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杜召着一身黑,腰带绑了两个枪套,穿了双黑色中筒军靴,里面插一把小匕首,跨过地上的碎石木片与尸体快速来到邬长筠面前,将压在她身上的门抬起来。
只一瞬间,邬长筠抱住他脚踝,“嗖”得蹿了出来。
门被重重放下,杜召将日本兵头上的呼吸面罩取下来,戴在她头上,随即蹲下身检查她的腿:“没事吧?能走吗?”
“没事。”
陈修原明确告诉自己此次任务瞒了邬长筠,可现在没时间闲聊去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直接牵住她的手往前走。
路被炸得堵了一半,后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杜召立马将邬长筠按蹲下来。
听声音,像是三个。
杜召拿出匕首往上,借刀上的倒影看清来人。他朝邬长筠比了个割喉的手势,示意对方是敌人。
等他们靠近些,两人默契地同时起身开火,发发正中,没浪费一颗子弹。
火蔓延过来,浓烟呛人,杜召拉起邬长筠往另一出口走,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
杜召迅疾将邬长筠压在身下护住,大大小小的碎片尽数砸落在他的身上。
邬长筠抬头,只见杜召满头落了层浓浓的尘土:“能起来吗?”
“能。”杜召手撑住墙起身,牵着她跨过一片狼藉继续前行,正下楼梯,迎面又撞上四个日本兵。
杜召没子弹了,他反应极快,抬腿将一人踹滚下楼梯,随即扣住另一人的手,直接一个过肩摔,把他重重压在地上,一刀割断脖子。
这种情况不值得浪费子弹,邬长筠最擅长近战,将剩下那个解决掉,从楼梯栏杆直接翻越而下,落在滚落在下方的日本兵身边,匕首横插进他的喉咙。
谁知又跑来两个逃命的,邬长筠利索地闪身,躲掉子弹,将地上的尸体推过去,用以掩护,随即一脚跟上,踩住开枪的日本兵脖子,将人死死按在墙上,脚下用力一踩,将他脖子扭断。
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自后紧紧抱住她,邬长筠被勒得喘不过气,又拽不开他,于是往身后的墙上撞,“咚咚咚”几下,还是甩不掉,刚要抽刀扎他腹部,杜召清理完楼上的赶过来,一把握住日本兵的脖子,重重一扭,随后将人拎过来压在地面,拳头疯狂地往他脸上挥,把人砸的面目全非。
邬长筠拉住他:“行了。”
杜召这才收住拳头。
这次,换她拉着杜召走。
两人刚要拐弯,又听到脚步声过来。
双方同时举枪贴墙缓缓靠近,忽然现身,枪口互相对上,又及时收住。
陈修原震惊地看着邬长筠,一时忘记放下枪:“你怎么来了?”
邬长筠打开他的手:“我还要问你,你走时怎么跟我说的?”
“等下慢慢跟你解释。”陈修原看向她身后的杜召,“都清理差不多了。”
杜召松了松手中的刀,轻飘飘地道:“你们先吵着,我去别处看看。”
人走远了。
“你不是去延安吗?还有,杜召为什么在这?”邬长筠一掌将陈修原推到墙上,“老陈,你有没有拿我当自己人。”
陈修原托住手臂,吃痛地皱了下眉。
邬长筠看他胳膊在流血,紧张道:“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远处有人喊道:“老陈,这里发现几个。”
“来了。”他拍了下邬长筠的肩,“等会说。”
邬长筠见人离开,又心疼又气愤,用力踢了下眼前的碎石块。
石块滚到不远处,“彭”一下,砸到门。
同一时间,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
邬长筠持枪走近,一脚踹破门,见一个女护士抱头蹲在角落:“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杀过人!我是病房部的,只负责救人。”
“滚出来!”
女护士吓得瑟瑟发抖,还在央求:“别杀我——”
邬长筠没耐心跟她在这废话,上前攥住她的后领把人拎出来,一脚踹在屁股上,把人踢了出去。
……
邬长筠放的那场大火正好引县城宪兵队的人去救火,近两个小时,才把火完全熄灭,只不过里面连物带人都烧了个精光。
新田带人到附近调查,做完部分口供后,便先行回到宪兵队。
刚进大门,高木行色匆匆朝他跑来:“新田队长!刚才石川大佐办公室里的电话一直响。”
“说什么了?”
“没接,门锁上了,转接室的门也锁了,队里没人守着,我不敢贸然离开,所以——”
死了那么多同胞,新田本就痛心,听他这句话,直接一巴掌甩过去,骂了声:“混蛋!”
吉良会馆出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失大火,几乎所有人都出动去救火了。刚巧,石川大佐昨日接到通知去了外地,带近二十人走。
如非重要事情,电话是不会直接打到石川大佐办公室的,而对于他们来说,排在首位的永远是中岛医院。
新田快速上楼,先给医院去了个电话。
没人接。
新田连打了三个,都没打通。
联想今夜的大火,他越发觉得不对劲,所有事都赶在一起,太蹊跷了!于是立马带上所有人马赶往中岛医院。
距离最后一个电话打来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六分钟,而宪兵队到中岛医院开车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邬长筠的那场火放的时机刚好,完美拖延了时间,为自己人争取到半个多小时。
医院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死在爆炸、枪弹和毒气中,还有些不甘受俘自杀身亡的,最后只有不到二十人被活捉,束住双手、戴着呼吸面罩蹲在医院高墙外。
陈修原手臂中枪,正由卫生员处理。
一个蹲在地上的日本研究员忽然起身撞向负责看守他们的小战士:“你们这群z那猪,只配给我们做实验!直接杀了我,否则等我们的军队过来,把你们通通杀光。”
不杀俘虏是我军一直以来的规矩,小战士强忍下怒火,将人按回去:“蹲好了!”
日本研究员抖开他的手:“滚开,别碰我,你这个脏东西!”
小战士想用枪柄砸他,远处正在装弹的老兵道:“别跟他一般见识,气度。”
小战士收回枪,忿忿地继续巡视。
谁料那日本研究员不依不挠的:“不,不该杀了你们!要把你们扒皮抽筋,全部用来做实验!”他癫狂地笑起来,像是疯魔了似的,“想想你们躺在手术台上被切开掏光的样子!你们这个低贱的种族,能为我们的医疗事业做贡献,是你们的福气!我要活扒了你们,然后一个一个器官取出来,给——”
话没说完,他的头坠落在地上,滚了两米,脸栽进一个泥坑里。
另一边,正捂住耳朵的小战士见状,惊呆了。
陈修原连绷带都顾不上绑,急忙赶过来:“长筠!”
邬长筠淡定地将血淋淋刀放在倒下的无头尸体的衣服上揩了揩。
老兵见这嘴贱的畜生人首分离,心里是高兴的,但只摇摇头,没说什么。
陈修原将邬长筠拉到一边:“你在干什么!对待俘虏要仁慈!”
邬长筠双眼充满了恨意:“滚你的仁慈,他们给中国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有念过仁慈吗?我不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是仁慈了!”
话语一出,陈修原也不说话了,他虽没亲眼所见实验过程,但听救出的百姓所言,已经能够想像出这里发生的一切有多惨绝人寰。
他当然恨,恨得、痛得心都快滴血了,可即便对方的恶迹罄竹难书,作为一个崇尚“仁义”和“道德”中国人,也得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优待俘虏。
他的语气缓和些:“别再冲动行事了。”
说着,又一个日本医生冲出来,直直朝邬长筠撞,却在半路被小战士拦了下来,他一边挣扎一边骂:“你们一定会失败,大日本帝国必胜!”
邬长筠一脸杀气,拔刀又要上前。
陈修原拦住人:“行了,还没杀够!”
邬长筠猛地推开他:“是,我还没杀够,我恨不得立马回到战场和鬼子真刀真枪的干,我知道我们的武器不行,战士们饭都吃不饱,否则你以为我想憋屈地和你在沪江待着。所有人都让我忍耐,顾全大局,我顾不了!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不是一直知道吗?你要上报给我处分,就上报吧!”
“谁不想,我不想?阿召不想吗?”陈修原注视着她,虽隔着面罩,但能看出眼中已一片湿润,“你也知道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意义是什么,拜托你冷静点。”
邬长筠看他动容的表情,咬了咬牙,将手从刀柄上拿开。
忽然,远处的夜空亮起一个耀眼的红色光点。
小战士惊呼:“快看,信号.弹——”
是蹲守在五公里外的侦查员,发现日本宪兵队前来支援,立刻放了个信号.弹提醒队伍撤离。
陈修原拍两下邬长筠的肩,便往医院里面走去:“大家准备撤!”
很快,队伍集结,带着俘虏上三辆卡车准备离开。
一直没见杜召,陈修原要去找,邬长筠将他往车里推:“你受伤了,先跟他们走,我去找,我还有帐要跟你外甥算。”
此刻,又一信号.弹发射出来。
日军只离此地不到三公里了。
陈修原望向空空的中岛医院:“小心点,五分钟内撤离。”
“放心,走你的。”邬长筠转身径直往大楼去。
杜召带了相机,仅仅靠被抓的老百姓口证和俘虏是不够的,他得找到日本人用活体做实验的相关罪证,然到处都是火焰,所有文件都在火与爆.炸中被销毁,仅存的少许实验器材也证明不了什么。
他一层一层检查,试图找到些残存的。
好几间实验室的门都被炸坏了,杜召挨个进,来到二楼东片区,看到一间紧闭的实验室,大门完好无损,透过玻璃小窗往里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杜召使劲撞了两下,并无成效,便用枪打掉门锁。
拉开重重的大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打开灯,看到一个只穿了层单薄病服的女人弓腰背对着自己躺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查看其是否还有呼吸。
刚翻过冰冷的身体,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杜召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虽无过多交集,但杜召对她是有很深印象的:“陈记者。”他拍了拍陈今今的脸,“陈记者。”
她已经冻僵了,眉毛、睫毛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嘴唇也被血冰封住。
触碰她的片刻,杜召手都冻得通红:“陈记者。”
“陈——”
外面传来呼唤声:
“杜召——”
“你在哪?”
“杜召——”
邬长筠挨个房间寻找,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杜——”
余音在幽长的走廊回荡。
邬长筠停下脚步,看到熊熊烈火中,他抱着一个满身冰霜的女人走了出来。
……
怕日军追踪,他们开着车毫不停歇地逃离六阳,奔波四个多小时,将车停在深山野林中。
天就快亮了,不宜再赶路。
两人沉默地坐着,望向仍黑黝黝的林,太多问题,都在此刻淹没在悲哀的夜色中。
后座冰化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每一声,都像千斤的铁锤,砸在两人心上。
良久,杜召下车,走向后备箱,找找看有没有可用的工具。
邬长筠静静坐在车里,听后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忽然,杜召重重踹了脚车子。
连同邬长筠都跟着轻晃几下。
她低下脸,回想今日所闻所见,崩溃地抱住头。
等平复好心情,再抬眼,杜召已经在不远处挖坑了。
她长呼口气,走下去,来到他身边跪坐下去,拔出刀子一起帮忙。
从始至终,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天亮了。
今天是个晴天。
将冰冷的尸体裹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给她换套衣服吧。”邬长筠看着她仍旧美丽的脸,不知道这个女人与杜召的关系,也什么都不想问,只是觉得她一定不想穿着这样的衣服入眠。
于是,她解开腰带,想要将自己的衣服换给她:“你回避下,去砍棵树。”
杜召低低地“嗯”了一声,没问为什么,拿着刀离开。
邬长筠将满是血的病服脱下来,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臂都被折断了,身上布满淤青,像是被生生打的。
不敢想像她生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邬长筠将人扶起来,小心将自己的衣服套上去,看到她后肩的一只绿色小蝴蝶,很灵动,像是随时要飞走一般。
她莫名觉得这位姐姐一定是个很爱自由的人,就像背后这只飘飘欲飞的蝴蝶。
可惜,生命的最后,却被折断了羽翼。
邬长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此时此刻却莫名希望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能够继续自由自在地飞翔。
还有所有牺牲的英雄们,都能在那个世界,看着他们的同胞继续战斗下去。
邬长筠将杜召砍下的树劈成小段,做了个粗糙的墓碑。
条件有限,只能用刀子刻字,她握着小匕首,抬首望向正在埋土的杜召:“她叫什么名字?”
杜召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陈,以前是战地记者。”
“那我该刻什么?”
“陈记者吧。”
……
第152章
杜召去查看周边情况,邬长筠守着车无聊,便到四处摘了些小野花来,编只花环,放在陈今今的墓碑上。
花环编完了,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在墓前坐了会,山里的春风料峭,嗖嗖往她身上宽松的病服里灌。
她站起身,往远处眺望。
四月了,草软凝碧,绿水滔滔,漫山遍野的小野花,很美。
能长眠此地,与清风山水相伴,也算惬意吧。
她想,日后自己死了,也要找这样一个僻静之地,与自然相融。
杜召转一大圈回来,却见墓周围被种了几株淡雅的花。
邬长筠蹲在地上,一手拿刀刨坑,一手将从别处挖来的花栽进去,听闻杜召回来了,也没有抬头,继续干活。
杜召立在她身后,看着灿烂的花朵:“谢谢你。”
邬长筠连个声都没吭,挪了个地,自顾自挖自己的。
杜召见她不理人,倚坐到车头。
新奇,她这急性子居然憋到现在,一句话都不问。
杜召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想抽根烟,可出任务没带那玩意,便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慢慢填补空荡荡的心。
花种完了,邬长筠一起身,就见杜召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又涌上一阵火,可她不想当着亡人的面吵架,大步走向副驾驶,坐了进去。
杜召跟着上了车。
邬长筠一边擦刀一边随口冷冷地问了句:“什么时候走?”
杜召不答,直接发动了车子,往树林深处开。
一路坑坑洼洼,颠得邬长筠快吐了,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不能开我来。”
杜召还真停下车:“行,你来。”
两人交换了位置,未待杜召系好安全带,邬长筠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嗖”地窜了出去,驶过大大小小的坑。
杜召手抓住车窗框,看向一直臭着脸的女人:“故意的。”
谁料邬长筠直接往一棵树撞去。
“筠筠。”
她非但不刹车,还猛冲上去,刚要碰上前两秒,稳稳停下来。
把杜召甩得前倾,撞上前玻璃。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心里美了点:“没事吧?”
杜召坐回来,揉了揉额头,没有生气:“你玩开心就好。”
……
较劲是较劲,路还是按杜召指的来。
可行至一半,林子还没出,车子没油了,后备箱的备用油也了个精光。
鬼子的车,没有留的必要,杜召直接将车推下山崖,摔了个粉碎,随即对邬长筠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蓊郁的丛林里,从晚霞时走到满天星。
好不容易看到个能歇脚的茅草屋,还破了顶,露天的。
邬长筠跟着杜召走过去,不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第一次亲密的时候,也是在类似这样的地方。
刚进门,呛了满脸灰尘。
杜召把她推出去:“我来,等着去。”
邬长筠没跟他客气,自个坐到外面的小石凳上,捏了捏酸痛的腿。
她撸起裤子,看着满是淤青的小腿,还有些肿胀,是在中岛医院被门砸得,强撑着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现在更加胀痛了。
不一会儿,杜召将扫把扔了出来,他站在破窗口,掸了掸头发,绵绵的灰洋洋洒洒落下来:“进来歇会。”
邬长筠起身,到门口往里看一眼,草屋虽破破烂烂,但被杜召清扫得还挺干净,她刚要迈入,见杜召站在床边,把上衣扒了:“脱衣服。”
邬长筠神色一凝:“干什么?”
