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很久之前,他们两在桃花镇小住的时候,杜召下过几次厨。今日做了六道菜,其中四道都是邬长筠熟悉的。
熟悉的卖相,熟悉的味道……
总是不禁让人回忆起曾经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
白解把阿砾抱坐在腿上喂稀稀软软的米糊,阿砾手里拿了个小盒子,摇来晃去,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杜召听他哼哼唧唧的,伸出手:“给我。”
白解把阿砾递过去,阿砾屁股刚沾到杜召的腿就哇啦哇啦哭起来,抗拒地直躲。
白解却笑了,对坐在餐桌对面的陈修原和邬长筠说:“昨天早上阿砾把门口的花全拔了,被爷凶了一顿,现在就怕他,一沾手就哭。”
杜召把阿砾转了个方向,握住他两边胳肢窝,提着小人晃了晃:“人不大,挺记仇。”
阿砾张大嘴,更大声地嚎啕,声音尖锐,吵得人脑瓜子嗡嗡。
杜召瞧着鼻涕、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的小不点,忍俊不禁:“别哭了。”
陈修原放下筷子,摊开手:“我试试。”
杜召把孩子给他。
陈修原轻轻接过来,握住小手摇了摇:“舅公抱。”他扯出口袋里的方巾,把阿砾的脸仔细擦干净,“不哭,阿砾乖。”
阿砾还真不哭了,一脸认真地盯着陈修原,忽然用手抓他的脸。
陈修原任由阿砾抓扯:“这么大力气。”
白解道:“别让他乱抓,小孩子不知轻重,手劲大得很。”
“没事。”
邬长筠看过去,见陈修原脸被挠得红红的,仍一脸温柔地对孩子笑,眼里充满了疼爱,刹那间,她不禁想起他那过世的爱人。
若那个女人还在,他们一定会很幸福吧。如果没有战争,以他们的年纪,可能已经儿女促膝了。
邬长筠心中怅然,未表于面,微微抬眸,又与杜召的视线撞上。
他静静看着自己,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含蓄又滔滔不绝的爱意缓缓溢出。
这一次,邬长筠没有避开,她很讨厌畏畏缩缩的自己,明明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这段时间太忸怩了……
邬长筠故作淡然,微微对人弯了下唇角,便又看向阿砾,端起盛着米糊的小碗:“我来喂吧。”
一岁多的小孩皮得很,吃饭总是不老实,一会拍拍手、打手背,一会扯人衣服,吃两口就玩起来,顶着勺子“噗噗”吐。
杜召见他喷得满桌子都是,弹两下桌子:“好好吃饭。”
白解:“以前他妈妈喂饭也这样,吃一小半,吐一大半。”
阿砾忽然笑起来,学白解的话,拍着手对邬长筠含糊地喊:“妈妈,妈妈。”
陈修原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得叫舅婆。”
邬长筠只道:“小孩子,别这么较真。”
话音刚落,阿砾手一挥,把碗打翻,洒了陈修原一腿。
邬长筠赶紧放下碗勺去擦,手巾一抹,晕出更大一片。
白解站起身:“真对不起,还是给我抱吧。”
陈修原淡笑道:“没事。”
杜召见他裤子上一片污迹,放下筷子,正好有个理由单独相处会:“我带你去换条裤子。”
“好。”
白解绕过来,把阿砾抱走,又道了声歉。
陈修原起身:“小事,洗洗就好,你们吃,我上去一趟。”
杜召带人进了卧室,将门关上,到衣柜里随手拿出条西裤扔给他,直奔主题:“赵历听说过吗?”
陈修原脸上瞬间添了几分郑重:“出了名的大汉奸,在东北活动。”
“明天下午三点到北火车站,过来做心脏手术,就在你们医院。”
“有任务?”
“在东北活动的地下组织实行过两次刺杀,都没成功,赵历警惕性很高,身边有两个高手,这次过来带了四个人。”杜召抱臂倚靠在衣柜边,“帮我画个医院地形图,准备件白大褂。”
“交给我吧,我对医院熟悉,身份也更方便,找个值班的时候行动。”陈修原换好裤子,有点长,卷了两道才合适,“而且你这身高太显眼,做这行,太过显眼可不好。”
杜召笑了笑:“没办法,总不能砍掉一截。”
陈修原对上他的玩笑:“砍掉一截,还是显眼。”
“行了,快换上,下楼吃饭。”杜召直了身,“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传递传递情报就好,这些脏活,我来。”
“可有些人只是披了层人皮。”陈修原目光格外坚定,“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
杜召不想他去执行,并非只为那些虚泛的原因,而是他不愿让陈修原和邬长筠涉险,即便救国之路该无畏牺牲,任何人都可以为了民族存亡而死,但他还是有私心在。
所以这段时间并非是无任务下达,而且许多在他这里就解决掉了。
商量好后,两人才往楼下去,耽搁好一会,邬长筠已经离了饭桌,带着阿砾在客厅玩。
陈修原问她:“不吃了?”
“嗯。”邬长筠抬首,目光却不自觉地流向杜召,“我饱了,你们吃吧。”
两人落座。
白解刨两口饭,望向沙发。
邬长筠正拿着拨浪鼓逗阿砾,小孩子单纯得很,一点小趣味便开心地一直笑。
“没想到邬小姐平时冷冰冰的,看上去没什么人情味,还挺喜欢小孩子,和爷一样。”白解回过脸,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欲言又止,还是不多嘴他们三个人的事了。
饭后,保姆在洗碗,邬长筠带阿砾到院子里转悠,忽然闻到一股臭味,阿砾拉裤子了。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叫保姆出来。
一会儿功夫,三个男人也不知上哪去了,客厅、餐厅都空空的。
邬长筠闲着没事,便到厨房去洗保姆未洗完的碗筷。
水流声哗哗,掩盖住周遭许多声音。
杜召立于其后,静静看了她很久。
邬长筠收拾完,擦擦手转身,看到他时,目光和身体同时定住了。
她微点个头,想从他旁边过去。
刚要错开,杜召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
邬长筠仰视着他:“干什么?”
“还躲着我呢?”
邬长筠挪开目光:“没有。”
“那你不敢看我。”
邬长筠瞪住他。
杜召瞧她这较劲的表情:“跟我别扭这么久,还放不下那晚的事?”
“没有。”她矢口狡赖,“喝多了,犯糊涂,酒后的事和话不能当真。”
“是吗?”杜召表情松弛,满眼都是柔软的笑意,重复她的话,“喝多了。”
邬长筠推走他握住自己的手:“是你趁虚而入。”
“小舅都能趁虚而入,我为什么不能?”
“……”邬长筠听出来这话有别层意思,只装没听懂,转移掉话题,“老陈哪去了?”
“给白解看看眼睛。”
邬长筠想起陈修原在家中同自己说的话:“听说他胃不好,以前有吗?”
“后落的毛病。”杜召见她不说话了,轻轻揪了下她的脸。
邬长筠立马偏头,打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
“好,不动。”杜召将手背到身后,“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什么?”
“今年的第一天。”
邬长筠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九四零年了,难怪从早上就断断续续听到烟花爆竹声。同时,她也想起三七年的同一天,杜召给自己过了个浪漫的生日。
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整三年了。
事实上,邬长筠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哪天出生,只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邬山月提过是在年底,下着大雪,冰封百里。
所以当年杜召才用一月一号这个特别的日子为她庆生。
杜召拿出一把小手.枪:“送你。”
是一款微型左轮手.枪,这种高级货,邬长筠只在图册上见过,小小的一只,还没有手掌大。虽然她很想试一试,但还是拒绝了:“不用,谢谢。”
杜召抬起她的手腕,将枪强塞进她手里:“拿着防身。”
“防身,不需要这个。”
“知道你厉害,有它更好,小玩意,不占地方,随便往身上或者手拿包里一塞。”
邬长筠用枪头抵着他的腹部。
“防我也可以,但你下不去手。”杜召往前逼近,迫使她靠到厨台上,“保险都不拉。”
邬长筠用力推开他,把枪放在厨台上:“谢谢你的礼物,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自卫吧。”
杜召双手按在台沿,把她笼在怀里,又将手.枪拿起来放进她大衣口袋里:“用不着,就卖了,随你怎么处置。”他直起身,“烟花厂没了,就不给你放满城烟花了,等以后胜利,我们去多买点。”
邬长筠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是要坦白吗?
杜召凝视她微妙的表情,手落到她的耳边,从耳垂抚到冰凉的玉坠:“耳坠很配你,衣服也漂亮,笑一笑就更好了。”
邬长筠哽着口气,纹丝不动,什么耳坠,什么衣服,她通通都听不见了。
“别发呆了,出去吧,小舅妈。”杜召笑着转身。
邬长筠一把攥住他腰上的衣服,不让人走:“杜召。”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你,再说一遍。”
……
第132章
杜召故意逗她,重复一遍:“小舅妈,出去吧。”
邬长筠凝视眼前微笑的男人:“杜召,你还在为国军做事,只不过从正面战场转到地下,对吧?”
“这句话憋很久了吧?”杜召握住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能问出这个问题,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敛住笑,一本正经地俯视她期盼的目光,轻轻点了个头:“是的。”
明知道答案,邬长筠还是轻松地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乌云尽散,心里无比宽慰。
杜召挑起她的下巴:“不再问问别的?”
邬长筠照旧打开他的手:“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够了。”
杜召忽然握住她纤细的腰,轻轻一提,将人架到厨台上坐着:“就这反应啊。”
邬长筠抬膝抵住他靠近的身体:“还要什么反应?”
“感动,兴奋,不可思议。”
“那让你失望了。”
杜召倏地沉默,静静看着她。
“盯着我干什么?”
杜召躬下腰,笑盈盈的,声音却轻下几分:“漂亮,想非礼。”
邬长筠知道他是故意作这般孟浪模样,一脚踢开人:“走开。”
“一会拽住我,一会要我走,”他笑着轻叹口气,“女人啊,难哄。”
彼时,保姆抱着孩子朝走过来,见厨房一尘不染:“哎呀,这是我的活,怎么好叫您上手收拾。”
杜召身体宽,将邬长筠完全遮挡住,偏身过来,保姆才看到人,尴尬地唤了声:“陈太太——”
邬长筠站到地上,从杜召身旁走了过去,拉住阿砾的手摇了摇,与保姆道:“辛苦你了。”
保姆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陈修原走下楼:“长筠,我们回去吧。”
“好。”
他走近,又抱了抱阿砾,亲一口软软的小手:“阿砾,我们走了。”
白解跟在后面:“我送你们。”
陈修原回头:“不用,你们洗洗也早点休息吧。”
杜召直接往门口去了:“我送,走吧。”
路上,他们只聊了聊白解的胃病和眼睛,叫人抽空去医院仔细做个检查,便一直陷入沉默。
直到抵达胡同口。
杜召下车,替邬长筠拉开门,伸出手。
她没有搭上去,兀自落地。
杜召手垂落,对从另一侧下来的陈修原道:“早点休息,有空再来家里吃饭。”
“好,今天没给阿砾带见面礼,过几天再说吧,电话联系。”
“嗯。”
杜召立在车边,目送两人走进幽深的巷子。
直至完全淹没在夜色中,才坐回车里,点上根烟离开。
……
深夜,陈修原睡着了。
屋里黑漆漆的,邬长筠坐在阳台,藉着月光看杜召送的手.枪。
良久,她悄声进屋,从衣柜里搬出一个小皮箱,又回阳台坐着,打开锁,拿出杜召在三年前的今天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一根项链,上面挂了个小小的书形吊坠。
邬长筠犹清晰地记得他那时的话——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与如今这个礼物完全天差地别,却总能送到自己的喜好上。
邬长筠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银书,这是杜召亲手打的,这几年,她一直戴着它,直到再次来到沪江,才取下来,藏进去。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未来的自己会走向一条这样的路。
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步入正轨的?
祝玉生的死?战场上与杜召的离别?
还是,从认识他的那一刻起……
一点一滴,无影无形地慢慢暖化那颗冰冷的心脏。
邬长筠将链子绕在手指上,清冷的月光铺过来,一动间,细长的项链银光闪闪。
亦如她滚烫的心。
……
赵历是化名来沪江的,这个大汉奸伪装成一个富商,将沪江医院病房西区整片都包了下来,四个护卫分守房间门口到走廊。
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赵历整日在房间养着,除了专门负责的两位医生和护士,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连病房卫生都是由随身护卫清扫。
陈修原连第一道门都进不去。
第三天晚上,楼下忽然吵闹起来。
“我家妹妹本来好好的,用了你们的药就开始上吐下泻,今晚还口吐白沫!你们医院……”
“沪江医院要人命了……”
赵历本就头晕,被喧闹声吵得心烦,便叫门口守着的其中一个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陈修原今天值班,这些人是受雇而来,转了好几次手,并不知雇主是谁,只知道闹,大闹特闹。
护士医生都上去劝说,来看病的人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病房里的家属都趴到楼梯口看戏。
杜召身穿白大褂,推着药车来到三楼病房西区,刚靠近,就被走廊门口赵厉的两个护卫拦住:“站住,干什么的?”
