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陈修原无可奈何地指了指杜召:“一个个……不成体统。”
“就是,不像话,怎么能虐待俘虏呢。”站在门口的老兵抱臂俯视地上的野泽,嘴上虽说着漂亮话,心里却在暗爽,刚才围桌细数他们所犯恶行,将这几人碎尸万段都不为过,但面上还得装装样子,踢了脚旁边的小战士,“是吧小宋。”
小战士掩面佯装轻咳两声:“就是,轻点,看把人打的。”
杜召冷哼一声,一个字不回,含着烟走了出去。
野泽与两个日本兵没关在一起,青田队长听到柴房里的惨叫声,朝出来的杜召骂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混蛋——”
“大日本皇军不会放过你们!”
杜召从青田旁边走过去,一脚踹在他嘴巴上,把大门牙都踢歪了:“再废话,老子把你头割下来当球踢。”
青田满嘴泥与血,混杂着口水往下流:“有本事跟我一决高下!”
杜召懒得跟他浪费体力,不予理睬,走向正在检查车况的白解。
邬长筠被陈修原数落两句,不爽地走出来,看青田满嘴血,朝不远处的杜召望去。
他坐在驾驶座,只露出修长的腿,一只踩在车上,一只落在地面,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还有几十分钟。
邬长筠无事可做,也不觉得累,便抽出把刀,坐到磨刀石边,“嚓嚓嚓”磨刀,不时引来青田忿忿的目光。
收拾好装备,大家便要分两路而行。
陈修原把野泽携带的厚厚一沓研究成果递给小队长:“这个一起交给你们。”
刚才他们一起打开看过这份资料,都是在中岛医院所作有关细菌研究的数据。这种罪恶的东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更不能公之于众,恐有怀歹心之人再加以运用,干脆毁个干净。
小队长当着野泽的面,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点了。
野泽痛到衣服全汗湿透了,侧躺在卡车车厢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心血付之一炬,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杜召站在竹栏外,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到光点,才开口:“回家。”
一回头,撞上陈修原严肃的眼神。
两人对视,一言不发。
陈修原微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以后别再冲动行事。”
杜召同他擦肩而过,冷淡地“嗯”了声。
白解小跑追上去。
陈修原又看向旁边的邬长筠:“还有你。”
“知道了,走吧。”
泥路崎岖不平,途中尽是大大小小的坑,每过一个,野泽都觉得有把刀在剁自己的骨头。
青田和另一个小兵被缚住手脚,拴在他对面,见长官遭此虐待,惭愧又愤恨。
颠簸半个多小时,路才稍微平稳些。
野泽忍着剧痛看向青田,咬牙道:“该怎么做你们清楚,大日本帝国的战士,绝不可以受这样的侮辱。”
青田明白他的意思,垂下脑袋,出了满头汗。
野泽见他没有表示,忽然怒声呵斥:“你们的武士道精神呢!”
车尾看守的小战士问旁边的同志:“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听不懂。”语落,踹了野泽一脚,“安静点,再吵吵把你嘴巴塞起来。”
青田见状,朝他骂一声:“混蛋——”
小战士笑了:“这句能听懂,混蛋。”他拿个小石子掷过去,“你才混蛋,你们小日本没一个好东西,比茅坑里的屎蛋还臭,又臭又坏。”
野泽只能听懂一部分,知道是骂人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小战士又举起拳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戳瞎,听说你们活剖我们的同胞,要不是规矩在这,早把你毙了。”
旁边的战士按下他的手:“行了。”
一众人消停下来。
野泽又冷冷看向青田,良久,一缕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青田紧张地挣扎起来,拉得手铐“光光”响:“教授!教——”
倏地,野泽猛咳一声,喷了青田满脸血。
他咬舌自尽了。
看守的三人见状,赶紧上前掰他的嘴:“张嘴!张开!”可野泽咬得太紧,连插指的缝隙都没有,于是,小战士便拿出一把匕首,生生把他嘴巴撬开。
舌头没彻底咬断,血肉模糊地挂着。
野泽口中不断呛出鲜红的血,看着摇晃的车顶,凄凄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种感觉。
……
白解和杜召轮流开车,六个多小时,回到沪江,天还没亮。
将陈修原和邬长筠送到家后,他们便也回去了。
进了门才发现,湘湘回来了。
她随陈老夫人离开数月,在老家野疯了,人都黑下一大圈,扎着两个小麻花辫从房间探头出来:“我回——”话音未落,看到杜召侧后方的白解,愣了两秒,随即虎扑过来紧紧抱住他,“老白!你没死!太好了!”
白解揉揉她的脑袋:“好久不见。”
湘湘红着眼松开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
湘湘撅起嘴就要哭。
杜召刮了她小辫子一下,往楼梯走去:“不许哭,煮个面去,饿了。”
湘湘吸吸鼻子,高兴道:“这就去!”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各忙各的,没有什么重大任务。
杜召一边忙船运公司的事,暗地往战区运送物资;一边双面潜伏,套取情报。邬长筠专心唱戏、为抗战集资。陈修原则在医院救死扶伤。
自打重回武生行当,邬长筠在戏界可谓是如日中天、一票难求。
她的每一场,戏迷们都得把青会楼围个水泄不通。
月中,北平一剧院开张,邀请了许多当红名角开彩头,邬长筠也应邀去唱上几场。
这是她第一次带玉生班外出演出,一是为出去露露面,二是让大家也见识见识各路神仙。
七月初,邬长筠租了两辆货车,带着一行十三人与衣箱、刀枪乐器等工具踏上了北行之路,历时四天半,到达北平。
邬长筠与剧院签了六场戏约,除了四出一小时左右的小戏,还有两天全本戏,场场满堂彩。
唱满后,又有天津几家戏院老板登门邀约。
她应下两家,带玉生班的伶人们在北平玩了两天,才前往天津,准备接下来的演出。
田穗自打学戏至今也两年多了,喊嗓练声、练武把式、吐气咬字……每样都是经邬长筠手把手细细磨出来的。这些年她吃的苦都要比旁人都多的多,时常一小段唱念要重复百千余遍,再加上身段峭拔,扮相英俊,神气足,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现如今也能担纲唱几个小剧目,在北平登几次台,还收获了不少戏迷。
于是,邬长筠又给她加了几场,戏界新声,引得不少小报刊登。
这天,邬长筠演一场《扈家庄》。
一个半小时武打,下台后仍神采奕奕,正下着妆,外面来人道:“邬老板,有人找,说是叫云岱,前几年红极一时的那位云岱?我瞧着模样又不太像,您看——”
云岱,师姐?
邬长筠将头面卸下来:“麻烦您让她稍等。”
她匆匆卸完妆,换好衣服,从后门绕出去,从偏巷走到前面,往剧院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黑暗格的女人立在街边,不时往入口看一眼。
果然是云小衣,云岱是她的艺名。
邬长筠朝她吹了声口哨。
可她那傻师姐没听到,还在往大门口张望。
邬长筠压低帽子走过去,拍了下她的后背:“师姐。”
师姐回头,惊喜道:“长——”
“嘘——”邬长筠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偏处。
上次见面还是三八年,不过两年多,她竟憔悴成这般模样,难怪戏楼通报那人没认出来。
“长筠,好久不见!”师姐激动地看着她,想抱上去,又有几分忌惮,双手攥住身侧的衣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一直在天津?”
“是的。”师姐左右望一眼,“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邬长筠跟她到不远处的一家小茶馆二楼坐着,点了些点心。
“喝点茶润润嗓子。”师姐为她倒茶。
“谢谢。”
师姐见她莞尔一笑,心情松快了些:“你结婚了?”
邬长筠抬眸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看你眉眼温柔了不少。”
“这两者有联系吗?”
“当然有,爱会让人变得柔软。”她本想问问当年邬长筠是不是真追到日本去替师父报仇,可师姐妹难得重逢,又不想提伤心事,“你在国外念完书了?”
“我没去。”
“那是?”
“一言难尽,那次分别后,我一直在国内。”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了,你最近很红,恭喜你,成名角儿了。”
“你呢?最近还好?”
“就这样,过过平常日子,好好活着就行。”
“你家老爷呢?”
“别提了,跑去香港了,只带了大夫人和二姨太。”师姐笑容苦涩起来,“就给我留了一座宅子和一笔钱,他们走后一个多月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有孩子哪哪都要用钱,生下来还没满月就花光了,没办法,我只能出去养家糊口,结果落了一身月子病,现在动不动腰酸背痛。”她轻轻叹了口气,“做不了苦力,就找点轻松的干,白天带孩子,晚上去陪别人跳跳舞,找个保姆看管两小时。”
邬长筠看着她清瘦的面容,从前一向爱美的师姐长皱纹了,头上竟还有几根白头发:“你还年轻,不必等那糟老头。”
“当然,我今年年初又结婚了。”刚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提错事了,赶紧喝口茶想遮掩过去。
邬长筠瞧出她的不对劲,追问道:“什么人?做什么的?”
“就是——”师姐双手握着茶杯,支支吾吾的,“政府。”
“说清楚点。”邬长筠语气重了两分。
师姐不敢看她:“他在政府工作。”
邬长筠脸瞬间冷了下来:“为日本人做事。”
师姐连忙摇头:“他就是混口饭吃,整理整理资料什么的,从来没有害过中国人!真的!”师姐抠着手指,忐忑地瞄她,“他不嫌弃我的过去,还和我一起养育圆圆,小师妹,他真的是个好人,现在我也不需要出去抛头露面赚钱了,他对我很好,对圆圆也好。”
邬长筠打量着眼前朴素又唯唯诺诺的师姐,曾经风姿绰约的女武生,一步走错,步步错,到今天这般模样,太可惜了:“师姐,要不要跟我回去唱戏?”
师姐一脸震惊:“我?唱戏?可我已经三年多没练过了。”
“你底子好,从前也有不少戏迷,好好练,功夫很快就抓回来了。”
师姐思考着她这一番话,不是没想过重归菊坛,这些年每当她路过戏院,看到扮上的角儿们,都会触景伤情,可自己早已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和能跌打滚翻的身体了,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孩子和丈夫:“可我的家都在这。”
“一处温室不算家,有家人,哪里都可以是家。”邬长筠看她这纠结的表情,知道她没法立刻下决定,便说:“你自己权衡吧,如果想重新出山,我会帮你,毕竟我们是同门,这也是师父想看到的。”
终于还是提到了师父。
师姐不禁又泪目,这才敢问:“你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了?”
“嗯。”
“那佐藤?”
“死了。”
师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我对不起师父,不能为他老人家送终。”
“但你可以继他遗志。”邬长筠弯了下嘴角,让气氛不那么冰冷,“毕竟他曾经那么宠爱你。”
师姐呆呆地注视着小师妹。
那么……宠爱你。
她顿时绷不住大哭起来。
是啊,师父那么宠爱自己,一心盼着自己出人头地,将他的功夫发扬光大,可是如今……她沉下脸,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师父,我好想师父。”
邬长筠从口袋捏出手巾扔到她面前:“再哭我走了。”
师姐立马拭去眼泪,抽抽鼻子看她,哽咽道:“你能大红,把玉生班带得这么好,师父泉下有知,一定欣慰无比。”
邬长筠目光飘向窗下,街上越来越热闹,一路亮着小红灯笼,层层光晕不禁让她想起晏州的红枫,她幽幽道:“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泉下。”
“可我经常梦到师父,他一定是怪我。”
邬长筠讨厌哭哭啼啼,讨厌聊让人伤感的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拿起杯子将凉下来的茶一口饮尽,便起了身:“我该走了,玉生班的人还在戏院。”
师姐跟着起身:“那改天再见。”
“嗯。”
师姐送人到楼下,杵在茶馆门口望着邬长筠的背影,忽然下了层台阶,唤一声:“小师妹。”
邬长筠立住,转身看她。
“我还是不去了。”
邬长筠没有问为什么,微微笑了笑:“路是自己的,想好就行,再见。”
“明天来家里吃饭吧,还是之前那个住址。”
邬长筠本想拒绝,毕竟近期有点忙,可见故人期盼的目光,又心软下来。
人的羁绊越深,越难得自由,也许她垂首痛哭那一刻,是想回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舍弃的东西,她也试图理解师姐,遂点点头:“好,明天见,正好看看你的孩子。”
师姐闻此,泪眼朦胧,高兴地笑起来:“好!明晚我做好饭等你,几点来都可以。”
……
第162章
戏还没结束,邬长筠听着田穗的唱腔,挑开大红幔布往台上看一眼,演的正是《大破铜网阵》里的白玉堂。
她这小徒弟本就女生男相,扮上后更加剑眉星目,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小侠客,动作利索,台风漂亮,奕奕神采比自己当年还多两分英气。
焚膏继晷的苦练慢慢都有了回报,她这半年真是进步神速,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闻名遐迩。
邬长筠欣慰地放下幔布,走回混乱的后台,一忙起来,满地都是道具,她用脚勾住一支挡路的长枪,往上一颠,轻松地握住,再往工具桶一掷。
旁边扮好准备上场的阿渡慢腾腾走过去候场,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帅。”
邬长筠又用脚挑起长刀,手里转了圈,“啪”一声打在阿渡屁股上:“悠哉悠哉的,快点过去。”
“去了去了。”阿渡赶紧捂着屁股跑开。
压轴戏唱完,玉生班一众人收拾好行头,回到旅店休息。
明天下午还得去另一家唱。
两点开场,一直到晚上八点结束。
邬长筠要演《打店》,带田穗上场,一个钟头的小戏,轻轻松松,下台后又盯了会玉生班的诸位,到六点才去赴师姐之约。
时间掐得刚好,师姐正在锅前盯着汤,听见敲门声,赶紧擦擦手跑去开门:“长筠,快进来。”
邬长筠走进去,看到墙边的小花园台阶上蹲了个穿花褂子小女孩:“这么大了。”
师姐招招手:“圆圆,快过来,叫姨母。”
圆圆捏了朵小花,走过来,躲在师姐身后,抱住她的腿,害羞地唤道:“姨母。”
邬长筠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只金镯子:“来,送给你。”
师姐见状,赶紧拦住:“别,我就是单纯请你吃饭。”
邬长筠抬眸看她:“这是给她的见面礼,你别管。”
“可这太贵重了。”
邬长筠不理她,朝圆圆伸去手。
谁知圆圆把手里的小花递给了她:“送给姨母。”
软软的声音,快把人甜化了,邬长筠接过来:“谢谢。”她又把镯子套到小女孩白嫩的手上,“喜欢吗?”
