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邬长筠睡眠一直不太好,往往陈修原翻了身就把她吵醒了,还经常做梦,惊醒时,又许久才能再入睡。
她虽闭着眼,但一直关注着身旁男人的动静。
楼下的摆钟“铛铛铛”地响了十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志逐渐涣散,睡了过去。
这一觉异常沉,中途没惊醒一次,从闭眼到睁眼,足足八个半小时,邬长筠已经很久没睡这么长且安心的觉了。
外面天大亮,杜召早走了,邬长筠侧身,目光落到他躺过的位置,手莫名伸去,覆在被子上,仿佛酒精麻痹了知觉,居然觉得他的余温尚存。
发了会愣,她利索地起身下床,掀起被褥,将昨晚放在下面的纸条取出来——她怕自己宿醉忘记杜召车里名单上的名字,特意用笔写下,虽然匆匆看两眼,只记得四个,但根据这几个人的身份往下摸摸,应该大概能知道亚和商社想干什么。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勉强认得出,邬长筠记下后,便划了根火柴,将纸烧掉了。
楼下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邬长筠拉开窗帘,将窗推出去,往楼下看一眼,便见陈修原正在院里和杜召打羽毛球。
一见她,杜召走了个神,球轻盈地落在脚边。
早晨灿烂的阳光铺就满身,他忽然弯起唇角,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拾起地上的羽毛球,手臂轻轻一挥,毫不费力便打出去很远。
与陈修原过了几个漂亮的来回,再往她的窗口看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邬长筠去洗洗,换了身衣服。
刚收拾好,楼下传来杜召的呼唤声:“吃饭了,小舅妈——”
她听着这称呼,不由得笑起来,幻想杜召叫出这三个字的表情,心情都愉悦了些。
陈修原和湘湘今天早上五点多才回来,湘湘身体不适,还在休息。饭桌边,陈老夫人和儿孙已经坐下了。
邬长筠快步走到陈修原旁边落座:“抱歉,起晚了。”
陈老夫人并不在意,平时总见她早起、不吃饭就走了,难得睡个懒觉,在家用个餐,反而高兴:“多睡会好,吃饭吧。”
邬长筠喝了口粥,一下子暖到胃里,舒服极了。
陈修原给她剥了个鸡蛋:“吃个蛋。”
“谢谢。”
杜召默默吃饭,一直没吭声,不时余光扫邬长筠两眼,饭都变香了。
陈老夫人见杜召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袖子高高卷着:“去披件外套,刚才出一身汗,小心冻着。”
“热得很。”
“昨晚没睡好?”陈老夫人看他眼下有点深,“又半夜才回来?”
“嗯。”
“天天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说你也不听。”
杜召微笑,乖乖道:“我今晚早点回。”
“只有我天天挂念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多陪陪我,小湘湘还病了,我看我还是回老家去吧。”
陈修原赶紧道:“前阵子医院忙,接下来我争取多调休陪您,今天不上班,等会出去走走吧。”
陈老夫人笑得眯眼:“这还差不多。”
邬长筠低头喝粥,听他们的对话,思绪纷飞,老是回忆起昨晚那些荒唐的事。
抿着软糯香甜的小米粥,又想起他嘴唇的触感,还有喷散在脸上滚烫的气息……
陈老夫人:“长筠别光喝粥啊,吃个包子。”
邬长筠回过神,立马去夹盘子里的包子:“吃的。”
杜召打量她的表情,疲倦的眸中露出些笑意,端起小碗喝了口,轻飘飘地说:“小舅妈心不在焉的,想谁呢?”
邬长筠抬眼看他,只一秒,目光旋即又转向陈修原:“湘湘怎么样了?”
“用一晚上药,好多了,正睡着。”
“嗯。”
杜召瞧她没话找话、转移话题的模样,口中的粥越发甜,冲厨房忙活的刘妈道:“刘妈,再帮我盛一碗。”
……
用完早餐,杜召就上楼了。
陈修原轮休,陪陈老夫人出去散步晒太阳。
邬长筠没在家久待,拿上练功服就去了戏班子。
她盯着田穗练完功,又自己练了两小时,将汗涔涔的衣服换下,街边买了些卤鸭、饼子去陈公馆。
陈公馆雇有很多杀手和日常办事的手下,做事效率很高,九个女孩,只剩下两个没安排妥当,听阿海说:她们想做杀手,杀日本人,为从前的自己和死去的家人、姐妹报仇。
这是条很难的路,尤其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来说,自己习武多年,尚在刺杀行动中受过很多伤,别提从头学起的新手。但她自知无权干涉任何一个人的选择,只能告诉她们其中利弊。
和女孩们聊完,邬长筠把阿海单独叫出去,同他打听几个人。
钟明阳,沪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楚正,和仁堂中医。
另外两个不知名的,阿海说需要再查查。
教授、中医,乍一看,再普通不过的身份,可和亚和商社扯上关系,便不简单了。
是有嫌疑的抗日人士?
既无生意往来,也无情报交涉,邬长筠只能联想到这个。
其中会不会有自己人?
……
有,钟明阳,沪江大学副教授,主要负责抗日宣传工作,以唤醒更多人的民族意识、抗日精神,同时还兼顾吸收人才、发展党员、壮大队伍。
很早之前就被怀疑为抗日分子,但一直没证据,迟迟未遭毒手。
钟教授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文献,晚上九点多钟才离开学校,往家去。
三公里的路,没有电车直达,为了省钱,黄包车都不叫一辆,两条腿走回去。
出校门拐两个弯,钟教授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他赶紧换了条路走,刚进巷子左转,被一个持枪的男人逼退几步,他回头看去,身后的路也被人堵住。
钟教授淡定地推了下眼镜,镇定道:“你们是什么人?”
“亚和商社,带你去喝茶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钟教授早已猜到对方身份,现如今,挣扎或是逃跑都是无用的,反而会坐实身份。他也知道,进了亚和商社的人免不得受酷刑,然救国之路,岂会畏惧区区体肤之痛,便是一死,亦无悔。
他长舒口气,坦然面对。
男人见他老实站着,一脸奸笑,甩了甩手铐朝他走来,刚要把人铐上,忽然一道黑影从墙上掠过,倏地回头,还没看清人,喉咙一热,汹涌的血喷了出来,他张着嘴,捂住脖子往前走,踉跄几步倒在墙边,只听到同伴“啊”的一声,四周诡异地静了下来。
钟教授上前查看,两个歹人咽气了,却四处不见救自己的人,他正张望,忽然一块黑布从上方坠落,盖住头脸,他眼前一片漆黑,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跟我走。”
“你是?”
“你的同志。”杜召握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出胡同,塞进车里。
车子发动,往西边去,钟教授要扯掉头上黑布,听前面开车的男人沉声道:“别动,戴着,对你我都好。”
钟教授落下手。
开了快二十分钟,外面越发寂静,听声音,是从水泥路走到了土路,坑坑洼洼的泥淖,被车轮滚得“吧唧吧唧”。
风吹得树叶飒飒响,想是穿过了一片树林。
杜召在河边停下,拉开门,扶着后座的人出来:“你暴露了,需要暂时撤离沪江,等十分钟,会有船来接你。”
“好。”
杜召搀他走到水边:“你的家人已经安顿好,放心。”
“多谢。”
杜召松开他,转身离去。
钟教授听见人走开,嘱咐一句:“同志。”
杜召顿住。
“务必小心。”
他没有回应,上了车快速离去。
十三个嫌疑人,其中有两名中.共地下党员,都已经被成功转移,还有六个是军统,慕琦已经带人送走了,剩下的全是无党派的民间爱国人士,是有名银行家、医生、教会工作者等,杜兴就算抓了人回去,也不敢滥杀无辜,恐引起公愤。
邬长筠摸到钟教授的住处,见里面黑灯瞎火,从墙头跃入二楼窗,四处查看,家里空空的,柜子里衣物都被收走,各处整洁干净,她隐约猜到,可能是被通知提前撤离了。
会是杜召吗?
既然人不在,便不宜久留,邬长筠迅速从后窗出去,在曲折的巷子里翻绕,走到大街上。
她又去了趟和仁堂,从街对面远远看到门开着,里面亮灯,一个伙计在忙,便将帽子压低,围巾裹严实些,掩住头脸,进去问一嘴:“你好,你们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中午就走了,说是老家来信,母亲身体抱恙,回去探亲了。”
也撤离了。
不管他们都是哪方面的,被谁救了。
人没事就好。
邬长筠安心离开。
时候不早,得回家了。
她抄近道走,进了院子,见杜召的车没在,不免有些担心。
陈修原也没在家,陈老夫人睡着了,房里隐约传来鼾声,湘湘身体不适,也在屋里休息,诺大的房子空荡荡的。
邬长筠在沙发上坐着,不时看一眼墙上的钟。
不知不觉十一点半了,杜召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在救人吗?
想到这里,她更加坐不住了。
抬眸,看向二楼。
邬长筠悄声进了杜召书房,找找那份名单是否在这里,她想看其余的人名,说不定能帮帮忙。
耳朵正贴着保险柜,一边缓慢旋转一边仔细听,外面传来开门声。
邬长筠手顿住,辨听脚步声。
是杜召……
他怎么在家!
脚步声并不重,像是穿了绵软的拖鞋,直朝书房而来。
邬长筠赶紧将密码恢复至原位,挂回画,在门把转动的那一刻,滚藏到书桌底下。
“啪”的一声。
房间一片光亮。
邬长筠身体软,蜷成一团,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听杜召走到桌边,停住了。
她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看到书桌与地面缝隙处,他的鞋头与自己只隔了块木板。
千万别过来。
快走吧!
杜召站了两秒,转身往门口去。
灯灭了,四下又恢复黑暗。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邬长筠心里暗暗松口气,外面猝不及防传来几声嘶叫,吓得她心一惊,立刻又平复下来,是野猫,怕是发情了,最近夜里总是吵得人睡不着。
她听了会,轻声从桌底出来,刚站定,听到背后“卡”的一声。
回首看去——
杜召跷着腿,坐在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打火机,细小的火苗轻轻摇曳,照亮他冷冰冰的脸。
“筠筠,跟我玩躲猫猫呢。”
……
第122章
这老狐狸……
既然被发现,只能演下去。
邬长筠淡定地坐到椅子上,随手拿起书边的书:“睡不着,借本书看看。”
杜召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打火机,小小的火苗忽地消失,又“嗖”地窜上来。
房间暗下的那一刻,邬长筠听到他轻促的笑声,转瞬即逝。
“你骗小孩呢。”他的话里仍带着笑腔,“黑灯瞎火,你摸盲字吗?”
邬长筠早有准备,她拿出一只用来照明的微型手电筒,按下开关,直直地朝杜召打过去。
突如其来的光芒像月光下冷冽的刀锋割在他面庞,刺得眼疼,杜召微微歪脸,避开些,半眯着眼看光后女人隐隐的轮廓:“拿开。”
邬长筠反倒转着手电筒在他脸上画圈,晃得人眼都花了。
杜召抬手微挡了下,无奈地笑道:“好了,快瞎了。”
邬长筠这才挪开灯头,拿著书起身,往门口去:“借阅一晚,明天给你。”
杜召见人从身前淡定地走过,顺势拽住她的衣角。
邬长筠朝他看过去,又用手电筒直射他:“干什么?”
杜召拨开灯头,攥着她衣服的手用力一拉,将人拽坐到自己腿上。
邬长筠屁股刚落下,立刻要起身,却被他死死圈住腰,她不喜欢这样的禁锢,即便对方是心上人,也不喜欢。于是拿起手电筒不轻不重地砸了下他的脸:“松手。”
“不松。”杜召仰面看着她,声音懒洋洋的,忽然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肩头,像是撒娇似的,“疼。”
邬长筠接着又给他一下:“疼死你。”
杜召听这话,心里却美得很,蹭着蹭着,轻轻咬了口她的衣袖。
邬长筠不禁一颤,像被小虫子咬一口,酥酥麻麻的,带了一丁点儿痛意。
杜召头发湿湿的,落了几缕在额前,身着睡袍,里面像是什么都没穿……邬长筠记得,无论冬夏,他都喜欢光着睡觉。
只见身下的男人领口微开,饱满的胸肌若隐若现,看得人心烦意乱。邬长筠一巴掌糊在他下巴上,用力往后推,胡渣扎得手心又刺又痒:“走开。”
杜召声音闷在她指间:“你压着我呢,怎么走?”
“那你松手。”
“抽筋了,动不了。”说完,吻了下覆在唇上她的拇指。
邬长筠立马弹开,又拿起手电筒直射他。
这样的光线下,人的五官、皮肤上的一点瑕疵都变得格外清晰,他的面容依旧好看到让人定力溃散,叫她有那么两瞬,自甘沉沦。
杜召分毫不顾强光直射的难受,瞥向掉在地上的书:“《泰绮思》,什么时候喜欢看小说了?”
“随便拿的,封面好看。”
杜召忽然笑了。
邬长筠皱眉:“笑什么?”
“原来筠筠喜欢这样的。”
邬长筠没听明白,用手电筒朝书照过去,只见白黄相间的书封上,一边印了字体巨大的书名,一边印了个袒胸露腹的人体,她只扫了一眼,没看清是男人还是女人,仍装作淡定地睨着他:“杜老板好雅兴,成天看这些书,小心身体虚了。”
“我虚不虚,你不知道吗?”
邬长筠看他眼里意味深长的笑:“早忘了。”
“我没看过,杜兴给的,说是讲的教徒和妓女的故事。”杜召戳了下她的腰,“要不一起看看?”