“给赵先生换药。”
其中一个男人道:“谁让你来的?”
“周医生身体不舒服,回家了,今明两天都由我负责。”
“没通知我们,不许进。”男人警惕地看着他,“口罩摘了。”
杜召一手扶推车,一手摸向口罩,突然从纱布下拿出把枪,将厚厚的纱布垫在面前的男人胸口,扣动扳机,一枪毙命。
另一个男人见状,拔枪就要打,杜召握住人的手腕用力一折,让他的枪脱手,随即拿起推车里锋利的剪子,一刀插进人的喉咙。
尽管楼下吵闹声很大,守在赵历病房门口的那个护卫还是听到点动静,贴着墙缓缓逼近,拐过弯,持枪扫视,一扇木门幽幽地晃着,发出“嘎吱”声。
他往前去,一脚踢开门,只见两个同伴倒在血泊中,正审视四周,身后忽来一阵风,他倏地转身,反应极快,躲开挥来的拳头。
杜召恐引来人,尽量不动枪,与人缠打在一起。
这家伙脚功了得,快而狠,杜召边闪避边进攻。
可他攻势太猛,两脚接连横甩过来,快出虚影,让人避之不及。
杜召胳膊合起护住胸口,重重挨了一下,后背撞在墙上。
紧接着,护卫又一脚重重踢过来,将雪白的墙皮都擦掉一大块。
他也发觉对手难对付,从腰后拔出刀,快速连挥,配以脚上功夫,与杜召难分高低。
楼下的吵闹声弱了许多,杜召看一眼手表,没时间了,他故意让了对方一招。
护卫藉机把杜召压在墙上,刀尖抵着他的肩头,被杜召握住手腕,差不到半寸便插了进去。
杜召盯着一脸凶恶的男人,忽然松力,让他的刀没入皮肉,待人松懈之际,忍着剧痛按住他的身体往前撞,一直把人推到走廊尽头的窗口。
白解埋伏在对面楼顶,见人露出头颅,一枪狙中。
病房里的赵历吓得躲在床后,手里握了把枪,不停哆嗦着。
门把转动,他腮帮子紧绷,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忽然,一道人影现了出来,他顾不及看清是谁,“砰砰”就是三枪。
全打在自己护卫的尸体身上。
杜召试出人的方位,听这杂乱的枪声,以尸体为护盾,一脚踢开门,将尸体扔过去,赵历吓得又是几枪,还没来得及换子弹,后领被攥住,整个人从病床翻过去,重重摔在地上。
刚手术过,他本就虚弱,这一摔,只觉得胸腔快炸了,赵厉张着嘴痛嚎两声,未看清刺杀自己的人脸,一把刀没入口中。
杜召用的是护卫的刀,他直起身,用脚踩下去,刀子贯穿赵厉的脑袋,插进地板,把人钉在了地上。
死透了。
杜召立马离开,刚出去,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便进了另一间病房,等人过去,才轻声开门出来,从原定路线翻窗爬墙下去。
楼太高,时间紧迫,他又受了伤,侧摔在地上,半边身麻了,硬撑着爬起来,开提前备好的车撤离。
路过对面的大楼,车速慢下来,白解拉开车门跳进后座,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谁的血?”
“都有。”
白解担忧地看着他:“我来开。”
“还能动。”
……
第133章
车子开进家,杜召踢开门下来,捂住伤口往屋里去。
白解要跟过去帮忙。
他停步回头:“去把车子清理了。”
“先处理你的伤。”
“小伤,我能弄,快去。”
白解了解杜召的脾气,无奈之下回到院里,把车牌换回来,再打桶水去清理前座,刚拉开车门,看到驾驶座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杵了一下,按捺住恨意与心疼,抓紧动作。
等他收拾好再上楼,杜召已经自己缝完针,绑好了纱布。
白解见他在艰难地穿衣服,上去搭把手:“慢点。”
杜召套好衣服,抬眸看见白解心疼的表情:“别皱眉头了,皮肉伤而已,比起之前算不了什么。”
白解瞬间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牺牲或是缺胳膊少腿的兄弟们,与他们所受相比,确实不值一提。
杜召提起满是血的衣服起身。
“干什么?”白解问。
“把这些烧了。”
白解从他手里拿过来:“我去吧。”
“下楼喝口水。”
“我给你倒来。”
杜召见他紧张兮兮的,轻快地笑了:“又不是快死了,一把破刀而已,走吧。”
两人往楼下走去。
白解处理完衣服,到他旁边坐下,也倒了杯水,见他外套坠下来,上手提了一把。
杜召背靠去椅背上,手里转着酒杯,注视着里面荡漾的清水:“不知小舅那边怎么样了。”
……
沪江医院被警察封了起来,赵历派下去查探的护卫叫人给特务委员会打个电话,把特工总部的刑争叫了过来。
很快,杜兴也带人赶来,到案发地看一眼赵历的尸体,吩咐人保护好现场,做作地与尸体鞠了一躬,便离开病房,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夜色,捏了两下鼻子,对助理说:“这帮人下手真狠,你怎么看?”
“看来是高手。”
“废话。”杜兴刚才不小心踩到外面的血,在地上碾了碾,划出一道道血印,“下去看看。”
除了不能下床的重病患者,都被集合到大厅,作挨个筛查。
杜兴看到熟人,手插兜走上前,与其打声招呼:“邢处长。”
邢争乜一眼来人:“杜经理,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端了一窝中统,还在审着呢。”杜兴打开烟盒,递过去。
邢处长捏出一根烟:“那杜经理还有空跑来这凑热闹。”
杜兴叼着烟,压下声道:“不得过来一趟,走个意思。”他为邢处长点烟,再给自己点上,用力抽了一口,夹出来,甩了甩,“送一下赵先生不是。”
邢处长吐出浓浓的烟,望着被集中在一起的工作人员和病人、家属,眯着眼哼笑一声:“你觉得凶手还能在这里面吗?”
杜兴没吱声,默默抽了两口烟。
“身手这么好,八成啊,早飞出去了。”
“那可不行,没法交代啊。”杜兴微叹一声,笑道:“必须得在这啊。”
邢处长睨向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人上了年纪精神不行,我这眼都快睁不开了,就麻烦杜经理好好审了。”
“小事。”杜兴闲散地抽烟,目光忽然扫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定了片刻,随即扔了烟,用脚碾了两下,“看到亲戚了,先不奉陪。”
人走了,留下半截沾了血的烟,碎在地上。
杜兴慢悠悠走到陈修原面前。
他正在接受检查,白大褂都被扯皱了。
“鞋子脱了!”
陈修原不想跟人起冲突,老实听着,刚弯下腰,被一只手托住肩捧了起来,他直身看去:“杜兴。”
杜兴收回手,一巴掌甩在对面趾高气扬的男人头上:“知道这是谁吗?”
男人低下头。
“这是我哥的舅舅,也就是我舅,说话不知道客气点。”杜兴又轻飘飘给了他一下。
男人连忙给陈修原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冒犯了。”
杜兴偏身来对着陈修原:“小舅,带我坐坐?”
“好。”
陈修原带他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杜兴双手插兜,这看看,那摸摸,最后笑着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张纸折来玩:“今晚闹刺客,没吓着小舅吧?”
“确实吓人,像是预谋好的,下面闹事引人注意,上面杀人。”
“不愧是小舅,聪明。”杜兴认真地叠纸,“小舅看清那几个闹事的人长什么样吗?”
“一个大胡子,黑黑的,方脸,比我矮半个头;一个妇女,扎了头巾,看不到脸,怀里抱着孩子,也捂得严严实实。”陈修原语气平淡如常,“现在想想,应该是伪装过的,在发现病人受刺前两三分钟就离开了。”
杜兴折了只小飞机,远远投出去,“啪嗒”一声撞到窗子,摇摇晃晃地坠落。
他又拿起一张纸,继续折:“赵历护卫从离开到回来,总共不到十分钟时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杀人并撤离,这凶手对你们医院挺熟悉啊。”
陈修原淡定道:“肯定是提前熟悉过路线。”
“西区这么多间病房,”杜兴倏地停下动作,抬眼看陈修原,“他怎么就知道赵历住哪间?”
陈修原没回答。
杜兴咧开嘴笑了:“我就问问,别紧张。”
陈修原也淡然地笑:“随便问,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医院,希望你们早日查清真凶,闹太大,百姓害怕,对哪一方都不好。”
杜兴收回目光,继续折纸,这次,叠出个兔子,提高了,丢下来,又捏起来撕碎:“小舅一值班就是一整夜,留小舅妈独自在家。”他朝陈修原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担心吗?”
陈修原明白他的意思:“长筠自小学武生,有点功夫在身,别人怕她还来不及。”
杜兴撇着嘴点头:“这话是真,舅妈是真蛮横,那小舅拿得住吗?”
“长筠不是蛮横,只是长了张冷脸,有时候看着凶巴巴的,但还是讲道理的,对事不对人嘛,她性格算好的,再说,在外要强的女人,回家未必强势。”
杜兴拖长声音“哦”了一句,扬着碎片玩:“我还以为像她这种母老虎只有杜召那种公老虎才镇得住。”他“啧啧”感慨着,“小舅,冒昧问一句,他们过去那些破事,你真一点都不介意?”
“你也说了,是过去的事。”
“大度,不愧是长辈。”杜兴给他鼓起掌来,“说起杜召,也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呢?这大冷天,瞧咱们冷手冷脚的,估计人家热被窝里拱——”
“外面这么乱,你不去指挥下?”陈修原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一会得去查房了,要不要再检查一下?”他摊开手臂,平静地俯视着杜兴。
这是撵人了。
“小舅这是哪里话,我们的关系还用搜身?”杜兴手撑着桌沿站起来,张开手臂大伸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挑下眉梢,又盯着陈修原:“小舅来沪江这么久,我还没请你吃个饭,什么时候赏个光?”他自个儿定了下来,“不如就明天吧,六号,好日子。”
“明天要——”
“欸——”杜兴不容他多说,把桌边的碎屑往里面掸掸,“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啊,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七点,江海饭店定个包厢等你和小舅妈,回头我把杜召也叫上。”语落,他便往门口去,刚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朝陈修原伸出一只手,表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你会来吧。”
杜兴本就心思深,陈修原看他这认真的眼神,再拒绝,恐惹人生疑,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好。”
杜兴旋即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小舅哪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你不来,我可得一直等着你。”
听听。
陈修原只微笑:“多谢好意。”
“这么客气,”他晃晃一直悬着的手,“我们是亲戚嘛。”
陈修原看向杵在自己面前的手,握上去:“那你去忙吧,有情况随时找我。”
杜兴手指从他手掌滑过,没有时常弄枪使刀的老茧,遂落下手:“你忙。”
陈修原见人抄着口袋出去了,抬起手,看一眼光滑的掌心,夹了块棉签消了消毒。
……
为了不惹人生疑,第二天,杜召坚持出门。
上午去了趟船运公司,下午到亚和商社坐坐。
杜兴本想打电话找他去,见人办公室门开着,伸头瞄一眼,边敲墙边走进来:“等会一块儿吃饭去。”
杜召正低头看货单:“不去。”
“小舅和小舅妈也在。”
杜召这才抬起脸:“你做东?”
“你要掏钱也可以。”杜兴双手撑在桌上,笑起来,“开个玩笑,去不去?”
“好啊。”
杜兴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了:“晚点见。”
杜召目送他出去,垂下眼,目光落在纸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这个时候吃饭,他想干什么?
……
杜兴没坐杜召的车,一人一辆开到江海饭店。
陈修原下午没上班,在家里休息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便早些过来了。杜兴提前订好了包厢,他报上名字,便进来坐着等。
杜兴见包厢里只有他一个:“小舅妈呢?”
陈修原:“在戏院忙,她不爱热闹,我们聚就好。”
“扫兴。”杜兴冷笑两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等等,还有个人。”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侍应生推开门,请人入内。
杜兴一见她,立马站起来迎:“谣谣,快过来坐。”
贺明谣被他搂住,往里走。
杜兴抵抵她:“叫人啊。”
贺明谣赶紧唤:“小舅。”她又看向杜召,只敢仓促地瞥一眼,“五哥。”
陈修原点了个头。
杜兴扶她坐下:“别拘谨,都是家人。”
杜召望着贺明谣,她虽打扮得雍容华贵,带了一身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但整个人透着一股丧气,怯怯的,还在强装淡定。
杜兴吩咐侍应生:“上菜吧。”
陈修原对贺明谣道:“上回见你,还是五年前。”
贺明谣应声:“是的,好久不见,小舅还好?”