圆圆笑着点头:“漂亮。”
“你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师姐满脸纠结。
“师姐现在这么见外了。”
“不是,就是——”师姐叹口气,“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多做几个菜。”
师姐这才想起来:“哎呀,锅上还在烧着,我去看看,你先进屋坐,圆圆,带姨母进屋。”
邬长筠见她跑开,站起身,牵住圆圆的小手:“你爸爸呢?”
不到两岁的小孩,话还说不利索,咿咿呀呀的,勉强让人听得懂意思:“爸爸……工作赚钱。”
“什么时候回来?”
圆圆摇摇头,甜甜地笑了起来。
“爸爸对妈妈好吗?”
未待圆圆回答,师姐端着汤过来:“来让一下,小心烫。”她将汤碗放在桌上,缩回手,摸了摸耳朵,“可以吃饭啦,快坐。”
邬长筠没跟她客气,随意落座。
师姐只盛了两碗米饭,叫圆圆自己出去玩。
邬长筠看向一蹦一跳走出去的小女孩,笑着问:“她不吃?”
“晚点给她喂别的,我们先吃。”
“你丈夫呢?”
师姐正要给邬长筠夹块排骨,听这话心里一杵,手顿在盘边。
邬长筠瞧她紧张的表情,复又道:“放心,我不对他做什么。”
师姐松口气,笑盈盈地把排骨夹到她碗里:“尝尝我的手艺进步没。”
“嗯。”
“他今天加班,估计晚着呢,不用管他。”
邬长筠又问:“整理资料也这么忙?”
“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还得应酬。”
“都和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我很少问他工作方面的事。”
邬长筠本想再问几句,又觉得自己这一个接一个问题搞得像审人似的,便咽下话,咬了口烂熟的排骨:“味道不错。”
“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
“难得你还记得。”邬长筠又夹了块豆腐,“好吃,辛苦你忙活这一桌菜。”
“不辛苦,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你这几年一直住这?”
“是的。”
“你丈夫呢?没有房子?”
“他是外地人,家里挺穷苦的,也帮不了他什么。”
“师姐,别被人骗了。”邬长筠咽下小口米饭,“你懂我意思吧?”
“什么意思?”
邬长筠用筷子尾敲了下她脑袋:“怎么这么笨?男人说的话不能全信,这么大的宅子,值不少钱,现在懂了?”
师姐反应过来,连连摆摆:“他不会的,他是真心爱我。”
邬长筠瞧她这充满爱意的眼神,有些话不便多说,点到为止,便只道:“总之长个心眼,房契不许交给任何人。”
“好。”师姐动容地覆上她的手,“小师妹,也只有你肯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
邬长筠抖开她的手:“行了,别煽情,吃饭。”
师姐立马收住情绪,给她夹菜:“尝尝这个,还有这个,喝口汤,熬了一个小时呢。”
……
吃完饭,师姐去刷碗了。
邬长筠给圆圆扎麻花辫,弄好后,往厨房看一眼,人还在忙活。
她揉了揉圆圆的小脸:“你在这玩会。”
圆圆乖巧地点点头。
这宅子还算宽敞,该有的都有,四个房间,只有一间住人,整体显得空空的。
邬长筠刚来就注意到有间书房,师姐向来不爱看书,想是她丈夫办公的地方。她悄悄开门进去,大致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没有什么可疑的,除了文学小说就是些报纸图画。
但愿自己多心了。
不求那男人大富大贵,只愿他不会做出于国于家不利之事,能踏踏实实跟师姐过日子就好。
师姐见门掩着,走进来:“长筠。”
邬长筠立在一张合照前,没有回头:“长得还行,胖乎乎的,有福气。”
师姐到她旁边拿起相框擦了擦玻璃:“看着挺老实吧?”
“人不可貌相。”邬长筠看向窗外,天黑透透的,“这么晚不回来,不担心?”
“担心也没用,又不能时刻按在家里守着。”
邬长筠睨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我该走了。”她掏出两张戏票给师姐,“没事的话来看我唱戏,明天唱《长阪坡》。”
师姐心里咯登一下,《长阪坡》是师父的拿手好戏,当年为他下葬,就是给扮的赵云……惨痛的记忆不禁又涌了上来,她佯装轻松,拿过戏票:“我一定去捧场,给你送个大花篮。”
“花篮不必了,人来就好。”
……
邬长筠带玉生班在外面近一个月才回到沪江。
已经是八月天,动不动下场雨,又湿又热,闷得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套上厚厚的霞帔,一场武打下来,往往得湿上两层。
杜召在南京开会,借这趟出门和辜岩云执行了一次军统的锄奸任务,暗杀四个新政府高官,又在回来的路上被自己人追杀,同辜岩云走散,分道回了沪江。
他和白解到联络地——居嘉卉的珠宝店一趟,确认辜岩云安全抵达沪江,简单聊聊接下来的工作,便离开了。
回家途中经过青会楼,看街上乌泱泱的人,杜召才知道邬长筠已经从北平演出回来了。
算算日子,他们已有近两月没见过面。
杜召让白解先行回去,自个外面待会。
白解意会,把身上的子弹全留给他,赶回去看孩子了。
邬长筠的戏迷太多,连青会楼大门边都挨不过去。杜召便到斜对面的小茶楼坐着,隐约也能听到点戏楼里敲锣打鼓的声音。
八点多钟,散场了。
杜召怕她下戏事多,便多坐会,等人忙完出来。
半个多小时,里面的人零星出来。
邬长筠和田穗待到最后。
灭了灯,关门上锁。
刚转身,邬长筠就注意到街对面站着的男人,虽戴了帽子,看不清脸,但一眼就辨认出来。于是,她对旁边的田穗道:“你先走,我有事。”
田穗没多问,点点头,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邬长筠没叫杜召,兀自往西边去。
杜召跟着纤长的黑影,拐进一处僻静的小巷子。
墙上的壁灯坏很久了,隔几秒忽然闪一下,照亮底下背靠青墙的女人。
杜召走到她面前,直接将人搂进怀里,吻了下她的头顶:“想你了。”
邬长筠隐隐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杜召松了松手臂,怕勒得她难受,声音略显低沉的:“没有。”
这语气,明显就有心事,可他既然不想说,邬长筠便也不追问,亦抬手拥抱住他:“要我陪你回家吗?”
杜召鼻尖蹭了蹭她耳朵:“你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
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光乍然射了过来。
杜召将邬长筠的头按进怀里,偏身正对着巷口。
是一个打手电筒的男人:“谁啊?”
杜召眉峰一凛,盯着他,从口袋掏出枪:“滚。”
男人见枪口对着自己,吓得手电筒坠落在地,慌忙拾起来转头就跑。
幽幽的巷子又恢复寂静。
邬长筠攥紧他腰间的薄衫,抬起脸,下巴抵着他的胸膛:“我想跟你走。”
杜召俯视眼下黑溜溜的眸子,牵住她的手,带人走出巷子,往东边去。
两人来到熟悉的老巷子,是初识时,邬长筠住的那条老胡同。
三七年这里被轰炸过,大多房子都重修了,去年杜召回到沪江,把这块地买了下来,还原成从前的样子。
邬长筠看着与过去一模一样的布置,有些惊讶:“你弄得?”
“嗯,那会白解不在,你们也还没来,我自己一个人在沪江,想你了就过来躺躺,也能放空,思考些事情。”
三年了,再次踏入,恍若隔世。
邬长筠心情略沉重,往二楼走去。
如今这楼梯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这儿破损一块,那儿镂空一截,修得结结实实。
每上一层,那些遥远的回忆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她推开从前自己住的那间房门,看着记忆里的场景,那些年的点点滴滴瞬间涌入脑海。
真怀念过去,虽暗潮汹涌,但到底没正式开战,表面还是和平的。那时自己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赚足够的钱出国念书。
长时间没开窗,屋里闷闷的。
杜召拉开纱帘,把窗户推出去,一丝闷热的风瞬间拂了进来。
邬长筠立在床尾,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起那会为了讨自己欢心,他在楼下往自己的窗子里扔钱,一个接一个绣上不同花样的香囊,装着大洋,还有那枚贵得离谱的黄钻戒指。
如今,钱没了,香囊没了,好在还剩下戒指,在这些年无数个思念的深夜里给自己一丝慰藉。
杜召转身,见邬长筠盯着自己,倚住背后的桌子,整个人松弛下来:“想什么呢?”
“想你。”
“我就在这。”
“想起你之前给我改试题。”邬长筠朝他走过去,手落在领扣上,直勾勾盯着他,“给你看个东西。”
杜召沉默地看她褪去外裙,里面穿了条白色内衬,轻透的能依稀看到更里面的春光。
他的视线却落在脖间挂着的小吊坠上。
“还记得吗?”邬长筠问。
杜召抬手,将她的头发撩到身后,捏起小小的挂坠:“当然。”是一只翻开的银制小书,当年给她亲手做的生日礼,“希望你前程似锦。”
邬长筠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他:“我现在走的路,也是光明大道。”
杜召背过手,将纱帘拉上。
一阵风袭来,轻轻的纱刮在他腰上,酥酥痒痒的。
杜召把邬长筠抱起来放到床上,脸在她的脖间摩挲。
胡子两天没刮,黑黑一层,布满轮廓分明的半张脸。
冰凉的银链从坚硬的胡茬上划过,亦扎得皮肤生疼。
邬长筠双手捧起他的下巴,却见他含着那小银书,动情地凝视着自己。
“别咬坏了。”
“不会。”一说话,唇间的银坠子掉了下来,砸在她的锁骨上。
邬长筠捏住他的耳垂,往下拉,亲了口他的嘴唇。
难得主动,杜召短促地笑了笑,圈住她的腰,一同翻了个身。
邬长筠伏在他身上,指尖从喉结划到耳后:“我来。”
杜召轻轻“嗯”了声,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的腰侧,将人往前提了下。
银链子裹了层温热的汗,夹着根细长的黑发,在她的颈边留下混乱的红色印记。
凉凉的银色小书在喉结上刮来刮去,藉着朦胧的月色,仿佛真的翻起了页,让一个个冰冷的文字,都幻化成缠绵悱恻的故事,一点点,唱给夜听。
……
第163章
青会楼里掌声如潮,二楼角落坐着个叫柴田树的日本人,他是个编剧,五月刚来到中国,挂职于满铁映画电影公司,前日刚到沪江,配合制片方进行电影的选角工作。
这一个月,他们前前后后见了十几位女演员,要么形象不贴合,要么演技不到火候,要么没号召力……总是,没有一个达到十分满意的。
后来有一天,放送局的科长提到息影数年的邬长筠,一众人观看了她的影片,都觉得还不错。
柴田树作为编剧,最是爱笔下角色的人,在正式邀约前便迫不及待先来一睹其容,叫助理高价买了张戏票,早早进场等着。
听说这位女武生最近很有人气,在日方限制了大多武戏剧目的情况下,还能红极一时,柴田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在电影行业所积累下来的观众缘,可当他真正坐在戏院里,亲眼看到那位在事业发展到最顶峰时期选择隐退的影后真容后,才知道为什么这家刚冒头的小戏院能在沪江这个大剧院云集的繁华都市杀出一条冉冉新路。
只见她的武生举止投足毫无女态,再看个子高挑,威势赫赫,若不表明是个女人,柴田树只会觉得那是位样貌清秀些的男子,硬而不拙,秀而不柔,俊逸潇洒,恰到好处。
今天邬长筠头唱戏,一出京剧经典曲目《艳阳楼》,仍旧饰演花逢春,一身蓝白色抱衣,身手轻灵,翻扑流畅,引得阵阵喝彩。
谢幕后,她便到后台卸妆了。
外面唱上《金玉奴》,年初刚招揽过来的花旦小莲,模样俏,声音亮,邬长筠边换衣服边听着,也跟着哼上两句。
忽然,外面唱声停了,转而是一阵混乱的吵闹声。
邬长筠还没穿好衣服,听元翘匆匆跑进来,隔着帘子嚷嚷:“长筠姐,有人闹事!”