虽然这谎撒得不靠谱,但开口了,就得装下去。
“我拿回房间和你小舅看。”
“小舅还没回来,他忙得很,没空看书。”杜召眼睛有点花,按下她拿手电筒的手,“我读给你听啊。”
“谢谢,不麻烦了。”邬长筠去掰他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放开,我要回房间了。”
“急什么。”杜召更紧地圈住她的腰,“小舅妈的腰还是这么细,穿这么厚衣服,还是一巴掌就盖住了。”
他的腿很长,却满是肌肉,硬硬的,坐上去并不太舒服,邬长筠不敢过分挣扎,怕扭动起来将他睡袍弄散,只能用力掐他手指,可这男人铁做的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杜召!”
“嗯。”
“你放不放。”邬长筠严肃地看着他。
“生气了。”杜召瞧着气鼓鼓的小模样,可爱极了,松开手,“放,这就放。”
邬长筠刚要起身,杜召双腿轻轻往上一抖,将她颠起来,又坐回自己腿上,紧紧贴向腹部和腿间。
软软的,真舒服。
这一巴掌也是。
邬长筠手心火辣辣的,不说两人现在的处境,就算是从前如胶似漆的时候,他这么闹,该打也得打。她按住沙发从男人身上起来,理了理略凌乱的衣服:“欠揍。”语落,跨过书往门口去。
“站住。”
邬长筠不想理他,手刚落在门把上。
“小舅妈真是来看书的?”
邬长筠顿住,回首看他。
黑暗里,隐约看他勾了下唇:“书没拿。”
她又走回来,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掸了掸。
“你不是来找书的吧?”杜召瞧着她漂亮的脸蛋,“找书不开灯,鬼鬼祟祟躲我干什么?”
“不想和你说话而已。”
“是么?”杜召微微躬下腰,双肘抵在腿上,盯着半蹲在地上的人,“小舅妈不会地下党吧?来找别的东西?”
邬长筠心里一虚,他还是怀疑了,平复下刚才的怒意,起身镇定地俯视他,故意嗤笑一声:“是啊,专杀你这种汉奸的。”
杜召眉梢轻佻:“我就不能也是地下党吗?”
“是嘛,那你是哪边的?”
“小舅妈是哪边的?”杜召直起身,又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手指轻点着柔软的绒布把手,举止孟浪,“小舅妈看不出是什么人,但小舅倒像长了一张共.党脸。”
邬长筠语气平平,听似毫不在意道:“你去问问他,或者把我交出去,叫你弟弟严刑审讯。”
“那我可舍不得。”杜召从口袋掏出烟盒,倒出一根烟点上,抽一口,缓缓吐出来,清烟乘着窗帘依稀透过来的月光,寥寥升起,“说不定我们是同一阵营,我还是你上级呢。”
邬长筠瞧他这轻浮的态度,只当玩笑,走近一步,从他嘴里摘出烟,轻吸了一口,喷在他脸上:“大晚上,困了就去睡觉。”语落,将烟放回他手中。
杜召轻轻吹了口两人之间弥漫的烟气,想拉她,刚一抬手,迷濛的梦境瞬间消散。
再抬眼,邬长筠拿著书已经走出门。
连同光一起带走了。
杜召瞥向指间的烟,笑容逐渐敛收,深邃的眼中,只剩下烟火星的晃动。
他轻含住烟头,只是含住,任由烟头缓缓燃烧。
嘴里心里,都是她的味道。
……
第二天上午,杜召来到亚和商社。
听吴秘书说杜兴正在地下审讯室同从海银行行长问话,非要说人家私下集资给国军抗日,掰扯两小时了,还没个定论。
那行长确实是爱国分子,但身份在那,又无铁证,杜兴不敢用刑,他也不必过分担心。
十一点多钟,外面传来喧闹声。
贺明谣带着保姆送饭来了,遇到一路夸赞的人。
杜召正在签文件,门被叩响。
“进。”
是杜兴,站在门口唤他:“谣谣送饭过来,亲自做的,来尝尝?”
杜召知道杜兴因为从前的事总是暗地折磨贺明谣,不想给她惹麻烦,便拒绝了:“等会回家,老太太等着。”
“好吧,算你没口福喽。”杜兴假惺惺地笑着离开。
食堂里,贺明谣将一道道菜摆放好。
杜兴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谢谢夫人。”
贺明谣心里一颤,笑着对他道:“快尝尝,一会儿凉了。”
杜兴坐下,听一边的同事夸赞:“杜经理真幸福,娶了这么个贤妻。”
女同事道:“还是个大美人。”
“真羡慕你们。”
贺明谣颔首:“大家过誉了。”
杜兴牵住她的手:“没有过誉。”
女同事道:“杜太太真幸福,瞧着身上珠光宝气的,羡慕死人了,杜经理对太太是真好,我什么时候也能遇到这么个好丈夫就好了。”
贺明谣点点头:“会遇到的。”
杜兴就爱听这些话,夹了块菜放入口中,夸张地扬起眉梢:“太好吃了。”
贺明谣松一口气,替他夹菜:“你喜欢就好,工作辛苦了,多吃点。”
……
杜兴对贺明谣很大方,为她买了无数珠宝、包包、衣服,外人面前给足了体面,也大把大把地给钱花,让她出去跟各家太太、小姐交际……
好的时候是真好,坏的时候,也一股子要把人打死的劲头。
贺明谣打扮得明艳动人,给自己又长了脸,今个杜兴高兴,晚上下班后,便带人去家西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
饭后,又来到珠宝店。
他们是这儿的常客,一坐下,新鲜值钱的家伙全拿了出来。
杜兴搂着她的腰,满面春风:“随便挑,喜欢的都拿上。”
贺明谣注视着面前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的宝石,只觉得压抑:“家里已经够多了。”
“我就爱看你戴不一样的。”
售货小姐见两人甜甜蜜蜜的:“杜先生和太太真恩爱。”
杜兴朝她看一眼,小姑娘白白净净,长得挺标志,笑起来目若秋波,是个美人胚子。可再漂亮,杜兴也半点不感兴趣,同贺明谣结婚后,他再也没碰外面的女人一下,全身心滋润、摧残这一朵花。
“快选一条。”
贺明谣硬着头皮指了条钻石项链。
杜兴勾了下手,吩咐售货小姐帮她戴上。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镜子前,贺明谣勉强保持微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
杜兴下巴抵在她肩上:“真漂亮,喜欢吗?”
贺明谣点点头。
“我也喜欢。”他轻轻吻了下她的脖子,“今晚就戴着它做,只戴着它。”
贺明谣微微耸肩,心里发怵,硬逼自己笑着回应:“好。”
杜兴把钱付了,让她戴着新项链,一同离开。
两人坐进车里,杜兴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我们去看戏吧。”
“嗯。”
杜兴听这冷冰冰的回复,瞬间不高兴了,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脸转过来:“很勉强?”
贺明谣连忙摇头:“没有,我喜欢听戏,和你一起听,我们去哪家?”
杜兴这才笑起来,脸凑近,咬了口她的嘴唇:“青会楼。”
贺明谣整日无所事事,除了睡觉就是和这位夫人那个太太打牌逛街,听她们提到过这家戏院,老板以前是很红火的演员,也是她爱人曾经心尖上的人。
上次被杜兴带去杜召家见陈老太太,因为杜兴在侧,她恐犯错,一直害怕地低头,导致看都没敢看那女人一眼,也不知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为何又成了小舅的妻子。
杜兴见她若有所思:“想什么呢?”
贺明谣赶紧回神:“没想什么。”
杜兴冷不丁笑一声,叫人毛骨悚然:“她推过你,我记得。”
贺明谣想起旧事,只觉得后悔,那是自己耍心机故意摔的,坏事做多了,如今真得了报应,她本想说“过去了”,但看杜兴的眼神,话到嘴边还是没敢出口。
杜兴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不停地摩挲细嫩的手指:“我带你找她去。”
……
第123章
青会楼外张灯结彩,街边围满了人,门口放的戏牌都被挤得贴在墙上。
杜兴的助理早就带人到了,见他的车开过来,赶紧叫上两个兄弟为其开路。
杜兴下车,绕到另一边帮贺明谣开车门,看似绅士地搭把手扶她下来。
外人瞧着,恩爱得很。
杜兴仰面深嗅口气,往戏楼牌匾看去,一块雕花木板上刻了三个隶书大字——青会楼。
他突然低头对贺明谣道:“激动吗?”
猝不及防的,贺明谣不禁一哆嗦,微微点两个头。
杜兴笑着正回脸,挑着眉左右乜一眼,乌泱泱的,不仅四周围满了隔墙听声的戏迷,街对面茶楼里的人也竖耳朵听着。
他被堵在外面,很不爽。
助理瞧杜兴不耐烦的眼神,拿着枪将前面的人拨开:“都散散,妨碍交通了啊,一会巡捕来了全带走!”
杵在外面的听众瞧这几人手里拿了枪,再精彩的热闹也不敢瞧了,纷纷散了去。
助理迎着杜兴与贺明谣入内,两个守卫跟在后面,警惕地查看四周。
这是杜兴一贯的做派,他恶事做太多,到人杂的地方必带几个护卫保护自己,防止各方人士寻仇。
戏已经开唱了好一会了,只见一个下穿红彩裤,外披白花褶子,头戴一朵红花,挂长长的黑扎簪口,手持大扇的勾脸武生跟着鼓点儿走边,工架稳健,动作从容,迎来座儿上不断的叫好声。
这曲唱的是《艳阳楼》,讲述了高登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并将人软禁艳阳楼,花逢春等三位英雄见义勇为、夜袭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
“让让,让让——”
一群狗在前面张牙舞爪地领着杜兴走到最前面。
他是提前让助理买了票的,就在第一排,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对于武戏来说,前排并不是好位置,戏台上跌打滚摔难免扬起些灰尘,洋洋洒洒的,免不得落到茶水点心之上。
座儿一直空着,买了站票的观众以为没人,便坐了,见正主过来连忙客气地让座。
助理瞧向不远处正在倒茶水的伙计,大声呵道:“还不赶紧过来收拾了。”
伙计小刘见状,赶紧上前茶桌上的果壳清理走:“今个人多,怠慢了,您坐,看您喝什么?”
杜兴没答。
“滚吧滚吧。”助理把人打发走,慇勤地用袖子掸了掸座椅,请杜兴和贺明谣坐下,便退到后面去了。
“欸,别站着啊,挡住了。”后排的观众道。
助理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朝自己嚷嚷的男人,转了下手里的枪:“说什么?没听清。”
枪亮出来,没人敢吱声了。
杜兴回头笑道:“干什么这么凶嘛,去,到边上,别妨碍人家看戏。”
助理便乖乖带人走到右边站着。
杜兴并不爱听戏,从前在昌源老家便是,成天听杜震山叫一群戏子到家里唱堂会,“咿咿呀呀”吵得他觉都睡不好……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搭在茶桌上,跷起腿,问贺明谣:“喜欢听什么?”
“都喜欢。”
“什么叫都喜欢,你这么一颗小小的心脏,能容得下多少?说一个。”
贺明谣听出他话中深意,为避免再深入扯到其他事情上,赶紧随口说了一个:“《白蛇传》。”
杜兴忽然拍起掌来,可掌声被锣鼓和四下的喝彩声掩盖,没人注意到,他停下动作,有些不高兴,勾勾手让候在边上的助理过来,对他耳边说了句话。
接着,助理朝戏台走去,高举起手臂对戏台拍了拍掌:“停一下——”
台上的“高登”不理会。
助理瞧他视若无睹,拿起枪冲天就是一发。
四下惊起,有些胆小的慌忙逃窜出去。
鼓声和唱声都停了。
杜兴“啧”了一声,蹙着眉嗔怪助理:“让你叫他们换个戏唱,怎么还动枪了,看把人吓得,都跑了,快赔个不是。”
助理颔首:“您教训的是。”接着对众人道:“都别怕,没你们的事,坐下接着看,一个都不许走。”
邬长筠听见动静,从后台出来,见几条狗在乱吠,把观众吓得噤若寒蝉,绕过来,看了眼杜兴旁边吓得跟小鸟似的贺明谣,对杜兴道:“来看戏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招待招待。”
杜兴脸上挂着戏谑的笑,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此时的邬长筠穿了白花褶子抱衣抱裤,腰系黑色大带,头顶白色硬罗帽,脚踩黑色快靴,身形板正,眼眉尾高高挑起,印堂一抹红色通天,飒爽英姿:“呦,小舅妈啊,这副打扮叫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这武生相还挺俊,难怪火透沪江了,瞧这里里外外的,我差点没挤进来,演的花逢春?”
邬长筠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你这兴师动众的,是听戏还是砸场子呢?”