“好。”陈修原打量着她,“你是不舒服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贺明谣赶紧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就是太久没见故人,心里忐忑又激动。”杜兴拉住她的手,“是吧,谣谣?”
“是——是。”
……
邬长筠今晚没登台,站在座后看玉生班里的人表演,在经历了战乱、散班和重组后,大家明显更加珍惜这个舞台,从前总是偷懒的几个人这段时间也勤奋练功,有了很大长进。
邬长筠欣慰地看着她的朋友们,听座上阵阵喝彩声,由衷地为他们、为戏剧感到高兴。
戏台二道幕。
趁这功夫,两个男人嗑着瓜子说话。
“你听说了吗?昨晚沪江医院出事了。”男人左右瞄一眼,脸凑到另一男人脸边,小声说了句,“死了个大汉奸,听说是特务干的。”
“真的假的?”
“哪能有假,我表叔就在现场,听说抓走了好几个人去审。”
“抓到特务没?”
“还不知道呢。”
小锣声又起。
“等会再说,听戏,先听戏。”
他们认真看戏了。
邬长筠却心慌起来,想起中午陈修原同自己说要和杜兴去吃饭,他为什么没提这件事?
早不吃晚不吃,偏偏这个时候吃,鸿门宴?还是什么?
她有些站不住了,往后台去,穿过备演的人群找到赵敬之:“班主,你盯着点,我出去一趟。”
“行。”班主忙得团团转,也没来得及问她干什么去,又张罗人去了。
邬长筠套上大衣,一头扎进大街里,顿时脸上凉丝丝的。
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下的,地上已蒙了一层雪。
她拦了辆黄包车:“江海饭店。”
雪被车马人流碾平,路有些滑,车夫一个拐弯,差点摔倒。
邬长筠抓住车稳住身体,见车夫一直打滑,便叫住人:“放我下来吧。”
……
饭桌上,杜兴的话最多,一直滔滔不觉地讲小时候的事。
杜召和陈修原偶尔应上一句。
“还记得那会小舅老是演我们爷爷,明明就比我们大几岁。
有一回躲猫猫,他偷偷跑到到家里唱堂会的戏班子里,藏人家戏服里,害我们到处找不到。
小舅当初一定想不到,以后娶了个唱戏的回家。
这叫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杜召一手持杯,一手落在下面,轻轻拉了下桌布。
陈修原余光扫过来,看他藉着与杜兴的视线盲区,用手在腿上打暗码。
他在说自己受伤了。
陈修原领会,轻轻松了下领带,示意收到。
杜兴又给杜召倒满杯酒:“来,我们兄弟两再喝一个。”
杜召毫不顾忌身上的伤,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陈修原在旁边看着心疼极了,忽去拿酒瓶,自己倒了一杯:“杜兴,我陪你喝两杯,谢谢今天的款待。”
杜兴略感惊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站起来:“来,小舅,我敬你,感谢你百忙之中赏脸陪我们这些小辈吃饭。”
陈修原一饮而尽。
杜召知道陈修原这是帮自己挡酒,眼看他又要倒一杯,手伸过去,按下酒杯:“我可不想扛着你回去。”
陈修原推开他的手:“没事,偶尔放松一下,天天在医院见血见伤的,压抑。”
杜兴用筷子敲了几下杯子:“我就欣赏小舅这种性格,该收敛收敛,该放肆就放肆,来,我再敬你。”
陈修原一口闷下,深深皱起眉头。
饭吃得差不多了。
杜兴酒兴高至,提议道:“我们去泡澡吧。”转个脸对贺明谣道:“等会让车子送你回去。”
杜召放下杯子:“不去了,困。”
杜兴懒懒笑道:“真困还是假困?难得聚齐,别扫兴啊。”
陈修原也摆手:“晕了,下次吧,酒后可不能立马泡澡。”
“别啊,这么点酒,又没喝醉,等到了那也完全醒了,我经常这样,泡一下舒服得很。”杜兴站起来,徒手捏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小舅要学会享受生活,天天闷头工作赚钱,也不怕老婆跑了,对吧,五哥?”
门忽然被推开,“咚”的一声撞到墙上。
邬长筠冷冷地盯住杜兴的背影:
“谁老婆跑了?”
……
第134章
杜兴双手拍桌子,兴奋道:“瞧瞧谁来了!”
邬长筠没搭理他,直奔陈修原去,站到人旁边,见他脸颊酡红:“喝酒了?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杯。”酒劲慢慢上头,陈修原这会才感觉晕得厉害,手都有些不受控制,摸向桌上的白开水,差点把杯子弄倒。
邬长筠帮他拿起水杯,喂了一口。
陈修原迷迷糊糊地道了声谢。
杜兴“啧啧”感慨:“真恩爱啊。”
杜召视而不见,坐在远处自斟自饮着。
杜兴故意刺激他:“是吧五哥?听说慕小姐把你甩了,赶紧找下家啊,你看我们这成双入对的心里不难受吗?”
杜召靠向椅背,平和地看着他:“一个人多自由,遍地芳草,无拘无束。”
“太过自由就空虚了,还是有个家好。”杜兴目光流向邬长筠,“对吧?小舅妈。”
邬长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陈修原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弓下腰,捂住嘴要吐。
邬长筠拍了拍他的后背,望向还在喝酒的杜召,指桑骂槐道:“明知道你舅舅喝不了酒。”她又瞪一眼杜兴,“吃饭就吃饭,喝这么多干什么?”
杜兴摊手装无辜:“不怪我。”
“小舅自己要喝,”杜召语气平平,“几杯而已,没事。”
话音刚落,陈修原吐了出来。
邬长筠帮他顺顺气,等人缓过来倒在桌上,才又开口:“你们两成天无所事事、吃喝玩乐,以后别拉上他。”
杜兴忙道:“欸,小舅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每天忙得很。”
邬长筠嗤笑一声:“忙着抓中国人。”
杜兴脸色顿时冷下来,微微歪下头:“小舅妈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在为新政府工作,追求的是和平,抓那几个逆党,为的是活更多的中国人。”他轻促地冷笑两声,直直盯着邬长筠,“小舅妈思想有问题啊。”
不想,一直沉默的贺明谣毫无征兆地开口:“长筠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杜兴略感惊讶地俯视她,稀奇,半天不吭一声的哑巴居然张口了,为的还是邬长筠。杜兴攥住她的头发晃了晃:“你说什么?”
贺明谣盘起的头发被他扯散掉,声音闷在喉咙里:“疼——”
邬长筠见杜兴没轻没重地拽她头发,走过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她是你妻子,不是出气筒,你有什么不满直接冲我来。”邬长筠扔掉杜兴的手,“别恃强凌弱,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呵。”杜兴手甩甩手,有意思地看着她,“小舅妈又生气了,怎么办?”他把左脸凑过去,“要不你打我两巴掌解解气。”
杜召一直没吭声,知道这种小场面,她还应付的来。
他面色如常,把酒换成茶水,泄泄火。
邬长筠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杜兴,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几年前的仇,那年当众打你两巴掌确实是我太冲动,叫你丢了面子,可谁还没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再说是你先出言不逊的,否则我这手再贱也不会甩到你脸上。都过去三年多了,你这心里实在要是过不去,今天就打回来,或者给我一刀,把这仇报了,以后别隔三差五找理由恶心人。”
杜兴冷不丁笑得肩膀乱颤,整个包厢回荡着瘆人的笑声,他轻抚了抚贺明谣的头,将她蓬乱的发理顺:“谣谣,你说我打不打?”
贺明谣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修原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杜召静静坐在杜兴对面,时不时抿一口茶。
杜兴还真拿出把刀来:“小舅妈,这可是你说的。”
邬长筠把头发甩到背后:“往身上扎,我这脸还得留着唱戏。”
杜兴走到她身后:“那我得好好想想。”
杜召见杜兴的刀尖在她衣服上轻轻滑过去,脸阴沉了几分,放下茶杯:“行了,还没玩够?”
“我可没玩。”
杜召声音都低下来:“杜兴。”
杜兴不顾他的警告,拉住邬长筠的头发,刀子迅速划过,割下一缕,握在手心,放到鼻间深嗅了一口:“小舅妈的头发真香,用的什么牌子洗发水?我买来给谣谣也用用。”
邬长筠抬眸看过去,恨不得将这狗汉奸碎尸万段,她腾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往后滑,发出刺耳的声音,一把搡开挡路的杜兴,到陈修原旁边扶起人:“老陈。”
陈修原皱着眉哼了两声,又没动静了。
邬长筠将他拽起来,手臂搭到自己肩上,扶人离开包厢。
杜召起身跟过去,走到杜兴面前停下,将他手里的长发夺过来。
杜兴正要开口,半个字都没吐出来,被杜召一掌按在桌上。
贺明谣吓得往后退:“阿召,不,五哥,别——”
杜兴脸贴着冰凉的餐桌,一动不得动,看向贺明谣慌乱的表情,笑道:“哥,这是干什么?”
杜召轻飘飘地俯视他,手下加了几分力:“以后你再借旧事发疯,我把你头皮揭了。”
“嘶——”杜兴五官揪到一起,“想想就疼。”
杜召瞥了眼贺明谣,有些话不便多说,松开手,迳直走了出去。
杜兴站直,扭扭脖子,长呼口气,猝不及防弯下腰,对着贺明谣的脸。
吓得人一怔。
“怕什么?”
贺明谣摇摇头。
“我可怕还是杜召可怕?”
“他,他——”
“是吗?”杜兴笑起来,“你还真是让我意外,居然会帮那个婊.子说话,夺爱之仇,忘了?”
“没有……不是……没有夺爱。”
杜兴瞧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圈住她的脖子,把人夹起来:“都走了,我们也回家去,回家慢慢聊。”
……
江海饭店离邬长筠的住处开车不到十分钟,车开不进胡同,停在街边。
地上滑,杜召不放心他们,把陈修原背起来送进去。
冰凝雪积,人们都躲在家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踩在雪地“嘶嘶”的声音。
天上还在飘雪,凌乱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三个夜归人,一道白了头。
幽深的巷子比往常亮堂许多。
邬长筠跟在两个男人后头,光是看着高大沉稳的背影,方才所有的坏情绪都瞬间消散了。
何苦与小人斗气?在乎的人都平安,就够了。
杜召将陈修原放到床上,脱去外衣和鞋子,见他酣睡如泥,便要回去:“我走了,麻烦你照顾着点,有情况通知我。”
“嗯。”
杜召转过身去,刚朝房门走两步。
“等等。”
他定在原地,回头温柔地对她笑道:“怎么了?”
邬长筠走到人跟前,轻嗅了嗅,她的鼻子向来很灵,从前祝玉生老说她像条狗,一点儿味都藏不住,每次偷吃都被逮到。
尽管杜召喷了香水,她还是感觉到了:“你受伤了?”
杜召拉开大衣看一眼,许是刚才背陈修原太用力,又把伤口崩开,血渗了出来,他一脸无所谓:“破皮,没事。”
“破皮流这么多血。”
“破得有点深。”杜召瞧她担心的眼神,心里美得很。
“我帮你处理下,万一等会遇到人。”
“好。”
邬长筠领他到隔壁客房,有时元翘过来玩,不想回去,便会在这将就一夜。
杜召没看到椅子,到床尾坐下,趁邬长筠去拿医药箱的功夫,看了圈四周陈列——这里虽长时间空着,但到处一尘不染,床上也整齐铺着床单被褥,小房间,除了床就只有一个柜子,但却莫名让他感到温馨。
邬长筠悄声走进来,怕他冷,还提了个小火炉。
杜召看她蹲在炉子前点火的模样,可爱极了:“你那个小徒弟呢?”
“她睡觉沉,打雷都不醒。”炉子点着了,邬长筠甩甩火柴,顺手将木棒扔进去,又出去洗了个手才回来。
两人一个坐,一个站,蓦然间都不说话了。
邬长筠轻咳一声:“脱呀。”
杜召颔首笑起来,接着缓缓脱了大衣,又抬脸,一边盯着她一边解开纽扣。
邬长筠挪开目光避一下,等了会才回眸,见他上身光溜溜的:“露出伤口就好,你脱光了干嘛?”
“方便。”
“……”邬长筠靠近一步,给他清理伤口。
杜召微微侧眸,眉开眼笑地凝视她近在咫尺的脸。
邬长筠虽目不转睛注视着刀口,却能感觉得到他在看自己,一直这样被盯着,让她浑身有点发毛,试图说话缓解些尴尬:“怎么弄得?”
“你猜。”
邬长筠看向他,皱起眉来:“你无不无聊?”