她“唰”地拉开帘,边系扣子边往外走。
闹事的是两个日本兵,把观众吓得离座,有的跑了,有的贴墙站着,不敢出声,
浓浓的酒臭味扑面而来,一个红着脸、醉醺醺的日本兵坐在茶桌上,另一个半边身挂在戏台边,要去抓小莲。
邬长筠走过去,对台上的小莲道:“别停。”随后拉住要爬上去的日本兵胳膊,将人扶下来,用日语好声好气道:“太君,这儿危险,您别摔了。”
这个更漂亮。
日本兵东倒西歪地看着她,又要上手摸脸。
邬长筠退后一步,躲开那腥臭的爪子。
日本兵迷糊着,听台上的小莲又唱起来,那小腰扭得人心痒痒,又要爬上去:“花姑娘。”
若在旁的地方,邬长筠不把他砍了也得卸条舌头,奈何这么多双眼看着,不能意气用事,为戏院惹麻烦,只能再上前扶住人:“太君,您醉了,我给您上份茶解解酒,您坐着慢慢听戏。”
日本兵被她缠得烦,用力一甩,骂了句“混蛋”,紧接着拔枪,对天上放了一发。
吓得周围的戏迷抱头逃窜。
台上的小莲也停了下来。
邬长筠朝她看过去一眼:“唱你的。”
“欸。”
唱声续上,小锣也接着敲打起来。
柴田树一直在二楼观察邬长筠,临危不惧,从容又松弛,卸了妆,一脸素淡,没想到比影片里还要好看。
演技不错,会日语,还是唱京剧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是她了!
邬长筠瞧这小鬼子左摇右摆、脚都立不稳的样子,上前两步,压着性子耐心道:“太君,我带您去那边——”话未说完,一个男人挡到她身前。
柴田树按下日本兵的枪,对他耳边说了句话。
日本兵像是顿时醒酒似的,端正站好,行了个礼,立马拽上坐在茶桌看热闹的同伴一块儿出去。
柴田树回头,与邬长筠微微鞠躬:“两位士兵喝醉酒,冒犯了。”
听这说话的腔调,准是个日本人,邬长筠勉强点了个头,向四周还留下的观众说:“不好意思,惊扰了大家,没事了,稍后为各位送上免费的茶点,大家继续听戏。”
柴田树也回去坐着。
散场后,人去楼空。
邬长筠拎着包走出来,见他还在座位上,便走近问:“先生有何指教?”
柴田树从二楼走下来,朝她伸过手:“你好,邬老板。”
邬长筠没有动弹。
柴田树笑着收回手,又递过去一张名片:“我是个编剧,写了部新戏,正在配合满铁映画电影公司物色演员,希望你可以来试镜。”
小鬼子的公司。
邬长筠没接,淡淡道:“抱歉,我早就退出影界。”
“我看过你的电影,觉得你是个很有特点的演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放下了过去的荣誉?因为战争?”
“这些问题无数个记者问过,您若有心应该看到过报道。”
“我喜欢你的性格,直接,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柴田树满意地看着面前这张英气的脸,“有隐退,就有复出,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人也一样。”
“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您请回吧,我要关门了。”
“邬老板,你很符合我心目中女主角的特点,如果能选上,我们会给你无法想像的片酬和荣耀。”柴田树将名片放在桌上,“我是提前过来与你见面的,后面还会有我的同事过来与你对接,你是放映局看上的人,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不不邬老板,你误会了。”柴田树始终保持微笑,“我只是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吓着你,这部电影是我历时一年的心血,我不想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你懂我的意思吗?”
邬长筠没有回应。
“有的时候,接受与否并不是个人可以决定的。”
邬长筠盯着他,虽没有一句胁迫,但字字都是警告。
“今天冒昧打扰,望邬老板见谅,早点回去休息。”
见他转身离开,邬长筠叫住人:“大概是个什么故事?”
“讲的是一位中国女孩与日本军官,通过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宣传‘和谐’、‘亲善’的中日关系,它将是一部非常有意义的影片。”
邬长筠沉默片刻,只觉得好笑,僵硬地弯了下嘴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边的名片拿起来,撕碎扔在地上:“谢谢你的邀请。”
柴田树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恼怒,再次颔首:“没关系,邬老板,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
邬长筠到家后,没有立马将这件事和陈修原说,其中利害,她还得再深入思考一下。
果不其然,次日傍晚,又来一群日本士兵,说他们的戏有问题,涉嫌宣传抗日,把戏院查封了。
一贯的作风,邬长筠习以为常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
第三天早上,她在玉生班大院里带人练功,来了三个片方的人,后面还跟着四个日本兵。
没什么令人惊讶的,他们本就是蛇鼠一窝。只是怕吓着戏班子里的人,邬长筠只能与他们出去谈话。
同上次柴田树说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嘴上虽为邀请,但实则不容你拒绝。
邬长筠知道他们看上的并不全是自己的样貌、过去的成就或是那点儿不足称道的演技,而是她当下名伶的身份,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扬者,若是去为日本拍粉饰侵略的电影,会有一定的说服力。
她更明白,表面上那就只是个电影,可实则却是日本军部的文化武器。
“过几个月,公爵大人会来到中国视察,这部影片意义重大,将选在新年那天上映,到时候还会有内务省的长官来。”
听到这,邬长筠忽然有些心动,这么多鬼子,要是一锅端了——
“到时候,名还是利,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希望你再权衡权衡。”
对方滔滔不绝的,而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杀人。
“邬老板,希望你尽快给出答覆,我们的时间有限。”
邬长筠注视着面前一个个笑面虎:“我会慎重考虑。”
……
瞒不住了,等陈修原回来,邬长筠便同他详细说了这件事。
陈修原也没法立刻给出决定,只说得跟组织汇报,明天先告诉杜召一声,毕竟他是直接上级。
可邬长筠知道,一旦告诉杜召,必然会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会倾尽所有保全自己,或是直接把自己送走。
眼前堵路的,是虎穴。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上次行动暴露,她藏在狗窝中的电台被杜召成功取回来,一直放在家中的暗室里,自打火车劫野泽后,至今未启用。
清晨,一等陈修原去上班,她便自作主张给组织发了密电。
……
陈修原下班后,去了趟杜召那儿。
晚上,杜召过来商量这件事,顺便吃个饭。
田穗最近总去戏班大院住,方便夜里和晨时练功,今日又没回来。
家里只有他们三,简单煮了锅面,凑合吃。
话得饭后聊,免得吵架,气得吃不下。
直到最后一个人落筷,杜召才严肃道:“免谈。”
陈修原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没吭声。
“晚了。”
杜召和陈修原同时看向邬长筠。
“我已经上报,组织允许了,确认人员名单,视情况刺杀。”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杜召一脸阴沉:“谁允许的?”
“我自己的决定。”
“越级上报。”杜召拍桌而起,震得碗差点滚落,“你还把不把纪律放在眼里!”
“告诉你只有一个结果。”邬长筠凛然地望着他,“有意义吗?”
杜召拿她没办法,气急了,拎起一旁陈修原的衣领:“你怎么看着她的!”
陈修原不及他高,脚后跟离地,被勒得脸色胀红。然事已至此,再多苛责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尽量减少摩擦,只论以后:“如果此次刺杀成功,将给无数军民士气。”
“失败了呢?”
陈修原扯开他的手,落地不稳,撞到旁边的饭桌上:“没有必须成功的任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她不行。”杜召气红了眼,再次攥住他的衣领,“她不行!”
见惯了一向隐忍的、沉稳的他,这还是陈修原第一次见杜召如此将愤怒爆发出来。
“杜召。”邬长筠起身,拉住他的袖子,“放开。”
杜召撒开手,不想凶她,按耐住不断升腾的怒火,直接走了。
碗里剩余的一点面汤仅有的温度也消散。
邬长筠杵了会,看向陈修原:“没事吧?”
他松了下领口:“没事。”说罢,拿起碗筷,“我去洗,你跟过去看看。”
邬长筠走出院门,望向两边空荡荡的黑巷,哪还有杜召的身影。
算了,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吧。
深夜。
陈修原与邬长筠分头而睡,皆难以入眠。
“我做错了吗?”她忽然问。
“你自己觉得呢?”
“没错。”
“你的初心是好的,只是不该越级,我知道你的顾虑,但至少该和我说一声。”陈修原平躺着,见她不吭声了,又道:“凡事问心无愧就好,已经做了,不必论对错。阿召也是关心则乱,才有些冲动了,在爱人面前,很难保持十分的理智。”
“我懂,连累你了,也谢谢你刚才为我说话。”
“我们是搭档,不必说这种话。”陈修原叹笑了声,试图缓解下气氛,“阿召这孩子,没大没小,再怎么说也不能跟长辈动手。”
“可能在他心里,长辈只是最浅的一层,比起血脉,你们更像挚友。”
“是啊,挚友,战友。”
话音刚落,院里传来窸窣的动静。
两人刚往窗口看去,便见一个黑影翻了进来,像座高大的山似的压过来,一把将床上的陈修原拉起来,拽到屋外。
“砰”一声,门被关上。
陈修原赤脚站在地上,摇摇头,到隔壁客房睡下。
杜召回首,见邬长筠坐在床上看着自己。
她的声音略显疲惫:“别闹了。”
他走到床边搂住她:“我不同意。”
“你阻止不了我。”
杜召松开她,捧起她的脸:“说好的,只唱戏,赚军需。”
“我就是个小人,说话不算数。”
杜召看她这一脸倔样,无可奈何,头抵住她的额头:“你知道会承受什么吗?”
“知道。”
“你会像现在的我一样。”
“嗯,汉奸,卖国贼,日本人的狗。”
杜召看她嘴角的笑意,轻嗔道:“还笑。”
邬长筠抬手搂着他:“我不怕骂名,让他们骂呗,我不在乎。”
“我在乎。”杜召眉头紧锁,“不仅是骂名的问题,还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自己人来杀你。”
“我那么厉害,谁杀得了我。”
杜召用力撞了她脑袋一下:“强嘴。”
“疼——”
“还知道疼。”他又心疼地吻了吻她被撞的部位,“像从前那样,自私点不好吗?”
“好。”邬长筠仰起下巴,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里,“可我恨他们,我恨死他们了,杜召,我师父死后被挂在牌坊上两个多月,田穗的奶奶为了保护我们,就死在我的面前,我老是梦到他们的哀嚎和求救声。”
杜召将她更紧得搂入怀中。
“我可以逃掉,避免这一切,甚至可以跑得远远的,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我不去,他们也会用其他演员,拍出所谓的宣传中日友好的电影,去欺骗国内外所有的人,让他们国家的百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他们制造出来的假象,掩盖他们在我们的国土犯下的种种罪孽,美化战争,好叫他们继续在外面保持着礼仪之邦的形象。”邬长筠攥紧他后背的衣服,“杜召,你能忍受那样的事情吗?”
杜召没有回答。
“你心里明白,我是最适合的人选,至少我是可控的。”邬长筠推开他,抬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即便出了意外,我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就算死,我也得多拉几个,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不会屈服。”
“中国女孩和日本军官的爱情。”她难以置信地哂笑一声,“士可杀,不可辱。滚他的中日友好,侵略就是侵略,虐杀就是虐杀,都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这层虚伪的脸,我就算死也要撕下来。”
杜召静静看着她,眉心逐渐舒展,眼里浮上一丝疼惜的笑意:“筠筠,你跟我刚认识时那个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那,哪个好?”
“都好。”杜召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来,十指相扣,“我陪你。”
“你死,我给你垫背。”
……
第164章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邬长筠将他额前耷拉下来的碎发理好,顺势覆上他的脸颊,“杜召,我曾经讨厌这里的所有,这个充满压榨、人吃人的社会,所以一直想去书里看到的世界看看,当年回来给师父收尸,我是打算再回法国去的,直到后来遇到老陈,他跟我说‘因为过去所受的压迫和遭遇的不公而让你心生怨恨,可哪里又没有剥削和压迫呢?环境很难改变,当每个人都只选择逃避,这个社会只会更加腐烂,为什么不试着去建造一个美好的、平等的理想中的社会呢?’”
听到这些熟悉的话,杜召眼前似乎已经能浮现出陈修原那时的表情。
“我一度问自己,我这样的人也配吗?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爱财如命的小人,还是个给钱就杀人的女魔头。”
“怎么能是女魔头?”杜召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看是个女侠客,你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
“你知道?”
“陈公馆,四姐。”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他有权有势,想查一个人太容易了,邬长筠落下手,握住他的拇指:“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之前,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你不怕?”