“你的衣服一身血,我拿去洗洗,你穿我的。”
“用不着。”邬长筠直接转身走了。
身上的病服确实脏,血迹斑斑,还沾了不少药水和泥渍,是得好好洗洗。
她往周边望去,见东边不远处有条小河,便走了过去。
邬长筠将病服脱下来,里面是紧身的黑色内衬,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杜召跟过来,怕她冷着,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随即走入澄碧的河水中。
邬长筠肩膀一抖,把他衣服掀到地上,见杜召沉入河底,半天没冒头。
她不时偷瞄过去一眼,忽然,不远处碧波翻涌,一片水花四溅,杜召于河中央起身,扔了条鱼到她身边:“烤去,饿了。”
邬长筠本就梗着口气,看他这颐指气使的态度,更不爽了,把鱼捡起来扔回水里:“自己不会烤?”
杜召朝她走过来,半边身浸泡在水里:“不会,就想吃你烤的。”
邬长筠俯视着他黑润的双眸,逐渐平静下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终于问出来了,即便心里已经有了些答案,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杜召沉默地看着她,忽然微微弯了下唇角:“你不是一直想见百谷吗?麦子。”
话音刚落,邬长筠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和陈修原一起瞒着我。”她强压住怒气,“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轻轻一下,挠痒痒似的,杜召知道她只是撒撒气,没用全力,脉脉地仰视着她,什么都没有解释,握住她的手,又给了自己重重一记耳光:“解气了吗?”
邬长筠心头一震,微微蜷起手指,没吱声。
杜召又拉她的手扇自己一下:“不解气继续打,我抗揍的很。”
邬长筠抽出手,握紧拳头,确实想给他狠狠来一下,见杜召没有丝毫闪躲,手悬在他的眼前,迟迟没落下。
杜召凝视着她闪烁的眸光,忽然勾住她脖子,将人拽下水中,再抱起来,用力亲了下额头:“冷静了吗?”话刚出口,脸上挨了她结结实实的一拳。
“混蛋。”
……
水里这么一通折腾,身上倒是洗了个干净。
杜召砍了些树枝烧上,两人边烤火暖暖身子,边吃烤鱼。
没加任何调料,腥得难以下咽,杜召却跟几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还摸了两个野果子来。
邬长筠不想搭理他,任他说什么都不理不睬,把鱼啃了一半,迳直进了屋。
杜召吃饱喝足,将火熄了,擦擦手跟过去,靠在门框边问:“我睡哪?”
近两天没好好睡一觉,邬长筠整个人现在头晕眼花的,只想眯会,合衣躺在床上,随口道:“床底。”
杜召迈进来,关上门,还真钻进了床底。
邬长筠拧眉往床下看一眼,有些无语。
杜召却闭着眼说:“有点挤,将就睡。”
邬长筠躺回去,重重踩了下床板,洒了杜召一身灰。
他轻咳两声:“筠筠,别闹。”
两人一上一下躺着,瞬间都安静下来。
四下里,徒余墙外老树的“簌簌”声。
邬长筠望着上方的夜空,漫天繁星,还能看到些朦胧的月晕,让人的心都平和下来。
“老陈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闭上眼睛,低声问道:“还是我们一开始来沪江就知道?”
“你们搬进我家之后。”
“这么早。”邬长筠回忆一番,又用力踢了下床,“你们合起伙来玩我?”
“怎么能叫玩你呢。”杜召声音也沉下来,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是为你好。”
“说的冠冕堂皇。”邬长筠越想越恼,“我用得着你操心?你是我什么人。”
谁知杜召忽然从床底出来,盖在她的身上:“男人。”
邬长筠要推开他,杜召将人紧紧拢在怀里动弹不得:“我还没教训你,戏不唱,书不读,跑来抗什么日?”
“每个人都这么想,那早亡国了。”
杜召看她这一本正经的表情,眼里不禁露出点笑意:“说实话,这几年想我没?”
邬长筠别过脸去:“没。”
“不信。”杜召将她脸扭正,“装,真会装,和小舅假夫妻演的还挺像样。”
邬长筠直勾勾盯着他,忽然带了点玩味的笑:“所以你才老是大半夜偷偷跑我旁边睡。”
“你也没把我踹下去啊。”
“你就不怕我和你小舅——”
“当然不怕,我对你放心,对小舅更放心,”杜召戳了下她冰凉的脸蛋,“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同志有十分的信任。”
“那你们联合起来瞒着我。”说着,一脸愤然地拧住他的胳膊。
“瞧瞧你这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不适合潜伏工作。”
“我自己还不是跟来了,你们都没发现。”
“嗯,”杜召轻促地笑了声,“本事不小。”
邬长筠瞧他这灼灼的目光,心跳倏地快了两拍,微清了下嗓子,在他怀里侧个身,面朝墙躺着:“睡觉了,困。”
杜召将她翻了过来,眼中的情愫暗涌,想……可见她眼下发黑,想是很久没休息,又劳顿这么久,还是放了她,只亲了下额头:“睡吧。”
邬长筠推开他,往床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杜召追上来,自身后搂住她:“别动了,睡四个小时我们就出发。”
……
凄清的寒夜,夜风呼呼地往屋里灌,邬长筠被冻醒了,身上盖着杜召的外套,却不见他人。
邬长筠起身,到破了一扇的窗子边,看到杜召垂首坐在外面,手里拿了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
她看着男人黯淡的身影,心里涌上一阵隐隐的酸楚。换做自己,能做得很好吗?
早知道不对他那么凶了。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良久,才开门走出去,来到他身边:“在画什么?”
杜召用脚将地上的条条框框抹掉:“没什么,再去睡会,还早。”
“哦。”邬长筠回到屋里,将门掩上。
杜召多坐了一会,将手里的树枝折断,扔进早已凉透的木灰里,也跟着进屋。
他刚拉开门,便见邬长筠站在门口,面对着自己。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视线碰撞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杜召忽然拥抱住她,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邬长筠没有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回应这久别的缠.绵。
亲吻片刻,他们松开彼此。
杜召看着面色酡红的女人,将人翻个身,背对自己,提放到边上的小木凳上站着,宽大的手掌将楚腰盈盈一握,缓缓上移,伸进宽松的病服里。
邬长筠被按在墙上,脸贴着潮湿的墙,任他将自己提上去、放下来……
月亮悬挂于岑寂的断梁,将冰冷的月华铺就在大汗淋漓的爱人身上。
交织的、湿热的风,都变得缱绻。
杜召轻咬住她滚烫的耳垂,快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搅扰了多年的杂念,终在此刻,梦成了真。
……
第153章
折腾了半夜,邬长筠眼都睁不开了,浑浑噩噩地趴在床上,一句话都不想讲。
杜召指腹在她腿上的片片淤青上轻轻摩挲:“伤了怎么不说?”
邬长筠被他碰得痒,挪了下腿:“这点,不算伤。”
“疼吗?”
“不疼。”
“嘴硬。”杜召捏住她的下巴,嘴巴轻轻点了下她的嘴唇,“挺软的嘛。”
邬长筠不想搭理他,无力地推开他的手,脸转向另一边:“别碰我。”
“爽了就不认人啊。”
邬长筠一动不动:“睡觉。”
“别睡了,”杜召手臂圈过去,“不早了,赶路。”
“就一会。”
“我背着你,你在我身上睡。”
“……嗯。”
杜召的背很宽,趴着很踏实。
邬长筠舒舒服服睡了一路,再醒来,却躺在一片油菜花田,黄色的小花还没完全绽放,但也好看的紧。
“还困吗?”
邬长筠看向挡过来的男人,再次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嗯”了声。
和煦的风从头顶吹来,从她的脸颊、脖颈缓缓往下拂动。
雪白的云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天碧蓝如洗,鸟儿“喳喳”,从头顶飞过。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么生动。
灿烂的花丛不停地摇摆。
可风早就停住了。
……
下午,两人来到一个小镇,街上张灯结彩的,他们来的巧,听当地人说今晚迎神,有灯会,现在街尾还有长桌饭吃。
他俩都不信神神鬼鬼的,也没兴趣凑热闹,还得赶去芙城和陈修原会和,到汽车站问了问,最近一班车在明天下午一点,便只能在此地逛逛,正好歇一夜再赶路。
杜召身上没带钱,搂住邬长筠的肩,轻点下被自己咬红的耳垂:“邬老板养我两天?”
“好啊。”
小镇没游客,旅店只有一家,房间全空着。
邬长筠带的钱也不多,两人节省点,选了普通房,老板娘看她漂亮,免费给升了房。
诺大的房间,空空的,有些凉。
邬长筠刚沾床就入睡了,不像从前总是随时保持警惕,有他在身边,格外的安心。
杜召静悄悄检查一遍周遭环境和房间各项设施,一切没有问题后,才到桌前坐着,倒了杯茶喝。
他也困,眼皮重得很,可心里压了太多事,一直难以入睡。
此次行动算是成功,起码救出被俘的战士和百姓们,可鬼子狡诈,毁了所有罪证,他唯一拍到的就是冷冻室里的陈今今,但也只不过是一张冻僵的照片,如果日方拒不承认,大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他们伪造场景进行污蔑。
中岛医院管理严格,就连潜伏的日本共.'产.'党.员也没能拍摄到直接证据,本可以给他多留些时间,但又恐每耽误一天,就会牺牲更多的同胞。
无解。
杜召在心里暗叹口气,望向床上沉睡的女人。
也只有她,能给自己心里唯一一丝慰藉了。
……
这小山镇不是沦陷区,也没被日军的铁蹄践踏过,百姓还算安居。
休息好后,杜召和邬长筠出去找点东西吃,就在楼下不远的小面馆,简单一人吃了碗面,喝了碗汤。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不一会儿路过几个提花灯、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
邬长筠再看向自己,未免显得有点邋遢,于是她拉着杜召进了家裁缝铺,买上件还算合身的旗袍,另外还给杜召拿了条灰色侧开长褂,圆形立领,十分儒雅。只是他穿着黑靴,实在不配,便又添了双布鞋。
杜召很少穿这种式样的衣服,换好了走出来,引得老板连连称赞。
长衣本该及踝,但他太高了,又非量身定做,勉强只到小腿中间,露出里面的白色底裤,稍稍有些奇怪。
邬长筠没忍住笑了笑,给老板付了钱,对杜召道:“回去再送你一件,定做。”
杜召故意给她抱了个拳:“多谢邬老板。”
下午补好觉,邬长筠现在精神正好,和杜召在街上逛逛。
街两侧摆了许多小摊,和沪江还不一样,这儿卖的都是些箩筐、锅碗、布料等日常用品,凑巧路过一个杂货铺,邬长筠挑了只黑框眼镜给杜召戴上:“你像个教书先生了。”
“老师好啊,教书育人,以后倒是可以考虑。”
两人边聊边走,来到最热闹的灯会区,接连五六个卖花灯的铺子,摆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可爱极了。
杜召朝邬长筠伸手:“借两个铜板。”
“干什么?”
杜召委屈地挑了下眉:“两个铜板都要问。”
邬长筠掏出钱给他:“拿去吧。”
“回去还你。”杜召到小铺前要了只兔子灯,塞到邬长筠手里,“送你。”
邬长筠从不会浪费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这不禁又让她想起在昌源、桃花镇放花灯的时候,她笑着接过来,故意夸张道:“谢谢,太漂亮了。”
“没你漂亮。”杜召赏心悦目地捏了下她的脸颊,牵上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画糖人的摊,摇了摇她的手臂,“邬老板跟我买个糖人吃吧。”
“好啊。”
卖糖人的老太太见他们走过来,笑开了花:“丫头想画个啥?”
邬长筠用指甲刮了刮杜召的手心,“画什么?”
“你。”
“别闹。”
“没闹。”他又对老人道:“就画她。”
“好勒。”老人拿起盛满糖浆的小勺,在板子上对着邬长筠的样子画了起来,边勾勒边夸道:“小伙子,你老婆长得真俊。”
杜召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顿时无比舒畅,将邬长筠揽进怀里:“村花,十里八乡不知道多少人追,好不容易被我骗到手。”
“小伙子长得也俊啊,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邬长筠看着慢慢成形的糖人,听他俩的话,微微露出点笑意:“那再画一个他吧。”
“这就画上。”老人将画好的小人递给邬长筠。
“谢谢。”她刚接手,就被杜召抢了过去。
“给我。”他举起“小邬长筠”,笑逐颜开,像是有点像,但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吃老婆了。”
“……”
……
逛一圈,俩人只买了糖人。
甜到发齁,也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根木签签。
回旅馆的路上,他们打了半小坛酒,到屋顶坐着,看下面的烟火气。
邬长筠目光一直跟随下面携手同行的一对老夫妇身上,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以后胜利了,我们就找个小城生活吧。”
“怎么?喜欢这里?”
“不是这里,而是经历这么多,现在才发现简单的生活最幸福。”邬长筠喝了口酒,难得跟一个人吐露这些自以为很矫情的真心话,“不需要很多钱,多大的房子,多高的地位,平平淡淡就好。”
“也不唱戏了?”
“唱的,到小镇开家戏院,培养一个戏班子,不用多大的风头,能把这门艺术慢慢传承下去就可以了。”
“那我就去教书。”
邬长筠幻想起他上课的模样,会心地笑了笑:“杜老板博学多才,未尝不可。”
忽然间,无数孔明灯接二连三缓缓升空,将星夜点缀得更加灿烂。
有一只飞到他们面前,上头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希望出征的弟弟平安。
邬长筠望它远去,喃喃道:“希望所有战士都能平安。”
杜召没说话,将她揽进怀里抱着,深邃的眸中印着万点光辉:“我也有个心愿。”
邬长筠侧眸看向他:“什么?”
杜召收回飘远的目光,与她对视:“送你去延安。”
邬长筠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沉默了。
“去后方工作也是抗日,除了胜利,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杜召深挚地凝视着她的侧颜,“只有想到你平安,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邬长筠望向远处,没有回答。
“答应我,好吗?”
可她也不想立刻拒绝杜召,起码在当下这个美好的时刻,便按捺下心中难言的酸楚,笑着看向他道:“我考虑考虑吧。”
杜召拖住她的后脑勺,将人往前轻轻一迎,想亲一口:“好。”
邬长筠忽然挡住他的嘴,拧着眉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延安,自己算算,瞒了我多长时间。”
“怎么又翻旧账了?”杜召无奈地笑起来,“女人啊,变脸真快。”
“旧账?”邬长筠推开他,“我问你,要不是这趟我自己跟来,你和老陈还指望骗我多久?”