“无聊,看着你就不无聊了。”
邬长筠不想理会他这些话,继续上药、包扎。
刚绑好要直起身,杜召一手掌住她的后腰,将人按入怀中。
邬长筠手撑住他的胸膛,不让自己完全倒在他身上,压着声佯装嗔怒:“干什么?”
“抱抱你。”
“放开——”
一拉一扯,动到他的刀口,从受伤开始,杜召就没皱过一次眉,可现下在她面前却露了软:“好疼,别动。”
邬长筠怕再伤到他,不敢挣扎了:“我得去看看老陈。”
“他没事,才喝几杯,死不了。”杜召声音绵软许多,显得有些沙哑,“我都快没命了。”
“刚才还说破皮。”
“那是刚才,现在重伤。”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起来:“放开,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不放,放了更疼。”杜召看她弯弯的眼睛,心里更加舒坦,故意皱起眉,“嘶”一声,“半边身都麻了。”
“真的?还是装的?”
“真的。”他把脸埋在她的锁骨间蹭了蹭,随后,下巴抵着她,仰脸慵懒地笑,“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邬长筠轻轻弹他的脑门:“再不放我下重手了。”
“你打死我吧。”杜召更紧地圈住她,“打死都不放。”
“赖皮。”
杜召直勾勾地仰视她,幽深的眸子里涌上几分炙热的火:“那让我亲一下。”
邬长筠不吭声了。
他刚要吻上去,邬长筠偏头躲开,一巴掌按在他脸上,将人推远:“别闹了,快放开我。”
杜召直接往后躺去,带着她一起。
邬长筠翻腾着要起来,被他紧紧拥住。
“睡觉,不走了。”他闭上眼,“困。”
“你睡你的,我要出去了。”
“抱着你安心,”杜召将她头按到自己胸口,“等我睡着再回去。”
男人力气太大了,邬长筠脱不出桎梏,只能任他先搂会。
不一会儿,杜召的呼吸沉了起来。
邬长筠老实躺在他怀里,纹丝不动。
四周只剩风往窗户缝挤的声音,她虽闭着双眼,却一直没睡着。
夜半,风停了。
邬长筠悄悄睁眼;悄悄仰首;悄悄用手指,隔着空气一点点划过他硬朗的脸;悄悄地,笑了起来。
这久违的温暖,何尝不是自己之贪念。
……
第135章
杜召是被唱戏声吵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身上盖了被子,旁边空空。
床头放了一套衣服,看样子是陈修原的。
杜召坐起身,提起衣服看了看,是件宽松的米色毛衣。
陈修原比杜召矮一些,但要清瘦不少,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杜召穿上刚合身。
他把衣柜门上挂着的棕色格子大衣取下套到身上,循着唱声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子。
刹那间,浓郁的寒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白茫茫,树梢被厚厚的雪压弯,远处雾气还没散,将高耸的钟楼隐去一半。
不过院里的雪倒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往下看去,田穗正穿着紧俏的小袄拿根棍子练功,不时开嗓唱上几句。
杜召探出身试图寻找邬长筠,只看到一双脚露在外面,穿着黑色长筒靴,一高一低,跷着腿,上身被屋檐挡住了。
他不想打扰师徒,便倚靠窗台,听田穗唱戏。
邬长筠不时叫停,给人示范一遍。
杜召再听她的唱声,不禁露出些笑意——师父就是师父,一开嗓就听出高低,声音清亮,圆润太多了。
杜召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凉意贯穿全身,心却火热。
他日太平盛世,这样的时光会是稀疏平常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挨到那一天。
杜召看了眼腕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
觉足,整个人都清爽许多,站着欣赏了会,有些饿意,才下楼去。
田穗见生人,腿踢一半,停住动作,惊讶地喊“师父。”
邬长筠回头看,只见杜召慢悠悠从楼梯下来,对田穗道:“你继续练。”
“哦。”
邬长筠起身,朝他走过去:“挺合身。”
“凑合穿。”
“老陈上班去了。”
杜召问:“你们不去戏班子?”
“路不好走,今早阿穗刚出门就摔了一跤,晚上没排戏,就不过去了。”
“确实不好走。”杜召拉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茶桌上的杯子倒了杯茶,“在家待着吧。”
“凉了,我给你倒热的。”
不一会儿,邬长筠提壶热水来,还端了盘小笼包,放在他旁边的桌上:“还热着,吃吧。”
“谢谢。”杜召拿起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真香。”
邬长筠看他狼吞虎咽的,心里暗笑,脸上仍保持冷淡:“锅里还温着粥,想喝自己去盛。”
“好。”
邬长筠坐回檐下的椅子里,继续盯田穗练功。
杜召一口一个包子,瞧她的背影,吃得更香了。包子吞完,他又去盛碗粥,端到邬长筠身畔,靠着门框喝。
邬长筠斜眼睨他:“吃饭不好好坐着。”
杜召还来劲了,直接蹲在她旁边:“你又不陪我吃,一个人坐那多没劲。”
邬长筠俯视他的头顶,忍俊不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看到从前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杜末舟这副模样,作何感想?
她挪开目光,专心盯田穗,拿起靠在墙边的小竹板敲了敲地:“手垂哪去了?留着劲玩雪呢?”
田穗赶紧铆足了劲抬高手。
邬长筠身体前倾,胳膊肘抵着大腿,手里灵活地转动竹板。
她拿这玩意并不是打人用的,虽然祝玉生棍棒那套法子出效果,但她下不去手,也不想动粗,再大的错,顶多嘴上骂两句。
杜召把粥喝完,手搭到她的椅把上:“腿麻了。”
邬长筠睨过去:“那你就坐会。”
“地上凉。”
邬长筠移开眼,语气淡淡:“那就继续麻着吧。”
杜召拽住她的衣袖:“拉我一把。”
邬长筠晃晃手臂,没把他甩开,干脆握上他的手臂,拽了一把。
杜召站起身,得意地拿上碗去厨房了。
他把碗筷都刷完,厨台也清理好才出来,对邬长筠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
“公司,商社。”
“你这样能行吗?”
“担心我呢?”
邬长筠不看他了:“赶紧走。”
杜召笑着走开:“你们练吧,晚点见。”
晚点见?
邬长筠刚想问,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咽回话,没多想,注意力又回到田穗身上,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起身下去,给她示范了两遍旁腿。
……
晚点见的意思是……晚点见。
杜召一忙完就过来了,带只卤鸭、豆干和一袋果脯给小朋友吃。
邬长筠还在给田穗一点一点抠动作,她要抓紧时间顺完这场戏,好叫人正式担纲上台唱大轴。
杜召跟陈修原在厨房忙活,边做菜边悄声说话:“明天我要去趟南京。”
“干什么?”
“开个会,中日经济方面的,两个老鬼子从东京来。”
“多久?”
“快可能三四天就回来,慢的话十来天,也说不准。”
“有任务?”
杜召没与他细说:“有人配合。”
陈修原听这话,大概明白了,应该是另一边的任务,他也不好多问,只道:“注意安全。”
“嗯。”
饭做到一半,胡同里新新小百货的老板娘过来叫门,进院里,透过厨房窗看到陈修原,便伸头道:“陈医生,你们医院来电话,说是有场车祸,伤了四个人,叫你过去帮忙呢。”
“好,麻烦你跑一趟。”陈修原立马解下围裙,走了出去。
邬长筠与她打招呼:“辛苦了,大雪天还帮忙传讯,总麻烦你三天两头传电话,我们还是付你点费用吧。”
老板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医院来的电话,都是救人用的,我就当做做好事积德了。”
陈修原收拾好出来:“谢谢你,我就先去了。”
老板娘嘱咐他:“慢点走,可别急,今天不知道摔了多少人。”
“好。”
陈修原离开了。
老板娘还在唉声叹气的:“做医生还是没有老师、报社那些工作好,成天忙的,瞧这,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真叫人心疼。”
“各行各业都不容易,”邬长筠客气一句,“留下吃个便饭吧。”
“不了不了,我家饭也快好了,”老板娘摆着手往厨房瞅,“那位谁啊,长得真高,都快戳顶了。”
“老陈的外甥。”
“呦,这么大外甥呢,”她好奇地又瞄过去,“长得真俊,结过婚没?”
“还没。”
“我家二姐的小女儿在贸华服装公司当会计,长得标志的,要不要给你家外甥介绍介绍?”
“……”邬长筠勉强笑了笑,“这你得问他意思。”
话音刚落,杜召靠到窗台:“多标志?”
邬长筠:“……”
老板娘笑逐颜开:“十里八乡都夸漂亮,你见了就知道了!”
“有她标志吗?”杜召看向邬长筠。
老板娘摆下手:“那是差了点,邬小姐以前可是电影明星啊,就现在也是红极一时的名伶,不能比不能比。”
“那就算了,得跟她差不多才行。”
“这上哪找去,邬小姐可……”老板娘叽里呱啦地不停说道起来。
杜召笑着回去继续炒菜。
老板娘说够了,见人没意思,也就不自讨没趣,要走了。
邬长筠送她出门:“谢你的好意,我这外甥不行,花心,动不动往夜总会跑的,还是不耽误你亲戚了。”
“啧啧啧——那是不行哦,我就说这么俊的汉子怎么还没被人收走,”老板娘感慨起来,“外面那些舞女花哨得很,没点功夫管不住的,还是陈医生这样的好,老实,省心。”
声音远了。
杜召听她俩对话,心里却乐呵呵的,将菜盛盘端了出去。
饭桌上,只剩他们三人,只安静吃饭,一声不吭。
田穗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可又形容不出来具体哪里怪异。
这位……外甥,可一点都没有小辈样,师父也对他不大亲切,一顿饭下来,五句话都没有。
但眼神……
她懒得寻思,干脆闷头吃饭。
田穗练一天功,实在疲乏,本要收拾下碗筷,邬长筠让她去洗洗休息,明天早起继续练。
人下了桌,简单洗洗便回房睡了。
厨房里,邬长筠和杜召并排站着,一个洗碗,一个擦碗。
“你回去吧,我自己洗。”
“今晚不走了。”
邬长筠手顿住,朝他看过去:“睡上瘾了?”
“嗯。”杜召与她对视,“要出趟门,明天走,有些日子不见你,多看两眼。”
邬长筠收回目光,手下添了些力,快把碗揉碎似的:“一个人?”
“还有白解。”
“孩子怎么办?”
“家里保姆带,你闲着没事可以去看两眼。”
“我忙。”
“那就忙你的。”
温暖的厨房陷入一阵冰冷的寂静。
良久,邬长筠才问:“伤好点没?”
“没,让你不亲我。”
邬长筠蹙眉看他,忽然撩一把水,湿得他腹前块块水斑:“再这样你就走吧。”
杜召揉揉肚子,闭上嘴,乖乖擦碗。
收拾完,邬长筠就回了卧室。
杜召拿本书,也进客房老实待着。
两人隔一道墙,相安无事。
今夜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过了凌晨,陈修原还没回来,也许还在忙,也许太晚就不回来了,以往也常有类似情况。
邬长筠拉了台灯,不等了。
她闭上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睡着,又似还醒着。
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就这么昏沉地熬时间。
忽然间,门开了。
邬长筠仍闭着眼,感到那对熟悉的脚步又像从前一样,悄悄走过来,到床另一边轻轻睡下,接着,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不敢动弹的,何止是他……邬长筠僵直地躺着,假装沉睡。
旁边的男人连呼吸声都没有,像个尸体,又好像从未存在。
邬长筠正胡思乱想,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一个小小的动作,莫名定住了她的心,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竟完全放松了下来。
虽无声。
却好像又听到了许多、许多缠绵的话语。
……
陈修原一夜没回来。
天没亮,杜召就离开了。
今天大晴,雪化了不少。
邬长筠和田穗吃完早饭,便往戏班子去,带大伙排了一上午戏。
日中,他们正要吃饭,有人敲响大门。
阿渡跑去开门,见是个生脸,便问:“你找谁?”
“请问邬长筠在这里吗?”
“在,你是?”
“我是她朋友。”
阿渡带人进去,拖长了声音喊道:“长筠姐,有人找——”
邬长筠拿着馒头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女人立在门口,一身白色束腰羊毛大衣,手提淡蓝色小皮包,烫着卷发,戴了顶米白色蕾丝边毡帽,打扮得时髦而优雅。
她摘下墨镜,明媚地笑起来:“长筠姐。”
邬长筠看清人脸,怔了片刻,放下馒头高兴地迎上去:
“阿阳,你怎么回来了。”
……
第136章
“好久不见。”戚凤阳张开手臂,轻轻抱了她一下,“你好吗?”
“好。”邬长筠松开她,拉着人转了圈,“长大了。”还记得离开法国时戚凤阳才十五六岁,过去两年多,人成熟许多,出落得更加漂亮,“吃饭了没?”