“怕什么?你吗?”杜召弯了下唇角,“喜欢还来不及。”
“为了钱,我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邬长筠回忆起那些做赏金杀手的日子,“那时唯一的念想就是赚足够钱,逃离这里,换个环境好好读书,做个光鲜点的人,一根筋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么拚命,究竟是真心还是一直以来不断暗示自己的执念。”
“现在清楚了?”
“嗯,清楚了。”邬长筠微笑起来,“老陈对我来说,不仅是搭档、朋友,更是一个引路人,他教会我很多东西,给我看了许多党内的书籍,带我接触共-产.主义,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她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所以,不要顾及其他,继续并肩作战下去,为了那个美好的未来。”
“好,为了美好的未来。”
两人对望着,此刻不仅有爱人间的情深似海,还有战友间的惺惺相惜。
邬长筠忽然蹙眉推他一下:“快去给小舅赔罪。”
冷不丁的一下,让杜召哑然失笑,他点点头,下了床:“好。”
杜召走出去,到隔壁客房敲敲门。
陈修原还没睡着,说了句“进”。
一开门,见人站在小板凳上,正在修松了扣的窗帘。
杜召走到跟前帮忙提一把:“没憋住火,对不起了。”
陈修原往下睨他一眼,只说:“好好提着。”
杜召朝他看过去,两人彼此心谙,并不需要说这些,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将帘子提高些:“快点,手酸。”
“别急,不急。”
……
杜召当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邬长筠如往常去戏班子,只不过今日是去告别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和日本人合作,必当千夫所指,她不希望玉生班受牵连、遭世人唾骂,所以必须暂时做个了断。
院子里放着高高矮矮的木箱,供大家练功所用。
邬长筠和班主聊完后,把所有人招出来,坐在箱子上直接挑明了话:“我要回去拍电影了,以后没精力管理戏班子的事,也暂时不会再唱戏,我会尽力让青会楼早日解封,正常营业后交由赵班主全权管理,虽然我不在了,但还是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唱花旦的小莲震惊问:“为什么?怎么忽然又要回去拍电影了,拍什么电影?”
“和日本人合作,具体内容,我还没看剧本。”
话一出口,大家目瞪口呆,随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站在后面演老生的老周严肃地盯着她:“和日本人合作?长筠,你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忘记曾经对我们许下的诺言了?忘记自己一直唱的什么戏了?更忘记我们这些人受过日本人多少的罪!”
“记得,所以我会让他们善待你们。”邬长筠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就当是跟错了人,现在是走是留全凭自己,走的人从账上领一百大洋,留下的话,由赵班主领着继续唱。”
大家伙面面相觑,一时也无法下决断。
班主眉头紧锁,虽然她已跟自己交代清楚,还是不忍问了句:“你真的决定了?”
“我本来就是个商人,赚钱嘛,跟谁都是赚。”
人群里传来一声叹息:“老板啊,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是啊,你怎么能亲日!”
“就是,他们这么对中国人,还把我们戏院封了!”
田穗蹲在檐下,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冲着邬长筠,只有自己明白,师父所作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一家三口全死在鬼子刀下,长筠,你不能这么做啊。”
“上次那帮鬼子还差点把小莲抢走了,那就是帮畜生,你跟他们拍电影,那是助纣为虐啊,是汉奸啊!”
“不是!”元翘忽然从房里冲出来,眼泪糊了一脸,拨开众人挤到邬长筠面前,哽咽道:“不是,那天几个日本人来院里,我跟上去听到了,是他们逼迫你的。”她转身面向大家,“之前封戏楼的也是那群人,就是为了逼长筠姐去演他们的电影。”她又回眸看向邬长筠,“你是为我们好才这样说的,是吧?”
阿渡难过地看着她:“长筠姐,是吗?”
邬长筠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
老周见状,觉得误会她了,回想往昔大家在一起唱戏的日子,她怎会去当汉奸,其中定有隐情:“长筠,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担,这里唱不了,大不了换个地方,或者先不上台,多练练功夫、排排戏。”
“去哪?哪都有日本人,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踏踏实实唱戏。”邬长筠也不想伪装了,“一部电影而已,小事。”
“可是会被骂!”
“骂几句,又死不了。你们顾好自己就行,我亲日,你们必受波及,想走,还是刚才那个话,想留,就继续好好练着,总有拨云见月之日。”
一个小武丑道:“太窝囊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们保护你!”
“拿这些假刀假枪去以卵击石吗?”邬长筠看着大家诚挚的面孔,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不废话了,我还有事。”她从木箱子上下来,往大门口去,“走了。”
众人目送她远去。
忽然,班主高声唤了句:“长筠。”
邬长筠停住,背对着一班人。
“保重。”
大家一同跟他朝前方的背影鞠躬,齐齐一声“保重”。
此时此刻,邬长筠多想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可越是心软,越是牵绊,她狠下心,长提了口气,大步走出去。
……
自打沪江沦陷,在日方的干预下,创作受限,大批从事电影行业的人员都去了大后方,少部分留在这里的只能拍摄些故事简单的商业片,以应对日方严厉的审查制度。
邬长筠从前合作过的陈文甫的美华电影公司便是不愿迎合日方,所以才被迫关门。
此次要拍摄的电影叫《东郊遗梦》,由满映和日本人操控下的樱花电影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品,就在沪江及周边取景,其他角色都早就定下来了,女主角一到位,便开始准备开机事宜。
邬长筠来到樱花电影公司,找到驻扎此地的片方人员。
说是试镜,实则只是让她试妆走个过场——上妆、盘发、换和服,最后往头发上插两朵淡雅的大粉花。
在六个不知道分别都是什么人的一番审视下,转两圈,就确定了下来。
合同已经备好了。连衣服都没换,便送过来让她签字。
是份中文版的,邬长筠大致浏览一番,写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们早就认定了自己,就配合演下去吧。
与其抵抗到鱼死网破,不如把握好这个机会,好好和这些意图颠倒黑白、歪曲历史的文化鬼子们碰一碰。
柴田树将剧本交给她,中日双文版,厚厚的三本,大概有二百多页,还派了位助理,协助她后续拍摄事宜。
邬长筠快速翻阅几页,居然有两个中国女人同时爱上一个日本男人的戏码。
恶心!荒谬!不堪入目!
她的心里窝了团火,不停地往上冒,不停地往下压,不停地告诉自己忍耐,早晚一锅端了这些虚伪的畜生。
邬长筠合上剧本,平复一下情绪,想出去透口气,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据她调查,是满铁映画那边的社长铃木佐。
铃木社长一见她,双眼发光。
邬长筠微微鞠躬,礼貌道:“铃木社长。”
“邬女士,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把你的电影全部看完了,今天终于见到真人,邬女士比影片里还要漂亮,而且,更加有韵味了。”铃木社长满意地上下打量她,“据我所知,拍那些电影的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是。”
“真是国色天香啊。”铃木社长眼睛细小,带了副黑框眼镜,眯着眼、咧着嘴一直在笑,猥琐得很,“顶这副容颜隐退真是太可惜了。”
“您过誉了。”
“我们初到沪江,就听说邬女士的戏唱得也非常好,改日有机会一定要去听上一场。”
“那真是遗憾,我已经决定暂时离开菊坛。”
“哦?为什么?”
“您不知道?贵方士兵把我的戏楼封了。”
“居然有这种事,放心,我会联系相关部门,一定给邬小姐一个交代。”
邬长筠眼里浮上一丝笑意:“开个玩笑,戏楼我是不打算开了,做一行就得专心做,两手抓会分心。”
“邬女士真有意思,能在两个行业来去自如,也是能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世道,各位才是最大的靠山,能这么捧我的场,是我的荣幸啊。”邬长筠朝他伸过手去,“以后还要多多仰仗,烦您照顾了。”
铃木社长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背:“当然,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邬长筠收回手,再次颔首:“一定。”
……
两天后,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诸多中日方名流与记者到场。
邬长筠在后台化妆,头发高高盘起,戴上一顶珍珠发箍,身着坠满墨色亮片的丝绒黑礼裙,长的盖住镶钻坠银的高跟鞋。
自打退出影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盛装打扮了。华冠丽服,有如枷锁,又重又累赘。
助理敲门,告诉她该下去了。
邬长筠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站起身,戴上黑色袖套,走了出去。
幽长的走廊里,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声音。
大厅明亮的灯光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一旦重新踏入,聚光灯便也成了明枪暗箭,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万事皆有代价。
每一点儿付出都会有结果,好的,坏的……
她收拾好心情,清冷的脸上浮起一丝假笑。
戏,又该开场了。
杜召也受邀来到晚宴,他正倚在彩色花窗边同一个日本商人喝酒,忽然身边一片躁动,密密匝匝的人头往大厅正中间涌。
循着喧哗声望去,只见邬长筠一袭黑裙,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环梯,明亮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她真美啊。”旁边的日本商人道。
杜召没有回应,静静注视着她,像孤傲的苍鹰,缓缓飞了下来。
……
第165章
胜村导演立在环梯下方,见邬长筠这身惊艳四座的打扮,甚是满意,欣喜地伸去手迎接。
黑色袖套将她的小臂和手指衬得更加纤细,无名指上还戴了颗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在华灯下流光溢彩。
邬长筠指尖微微搭上胜村导演的手,与人走向右侧的大平台,面向无数双惊奇的、赞叹的眼睛和接连不断刺眼的闪光灯。
胜村导演同大厅里的众人鞠了个躬,开口道:“感谢各位来宾和记者朋友于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剧组的晚宴,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我要为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东郊遗梦》的女主角,相信诸位对我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士都不陌生,她就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影明星,邬长筠,邬女士。”
台下的人们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两部邬长筠的电影,即便没看过影片或是听过戏,也都曾在报纸、杂志画报和月历牌上见到过。
邬长筠与大家颔首:“十分荣幸能再次以演员的身份跟各位见面,感谢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的导演、编剧以及制作人们给我这个机会,与电影阔别三年,如今重新入行,是机遇,也是挑战,我会尽全力演好这个故事。”
再鞠一躬。
厅内掌声连连,却也不乏谩骂者,藏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胜村导演继续发言:“我们不仅请到当年的影后出山,还邀请了我们大日本帝国著名演员鸣海一郎来到中国加入《东郊遗梦》的拍摄。”
鸣海一郎不会讲中国话,立于其畔用日语打招呼。
助理为其翻译:“很高兴来到中国,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它非常的壮阔,非常的漂亮,等影片拍完,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这也是我第一次与中国演员合作,希望一切顺利,大家能留下一个愉快的拍摄经历。”
说完,胜村导演让位,让两位主演握手,等记者拍完照后,又介绍另外几个演员:“我们还请到了当红演员冯蔓蔓,和……”
杜兴到处瞎转悠,见杜召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说话的几人,拿酒杯走过去,与他同倚窗台。五彩斑斓的玻璃印在酒杯上,叫人眼花缭乱,他幽幽叹息一声:“果然人靠衣装啊,看她这身打扮,怪不得你们舅甥俩争先恐后的。”
杜召没看他,抿了口酒,笑道:“这是攀上大人物了,以后你说话得小心点,女人记仇得很。”
杜兴挑眉轻笑,又与他碰了个杯,“光”一声,撞得酒水快荡出来:“谢五哥提醒。”
胜村导演挨个介绍完演员,又大致讲了几句影片内容,便请铃木社长上台讲话。
一套官腔,无非是“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这类,明眼的都知道这就是部国策电影,日方政治和外交上的宣传武器,编造一个他们假象中的“理想社会”来蒙蔽外界,并用以教化中国人民。
“我们将制成多语版本,向英法德美等各国发行。”铃木社长握拳举手情绪高亢地说了最后一句,“让全世界看到大东亚共荣的景象!”
……
晚宴正式开始,铃木社长首先邀请邬长筠共舞一曲,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比邬长筠矮了小半个头,搭配起来实在奇怪。
“邬女士真是越来越漂亮,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前途,早早嫁人实在可惜啊。”
“婚姻与事业未必不能共容,我先生待我很好,人生短短几十年,追求多了太累,自己觉得幸福就好。”
“听说你的丈夫是位医生,今日有没有到场?”
“他工作繁忙,很少参加宴会。”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没能见证妻子如此美丽风光的时刻。”说着,落在她腰上的手缓缓向下探去。
邬长筠倏地抓住他的手,放回原位:“社长,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还有记者,被拍到什么,招人口舌就不好了,听说您和夫人感情也很好。”
铃木社长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笑笑以掩饰内心的尴尬:“当然。”
杜召虽一直与人谈话,余光却片刻不离地落在邬长筠身上,本来和鬼子跳舞就足够让人不爽,看那不规矩的手,更加窝火。
他饮尽杯中酒,随意邀请一位日本女人,牵着也走进舞池。
杜召带人绕过一对对共舞的男女,来到邬长筠不远处。
旋转之际,两人的视线碰撞上,只一瞬,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杜召将手中的女伴推送出去。
邬长筠也在同一秒转过来,搭住他的手,落入温暖的怀中。
铃木社长想抓,已经晚了。
他们已淹没在攒动的人海里。
邬长筠强压住嘴角欲欲上扬的笑意,抬眼注视他俊朗的面孔:“小心点,裙摆太长,别踩到。”
“那你踩着我。”
未待邬长筠回答,杜召握住她的腰,轻轻一提,让她踩在自己的皮鞋上。
一动一转,裙摆像浪花翻滚,打在地上,扫过周围的男男女女,同样,也裹住两颗情深似海的心脏。
这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了。
杜召嘴巴靠近她耳边轻语:“要不要我帮你剁了他的手?”