“我提醒过你两次,谁让你没反应过来。”
邬长筠疑惑地盯着他:“什么时候?”
杜召兀自喝了口酒,慵懒道:“自己想。”
邬长筠还真仔细琢磨起来,苦思冥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杜召瞧她那一脸困顿的表情,心里乐得慌,轻轻弹她一个脑瓜崩:“行了,别想了。”
“你提醒我一下。”
“就不。”
邬长筠要去夺他手里的酒:“说呀。”
杜召将手举高高,笑道:“那你先说句好听的。”
邬长筠跪坐起来,从后头扣住他脖子:“说不说。”
“求我。”
“不求,快说。”
“好好好。”杜召被她勒得喘不过气,“筠筠,你下手是真狠。”
邬长筠坐回来,一脸认真地凝视着他。
杜召喝了口酒,慢悠悠地道:“有一回在舞厅,你带着那个画壁画的,还记得吗?”
“嗯。”
“还没想起来?”
邬长筠不吱声了。
杜召又提醒一句:“殊途,同归。”
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殊途,要是同归呢?
归哪里?
有你的地方。
她忿忿道:“我以为你在调戏我。”
杜召轻佻下眉梢:“也可以这么说。”
邬长筠别过脸,望向远方黑压压的山,不说话了。
杜召瞧她气鼓鼓的小脸,又凑过来哄:“别气了,我老实交代。”
“别废话,快说。”
杜召指了指自己脸蛋:“先亲一口。”
邬长筠一巴掌将他的脸推远:“滚蛋——”
……
第二天中午,他们带着旧衣服退房,准备拿到别处烧掉,免得将来给当地人造成麻烦。
走前,杜召到柜台问了句:“有打火机或是火柴卖吗?”
旅店老板娘正和隔壁烧饼店的老板磕着瓜子聊天,招呼道:“有呀。”她翻箱倒柜找了盒火柴,抽出盒子检查一番,“呦,只剩下四根了。”
邬长筠问:“够了,多少钱?”
“不要钱,拿去用吧。”
邬长筠还是放了个铜板到桌上:“谢谢。”
杜召收下火柴盒,牵着她走了出去。
旅店老板娘继续磕起瓜子来,低声道:“看见没,就他俩。”
烧饼店老板娘走到门口,勾着脑袋看向走远的两人:“是漂亮啊,男的也好看,头一回见这么俊的。”
旅店老板娘嗑着瓜子跟过来,同人一起朝街上望去:“可不是,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昨夜里咚咚咚的,干那事呢。”
“你又听墙根了。”
“我可没,”旅店老板娘吐了口瓜子壳,“惊天动地的,给我都吵醒了。”
“这么厉害。”
“可不是。”旅店老板娘“啧啧”感慨两声,“一大早,天还没亮又搞起来了,半天没消停。”
“年轻就是好啊。”
……
第154章
这里的长途汽车……和沪江的太不同了,说是公共汽车,其实就是辆大型马车——两匹马在前面拉,后面拖着带棚子的四轮车,四面八方连块玻璃都没有,铁皮栏杆生了锈,一靠上去,摇摇晃晃的,整辆车全然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模样。
邬长筠看向那两匹瘦弱的马,无奈道:“我租的车还留在六阳。”
杜召难得略显紧张地看向她。
“放心。”邬长筠同他笑了下,“车牌被我卸了,车是租来的,就是要赔不少钱。”
杜召松口气,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我来赔。”
没人出镇,车里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俩,还有几箱干货和蔬菜。
邬长筠困得很,靠在杜召肩上睡觉,一路颠簸,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杜召却一路精神,欣赏沿途的祖国河山,不时看她一眼。
跑了近二十分钟,司机把马车停在村口,往里走去,吆喝了一通,问有没有人要上车。
不一会儿,他手提麻布袋,领了位老汉走过来。
杜召搭把手,将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扶上来,一动间,把邬长筠彻底弄醒了。
她睁开眼,看向坐到对面的老汉,与人颔首笑了笑。
“走了啊。”司机提醒几人,随即扬起马鞭,催动两马继续前行。
毕竟是活生生的动物,又拉着好几人和货物,跑不到半小时,就得停下歇个十分钟。
邬长筠坐得腰疼脖子酸,也下来活动活动,同杜召走到山崖边,往远处眺望。
山水重叠,片片花影婆娑。
可山的另一边,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杜召不禁想起从前行军时,跋山涉水奔赴战场,走过的青山画影如今都已成了敌军铁蹄下的破碎山河,恒久回荡着悲壮的战歌,数不清洒过多少滚烫的热血。
两人皆无声,十指紧扣,静默地望着眼前的错落山色。
很快,不远处传来呼唤:
“上车啦。”
许是刚才靠住他睡觉姿势不对,邬长筠脖子一动就痛。
杜召见她一直在按颈侧,便问:“怎么了?”
“扭着了。”
杜召手覆到她脖子上,轻轻揉了揉。
“轻了。”
“这么吃力。”他下了两分劲,“现在呢?”
“疼。”
杜召笑笑,又松一分,缓慢地轻揉慢捏。
邬长筠闭上眼,头往后倒,靠在他手心:“再重点。”
忽然,杜召停下动作,指腹刮了刮她的下巴:“筠筠,看那边。”
邬长筠睁开眼,顺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广袤的麦田,麦子刚刚长出青青的细苗。
“好漂亮。”
“嗯,很漂亮。”
两人一直望着麦田,直到千山暮云遮挡过去。
“为什么叫麦子?”
“老陈起的,刚好我也喜欢。”邬长筠仰脸看他,“百谷的话,还有哪些下级?水稻?高粱?玉米?”
“禁止横向联系,”杜召轻拽下她的耳垂,“也不许打听。”
“好吧,我不问。”
“等你到那边,做我上级,就全知道了。”
邬长筠笑容逐渐淡去,迟迟没回应。
杜召低下头靠近她的脸:“到时候我们直线联系,你想说什么悄悄话也是可以的。”
邬长筠将他推远些,勉强露出点微笑:“正经点,有人在呢。”
杜召坐正了,继续给她按脖子,转个头,往前路看去,问前面的司机:“还有多远?”
前头的司机回道:“早呢,还得跑一个钟头。”
说一小时,实则近两小时才进芙城。
杜召带邬长筠提前下车,到事先备好的中转地下站点看看陈修原等人是否还在。
接头地点是一个小院子,杜召没有直接敲门,在墙外吹了四声口哨,一长三短。
很快,院里传来回音:三声口哨——两长一短。
暗号对了。
杜召拉着邬长筠到门口,还没敲门,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正是陈修原。
他拉大门:“快进来。”
三人往屋里去,迎面又出来一个男人,叫小周,游击队的一员,见是杜召,赶紧与他握手:“安全回来,太好了。”
杜召握住他的手,将人往自己跟前一拉,紧抱住拍了下他的背:“辛苦了。”随即,他松开小周,介绍邬长筠:“这也是我们的同志。”
小周又朝邬长筠伸手:“你好同志。”
邬长筠与其握手:“你好。”
陈修原瞧杜召这一身装扮,觉得新奇,不过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文雅得很:“吃过饭了吗?”
杜召回头:“没,随便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只有馒头。”
他们太饿了,馒头都没有热一下,直接拿起来就啃。
陈修原去提了壶热水来,给一人倒上一杯。
馒头放久了,表面一层很硬。杜召撕开难以下咽的皮,自己吃掉,将馒头心给邬长筠,再把她手里的拿来吃。
非常自然的一系列动作,没有一句话。
陈修原打量着两人的举动和眼神,大概猜出他们这两日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是都说清楚了。
他不禁宽慰地笑了起来,以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并肩作战了。
吃完饭,陈修原跟他们说了说分开行动后的情况:从中岛医院救出来的百姓们,有的送回了家;有些被屠村、没了家的,也都被临时安顿下来。但日方俘虏只剩下十三个,已经被送去延安处置,其余几个都偷偷自杀了,千看万守,没想到那几个医生在胸牌里藏了毒,应该是中岛医院分发下来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在被抓后自戕以保守秘密。
白解与游击队几名成员安置百姓去了,小队还剩三个人留在芙城,为照看一位伤寒的战士,先前在中岛医院被用做实验注射了伤寒菌,一直病着。
邬长筠和杜召跟陈修原去探望他,到病房,发现人这会睡着了,不便打扰,只能到无人的楼道说话。
在这守着他的小张说:“舟车劳顿的,路上昏迷了,好不容易撑到这。”
另一位叫老许:“中午退了点烧,可算是看到点好转了。”
杜召:“等再好转些就撤离,毕竟这离六阳不算太远,我们这趟大动干戈,日方必然加强追查。”
有护士过来,几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等人走远。
“回去再说,人多眼杂。”陈修原低声道:“老许,你回去休息吧,我和小张在这盯着。”
“没事,回去闲得我也难受,不如在这守着,还能里外走走。”老许看着上了点岁数,满脸皱纹,眉心总是皱着:“你带这两位同志回去吧。”他忽然看向邬长筠,“小邬同志会做饭吗?”
“会。”
傍晚,邬长筠给伤兵煮了小米粥,又把芹菜捣碎成泥蒸了些丸子,再加上两盘素菜、一碗鸡蛋羹,由杜召送去了医院。
陈修原在厨房打下手,同她一起做饭,见邬长筠一直不吭声,便问:“还在生我气。”
“没有。”
“瞒着你,是因为——”
“不用解释了。”邬长筠打断他的话,“没事。”
陈修原瞧她这冷脸,声音低沉两分:“抱歉。”
邬长筠停下刀朝他看过去,弯了下嘴角:“好不容易消了气,这件事不提了,希望我们以后对彼此毫无隐瞒。”
“一定。”
“做饭吧,好几天没吃好。”
陈修原看她平静的模样,欣慰道:“你成熟了很多,跟我刚开始认识的小女孩派若两人。”
“小女孩?”邬长筠低头切菜,笑道:“认识你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比你大九岁,在我眼里,就是小女孩。”
“好吧。”邬长筠随口又问了句,“我刚开始什么样?”
“凶,暴躁,杀气重重的,我那会时常在想你都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这么大戾气。”
邬长筠回想起那时,正值从法国回来,师父惨死,又遇日军惨无人道地屠戮百姓,浑身是火,不点都着,她不由笑了笑:“我现在不凶吗?”
“凶是凶,但沉稳很多,也平和了。”
邬长筠将切好的土豆放进盘子里,又拿起一颗,在手里掂了掂:“你们行动那晚,我在艺伎馆杀了一窝鬼子。”她竖手指数了数,“二十多个吧。”
陈修原怔怔地看着她。
“还放了把火。”她轻佻地勾了下嘴角,继续切菜,“别数落我,杀的都不是好东西。”说着,刀子狠狠砸下去,“彭”的一声。
陈修原没追问,也信她不会乱杀人,在六阳待着的日本人,多少都是跟中岛医院沾边的。
正想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阿召回来了,我去开门。”
“嗯。”
厨房是露天的,后搭的棚子,邬长筠抽空掀起眼皮睨过去一眼,就见杜召戴着帽子走进来。
陈修原锁上门,两人立在门口说话。
她淡淡笑起来,继续干活。
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希望他们平安,好好活到胜利那一刻。
……
五菜一汤,几个人吃得干干净净。
小周去把老许换回来,人一沾床就睡着了。
如今,陈修原也用不着再演戏,故意给他们独处空间,便道:“我先睡了,麻烦你们收拾。”
杜召让邬长筠坐着休息,自己将碗拾掇好,拿去刷掉,又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做完一切,他走到邬长筠旁边,见人盯着天空发呆,搂住她的肩:“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发呆。”
“陪你。”
于是,两人一同望向夜空,静静地坐在檐下,吹着清凉的春风,许久没有出声。
墙边的草丛传来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叫一声,打破寂静的夜。
“筠筠,等小程好些,你跟他们一起去延安。”
邬长筠微微垂下眼眸,没拒绝,也没答应。
“说好的。”杜召看向她,“麦子。”
邬长筠与他对视,眼里多了几分肃然。
“作为上级直接下达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护送好他们和胶卷抵达延安,能完成吗?”
邬长筠沉默地注视他,良久,笑着答应下来:“能。”
夜更深些,万家灯火皆熄。
杜召进了陈修原房间,直接躺到他身边。
陈修原还没睡着,刚要同他说话,杜召递过来一盒胶卷。
他接了过来。
“收好了,在冷冻室拍到一张照片,一个记者,从前随军过,不在了。”
“被冻死的?”
“具体死因不清楚,身上有多处骨折。”
陈修原眉心紧蹙,心中万分沉痛,将东西收好。
“能不能构成证据再说,先交上去。”
“好。”
杜召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跟着去延安?”
“不去,等小程好点,让他们三个带去。”
“能行吗?”
“老许是老兵了,善于伪装,放心。”
“嗯,睡吧,几天没睡,困。”
陈修原本想再多问问,见他合上眼,便把话咽了回去。
……
第二天上午,白解等人回到城里。下午,住在医院的伤兵好转了些。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便准备离开了。
分别之际,没有依依不舍的缠绵,也没有一句煽情的话语,所有人都平静而严肃,只道:
“一路平安。”
杜召出来太久,得尽快回沪江,陈修原的假期也不多了,不能再送他们一程。
三人在街头目送战友们远去。
陈修原负手而立,喃喃道:“你觉得她会老实听话吗?”
杜召:“不会。”
白解:“我也觉得。”
陈修原睨向杜召:“那还让她跟去。”
“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杜召转身,兀自前行,“走吧,回我们的战场。”
……
第155章
陈修原得回趟老家,带些东西作掩护,途中便同他们分路而行。
杜召和白解在南京停留两天,与慕琦见了一面,暗杀两个汉奸,才回到沪江。
与陈修原一同潜伏去中岛医院的芝麻去延安了,阿砾被安顿在假扮他妻子的地下工作者那里。刚到车站,白解就迫不及待赶去看孩子,头一回分别这么长时间,抱住阿砾就是一顿猛亲。
要走时,阿砾又哭又闹,舍不得女人,拽着她的衣服不肯走。
杜召看这难舍难分的场景,便道:“就让阿砾在这多住两天,你明天再来看他。”
白解哪舍得,搂着孩子不肯撒手:“那我在这多待会,晚点回去。”
于是,杜召独自一人先行回家,到围墙外的大门口,发现屋里亮着灯,阿砾放在同志那儿照顾,家里保姆被杜召放了假,可能是湘湘回来了。
可为什么门是上了锁的?贼总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开灯行窃,估计是湘湘从后门进来,拿了藏在院里的备用钥匙进的屋。
杜召开锁进去,穿过院子推门走进房里,铺面而来一阵饭香,厨房有人在做饭。
“湘湘。”他换了双鞋,朝厨房走过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里头晃动,他心里不由紧了一下,快步走近。
厨房里的女人端着菜转身,朝他笑起来:“回来的真巧,刚做好,来吃饭。”
杜召眉头紧锁,格外凝重地看着她:“筠筠。”
邬长筠走出来,把盘子放在桌上,又要进厨房。
杜召扼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至自己身前:“怎么回来了?”