“还没,早上刚到,把行李放到旅馆就去打听你的消息了。”
“正好进来吃点。”
“好呀。”
玉生班正吃饭的人们翘首好奇道:“从哪来的大美人?打扮真洋气。”
“筠姐,不介绍介绍?”
邬长筠拉她进去,与众人道:“这是我朋友,刚从法国回来,叫她阿阳就好。”
戚凤阳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家好,我叫戚凤阳,贸然前来,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坐!”一个男人给她让开座。
“谢谢。”
邬长筠去厨房了,元翘凑到戚凤阳旁边:“长筠姐也在法国待过一阵子,你们在那认识的?”
“不是,早在沪江就认识。”
“你头发烫得好漂亮,在法国弄的?”
“对。”
“我就说,这边没见过这样的发式。”
戚凤阳笑着摸了下头发:“就是长长了点,发根有点没型了。”
“这帽子也好漂亮。”
戚凤阳将帽子摘下来:“你喜欢的话送给你,我那还有。”
“那怎么行!”元翘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谢谢你啦。”
“法国好玩吗?那边是不是没有唱戏的?”一个花旦问道。
“也有,但是很少,票价还贵。”
邬长筠拿了只碗过来,见他们围着戚凤阳,拨开人群把她拉走:“都盯着人家干什么?吃饭去。”
戚凤阳笑道:“没事。”
两人到边上的小桌坐下,邬长筠给她盛了碗稀米粥,夹了盘菜,又拿两个馒头:“粗茶淡饭,凑合吃点。”
“谢谢。”戚凤阳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开心地说:“面包牛奶吃得太腻,还是国内的饭好吃。”
“多吃点,晚上我再请你去饭店。”
戚凤阳性子变了许多,若搁从前一定要和她推脱几番,如今爽快地答应下来:“好,那我请你喝酒。”
“但我晚上排了戏,有点忙,可能要晚点,结束后去,当夜宵吃。”
“没关系,我还在倒时差,最近饭也吃得不规矩。”戚凤阳忽然想起什么,放下馒头,从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交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是一枚很精致的彩云胸针,上坠了许多彩色石头:“真漂亮,谢谢。”
“今年刚学的做手工,跟一位古董店的姐姐,三月时候去挖石头,这些都是一颗颗捡回来慢慢打磨的,希望你喜欢。”
邬长筠把胸针别在身上:“不愧是艺术家,手就是巧,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老师傅做的。”
“我还带了些画,有空的话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好。这两年在那边还顺利吗?”
“顺得有些不可思议,”戚凤阳满面春风,“有幸获得很多奖,我的大多数画都卖出去了。”
“太好了。”邬长筠由衷为她感到开心,“怎么忽然回来了?”
“你不是也没再回去吗?”
邬长筠懂她这话的意思,不免想起李香庭来:“不走了?”
“还没决定,先待一阵再说。”
“有没有交男朋友?”
“没有,太忙了,又要画画又要忙着救亡会的事。”戚凤阳喝了大口粥,复又道:“去年我还在罗马待了半年多,学了学雕塑,总之忙得团团转,你怎么样?”
“我结婚了。”
戚凤阳惊喜地睁大眼:“什么时候?”她想起从前那位买自己画的杜先生,听说他后来打仗去了,也不知是否平安,万一……也不好直接问,“你先生也在沪江吗?”
“在,是个医生,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医生……那就不是故人了。
戚凤阳莫名有些遗憾。
“晚上去听戏吧,我改回老本行唱武生了,你还没听过。”
“好。”
……
下午,戚凤阳一直在院里看他们练功。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无论男女都感兴趣,不时有人来跟她聊两句。
四点多钟,戚凤阳跟着玉生班到青会楼,在后台看他们上妆。
有邬长筠的场总是爆满,外面宾客如云,走道都加了凳子,后面还站着两排。
邬长筠在二楼给戚凤阳挪出个座,靠着木栏杆,戏台、座上一览无余。
与戚凤阳记忆中的截然不同,邬长筠的武生没有了一点儿女性的柔美,乍一看,就是个英俊潇洒的男儿郎,一个接一个高难度动作一气呵成、干净敏捷,赢得座上不断的掌声。
她也跟着为其鼓掌。
戚凤阳望着台上英姿飒爽的朋友,想起曾经在法国同住的那小短时光,她总是安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阴沉又压抑。而此刻戏台上的她是鲜活、富有无比强大的力量的。
戚凤阳很开心能再次看到闪闪发光的她,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不禁往门口看去,那些最美好的记忆再次被牵拉出来,仿佛又看到她的少爷热情奔放的笑容,还有曾经那个拘谨的、懦弱的自己。
时隔多年,戚凤阳成长了许多,曾经困住自己的那些噩梦随着时光慢慢淡去,早已释然。
留下的,只有珍贵的回忆。
她依旧感激那位将自己拉进这新世界的男人。
爱这样的世界,也仍旧爱他。
永远爱他……
……
怕戚凤阳等急,邬长筠卸完妆就叫上人从后门离开了。
她们到饭店点两道菜,简单吃了些,又去附近的酒馆坐坐。
一整个下午,戚凤阳都没敢问邬长筠有关李香庭的消息,酒喝了半壶,才敢提起:“长筠姐,你有少爷的消息吗?”
终于问了。
邬长筠一直在等她这句话,没有藏着掖着,直白道:“李香庭出家了,现在叫明寂。”
戚凤阳愣住了。
邬长筠见她半晌不出声,接着道:“他一直在寂州的寺院保护壁画,刚才在戏楼我见你看了很久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就是他画的。前段时间他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戚凤阳想起那两幅画,她还想问问那是哪位大师画的,没想到……
出家……明寂。
她的少爷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他回寂州了?”
“去重庆办画展,离开有一阵子了。”邬长筠虽不想提及那个人,但看戚凤阳一副要去寻人的模样,还是告知一声,“李仁玉出来了,不过精神有点问题。”
戚凤阳垂眸,静默片刻:“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他一直在沪江,你也知道,战争很残酷的。”
戚凤阳却坦然地笑了笑:“是啊。”她喝了口酒,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说他,你再跟我讲讲少爷的事吧。”
……
深夜,邬长筠送戚凤阳回到旅馆,又陪了她很久。
聊着聊着天快亮了,便在这睡了一宿。
早上,邬长筠直接去了戏班子。
戚凤阳睡到十点才起身,到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饱腹。这些年她的画虽卖得不少钱,却都捐给国内的抗日军队和流离失所的百姓,身上并无多少积蓄。
吃完后,戚凤阳便来到邬长筠所说的那个禅寺。
她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可真正到跟前,还是有些害怕。
戚凤阳在门口杵了很久,一边抚慰受过伤的灵魂,一边给自己加油鼓气。
既然早晚都要见,不如早日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长提一口气,迈上台阶。
戚凤阳找到寺里的老和尚询问李仁玉和李香庭的消息。
师父却说:“那位施主已经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刚到这里两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也寻找很久,后来给明寂发了电报,他回复过来,说不找了,去留都是因缘。”
“谢谢师父,”戚凤阳合掌给老和尚鞠了一躬,“您能给我李香……明寂的地址吗?”
……
戚凤阳拿着老和尚给自己的通讯地址,本想去电报局发个电报,到跟前又折了回来。
她转去轮船公司,买了最近一班去重庆的船票。
接下来的两天半时间,戚凤阳到处逛了逛,好好看看这个待了很多年的城市。
最后见邬长筠一面后,她便登上了南下的轮船。
可当戚凤阳抵达研究院的时候,才得知李香庭在五天前已经离开了。
于是,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寂州。
……
在李香庭和吴硕的不懈努力下,教育部同意在寂州设立壁画研究所,今后隶属于z央研究院,不仅增加了研究经费,还提供一辆卡车,并增派相关工作人员,择日前往。
回寂州途中,他们不断补充物资,从图书到画材再到照相机等设备,走走停停一个月,才抵达华恩寺。
看到一卡车物资的时候,留守寺里的两个年轻人欢呼雀跃,一边听他们此去所得,一边来回搬运车上的东西,整齐码放到工作室。
伽蓝殿北壁的一小块壁画又自然脱落了。
新手不敢贸然修复,只能等李香庭回来再处置。
因颜料层与地仗层胶老化,失去粘结力从而发生起甲、脱落,相对来说较好修复。查清病理后,李香庭便同往常一样,先修平地仗,再用草泥、砂浆和石灰泥浆分层上底,参考从前一比一临摹下来的手稿修复,弥补壁画的缺失部分。
这一忙,又是一下午。
只差最后一步——做旧,使修补部分与整体画面协调。
天色暗些,寺里光线不好,不宜调色,李香庭只能收拾好工具,等次日天明再作修复。
夕阳西下,寺里一片空寂。
他们三不知道跑哪去了,里里外外一点声儿都没有。
前几日下了大雪,压弯了墙边树枝。
李香庭走到树下,将厚厚的积雪摇下来。
雪团“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在他素淡的僧衣上。
他一棵一棵摇着,眉毛上都积了层浅浅的雪粒。
“少爷。”
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随着白雪崩落。
李香庭回首,睫毛上的雪化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随着轻眨,澄澈的眼眸蒙了层薄薄的清雾,印出阔别多年的故影。
他收回冻得泛红的手指,见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于苍茫暮色中缓缓走来,立于自己身前,不禁笑了起来:
“长高了。”
……
第137章
听到这句话,戚凤阳的眼泪瞬间难以抑制地掉落,本想与他拥抱一下,指尖触及粗糙的僧衣时,克制不住地微颤。
记忆中的少爷虽没有锦罗玉衣,但也都是实兴的款式、舒适的料子、得体的搭配,现如今却穿着缝缝补补的僧袄,边角被洗到泛白,针线都磨得起毛了……
李香庭任她拉着自己,淡淡道:“别哭,重逢是缘,是好事。”
戚凤阳垂首,泪如雨下。
尽管历尽千帆,心境早已不若当年,可再次看到李香庭,她好像顿时又变成那个不谙世事、脆弱的只想依靠着他的小女孩。
这些年在国外虽风风光光,但也吃了很多苦、经历了许多困难的事,她孤身一人在异乡,辗转各地,身边的朋友换了又换,始终没有刻骨铭心走至最后的人……如今,梦里、回忆里那座耸立的大山就矗立于眼前,她一直祈盼着这座高山能够永远绿茵遍野,每一块土壤都长满鲜艳的花草;每一片空气都弥漫馥郁的花香,可现在……戚凤阳含泪仰望平静祥和的僧人,这是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爷吗?
是,是的。
人的眼睛不会变,一如当年干净、明亮,充满爱、光明与无限善意。
繁华褪尽,她的山更加沧桑,更加沉稳,更加神圣,也更加遥不可及了。
雪坠落下来,碎在她的肩头。
李香庭抬手,轻轻将雪拂去:“怎么灰头土脸的?从哪里来?”
戚凤阳这才缓过神,慌忙拭去脸上的热泪,对他强扯出一抹笑容:“法国,我先回的沪江,听说你去重庆了,又找去重庆,没想到晚了几天,错过了,然后我又转几趟车找到这里。”这一路舟车劳顿,什么人马牛驴车都坐过,身上搞得脏兮兮的,她用袖子揩了揩脸和脖子,“没想到华恩寺这么偏,好在遇到一位运菜的大伯,顺路把我带了过来。”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咕”一声响了起来。
“来吃点斋饭吧。”
戚凤阳尴尬地点点头,她忙着赶路,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进食,早已饿得昏天暗地。
李香庭提上她的行李走在前面,戚凤阳紧跟其后,穿过佛殿,走过几番回转的长廊,进了斋房。
小厨房有中午没吃完的馒头,李香庭烧锅热水,顺便把干粮热热,备好了给她端过去:“先吃些垫垫,晚饭要晚点,寺里其他人不知道去哪了。”
戚凤阳双手接过来:“谢谢。”
李香庭坐到她对面,静静看她用餐,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看来是真饿,两个馒头不一会儿啃完了:“还要吗?”
戚凤阳摇摇头:“我饱了,少……”她自知不该再这样叫了,可又该唤作什么呢?
李香庭见她面露难色:“叫我明寂就好。”
戚凤阳一时有些难以叫出口,只点点头。
“这几年还在画画吗?”