邬长筠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半边脸埋在他肩内,看向周边静观默察的记者,保持一脸恬淡的笑:“先留着吧,来日方长。”
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异常短暂,一首曲子稍纵即逝似的。
舞也该停了。
邬长筠站落在地,同他看似礼貌性地点了下头,便走了出去。
顷刻,几个记者簇拥上来,采访拍照。
杜召见杜兴一直笑看自己,拿了杯酒,到他旁边坐下:“眼睛长我身上了。”
“俊男美人,”杜兴“啧啧”赞叹两声,“真养眼,下次把我老婆也带来见见世面。”
“现在去接也不迟。”
杜兴睨他一眼:“怎么,你想她了?”
杜召望向舞池方向,轻蔑地笑了声:“我要是想,还轮得到你?”
杜兴沉默几秒,冷不丁咧开嘴:“五哥要是想要,现在也可以给。”
“她是你女人,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少扯这些废话。”
“不要算喽。”
杜召目光紧跟人群中的铃木社长,他正搂着女二号冯蔓蔓跳舞,手又不规矩起来,一会捏下腰,一会摸摸屁股、捏捏大腿……
杜召一口将酒水喝光,杯子重重放在小圆桌上。
这个色胚,不处理掉,早晚会找事。
……
男主角鸣海一郎和邬长筠合影完,也邀请她去跳支舞。
邬长筠穿着高跟鞋,鸣海一郎得微微仰视她:“刚才听你讲日语,说的不错。”
“谢谢。”
“你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邬长筠与他对视:“怎么说?”
“我会看面相。”
“是嘛,再说说。”
鸣海一郎笑着打量她:“你会长命。”
“谢谢。”
“真话。”
“那我会赚很多钱吗?”
“赚得多,花得也多。”
邬长筠虽不信这些,但干跳着舞实在无聊,听他瞎扯打发时间也好:“婚姻呢?”
“不错,很好。”
明知道不靠谱,但这句话听得人心情不错,她笑着再问:“准吗?”
“准不准以后就知道了,就当看着玩,消遣嘛。”鸣海一郎凑近她耳边轻语:“我也不喜欢宴会,拘束,我是个随性的人。”
“巧了,我也是。”
鸣海一郎正回脑袋:“看样子我们应该会聊得来,以后相处随意点就好。”
“好啊。”邬长筠这就松开他的手,“脚痛,我得去换双鞋。”
“去吧。”
高跟鞋虽合脚,但材质太硬,光有一个漂亮的外观,磨得她后跟生疼。
邬长筠往楼上包厢去,正好避避周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省得追着自己问七问八。
刚到没人的地方,她便脱了鞋,提在手里赤脚行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方包厢里传来隐隐的呜咽。
邬长筠站定,仔细分辨,折回去,慢慢靠近传出声音的那道门。
“求求您,别这样——啊——求求您放开我——”
铃木社长把冯蔓蔓压在沙发上:“我会帮你成名,只要你听话,下一部戏,我捧你做女主角,让你成为沪江最红的演员。”
“我不要——”
“乖,别动。”铃木社长撩起她的裙子,手正要往里面探,背后的门忽然开了,他回首望去,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忽然脖子被锁住,想说话,但难以呼吸,“咯”的一声,脖子断了。
冯蔓蔓见状,吓得要尖叫。
邬长筠扔了手里的尸体,去捂她的嘴:“闭嘴,想死吗?”
冯蔓蔓含泪摇了摇头。
“冷静。”邬长筠松开手。
冯蔓蔓忙拉裙摆遮住大腿,随即眼泪又哗哗地落下来:“怎么办?”
“跟我走。”邬长筠将她拽起来,检查一遍四处无遗漏的东西,才拉着她到门口,见外面无人,迅速离开,走向自己的更衣室。
冯蔓蔓惊魂未定,刚进屋关上门,吓到腿软,直接瘫坐下去。
邬长筠把她拉到里面的沙发上坐着,拍了下她的脸:“别发愣。”
冯蔓蔓嘴一撇,哭了:“他要强.奸我。”
“我看到了。”邬长筠将她的衣服和头发理好,“我们两一直在一起,我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你帮我处理伤口,然后我们聊了聊剧本,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见,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邬长筠掀起自己的长裙,用鞋子使劲磨脚后跟泛红的地方,直到磨出血。
冯蔓蔓看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个女人太狠了:“别磨了,很痛。”
邬长筠不理她,继续磨另一只脚,把两处伤口弄得差不多后,才问冯蔓蔓:“带手帕了吗?”
“嗯。”冯蔓蔓从手拿包里掏出手帕,哆嗦地递给她。
邬长筠接过来,撕成两半又扔还给她:“帮我包扎。”
冯蔓蔓赶紧跪伏到地上,帮她捆绑伤口。
邬长筠见她不停地发颤,按住她的肩膀:“别抖,越害怕越容易出错。”
冯蔓蔓频频点头。
“社长死了一定会有人彻查,等下我来说,你淡定点,别在脸上写着杀人犯三个字就行。”
冯蔓蔓头深深低下,没回应。
邬长筠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听见没?”
“听见了。”
“听见了不知道吱个声?”
真凶,冯蔓蔓眼泪又掉了下来。
邬长筠拭去她的眼泪:“现在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死,你死;你死,我未必死。亚和商社的经济顾问、杜氏集团的杜末舟是我外甥,还是旧情人,很多太太老爷都是我戏迷,懂吗?”
冯蔓蔓一脸委屈:“妹妹,不,姐姐救我。”
“我们都是演员,最擅长的就是演戏,你把住嘴,我保你我不死。”
“好。”
……
很快,铃木社长的尸体被发现了。
宴厅外面一直有宪兵队守着,发现出事后立马封锁各路,将所有人聚到大厅,挨个检查。杜兴也打了个电话叫亚和的人过来帮忙。
门被敲响。
冯蔓蔓猛地一抖。
邬长筠直接踹了她一脚:“把你的专业水平拿出来,配合好我。”
“好。”
两人被请下去,大厅里的人正在挨个接受问话。
一个穿军装的日本兵走过来,手里拿着枪,问她们:“七点十分到三十分你们在哪里?干什么?”
邬长筠淡定地看着他:“和鸣海君跳舞,我脚磨破了,上楼换个鞋,正好碰上蔓蔓,让她帮我处理伤口,这是出什么事了?”
“铃木社长遭到刺杀,请配合检查。”日本兵看向她的裙摆,“把裙子掀起来。”
邬长筠故意装傻:“干什么?”
日本兵用枪指向她的脚,怒道:“把裙子掀起来!”
胜村导演见状,赶紧过来说话:“配合长官调查。”
“我是公众人物,哪有公然掀裙子的道理,找个女人来。”
吵吵嚷嚷的,把杜兴引了过来。
杜召手插着口袋,跟在后面。
杜兴见双方僵持,便问:“怎么了?”
日本兵将情况说明。
胜村导演补充道:“这位士兵要检查,让她掀起裙子,可人多眼杂,是不是可以到别处?”
杜兴有意思地看向邬长筠:“脚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要我帮忙吗?”
“不劳烦杜经理了。”邬长筠攥住裙摆,刚要提起来。
杜召道:“我来。”他搡开杜兴,提了把椅子过来,“坐。”
邬长筠坐了上去。
杜召单膝着地,小心撩开裙尾,捧起她的脚,将高跟鞋脱下,解开手帕。
赫然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邬长筠目光在杜兴和日本兵身上流转:“要不要验一下,是真伤还是假伤?”
杜兴勾起嘴角:“那就不必了。”随后又问冯蔓蔓,“这是你包扎的?”
冯蔓蔓赶紧道:“是,我看姐姐走路一瘸一拐的,一问才知道脚磨伤了,这鞋子又高又硬,我也磨得够呛。”说着就提起裙摆,给大家展示红红的脚后跟,“我看都出血了,就给她处理一下,这里又没纱布什么的,就用手帕简单包了下。”
“你们一直在一起?”
“是啊,包扎好又聊了聊,探讨一下剧本,我们俩戏里可是冤家,还有互殴的戏呢,就是为了争抢男主角,本来我是要和他结婚的,婚礼上——”
“行了。”杜兴听她罗里吧嗦讲一串,心烦,“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邬长筠道:“好像是有咚的一声。”她看向冯蔓蔓,“是不是?”
冯蔓蔓皱起眉来:“没注意,下面歌声这么吵,我们又在读本子,哪里注意到这么多。”
杜兴忽然盯着冯蔓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邬长筠心里一紧,这个问题忘记串通了,不知她能否应对过去。
冯蔓蔓愣了两秒,揉揉眼睛笑道:“看剧本,读到伤心处,流了几滴眼泪,让您见笑了。”
邬长筠松口气,还好,反应算机灵。
一时间,没人说话了。
杜召起身,一脸阴沉地呵斥身边若干人:“围在这干什么?好看吗?都查人去!”
盘查人员和看热闹的纷纷散开。
邬长筠刚要穿鞋,高跟鞋却被杜召一脚踢走了,紧接着,整个人猝不及防腾空,居然被他横抱了起来。
“这么多记者。”
“没事。”杜召毫不顾忌周遭的目光,抱着她往外面去。
鸣海一郎的助手见状拦上来:“先生,这样影响不好,要抱也该是我们男主角来。”
杜召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我抱舅妈,有问题吗?”
助手捂着胸起身,不敢多言了。
杜召将邬长筠抱上车后座。
杜兴敲敲车窗,说了句:“暂时别走,还有——”
杜召看都没看他一眼:“白解,开车。”
杜兴望着扬长而去的黑车,用力踢了下地:“德行。”
车里。
邬长筠叹了声:“兴师动众的,犯得着吗?”
杜召反问:“你杀的人?”
“嗯。”
“他不规矩了?”
“嗯。”
杜召不说话了,脸紧绷着,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邬长筠偷瞥过去一眼:“他要对冯蔓蔓意图不轨,被我及时阻止,脖子一转,死了。”
杜召仍一脸严肃。
邬长筠见他唇线紧抿,一声不吭,挨近些:“我没事,别担心,以后小心行事。”
“我是心疼你。”杜召往下看向她的脚,“这几天别下地了。”
邬长筠有些忍俊不禁:“我们唱戏的脚都是铁打的,破了又破,只不过平时磨的都是脚掌脚尖,这位置还是头一回。”
“还嬉皮笑脸。”
邬长筠瞬间冷下脸来。
车里陷入一阵安静。
“说话。”
邬长筠朝着窗外:“说了又要说我嬉皮笑脸。”
杜召想起宴会上那一幕幕,心里不爽极了,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裤子上搓了搓。
“干什么?”
“不喜欢别的男人碰你,擦擦。”
闻言,邬长筠和白解同时笑了。
白解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一脸认真的杜召:“爷真幼稚。”
“是啊,幼稚。”
杜召将她手放在掌心握着:“以后别乱来,不用管闲事,保护好自己就行。”
“那你别动不动踹人。”
“我踹错了?”
“没错。”邬长筠用腿轻轻撞了他的腿一下,“杜老板这一脚踹出的不是人,而是我的底气,告诉所有人,我背后有靠山,你一直都在。”
杜召表情这才松快点:“不笨嘛。”
去医院消毒包扎后,杜召把邬长筠送回去,抱着进了家门。
陈修原今晚没值班,见状担心道:“怎么了?”
“没事。”杜召将邬长筠放到床上,当着陈修原的面亲了一口。
邬长筠将他推开:“人在呢。”
“不在,你们聊。”陈修原背过身,走出房间。
杜召握住她的手指,又亲了口,才起身:“早点休息。”
他走出房间,跟上陈修原,拍了下他的肩,错身走下楼梯:“脚受伤了,看着点,别让她乱跑。”
“好。你走了?”
“嗯,收拾烂摊子去。”
……
第166章
杜召又回到宴会场地。
大多数人都被放走了,还剩十几个,在接受盘问。
他拉开警戒线,来到作案现场,见铃木社长趴在地上,头和身体扭得不在同一直线上。
杜兴抱臂站着,斜睨他一眼:“不好好陪你的……舅妈,又回来干什么?”
“看热闹。”
杜兴轻笑出声,悄声叹道:“女人不看,跑来看死人。”
“看多了也腻,偶尔偷一回才香。”
“你还真是毫不忌讳啊。”
杜召盯着尸体,语调散漫:“咱们兄弟,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吗?”
两个日本兵将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走。
杜召和杜兴立于两侧,随后跟了出去,站到栏杆边,俯视下面被问话的人们,达官显贵都离开了,留下的只有记者、服务员和几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杜召手抄着兜,语气听着漫不经心:“扭断脖子死的?”