邬长筠仰视着他:“我不想再留你一个人战斗了。”
杜召咬了下牙,沉默了。
“上次你让我走,我走了,”邬长筠苦笑了一声,坦诚道:“从分开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疯狂地想你,师父的死只是个导火线,事实上我一直想回来,杜召,我——”
杜召忽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让声音变得沉闷:“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昨天我就过来了,可是你没到,从芙城到沪江必从南京转车,我去车站问了这几天的班次,昨天是四点,今天是六点半,明天是两点四十,我就来碰碰。”
“翻墙进来的?”
“嗯,翻进来,又爬上二楼露台,杜老板下次出远门记得检查每个门有没有上锁。”
杜召不吱声了。
邬长筠戳戳他的腰:“生气了?”她推开杜召,笑眯眯地看他,“别气嘛,喝点汤消消气,好不好?”
“嗯。”
邬长筠将他拉坐下,送了块帕子擦擦手,盛两碗饭出来,不停地给杜召夹菜:“好吃吗?”
“嗯。”
邬长筠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模样,用脚蹭了蹭他的小腿:“杜召。”
“嗯。”
邬长筠将椅子拖到他旁边坐着,凑过去亲了他脸蛋一下,说点好话哄哄:“我爱你,舍不得你。”
杜召哪受得了这甜言蜜语,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禁不住笑出声,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轻轻揪一下她的脸:“好,吃饭。”
邬长筠捉住他的手摇了摇:“我会保护好自己,以后没有你的命令绝不随便行动。”
杜召搂住她的背,把人往身前一迎,亲了下她的额头:“好好唱戏,筹集资金,这就是你最大的任务。”
“遵命。”
“快吃饭,凉了。”
邬长筠坐回去,又给他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肉。”
杜召这会才提起兴致,大口吃菜:“真香,我老婆什么都会。”
“谁是你老婆?”
“那你嫁给我。”
邬长筠愣了下,不知这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可杜召忽然牵住她的手:“行吗?明天给你补个求婚钻戒。”
邬长筠忍不住扬了下嘴角:“你送过我,两万块呢。”
“没卖?”
“嗯,一直收着。”
“那是给你玩的,不算。”
“算,对我而言那是最珍贵的。”邬长筠诚挚地看着他,不再口是心非,“没有比那更好的了。”
杜召笑笑,指腹摩挲着她冰冷的手背:“那答应吗?”
“答应什么?”
杜召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抓她的腰:“装傻。”
“痒。”邬长筠按住他的手,“好了,好。”
“答应了。”杜召笑着要亲她。
邬长筠抬手捂住他的嘴:“吃饭了。”
杜召乖乖点了下头。
邬长筠拿开手,郑重道:“为了我们的安全和工作的隐秘性,以后还是保持距离,非必要别见面了。”
“听你的,私下,你永远是我的上级。”
邬长筠要起身,杜召扣住她的腰:“就坐这吃。”
“是不是还要喂你?”
“那更好了。”
邬长筠夹一块青菜放到他嘴边:“多吃点,大外甥。”
“好,小舅妈。”
……
吃完饭,邬长筠要走。
杜召拽住她:“不留下过夜?”
“去戏院看看,太久没盯着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懈怠。”
是正事,杜召没挽留:“去吧。”
“嗯,走了。”邬长筠刚拉开门,又被杜召拽回来,她看着眼前一脸不乐意的男人,忍俊不禁,“松开啦。”
杜召手掌住她的腰,低头咬上她的嘴唇。
一个绵长的吻,叫人腿都软了。邬长筠想走,手落在他胸口,又不舍推开,缓缓往上抱住他的脖子:“就半个小时。”
“嗯。”
杜召将人横抱起来,用脚踢上门,往二楼去。
……
掐着点做完,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整整半小时。
杜召又开车把她送到了戏院,没有进去,调个头回家补觉了。
没有邬长筠,戏院生意也还不错。
戏台上正唱着,台下阵阵喝彩声,热闹得很。
邬长筠到最后面站着,望向元翘那风华绝代的身姿、田穗行云流水的打翻以及玉生班各位熟练标准的动作,欣慰地微笑起来。
大家并没有因为自己不在而懈怠,唱作念打都不错。
功夫不负苦心人,所有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他们,包括杜召等人所做的一切,相信黑暗一定会过去,到那时,所有人都会迎来光明和自由。
谢幕之时,台下掌声如潮。
邬长筠也跟着为玉生班的各位鼓掌,由衷为他们、为戏剧感到高兴。
目光流转,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副画上。
是李香庭临摹的壁画局部图,条条金箔勾勒的线条让整幅画在耀眼的灯光下栩栩生辉。
不知他在寂州可还好。
工作是否顺利。
……
寂州,华恩寺。
有了政府和社会人士的支持,壁画研究所于上个月建修好,原在华恩寺内部的工作室里大多书籍、设备都搬了进去。
吴硕跟李香庭这么久,已经完全出师,研究所大部分事宜都由他全权领导。
这月初寂州大学国画系的学生过来学习,由吴硕、文瑾和赵淮带。李香庭偶尔过来转转,指点一番,现在他一心待在寺庙里,长斋礼佛,为亡人超度,并著书临摹,详尽壁画之美、内容之深。
同时,他们用壁画元素画了些抗日宣传画,文瑾负责的文创产品也投入生产并上市,所售款项一半捐与军队,一半支撑寺庙与研究所的日常开支与宣传工作。
研究所有四个大房间,分别为:展厅、研究室、临摹室、还有一间面积较大的住所,供来参观学习的人们临时居住。
展厅除了他们这些年临摹的作品外,有一面墙张贴了许多照片,其中有文瑾、赵淮、吴硕、戚凤阳戴着帽子拿铲子站在建到一半的围墙边欢笑、灯一明尽和陈今今的合照、惨死日军枪口下的王朝一、很久之前陈今今拍下的壁画修复过程和过去寺庙破破烂烂的样子,还有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香庭……
这些照片记录了华恩寺从寂寂无闻到逐渐为人所知的历程,唯独有关日军践踏寺庙那些岁月里发生的一切,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但他们的罪证并非空白,而全在大雄宝殿那面被割去壁画、空空的墙上,且永远无法抹去。
……
吴硕外出半余月,五月中旬回到寺庙。他与永安出版社的主编谈好画稿出版事宜,还得到教育部李在贤主任的支持,组织社会人士进行演讲,收获颇丰。激动地同李香庭谈论此行所感直至天明。
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成果,就像田里金黄的冬小麦,如今也成熟。
文瑾在研究所给学生上课,李香庭带吴硕、赵淮和戚凤阳拿起镰刀,一块儿下田干活。
李香庭自小家境丰沃,哪曾起早贪黑、寒耕热耘,这三年时间里自己种菜耕田,如今使刀的功夫也有模有样。
吴硕汗流浃背,回头望过来,与李香庭喊道:“老师,快点啊。”
李香庭直起腰,脸被晒得通红,只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欸”了一声。
已近傍晚,今日的夕阳红得夺目,周遭是条条被染色的云彩,美得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大片麦子裹上一层火热的光,让本就金灿灿的麦穗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李香庭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几个人立在中央是如此渺小。
他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然的美丽与劳动的硕果,好像自己也融入此间,化为身边的麦穗,与它们共沐人间日光。即便有朝一日不复存在,却也为世人饱腹,贡献出自己的所有,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见他发呆,戚凤阳摇着麦穗扬声呼唤:“在看什么?”
李香庭从思绪里抽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戚凤阳较为瘦小,单薄的身体快要被埋没在麦田里,身上却散发着温柔的光晕,连头发丝都染成了金色。两人离得太远,传过来的声音也被风抽走几分,不清不楚的,李香庭没多说,只与她招了招手。
戚凤阳没懂他的意思,只笑着喊:“你要是累了就歇歇,我们来。”语落,便弯下腰继续干活,她做农活长大,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虽多年没下过农田,动作依旧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又蹿远了几米。
一只黑鸟从头顶飞过,盘旋几圈落在李香庭的肩上。
李香庭看着它小小的脑袋笑了,对它说:“饿了吗?”
鸟儿歪了下脑袋。
李香庭就地坐下,取一根麦穗,弄下些麦粒放在手心给鸟。
它没有吃,倏地飞走了。
李香庭看着远去的黑点,心静若水,身边是风轻轻拂动麦穗的声音,鼻间是麦子与泥土混杂的味道,浓厚又清新。
他忽然躺下去,看着天青白云,仿佛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想起不久之前日本军队打过来的时候,整个城市乌烟瘴气的,漫天都是灰尘和滚滚黑色的浓烟,空中还漂浮着杂七杂八碎屑和炮弹打完遗留的黑气。
如今天空恢复碧蓝,未来全中国也会拨开那阴霾,重见清白的蓝天,也会像这破土的麦子,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强壮,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灿烂。
……
今年收成不错,文瑾和赵淮去城里送点小麦给驻扎在城里的八路军。
教导员给了最近几期报纸给他们:“沦陷区管控严格,都是后方办的报纸,也就在解放区能看到。”
回去的路上,赵淮开车,文瑾翻了翻报纸,大多讲的是战况和民生。
她的目光忽然在一张照片上停留——是个穿病服的女人,躺在地上。
车子在崎岖的泥路上行驶,一路颠簸让她有些头晕,大致扫了遍照片下面的文字,说的是日军的生化武器和人体实验。
一个大转弯过去,差点给文瑾颠吐了,她从报纸上挪开目光,看着前路骂了句:“小鬼子真不是人,用活人做实验。”
“那帮畜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文瑾缓了片刻,再次看向那张照片,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熟悉,她将报纸拿近,仔细辨认,可照片上的是侧影,且太模糊了。
她把报纸递到赵淮眼前:“见过这个人吗?”
赵淮仓促看了一眼:“这么模糊,看不清。”
文瑾收回手,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不敢再看报纸了。
她回到研究所,仍在苦思冥想,总觉得在哪见过照片上那人似的。
哪里来着……
文瑾到自己工位上坐下,拿着笔懒懒地转着,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跑到展示厅的照片墙上,一张张看过去。
找到了。
她仔细看着与灯一、明尽合照的那个女人,再比对报纸上满是冰霜的侧颜。
像,又不像。
文瑾不能确定,又不敢找李香庭认,只能偷偷把吴硕叫过来。
吴硕见她神神叨叨到处瞄,笑着问:“怎么了?”
文瑾把门锁上,拉他到照片墙前,把报纸塞给他:“你看,这像不像明寂女朋友。”
……
第156章
吴硕笑容瞬间敛住,从她手里拿过报纸,贴到眼跟前分辨照片上的人。
文瑾忐忑地看着他:“是吗?”
“等一下。”吴硕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不敢立马确定,便去看照片下面的配文。
“是不是?”文瑾瞧他这凝重的眼神,更加紧张起来,“没提名字。”
吴硕目光快速从一行行小字上扫过,最终停在四个字上——战地记者。他愣住了,掐着报纸的手却越来越紧、越来越颤抖。
文瑾看他的眼睛逐渐红了起来,眸中的光点剧烈闪动着,顿时明白了,吊在嗓眼的一股气泄了下来,重新看向墙上照片中欢笑的女人。
这样一个明媚、勇敢的人,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
“文瑾,这个还有谁看到过?”
文瑾回过神:“给赵淮看过一眼,但他没认出来,而且当时在开车,注意力都在路上,回来以后也一直在忙。”
“别告诉他们,尤其老师。”说着,吴硕就把报纸给撕成了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文瑾楞楞地杵在原地:“真是她?你确定吗?”
吴硕怕碎片被发现,便点了把火烧掉,他低着头,汗水顺脸颊坠落在摇曳的火苗里:“应该是。”
光看这不清不楚的照片,吴硕并不能十分笃定,他与陈今今交集不多,那会还在打仗,她随军过来,趁停战来华恩寺看李香庭,彼时还不知道李香庭已经出了家,自己与她聊了很久华恩寺发生的种种,没过多久人就离开了,后来断断续续又来过两次,都只待了几天,且大多时间都和李香庭在一块儿。过去这么久,吴硕记忆中她的容貌早已模糊,但文里提到战地记者,就必然是她了。
虽只寥寥几面,但吴硕能深深感受到那是个无拘无束、刚烈又柔软的女子,脑海中不断跳动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几个字眼:淤青、颈疤、多处骨折……他不禁回忆起曾经日军闯入寺庙杀人放火的样子,不敢再深入幻想陈今今在那如地狱般的地方都经历了什么。
过去遭遇的一切苦难像电影般控制不住地一帧帧浮现:去城里化缘被暗杀的明尽、保护难民遭枪杀的王朝一、出家的李香庭、中枪后死里逃生的自己……
吴硕崩溃地抱住头,泪水潸然而下,为遗憾,为故去的朋友,为明明相爱却阴阳相隔的爱人,为这些年经受的艰难困苦,为破碎的山河、无数鲜活的生命……
文瑾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听着闷在衣服里压抑的哭声,更加触目伤怀。
他尚且如此,明寂……文瑾深深叹了口气:“吴硕,你得振作起来,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吴硕闻言抬起头:“对,不能让老师知道。”他快速揩去眼泪,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哽咽道:“老师已经够不容易了。”他抽了下鼻子,深吸一口气,“我去整理资料,你也忙吧。”
文瑾望他落寞的身影远去,也回到工位上坐着,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握笔盯着空空的画纸,却一笔也画不下去了。
……
李香庭做好了晚饭,叫大家过来吃。
戚凤阳最近废寝忘食地临摹天王殿的壁画,拿了个馒头就走了。吴硕向来话多,今日却一反常态,一直闷不吭声地埋头吃饭。文瑾人耿直,藏不住事,也心虚地不敢直视李香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悲伤,却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般谈笑欢声。
赵淮忽然搂住她的肩:“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文瑾推开他,冷冷道:“吃你的饭。”
赵淮拿起一个馒头大咬一口,叹了声:“女人啊。”
出家人用斋有规矩,需端身无语,李香庭吃饭时候极少说话,不急不慢地细嚼慢咽,将碗中食物用尽,放下筷子,才看向气氛莫名有些压抑的几人。
“有心事?”问的是吴硕。
吴硕走神,没注意他的话,文瑾在桌底踢他一脚,才抬起头来:“啊?”
李香庭瞧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舒服吗?”
“嗯,对对,没睡好,困。”
“下午补补觉。”
“好。”
“多吃点。”
吴硕频频点头,赶紧去夹菜大口往嘴里塞。
李香庭又问刚吃完的赵淮:“麦子送到了?”
“送到了,战士们说万分感谢。”赵淮倒了杯水喝,续道:“还给了几张报纸呢。”
闻此,吴硕和文瑾心里都猛地咯登一下。
赵淮喝了口水:“回头——”
文瑾忽然撂下筷子,打断他的话:“我吃好了!赵淮,跟我去摘几个果子。”
赵淮“哦”了一声,随她离开。
空荡荡的斋房只剩两人。
吴硕浅浅清了下嗓子,找些无聊的话转移李香庭注意力:“天开始热了。”
“是的,现在经费多了,可以买两座风扇。”李香庭为他倒了杯水,“这里干燥,水源也少,之前在周边种的树还没长大,你我是习惯了,这是他们俩在这的第一个夏天,后面还有很多学生过来,得照顾点。”
“是,冬天还好,夏天确实难熬。”
“下个月是不是有沪江艺专的几个毕业生过来?”