戚凤阳更加用力地点头:“我每天都在画,少……”她无奈地皱了下眉,暗自掐自己大腿一把,“我带了几幅,想给你看看。”
“好啊。”
“我把画放在寺门口了。”戚凤阳站起身,“你等一会,我去拿过来。”说完,便跑了出去。
戚凤阳风风火火地穿过寺院,将扎捆好的画拖上来,有六幅,千里迢迢带着,只为让他看一眼。
李香庭将碗筷清洗好出来,戚凤阳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迎上去,帮人提起画:“就在这看吧,靠到墙边。”
“好。”戚凤阳小心解开绳子,将画整齐摆成一排,退后站到李香庭旁边,等待检阅。
她不时用余光偷瞥李香庭一眼,心里无比忐忑,有种老师要检查作业的感觉,即便自己获得无数奖项,得到许多业界人士得认可,在此刻还是紧张到有些发抖。
李香庭认真看着这几幅形式多样的作品,构图大胆,色彩比起从前用的更加精妙,已经完全形成了独特的画风,短短几年,如此大的进步让人不可思议,又好像意料之中。
他宽慰地笑起来:“抱歉,我已经指导不了。”
戚凤阳太过紧张,导致一时没懂此话的意思:“嗯?”
“你的画不该用好或不好来评判,”李香庭转身面对她,“恭喜。”
戚凤阳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背脊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凉感,她仍希望李香庭能像从前那样点出自己的每一处小毛病,告诉自己应该怎样改变……简简单单一句“恭喜”,叫她怎也喜不起来。
“没有缺点吗?”
“我只看到你对万物和情感独特的理解,充满了自我与生命力。”李香庭直白道:“以我在油画上的造诣,给予不了你更多的指点,只希望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你是个天生的画者。”
戚凤阳与他对视着,眼里光剧烈晃荡,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撞进他怀里痛快地哭一顿,却还是强忍下胸腔下的所有酸涩,勉强地笑起来:“我一定会的。”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眸中的怆然,往不远处的佛殿望去,“听说你一直在保护这里的壁画,我刚才进大门也看到了一些,果然很震撼,可以带我看一看别的吗?”
“当然。”
李香庭从天王殿开始,一一为她讲解,从画面特点说到历史、佛教故事。
刚说完两座殿,吴硕、赵淮和文瑾说说笑笑回来了,身上还带了点酒味,这是又躲到西山树林吃野味喝酒去了。从前时常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不是佛门子弟,李香庭也理解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大家的不易。
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几人过来打招呼:“这么晚还来拜佛。”
戚凤阳与他们点了个头:“你们好,我叫戚凤阳,是明寂的……”她看了眼李香庭,又对三人道:“朋友。”
“我就说不像本地人,”文瑾笑着打量她,“我猜你从沪江来。”
“也算是吧。”
“我叫文瑾,”文瑾给她介绍道:“他叫赵淮,这个是吴硕。”
赵淮和吴硕异口同声:“你好。”
打完招呼,三人便各忙各事去了。
李香庭一直给戚凤阳讲到晚上十点多钟。
虽轻描淡写,她却从他的一言一语中感受到了崇高而热烈的爱与信仰。
晚些,李香庭把人安顿下来,便去做晚课了。
戚凤阳睡不着,出来院里走走,见不远处的寮房灯火通明的,便过去看一眼。
这是他们后改造的工作室,赵淮和文瑾已经休息了,只有吴硕在忙。
戚凤阳敲敲门。
吴硕闻声抬头:“欸,你还没休息,进来坐。”
“不会打扰你吧?”
“没事,我就是整理整理文稿。”吴硕拉了把椅子给她坐,“你随便看看。”
“谢谢。”戚凤阳坐下来,看向桌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书与稿件。
“不好意思,有点乱。”
“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
戚凤阳望向四壁挂着的画:“这都是你们临摹的?”
“对,壮观吧!”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画。”戚凤阳又起身,站到画前仔细欣赏,“我以为欧洲教堂里那些壁画已经是空前未有的,却没想到我们国家在上千年前就有这样的巨作,一点都不逊色那些享誉世界的名画。”
“是啊,我们第一次见都是这样的感慨,没有一个画者不会为之倾倒,也希望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所以才一直坚守在这里。”吴硕立到她身侧,愉快道:“现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起码教育部开始重视了,以后我们要在寺院后面开一块地盖房子用作研究所,等建设好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
“晚上佛殿光线不好,明天我一定好好去看看。”
“天暗下来就这样,壁画颜色都变了,等明天早上看又是另一种样子。没办法,寺里条件不好,至今都没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我们几个之前都没戴眼镜的,经常夜里临摹,眼镜都熬坏了。”
“辛苦你们了。”
“都是值得的。”吴硕自豪道:“前段时间在沪江和重庆开展、做讲座,看到很多人对华恩寺的壁画如痴如醉,还说有空要来寂州看看实物,可有成就感了。”
戚凤阳注视着画中的菩萨,良久没有说话。
吴硕回去继续收拾稿件:“熬这么久,总算有点盼头,其实最不容易的还是老师,也就是明寂嘛。我们日后还可能去别的地方,可他是把这辈子都搭在这里了。”他忽然深深叹息一声,“入了空门,就什么都不要喽,可怜他那个女朋友。”
戚凤阳转过身来:“女朋友?”
吴硕抬首,看到她讶异的表情,虽不知这个姑娘与老师的具体关系,但隐约觉得提错了人:“嗯——过去的事了。”
戚凤阳走到他旁边:“能跟我说说他这几年的事吗?”
吴硕挠了挠后脑勺,思前想后,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嗐,都是伤心事,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她的名字,叫陈今今。”
……
第138章
吴硕边收拾边跟戚凤阳唠叨了过去的很多事,从来这里,到经历战乱,到日本兵的多次烧杀抢掠,再到李香庭和陈今今的事……
不知不觉已经快凌晨了。
吴硕手护着蜡烛送戚凤阳回去,中途路过一间寮房,便顺口提了一嘴:“这就是陈小姐从前住过的房间,先前有几个难民住过,后来人都走了,就一直空着,老师偶尔会进来打扫,里面好像还放着陈小姐写的书呢。”
戚凤阳问:“那她后来去哪里了?”
“不知道,也没听说来信,她是战地记者嘛,应该一直跟着部队。”吴硕送人到门口,“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好,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不客气,我这人也是话多,”吴硕傻傻笑了笑,“他们都嫌我啰嗦,还要谢你跟我聊天呢。”
“那你也早点休息。”
“明天见。”
“晚安。”戚凤阳转身进了屋,她背靠着门,回想吴硕今夜与自己所说,只觉得心疼。
心疼李香庭,也心疼那位勇敢的姑娘。
……
深夜,李香庭仍待在佛殿,安安静静的,没有诵经,只是默默跪坐在佛前。
戚凤阳失眠了,出来走走,见李香庭也没睡,便悄声走过去,坐到佛殿门槛上,倚着门框,望他单薄的背影。
不知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亦不知过了多久,李香庭轻声叫醒她:“去房间睡吧。”
戚凤阳腾地站起来,冷到一阵寒颤,不禁缩了下肩膀:“你呢?要休息了吗?”
“是的。”
两人乘着夜色走过寂静的长廊。
戚凤阳很想问问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几次欲言又止,一直走到寮房门口,都没问出口。
“进去吧,有事叫我,我就住隔壁第二间。”
“好。”戚凤阳正对李香庭,抬头仰视着他,忽然郑重道:“我能留在这里帮忙吗?”她顿了两秒,又强调:“不是因为你,我想为传统文化做点事。虽然我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但我始终还是个中国人,希望能尽一份力,为国家做点贡献。”
“当然欢迎,只是寺院生活清苦。”
“没关系!”漫天星辰照亮她坚定的脸庞,此刻,一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不怕吃苦,一直都是。”
李香庭轻轻弯了下唇角:“好,去睡吧,明天再说。这里比城镇冷,夜越深越凉,风还大,门窗关好。”
戚凤阳用力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开心地关上门。
不经意的某一瞬间,所有惆怅都烟消云散了。
她舒畅地松口气,坐到床边,躺了下去。
何必想那么多,只要他平安、健康,能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做有意义的事,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
雪水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一大早,太阳暖烘烘的,几人已经分头开始除雪了。
文瑾和赵淮是一对,往往做什么都凑在一块儿,两人负责所有长廊;吴硕在后院忙活;戚凤阳将天王殿打扫干净后,便帮去帮正在清扫大雄宝殿前后台阶的李香庭。
雪被堆垒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文瑾和赵淮忙完,心血来潮开始堆雪人,堆到一半又打起雪仗来,绕着大雄宝殿追逐,笑声阵阵回荡。
佛门净地不宜大声喧哗,李香庭见两人玩得高兴,也没说什么,只道:“别摔着。”
戚凤阳立在台阶上,与他一高一低,俯视李香庭干净的头顶,只有一层短短的发茬,不由又有些心疼。
织顶帽子送他吧,她心想。
忙完,戚凤阳便欣赏了一上午壁画。
用完斋饭后,她又到工作室待着,看他们几个临摹、写文章。
赵淮是国画系的,主攻工笔,从前擅画花鸟,师从国画名师陈诗惈,功底很深厚,学了一两个月,已经临得有模有样。他女朋友文瑾专业是设计,本对这些传统的东西不感兴趣,千里迢迢扎根于寂州,完全是因为爱情,可待久了,也逐渐发觉壁画之美,开始以其中符号为元素做一些文创设计。
闲暇时大家说说笑笑,可正经工作起来,都很认真,专心做事,一句闲话都没有。
寺院的生活很平淡,就像戚凤阳与李香庭如今的相处,更多是安静地待着,无论是在壁画前还是佛像下。
晚饭后,李香庭就一直在藏经阁,直到近十点才出来。
戚凤阳住的寮房门大敞,里面传来说话声。他到门口敲敲门,见床上的被褥遭掀开,吴硕正站在床板上,垫着脚、勾着脑袋往上面看。
“老师,这屋又漏水了。”
李香庭往里去,抬首望向屋粱,前阵子刚修过,今天化雪,又漏得墙面全湿了。
“我上去看看。”说完,他便转身出去。
戚凤阳也跟上去。
这几年,李香庭数不清爬了多少次屋顶,拿着工具轻松上去,找到漏水点,将雪清去。
晚上光线不好,他只做了简单修补。只是寮房墙湿一大片,床也沾了水,只能让戚凤阳先搬到别的屋去。
华恩寺一共六间寮房,除去工作室,其余五间供住,如今,唯一空着的只有从前陈今今住的那间。
自打寂州被八路军收回,难民相继离开后,这间房就一直没人住,也只有李香庭偶尔进来打扫打扫,里面还放着陈今今留下的东西。
李香庭让吴硕休息,自己带戚凤阳过去,他拿了个纸箱子到桌前,把几本书和纸笔装起来。
戚凤阳也上手帮忙整理。
李香庭刚拉开抽屉,戚凤阳的余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刹那间,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木制相框,没有玻璃,四周也未经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却并不妨碍照片上女人的美丽。
这就是那位陈小姐吧?
她笑得好灿烂,连自己看着都喜欢:“我能看看吗?”
李香庭把相框给她。
戚凤阳接过来,目光落到陈今今右侧的画像上,刚才离得远,没看清,靠近些才发现这是李香庭。
他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
戚凤阳心情很复杂,难过、心疼、遗憾……胸口堵堵的,却唯独没有嫉妒。她挪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站着两位和尚,知道他们是昨晚吴硕提到的灯一和明尽。
言语中的患难总会多几分飘浮,真正看到人的摸样时,好像所有苦难都变得具象化了。
她注视着明尽幼稚天真的脸,想到他受害时还不到十五岁,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
“给我吧。”
戚凤阳回过神来,把照片还给他:“这是你之前的女朋友?”
“是的。”
“她好漂亮。”
李香庭微微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他看着照片里的陈今今,戚凤阳看着他……
女人很敏锐,李香庭的眼神依旧柔软,可戚凤阳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在看这个女人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其他人从未有过的情愫。
李香庭把纸箱拿到隔壁寮房,刚放下,又折回来,将东西搬去自己房间,塞进存放书籍、稿件的旧木柜里。
他轻轻合上盖子,手覆于粗糙的表面,迟迟未移开。
倏尔,又将木柜打开,拿出相框,看着照片里久别的人——明尽、灯一、陈今今,还有曾经的自己。
就是怕乱心,他才把照片放的离自己远些。
以为看不到,心便不念。
屋顶的雪缓慢地消逝。
化成冰冷的水,“滴滴答答”坠落。不一会儿,快要积流成河,往更远处蜿蜒而去。
李香庭将相框放下,又翻开她留下的一本书——《花墙》。
曾经在分别的那些岁月里,他将这本书翻了无数遍,几乎记得每一段落、每一句话。
距离上次翻阅,已隔两年半,行行字字重新跳跃在眼前,依旧那样熟悉。
书页从他的指腹划过,最终,停在了第一页上。
凄清的夜,空荡的寮房,李香庭静静伫立,目光留在那几个瘦劲的字上——想我了吗。
他仿佛能透过轻薄的纸张看到她笑着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不经意间,也弯起了嘴角。
……
自打从寂州到沪江后,陈今今就没再正儿八经跟着大部队,也很久没上过前线了,她改拍战争下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被洗劫过的村庄,从建筑、到人、动物……甚至遭毁坏的一草一木。
在去香城的山路上,陈今今遇到个受伤晕倒的女人,起初,她不知道那是个日本人,出于善心,把人从草丛里拖上车,为她处理伤口。
可那女人伤的太重了,整条大腿像是被锁链勒过,皮开肉绽的,腐肉发出巨大的恶臭。
陈今今只能简单处理下,等到了县城,再送去医院治疗。
山路不好走,天黑下来,陈今今便找个地方扎个帐篷过夜,刚点上火,准备煮点吃食,帐篷里传来声响。
她趴过去查看,见人醒了,便问:“你怎么伤成这样?家住哪里?”