“嗯。”
“这么大劲,只有男人了。”
“是吗?”杜兴胳膊撑在栏杆上,身体前倾,盯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服务员,“你是没见过军统那些女特工。”
“共-党的也不错。”
杜兴侧眸瞥他:“交过手?”
“没,听说过。”杜召掏出烟盒,倒出两根递到他面前,“你们一直在抓的麦子不就是个女人吗?”
杜兴捏出一根烟,放在手里把玩,继续看楼下:“是啊。”
“有没有眉目?”
“前段时间探测倒电波,很快就消失了,巢都没摸到。”
“也不能全吊在一棵树上。”杜召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这一片那一窝,无孔不入。总盯一个,小心最后一无所获。”
杜兴轻哼一声,将手里的烟掰成两断,轻蔑道:“蝼蚁。”
杜召低声笑了。
杜兴闻声看向他漾起的唇角:“笑什么?”
“笑蝼蚁。”杜召吸口烟,转身对着他,寥寥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他轻轻一吹,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又逐渐清晰,“不去看看?”说罢,便提步往楼梯去了。
杜兴随手扔了断烟:“去啊。”
……
因为铃木社长的死,开机仪式延误。
青会楼重新开门,可邬长筠没法过去,更不能去看看玉生班的人,她一直在家待着,后脚跟被磨破的地方结了痂,也快痊愈。
难得清闲几日,邬长筠把家里的书全看完了,又让陈修原从借阅室带回来一些,每天要么闷在房里废寝忘食地阅读,要么等田穗晚上回来,给她磨磨戏。
傍晚,邬长筠想去街上买点菜。
最近早晚都是陈修原从外面带些馒头包子回来,逢值班,她有时不吃,有时随便煮碗稀饭对付一口,家里已经很久没动油盐了。
邬长筠戴顶帽子出去,特意没去从前常光顾的那几家摊子,找面生的小贩买了点蔬菜。
她刚付上钱,想秤半斤肉给陈修原补补,还没到肉摊跟前,一颗鸡蛋砸在了后背。
邬长筠转身看去,路人各走各路,不见砸自己的人。她不想声张,将帽檐往下压了压,继续前行,谁料又一颗鸡蛋从正面飞来,落在腹部,又坠落在地。
她垂首看着地上的蛋液,这么好的东西,真浪费。
一道声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汉奸婆娘——”
邬长筠早就料想到这种后果,也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不以为意地往肉摊去:“老板,秤半斤瘦肉。”
猪肉摊老板提刀割肉,秤了秤递给她:“两角钱。”
邬长筠掏出钱递过去。
猪肉摊老板一时没认出人来,看她身上的蛋液,关心道:“姑娘,你得罪什么人了?”
邬长筠没有回答,提上猪肉便走了。
家门从里面锁上,有人回来了。
邬长筠敲敲门,听脚步声,是陈修原。
他见邬长筠大袋小袋的,帮提了过去:“脚才刚好就乱跑。”
“没那么娇气,破点皮,你也学杜召。”邬长筠将门锁上,跟他进厨房,“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了。”
邬长筠打量着他的背影,陈修原背对自己正在整理买回来的菜,看上去并无异常,可那显然是假话,他来沪江医院工作这么长时间,哪曾因这个理由提前回来的:“医院有人找你麻烦?”
陈修原手顿一下,语气轻松道:“没有。”
“说好的坦诚相待。”
陈修原转身面对她:“普通医闹,小事。”
“因为我。”
“别多想。”
“不多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后果,只是难为你了,和我一起接受骂名。”
从刚开门,陈修原就注意到她衣服上的粘液,大抵猜到了这趟出门遭遇了什么,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不必戳破,让她再受一次伤:“长筠,无论你当初是被逼还是自愿,他们既然选定了,就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件事应该我们所有人共同承担,而不是仅仅你一个人的事。”
邬长筠冷淡地“嗯”了一声,走到厨台边,拿起一只盆,“做饭吧。”
“一起。”
……
因为要赶在公爵到达之前将电影制作好,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必须得赶进程。剧本围读只花了两天时间,举行完开机仪式后,立马便开拍了。
前几场是在城里拍摄,樱花电影公司先前有搭建专门的摄影棚,布好景,整半天三场都是邬长筠的戏。虽几年没拍电影,但她一直处在表演状态中,人物拿捏起来并不是太生疏,除了最开始因情绪问题错了两条,后面几乎都很顺利地过。
下午还有一场,先拍冯蔓蔓,邬长筠在片场看了会,听那令人作呕的台词,闷得透不过气,便到外面吹吹风。
刚出门,鸣海一郎叫她一声。
邬长筠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鸣海一郎给她根烟:“抽吗?”
能抽,但不想。
邬长筠摇摇头。
鸣海一郎收回烟,把剧本扔到一边,人往后倒,背靠着墙懒散地叹了一声:“真是个美好的故事,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把中国人写得太愚昧。”
邬长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当下日本人拍的所有电影都会有这样的表现,在他们的影片里,中国人总是弱小、无知又懦弱,而日本人的形象都是光鲜亮丽、文明礼貌的。
“中华文明几千年,你们的先人是很富有智慧的,我曾在我们的博物馆看到中国的东西,是难以想像的精妙,可惜,过去的繁荣没有延续下来,现在的人们生存才是首要,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真的像电影里写的那样,大东亚共荣,大家一起走向繁盛。”
她看着鸣海一郎的侧颜,沉默几秒才试探道:“可我听说日本军队在战争中屠杀很多中国老百姓。”
“怎么可能。”鸣海一郎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会有那种事,一定是谣传,我们的军纪严明,士兵们都非常富有爱心,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邬长筠一点都不惊讶听到这样的言论,轻笑了一声:“是吗?”
“当然。我在东京看报纸上,都是军民和谐相处的报道,我们的军人会照顾中国的老人,还会给孩童分发食物。”
“那你觉得,会有中国女人爱上日本军人吗?”
鸣海一郎点点头:“爱情无国界。”
邬长筠又笑了,还真是不出所料,他们面对自己犯下的恶行只会否认、篡改,利用一切途径粉饰对被侵略者惨无人道的虐杀。
爱情确实可以无国界,可在当下,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用无数鲜血染成的界限。
鸣海一郎忽而问:“你会吗?”
“我有爱人了。”
“啊是啊,差点忘记,你结婚了。”
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纵使当下他是被蒙蔽的一员,也终将成为帮凶,与自己为敌,与整个民族为敌。
“你坐吧,我进去了。”
……
最后一场戏结束,邬长筠便提前离开了。
刚走出电影公司大门,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一声:“长筠。”
熟悉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看到人脸,邬长筠才匆匆走过去。
是曾经带自己入行的陈林导演,三年不见,他都长出白头发了,明明还只是二十七八的人。
邬长筠本要请他吃饭,陈林拒绝了,说讲句话就走。
两人便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说话。
邬长筠大抵能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问:“一直没在沪江听到你的音讯,这两年在做什么?”
“拍电影,在重庆,抗日题材。”
国统区的片子是没法传过来的,大部分都是抗日题材,邬长筠也有所耳闻:“那你来这干什么?”
“有事情,顺便看看你。”陈林眼里布满红血丝,看上去很疲惫,敛着眉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为日本人拍戏了。”
“嗯。”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邬长筠嘴角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名啊,利啊,难不成为了民族大义?”
陈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这样,当初不就是为了那点钱才跟你去拍电影的。”邬长筠抱臂,背倚向身后粗糙的墙面,“谢了,伯乐。”
陈林双手垂落,拳头紧握着,双眸蒙了层失望透顶的凉意:“我真后悔把你带入行。”
邬长筠垂眸笑了。
“他们拍那些虚伪的片子不过是为了政治服务,文化入侵,向不明真相的人宣传编纂出来的假象,给他们洗脑!真想让你看看那些真实的战况和受日军迫害的老百姓,你知道在战争中死了多少无辜的老百姓?牺牲了多少英勇的战士?他们最小才不过十岁。”
“我管他们干什么?”邬长筠打断他的话,“我一个女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陈林无奈又痛苦地扶额,“人在做天在看,好自为之吧。”他不想再多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走夜路小心,很快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谢谢提醒。”邬长筠看着故人落寞的背影,若是可以,真想和他再把酒言欢,讲电影、说戏剧,可是……她压抑住情感,也嘱咐他,“这儿对你来说不安全,赶紧回去吧。”
陈林没有回应,低着头走出阴冷逼仄的长巷。
邬长筠杵在原地,目光落在对面青灰色的墙上,迟迟没有移开。
良久,一个提篮子的妇女走过去。
她直起身,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
“小姐去哪?”
“青会楼。”
戏楼的生意明显冷落许多,隔着街,隐隐还能听到唱戏的声音。
是元翘,正在唱《白蛇传》。
邬长筠不能进去,也不敢靠近,坐在黄包车里,远远听了几分钟。
车夫问她:“还走吗?”
邬长筠多给他两毛钱:“再坐会。”
……
第167章
伪政府两名高官从南京来到沪江,由统一委员会在东郊一处庄园进行秘密招待。
辜岩云作为沪江统一委员会副处长,得到消息后立马组织人员进行刺杀。
没有一点儿伪装,几人持枪直抵庄园,将里外守卫和大汉奸们全部击毙。
意外的是,他们在一堆尸体中发现了高翰远——重庆国民政府军统局财务四科副秘书,他身上带有一份物资购入清单,上面写着购进军用物资价格,与上报的价格大有出入。
回去的路上,辜岩云一直神色凝重。
战士们在前线奋战,他们背负骂名冒着生命危险在做地下工作,当官的却勾结汪伪政府赚国难钱。
虽然党国一直在反腐,但贪污腐化的现象仍层出不穷,监督机构形同虚设,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辜岩云第一次直面贪腐,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他低沉地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语气充满悲哀与无奈,“真不知道是不是站对了队伍。”
杜召在开车,直视前路,没有回应,他一直想策反辜岩云,也有意无意地间接试探过他的想法,或许今天所闻让他看清楚某些人,未尝不是好事:“你这话里有话的,有赤化倾向啊。”
辜岩云苦笑一声,叹道:“开个玩笑,旁人管不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国家尽一份力就好了。”
“你对共.党怎么看?”
辜岩云沉默了,良久,回过视线,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不怕你多想,只要能赶走敌人,阵营什么的,我才不在乎,都是统一战线,都是中国人。”
杜召微微笑了。
没听到回应,辜岩云看向杜召,只见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笑什么?”
“巧了,我也这么想。”杜召并不能当即就给他透露出自己双面卧底的事,尽管是再信任不过的儿时玩伴、多次并肩作战的生死搭档,对于策反一事,仍得慎重慎重再慎重,“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
这几年,陈林仅拍摄了两部电影,带有记录性镜头的影片真实地反映了日军侵略下的中国。
他此行沪江为的是将胶片交给一个美国人——他留学时的老同学,想让他将胶片带出国,放映给外面的人看,以撕开日本军国主义虚伪的面孔,揭露他们对中国人非人道的残害和可耻的谎言。
可还没等他见到美国同学,便被发现了。
有个之前在国统区工作的特派检察员投日,备加入南京伪政府即将成立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和潜伏在重庆的间谍勾结起来,得到陈林带着胶卷来到沪江的消息,专程从南京赶来,探查其行踪。认出人后,直接报告特工委员会,以拍摄战争电影、宣传抗日救国思想、破坏大东亚共荣的罪名将其逮捕。
在抓捕过程中,陈林东躲西藏,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胶片也被全部销毁。
邬长筠还是从冯蔓蔓口中听闻的这一消息,两天前报纸上看到的,说是知名导演陈林鼓动抗日,被暴尸示众。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才三天,三天……
邬长筠后悔极了,明知道他被日本人恨之入骨,明知道他在沪江会有危险,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至少找两个人看着才对。
她来到陈林被暴尸的广场,他以一种跪姿被捆绑在一根木桩上,这是一直以来用以当众处决抗日分子的刑场,地上还残留着发黑的血迹,数不清是多少人的。
周边有六个持枪的人在巡逻,地点又紧靠特工总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要将尸体抢夺过来都不是件易事。
邬长筠远远看着陈林,心如刀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被暴尸数月的祝玉生。
这些杂碎,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警示世人,败坏且卑劣。
特工总部和亚和商社沆瀣一气,这件事本可以找杜召帮忙,可邬长筠不想麻烦他,打听到特工总部袁处长的行踪后,来到不飞花的包厢里求见。
都知道当下邬长筠和日本人的关系,袁处长给她个面子,放人进来说话。
包厢里还有个人,张蒲清,杜召的朋友。
邬长筠先干了三杯酒表示诚意,然后才道:“此次贸然前来求,是有求于袁处长,前几日被处决的陈林导演是我的故交,不知处长能否开开恩,让我将尸体领走。”
一个拍电影的抗日份子而已,袁处长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这个节骨眼上,邬女士不怕沾了一身腥?”