“对,之前来过一次电报,预计在六月底。”
“南方人,可能会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沪江的孩子要娇气点,抽空去趟城里吧。”
“你不也是沪江的,我看你一点也不娇气。”
李香庭温和地与他笑了笑:“我刚来时也不适应,总是流鼻血。”
吴硕听这话,又不禁难受起来,可还是得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可不是嘛,我那会和王朝一天天嚷着要走,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坚持两年多。”
李香庭看他眼睛红了:“苦尽甘来,会越来越好。”
可吴硕此刻只是单纯心疼他而已,心疼他付出的一切,心疼他从那样一个热情洋溢的艺术青年变成现在这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模样。
吴硕灌了一口水将苦涩堵回去:“真想王朝一啊。”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哎呀,不提这些了,他们一定很高兴,我们把这里建设得这么好。”
“是的。”
吴硕端起碗继续大口扒饭:“你老说食不语,我又话多了。”
李香庭看着他微笑:“没关系。”
……
打天津来一位女摄影师,拍了些壁画的照片。闲暇之余聊天,才知也是个沪江人,曾经在意大利待过几年,学的摄影与绘画。
若是从前,李香庭定能与她彻夜谈天说地,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多话与事他已经不想重复了,按礼数接待,协助拍好照后便让吴硕带人去到处逛逛,介绍介绍这里的一切。
深夜,李香庭又做了个梦,梦到陈今今跟自己在雨中跳舞,就像从前那样,她穿了条墨绿色裙子,后肩的小蝴蝶随人的晃动轻舞,灵动的仿佛有了生命。
睡不着了。
念许多遍经文也未能定心,他起身出去透透气,披着僧衣立在庭院看月亮。
最近的月明又圆,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
李香庭站了许久,草丛的虫鸣都逐渐消散,他还是还无困意,便想去大殿添几炷香,念念经。刚要转身,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过来,围着他快速转了两圈,忽然停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扇动翅膀。
李香庭缓缓抬起手,蝴蝶落在了宽大的掌心之上。
他这才看清,是只绿色的蝴蝶,轻薄的翼在月下几近透明。
李香庭楞楞地注视着它,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一个声也发不出。
风停了,墙边的老树也静了下来。
李香庭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颤,抬高手,让自己更看清它些,可蝴蝶翅膀微动,忽然飞走了。
细细的爪子好像无数根线,插入胸膛,将那颗一直如止水般的心捆绑住,活活掏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追它而去。
跑过庭院,穿过佛殿……
蝴蝶不见了。
他的脚步慌乱起来,从台阶摔下去,撞得头破血流,再爬起来,继续前行,撞破寥寥清烟,扎入茫茫的荒野之中。
……
一上午,戚凤阳到处找不到李香庭,早上吃饭时就没见他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到工作室问了问文瑾和赵淮:“有看到明寂吗?”
文瑾正在画装饰画,抬脸看向他:“没有。”
赵淮两腿跷在桌上,挪开眼前的书:“我也没看到。”
“吴硕呢?”
“开车去城里买风扇了。”文瑾转了下笔,“可能跟他一块儿去了吧。”
“好。”戚凤阳放下心来,继续去天王殿临摹壁画。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吴硕带着两座风扇回来,他们才发现李香庭并未与其同行,到周边找了找,也不见其踪影。
以往李香庭出门,不管周边砍柴还是去城里都会提前告诉大家一声,这样毫无预兆的消失还是第一次。
文瑾莫名感到有点慌,把吴硕拉到一边,悄悄问:“那天中午吃饭,赵淮提到报纸,我们走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学生的事,还有买风扇。”
“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啊。”
文瑾心慌意乱的:“我这心里咯登咯登的,老觉得要出什么事。”
“别慌,他应该——”
正说着,赵淮忽然摸过来,拍一下文瑾的后背:“干嘛呢?”
文瑾被吓到猛地一抖,捂住胸口呵斥他:“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赵淮挑了下眉:“你两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呢?”
文瑾平了平呼吸,心里憋了太多话,不想再隐瞒了,直接说:“明寂他之前那个女朋友死了。”
交代完一切,三人继续出去找,刚出大雄宝殿,就见李香庭从天王殿的台阶上走下来。
他们赶紧跑过去,却见李香庭一身污泥,半边脸和头上都是血。
戚凤阳从另一边过来,见状紧张地拉住他的袖子:“这是怎么了?”
李香庭没回答,目光低垂着,缓缓走下来。
文瑾怔怔地看向他的膝盖,灰色的僧服破了几条不规则的小口子,泥与血混在一起,再往上,手指也破了,血变成黑红色,包裹着伤裂的指甲。
吴硕上前扶住他:“老师,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
赵淮:“日军来了?还是遇强盗了?”
李香庭一个字都没有说,兀自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吐了口血,整个人往前倒去,单膝跪在地上。
“老师!”
“明寂——”
后面几人立马上前扶住他。
李香庭抹去嘴角的血,又用袖子将地上的血迹擦去,手撑住地起身,声音嘶哑,对众人道:“没事,都去忙吧。”
“你都这样了,还没事!”吴硕抱住他的胳膊,“走,去处理伤口。”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没事。”语落,迳直往藏经阁去,跪到蒲团上,垂下了头。
这一整天,李香庭都把自己闷在藏经阁里,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跪坐着。
戚凤阳将斋饭端到他旁边:“吃点东西吧,起码喝点水。”她心疼地看着遍体鳞伤的人,“到底出什么事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李香庭闭着眼淡淡道:“出去吧。”
从那天起,戚凤阳和吴硕每天都来给他送饭,可每一次都是原封不动地拿走。
文瑾看李香庭这状态,整日里担心地唉声叹气,对吴硕道:“四天了,一滴水都没进,这怎么行?”
“总不能硬塞吧。”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吴硕明白她的意思:“不可能,报纸都被烧成灰了。”
“会不会是那个摄影师?”
“我问了,人家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吴硕愁得自己也吃不下饭,“最近也没旁人来,怎么会知道。”
“那奇怪了,忽然不吃不喝,画也不画,连佛经都不念了。”文瑾思前想后,怎么都琢磨不透。
吴硕忽然猜道:“他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了?”
文瑾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会吗?”
后来,戚凤阳跪坐在李香庭旁边,也随他一块儿不吃不喝,就这样守了一天半,已经又困又饿,浑身无力,有些跪不住了,本来她近期就吃得少、没休息好,现下感觉随时就要昏厥一般,手撑住地勉强坚持着。
不知何时,戚凤阳躺在地上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黑夜。她坐起身,发现身上披了条灰毯子,旁边的李香庭不见了。
戚凤阳立马爬起来,往外找去,却见他坐在外面的台阶上。
她坐到他旁边:“你终于出来了,去吃点东西吧。”
李香庭抬着右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手掌,没有回应。
“你在看什么?”
“蝴蝶。”
戚凤阳也看向他的手心,哪有什么蝴蝶?
她甚至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可他手中还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戚凤阳又不安地看向李香庭的脸,他的面色苍白,嘴唇翘了一层皮,脸上的血迹也早就干了,瞧着病恹恹的,唯独眼中带了一丝笑意,让消瘦而虚弱的脸多了分生气。
忽然,他往上看去,缓缓起身。
恰好一阵晚风袭来,拂起他泥迹斑斑的僧衣。
紧接着,像一道轻飘飘的云,坠落下去。
……
第157章
八层台阶滚下去,扭到右手手腕,红肿一大块。
李香庭昏迷不醒,一直在发烧。
寺里备了些药物,吴硕给他打了一针,又捣碎些消炎的药物,搅匀在热水中,灌下去。
到了晚上,李香庭烧仍不退,人亦未醒。
戚凤阳煮了米糊过来,同吴硕一起将食物强喂进去。
一通折腾,他还是毫无反应。
夜里,大家都休息了,戚凤阳独自守在床边,静静看着憔悴的男人。
吴硕他们同自己说了陈今今的事,她隐约觉得,李香庭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即便吴硕和文瑾咬定没有泄露分毫。
当下纠结原因已经毫无意义,戚凤阳心疼李香庭,更心疼那个离开人世的姑娘。
如果大家都自私一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和生离死别?
戚凤阳伏在床边,苦水像汹涌的波涛不停地涌打上来,将她身心浸得冰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衣食无忧,能默默陪伴在他的身边,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做着有意义且热爱的事情……
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得越来越好,可看着此刻的李香庭,她还是痛心欲绝,恨不能代他受体肤之痛,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那样,也许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戚凤阳额头抵着床铺,无力地趴着。
可惜代不了,除了在这干看着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正痛心着,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呓语。
戚凤阳立即抬起头,看向仍闭着眼的男人,不由叫了声:“少爷。”
李香庭手指微动了下。
戚凤阳抬手探了探他脑门,还烧着。人没醒,像是在做梦,她湿了块毛巾搭在他额上,又听他喃喃唤了声:“今今。”
戚凤阳手顿了下,俯视着她那魂消体瘦的少爷。
“对不起。”
“今今。”
戚凤阳难过地坐回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
宽大而滚烫的掌心,还是同从前一样。
“别走。”
她苦涩地笑起来,靠在他身边,轻轻道:“不走,不走。”
……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氤氲的香炉上,为寥寥清烟着了颜色。
李香庭沉沦在一个漫长而美妙的梦里。
在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离别,他们建了间小茅屋,在门前种满了鲜花和果树,每天黏在一起,一个画画,一个写作。
他们时常穿过幽深的森林去看日落,爬上最高的山头看星星,跳入深邃的河里摸石头……
还养了两匹马和一条可爱的狗。
一天,他们骑马去更远的地方。
那是一片茫茫的荒野,几乎寸草不生,一路上尽是稀奇古怪的枯树。
李香庭不时便停下拍照。
陈今今就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跑着跑着,他们来到一座破旧的古寺。
李香庭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它,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于是,陈今今带他走进空荡荡的佛殿。
精妙的壁画像翻涌的海浪涌入他的胸膛,他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
“李苑。”
“李苑。”
他回头,却看到陈今今笑着对自己说:
“李苑,我骗你的。”
“我喜欢看你画画、写文章,喜欢听你嘟嘟囔囔地念经,喜欢意气风发的你,也喜欢遁入空门的你。”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李苑,我不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这条路,你一定也是。”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李苑,我爱你。”
“为我留的一炷香,你帮我烧了吧,愿世界和平,众生离苦得乐。”
“李苑。”
“明寂。”
“醒醒。”
“明寂。”
……
早上,吴硕等人正吃饭,忽然,悠长的钟声穿过座座佛殿传了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一句话,不约而同起身,往钟楼跑去,便见李香庭正单手抱着杵在撞梵钟。
深沉的钟声回荡在月明风清的天地间。
一百零八下,每一声,都震进他们的心里。
李香庭收回手,从钟楼出来,看着杵在门口满脸动容的朋友、学生,因左手扭伤难以合掌行礼,只能单手立掌,与几人微微鞠躬:“多谢这几日的照料,给各位添麻烦了。”
吴硕赶紧上前扶起他:“你能好起来就好!我们什么关系,别说这些话。”
“就是,”赵淮故意憨笑两声,让气氛变得轻松点,“看你瘦的,敲钟都没以前响亮了。”
说罢,文瑾自后戳了他腰一下,又对李香庭道:“别听他胡说,先去吃饭吧。”
戚凤阳顺着道:“煮了粥,还有馒头。”
李香庭看着她期盼的目光,点点头:“好。”
于是,一行人往斋房去。
李香庭只喝了点稀汤便离席了,挨个殿上一遍香,最后又回到大雄宝殿无声无息地跪着。
戚凤阳和吴硕在远处偷偷看,没敢打扰。他能够出来,好好吃饭,就已经足够了。
深夜,所有人都睡了。
李香庭点了根蜡烛,在工作室待着,继续完成先前编到一半的书。
从那天起,他几乎毫不停歇地干活,有时爬上爬下修屋顶、砌新墙、塑佛身,有时种种花、剪剪草、翻翻地,时常废寝忘食地写文章、勾画稿……
这样忙碌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就在所有人以为一切恢复正常后,李香庭将华恩寺的地契、转让合约等文件全部交给了当下管理寂州的八路军办事处文物管理委员会。
那晚,他把吴硕单独叫出来聊天,说了说近期的研究工作,并让吴硕把下个月要去重庆做讲座的内容给自己讲一遍。
这么多年的苦心研究,吴硕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总是偷懒、做事丢三落四的愣头青了,有条有理地给他过了遍稿子,讲的妙趣横生。
从头至尾,李香庭只补充了四条,眼看着曾经跟自己后头一点小问题都要追着问的学生如今成长为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研究员,李香庭由衷为他、为传统艺术而感到欣慰。
“大胆去吧,以后文化传播的职责就交给你们了。”
吴硕正洋溢在被夸的欣喜中,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交给我们?你呢?”
“我把灯一交给我的有关华恩寺所有的文件都交由共产党了,他们能够信任,也会支持、保护这里的一切。”
吴硕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这些、做这些的意图,但回想最近他为寺庙做的一切,好像……交代后事似的。
李香庭望向夜空明亮的月,平静道:“吴硕,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果然!
吴硕腾地站了起来,急道:“不行,你要去哪?你不能想不开。”一脱口,他才意识到说错话了。
不料李香庭却仍旧淡然地目视远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跟你一起,你去哪我去哪。”
“你有你的职责,你已经可以担起这一重担,带领他们好好走下去。”
“那你就撒手不管了吗?”吴硕眼眶湿了,“这是你用命守下来的地方,这是——”他哽咽起来,“我不放心你。”
“不会有你担心的事。”李香庭看向他,将他拉坐了回来,“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为亡者超度,为国运祈福。”
……
吴硕本以为他们几个会极力挽留,至少戚凤阳会,没想到的是她坦然地接受了李香庭的决定,没有一句挽留的话。
她说:少爷曾经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永远不要追随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拦不住,也不该拦。
于是,在一个明亮的早晨,他们即将分别。
李香庭只背了个薄布做的小行囊,里面装着少量的生活用品。
赵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有缘自会再见。”
文瑾心里难受,刚想和吴硕讲话,见他低着脸,哭成个泪人,她顿时如鲠在喉,咽下话语,沉默地目送李香庭离开。
四个来自各地的人立在古老的寺门前,望着那头戴草帽、清瘦的一道僧影逐渐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之中。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戚凤阳转身进了寺庙。
几人陆续跟着往里去,路过钟楼,赵淮深叹口气:“以后这钟还敲吗?”