谁知,那女人一开口便是熟悉的日语。
陈今今差点一刀了结了她,后来才知此人不是军人,而是刚从日本过来,去往六阳县的中岛医院赴职的记录员,叫上野惠子。原本一道的有三人,还有个外科医生、一个护士,途中被土匪劫上山,只有她侥幸逃了出来。
上野惠子声称:中岛医院虽是日本医院,却救治了许多中国人。
陈今今才不信日本人会这么好心,可看这小姑娘真情实意的,的确不像什么恶人。她虽对此保持怀疑,也对这个民族恨透了,但不能像他们一样滥杀无辜,起码得先摸清楚。
陈今今扔了半块大饼给她,与人聊了聊,想多探些情况。
不知上野惠子是真的天真还是伪装的无邪,听说陈今今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更加倾肠倒肚,从家乡的生活、工作、恋爱……几乎无所不谈。
陈今今始终觉得她口中的那个中岛医院怪怪的,不如以此机会借她的关系去查看一番。
可第二天一早,上野惠子发了高烧。
陈今今得把她先送去最近的诊所救治,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飙下去,还没驶出山谷,人没气了。
没办法,陈今今只能把人就地埋了。
这一路,她都在思考上野惠子的话,忽然远远望到一个村庄,便想过去稍作休整,距离村口还有一公里,忽然闻到一股恶臭,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腐烂味,道路两边的河流和沟壑里还有许多老鼠、鸟兽的尸体。
她被熏得想吐,加快车速,开进了村子。
谁知里面的异味更甚,陈今今走下了车,用围巾捂住口鼻,朝一个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大爷走去。
“伯伯——”
“伯伯——”
陈今今连唤了三声,就在她以为人死了的时候,老大爷缓缓抬起了头。
刚看清人脸,叫她差点呕出来。
只见老大爷脸上、脖子上布满脓疮,不停地往外流黄色脓水,破旧的棉衣上晕了一块块斑渍。
“您身上是怎么了?”
未等老大爷回答,屋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同他一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疮,一见生人,胆怯地躲到爷爷身后。
陈今今蹲下身,试图让他们放松些,轻声问:“你们怎么都长了这样的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大爷盯着她,一言不发,忽然起身,拉着小女孩进屋锁上了门。
陈今今不解地看着斑驳的大门,没办法,只能再去找别人问问。
刚站起来转身,看到一个双手互插在袖中的青年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你好。”
男人从头到脚瞄她一眼:“快走吧。”
陈今今看他脸上也长了与刚才那爷孙两同样的疮,还是问了句:“这里是有传染病吗?”
男人咳了两声,别过脸去,朝土里吐了口带脓的涂抹:“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看医生吗?”
“瘟疫嘛,每周都有医生过来打针。”男人轻笑两声,“赶紧走吧,很多人都被带走了。”
什么瘟疫,倒像是病毒。
陈今今越发觉得不对:“哪里的医生?”
“不知道。”男人把溃烂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挠了挠后背,“快走吧。”
“等等。”
男人耷拉着脑袋,弓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被带走,就回不来喽。”
陈今今定住,望住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只听人喃喃不停念着:“快走。”
“快走。”
……
第139章
陈今今还是跟了上去,与人并排:“冒昧问一下,方便拍照吗?拍你身上这些症状,后面我去别的地方可以叫当地的医生看看是什么病。”
男人紧抿唇线,斜睨她一眼。
“不用拍脸。”陈今今见他不说话,“那打扰了。”她与人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男人却叫住她:“拍吧。”
陈今今立马回头,见男人很自然地掀开了上衣,看到布满烂疮的身体那一刻,她握住相机的手不由紧了两分。
这几年拍过太多血腥惨烈的场面,可无论见过多少,她还是无法变得麻木,溃烂的疮口同样也一点点侵蚀那颗滚烫的心。
纵然伤痕累累,还是得打起精神,不断地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去揭露战争的残酷、日军丧心病狂的屠杀,记录我中华无数热血儿女的英勇无畏……这是你如今存在的最大意义了。
陈今今强忍下身体与心理的不适,从多个角度拍下了男人的身体。
这个山村地处偏僻,几乎不会有外地人过来,因为山势险峻又非要道,也很少有过路人,去县城开车都得三个小时。村里从前倒是有个土大夫,第一轮“瘟疫”就被带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在这儿自生自灭。
陈今今跟男人回家看看,他的家人全不在了,老婆和儿子被带走,母亲没熬过疮害也于上个月离世,如今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守着一处破烂的土房子等死。
“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症状的?”陈今今看到桌上突兀地放着面包和糖果,拿起来看了看,这些东西只有大城市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哪里来的?”
男人疲惫地躺到椅子里,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回答:“从去年秋天开始爆发,一夜之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红斑,逐渐鼓包、流脓,后来来了很多穿白衣服的,男的女的都有,给每家每户发了面包、糖,还有肉呢。”
陈今今放下面包,凝重地看着他:“白衣服,医生?”
“嗯。”
“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都有,反正跟我们讲话的那个人,说的是中国话。”
“然后呢?”
“他们把几个病重的带走,说是去治疗,上个月又来带走三个,带走了,就再也没送回来,但是每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几个人过来打针。”
“你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治疗?”
“去不了,牛马都死了,没畜生拉车,两条腿又走不出去,只能等他们来治,每次打完针身上是好受了点,没那么痒了。”
“我带你出去,我有车。”
男人摆摆手:“他们不让我们乱跑,说会扩散,每次过来都会清点人数。他们有枪。”
“有军人?”
男人疲惫地闭上眼,不说话了。
“大哥?”
男人不理她了。
“那你先休息。”陈今今俯视他的睡颜,轻声走了出去,
她独自在村里晃了晃,不时遇到一只死猫或者死老鼠,烂在泥里。
一路上,没再遇到人,空荡荡的村子安静到让人发慌。
陈今今远远看到草丛边趴了条刚死的狗,她走近蹲下仔细看了看——动物尸体表面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疮痕,只是嘴里流着白沫,中毒似的。
陈今今起身,环顾四周,空气里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太怪异了。
村子不大,很快转到头,陈今今在笔记本上记录些看到的情况,又拍了几张照片,便回到车子里。
她拿起水壶灌口水,两口喝光,得去接点水留路上喝了。
刚才转悠时看到一口井,陈今今便拿着壶再找过去,用吊桶接满水摇上来。
刚提住手柄,杵了下。
为什么会那么快速地蔓延、无一幸免?
连动物都死光了。
她看到井底清澈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吓得放开手,退后两步,只听到桶砸进水里“扑通”一声。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脑海中。
陈今今眉头紧锁,转身,看向远处的高山、云雾。
会不会……跟那个中岛医院有关系?
……
在这里问不出什么,陈今今越想越不对劲,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乱猜,不如赶紧过去查探。
她从上野惠子身上拿了地图,按图纸看,中岛医院在六阳县北郊外二十公里,而此处距离六阳县城开车就得八个多小时。
陈今今早些年时常独自开车到处跑,城镇、野外驾驶经验都很丰富,便抄近路,从林中走。
倒霉的是开了一半路程,车子出问题了。
陈今今没什么钱,这破旧的小汽车是她去年十月经过朋友介绍、低价买来的废弃车,和朋友一起修了修,也能上路,只不过两天小毛病,三天大毛病,她都习惯了。
陈今今下车,掀开引擎盖检查一番,又去钻车底,鼓捣了大半个小时,满脸油灰出来,到驾驶座试着发动,“嗡嗡”两声,搞定了。
她去收好工具,扯两片树叶子擦擦手,继续前行。
陈今今几乎毫不停歇地赶路,吃喝都在车里,连开了五个小时,来到一个小镇,去饭馆吃点东西,再买些补给。
百货店要上台阶,车子开不过来,只能停在下面的街边,她正要付钱,忽然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心里一杵,立马丢下东西出去看。
果然是自己的车,等她几步跳下台阶,车子已经开远了。
“站住!”陈今今追过去,可两脚哪敌四车轮,刚要从小路抄过去,一个拐弯,被小贼的同伙砸晕了。
等她再醒来,又回到百货店。
她揉着红肿的脑袋坐起来,疼得眉头紧拧。
老板娘给她杯水:“喝点水。”
陈今今接过来:“谢谢。”
“我们镇贼可多了,你那车这么招摇开过来,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
“我特意拿走钥匙。”
“他们想偷,就是没轮子都给你搬走。”
陈今今攥紧背包,好在相机、笔记本等贵重物品都随身带着:“警察不管吗?”
老板娘无奈地笑了起来:“都是一窝的。”
陈今今晃晃脑袋,还有点晕。
老板娘问:“你从哪来?”
从哪来?不知道。
天涯海角地跑,来路太多,归路不定。
只说:“我要去六阳。”
“那近了,二十多公里。”
“嗯,谢谢你照顾我。”
“不用谢,你再躺会吧,这一下子,打得够重呢。”
身体这种状况确实不适合行路,陈今今不想逞强,还是等舒服点再做打算,顺便查查那偷车贼。
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警察局就是摆设,统共三个人,应付地登记好,便叫她走了。与旁人打听,也都劝她别找了,指不定那车已经被拆解卖了。
陈今今怕自己再在这待下去连相机都不保,荒郊小镇,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可已经快天黑了,没有车走,她只能暂且在此地过夜。
陈今今找了家看着还算安全的旅馆,拖来桌椅挡住房门,把相机护在怀里,胆战心惊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跟一个肉贩子的车去三台镇,又付钱找一马车把自己送到六阳。
这个县城不大,陈今今找人打听,却都说不知道中岛医院,只有个赵氏诊所。
她找过去,就是个小诊所,中国人开的,总共三间房、两个医生,里面坐着正在排队看病的病人,乌泱泱的。
明显,这儿不是。
陈今今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看着满街日式小酒馆和饭店,还有类似妓馆的地方,两个妆容浓烟的和服女人正在门口站着。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太祥和了。
忽然,从西边拐过来两个日本兵。
陈今今条件反射偏身躲过去,等人走了才出来,她缓口气,悄悄往他们来的路探过去,便见门边挂着大大的牌匾——日军驻六阳宪兵司令部。
从铁栏一眼看到里面,放着好几辆卡车、边三轮。
小小一个六阳县,既无稀有物资又非交通要塞,怎么可能无故驻扎这么大一支军队?
陈今今心想:一定和中岛医院有关系。
她躲在巷子里,安静地思考良久,设想出无数种危险的结果。
做好决定后,她来到一片偏僻的树林,将背包里的重要物件埋在泥土里,又在树上做一个细小的记号,便往鬼子老巢走去。
还没到门口,她就被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
“干什么的?”
陈今今以日本人的礼节对二人微微鞠躬,用日语道:“我是来寻求帮助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封介绍信,之前和地图一起从上野惠子身上拿出来的。她低下头,双手将信奉上:“我叫上野惠子,从本国过来,到中岛医院报道。”
日本兵接过来看一眼,便让另一个日本兵拿进去核实。
陈今今在外站立等待,不一会儿,进去的那人小跑着出来接她。
进去的一路惹了不少士兵的注目礼,她跟人上到二楼,来到一间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三个人。
带她进来的人道:“进去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负责登记的女人打量她一眼:“你是上野惠子。”
陈今今心里有些发怵,难不成这人认识真正的惠子?她硬着头皮点了下头:“是。”
“过来填一下表格。”
陈今今大松口气,拿表格到边上填写。她在日本生活很多年,不仅日语说得好,也写了一手好字,按照上野惠子曾对自己所讲述的填好一切信息后,便交了上去。
女登记员匆匆扫了一眼:“小村存子和宫本原遇害身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一个土匪强.奸了我,”陈今今故意低下头,假意揉揉眼,“我趁他穿衣服跑了出来,从山上滚下来的,当时天黑,山里什么都看不到,我掉进了草丛里才逃过一劫。”
“真是抱歉,”女登记员看她额头上的伤,没再多问,又递给她两张纸,“这是保密协议,要签署并按手印。”
“好。”陈今今抽了两下鼻子,接过文件,仔细看条款,很正常的条例,可到一个医院工作,有这种东西便是最不正常的事。
她弯腰签下名字。
旁边的男人说:“拿着这个进去。”
是一张体检单,陈今今拿着单子走进旁边的小门,里面隔了白帘子,有个女医生,见人进来,起身迎上:“你好。”
“你好。”陈今今把体检单给她。
“上野惠子。”女医生还算和善,笑着对她说:“麻烦你脱一下衣服。”
陈今今将外套脱下。
“要脱光哦。”
她愣了下,环顾四周。
“放心,这里只有我。”
陈今今一件件脱掉衣服,冻得有些哆嗦。
女医生前前后后将她检查一遍,为她拿上一套新衣服——白衬衫、黄裤子、黑色长靴,还有马甲和羊毛大衣。
陈今今背过身去穿上衣服。
女医生倚靠桌子,注视着她后肩上一只绿色小蝴蝶:“真漂亮。”
陈今今回头:“什么?”