“当然是听戏啊。”杜兴站起身,甩手就是给助理左脸一巴掌。
吓得周围人皆寒毛卓竖。
助理很懵,捂着脸看他:“经理,我——”
未待人说话,杜兴又给他右脸重重来了一下:“让你乱开枪,吓着我小舅妈了吧,你知道这是谁吗?你舟爷的亲舅妈。”他甩着手对邬长筠笑起来,声音柔两分,“小舅妈,我代你教训这畜生了。”
邬长筠知道这两巴掌只是故意打给自己看的,当年在杜家打他,也在唱着堂会的时候,他是还记着旧仇呢。
“大伙都等着听戏,没别的事我就去后台备戏了。”
“别急啊小舅妈。”杜兴坐回去,继续跷起腿,“我太太想听《白蛇传》,哦,快打个招呼啊,谣谣。”
贺明谣这才抬脸看向邬长筠,刚要起身,被杜兴按住手,她便坐着唤了声:“小舅妈。”
邬长筠看她胆怯的眼神,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不知私下受了杜兴这变态多少折磨:“今天不演《白蛇传》,改日排上了,我叫你过来听。”
贺明谣不知是否该应下,于是看向杜兴。
杜兴仍盯着邬长筠,笑得怪瘆人:“小舅妈看在我的面子,啊不——看在我哥的面上,临时换一台戏呗,常来老戏,你们熟得很。”
邬长筠俯视着他,眼神冷上两分:“抱歉,换不了。”
“这么不给脸,好歹是亲戚。”
邬长筠道:“观众都奔着《艳阳楼》来的,哪有唱一半换戏的道理,你想听《白蛇》,下回我送你几张票。”
“怎么办?可我就今天想听。”杜兴从口袋拿出钞票,朝她散过去,“这些够包场吗?”
钞票从她脸边刮过,一张又一张,邬长筠沉默,看他不停朝自己扔钱。
“戏子嘛,唱不了,一定是钱不够,”杜兴又把自己表摘下来,“这个够吗?好贵的。”
贺明谣指甲不停抠着指腹,欲言又止。
邬长筠瞧他这张欠揍的脸,心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仍压制着,镇定道:“新新大戏院今晚唱《白蛇传》,要不你去那听,我和班主相熟,让他带你挑个好座。”
“我就想看你唱。”杜兴撇嘴,哀怨地看着她,“三年前就想听小舅妈唱戏了,这三年,我是日日想,夜夜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旋即,他又变了副脸,“就听白娘子,不如演个《盗仙草》吧,你以前不就是武旦吗?今天你不唱,这一屋子人都别想走了。”
邬长筠与他温和地笑笑:“要是不呢?”
杜兴拿起颗瓜子,放入口中,连壳都没剥,直接嚼碎咽了下去:“小舅妈,现在很多武戏被禁演,不许唱有关民族精神、抗争的戏,可我怎么听人说在你们戏班子的大院里听到有人唱《战冀州》和《岳母刺字》呢?你这是涉险鼓动人民抗日啊,我看这一整堂的人,都有贼心啊。”
邬长筠语气平平:“是吗?那一定是听错了,我们玉生班老实本分,哪敢唱那些。”
“老实,本分。”杜兴闷着声笑起来。
邬长筠看他这副模样,精神有问题似的,笑得肩膀乱颤:“敢情杜经理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了,你这是打着亚和商社的旗号?还是以自己的名义?”
座儿上也有人道:“我们只是听戏,看热闹而已。”
“《艳阳楼》只是普通武戏,跟抗日有什么关系!”
杜兴忽然转身,伸出食指:“让我看看,是谁在说话。”他指向一个男人,“你?”
男人瑟瑟低头。
“你?”
女人也藏住脸。
杜兴笑着回头,瞧邬长筠毫无畏惧的样子:“小舅妈啊,你是真的无法无天,别跟我狡辩了,前阵子不是还演了赵子龙。”
“你是说《长阪坡》吧,主旨在于冲阵护危主,也有问题吗?”
“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杜经理——”忽然,一道高亢的女声从二楼传来。
杜兴往上看过去,便见木栏边负手立一位打扮干练的女人,眯眼细细打量,认出人来:“呦,这不是秦会长嘛。”
秦安露,秦氏集团女老板,沪江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从二楼走下来,一手垂落,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杜兴道:“好久不见,杜经理圆润了。”
杜兴起身:“条件好了,没办法。”
秦安露摇头笑笑:“我方才在上头听着,怎么唱戏还扯到抗日了?”
“您刚从美国回来,不了解现在国内的形势,这抗日分子啊,跟蛆虫一样到处蛄蛹,动不动发表个演讲、贴个鼓动抗日的画报、唱点抗敌的戏本子,煽动民众抗日,这是阻碍和平呀。”
“可我近日听邬老板的戏,没发现有不妥的地方啊,演的都是擒贼打匪的英雄好汉,像《三岔口》,《白水滩》啊,还有降妖伏魔的,什么《安天会》、《百草山》,老祖宗留下的神话故事,跟阻碍和平是八竿子打不着。”秦安露撇了眼杜兴助理手里的枪,“这么多老百姓,别擦枪走火了,亚和商社虽为日本人和新政府办事,也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吧,可别真把现实当是在戏台子上了,既然讲究和平,那就得和谐相处嘛,杜经理,可别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哦。”
杜兴听出来了,这是帮邬长筠说话呢:“秦会长这是哪里话,只要守规矩,不犯事,商社自然不会为难。”
虽笑着说出这话,但杜兴脑子已经快气炸了,这臭戏子,还真是什么人都勾搭的上,秦安露的家庭成分很复杂,哥哥是财政部的,叔叔跟新政府的高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表姐夫又是重庆的,丈夫还是个美国石油大亨……越复杂的人越不能得罪,不管以后谁当政,这种人总有靠山。
杜兴咽下这口气:“秦会长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管理手下疏忽,打扰您听戏了。”说罢,转身朝座上握了个拳,“我代他跟诸位道个歉。”
秦安露轻笑一声:“我听说杜经理表字是叫盛邦吧?新时代了,还用字吗?”
“早就不用了。”
“怎么?惭愧啊。”秦安露喃喃念道:“杜盛邦,盛邦,盛邦,你这盛的是哪个邦啊?”
贺明谣胆战心惊地听着,完了,这话说的,杜兴又要生气了。
可杜兴却眼里含笑:“当然是,脚下的。”
秦安露又道:“那杜经理可得时常回头看看,脚下的路。”
杜兴点头:“是。”他看向邬长筠:“叨扰小舅妈了,看来今天的白蛇是听不成了,下回演上,一定叫我。”
邬长筠应一声:“随时欢迎。”
杜兴俯视还坐着一动不动的贺明谣,拉住她的手将人拽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干正事吧,不扰了人家听戏的好兴致。”
贺明谣惶惶点头,心想:他今晚受了气,自己又要被折磨一夜。
杜兴把手表拿上,踩住地上的钞票,嘴巴凑近邬长筠耳边:“赏你的。”
“谢了。”
闹场的走了。
秦安露也回了二楼。
邬长筠对戏迷们道:“不好意思,闹了个小插曲,今天的茶水点心费都免了,还请各位继续听戏。”她叫小刘把地上的钱收了。
邬长筠自身不缺钱,大可以一把火烧了解气,可意气用事换不来利处,与其那样,不如收好,一半分给戏班子的人,一半送去前线。
她回到后台,元翘等人迎上来:“什么人啊?吓死了,都带着枪呢。”
“日本人的狗。”邬长筠紧了下腰上的黑色大带,“都别看热闹了,候场,马上登台了。”
“好——”
前面锣声又起,接着开演。
秦安露悠闲地品茶,她回中国不到三个月,听过不少戏,前阵子听人介绍有个唱得不错的女武生,便来听听,看了邬长筠好几场戏,是越来越合眼缘。
一曲唱罢,邬长筠上来同她道了个谢。
两人同坐,喝了杯茶。
“难得遇到声色武俱佳的武生,还是女性,谱儿和份儿都很有看头,我瞧你有些地方的步法和唱调还做了改编,很新奇。”
“稍做创新,还在摸索中。”
“创新是好事。”秦安露瞧她的扮相,“你这相扮上,若不是身形,乍一看还真是雌雄莫辨,武起来,比男人还英气,你要不是女儿身,保不齐勾了多少女人的心。”
“秦老板说笑了。”
秦安露递给她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找我。”
邬长筠接过来:“好,谢您捧场。”
后面还有一场文戏,秦安露只爱听武戏,听两句就走了。
邬长筠回到后台卸妆,田穗凑到跟前:“那女老板看着人挺好。”
“嗯。”
“她为什么帮你啊?”
“当今世道,女性立足不易,能相互帮扶是好事。”邬长筠解开大带,“原因不重要。”
……
观众散了,玉生班的人也都回去了。
为了节省开支,戏院负责管杂事的只有小刘,还有个打扫卫生的周婶,周婶孩子不舒服,今日早早回家了,说明天早些过来收拾。
邬长筠又是最后一个离开。
敌占区,百姓都不容易,她不算是个好说话的老板,做错事罚起来一点也不手软,但也时常帮大家忙,许多脏乱的杂事也经常上手。
看着客人走后留下的满地瓜子花生壳,还有倒在地上的茶水,经无数双脚踩过,满地泥印,她便拿出工具清扫一番,又把桌子擦干净,摆放好。
收拾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邬长筠锁好门离开。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黄包车影子都看不到。
走回去也好,前线战事吃紧,战士们吃穿用都紧张,自己能省点钱,也好叫他们多几顿饱饭。
冬天了,夜里温度越来越低,她将手缩在衣袖里,再放进大衣口袋中,沿着街边行走。
忽然,远远看到一个和尚坐在不远处路灯下的台阶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岿然不动,像一尊佛像似的。
她看着僧人的身影,想起来曾经养了自己四年的武僧。
很多年前,邬长筠攒下些钱后,去寻过他,可听院里的方丈说,那武僧去苦行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于是她隔了两年又去了一趟,武僧没回来,又隔了两年,武僧还未归,直到今日,都再没见过他一面。
总觉得自己命运悲惨,可这二十多年,亦结识了不少贵人,现在看来,这一生,也还算得幸运了。
街边的粥铺还未打烊,邬长筠去买了碗甜粥,走到和尚旁边,以为他在禅思,没敢打扰,将粥轻轻放在地上,便离开了。
刚走不远,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像夜半的沉钟骤然敲在平静的心口。
“施主。”
她一时恍神,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世界上相似的声音那么多,怎么会是他呢?
“长筠。”
邬长筠立马回头,与灯下的僧人对视,时隔多年,历尽沧桑,他的双眸依旧如当年澄澈,不沾一丝浮尘,却多了分安详,像柔和的风、干净的云、一望见底却又深邃的河。
他缓缓站起来,微微笑了,一袭清冷的墨青色僧衣,随风扬起:“是我。”
……
第124章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犹记得上次还是在北平,邬长筠带祝玉生去见崔师母,恰好李香庭过去办画展。
自那分别后,他们便不止隔了山高水远,还有漫长而痛苦的战争。
回想起李香庭在画展上与众人讲佛经与壁画时眼中散发出干净而神圣的光,便觉得,他入了佛门,并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至少对邬长筠而言。
她并没有去追问李香庭为何走上这条路,到人跟前,注视着久别的……哥哥,眼中凝结几丝酸涩的笑:“你低着头,我都没认出来,是来沪江办展?”
“是的。”他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宁静,叫人看着都不禁放松下来,“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和之前的又有很大不同。”
“明天,明天一定去。”
“好。”
“你怎么坐在这?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一位,同我一起保护壁画,他和几位业内人士在喝酒,出家人不便参加那种场合,我便在外面走走。”
“这么冷的天。”邬长筠看他薄薄的衣服,“你不冷吗?”
“不冷,里面是棉袄。”
邬长筠看他恬淡的笑,心头却涌上一阵酸楚:“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吧。”
李香庭看向地上的粥,弯下腰小心端起来,递给邬长筠。
“你喝吧,暖暖。”
“出家人有戒律,过斋后不受食物供养。”
邬长筠愣了两秒:“抱歉,我不知道。”
她接过碗,几大口喝完,把碗还给小贩。
这个点茶馆大多关门了,打烊晚些的肉食场所不适合李香庭,邬长筠便带他来到自己的戏院。
为节省用电,只开了一盏灯。
李香庭端正地坐在座椅上,手里握了串佛珠。
邬长筠同他隔了不到两米,面对人坐在桌子上。她注视着慈眉善目的兄长,不禁想起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戏院——红春戏院。当时自己在演《泗州城》,李香庭激动地快站到桌上,高举着手为自己鼓掌,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气,纯粹而炽热。
可如今……他更像一座深沉的山,慈悲地拥抱天地万物。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难过,为的不是出家为僧,而是他与曾经那个热情奔放、高谈阔论的艺术青年颠覆性的变化。
“这两年还好?”
邬长筠点点头:“我结婚了。”
李香庭眼里盈满了温暖的笑意:“恭喜。”
“是个外科医生,等有空的时候带他给你看看。你在沪江待多久?”
“五天,后天走,去重庆。”
“这么急。”
“经费有限,去重庆可能会待久一些,要给政府报告研究成果。”
“看来工作挺顺利。”
“今年渐入佳境,寺里又来了两位老师,合力摹出很多成品,所以带给人们看看。”
邬长筠看他棱角分明的脸,比从前硬朗不少:“你瘦了很多。”
“之前身体不太好,最近还胖回来一些。”他虽消瘦,但不显一点儿凶态,仍旧蔼然可亲,仅仅待在身畔,便让人如沐春风,“你不拍电影了?”
“不拍了,专心唱戏。”
“传统文化需要传承,是好事。”
“要听吗?”
李香庭微微摇摇头。
“三七年我去法国,见了戚凤阳。”
听到这个名字,李香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还好吗?”