“敲。”
赵淮回头看向吴硕:“行,你早上,我晚上。”
“好。”
戚凤阳挨个进佛殿供香,为远行者祈福,愿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拜完后,她才回到研究所。
文瑾和赵淮不知上哪去了,工作室只有她和吴硕。
戚凤阳路过李香庭的位置,桌面上空空的,连支笔都没有,想起从前,他的桌上总是垒着高高的书,同人说话都得翘首。
她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下,看着画纸与笔架上一支支毛笔静静倒挂着,心里格外空得慌,望向斜对面的吴硕,正在埋头忙着,便没有打扰,翻出本书看。
吴硕最近在整理华恩寺壁画中的服饰相关,以图文详细了列举其中各朝代的服饰特点,但有关大雄宝殿原先东壁壁画却一直缺乏直接实物史料,唯一可以参考的就是李香庭在日军割走那片墙皮前所临摹下来的四段局部,虽不完全,也与原画在色彩和细节上有出入,但仅此一份,已经是留下的无比珍贵的资料了。
吴硕拿上纸笔到展厅去看那几幅摹品,做点笔记。
刚从照片墙过去,忽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墙上空着的那一块。因为前几天陈今今的事情,他对那张合照太敏感了,李香庭还把自己画在了她的旁边,如今照片却不在了……
吴硕折回来,注视着那一小块白墙,苦涩地笑了笑。
说什么断情绝爱,真正爱入骨的人,怎么可能断得干净?
他还是将他的爱带走了。
吴硕默默叹息一声,目光从一张张照片上缓慢地扫过。
那些共度过的事、逝去的人们,会一直深藏于心,他们的精神会随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延续下去,永世长存。
……
三个月后,吴硕收到了李香庭的来信。
四个人围在一起看信上的内容,厚厚的一沓信纸,写的是他一路见闻,和遇到另一座绘满壁画的洞窟,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昼夜不休地研究,不仅详细描述壁画相关内容,还绘有简图,供他们学习。
这段时间,李香庭走了很长的路,每隔一阵子都会寄许多稿件给吴硕,有些是关于壁画、雕塑;有些是关于民俗、战争……
他每见一位死者,都为其超度;每经一片战场,都为战士祈福;每过一片坟墓,都渡无数亡魂……
九月初,李香庭来到榕洲。
晚上,在一座可以遮风避雨的桥下歇息。
细雨如丝,落在补了又补的布鞋上。
他仰面望向如屏的雨帘,伸出手,触摸沁凉的雨丝。
李香庭不知道,他的爱人埋葬在遥远的深山里,与此地还相距一千一百公里,隔了无数条河,无数座山。
可他相信,终会有一天,他们会相遇,不管以何种形式。
他蜷起手指,望着天空、薄雾、浓云、摇摆的树、粼粼的河、飞过的鸟……
你是万物,万物亦是你。
一缕风落到褴褛的僧衣上。
我就当是,你来看我了。
……
第158章
四月底,杜召刚从六阳回到沪江的第二天,上午去了趟船运公司,下午到商社处理这段时间遗留的事务。
前后走了十多天,连声招呼都没打,杜兴听闻人回来了,手里转着一只打火机悠哉哉地晃到他办公室门口,敲两声门敷衍一下,直接推门而入,坐到他的桌子上,伸着脑袋往人手里瞄了一眼:“呦,这么多,辛苦啊。”
杜召一脸不苟言笑,垂着眼眸大笔一挥,签下潦草的名字:“那你帮我?”
“这些我可不行,看着数据都头大,要我去抓抓人、打打狗还行。”
杜召挨个单子翻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最近干什么去了?”
果然问了。
杜召了解杜兴的脾性,他这人小肚鸡肠,身上长了十双贼眼,随时盯着一切可疑的、让他不舒服的人。陈修原和邬长筠同时离开沪江的事他必然知道,干脆借这个由头道:“小舅回老家了,把小舅妈带出去玩了几天。”
杜兴听他这平平的口气,先是怔了两秒,随即“啧啧啧”感叹两声:“能把偷情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也只有我五哥你了。”
杜召轻笑一声,没接上他的话。
杜兴“卡卡卡”地按动打火机,火苗不停地窜上来,熄灭,再窜上来,他打量着杜召冷然的眉宇:“那你说,她要是怀孕,该叫你爹还是哥?”
杜召专心看单子,抽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管叫爹还是哥,都跟我有血缘关系。”
杜兴连给他拍了五个掌:“你真是比我还要厚颜无耻,她到底有什么功夫,把你——”
杜召将文件夹往旁边一扔,继续翻看下一个,眼里的杀气逐渐漫出来,笑眯眯地道:“你要再嘴欠呢,我让你连这张脸皮都没有。”
杜兴手上顿住,睨着他,定了几秒,笑着将打火机收进口袋里:“真凶啊。”
“才发现吗?”
“早就发现了。”
“那你还来找不痛快。”杜召抬眼瞧他,眼尾微扬,揶揄道:“这不是贱吗?”
“我贱不贱你还不知道?”杜兴往桌子深处坐坐,捏起一张纸折着玩,“五哥,你也就嘴上凶凶我,就你这脾气,真想了结我,我哪八辈子就投胎转世去了。”
“下辈子做个畜生。”
杜兴面上没恼,仍与他笑:“我做猪,你做狗,咱俩还当一家人。”
杜召勾了下嘴角,懒得跟他扯这些无聊的话题。
屋里静了片刻。
杜兴又提道:“前阵子侦查科拦了几道密电,破译了。”
“是嘛,哪方面的?”
“一个叫芝麻的。”
杜召镇定地翻阅文件,听似漫不经心地与他说话:“共.党?”
“你怎么知道?”
“军统和中统可不会起这种代号。”杜召故意哂笑一声,“芝麻粒。”
杜兴打量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轻撇了下嘴角,叹道:“分析了发报手法,和红豆那会真像,这帮共-党,真是除不尽,一波割了,一波又来。”
“抓到没?”
“抓到了我还能和你在这闲聊?”杜兴倒吸一口气,“探测不到范围,一会在胡同里,一会又跑租界去了,跟打游击战似的。”
“这不就是他们擅长的嘛。”杜召掏出包烟,倒出一根含在嘴里,轻蔑地挑了下眉,“行动组那群猪脑子,指望不上。”
“你这话当老王面说。”
“那你把他叫来。”
“五哥就是无所畏惧。”杜兴从桌上下来,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落在身前的碧绿色台灯罩上,轻轻点着,“晚上喝酒去?”
“又琢磨什么腌臜心思?”
“看你说的,就喝酒。”
杜召应下来,说不定能借酒套点话:“行啊,你请。”
“小舅回来没?一起啊。”
“回没回来你不知道?”
杜兴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都懂,也就不挑明了:“把小舅妈,不,嫂子。”他眯着眼,长长地“嘶”了一声,“我这到底该怎么叫。”
杜召把最后一个文件袋扔到旁边,抬起眼,目光冷嗖嗖的。
杜兴耸了下肩:“别气嘛,我失言,这不是跟你请教,下回要说错了话,你又得要割我舌头了。”
杜召抱臂看着他:“我不想和小舅闹掰,这事传出去,我就找你。”
“怕了怕了,放心,你们那些龌龊事,我可没兴趣往外讲,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哥不是。”他贱兮兮地拍了下自己的脸,“传出去,丢人。”
杜召早就习惯他这副嘴脸,不想和他浪费口舌:“行了,滚吧。”
杜兴指腹在灯罩边抹了下,提起手,捻了捻绵密的灰尘:“回头我得骂小王一顿,怎么擦的,这么脏呢!”
杜召听得出来,这是带着自己一块骂呢,也道:“这亚和商社哪不脏?犄角旮旯,都是泥,还有老鼠。”
杜兴笑着掸掸手,复又插回口袋里:“行了,晚上一起走,把我老婆也捎上。”
他刚转身,助理敲门进来,分别朝两人鞠躬行礼:“李处长带人抓到一个军统。”
杜兴瞬间来精神了,回头睨向杜召:“你一回来就有好事,看看去?”
杜召微微歪了下头,站起身:“正好透透气。”
人由审讯科的李处长审着,他是刚来的,五天前刚叛变,交代了两个中统地下情报站,害五个地下工作人员被抓,大受日方与汪.伪政府嘉奖。
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人手段毒辣,是个狠角色。受刑的军统间谍代号乌鸦,杜召听说过,但从没有过交集,只知道他也是沪江军统地下站要员之一,执行过好几次情报和刺杀任务,不知因何而被抓至此,面对酷刑咬死口,关于上下级与任务一个字都不肯说。
水火绳铁各种刑具挨个上一遍,李处长最后把人捆到电椅上,折磨得失禁,满屋子都臭烘烘的。
正当大家懈怠之际,乌鸦咬舌自尽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杜召没法救他,连一个动作都不能有,眼睁睁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被抬出去,送往医院救治。按照惯例,等把命保住了,他还会继续回到这里,一遍复一遍地受酷刑。
那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不仅身体,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杜召时常会想,若是将来有一天意外暴露,是否能像他的同志们那样,扛过敌人的百般折磨。
他站在楼梯口,紧绷着一张脸,默默地抽烟。
杜兴走到他身边,要了一根。
两人一个靠着墙,一个靠着栏杆,一言不发。
倏地,杜兴诡异地笑了起来:“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同党。”
杜召缓缓吐出烟,看向烟雾后让人想踩碎的嘴脸,强忍下悲恸与恨意,表情松弛下来,笑道:“我还是共-产'.党呢。”
杜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要说是军统或者中统我还能姑且一信。”他摇摇头,半眯着眼吸口烟,“共产‘党,你这从头到脚哪里有共,产主义的样?”杜兴吹散面前缭绕的清烟,“咱们都是臭军阀出身,再往前,说到底就是占一方土地称王称霸的臭土匪,跟他们那些高风亮节的主义、理想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杜召笑看他:“你是挺臭的,回家多洗洗,别熏着别人。”他叼着烟往楼上去了。
杜兴见人走远,将半截烟扔在地上,脚掌用力碾了碾,理理领带,跟了上去。
……
乌鸦没救回来,去的路上就死了,后来检查,才发现是中毒身亡。
不知那毒藏在了哪?可能是指甲,也可能是缝进衣角或是嵌在纽扣里,干他们这行,总得为自己最后留条好走点的路,也能以自我的牺牲保无数伙伴安全。
人死了,杜兴暴跳如雷。
酒也没喝上。
杜召开车从医院离开,他很想找人说说话,很想邬长筠,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待在一块儿也好,但为了彼此的安全,他不能频繁地找她。
好在家里还有白解。
回去的路上,遇到个卖烤栗子的小摊,杜召停下车,走到摊位前,想买点回去给他们。
要了两斤,正装着袋,身后忽然冲来两个男人。
杜召反应极快,一腿扫过去,将其中一个踢倒,紧接着侧掌劈开另一把扎过来的刀,扼住来人的手臂用力一折,直接将他胳膊弄脱臼。
这种事杜召遇到过很多次,从前想要他命的,不是杜震山的仇家就是多年前混战时结下梁子的对手,可现在,只有爱国人士和抗日队伍,恨不得将自己这个大汉奸碎尸万段。
倒地的男人不放弃,又拿刀扑过来。
杜召偏身轻松地躲过去,男人撞到小摊,撒了满地栗子,直起身又杀过来。
杜召掏出枪抵住他的脑袋。
男人瞬间停下动作,不敢动了。
鲁莽的爱国青年,满腔热血,虽有勇无谋,但都是铮铮的铁血男儿,杜召舍不得动同胞一下,连出手都只用了三分力,看着眼前怏怏不服的小伙子,笑道:“下次记得买把枪。”
男人瞧着文质彬彬的,像是文人,反讥笑他:“汉奸,卖国贼,你早晚死无葬生之地!来啊!杀了我!为国死而无憾!以后会有千千万万人为我报仇!”
不远处传来巡捕房警察的哨子声。
杜召将人踹退后几步:“滚。”
两个人见形势不利,便先行撤离,走前还不忘骂他一句:“你不得好死,狗汉奸!”
巡查的警察持警棍走过来,本要呵斥,见是报纸上出现过的大人物,忙颔首道:“老板,您没事吧?刚看两个——”
“小摩擦。”杜召直接打断他的话,“忙你的去吧。”
“是,最近乱.党猖獗,青帮的也时常作乱,您晚上行路小心些。”
“嗯。”
卖栗子的老大爷吓得抱头蜷缩在墙边。
警察本想过去询问一番,见杜召杵在倒塌的摊子前,怕说错话得罪人,便继续往前巡查去了。
杜召自个儿取了只油纸袋,重新装上些栗子,拧住口,本想去将老人扶起来,脚落在台阶上,停了两秒,复又收回去,只掏出张大额钞票放在被撞散的摊位上,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车。
任何时候他都只能是恶人,这是他能给的,唯一一点善念了。
……
第159章
芝麻还没回来,被俘的中岛医院工作人员与救下的部分幸存者已被护送到延安,进行了记者招待会,揭露日军所犯恶行,并传播给英美方记者,以引起国际舆论,谴责他们这种违反国际公约的人性沦丧的行为。
然日方对于这一指控仍矢口狡赖,坚决否认所做一切,反咬共方伪造证据冤枉,抓捕日本公民,并令其立马释放人质,可谓是无耻至极。
因频繁联络,芝麻的搭档最近所用电台被汪伪的人密切关注。
杜召让其暂时保持静默待命,和组织的沟通工作从陈修原和邬长筠这边的地下秘密电台进行。
五月初,陈修原回来了。
一切明面与地下工作照常。
除了情报传送,邬长筠一直忙于戏院事物:登台唱戏,传授技艺,一边筹集抗战资金,一边传承传统文化。
五月下旬,辜岩云得到一张日谍名单,不仅有财政、高校要员,还有潜伏在重庆政府与军队包括延安的谍报人员。
杜召记下名字后,交由陈修原发密电至组织,成功揪出两名日谍与一名汪伪潜派的汉奸,但也因此,他们的电台信号被亚和商社的情报处侦听组监测到,并勘测大致方位,好在及时终止发报,没被发现。
但最近亚和商社对这一片的巡查更加严密了,不仅派出侦查车,还将两名侦听人员暗插到附近的旅馆,方便更准确迅速地辨别位置。
杜召便让他们将电台转移,并启用新密码和频率,严令他们日后一旦遇危险,誓必弃物保人。
六月初,杜召得到一份日军对冀中地区进行扫荡的战略部署相关信息,由陈修原和邬长筠发送密电至延安。
电台被藏在另一条老胡同里的小楼中,原房主在交战时携家带口前往香港了,杜召去年找人联系到房主,把小楼租下来,一次性给了三年租金,这里也当做是一处备用接头地点,直到现在才启用。
邬长筠正在房里发密报。
陈修原在外面守着,打扮成小贩模样,头戴草帽,身穿灰褂马甲,坐在巷口,身前放着一箱旧书,观察四周动静。
忽然,亚和商社的电讯侦察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陈修原立马收起箱子去找邬长筠。
消息早就发完了,她正在翻译一条组织发过来的密电。
陈修原站在楼梯口催促:“人来了,撤了。”
邬长筠没理他,仔细听电码,在纸上逐一写下密电内容。
“快点!”陈修原走上来,要断电源。
“等等,快了。”邬长筠将最后两个字写完,看一遍完整内容,随即起身,将纸揉成团吃进肚子里。
陈修原将电台收好,两人往楼下去,刚到门口,听到远处密集的脚步声。
邬长筠拉着他从后窗翻出去,刚落地,夺过他手里装电台的箱子:“两人目标大,分头撤,我跑得快,给我。”
“小心。”
邬长筠没再回应,转身右拐,如风般“嗖”地进了幽长的巷子里。
陈修原从另一条路走,听见脚步声靠近,立马偏身躲至一处木堆后,等人过去,折进另一条小道,三转两转,又险些与人碰上头。
这是前后都堵死了,陈修原手伸到腰后要掏枪,若不能避免,只能动火了。
他往前缓慢移动,忽然旁边一道门打开,一只手将他拉了进去。
陈修原举枪对准那人脑袋。
男人立马举起手。是个中年男子,陈修原记得他,两个月前他的老母亲被车撞险些没命,是自己出了点钱帮忙,并亲自操刀救了那老人家。
他放下枪,不便出声。
男人将门锁上。
后一秒,门外急促的脚步跑了过去。
陈修原紧握着枪,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走了。
他松口气,朝对面吓得直哆嗦的男人点头示谢。
……
另一边,邬长筠从墙上翻越而过,横身走进一条狭窄的排水巷,缓缓挤了出来,走入大街。她戴上墨镜,将帽檐压低,淡定地往驶来的电车走去。
身后传来叫唤声:“站住!”