“你的蝴蝶,很漂亮。”
“谢谢。”
体检完,又进一个房间进行审问。
走完一切流程,便会有人送陈今今去医院报道。
刚出门,她就听到后面三人的说话声:
“最近来了很多新人。”
“这个长得真不错。”
“那你快去送送人家。”
……
车子一路往西去,开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堵又高又长的围墙,上面还布满电网。
这就是中岛医院了。
陈今今紧握拳,有些紧张。
它不像医院,倒像监狱。
司机把陈今今交给医院迎新的负责人,叫渡边,矮矮的,戴着黑框眼镜,声音很温柔。
他先把陈今今安排到宿舍:“你先住下,后面会有人安排工作,这个床是你的。”
“好。”
“有什么事联系我,我就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谢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渡边关上门离开。
陈今今立在狭小的房间里,看向旁边那张床,被子整齐叠着,日常用品也规整地放在柜子上,墙面惨白,任何装饰都没有。
好冰冷的房间,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她想出去看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来,只见一个穿白褂的女护士打开门,从床底抽出盆“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
陈今今问了句:“你怎么了?”
女护士呕完了,虚弱地抬脸看她,欲言又止,只说:“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端着盆起来,“你也是新来的?”
“是的,”也,看来她也刚来不久。
“我也是,来三天了。”女护士深叹口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记录员。”
“那还好。”她的表情痛苦又无助,“那还好。”
陈今今正要问为什么,有人敲响了门。
女护士立马正立。
是个黑黝黝的男人,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跟泥鳅似的:“你是上野惠子。”
“是。”
“跟我来吧。”
陈今今跟人出去,他的胸牌上印著名字——麻生卫。
走出宿舍区,到另一栋楼,推开两道大门,麻生卫边走边跟她介绍:“这就是本部大楼实验区,你的工作就是配合医生记录实验数据,这个职位已经空缺了很久,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原先的记录员呢?”
麻生卫冷冷地看向她:“不要问这么多,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不要说话,尤其在工作的时候。”
“好。”
两人逐渐深入,掀开又大又重的帘子,是一条狭窄、阴森的过道。
“这是细菌培养室。”
“这是气压实验室。”
“……”
陈今今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变成个木偶一样,无知觉地往前移动着。
果然如她所想。
什么医院,什么救助中国人……
狗屁。
忽然,几个人捧着罐子从解剖室走出来,麻生卫赶紧把陈今今按到墙边站着。
她学他模样,微微低下头,等人从身前走过,偷偷瞥一眼,脑子“嗡”地一下。
那罐子里装的全是人体器官:心脏、肺、肝……
一行人走了过去,长廊恢复寂静。
麻生卫注意到她的眼神:“你胆子很大,确实适合这样的工作,很少有女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被吓到。”
陈今今说不出话来,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艰难地挪动。
“这是冷冻试验室。”
陈今今从门上的圆形玻璃看进去,只见里面四壁都结满了冰,一个男人被绑在架子上。
“他死了?”
“当然没有。”
陈今今震惊地听他口中说出如此淡定的话,上下排牙齿不停打着架,手也跟着微颤,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凉透了。
忽然,里面冻僵的人抖了一下。
陈今今扒着门:“他会被冻死的!放他出来。”
麻生卫拉住她:“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陈今今看向他冷血的眼神,好像这样里面关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麻生卫松开她:“你要学会习惯。”
他接着往前走:“快跟上。”
陈今今定在原地,腿上如负千斤,无法再移动一步。
麻生卫自顾自前行:“他们的死是为医学做贡献,
同样,也是为了圣战的胜利。”
……
第140章
仿佛自己分裂成了两部分,身体像具行尸走肉随麻生卫缓缓前行,灵魂在无人的半空中疯狂呐喊……
陈今今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完这一条血淋淋的路,后面麻生卫说的话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器官、人体、各种各样惨无人道的实验器材。
她想要痛骂,嘶吼,与这些恶魔拼了……可最终连气忿都不能表现。
因为冲动不仅救不了他们,且会让自己也深陷泥潭。她努力保持镇定,至少在麻生卫眼前,不能透露出一丁点儿对受害者的怜悯与愤怒。
中岛医院不算太大,麻生卫只带她参观了实验区,不到半个小时就转回来了。
陈今今魂不守舍地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干净的地面一动不动。
女护士十分理解陈今今现在这种状态,回想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模样,她坐在床边静静看书,试图让文字抚慰自己亦满目疮痍的灵魂。
快到饭点,女护士才走近些问她:“一起去吃饭吧。”
陈今今掀了下眼皮,冷冷道:“不去。”
女护士默默叹口气,没再多说,留她自己在这静一静,独自离开。
门刚关上的那一刻,陈今今整个人滑下去,瘫坐在地上,身体靠着坚硬的床,再也绷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咬住手指,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发泄完,赶紧擦去眼泪,深呼吸,让自己平定下来。
这么多天的疑虑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确切的结论,陈今今想过日本人可能在做什么无耻的勾当——细菌战、毒气弹……不是没有过使用化学武器的先例,三七年淞沪会战时日军就卑劣地发射毒剂炸弹,后又在武汉大肆使用芥子气和路易氏气,使无数军民遭受侵害。
现在,他们又违反国际公约,用活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
不,他们根本不是人。
一个,一个,全是披着人皮的鬼。
陈今今苦笑一声,鼻子又一阵酸涩。
早在南京的时候不就见识了他们的凶残吗?这个民族,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很快,女护士就回来了。
陈今今坐在床头,双手抱着腿,脸深深地埋在膝间,听人走到床边,对自己说了句:“吃点东西吧。”
她一点都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那些肮脏的东西。
女护士将饭团往她手边送了送:“身体最重要,你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陈今今已经恨透了,不管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是否自愿,都是这魔窟的一部分,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扭断她的脖子。
“你明天还得工作,不打起精神会被训斥的,他们的脾气都很古怪。”
是,得工作,得保持体力。
陈今今抬起脸,看向几颗精致的饭团,接过来,徒手抓住一颗咬了口,新鲜的肉味充斥整个口腔,她瞬间想起在走廊看到的那些透明罐里面的器官。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了上来,她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忽然翻身下床,对着小桶呕吐起来。
女护士轻拍她的背:“要不要喝点水?”
陈今今吐得眼泪哗哗。
女护士跪坐下来安慰她:“习惯就好了,一开始都接受不了,我现在——”她深叹口气,“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陈今今推开小桶,额头无力地抵地,指甲用力地划过地板,紧紧握住。
女护士继续道:“最初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做这些事情的,可没办法,进来了,就难离开了。”
是啊,没办法,没有任何办法,以她一人之力,怎么与成群的畜生对抗?怎么救出正在受害的同胞?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们都得接受,你要振作起来。”
陈今今腮帮子紧绷,快把牙咬碎似的。
凭什么接受!
她推开女护士,无数骂人的话如鲠在喉。她可以难受、可以崩溃、可以觉得恶心,却单单不可以愤怒。
“我叫百合,刚才听麻生中尉说你叫上野惠子。”
陈今今强压制住所有情绪,坐回床上,再次抓起饭团,直接往嘴里塞,没有咀嚼,直接咽下去,噎得眼泪掉下来,混在饭团里,又吃进去。
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尝不出了,只不停地往喉咙里塞,不停地告诉自己吞下去,吞下去……
总得活着,做点什么。
总得试图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恶行,告诉全世界,日本人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是,我叫上野惠子。”
……
第二天,陈今今到石川医生办公室报道。
石川医生才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长相和谈吐都很温柔,可在这样儒雅的外表下,依旧盛了一个肮脏腐烂的灵魂。
石川医生没让陈今今直接工作,初来乍到,还是得先熟悉一下环境和工作流程。
十点多钟,她跟一群医生和研究员来到毒气实验室。
一对中国夫妇已经被关了进去,封闭好实验室后,石川医生便吩咐人打开气体开关,并用秒表开始计时。
陈今今站在人群最后面,快把内唇咬出血来。
日本男人大多都矮,前面站着的这几个,十有八九都矮于她。越过一顶顶雪白的帽子,她清晰地看到玻璃洞口里面的女人在蔓延的毒气里惊恐的表情。
他们不断敲打玻璃窗,满脸无助的泪水,看着外面一个个冷漠的面孔。
看着……自己。
虽然完全膈音,但陈今今能从他们的动作和口型中清晰地分辨出所呐喊的话语:
“放我们出去。”
“救救我们。”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围观者都很安静,安静地注视苦苦哀求的两个人;安静地看他们接受现实,拥抱在一起;安静地目睹他们痛苦的挣扎;安静地等待他们逐渐死去……
陈今今出了一背冷汗,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与煎熬,她一面希望他们能熬过去,一面又希望早点从痛苦中解脱。
三分钟。
她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五分钟。
里面的夫妇面目狰狞,开始七窍流血。
八分钟二十三妙。
两人才完全丧失了生命体征。
那一瞬间,她身体里好似充斥满了悲伤与无奈的眼泪,却一滴也不敢流下。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同胞受尽折磨而死更令人悲痛的事了。
将毒气抽完,四个穿防护服的医生进去将尸体搬运出来。
陈今今躲在最边上,不敢再看一眼他们,耳边却尽是日本人轻松的谈笑声:
“比上次快了一分钟十九秒,很不错。”
“还有进步的空间。”
“……”
“上野惠子。”
“上野惠子——”
陈今今缓过神,应声:“在,石川医生。”
石川医生叫她上前,给一个拿相机的医生介绍:“这是新来的记录员,麻烦你带一带她,尽快接替工作,也好减轻你的工作量,以后专心在实验上。”
“是。”
陈今今干咽口气,强扯出一点儿微笑,与人点了个头:“你好,请多指教。”
“应该的,欢迎加入我们,一起为帝国做贡献吧。”
……
中岛医院的普通工作者如需离开医院要提前申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让外出的。
医院给陈今今分了部相机,可胶片数量严格把控,得以用完的胶卷去领新的,周而复始,就是为了防止流露出去。
陈今今想方设法出去,可两次外出申请都被驳回,她没有任何办法与外面传讯,每天目睹在各种残忍的实验中受伤、死去的人们,夜夜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凄惨的画面,精神快要崩溃了。
第四天,陈今今跟着北原医生等人到大牢里选取实验对象。
被抓来这里的人没有名字,只有衣服上印着的号码,作为区分。
看管的日本兵拿着枪挨个门砸,催促他们快点出来。
男女各站一排,供医生挑选。
与陈今今想像中不一样,大家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慌。相反,一个个都很平静,有的平视前方,坦然等待厄运;有的微微低头,一脸麻木。
“你。”
“你。”
“你,出来。”
陈今今紧跟医生后面,记下被挑中的三人编号。
刚抬头,与一个男人目光碰撞上,他的眼神充满轻蔑,转而朝走过去的医生吐了口吐沫:“有种带走老子,去你娘的小鬼子,我呸,尽搞这些下作手段。”
她心里一震,到底是怎样的信念和无畏死亡的勇气?才让他在此刻出头。
“再给老子上战场,打得你亲娘都不认得。”
原来是个被俘的军人。
在场的日本人听懂的、听不懂的,脸色都不太好。
男人冷笑一声,手脚被镣铐锁住,施展不开动作,刚迈出脚,被身后持棍的日本兵重重打向腿,他膝盖微微弯了一下,立马忍痛直起身来。
紧接着,几个日本兵齐上用棍子打他,将人砸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可男人仍旧满眼杀气,嘴里一边流血一边骂:“来啊,小鬼子,老子不怕,细菌还是解剖,尽管来,死了早点投胎,继续干你们!”
“别打了。”北原医生不喜吵闹,严肃地看着几人,“把他带上。”
四个字,像四把刀齐刷刷地扎进陈今今的胸口。她绝望又自豪地看向被架起来的男人,尽管伤痕累累、披枷带锁,却仍气势逼人。
这就是我们中华好儿郎,虽囚,但永不为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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