“很好,漂亮、自信、独立,画也卖的不错,为抗战捐了不少钱。”
李香庭欣慰地颔首。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自会见的。”
两人聊到很晚,从日常小事说到风土人情,再到佛法……
夜黑风高,李香庭不放心邬长筠独自行路,送人到家门口才离去。
这一片别墅他很熟,儿时有个旧友住在附近,离俗世旧居也不远。
李香庭来到从前的李家院外,看里面灯火通明,院墙树木,还是从前的样子。
漫长的三年,好似转瞬之间。
良久,一位金发碧眼的妇女拿着食物走出来,她以为是要饭的,最近总有流浪汉在附近找吃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位出家人。
她虽是基督徒,但仍对其他宗教保持尊重,将面包递给他,用中文道:“请用点食物吧。”
“谢施主好意,出家人过斋后不入食,我只是路过。”李香庭合掌朝人鞠了个躬,“阿弥陀佛,愿施主广结善缘,六时吉祥。”
刚走不远,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可再腌脏,为人子,也识得父容。
他走近,来到躺在地上休息的流浪汉身边,跪坐下去,将自己的僧袍脱下,盖在他的身上。
李仁玉猛然惊醒,抖了两抖,看清眼前和尚面容,愣着不说话。
“爸。”
听到他的声音,李仁玉忽然憨笑起来,用乌黑的手去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爸,是我。”
李仁玉还在戳他的脑袋。
李香庭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还认得我吗?”
李仁玉猛地缩回手,藏满污泥的长指甲抓了抓手背,唇线紧抿,严肃地盯着他,忽然又傻乎乎乐起来:“光头。”
李香庭瞧他无邪的笑容,也跟着微笑:“这里冷,跟我走吧。”他握住李仁玉的手,将人拉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站不稳,头顶也少了一大块头皮,疤痕骇人,像是被炮弹炸伤。
李香庭悲悯地俯视伤痕累累的老人,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拾上坠落在地的僧袍披于其身,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往住处去。
李香庭和吴硕近日住在孟宜棣的书店。
这家书店关门很久了,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孟家老小搬迁到香港,不料途中长子惨死于炮火,孟宜棣虽学的音乐,向来风花雪月惯了,但也不得不继承家业,投身生意场。
书店除了五花八门的书,还收藏了许多稀奇小玩意,常年无人打扫,蒙了一层灰。
孟宜棣本要带他回家中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但李香庭不想再麻烦人,便到书店二楼暂歇脚,房间虽乱而小,但有一遮风避雨处便足够了。
吴硕还没回来。
李香庭带李仁玉来到二楼,烧了点水想给他擦擦身子。
刚端上盆出来,见李仁玉坐在床边啃吴硕昨晚买回来、未吃完的素包子。
李香庭将盆放在地上,脱去李仁玉残破不堪的鞋,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他握住乌黑冰凉的脚,放入温水中,轻轻揉搓,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
泥沙沉了一底,李香庭又去换上一盆温水,给李仁玉泡着,接着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
李仁玉不想擦,推开他,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傻笑。
李香庭捉住他的手,仔细擦拭。
他看着父亲粗粝的掌心,曾经就是这双手,扬着板子、挥着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双手,买卖鸦片,迫害了无数百姓。
在寂州时,邬长筠曾给自己来过一封信,讲到李仁玉没有判死刑,被派到军服厂做劳工,他不知道李仁玉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所造恶业,应受恶报。
原因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了。
李香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这些年,我日日夜夜诵经为你赎罪。”
李仁玉玩起枕头来。
“放下过往,跟我去寂州吧。”
李仁玉忽然扬起枕头砸他。
李香庭任由他玩闹,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李仁玉玩开心了,又傻乐起来,看到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伸手要抢。
李香庭把佛串给他。
李仁玉摆弄片刻,随手扔到旁边。
李香庭将它拿起来,戴到李仁玉手腕上:
“所谓金光,灭除诸恶,爸,我给你讲讲《金光明经》吧。”
……
楼下传来开门声,是吴硕回来了。
他是与策展方及两个出版社编辑吃饭去的,喝多了,走路轻飘飘的。
吴硕穿着旧西装,头发已经留长,一身长褂棉袄,在楼梯上便听到李香庭喃喃念经的声音:
“远离一切,诸恶业等,善修无量,白净之业。”1
吴硕脚步放轻,悄声走上来,却见李香庭盘腿坐在地上。
床上躺了个沉睡的老头,邋里邋遢,还在微鼾。
他没有出声,默默坐到自己床铺上,侧躺下去,凝视住李香庭的背影。
这么多年,凡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心便奇能奇怪地静下来。
近几日,吴硕为了宣传壁画不停奔走,做了很多讲座,见了各行各业的人,许多事情李香庭不方便出面,全交由自己来做。
这次离开华恩寺到外面做宣传,李香庭本意让他带上刚来的老师,可吴硕刚毕业就去了华恩寺,没有社会经验,太长时间与世隔绝,难以独当一面,心里没底,临行前几夜彻夜难眠,恐做不好,便硬拉上老师一起出来。
在寂州两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坎坷而艰辛,随时面对鬼子的刀枪,经历了无数次掠夺和欺辱,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虽常抱怨,想要离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同老师坚守在荒野古寺中,守着一方净土、一缕文脉。
那些悲喜交织的时光里,吴硕跟李香庭学了不少东西,可能力有限,又时常心浮气躁,远没有李香庭研究得透彻。
他的大多数文章都是李香庭所写,只不过冠己之名刊登了出去,就连这次讲座的稿件,也是李香庭逐字逐句磨下来的。
因为这些,他得到了无数业界人士的夸耀和敬佩,成了大家口中的“文化英雄”,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荣誉背后,都是老师的默默付出。
他有时会羞愧,因为自己的“德不配位”,也理解李香庭隐世而居、淡泊名利的心,于是常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壁画,只要能将这些伟大的艺术瑰宝弘扬出去,让更多知道,浮名浮利,不过虚空。
忙活了一整天,吴硕早已疲惫不堪,但每想到无数国人、外国人看到壁画时惊叹的眼神,心就变得火热。
也更加期待,有朝一日,它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诸苦,无依无归,无有救护,我为是等,作归依处。
……”2
耳边是李香庭弥弥的诵经声,虽轻,但让人觉得余音绕梁,他闭上眼睛,许是喝太多,仿佛能听到华恩寺的晨鼓暮钟。
浮华乱世待久了,竟也想念寺里清幽的日子。
总念叨着离开那个破寺,可真正出来了,又如此挂念。
老师,更如此吧。
……
里外静悄悄的,邬长筠回到房间,见陈修原靠在床头睡着了,身上放了本书。
她走过去,将书轻轻拿起来,不想还是吵醒了人。
陈修原睁开眼:“你回来了。”他看了眼手表,捏捏太阳穴,“都十一点了,本想去接你,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你太累了。”邬长筠把书放到床头,“以后不用等我,早点睡。”
“从戏院回来的?”
“嗯,遇到一个老朋友,聊了会。”邬长筠脱去大衣,挂在衣柜里,“闲这么久了,百谷还没指令?”
“暂时没有。”
“最近戏院收入不错,明天我清点清点,送出去吧。”邬长筠拿上换洗衣服出去,到门口又回头问了句:“没看到杜召的车,还没回来?”
“听湘湘说和慕小姐去舞厅了。”
邬长筠冷漠地“哦”了一声,走了出去。
……
晦暗的舞厅,四周亮着壁灯,慵懒的音乐和暖暖的灯光把拥舞的男男女女包裹了一层暧昧的甜衣。
“我不喜欢这个环境,太暗了,有点压抑。”慕琦额头靠在杜召胸前,随他轻晃着。
“暗点好。”杜召将她搂紧了点。
“下次还是去花阶。”
“好啊。”
“霍沥还不理你?”
“有段时间没见了。”杜召看了眼腕表,“九分了。”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一片漆黑。
耳边是嘈杂的议论声。
停电了。
舞厅只有两扇窗,紧闭着,透不进一丝光。
杜召太高,不便穿梭于人群,便由慕琦行动。
刚才的舞中,他们表面一直甜言蜜语、举止亲昵,实则一直观察目标动向。
今日要刺杀的是日本军部顾问山下智安。
慕琦压低身,快速朝人逼近,从长袜里拿出方才藏好的叉子,用力插进山下智安的脖子,得手后,没有逗留片刻,立马回到杜召身边。
灯亮了起来,眼前恢复黯淡的光明。
慕琦靠在杜召身上,声音懒懒的:“来电了。”
倏地,不远处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
众人看过去,便见山下智安躺在地上,血流不止,顿时吓得四处逃窜。
……
第125章
山下遭刺,所有门都被堵住,一个人都不许走。
负责拉电闸的是专门在舞厅潜伏做侍应生的地下小组成员,任他们如何筛查,发现不出问题。
慕琦和杜召坐着喝酒,小圆桌上放了枝玫瑰,新鲜的,红的滴血。
尸体被围起来,舞厅工作人员协同日本人对在场的所有人挨个盘查。
张蒲清是这儿的常客,早就看到两人,拿了杯红酒坐过来,给杜召递根烟:“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喽。”
杜召点上烟:“那就再喝两杯。”
“不想喝了,坐着犯困。”慕琦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打了哈切,“都十一点了,明早还得上班。”
杜召问她:“抽一口精神下?”
慕琦睨向他:“好啊,让我试试。”
杜召把手中的烟递过去。
慕琦吸了一口,呛住了。
杜召轻拍两下她的背,又另外点上一根:“别抽了,拿着玩吧。”
慕琦将烟捏在手里,看火星缓缓燃烧,烟寥寥升起:“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
张蒲清笑说:“你再抽几根,就知道其中妙处了。”
慕琦别了下嘴,将烟扔进酒杯里,摘出花瓶里的玫瑰:“还是这个香。”
杜兴接到通知带人过来协助调查,见杜召几人在此,便过来打个招呼:“巧啊。”
杜召乜他一眼:“坐。”
“坐不了,忙呢。”杜兴起得急,发油都没抹,碎发乱糟糟地耷拉在额前,叫整个人少了几分凌厉,“不来帮帮忙?”
“我是来跳舞,可不是加班的。”
慕琦掀起眼皮瞧杜兴:“阿兴今天看上去顺眼多久,以后别把头发撩上去。”
“嫂子说的是,”杜兴陪她个笑脸,“明天就换个发型。”他忽然又问:“停电的时候五哥在干什么?”
“跳舞,还能干什么?”杜召轻缓地吐出口烟,笑道:“你这是审我呢。”
“走个流程嘛,毕竟死的是个日本人,看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审你。”随后对张蒲清低了个头,“张老板好久不见。”
张蒲清主动道:“我可不敢杀人,我在喝酒,和——”他往远处找了找,指着一个红裙舞女道:“那个女人。”
慕琦是江群的人,杜兴不敢冒犯,连话都没问,抹了下鼻子:“抽空请嫂子吃个饭,还望嫂子能在江秘书那为我美言几句。”
“一家人,自然的。”
……
鉴于几人身份,稍坐一会儿,简单做了个笔录便放行了。
杜召开车送慕琦回家。
深夜,街道静悄悄的。
车停在街边,两人静坐。
“姑父被调离沪江,到南京任职,上峰令我想办法跟他一起去,正好有个机要秘书的职位暂时空缺,可以借他的力进去,深度潜伏。”
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跑过来,杜召盯着后视镜,等人过去了,才低声道:“什么时候?”
“没定时间,尽快,等我成功打入敌人内部,家里会派新的搭档与你接头。”
“我们的关系?”
“保持现状,至少得等一个月再正式断掉。”
杜召沉默了,他还一直想把慕琦争取过来,日后山高水远,怕是难了。
“刚磨合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我还和家里申请过,让你跟我一起去,没批准,你留在沪江有更大用处,那就各自安好吧。”慕琦笑着伸出手,“为了早日胜利。”
杜召看过去,同她握手:“龙潭虎穴,万分凶险,保重。”
……
洗手间水汽氤氲,冷得人不禁发颤。
邬长筠套上衣服,一掌抹开镜子上的雾,冰冷的面孔浮现眼前,比寒冬里的乌云还要阴郁。
骂了自己无数遍,可杜召的模样还是毫不停歇地在脑海中徘徊。
他还在舞厅吗?
今晚会不会不回来?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湿透的长发往地面滴水的声音。
邬长筠拍拍脸,扯过毛巾包住头发用力揉了揉,最后警告自己一遍:别猜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事,不该想些乱七八糟的。
总化戏妆、戴头套,邬长筠习惯了每日洗澡,即便酷冷的冬日。
她一边擦着一边回房间。
陈修原已经将枕头摆放好,于床尾躺下了:“早点睡。”
“我坐会,头发没干。”邬长筠到窗边立着,望向静谧的大门。
“不放心阿召?”
邬长筠背对着他,幽幽道:“我怀疑杜召是卧底。”
陈修原惊讶地睁开眼,朝人看过去,她用了“怀疑”二字,证明杜召并未没坦明身份,便问:“怎么说?”
邬长筠转身,背靠窗台:“他应该是重庆的。”
陈修原略感一丝遗憾,他希望外甥与爱人能敞开心扉、没有嫌隙地并肩作战,只是杜召总说“再等等”,他便也一直隐瞒着。虽然杜召未言明其他身份,但陈修原知道,他定不止是自己的同志那么简单:“何出此言?”
“你不是也怀疑过。”
陈修原静默两秒,开口:“我只知道他不是恶人。”
水在她肩上晕开,邬长筠抬起手,又擦了擦发尾,偏身注视着楼下:“或许……能不能试着把他拉过来。”
外面传来车声,杜召回来了。
邬长筠心里一紧,瞬间那块大石头又落了下来,不管去干了什么,能平安无事就好。
她闭紧窗帘,坐到床上:“以后再说吧。”
陈修原沉默了,他静静听外面的动静,只有杜召一个人,脚下稳得很,想来是没喝多。
如此,他也放心了。
刚欲闭眼,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口。
“咚咚咚——”
陈修原坐起来,将枕头扔去床尾,被子塞进衣柜里,靠到床头去。
“小舅,睡了吗?”