“你,站住——”
邬长筠权当听不见,抓住车后尾的栏杆跳上了车,低头穿过人群,往车头去,又快速从车窗跳下去,在地上翻滚一圈,钻进路对面的胡同里。
亚和行动组的两男人也跟着翻上电车,扒开车上的人,追了上去。
邬长筠背贴住拐弯处的墙,脚边放着箱子,手中持双刀,等脚步声逼近,伸脚使了个绊子,拎住即将扑倒的男人后领,没有丝毫吃顿,一刀顺滑地插进他的喉咙,放出满地血,另一刀甩向他的同伴,可惜偏半寸,只割伤他的耳朵。她放开手里的人,朝他踢过去,慢了一秒,男人扣动扳机,子弹划过她的左肩。
邬长筠忍痛上前拽住他持枪的手,用力一折,借其力绕后,双臂死死扣住他的脖子,将刀尖朝他脖子方向插过去。
男人劲大,握住她的手往外推,邬长筠眼看着力气不及,刀要脱手,立马后抬腿踩住身后的墙,使劲一蹬,将自己与男人同时往前推,刀尖埋入柔软的皮肉,血流了出来。她的手脚同时加力,瞬间将刀子完全插入他的喉咙。
枪声迎来了更多的人。
邬长筠拔回两只匕首,提上箱子继续逃跑。
这里不适合躲藏,如若他们将前前后后全部封锁,那就如瓮中之鳖了。
得出去才是。
她从一个狗窝路过,忽然想到什么,倒退回来,将电台从箱子中取出来,塞到最里面,用边上的稻草挡住,再提着空箱子绕回去,冲天开了一枪,把人吸引过来后,立马转向另一条路。
“站住——”
邬长筠七弯八拐,离开了错综复杂的胡同,再看前面,是花阶的后门。
她爬上树,从窗子翻进去,来到一间无人的包厢,将门开个缝往外看,歌舞升平,一群迷醉的男男女女正欢乐着。
趁走廊暂时没人,邬长筠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肩上的血迹,准备从屋里出去,混入人群中,再从正门悄悄溜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她转身一刀挥了过去。
对方迅疾躲开,竖起双手。
“是我。”
霍沥。
邬长筠警惕地看着他。
霍沥长吁口气:“还好我闪得快。”
能躲过自己出刀的人很少,听杜召提过,霍沥很久之前做过海军巡防,因伤退役,看来身上的功夫还在。两人上回见还是她从法国回来,在一次酒局上偶遇,重逢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霍沥仍举着手:“我去看看。”
邬长筠挡住去路。
霍沥瞧她一脸戒备:“好好好,我不出去。”
邬长筠贴门听外面的声音,密杂的脚步声上了二楼,挨个房间敲门。
她看向四周,除了刚才翻上来的窗,没有去路了。
“跟我走。”霍沥忽然道。
邬长筠审视着他,没有动弹。
“我要害你,死无葬生之地。”
邬长筠从不信毒誓。
霍沥竖着双手往后挪,到一幅画前,手伸到后面按了下开关,随即,酒柜往左挪去,出现一道暗门:“躲这里,除了我没人知道。”
邬长筠到窗口隔着纱帘往下看一眼,花阶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再纠结就来不及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霍沥“嘘”一声,朝邬长筠招招手。
她仍不为所动,走到他身后,用刀抵住他的腰,一旦他妄动,不管和杜召有什么交情,自己都不会手软。
霍沥无奈地被她按着往前走,心里暗叹:这女人,倔驴一样。
他打开门,声音故意装得懒洋洋,对外面的侍应生说:“什么情况?吵得我睡不着。”
“亚和商社的,李处长带人过来,说是要抓地下党。”
“我这哪来的地下党,等会,马上出来。”霍沥关上门,回头俯视着邬长筠,一脸严肃地扼住她的手腕,直接把人往暗室拉。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
霍沥再次拉上,满眼诚挚地对她说:“我是个中国人,相信我。”他把人拽到暗门口,推了进去。
邬长筠没有挣扎,站在里头看着外面的人。
“放心,除非他们把这炸了,否则不会找到你。”
邬长筠没吱声。
“害怕的话,桌上有小台灯。”
语落,他便关上暗门,理理衣襟,走了出去。
李处长的行动队将花阶封闭,正在挨个盘查。
外面一阵安静,一阵嘈杂,邬长筠打开台灯,扒开衣服看一眼伤口,还好子弹只是刮过去,她用刀割了块里衣,将伤口绑住防止血流不停,再看周围,密闭空间,除了酒就只有桌子和一座单人沙发,她仍丝毫不敢懈怠,到入口贴门听外面的动静。
很快,他们的人搜了过来。
邬长筠一手持刀一手握枪,随时准备他们破门而战。
听脚步,只有两个人,翻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便出去了。
她短暂地松了口气,放下手,继续倚门而立。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人进来,橐橐的皮鞋声。
邬长筠不确定是不是霍沥,再次举起枪对着入口。
谁料霍沥怕她吓着,轻轻敲了敲门:“是我。”
邬长筠这才松懈下来。
门被打开,霍沥拿着医药箱进来:“看你身上有血,处理下。”
“嗯,谢谢。”
霍沥把东西放到桌上,背过身去到墙边站着:“我避着,你处理下伤口。”
邬长筠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莫名想起了杜召,他们都能给人一样的感觉——安心。她再次解开衣服,将伤口消毒,用纱布缠上,穿好后,对面壁的男人道:“好了。”
霍沥回过身:“你今晚就在这吧。”
“不行,我还有事。”
“我怕外面还有暗线盯着。”
有道理。
霍沥看她凝重的目光,走近两步:“你是特工?”
邬长筠满脸谨惕。
“我不会说出去的。”霍沥打量着她,“你是哪边的?”
外面声势浩荡地在抓地下党,邬长筠知道骗不了他,只道:“不该问的别问。”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都是秘密,好,我不多问,但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保密,我也是红色资本家。”
“这种话别随便对人说。”
霍沥同她笑了笑:“好。”
“今晚谢谢你,来日必当报答。”
“为国做事,不谈报答。既然你是,那小舅是不是也?”
邬长筠冷冷盯着他,没回答。
“抱歉,你就当我没问。”他看向酒柜,“你想吃点什么?”
“不用,谢谢。”
“外面只有甜点和水果,酒的话,受伤还是别喝了,我给你拿点饮料。”
“真的不用,不是跟你客气。”
“你在我这,理应招待的。”霍沥说着就走了出去,很快,又拿着食物进来,还有一条裙子,一并放到桌上,“这是我之前女伴留下的,不嫌弃的话换一下吧。”
“谢谢。”
“别说谢谢了,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放心在这待着,我一直在外面。”
邬长筠与他微微鞠了个躬。
“有事叫我。”
暗室被关上,霍沥坐到沙发里,思考前后关系,既然他们两个是,那杜召会不会?
想到这,他不由有点激动,自己一直对杜召投敌的事怨恨而又保有两分怀疑,可又没有任何证据,同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发火。
霍沥倒在沙发里,望着华丽的吊灯,那家伙嘴巴紧得是一丝缝都撬不开啊。
臭小子,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
陈修原给杜召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接的,说是去应酬了,在江海饭店。
他直接到饭店找人。
彼时,荣茂纱厂的荣老板正在给他敬酒。
恐惹人生疑,陈修原没有直接进包厢,写了张纸条让服务员递了进去。
出来的是白解,一见他,忙拉人到角落问:“出什么事了?”
陈修原压低声道:“长筠出事了,我们在康德路发电报被发现,分头撤离,她一直没回来,刚才听说亚和商社的李处长带人把花阶封了,刚筛查完,但是没抓到人,周围还有几个暗哨盯着,要么人还在里面,要么早就出去了,花阶的老板不是霍沥吗?阿召的朋友。”
说完,白解进包厢,小声对杜召耳边说了句话。
他放下酒杯,起身对两位老板道:“荣老板,江老板,杜某有事,得失陪了。”
江老板喝多了,红着脸拖长了声音道:“什么事——交——交给手下去做不——不就行了。”
杜召笑道:“交不了,养了个小情人,寻死觅活要见我。”
……
第160章
白解开车,同杜召来到花阶。
车停在街边,杜召走下来,到柱子旁和守着的暗哨小王道:“还加班呢。”
小王见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杜老板。”
另一个叫小李的暗哨走过来打招呼:“杜先生来了。”
“嗯,辛苦了。”
两人同时道:“不辛苦。”
“不辛苦,应该的。”
杜召瞧向别处:“这么多兄弟伪装在这,有情况?”
小王回道:“侦听组勘测到不明电波,说是地下党,李处长带人去抓,死了两个兄弟,还是个女人干的。”
杜召:“军统的?”
小王:“不知道,说是截获了密电,还没破译。”
小李:“好像是要密码本吧,电讯科的事咱也不清楚。”
杜召手半插在口袋里:“李处长呢?”
“刚回去了。”
“杜兴没来?”
“来了一趟,看两眼走了,八成是回商社忙去了。”
杜召拍拍小王的背:“没精打采的,昨天干嘛去了?”
“到南郊抓人,今天早上才回来,还没歇,这会又出事了。”
“喝两杯去?精神精神。”
小王看向小李:“这——”
小李仰视杜召,面露难色,又蠢蠢欲动:“不好吧,万一——”
杜召一边一个将两人肩膀揽住,往花阶去:“有事我担着,把兄弟几个都叫来。”
自打和霍沥关系崩掉,杜召已经很久没来过花阶了。
他领着五人坐下,要了两瓶酒,又从口袋摸出包烟,扔到桌上:“抽着玩。”
“谢谢您。”小王忙接下,一人散一根。
几个陪酒女坐过来,给他们倒酒。
小李喝了一口,叹道:“这玩意劲真大。”
小周:“很贵吧?多少钱一瓶?”
小沈:“花阶是出了名的消费高,这好东西咱平时可喝不起,今天沾了杜老板的光,有口福喽。”
杜召闲散地靠在后面,敞着手臂搭在沙发背上,旁边坐了个穿红裙子的舞女,端上酒杯送到他嘴边,他推开染满红指甲的手,对众人道:“喜欢喝就行,悠着点,别醉了。”
……
霍沥见外面的暗哨都不见了,赶紧把邬长筠叫出来:“人都撤了,你有要紧事就趁现在走。”
邬长筠到窗口再次检查一番,果真没人了:“好。”
“我送你下去,到后门。”
邬长筠正往门口去。
霍沥见她脚上穿着黑色短靴,又叫住她:“等等。”
邬长筠回头。
霍沥去翻了双高跟鞋来:“旗袍配靴子太怪了,还是换上这个吧。”
邬长筠对这双高跟鞋的主人不感兴趣,只接过来,道了声谢。
霍沥带她从员工楼梯到一楼后门,自己先出去探探路,确认没有危险,才让邬长筠出去,临别时,又道:“你的东西交给我处理,放心。”
“谢谢。”
“你今晚都说多少遍谢了。”
邬长筠同他弯了下嘴角:“不送。”
……
“您是来找霍老板的?”
小小的酒杯在手里转着,杜召一口没喝:“怎么说?”
“霍老板是杜经理朋友,沪江谁不知道啊,还有陈大公子,张先生。”
杜召睨向坐在边上说话的人:“你对我还挺了解。”
小林挠了挠头,笑道:“您可是大人物,要我说,能来跟我们共事,都是商社的荣幸。”
小王:“人家是来帮忙,什么跟你共事。”
“可别叫杜经理,杜兴听到又要炸毛。”
小王勾着脑袋压声奉承道:“我还是喜欢跟您相处,舒坦,在那位面前拘束得慌,动不动就挨骂。”
小周附和:“就是,阴晴不定的,我有时候看着他都浑身发毛。”
“他是老大,得服众,自然管得严点。”杜召把酒杯放到桌上,“我三天两头不在,远香近臭,我公司那帮人也怕我。”
听此,小王奴颜婢膝地伏到他腿边:“杜老板,您那边需不需要人?商社这活干的是真心累。”
杜召轻佻下眉梢:“是吗?待遇不是挺好。”
小王:“薪水是不错,但都是用命拼啊,谁知道哪天小命就丢了。”
小李:“说实话,管他谁当政,谁赢了,我们就是混口饭吃,出什么事,哪次在前头扛枪子的不是咱这些人?小喽啰,死了,也就是赔点钱的事,以后有没有命花自己的钱都说不定。”
“就是,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我们三天两头加班,还得随叫随到。”小王举起杯子敬他,“您看,您公司那边要是缺人,能不能……”
“把你们挖过去,杜兴不得跟我闹。”
小王:“欸,您到底是他亲哥嘛,我听说你们还是国.民革.命.军那会,他都排不上号的,杜家,除了杜老就是您。”
杜召提起杯子,与他碰一个:“行啊,会拍马屁,回头让小白看看,给你找个空位。”
“哎呦谢谢您,我干了!”
小李:“那我呢那我呢?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只要有口饭吃,没性命之忧,给您当牛做马都成。”
杜召放下杯子,又往后倚去,手搭在旁边舞女的肩上:“说两句好听的。”
“好话都被他说了,”小李挠头苦思冥想,“您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杜召手指轻点女人的肩头,笑了笑。
“真的,比那拍电影的还俊。”
旁边的小吴忽然道:“杜老板,听说你以前养了个情妇,就是——”
杜召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松开怀里的舞女,身体前倾,胳膊肘抵着膝盖,勾勾手指,示意他往前些。
小吴瞧他这眼神,有些忐忑,乖乖上前:“杜老板。”
杜召轻轻拍了他脸一巴掌,什么话都没说。
小王见状,把小吴拎过来踹了脚:“会不会说话!杜老板青年才俊,有钱有身份,女人多的是,从这得排到南京,哪还记得那陈年旧事!”