“当然怕,虽然得避嫌,但我是个念旧情的人,人已经死了,也暴尸了好几天,该起的警示作用也有了,还放在那绑着有损市容,不如让我带走埋了,也算报了当年知遇之恩。”邬长筠从包里拿出一块黄皮纸,放到袁处长旁边,“您为新政府效力,我为日本人做事,共同目标都是中日和平,望袁处长通融通融。”
张蒲清默默在旁边坐着,他听得出邬长筠话里的意思,无非是都是一条线上的,互利共赢才是正道。前几日的枪杀案自己也有所耳闻,是个勇敢的爱国导演,他便帮忙说了句:“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倒未必,你再敬袁处长两杯,说不定他大人大量,就遂了你的愿。”
闻言,邬长筠立马举杯:“袁处长,我敬您。”说罢,便一饮而尽。
袁处长见她这般豪爽,爽朗地笑起来:“好啊,示众是有几天了,你要领就领去吧。”他拿起邬长筠放在手边的纸包,掂了掂,这重量,是两条小黄鱼,“前阵子我家夫人还想去听你唱戏,没想到你又不唱了,真是可惜。”
“不可惜,和日本人拍电影才是正道,您夫人要想听戏,我去贵府唱给她听便好,能结识袁处长这样的大人物,是我的荣幸。”
袁处长看向张蒲清笑说:“听这一套套的,将来电影上映了,我一定去包个场。”
“太感谢您捧场了。”邬长筠倒上一杯酒,“我再敬您一杯。”
“好。”袁处长拿起杯子陪她。
张蒲清也举杯:“一起。”
袁处长去了趟洗手间,邬长筠又敬了张蒲清一杯:“今晚的事,还请张先生不要告诉杜召。”
“怎么?”
“一家人,不想生嫌隙。”
话是这么说,张蒲清理儿明得清,点头答应下来:“我不是多嘴的人。”
“今晚谢谢张先生。”邬长筠又陪了他一杯,一声谢,也道了先前为自己说话之情,“我干了。”
张蒲清见她一杯一杯地灌,压下她的手:“女人家,喝酒别这么冲,收一点,末舟是我好友,他的家人,我理应照顾。”
……
袁处长让手下吩咐下去,邬长筠便去领尸了。
行动队的人将她和陈林一起送到乱葬岗,这里埋葬着无数被日本人和汉奸迫害的烈士。
邬长筠让行动队的人先走,自己拿一把铁锹,挖到了半夜。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埋葬同胞了。
陈林被她放入湿冷的坑里。
邬长筠跪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苍白的脸,头有些痛,许是酒喝多了,又吹了风。
陈林身上穿的还是那日见自己时的那身破旧的西装,宽宽大大的,很不合身,很多年前他就总是这样,邬长筠曾问过他,为什么总穿这么肥大的西装,他说的“腔调”,特别的“腔调”。
遥远的回忆一件件浮现在眼前——他曾经指导自己表演的表情、给自己介绍圈内大佬的样子、看到执导电影放映时热泪盈眶的面容……
直到现在,悲伤才盖过了满腔的恨意,邬长筠牵住他僵硬的手,弯下腰去,靠近他的身体:“陈导,不是你看到这样的,我没有做汉奸,我是共.产.党,共.产.党。”
夜风呼啸,将她颤抖的声音吹散。
“我和你一样痛恨军国主义,你说的那些,战场、百姓,我全都看到过,也时刻铭记在心。我会为你报仇,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会为你报仇。”
“等自由了,我一定去好好看你导演的那些电影,你的影片会传遍大江南北,国内外。”
“感谢你在那么多人当中挑选了我。”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四万万同胞,不会辜负你。”
……
后半夜下起了雨,邬长筠浑身湿透走回城里,还发了高烧,只歇半天又出去拍摄。
十月底,她跟着剧组去郊区取景拍戏,一直没回城。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电影拍完了,只剩下粘接胶片等后期工作。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只需要配合日刊拍摄一些宣传画或是参加舞会、酒会等活动。
张蒲清新开了一家娱乐中心,他虽是个花花公子,但也是个爱国商人,这个聚集了舞场、影厅、赌场的娱乐场是用来集资的幌子。
从前他就常与杜召打配合,将资金转移出去。因为杜兴在银行有人,偶尔会偷偷查杜召的账户。大笔资金流向不明,恐惹人生疑,杜召只能以玩乐的方式假意挥霍,实则转去用来买.枪-支抗战。
对于杜召的真实身份,张蒲清有所怀疑,但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想深究,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般卖国求荣就够了。
由于表面上不站任何一方,张蒲清在各个势力中混得都算不错,开业当天,樱花电影公司还派人送来花篮,并让邬长筠和冯蔓蔓前来剪彩。
有了明星的加持,来凑热闹的人更多了。
杜召也在现场,正在和一个江南来的亲日富商玩牌九,一连赢了他三把,十万块。
一时间,牌桌边围满了人。
拍完照,冯蔓蔓拉着邬长筠过来看热闹。
富商不服气,又下了一把,再输五万块。
冯蔓蔓悄悄对她耳边道:“姐,那位不是杜老板嘛,你外甥。”
“嗯。”邬长筠看向杜召,他手里慢悠悠转着一只雪茄,大敞腿坐着,姿态闲散,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真帅,你们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邬长筠横她一眼。
冯蔓蔓怵住,闭口不言了。
第五局,富商又输了。
周围一片唏嘘,他们的一把游戏,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
杜召嘴角浮上一丝笑意,瞧向对面肥头大耳的奸商:“抱歉了陈老板。”
这点钱,富商并不在意,点上根雪茄,眯着眼笑道:“杜老板牌运不错啊,但我不信,我能一直输。”说罢,将面前的所有筹码一推而出。
整整二十万。
“我们再玩一把。”
杜召不是嗜赌的人,见好就收,没必要一直耗上,一来有前功尽弃的风险,二来拉仇恨:“适可而止,陈老板可别玩上头了。”
“杜老板这是怕了?”
杜召静静看着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好啊,陈老板雅兴,杜某奉陪。”
富商笑着抬了抬下巴:“我对钱不感兴趣,要玩,就玩点有意思的。”他往桌侧看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邬长筠,“不如就赌这位美人陪我一天。”
杜召目光掠过众人,定在邬长筠身上,没有说话。
“众所周知,她是你的人。”
邬长筠瞧杜召那张逐渐冷下来的脸,估计是要发飙了,可这是二十万啊!是自己唱一辈子戏都赚不来的!得买多少枪支弹药、医用物资!
见无人吱声,她开口道:“既然赌注是我,那我来跟您赌。”且试一把,万一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话,也自有对策。
杜召声音立刻沉了下来:“小舅妈,别闹。”
“没事。”她走到杜召身边坐下,“试试我的手气,怎么玩?”
“有意思。”对面的富商开怀大笑,“不欺负新手,就玩骰子,比大小。”
“好。”
荷官将骰子分别递予两边。
富商抬手:“女士优先。”
邬长筠摇了几下,由荷官开号——一个五一个六两个四。
见点数,周围人皆点头称赞。
再到富商那边,荷官一开,讶声更盛。
两个六一个五一个三,只大一个点。
“美人一夜春宵,胜过百两黄金。”富商大笑,看向杜召,“杜老板,看来我今天总体运气不错,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你这小情——”
杜召忽然掏出枪,一枪崩了他,子弹正中眉心,人往后倒在椅子里,睁着眼,血瞬间流了一大片。
周围的看客被吓得四处逃窜。
邬长筠震惊地看向旁边的男人,只见他淡定地放下枪,目光森寒,掏出打火机点上手里一直转着的雪茄,深深吸了一口。
“人确实总有失手的时候,可杜某从不失手。”
……
第168章
杜召被巡捕房带去关了一天,二楼单间,生活物品应有尽有,从巡捕到探长都好生招待着,吃饱穿暖,还有专人伺候。
下午富商那边来人闹了半天,杜召立于窗边隔着纱帘往下看,一群小喽啰拥着那亲日富商的汉奸儿子跟白解走了出去。
一行三辆车,往西边开去。
终于安静下来,杜召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这一关,也是让他有难得的清闲,一觉睡到夜里,睁开眼,乌漆嘛黑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红光,想是街对面咖啡店的牌匾,总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亮着。
杜召坐起身,背靠床背又眯两分钟,才起身出去。
外头连把守的人都没有。
他悠哉地走下楼,往洗手间去。
值班的三个巡捕见人下来,赶紧打招呼:“杜先生,您有事吗?”
“洗把脸。”杜召穿着白衬衫,领带扔在楼上,领口松了两颗纽扣,袖子也卷在小臂中央,看上去十分慵懒。
“那边黑,您小心着点。”
“嗯。”
一个有眼色的巡捕跟过来,在洗手间外面候着,等杜召出来,捧把水洗洗脸,才凑过去递上手帕:“干净的。”
杜召睨他一眼,笑着接过来,只擦了擦手:“谢了。”
“您客气。”
杜召走出去,瞧那两个巡捕勾着脑袋看自己,脸上皆是谄媚的笑,面前还放着报纸和一盘花生,索性刚睡醒无聊,便过去坐坐,闲聊几句,打发打发时间。
见人过来,林巡捕立刻起身,为他拉过椅子,还用袖子擦了擦:“您有什么吩咐?”
“夜里还在盯着,看一个个熬的,去买点吃的。”说着,杜召就从口袋里捏出几张钞票放到桌上。
这哪敢收,周巡捕赶紧道:“使不得,我们有规矩,谢杜先生,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杜召从小盘里拿起一颗花生,单手揉开:“这可不是贿赂,慰劳慰劳各位而已,没有不能吃饭的道理,去买点卤鸭,我看斜对面有个摊。”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林巡捕出头收下:“这就去。”
周巡捕倒了杯水,恭敬地送上来:“温的,您请。”
杜召接过来:“劳烦。”
“瞧您说的,应该的。”
杜召喝了口茶,环顾四周,冷清清的,临时关押的牢房也没人:“就你们三在?”
“是。”
“挺清闲啊。”
“最近没什么案子,正好上一波前天全清出去了。”
杜召见方才给自己递手帕的小巡捕一直盯着自己看,朝他挑下眉:“我脸上有字?”
小巡捕脸嫩光的,估计还不过二十岁,挠挠后脑勺,笑说:“都说您是沪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这么看着,比报纸上还帅。”
周巡捕跟上道:“您可是小杜的偶像。”
杜召下颌还挂着刚刚洗脸未擦的水珠,优越的五官和轮廓在几盏亮堂的小灯泡下显得更加立体,他手握水杯,放置腿上:“还是同宗呢。”
杜巡捕:“我可佩服您了,您就是我的目标,不是,梦想!”
杜召手指缓慢地点了点杯身:“就这么点追求。”
“怎么能是那么点!您太厉害了,之前混战——”
周巡捕忽然抵了他一下,提醒他别说不该说的话。杜巡捕领会到意思,立马改口道:“反正,您是我的偶像。”
说着,林巡捕带吃的回来了,几包食物一一摊在杜召面前,有卤鸭、烤鸡、豆干,上班不能喝酒,怕有事误了,就只买了几瓶可口可乐。
杜召抬手:“别干杵着,吃吧。”
“您先请。”周巡捕道。
杜召见他们三拘束,便拿了瓶可口可乐:“吃吧,就我一个犯人在这,自在点。”
“看您说的,哪能叫犯人。”
“就是,您能来坐坐,捕房蓬荜生辉啊。”
一个个,马屁精。
杜召笑笑,没说话。
他们一人扯了块烧鸡吃上。
杜巡捕一边啃鸡腿一边问:“杜先生,您杀的那位可是大富商,不怕他家人找麻烦?”
“找呗。”杜召不太爱喝饮料,开了盖就一直放在手里握着,“要钱,我有的是;要关系,我更铁;要人脉,你觉得呢?”他掏出包烟,倒出一根含在嘴里,接着给他们一人散一根。
林巡捕为杜召点上火,才挨个给同事点,抽了一口,眯着眼吞云吐雾:“别说,这好的烟抽着就是舒坦,润得很。”
杜召把烟盒扔到桌上:“拿去抽着玩,美国货,公司出海的船顺带回来的,国内没有。”
周巡捕:“这么紧俏,那我得省着抽!”
林巡捕:“你不抽它也烧着,快,别浪费,不抽给我来口。”
周巡捕抬高了手:“去去去。”
杜召看他们几个闹,眼里的笑意深了两分,脱去这层唬人的皮,不过都是些和善可亲的小伙子:“抽得惯,我让公司的人送点过来。”
林巡捕:“那怎么好意思!”
杜召:“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小玩意。”
杜巡捕又一脸崇拜的表情:“我们老大要是像您——”
“欸,”杜召打断他的话,“吃人粮,为人谋,不能这么说,两口肉就跟人跑了可不行。”
杜巡捕点头:“是。”
杜召拿起手里的可口可乐看一眼:“很久没喝这玩意,来碰一个,劳烦各位照顾。”
三个人纷纷放下手里的鸡鸭,压低瓶子敬他:“谢杜先生。”
……
白解正和富商那边的人周旋,没想到杜兴先把杜召救出来了。
他叫助理办好手续,便来到杜召被关押的房间,门一开,见人双手撑在地上,正做俯卧撑呢。
杜兴抱臂闲散地倚靠在门框上:“你这过得挺滋润啊。”
杜召没看他,继续做自己的,一起一伏,袖子绷紧,将漂亮的肌肉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是挺滋润,来过两天?”