“还没。”陈修原趿上拖鞋去开门。
杜召一身暗色西装,臂弯里搭着黑色大衣,给他递了张请帖:“于耀华托我给你,明晚酒会,江海饭店。”
“于耀华?”陈修原想起来了,“我给他太太做过手术,我明晚值班,没空去。”
杜召将请帖塞进他衣领里:“东西带到了,去不去随你。”
陈修原把它拿出来,放在手里捏着。
杜召往里看去,只能扫到个床尾,仓促一眼,便收回目光:“那你们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
陈修原关上门,将请帖放在桌上,又抱着枕头躺回原位。
两人一人一头,日日夜夜同席而眠,却从未心生邪念。
见邬长筠盯著书发愣,陈修原无声地笑了:“你还爱他。”
邬长筠没有否认,眸光动了动,只道:“不说这些,等战争胜利再谈儿女情长吧,你该睡了。”
陈修原却困意全无了:“我也有个爱人。”
邬长筠朝人望过去,他们聊政事、聊文化、聊理想,却从未听陈修原提及过感情,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觉得陈修原就是个心怀家国与人民、断情绝爱的圣人,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让邬长筠一时有些恍惚。
总听人说,特工不该有感情,该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机器,只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
可真的对吗?
他是人,活生生的人,有温度,有灵魂。
人,怎么能变成冷冰冰的机器?
我们要建设的,从来不是冰冷的、徒有规章的国家,而是一个充满人情和爱的国度,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
想起爱人,陈修原眼神都更温柔了两分:“我们留学时认识的,差点结婚了,她在医疗队工作,救人时候被流弹炸到,最后只找到一只手,戴着我送她的婚戒,小小的一颗钻石,特别漂亮。”
邬长筠心中怅然:“我不擅长安慰人,节哀。”
床头黯淡的台灯照亮他嘴角的弧度:“虽然她离开了,但我们奔赴着同一个梦想,我一直觉得,她与我同在。”
……
第126章
毕竟是敌占区,无数对汉奸、日本人的眼睛盯着,他们不敢大肆将日寇曾在华恩寺所作恶行悉数讲出,恐惹麻烦,只专注于宣传壁画本身。
上午,沪江艺术专科学校的两位老师、李香庭的前同事带了三个国画系和两个师范科学生前来参观,展厅一时热闹非凡。
学生们听吴硕讲壁画去了,两位老师同李香庭立于二楼栏杆边聊天,讲如今教学工作有多不容易——不仅内容受限制,日方还强迫老师和学生们学习日文。
这些同曾经的寂州大学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李香庭并没有太讶异,只是看着下面在我们国家传统艺术滋养下双眸放着光的学生们,不禁有些遗憾。
真正需要学习、传承下去的东西,却不为人所知,被遗忘在遥远的西部荒郊……
李香庭没有讲述太多受日军迫害的事,不过只言片语,两位老师已猜到他们守卫壁画之艰辛与危险。临别前,周老师仍对其出家为僧而抱憾,回想起曾经聚众把酒言欢的日子,心中郁气难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决心出家了?”
李香庭点了下头。
“永不还俗?”
李香庭见旧友双目泛红,声音微颤,微笑着说:“佛法无边,我还有很多要学习、守护的东西。”
周老师了然,别过脸去,轻叹口气,叫上同事:“走吧。”
李香庭目送两人,合掌微微鞠了个躬。
刚直起身,看到楼下站着的邬长筠朝自己招了招手。
他走下去,与人碰面。
邬长筠道:“看你忙,就没叫你。”
“不忙,需要我讲讲吗?”
“我跟学生后面听了会。”邬长筠侧身望向面前的壁画,“我只能看个表面,也不太记得在北平那次展览每幅画具体的样子了,但再看到它们,仍觉得震撼,还有感动。”
彼时她的心境也变了许多,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更深。虽这些壁画与京剧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在表象下,都有一个强大而深邃的内核,那就是民族,那独属于中国、中国人的美。
“本要给你带束花,我对宗教不太懂,怕有忌讳,便想算了。”
“施主能到来已是善缘。”
“可以卖我两幅吗?戏院人来人往,也是个宣传的好地方。”
“我送施主两幅。”
邬长筠知道他们经费紧张,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没多少,多了你不会收,我也没有,就当个善款了。”
“出家人持不捉金钱戒,我不能收钱。”
邬长筠哑然,小心谨慎,还是犯了忌讳,她无可奈何地收回来:“冒犯了。”
“助人之心,怎会冒犯。”
吴硕送完学生回来,伸着懒腰,见李香庭与那个一直跟在学生后听讲的女士站在一起,放好手臂,步子稳重了些:“还是跟同行交流舒服,有共鸣。”
邬长筠对其微笑,伸出手道:“你好,邬长筠。”
吴硕赶紧与她握手:“我叫吴硕,你好。”
“你讲的真好,很有力量。”
“谢谢。”吴硕挠挠头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士,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不成熟,要是老师讲会更好。”
说罢,门口传来一道激动的男声:“李香庭!”
三人闻声看去,是傅常昕,沪江艺专的雕塑老师,邬长筠曾与他和李香庭一起喝过酒。
傅常昕走太快,差点滑倒,见李香庭一身僧侣打扮,摸向他的头:“你怎么剃光头了?”
“施主。”李香庭拉下他的手,“爇礼不可乱摸。”
“什么施主?”傅常昕绕着他转圈:“你出家了?”
“是。”
傅常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搞壁画搞魔怔了?出家干什么?”
邬长筠拉住傅常昕:“别转了,头晕。”
傅常昕注意力又转移到邬长筠身上:“我刚从安徽回来,前几日还在报纸上看到你,行啊,都成名伶了。”
“藉着以前拍电影的风罢了。”
“谦虚。”他看向吴硕,“这位是?”
吴硕自我介绍:“吴硕。”
傅常昕激动道:“我看过你的文章——《华恩寺壁画与今后中国文化建设》。”
吴硕看向李香庭:“那是老师写的。”
傅常昕疑惑:“嗯?”
李香庭不想对此事过多解释,只介绍道:“这位是傅教授,我从前的同事。”
两人握手。
傅常昕忽然揽住李香庭的肩,目光在他与邬长筠身上流转:“太久没见了,去喝酒,我请客。”
出家人喝什么酒……邬长筠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让李香庭自己说清楚的好,便道:“你们先聊会吧。”
“我是要和他好好聊聊,几年都没个信,我还以为——”傅常昕顿住,看了眼手表,“等会一起吃个午饭,还是今晚约?”
邬长筠:“再说吧。”
李香庭对吴硕道:“你带她挑两幅画。”
“行。”
两人往二楼去了。
邬长筠收回目光,看向吴硕:“他就这性格,别介意。”
“挺好的,最近见到很多老师从前的朋友,他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才会有这么多热心、善良的好友。”
“他一直很好。”
两人边挑画,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从前的事。
挑好,邬长筠见傅常昕还在缠着李香庭说话,眉心紧蹙着,神色变得凝重许多,便没去打扰,与吴硕出了美术馆。
两人停在街边,邬长筠把钱塞给他:“李香庭不收钱,吴先生不是出家人,这画是我买的,收下吧。”
“不不不,你是老师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还是……她在心里默叹一声,“去重庆路途遥远,还有很多需要钱的地方,你不收钱,画我也不能收了。”
吴硕捏着厚厚的信封:“这么厚,太多了!”
邬长筠按住他要开信封的手:“没多少,小额的,这不是给你们的,就当是我为艺术做点贡献,收好了。”
吴硕考虑片刻,点点头:“太感谢了。”
“不用谢,希望你能照顾照顾李香庭,他这个人太干净,可现在的世道过于混浊。”
“那是当然,不过老师现在不用俗名了,叫明寂。”
“法号?”
“对,寺里的老和尚起的。”
“他在给我的信中提过,灯一师父。”
“是的。”
“灯一还好?”
“已经圆寂了,还有位小师父,明尽,也被日军迫害了。”
邬长筠心里闷闷的:“他们畜生不如。”
“可不是嘛,出家人都不放过!”吴硕咬牙切齿,“寂州沦陷时候,三天两头来,杀人放火什么恶事都干,那可是寺院啊,佛祖看着。”
“心和眼都黑了,哪还看得见佛。”
想起过去种种,吴硕悲恨交加,深叹口气:“谢谢你的钱,实不相瞒,我们情况确实窘迫,政府拨款远远不够开销,还总是拖延,有时候一个月寄一次,有时候两三个月都看不到钱,也只能靠卖画和发表文章得的稿费勉强支撑,这些话老师开不了口,也就我能说说,来沪江的路上,我们风餐露宿的,温饱都靠老师化缘来,他那一身僧袍外面看着挺像样,里面的棉衣全是补丁,薄薄的,后背都能透光了,袜子也缝缝补补,一年就紧着两双穿。”
邬长筠知道他们困难,却没想到情况那么糟糕。
“老师一直还想开临摹班,呼吁学生来寂州学习,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没能实施,过几天我们去重庆,也是想和教育局再申请申请,争取能弄个正经点的研究所。但战事吃紧,政府也难啊。”
邬长筠忽然想起昨夜听杜召与陈修原提到的酒会:“要不要我帮帮忙?我认识一些热于扶持文化产业的老板,可以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就算拉不到投资,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国家还有这样的艺术也是好的。”
“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今晚有个酒会,很多社会名流、文化界人士参加,我想李香庭应该不方便去那种场合,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带你过去。”
“那真是太好了!”
……
江海饭店觥筹交错,神神鬼鬼荟萃一堂,商业巨贾、文化名士、当红明星、小报记者,还有些日本人。酒会凭请柬入场,可她用不着请柬,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邀请函。
今时不同往日,邬长筠只简单装扮,着一身黑色带云肩旗袍,头发随意挽着,淡淡的妆容清新脱俗,便足以惊艳四座。
曾经的当红明星,至今电影界都流传着她的丰功伟绩,时不时把旧电影拉出来放映。如今回归戏曲行当,成了一票难求的女武生,更是炙手可热。
她刚入场,便不停有人上前搭讪。
然时隔多年,这十里洋场有头有脸的人早已翻了几番,有的知根知底,有些新秀闻所未闻。
邬长筠一边回应人们的热情,一边寻找有机会为研究所投资的企业家。
远远她就看到陈文甫在同人说话,还是一身淡色西装,文质彬彬的。
陈文甫是从前美华电影公司的老板,自己有两部电影都是这家公司出品的,再借杜召的关系,他们还算能说的上话。
邬长筠见与他交谈的人走开,立马领吴硕走过去,先同陈文甫打了个招呼:“陈老板,打扰了。”
陈文甫一时不知道该唤她什么,随杜召叫小舅妈?还是陈太太?于是,他一个都不叫:“好久不见。”
邬长筠与他碰了个杯:“最近可还好?”
“一般般,听说你开戏院了。”
“是的,陈老板赏个脸,哪天空了来青会楼坐坐,二楼都给您留着,我亲自给您唱。”
“好啊,不过你这最近风头正盛,戏院每天很忙吧?怎么有空来酒会了?”
“有个朋友,带他出来见见世面。”邬长筠偏身,让吴硕上前,“来。”
吴硕颔首:“陈老板,您好,我叫吴硕。”
陈文甫与他握手:“你好。”
两人聊上了。
专业问题,邬长筠插不上什么嘴,但陈文甫一直置身文化产业,对书画也有所了解,看了吴硕带来纸本画,对其颇感兴趣。
邬长筠见他们相聊甚欢,便默默退后,到窗边找个座位,沙发还没坐热,便来人伸手邀请她跳舞。
她刚要找借口拒绝,目光落到不远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两人隔着茫茫人海对视,一个眼神,便懂了对方在想什么。
“抱歉,我有事。”邬长筠起身,迳直往杜召跟前去,坐到对面,借他挡挡人。
杜召打发旁边的人走,专心与她说话:“那人谁啊?”
“朋友。”
“跑去找陈文甫,不给我介绍介绍?”
“投资壁画研究所,杜老板有兴趣吗?”
“你开口,就有。”
邬长筠沉默了,不知他是认真还是玩笑话。
思考之际,杜召已经站了起来,朝她伸过手:“陪我跳支舞,我帮他。”
“不再详细问问?”
“不问。”他眉眼里尽是缱绻的笑意,“你要的,只要我能给。”
邬长筠手指搭上去。
杜召牵住她,往舞池去。
音乐声平缓轻柔,旁边只有寥寥几对男女在共舞。
“他是李香庭的学生,一起在寂州的寺庙保护壁画很多年,倾尽全力,不求钱财,只为把传统艺术弘扬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杜召轻佻下眉梢:“高尚。”
“李香庭出家了。”
杜召在脑海中寻找这个名字:“那个愣头青?”
邬长筠不满地看他:“什么愣头青,你个臭商人。”
“那你贴近闻闻,我臭不臭。”
“……”又开始了。
“我是一身铜臭,所以搞点文雅的东西也不错。”他把人往前轻轻一迎,柔软与坚硬的身体碰撞,不由让她一栗,“看着我。”
邬长筠抬眼:“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让你看着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哪里不好看?”