……
白解一直在外面盯着,见邬长筠脱身了,才进花阶,来到他们身边坐,左右捏了下鼻子,接着自个倒了杯酒。
是暗语,意思是人安全离开。
杜召直起身,扭动脖子,“咯”的一声,随即对众人道:“喝完这杯都出去继续盯着吧,忙里偷个闲,太久耽误正事就不好了,被李处长知道又得数落你们。”
小王:“处长他们要是都跟您这样近人情就好了。”
杜召哂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这马屁精的肩:“行了,兄弟几个喝着。”
几人齐刷刷起身:“您慢走。”
杜召往二楼去了。
直到看不见身影,几人才坐回来。
“要我说有什么好盯的,那干间谍的都不是一般人,真要躲进这里也早溜了。”
“行了行了,喝完这杯继续出去看着吧,上头的命令,能咋办呢。”
“喝喝喝——”
霍沥正在收拾邬长筠留下的衣服,听到有敲门声,赶紧把东西塞好,过去看门,一见是杜召,脸瞬间垮下来,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到沙发边躺下。
杜召跟进来,关上门:“今晚闹事了。”
霍沥只当不知道邬长筠的事,还假作之前爱答不理的样子,随手拿起只小瓶子把玩。
杜召立在不远处,见他一声不吭,抬手看了眼腕表:“你忙着,走了。”
刚来就走!霍沥立马起身:“欸。”
杜召回过身。
霍沥浅浅清了下嗓子:“来我这破庙干嘛?”
“工作,还能干什么?”
听听,根本无法沟通!
霍沥瞬间就一肚子火,又不能十分确定他还在为国民政府做事,躺回去,继续摸着小瓶子玩:“带你那群狗离远点,看到就心烦,影响我生意。”
杜召瞧他那窝火的样,微微翘了下唇角:“那你继续烦着。”
“你——”霍沥蹙眉看向他,摆摆手,“赶紧滚。”
……
邬长筠叫了辆黄包车,特意去藏有电台的胡同口绕过去,果然被亚和封了。她不敢冒险进去,只能等两天再看。
车夫继续往前跑,停在一个包子铺前。邬长筠下车去买了份包子,拎着油纸袋走回去。
这衣服有点紧,胸臀都勒得难受,却完美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加上一双细细的红色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不知是什么人的衣服,开叉高得快到腿根了,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香艳又略显轻浮,这一路都有人在看她。邬长筠遮不住,只能压低帽子,把脸挡了。
家里亮着灯,这个点田穗应该还在戏院,那就是陈修原回来了。
她没带钥匙,敲敲门,立在门口静候。
很快,里面传来声音,陈修原拉开门栓,看到她那一刻,大松口气:“没事吧?”
“嗯。”邬长筠往里去。
“谁的衣服?”
她正要回答,门又被叩响。
陈修原转身再次拉开门栓,这次,是杜召。
“快进来。”
杜召迈入大门,白解在车里候着,没跟来。
陈修原锁上门,看着对视的两人,识趣道:“我肚子不舒服,先进去了。”
邬长筠与杜召立在院中,静静对望。
他们虽同在一个城市,距离不过二十多分钟车程,却已经十多天没见过面了。
杜召上前一步,温柔地摸她的脑袋:“没事吧?”
“没事。”
他低下头轻嗅一口:“受伤了。”
“蹭破点皮。”
“不信,破点皮这么重血腥味?”
邬长筠不禁笑了笑:“狗呀,鼻子这么灵。”
杜召捏了下她的鼻子。
“疼。”
“不许逞强。”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真是小伤。”说着,她举起胳膊甩了甩。
杜召将她手臂拉下来:“别乱动。”
“哦。”
杜召牵住她的手,转了圈,看着身上这冶艳的旗袍,不满道:“以后不许穿这种。”
“我衣服沾了血,不得已才换的。”
杜召捏住轻薄的布料,往下拽了拽,并未奏效,便轻轻掐了下她的腰:“去换掉。”
“嗯。”邬长筠要转身。
杜召又把她拽回来圈在修长的手臂中:“最近不要动电台了。”
“电台被我藏在狗窝里。”
杜召瞧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忍俊不禁。
“严肃点。”
杜召立刻收敛住笑容:“好,具体位置,我去拿。”
“兰德巷185号,狗窝上面压了三块砖头,两块青色,一块砖红色。”
杜召点下头:“交给我。”
“好。”
“我得走了。”
邬长筠没有挽留:“去吧。”
“早点休息。”杜召手落到门栓上。
邬长筠忽然叫住他:“等等。”
杜召回首看着她。
“差点忘了,今天接到新任务,关于中岛医院。”
……
野泽从中岛医院撤离后,在陇山躲了两天,又前往东北与他的父亲会和,接受军部处罚后,被派往932部队——一个对外宣称防疫给水部的细菌部队继续从事相关工作,身上还带了一份重要研究资料。
杜召等人收到命令,负责截杀并摧毁资料。
火车是从北平开出的,中间大大小小中转站,需停靠很多次。
他们提前抵达蕹州站,买票上车。
一起行动的,还有新四军江南纵队的十几名同志,全部伪装,分散于各个车厢。
野泽在十个便衣士兵的护送下,坐在三等车厢。
他穿着中式长褂,脚踩布鞋,戴了只黑框眼镜,与从前西装革履或是白衣大褂的打扮完全两个气质,只为掩人耳目,怕声势浩大引来祸事。
中午,列车员出来售卖盒饭。
三等车厢乘客庞杂,环境恶劣,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野泽与护卫没有购买任何食物,也没去餐车,半天了,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起身。
餐车只对一二等车厢开放,且价格昂贵,大多数人负担不起,要么是自带食物,要么等到停靠站台时下车买点吃的。
还有很多人下车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一时间,车上空空的。
邬长筠一身男人装,不仅戴上了墨镜,还贴了上下两层胡子,嘴里叼根烟,夹着个黑色皮包到小摊买了两只卤鸭腿,用黄色油皮纸包着,塞进皮包里。
她靠在柱子边抽烟,边打量周边来往,和留在车厢里的人们。
杜召和她说过:我们的同志渗透各行各业,随时待命,不仅有火车上的正式工作人员,任何一个卖水果、鲜花的男人女人,都可能是。
邬长筠娴熟地掸掸烟身,目光落在一个头发花白、拎着花篮的老奶奶身上,她与列车员说了句话,便上车,挨个询问是否需要鲜花。
邬长筠视线尾随她一路。
老奶奶来到四号车厢,车头的女人与她买了一朵,后面大约有五六个人都不理睬她,且挥手凶狠地催促赶紧离开。
老人不急不恼,继续往前走,耐心地逐一询问。她来到野泽面前,慈祥地笑道:“先生,买支花吧。”
野泽目光从车窗外飘回来,落在一篮鲜艳的花上,从中拿了一支黄色野百合。
老奶奶收下钱,笑眯眯地离开,问下一个:“小姐,买花吗?”
只因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暴露了野泽的身份。
据被带到延安的俘虏供词:野泽喜欢黄百合。他们还大致形容了野泽的外貌——双眼皮,眉毛很深,皮肤较白,左手手面有一颗痣。
刚才拿花的那只手,正是左手。
三等车厢没有洗手间,有小孩随地大小便,很快,异味遍布整个空间。
野泽已经忍耐一整个上午,面对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味,实在受不了了,让坐在对面的便装士兵去升车厢。
他这一决定,让陈修原等人的计划全被打乱。
原先,应是由一位同志假装胸痛,潜伏的列车员会询问是否有医生,陈修原便可顺其自然地接近。
然而,野泽突然要求升厢也是件好事。
他们一直在想如何疏散百姓,现下换到人烟稀少的一等车厢,便大大减少了在行动中误伤等问题。
等野泽众人安顿下来,邬长筠嚼着口香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被车厢工作人员拦住:“先生,请问您是多少号?”
没号,邬长筠也不想跟他废话浪费时间,一掌将人敲晕,拖进了值班室里。
随后,她淡定地走出来,晃进卫生间里。
一等车厢不仅干净整洁,连这里都充满香气,还有香皂、报纸等物。
她上下看了看,揉了两团纸扔进抽水马桶里,将下水孔堵住,随即出去召唤工作人员,压低声,粗着气嚷嚷:“这马桶堵了,找人修修,快点,急着用。”
工作人员进去试了试。
邬长筠倚靠在门上:“能不能行?尿急啊。”
“好,这就联系人来修。”
她就在边上候着。
不一会,杜召和另一位同志一身修理工的装扮,进入卫生间一通鼓捣。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列车员,和其他人衣服款式不同,像是领班,他到洗手间门口,往里看了眼:“怎么样?”
“马上就好。”
邬长筠装得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嚷嚷道:“快点,憋不住了。”
说着,领班塞给她一把枪,压低声道:“在二号。”
“收到。”
背后的车厢传来喧闹声。
邬长筠抬手看了眼腕表,到时间了。其他几个伪装成乘客的同志已经开始闹事,将工作人员全部吸引过去。
邬长筠把枪藏在皮包内侧,往二号隔间去。
杜召和另一位伪装成维修员的同志从工具箱掏出枪,也跟了上来。
邬长筠还没走到六号,就被一个便衣士兵拦住:“这里不能——”
话没说完,她一刀划过,割断其脖子。
后面的便衣兵见状,立马拔枪。
邬长筠下腰躲开,侧后方的杜召一枪打落便衣兵的枪,她迅疾起身,锋利的刀子甩过去,正中那人脑门。
邬长筠出手向来狠,几乎不会留活口。
一路杀过去,血肉飞溅。
清理完九个小喽啰,只剩野泽和青田队长了。
邬长筠和杜召一人一边守着隔间门,刚推一下,里面“砰砰砰”开枪,将门打得全是洞眼。
杜召朝邬长筠比划个手势。
她会意,便不停朝门上开枪以吸引火力。
杜召抓住车窗框翻出去,跃上火车顶,从另一边下来,一脚踹碎玻璃,跳进隔间里。
青田队长注意力尽在外面开枪的邬长筠身上,完全没反应过来后面闯入个人,等回头,已经被一枪打中手腕,手里的枪坠落在地上,他另一手立马拔刀扑过去。
杜召一个甩腿,将他按压在桌子上,不给人一点儿挣扎的机会,拎着他的后领往车窗外用力一掷。
青田队长直接飞了出去,翻滚两圈,停了下来,瞬间被两把枪口指着。
枪声停了,邬长筠将残破的门踢开,举枪对着野泽的脑袋。
野泽坐在铺上,镇定地看着两位闯入者,掸掸腿上的灰尘,忽然从手边的书里掏出一只匕首,朝自己脖子划去。
杜召反应极快,一把扼住他的手指,活生生将骨头折断。
野泽痛苦地呻.吟起来。
枪战引来了更多的列车员。
不宜久留,杜召攥住野泽的衣服,带人跳了出去。
邬长筠紧随其后,滚几圈,停落在一片苍郁的草丛。
这一次行动,白解没上列车,因为他的独眼太过于显眼,便跟其他同志在下面提前埋伏好的地点接应。
杜召扔下来三个人,全被他们绑住扔到了车上。
到达集合点,已经黑天了。
列车上下所有人全部安全撤离,聚集到一处偏僻的山村。
是白天卖花的老奶奶家,邬长筠与她一起给大伙煮吃的:“谢谢您帮了我们。”
老奶奶正在烧火,翘首看向她:“你们?”她慈蔼地笑了笑,“应该是我们。”
邬长筠略感惊讶:“您也是我们的同志?”
“抗日不分老少,我虽然年迈,也是中国人啊。”
……
大家简单吃了点东西饱腹,食完,围微弱的蜡烛而坐。
“我看他们不仅是侵略,扩大土地、掠夺物资,而是想让我们整个民族消失!否则怎么解释士兵大肆屠杀平民,到处摧毁建筑。”
“是啊,毁灭式地无差别虐杀我们的同胞,当年南京到处尸横遍野,死了多少百姓!”
“不止南京,到处都是日军犯下的暴行,长期系统性地进行扫荡,实施‘烬灭作战’。”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烧光、杀光、抢光,目的是彻底消灭军民,摧毁抗日根据地。”
“早年日方就开始不断向中国运送日本平民,现在已经有几百万日侨在我们的国土之上。”
“往井里投毒,人体实验,细菌战,小鬼子这是要让我们灭种啊,好彻底占地为王是不是!”
“日寇狼子野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中国不会亡,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
再修整一小时就得出发,杜召他们得赶回沪江,野泽将交由游击纵队,带去根据地处置。
陈修原拿了点吃的给被活捉的几人,刚出厨房,被杜召拦了下来。
“我来。”
杜召走到柴房,将馒头分别扔给他们,最后来到野泽面前,蹲了下来,“中岛野泽。”
野泽端坐着,闻声,睁开眼注视他片刻,倏地微笑起来,用中文道:“也是你们这群人攻打的中岛医院吧?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我见过。”
“是,你逃来逃去,还是到了我们手里。”
野泽平和地问:“你们是国军?还是共.产-党?”
“重要吗?”
野泽微微歪了下头:“冷冻室的那个女人,死了吗?”
话音刚落,杜召掐住他的脖子:“是你把她害成那样。”
“是啊。”野泽笑着承认,“她死了?”
杜召没有回答。
野泽瞧他这愤怒的眼神,只当是了:“死了好,死了好。”他被勒得脸红起来,仍艰难道:“她不识抬举,我都好话说尽了,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低头,可她呢,她利用我,欺骗我,我可以原谅这些,可她居然心里有别人。”他难受到眼泪控制不住掉落,滑到杜召手上。
杜召收回手,恶心透了。
野泽顺了两口气,继续道:“我要的是身心干净的小白花,她不再纯洁了,还妄想全身而退。”他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她要自杀,想得美,她伤害了别人,凭什么可以一死解脱。”
杜召紧握拳头,想起陈今今惨死的模样,恨不得将面前这个畜生剁碎。
野泽张开双臂,叹道:“所以,我只能打断她的双手双腿,那样,她就永远跑不掉,也没法自杀了。”他露出瘆人的笑容,“即便成了一朵肮脏的小花,也该由我去碾碎啊。”
话音刚落,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回荡。
随即,野泽痛苦地垂下手,抱住手臂瘫倒在地上:“啊——”
邬长筠将铁棍往泥地猛地一插,恶狠狠地看着地上哀嚎的男人:“你也尝尝碎骨的滋味。”
陈修原和其他队员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见邬长筠身前矗立一根长棍:“长筠!你又——”
话没说完,杜召一把拔起铁棍,砸在野泽的小腿上。
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
野泽痛得满头大汗,双眼通红,忿忿地看向几人。
“你也跟着她胡闹!”陈修原上前,将杜召推到后面去,弯下身查看野泽的腿。
断了。
杜召站在幽暗的角落,背靠着泥砌的墙,倒出根烟点上。
浓浓的烟雾后,他的眸光暗沉而深邃:“小舅,你把我也一块报了吧,下级也有监督上级的义务。什么处分,我陪她一起。”
……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