没你工作重要。”
“死了一了百了,没工作,怎么吃饭、喝酒,”他玩味地刮了两下杯壁,“玩女人。”
“来吧。”
“不问问我的赌注?”
“我不会输。”她坚定道。
杜召严肃地看着她:“你输了,去法国,读书还是唱戏,随便你。”
“好。”
杜召欲起身。
“不用灯泡,我赢得不光彩。”
于是,两人静坐,目不转睛地对视。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
十分钟。
邬长筠没想到杜召可以忍耐这么久,他的眼珠子都红了,看来,这是动了真格。
自己双眸也有点发酸,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十五分钟过去。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强忍住酸涩感,一眨不眨。
杜召还在坚持。
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怕,前面的输输赢赢不过玩闹,可无论如何,这一局自己一定不能输。
邬长筠忽然起身,跪趴到桌上,朝他嘴边靠去。
杜召轻轻眨了下眼。
邬长筠及时停下:“你输了,不好意思,耍了个赖。”
杜召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握住她的后颈,用力往前一迎,两人嘴唇轻轻触碰,带着同一个味道的酒渍,让人意乱。
“罚你的。”
邬长筠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涟漪,她慌忙避开视线,退回去。
杜召回味一番,才问:“想要什么?”
邬长筠手指有些发软,握住杯子抿了口酒:“没想好,以后再说。”她又灌了一大口,“不喝了,走吧。”
再喝下去,没灌醉他,自己先倒了。
不知是因为多年没喝酒,酒量下降很多,还是因为那个吻,邬长筠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双腿发软,手撑着墙上楼梯,还踉跄一步,差点摔了。
杜召及时握住她的双肩,随即,将人横抱起来。
幽暗的走廊,他的眸光剧烈晃荡,忽然低头,吻向她的唇。
邬长筠拿起枪抵住他的脖子。
杜召停在她嘴边:“那你杀了我吧。”
柔软的唇落下来,温柔地略过她的齿,同湿软的舌尖缠绕在一起。
狭窄黑暗的楼道暗香浮动。
邬长筠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任他肆意地吸吮自己。
他的声音不停萦绕在耳边:
那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砰——”
杜召松开她,左耳一阵耳鸣。
邬长筠还是开了枪,只不过,对准的不是他。
“放开我。”
杜召晃晃头,抱着人继续上行。
邬长筠用枪柄锤他:“我没醉。”
杜召笑了笑:“我醉了,就想抱抱你。”他脚步平稳,一点醉意都没有,将人放进车里。
邬长筠侧过身,用力揉了揉嘴巴,不想看他。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样,心里美滋滋的:“回家,继续亲。”
“……”
车子停在院里。
邬长筠头晕得很,下车重重摔了车门,摇摇晃晃往屋里去。
陈老夫人睡了,陈修原留张字条——湘湘急性胃炎,带她去医院。
杜召见邬长筠忙躲自己,没再撩她,笑着拿上文件进书房,锁了门。
邬长筠怕热水一闷酒劲更盛,没有洗澡,只擦了擦,便回了房间睡下。
可惜没把他弄醉,近在眼前的情报没了,回想今夜种种,似乎……又没那么可惜。
她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轻轻的开门声。
窗帘很厚实,不透一点儿光,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微微睁开眼,看不清隐隐晃动的黑影,只能感到床的另一边深陷下去。
那重量,和陈修原是不同的。
邬长筠秉心静气,感受他一丝一毫的动作。
然而,杜召只是在离自己很远的床边轻轻躺了下去,什么都没做。
两人隔了半米,他没有盖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周围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邬长筠故意试探着喃喃唤了句:“老陈。”
杜召“嗯”了一声。
这一声低沉的“嗯”,却像刀子扎在她的心口。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召只想守在她身边。
能多陪她会,多看几眼,自己是谁,都不重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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