邬长筠别过脸去,却情不自禁轻提了下嘴角,见他不说话了,又看过来:“音乐快结束了。”
“只是这首歌结束而已。”
两人不过咫尺之距,彼此的气息交杂着,有些暧昧。
邬长筠看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眸,心有些乱,还是躲开了目光:“这么多人看着,还有记者,我们还是避点嫌吧。”
“他们不敢乱写。”杜召又将她扣紧些,“大明星,你觉得,为什么一直没有报纸报道你的私生活?”
邬长筠望向远处盯着自己的记者,手里拿着相机,却一直没有动作:“杜老板只手遮天。”
“那遮不住。”杜召手往下,宽大修长的手将楚腰盈盈一握,“遮遮你倒是可以。”
……
第127章
邬长筠想往后躲,被他掌住腰,动弹不得,两人身体紧贴着,气氛微妙,也更加引人注目。
“松开点,我又不会跑了,说好的一支舞。”
杜召手上松了些,嘴却靠向她耳边,贴着耳廓轻语:“这么多人看你,我要吃醋了。”
一阵暖意顺着耳朵往颈窝蔓延,酥酥麻麻的,叫她不禁缩了下肩,头往另一边偏,避开他灼热的气息:“我是你长辈。”
“长辈。”杜召缓促地笑了,声音低哑又缠绵,“整个沪江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邬长筠感受到周围明里暗里聚集过来的目光:“可现在整个沪江都拿我们当茶余谈资。”
“那你猜他们是怎么说我们的?”
“不想猜。”邬长筠正回脸,看着他的领带,黑色蓝墨蓝色暗纹,散发淡淡的檀香味,“你可以不顾及我的名声,但老陈到底是你小舅。”
“名声,”杜召漫不经心道:“是个什么东西?”
“你的名声早烂了,别再招人恨了。”邬长筠抬眼凝视他,“小心点。”
“怕我被刺杀?”
“你死了,他们会难受。”
“谁们?”
“你小舅,你外婆。”
“你呢?”
邬长筠不回答了。
杜召停下舞步,拥着她伫立:“你会难受吗?”
“会。”邬长筠坦白道:“会的。”
杜召没料到她会承认,竟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我们之间本身没有任何矛盾,曾经也有过还不错的回忆,只是有缘无分,虽然殊途,但我希望你好。”
杜召笑着重复她的话:“殊途,要是同归呢?”
“归哪里?”
“有你的地方。”
邬长筠静静凝视男人真挚的双眸,她明白,杜召这句话是认真的。
如此,是否意味有更大希望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
她不敢贸然暴露自己与陈修原的身份,这件事只能慢慢来。
杜召见她沉默,说道:“我会帮他,放心。”
邬长筠也认真道:“我希望你是真心想支持他们的研究,而不是只因为我,这支舞不作筹码,就只当它是一支舞,杜老板还是慎重考虑下。”
“男人说话算话,况且也不全是因为你。”
“那我就提前替他们谢谢你了。”
歌声停了下来。
邬长筠从他掌中抽出手:“结束了。”
“再来一次?”
再平常不过的话,邬长筠却不禁回忆起曾经无数个缱绻的深夜,他总是欲求不满地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正发愣,脑门挨他指节敲了一下。
她回过神,不满地看着他戏谑的笑脸:“打我干嘛?”
“又在琢磨什么坏事?”
邬长筠手按在他胸口,用力推了一把:“走了。”
吴硕还在和陈文甫说话,邬长筠便回去继续坐着,有杜召在畔,来搭讪的人寥寥无几,站过来,喝两杯,奉承几句,便离开了。
她扫视四周,寻找其他有望支持壁画研究的人。
恰好,吴硕同陈文甫聊完,高兴地过来坐:“陈老板说要帮忙投资。”
“这位也要帮忙,你和他介绍一下,我去谢过陈老板。”邬长筠说完,便起身去找陈文甫。
吴硕伸手:“您好,我叫吴硕。”
杜召与他搭了下手:“杜。”
“杜老板,我是壁画修复师,在华恩寺两年了,现在的工作主要是临摹、研究、写论文,我们准备成立——”
“不用介绍。”杜召相信邬长筠,她想帮的人、帮的事,一定有可取之处,只问:“李香庭呢?”
“老师在照顾父亲,他是出家人,这种场合不太适合出席,便由我过来了。”
杜召想起那个贩卖鸦.片的老头:“李仁玉?”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杜召轻蔑地笑了一声:“老东西还没死。”他喝了口酒,叹道:“果然,恶人命都大。”
吴硕不解:“恶人?”
杜召瞧他这初出茅庐、满眼单纯的模样,没多言,转移了话题:“需要多少钱?”
“我得回去和老师商量一下。”
杜召拿出张名片给他:“随时联系。”
吴硕双手接下:“太感谢您了,我们一定会努力,争取将——”
“漂亮话就不必了,好好做事就行,我不是慈善家,生意人最看中的还是利益,即便你们是文化产业,也有盈利前景,仅靠捐助或政府支撑可不行,良性循环才能长久。”
吴硕点头笑了:“会的,我们很久之前就想创新,让壁画元素融入人们生活中去,只是因为现实原因,一直没能实施。”
“好好做吧。”杜召朝邬长筠望过去。
吴硕看他一直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些笑意,以为他们是一对,也望向邬长筠:“你们真般配。”
这话好听。
杜召目光飘回他身上:“是吗?哪里配?”
“样貌,整体感觉,我形容不上来,哪都配,站一起就感觉天生一对。尤其你们刚刚跳舞,简直闪闪发光,真养眼。”
杜召笑道:“搞艺术的也这么会拍马屁。”
吴硕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真心话。”
……
邬长筠和陈文甫聊完,坐回来,见杜召满面春风:“笑什么?”
“高兴。”
傻样……
邬长筠懒得追问,喝了口酒润润嗓子,环顾四周:“吴硕呢?”
“洗手间。”杜召敞开手臂,悠闲地搭在沙发背上,“你这朋友挺有眼力,我喜欢。”
“那杜老板多投资点,为传统文化发展做贡献。”
“好啊。”
一个女侍应生端着酒盘过来,想问邬长筠要个签名。
她本要拒绝,又听对方说:“我好喜欢你的武生,特别帅,比男人还帅,求求你,给我签一张吧!”
邬长筠看小姑娘期盼的眼神,应下来,在她递过来的手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虽没有众星拱月,但邬长筠一直是场上的焦点,那些默默关注的人们见她给粉丝签名,接着也上前。
一个两个三个……
她一一签下。
杜召就在旁边一声不吭,不时抿一口酒。
欣赏着心爱的女人,自豪极了。
……
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两个,也足矣。
时间不早了,邬长筠便同吴硕说:“回去吧,明天你还有讲座。”
“行。”
杜召起身:“我送你们。”
邬长筠:“不用。”
吴硕:“不麻烦您了!”
两人异口同声。
杜召没听见似的,把邬长筠拽起来:“走吧,省得他花钱叫黄包车。”
刚到门口,一个记者“卡嚓”一声,对着并行的杜召与邬长筠拍了张照。
杜召只淡淡扫过去一眼,没恼火,也没制止。
邬长筠和吴硕坐到后座,杜召握住门框,对她道:“等我会。”
语落,便又折回饭店。
那记者正得意着,喃喃自语:“真漂亮啊。”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抬头望住人,吓得退后一步。
“拿来。”
记者立马抱住相机。
杜召高他大半个头,微勾下手指:“别让我说第二次。”
记者面露难色,悻悻地将相机递了过去:“我是她影迷,不会作其他用途。”
杜召接过来,将胶卷取出,便把相机连同一叠钞票并给他:“够吗?”
记者哪敢收他的钱,只接下自己的东西:“不用!您拿去吧……”
杜召把钱塞进他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没有下次。”
记者频频点头。
杜召忽然拍了下他的肩,把人吓得猛地一抖:“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记者垂首僵硬地笑一下。
杜召将胶卷收好,走到车边。
邬长筠降下车窗:“你又欺负人。”
“嗯。”杜召拉开她这侧车门,将人拽了出来,“顺便欺负欺负你。”
“杜召!”邬长筠被拽到副驾驶,有外人在,不想同他拉拉扯扯,便乖乖坐着,脸朝向窗外,一声不吭。
吴硕自后座扫视两人,气氛怪怪的,这两口子……闹矛盾了?
他也不敢吱声了,只默默坐着,看外面的街景。
……
车停在书店楼下。
吴硕同杜召道声谢,下车后,又说了遍“谢谢”。
邬长筠也要下去,刚要开车门,被杜召拉住:“上哪去?”
“我上楼看看李香庭。”
“别去了。”杜召怕她看到李仁玉难过,手上紧了两分,“带你去吃东西。”
“不饿。”
“我饿。”他认真地看着她,“听话。”
邬长筠只觉得他莫名其妙:“那你去吃吧。”
“没你吃不下。”
“那你就回家等着。”邬长筠转转手腕,“松开。”
杜召见她严肃的眼神,知道拦不住,撒了手:“看一眼就下来。”
“嗯。”
邬长筠下了车,往楼上去,刚要叫李香庭,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怔在原地,盯着李仁玉。
李香庭正在缝补衣服,放下手中的针线:“吴硕与我说了投资的事情,感谢施主。”
邬长筠目光从李仁玉身上挪开:“举手之劳。”
“坐。”
邬长筠没有动弹:“他怎么在这?”
“路上偶遇,就带到了身边。”李香庭虽不知邬长筠与李仁玉的过节,也不清楚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搜集他的罪证并揭发,只知道,她很厌恶父亲,“去楼下。”
邬长筠却问:“以后呢?一直带着?”
“路途遥远,不方便,我把他托付给禅寺一阵子,等从重庆回来再带他回寂州。”
邬长筠不吱声了。
李仁玉忽然走过来要拉她。
邬长筠偏身躲开,没让人触碰自己。
李仁玉啃着手指,忽然傻里傻气地叫了声:“女儿。”
她心里咯登一下,像一颗被绳索捆绑严严实实的心脏,忽然被牵拉一下。即便知道这人疯疯癫癫不知自己所云,但听到他说出这两个字,还是不禁被触动。
“女儿。”
她任李仁玉攥住自己的衣袖左右摇摆,明明恨透了,看他现在的样子,又生了点怜悯心。
“香楹。”
香楹……心瞬间又恢复冰凉,她甩开李仁玉,后退一步。
李香庭把父亲拉走:“冒犯了,他精神——”
话没说完,邬长筠转身快步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回了,改天见。”
李仁玉又闹了起来。
邬长筠停在楼梯,听着楼上的声音,心情很复杂。
她平定片刻,走下楼梯。
门口的铃铛还如从前,清灵的声音跟着她一块儿融进幽暗的街道。
杜召靠在车门,见人出来,抬起双手,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了包烤鸭:“喝点?”
邬长筠定住,望着不远处微笑的男人,顿时,心中所有阴霾都散了。
……
第128章
邬长筠朝杜召走过去,看向他手里的白色酒壶,模样很新鲜:“这是什么酒?”
“公司经理送的果酒,老家酿的,据说甜甜的,很好喝。”
“就一瓶?”
“后备箱还有,管够。”
邬长筠从他手里拿过酒,拔开瓶塞闻了闻,笑着对他道:“真香。”
杜召看她的笑容,觉得这萧瑟的晚风都甜了几分:“走吧。”
车子往西边开,看路线,是往家的方向。
邬长筠看向他的腕表,还不到九点钟,家里的人们也不知道都睡着没。
“不想回去。”
杜召慢了下来,侧眸看她,不需要问理由,直接朝另一方向驶去。
车停在静谧的空地,右边是一池塘水,左边是一片绚烂的红花槭,娇艳的红在夜雾的浸润下,略显深沉。
邬长筠要下车。
杜召叫住她:“外面风大。”
“没事。”她提着酒壶,往花树下走去,坐在蒙了一层水雾的长椅上。
杜召跟过去坐下,拆开包裹着烤鸭的油皮纸,递到她面前:“吃个鸭腿。”
邬长筠将鸭腿捏了出来:“谢谢。”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头顶花叶被风吹得飒飒声响,望向夜空朦胧的月晕,余光里,是心爱的男人静静饮酒的模样……心里不禁暗想:时间永远停于这一刻就好了。
她见杜召一直沉默,侧眸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
“刚才还说饿了。”
“逗你玩的。”
“……”邬长筠并不恼,回过脸,忽然想起来方才在李香庭楼下,杜召屡次挽留,许是他知道了李仁玉在,怕自己难过、生气。
她不想在这种难得的美好时刻提及过去不好的事、不好的人,欲言又止,大口撕咬一大块鸭肉。
“好吃吗?”
她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杜召看到她手指上戴的银圈戒指:“小舅送你的。”
邬长筠再次望向他,顺着视线垂眸,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嗯。”
他玩笑道:“这么抠,连个钻都没有。”
“形式而已,我又不喜欢戒指。”
“是么?”杜召喝了口酒,声音便懒许多,“那我送你的那枚呢?”
邬长筠停下咀嚼,肉含在口中,一时难以下咽。
“山梁分别,我把它放进你口袋了,”杜召斜睨她,“不会丢了吧?”
“卖了。”
卖了,全部给了军用。
杜召并不意外这个回答,淡淡笑了:“卖多少啊?”
“一万二。”
“那还不错。”
邬长筠就着酒水咽下肉,一大口,瞬间凉到了心底:“对不起。”
“给你的,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都可以,跟我不用对不起。”
邬长筠不知该说什么了,再次咬下一块肉,明明很香脆,却味同嚼蜡。
她的心里不止有愧疚,想起那枚戒指,仍觉得遗憾,曾经挣扎了无数个日夜是否要将它卖掉,那是杜召留下唯一的东西,也是自己仅有的退路,可每当她看到战士们伤痕累累的身躯和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时,还是将眷恋从心中拔起,再长埋于心底。
也许,爱不必寄托于任何一物,早已融进血脉里,与她的身体与精神紧密相连。
杜召抬手:“碰一个。”
邬长筠回过神,拿起自己的酒壶,与他轻轻撞了一下:“干了。”
语落,便吨吨地喝了起来。
“慢点。”
她走个神,手微晃了一下,甘甜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入领口。
一口气,到了底。
风一阵阵拂过来,又冷又热。
杜召见她指尖冻得微红,脱下黑色长大衣,披到她的肩上。
邬长筠握酒瓶与他对视,风裹挟花叶和泥土清新的香味在两人之间萦绕,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明明天天都在一起,却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
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如今就在面前,却只能装得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邬长筠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过来灌了两口,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努力克制的爱意从眼里蔓出,站起来,将身上的大衣还给他:“该回家了。”
杜召望着她清冷的背影,提上大衣跟了过去。
车里没风,安静许多,却并没有暖和多少,座椅都凉凉的。
邬长筠忘记带手巾,往储物盒看看有没有可以擦手的东西。
只一个眼神,杜召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从口袋拿出方巾,拉过她的手,小心擦拭。
邬长筠要抽离。
“别动。”杜召轻轻拭去指尖的油,她的手掌还同从前一样,布满了耍枪弄棍留下的茧子,叫人看着心疼。
邬长筠:“可以了。”
杜召丢下手巾,双手焐住她冰凉的手,吹了口暖气,缓缓摩挲着:“这么凉,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嗯。”
杜召突然亲了下她的手指。
这一下,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尖,邬长筠手微微一颤,看着他,哽着一口气,差点儿忘了呼吸。
杜召掀起眼皮,与她的目光交接,随即,又一个吻落了下来,从眉心,滑落到嘴唇。
彼此的气息交缠,带着浓浓的果香味,甘甜,也醉人。
叫她一时忘了挣扎。
一时……有些沉沦。
好想你,两年了,好想好想你。
邬长筠手按到他胸口,缓缓向上,握住他滚烫的脖子,指腹落在高高凸起的喉结,感受清晰的微动。
杜召轻咬片刻,松开她,看着眼下动情的双眸:“醉了?”
邬长筠微微摇了摇头:“才一壶。”
“那不打我?”
听罢,邬长筠轻轻捶了他一下:“那你滚开。”
杜召纹丝不动,又低脸亲下去。
邬长筠偏头躲开:“现在醉了。”
“那我可要乘虚而入了。”
邬长筠不禁笑了一下:“流氓。”
杜召手落在她腰上,没再多言,将人往前轻轻一迎,再次亲下去。
邬长筠闭上眼,回应这无法抗拒的荒唐的吻。
杜召太熟悉她的身体了,知道她每个敏感点,嘴巴在锁骨间摩挲,手缓缓向下,从旗袍分叉伸进去,拨开丝袜,轻滑慢捻……
邬长筠一手拽着他松垮的领带,一手按住车窗,被他挑弄得仰起脸,紧咬住下唇,闷下喉咙里难以抑制的声音。
半晌,杜召从她胸前抬脸,凝视她意乱情迷的表情:“筠筠,看着我。”
邬长筠眉心蹙着,紧闭双眼。
杜召又埋于她脖颈,缓缓往上蹭去,轻咬她的下巴。
邬长筠忽然夹紧腿,捉住他的手腕,睁开眼看他:“杜召。”
两人对视着,像是深海底将要喷发的火山,灼热的气体充斥整个车厢,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们私奔吧,去香港、法国,或者西部,哪里都可以。”他的手指更加深入,是给予,也是索取,“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去重新开始。”
邬长筠被他搅弄得意志溃散,头抵在他的胸口,轻轻“嗯”了一声。
杜召亲了口她的头顶,抽出淋漓的手指,随意在身上揩了揩。
他将大衣搭在她凌乱的腿上,与她十指相扣,单手掌着方向盘,驶出这片沉寂又荒诞的空地。
没有回家,什么都也没带,只有彼此,往郊区开去。
灯火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黑。
杜召始终紧握她温暖的手。
邬长筠平定下来,身体、神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忽然开口:“停车。”
杜召没有理会。
“停车,停车。”
他这才停下。
狭小的车厢里却陷入一阵良久的沉默。
里里外外太静了,静得人心都空。
“回去吧。”她说。
“为什么?”
“我们不能走。”邬长筠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我不能走。”
杜召眼里却露出些隐隐的笑意,淹没在茫茫黑夜,欣慰中,更多的是心疼。
他的筠筠长大了,再也不是十九岁那个自私自利的小女孩。
他重新牵住邬长筠的手,什么都没说,转往来时的方向,浓浓的夜雾中,隐约看到几点灯火星,遥远而微渺。
也许是时候找个机会告诉她了。
既然选择这条路,那就陪她一起走下去。
同生,共死。
……
第129章
车停在大铁门外,杜召不想吵醒湘湘,没按喇叭叫人开门,走下车,手伸进去拨开门锁,再回头,邬长筠已经下车了。
他坐回驾驶座,跟在她后头开进院。
邬长筠快步往屋里去,连灯都没开,摸着黑上楼梯,进了卧室。
片刻,杜召的脚步跟了上来,在她门口停顿两秒,又提步上前,回了自己房间。
邬长筠长呼一口气,往里去,见陈修原戴着眼镜,坐在书桌前写东西。新搬进来的桌子,小小的,恰好卡在床头柜旁。
他回头:“阿召送你回来的?”
“嗯。”邬长筠脱下大衣,随手扔了提包,坐到床畔。
陈修原见她神色有些异常,便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邬长筠微抬脸,眸光动了一下,语气平平,“我想回去住,回我们租的小院。”
陈修原大概能猜到原因:“阿召对你——”
邬长筠掀开被子,直接躺进被窝,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说话了。
陈修原看着隆起的被褥纹丝不动,欲言又止,心里微叹了一声,将书合上,台灯关掉,轻轻躺去床尾。
方才的荒诞行为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闭眼,尽是缠绵的吻和炽热的手指。
该死,为什么没控制住……
邬长筠将身体缩成一团,手抱住腿,用力掐了自己两下。
不能再堕落下去了。
……
邬长筠失眠了整夜,怕打扰陈修原休息,一直窝在床边一动不动,等他醒来才舒展开,换了个姿势躺着,手臂、背和双腿都无比酸痛。
她一直听着周边的动静,杜召还没起来。
也不早了,温暖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她想自己不会再睡着了,与其躺在这无休止地乱想,不如起来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等陈修原洗漱完,邬长筠才拿上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个澡。昨夜心太乱,什么都不想干,衬裤被搞得黏糊糊的,难受得很。
她迅速冲完,刚出卫生间,沿着走廊往前走两步,杜召的门忽然开了。
邬长筠顿时僵在原地,仓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前行,从人身前路过。
杜召睨向她领口:“纽扣岔了。”
邬长筠垂眸看去,确实系错了:“……”装作没听见,脚下如风,往楼梯走去。
杜召瞧她仓皇的背影,勾了下唇角,慢悠悠地跟下去。
早餐上桌了,陈老夫人见邬长筠下楼,叫一声:“快来吃饭。”
邬长筠现在只想离开这里:“我去戏班子吃。”
“都盛好了,刚要让湘湘叫你们去。”陈老夫人笑容满面,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昨天请了和萃楼的厨师来家里,我学了两道,今天特意给你们煮了锅鸡粥,来尝尝。”
不好再拒绝了,邬长筠硬着头皮坐过去:“辛苦您了。”
“我也很久没下厨,上回还是六年前。”正说着,杜召下来了,陈老夫人连忙招手,“阿召,赶紧过来。”
杜召走近,坐回老位置,弯下腰深嗅:“真香,外婆亲手做的,我得喝三碗。”
陈老夫人笑道:“就你耳朵尖。”
杜召端起小碗喝了一口:“嗯,太好喝了。”
陈修原也称赞:“一点也不输大厨。”
陈老夫人见孩子们喜欢,笑容更深了些:“湘湘也坐。”
“欸。”湘湘去厨房盛了一碗,坐到邬长筠旁边,抿了一口,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好好吃!”
“那就多吃点,喜欢吃,明早我继续做。”
陈修原道:“太辛苦了,叫湘湘去买就是了,您早上多睡会。”
陈老夫人:“上了年纪睡不着,最近五点多就醒了,就是天没亮,又冷,不想起……”
他们闲聊着,邬长筠一直低头默默喝粥。
陈修原给她夹了块糖馒头:“吃个馒头。”
邬长筠回过神,朝旁边的人看去,点下头:“谢谢。”回眸时,目光无意落到坐在斜对面杜召的手上。
此时他正端着小碗,轻轻晃着鸡粥散热,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被烫得泛红,手面青筋清晰地突起,让她不禁又回忆起那些醉生梦死的细节。
邬长筠连忙垂下眼眸,藏住微荡的眼波。
陈老夫人瞧向她,奇怪道:“长筠怎么耳朵这么红?”
邬长筠揉了下耳垂,掩饰道:“热的,喝急了,粥有点烫。”
“慢点喝,不着急。”陈老夫人见她眼下发黑,“昨晚没睡好?”
“挺好的。”
杜召见邬长筠脸蛋都变得绯红,打断外祖母的话:“改天外婆教我煮粥,我来做给你们吃。”
陈老夫人转移注意力,又和他说话去了。
邬长筠只吃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同陈老夫人说戏班子要排练,便先行下了桌,一路走去玉生班。
腊月天寒,个个赖床,一个都没起,她换上练功服,拿长枪独自耍了会,才去挨个房间敲门,将人都叫起来练功。
邬长筠不停地练了一上午,轻薄的衣衫被汗湿透了,黏在身上,一会儿又被刺骨的冷风吹干。她裹上棉服,握了碗热茶在檐下坐,盯着田穗练武。
一歇下来,那些触感又清晰地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何况只是用手,像过去那样,洒脱点,看淡就好。可她在心里劝说了自己无数遍,还是难以释怀,难以面对他、他的家人,包括自己。
……
慕琦明天离开沪江,杜召去她居所交接完一些事情,十点半才到家。
陈修原听见动静,从房里出来。
杜召停在走廊,左臂弯搭着黑色大衣,右手半插在西裤口袋里,轻飘飘地俯视他,唤了声:“小舅。”
“长筠没回来。”
“去哪了?”
“她跟我说最近不过来住,应该是去外面租的小楼了。”
“嗯。”
陈修原轻叹口气:“你们怎么了?昨晚她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不好说,别问了。”
“看你们这样我都累。”
杜召将手从西裤口袋掏出来,提着大衣,轻轻抖了一下:“那就别累了,找个机会跟她坦白。”
陈修原想了想:“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
杜召没回应,往卧室走去,声音异常低沉:“早点睡吧。”
陈修原望着他笔直却又落寞的背影:“你也是。”
……
李香庭和吴硕租辆车,带上摹品去重庆了,因为还要回来接李仁玉,便没吃送行饭。
最近,邬长筠一直避着杜召,偶尔白天来他家里一趟,给陈老夫人带点吃的、送个唱片……
两人近一周未见。
陈老夫人已经在沪江待一个多月,也想家了,直到离开那天,邬长筠才和杜召会面,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老夫人把湘湘带走,说是回老家住半个月,当天,陈修原也从杜召房子里搬了出来。
诺大的别墅,又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十二月末,沪江迎来第一场大雪。
雪天路不好走,杜召叫厨娘早上别过来做饭了,自己出去随便吃一口,或是忙起来,只喝点水。
这场雪从傍晚下到第二天清晨,皑皑白雪,把混沌的世界裹得一尘不染。
杜召倒了杯酒,孤身站在窗边望着苍茫的天地。
远处传来几个孩童打雪仗的声音,热闹极了。
不一会儿,慈祥的女声穿透雪幕,唤他们进屋吃饭。
杜召推开窗子,顿时,风雪刮在他温暖的面庞,瞬间化为水,缓缓流下。
他抬起手,接了两片雪花。
世界一片寂然,只有雪打在窗上细微的声音。
不知道小舅他们在干什么?
一粒雪落入杯子,与浓烈的酒融为一体。
杜召将酒饮尽,拉上窗,提着大衣下楼。
院墙边的老树被压弯了枝,汽车上布满厚厚的雪,他用手套掸出一块视线,便驱车前往陈修原的住所。
冰雪天,路上行人少,不时有滑倒的人们,或骂或笑或哀嚎……
杜召买了袋生煎,将车停在胡同口,步行进去,宽大的皮鞋在雪白的地上踏出一个又一个深而长的脚印。
隔着围墙,远远便听到一阵阵欢笑声。
屋里的人们正在包饺子,元翘和阿渡也来了,沾了一身面粉,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邬长筠端着盛放饺子的竹盘去厨房:“小心摔着,饺子下锅了,洗洗手准备吃饭。”
元翘拖长了声音撒娇:“长筠姐,他欺负我!”
“明明是你挑衅!”阿渡也告状:“她把雪球塞我怀里!冻死了!”
杜召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冬至。
他立在墙外,迟迟没有进去,拎着生煎的手被风吹得冰凉。
不一会儿,肩上、头发落了一层白。
……
陈修原赶着上班,等饺子出锅,只吃了三个,便打包一些带去医院了。
吃饱喝足,邬长筠和田穗把碗筷收拾掉,同元翘和阿渡一起去戏班子,扫扫雪,再练练功。
她走在最后面,将院门锁上,无意看到墙边一行宽长的脚印,从远处过来,停在了自家门口。
看形状,像是皮鞋。
邬长筠脑子里莫名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
是他吗?
邬长筠注视着脚印发呆,直到田穗唤了一声:“师父——”
她收回目光,将围巾绕紧实些,快步跟上去。
……
杜召在亚和商社待了一天,摸到些日方部分物资运送动向,晚上和一个日商去日本料理店喝了点,送人到家后,近十一点才回家。
车缓慢地行驶在雪地,窗子起了一层雾,将外面的冰天雪地变得更加朦胧。
杜召倒出根烟点上,降下车窗,手夹着烟,搭在冰凉的窗框上。
清冽的气息股股涌入鼻息,方向盘在他修长的指节下显得格外小巧,轻轻一打,拐个弯,便快到家了。
一个臃肿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杜召吐出烟,定睛看过去,是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立在家门口,像尊雪雕一动不动。
他停在院外,用脚抵开车门,轻抖一下披在肩上的长大衣,单手伸进西服口袋里,捏出两张钞票递过去。
男人戴顶厚厚的帽子,左眼蒙了只黑色眼罩,脸被围巾挡得严严实实,杜召没仔细看,只道:“拿着,别挡路。”
“爷。”
轻轻的一声,带了点唇齿间的轻颤,叫杜召拿着钱的手不由顿住。
男人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一手扯开围巾,沧桑的脸上已然泪流满面。
杜召手缓缓落下,怔然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惊喜。
低沉的声音随风雪散去:
“白解。”
……
第130章
屋里冷冷清清,杜召带白解去他从前住的卧室,把小火炉提过来燃上。
白解解开襁褓,将孩子小心抱出来,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跪趴在床畔,轻轻吻了下他柔软的头发。
杜召立在旁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心里格外温暖。
白解将小火炉往床边拉拉。
杜召低声道:“别靠太近。”
“好。”白解起身,最后看了孩子一眼,“爷,打扰你了。”
“出去说。”
两人轻声往楼下去,杜召拿了瓶酒:“喝点?”
“好。”
夜里冷,杜召将酒温了温,同白解坐在餐桌边,打量他的眼罩:“眼睛坏了?”
白解点点头:“炸弹飞过来,一块木片扎了进去,还好不深。”
“在南京?”
“嗯。”白解指甲抠着手心的茧子,“那会鬼子大肆屠杀军民,投降的兄弟们都被集体处决了,我没在大部队里头,躲了一劫,到处藏身,命大,活着出来了。”他苦涩又愤恨地笑了一声,“不过我暗杀了很多鬼子,虽然现在残了,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还能打。”
“孩子怎么回事?你的?”
“对,一岁多点,还不会说话呢,叫阿砾,白砾。”白解微微弓着腰,“也是在南京认识的他母亲,没办婚礼,照旧礼拜了个堂,后来南京解封,我就跟她回了她的老家,那时候已经大着肚子了。”
杜召问:“弟妹人呢?”
白解沉默片刻,一口气闷了整杯酒,抽了下鼻子,拳头克制不住地微颤:“有一天,我去山里打野兔,回来的时候——”他有些哽咽,平复片刻,复又道:“回来的时候,村子被鬼子扫荡了,她一家人都没了,孩子被藏在柜子里,然后——”
“好了,”杜召蹙着眉头,紧握杯子,“不说了。”
白解眼眶通红,摘掉了帽子,深深低下脸,他的头发剃得只剩下短短一层,依稀能看到头顶一道赫然的疤痕:“本以为离开战场,到偏僻的山村能过些安生日子。”他声音颤抖起来,“爷,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家,好不容易才——”
杜召压制着怒火与恨意:“只有彻底赶走这帮畜生,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是啊,覆巢之下无完卵。”白解咬牙道:“我要报仇,杀光他们!”
杜召沉默了。
白解抬眼盯着他:“爷,我打听到你现在的一些事。”他的眸光剧烈闪动,“我不信你投敌,谁投敌,你都不会,还是像从前那样,对吧?”
杜召静看他几秒,淡淡道:“白解,你我生死之交,不必过多解释,你只要知道,我从没变过。”
白解闻此,眼泪夺眶而出:“我就知道。”
杜召拍了拍他的背,为他添一杯温酒:“大丈夫,别动不动掉眼泪,打起精神,账,跟小鬼子慢慢算。”
白解咽下眼泪,双手握杯子敬他:“以后我们一起,污言秽语我陪你挨;刀山火海,我陪你闯。”
杜召与他喝了一杯,酒尽,又问:“孩子呢?要不要送去安全的地方?”
“不,我要一直带着他,看着他长大,带着他打鬼子,我的儿,以后也要是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白解,乱世在我们这代就得结束了,”杜召目光平静而坚定,“用我们的血和一生,为他们铺一条和平的路吧。”
……
杜召给阿砾找了个保姆,正好最近湘湘不在,家里也需要人照看。
他的军统新搭档已经抵达沪江,以一则寻人启事传递接头信息,杜召译得暗码后,确定于三十号晚九点在嘉嘉珠宝行接头。
是夜,杜召只身前往,停在这家新开业的珠宝店门口。
大门紧闭,他以二、四为顿,敲了六下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
“叮铃——”
门开了。
一位身着白色旗袍的女人探出头来。
杜召见故人,弯了下唇角:“居小姐。”
是居嘉卉——昌源老家的青梅竹马,辜岩云的未婚妻。居小姐见他,惊讶地笑起来:“末舟!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们搬来沪江了?岩云告诉你的?”
杜召却道:“请问,上周订的十三颗钻石到货了吗?”
居小姐愣了愣,缓了两秒才点头道:“到了,快请进。”她偏身让开路,往街两边扫一眼,关上门。
杜召走进去,立在柜台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一手落在玻璃上,轻轻点了两下:“老辜呢?”
“楼上,等你很久了。”
杜召往左侧楼梯看去,收住手,走了上去。
辜岩云正在煮茶,就等贵客上门,听着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抬眸看去,熟悉的身影现于眼前,意外,却又有些意料之中。
他放下茶壶,站起身,朝来人伸出手:“你好,青山。”
“雪松。”杜召与他握手,“老辜,好久不见。”
“坐。”
“你这家伙,深藏不露啊。”辜岩云给他倒上一杯茶,“尝尝,刚送来的新叶。”
居小姐走过来,轻拍了下杜召的肩,坐到辜岩云旁边:“就是,我们过来的路上还骂了你一路。”
辜岩云笑着叹道:“末舟是老演员了。”
“欸?”居小姐胳膊架到茶桌上,“老太太大寿时带回昌源那个小女朋友呢?这几年她的电影可是很红火。”
杜召啜了口茶:“嫁人了。”
“那真遗憾,我还挺喜欢她的性格。”居小姐挑了下眉,“她这么漂亮,嫁了个什么样的?”
辜岩云踢了她一脚:“过去的事别提了。”
杜召:“没事,她和我小舅在一起了。”
辜岩云和居小姐同时愣住了。
杜召自己倒上杯茶:“别杵着,以茶代酒,喝一个。”
居小姐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啧啧”两声:“陈小舅以前不是有个感情很好的未婚妻吗?怎么分开了?”
“她牺牲了。”
狭小的空间又陷入沉默。
“不聊这些,说正事了。”杜召将装有发电机的箱子提放到桌上,“这是之前我和海螺用的,现在交给你们保管。”
……
辜家从前做钢铁生意,曾帮了杜召的兵工厂不少忙,昌源沦陷后,钢厂便被日本人强行买走,辜岩云和居嘉卉婚事也耽搁下来,两人一直辗转多地,今年七月辜老去世,他们才从南洋回来。而居家从前就在南洋做珠宝生意,便以此店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
交接完毕,他们聊了聊近几年的事,看时间不早,便送杜召下楼了。
路过柜台,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展柜里一排排璀璨的珠宝,停下来,走近细细看了看。
“有心上人了?”辜岩云问。
杜召没回答。
“要不要给你推荐推荐?”居小姐又好奇起来,“什么样的姑娘?”
“你见过的那个。”
居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绕到展柜里面,将锁打开:“我给你挑几款,没有姑娘不喜欢。”
杜召略过一颗颗闪闪发光的宝石,目光最终落在一对款式朴素的玉坠耳环上,指过去:“就它了。”
……
回去的路上,遇到烤红薯的老头,杜召将车停在摊位前,想买点带回去给白解和小孩吃。
这么冷的天,老头冻得缩着肩,笑到满脸皱纹:“要几个?”
杜召看人可怜,便问:“还有多少?”
老头抽开炉子数了数:“五个。”
“都要了。”正好,明天蒸点当早饭。
杜召把红薯放在大衣里焐着,加快车速开回去,隔大门就听到孩子的哭声。
白解正抱着阿砾在客厅里转悠,耐心地哄着,见人携浓浓的香味进来:“红薯?”
“嗯,吃点。”杜召走近,微微弓着腰,低脸看满脸热泪的阿砾,“哭什么,不许哭。”
阿砾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忽然不吱声了,抽两下鼻子,转过脸去。
“给我抱抱。”
白解将孩子给他。
杜召一只手掌住小孩的后背,将人上下轻轻掂了掂,把阿砾逗得“咯咯”笑起来。
白解跟着笑,从杜召手里拿过红薯,往厨房去,掰出半个弄进碗里,用小勺子碾了碾,一出来就见杜召把阿砾举高高,心里暖暖的,走过去:“我喂他吃点。”
杜召坐到沙发上,把阿砾放在腿上,看白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小孩饭量小,抿了几口便不吃了,白解把他哄睡后下楼,见杜召在餐桌边看报喝酒,便到对面坐下:“没看出来你挺喜欢小孩。”
杜召抬眸看他一眼:“新生命,谁不喜欢。”
他们昨夜聊了很多,白解清楚邬长筠和陈修原的关系,倒杯酒,喝上一口:“等胜利了,你和邬小姐也要一个,让阿砾带妹妹。”
杜召笑着翻阅报纸:“希望吧。”
又一口烈酒下肚,白解忽然皱眉,“嘶”一声。
杜召闻声,问:“怎么了?”
“有点胃疼,经常这样。”白解提杯又要喝。
“别喝了。”杜召从他手里把酒杯拿过来,“红薯也别吃了。”
“没事。”
杜召将他的杯子推远:“喝热水去,不然就去睡觉。”
……
第二天上午,杜召去了趟沪江医院找陈修原,他最近睡眠不好,来开点药回去吃,顺便说说最近得到的情报信息。
聊完正事,才提:“白解回来了。”
陈修原写字的手顿住,抬眸看他:“什么时候?”
“有几天了。”
“太好了。”
“听他说老是胃疼,抽空来家里给他看看,顺便吃个饭,把筠筠带着。”
“好。”
杜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这个给筠筠。”
“什么?”
“小玩意,戴着玩。”
陈修原把盒子打开,看着两只温润的玉:“不自己给她?”
“我给,她不会收。”
陈修原把盒子放进口袋:“好吧。”
杜召拿着药单起身:“走了,你忙。”
……
陈修原今天没手术,一下班就回了家,屋里空荡荡的,邬长筠和田穗都去戏院了,他便自己下了碗面条吃。
九点多钟,她们才忙回来。
陈修原烧了壶热水,给邬长筠倒杯茶,顺手将装有耳坠的盒子给她:“试试。”
“首饰?”邬长筠打开看了看,“浪费钱,很贵吧?”
“平时没看你戴什么首饰,不贵,收着吧。”
“不需要,能退吗?”
“不能。”
“虽然现在进账可观,但我们的钱有很重要的用途,以后别买这些东西。”
“好。”陈修原坐回书桌前,暗自笑了笑,“对了,明晚去阿召那吃饭,白解回来了。”
邬长筠微怔,犹记得几年前白解千里迢迢把自己从山梁战区送到沪江,邮轮上的那一面,已经隔了快两年半。
邬长筠一直以为,他牺牲了。
虽然交情并不深,但她很想再见一见他。
次日晚,正好青会楼没排戏,邬长筠便跟陈修原去了一趟,穿着简朴的暗格子旗袍,外披墨蓝色大衣,还戴了那对玉坠耳环。
和杜召亦许久未没见,即便过了这么久,那晚的事仍时不时扰乱她的思绪,尽管耿耿于怀,但关系在这,不能永远避着,总得去面对。
邬长筠挽着陈修原的胳膊入内,白解见人进来,抱着孩子迎过去:“小舅,邬小——”他僵了两秒,改口,“小舅妈。”
“好久不见,这是你的孩子?”陈修原问道。
“是的,叫阿砾。”
邬长筠凝视着白解戴了眼罩的眼睛,有点儿心酸。
可不管发生过什么,人还活着就好。
几人寒暄一会儿。
陈修原才问:“阿召呢?”
白解:“在厨房,今天亲自下厨。”
几道简单的家常菜,保姆帮着打下手,很快做好了。
杜召端盘子出来,便见陈修原和白解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邬长筠很不熟练地抱着孩子在客厅慢步。
她难得一脸温柔,对阿砾慈爱地微笑,余光无意扫过来,同杜召对视,目光定住片刻,又背过身去,继续陪孩子玩。
杜召放下盘子,望着不远处温馨的场景。
真好,所有爱的人都在。
还有她耳朵上那对灵动的玉坠子,好看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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