“不跟你瞎扯,走了。”
杜召没理他。
“怎么,住得不想走了?”
“是啊,什么都不用做,多舒服。”杜召起身,掸了掸手,“就是床有点硬。”他指了指杜兴旁边的探长,“换张软点的垫子。”
杜召跟着杜兴走下楼:“你打点的?”
“不然呢?”杜兴双手插在口袋里,微仰着下巴,走得吊儿郎当,“你被一直关着,我面子何在?”
“放个屁都这么假,什么事?”
杜兴笑了,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日本人要开个电影院,改装成日式的,下个月有几个大人物要来,看中你那块地了,洋舞厅。”
……
杜兴的车停在外面,带杜召来到破败的舞厅,他看着门上挂着的锁,问杜召:“钥匙?”
“在家。”
杜兴招招手,想让助理去拿。谁料杜召把他后腰的枪拿过来,两下打坏门锁。
杜兴耸了下肩:“开了,还得是五哥。”
舞厅空了几年,桌椅杂乱地堆放,八成是进过贼,地上绵绵的一层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脚印。
上回,还是带邬长筠来这,杜召也有段时间没进这乌烟瘴气的地儿了。
日本人要用这里做电影院,应该就是用邬长筠演的那部电影做开场,以表示对公爵和内务省长官到来的热烈欢迎。
虽打乱了他们之前所有的计划,但在自己的地盘,无疑更方便行动。
他随口道:“一个多月,够吗?”
“绰绰有余。”
“大世界不用,跑来临时改装,”杜召与他装傻,明知故问,“怎么想的?”
“诚意嘛。”杜兴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面前扬起一层灰。
“总搞这些面子功夫。”杜召掸掸飘在眼前的灰尘,往里走,看着吧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子,“行啊,约人来谈吧。”
……
这两日,邬长筠也一直在外奔波,一与富商那边周旋,二找关系从中打点。
晚上十一点多钟,她才回到住处。
陈修原也刚到家不久,见人回来,倒了杯水送过去:“怎么样?”
“嘴上都说会帮忙,可实际没几个愿意掺和这种事。”邬长筠浑身酒味,将一杯水灌了下去,又续上一杯,正喝着,有人敲门。
陈修原出去开门,却见是杜召:“什么时候出来的?”
“傍晚。”
“没事了?”
“嗯,”杜召往里面看去,“筠筠呢?”
“在里面。”
白解跟在后头,唤了声“小舅”。
“进屋吧。”
邬长筠听见他们的声音,匆匆出来,见杜召安然无恙,大松口气:“快进来。”
杜召却直奔厨房:“有什么吃的?”
陈修原:“馒头。”
“给我。”
白解:“我也要。”
邬长筠说:“我给你们煮个面。”
“不麻烦,随便吃一口。”杜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给我倒杯水。”
杜召几口便吞下一个馒头,咕噜噜喝两杯水,抬手看了下腕表:“人来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忽又起。
陈修原:“谁?”
杜召:“芝麻。”
邬长筠过去开门,将人领进来。
杜召起身,与芝麻握手:“路上顺利吧。”
“一路通畅无阻。”
陈修原同芝麻合作过,早已熟识,杜召对邬长筠道:“正式介绍一下,曹萍祎同志,代号芝麻。”
邬长筠与他握手:“你好。”
“你好。”芝麻欣赏地看着她,“终于见面,一到沪江就听说你最近的事情,辛苦了。”
“没时间寒暄,我们说正事。”杜召将门关上,五人围着桌子坐,“人不宜多,芝麻回去后再与程梅同志传达。”
“好。”
“虽然有过一次合作经历,大家都全身而退,但仍需谨慎。为了安全和身份的隐秘性,组织一直以来都有禁止横向联系的规矩,这也是两组最后一次合并行动。”杜召看向白解,“图纸。”
白解将纸卷放在桌上摊开,是一张建筑图。
“这是我以前的一家洋舞厅,日本人要把这里改日式影院,不出意外,长筠的电影应该就是在这里放映。”杜召同邬长筠道:“你和樱花电影公司还有那些导演往来密切,有机会探听确认一下。”
“好。”
“小舅和芝麻还没去过现场,这是我绘制的地图,详细列了每一道走廊,每一个出口,后面肯定会改装,但他们时间紧迫,墙体应该不会大动,等装好我再去看看,绘制新的细节图,大家先熟悉一下大致格局。”杜召拿出一根笔,指向地图最下方,“这里是正大门,宽二米八,高……”
……
自打六阳分别后,芝麻同游击队押送俘虏至延安,今天才回到沪江,除了有关俘虏的事情,他还带来一个消息——野泽自杀了。千看万守,还是在去根据地的路上让其钻了空子,吞下一颗石子,活活噎死。
他的死确实是减少一害,可并未整个铲除毒瘤,还有无数个隐秘的生化武器研究所分布在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以各种各样机构为掩护,做惨绝人寰的活体实验,看不到,摸不着……
送走芝麻后,邬长筠和杜召才有片刻单独相处时间。
她撸起他的袖子挨处检查。
杜召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用看了,一点事都没有,那些人识时务,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在那睡了两天。”
“你太冲动了。”
“他敢口出狂言,”杜召轻捏一下她的脸蛋,“觊觎你,不就是踹我脸嘛。”
邬长筠推开他的手:“我能答应赌,自然想好输了的对策。”
“那怎么行,只要我在,你躲后面就好。”杜召将她脸边的头发勾到耳后,“为我找关系陪人喝酒去了?”
“几杯,不多。”
“这么大酒味。”杜召弯下腰,靠近她闻了闻,“以后不许这样。”
炽热的气息喷散在颈窝,邬长筠微耸下肩,偏身躲了躲:“那你也别一言不合就拔枪。”
“行。”杜召直起身,“我得去和张蒲清赔个礼,刚开业就砸了他场子。”
“我道过歉了,他说开业见红,好事。”
杜召不禁笑了:“好坏全凭那小子一张嘴,还是得去看看。”
“嗯。”
杜召瞧她黯淡的目光:“舍不得我?”
“正事重要。”邬长筠从他掌中抽出手,“你们该回了,不早了。”
杜召没有与她依依不舍地缠绵,转头叫了声白解:“走了。”
……
洋舞厅里的东西全部清出来后,日方便争分夺秒地开始装修了。
这阵子,邬长筠一直配合日方出席活动,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地在各种场地露面,关于她的骂声与日俱增,有一次在大街上被热血的爱国人士拦截扫.射,好在她躲得及时,没伤分毫。
陈修原的处境也很艰难,每日会诊无数病人,不乏指着他鼻子骂的,甚至还有些满腔热血的男儿郎与他动手。
这天,陈修原下班回去,正在胡同里走着,一桶水泼了下来,骚臭味涌进鼻腔,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是尿液。
他的头发被淋湿了,往上看去,一个妇女龇牙咧嘴地骂:“没用的东西,不知道管管你家那汉奸婆娘,人尽可夫的东西,卖国又卖身,我呸。”
陈修原不想与人争执,垂下头,默默走回家,先去冲了个澡,再接盆水,在院里清洗臭烘烘的衣服。
邬长筠今日早归,一进门就看到陈修原蹲在地上搓衣服:“我带了生煎,吃完再洗,一会凉了。”
“你先吃吧,我不饿。”
邬长筠看他湿哒哒的头发:“洗过澡了?”
“嗯,回来早,没什么事。”他仍旧一脸温柔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你饿的话先吃,回头我自己热一下。”
邬长筠没回应,将生煎放进厨房里,上楼换了套舒服的衣服下楼。
她并不是很有胃口,想等陈修原一起吃,便去厨房烧点水煮个稀粥。
粥熟了,陈修原的衣服也洗好了,平整地理开,挂在绳上晾。
邬长筠倚在厨房门口注视他的背影,小舅做事总是很细致,动作慢腾腾的,耐心极了,不像自己,水都不愿多花时间拧干净。
抬手间,邬长筠才看到他小臂内侧的伤痕,一大块淤青,已经泛黄,看来是有段时间了。
心里的伤,身上的伤,他从来不会说出来。
邬长筠知道,因为自己,陈修原在外面受了不少谩骂。
虽清者自清,可难听的话语听多了,任谁都会难受。
“老陈。”
陈修原转过身来,一身清雅。
“登报离婚吧。”
……
第169章
陈修原懂她的意思:“说好的,有事一起担。”
“不是一起担的问题。”邬长筠往前两步,坐到檐下的台阶上,“小舅,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摸进家里,想杀我,非要闹个你死我活,你是打还是不打?”
陈修原沉默了,这确实是所有潜伏者一直以来面临的难题。
“不杀他,我就会受伤,或是死;杀了他,那又是一心为国锄奸的义士。”
“总有两全的方法。”
“什么方法?”邬长筠见他一时也难以回答,又道:“我不能死,那些爱国志士更不能死。同样,我们之间要保全一个,你还得在这配合杜召。如果行动成功,公爵之死势必震怒日本军方与皇室。”
向来都是陈修原说教自己,邬长筠难得语重心长地与他这般说话,“老陈,这次任务我必暴露,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内外所有人看到中国人的气概,挫日寇之锐气,舍我一个,鼓舞万万将士与百姓士气,值得。”
陈修原手里攥着拧干的衣服,时间久了,水积下来,滴滴答答地落……扩散开的一滩,映照出干净的蓝天和他面上隐隐的愁容:“长筠。”
“别这种表情,”邬长筠手臂交叠,一身轻松,“我不是要赴死,我没那么无私,我会努力活命。杜召一直想让我去后方,暴露以后,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会回延安,在那边和你们打配合。还可以像之前那样,给军民唱戏,也能光明正大地拍摄抗日电影了,虽然没了戏院大把资金流入,但总体算起来,不亏的。”
“你说的都对,可这样太冒险了,按照阿召的计划,你完全能全身而退。”
“我有分寸,相信我。”邬长筠坚定地看着他,“时间不多了,越早切断,对你有利,我们分开,你可以继续潜伏,到时候把所有事推我身上就好,他们要是审问你,咬口不认,没实质性证据不会大动干戈,再说还有杜召,他会护住你。”
陈修原淡淡看着她从容的面孔,想起刚接触时那个风风火火、负气斗狠的小姑娘:“你真的成熟很多。”
“又开始说这些煽情的话。”邬长筠拾起地上一片树叶起身,扔到了墙边的花盆里,“先吃饭吧,再不吃真凉了。”
“好。”
两碗稀粥散着腾腾热气,邬长筠将很久之前腌制的黄瓜萝卜从坛子里盛出来一些,放到桌中间。
“腌菜可以吃了,尝尝看。”
陈修原咬下小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别老是省吃俭用的,该下厨下厨,太累的话,下馆子点道菜也不贵,或者买点干粮回来,捞些腌菜伴着吃,但是腌制品不能吃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去杜召那蹭点也行,我不在身边,你……”
陈修原看她啰哩啰嗦嘱咐自己的样子,笑盈盈地喝口粥:“我都三十多了,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不让人省心。”
邬长筠沉默两秒,抬起粥碗:“那就当是我们伪装夫妻的最后一顿,以粥代酒,敬你。”
陈修原也端上碗,与她碰了下:“那你可得干了。”
“行。”说着,邬长筠就咕噜咕噜喝起来,也顾不上烫。
陈修原压下她的手:“开个玩笑,慢点吃。”
邬长筠将碗放到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上次我把陈林尸体领出来,花了两条小黄鱼,贿赂特工总部的袁益。”
两条……
不心疼是假的,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或是浪费:“陈导演是位真正的文化战士,能免死后少受屈辱,那就花得值。”
“嗯,今天早上我把袁益杀了,小黄鱼放回了暗室的保险箱里,你藏好了,等待机会送出去。”
“……”刚夸没五分钟,“你又私自行动。”
邬长筠给他夹了个生煎,笑着说:“别告诉杜召。”
陈修原没答应。
“小舅——”
陈修原瞧她装得一脸无辜,不禁笑了,用筷子接过生煎:“好,给你瞒着。”
“谢谢小舅,多喝点粥,今天火候刚好。”
“是不错,甜糯。”
……
次日,邬长筠便去登报宣布与陈修原正式脱离婚姻关系,拿上不多的行李离开这住了一年多的小院,搬进新租的公寓。
一时间,谣言又四起,有人说她是与外甥旧情复燃,有人说是和日本人搞上了……
确实,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在《东郊遗梦》饰演男主角的鸣海一郎一直对邬长筠有好感,但因为她有家庭,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直到听闻她恢复单身后,才付出行动,邀请她共进晚餐。
邬长筠答应下来,她需要更深入地接触与这次行动一切相关的人和事。
鸣海一郎选了一家高档西餐厅,这里的一次消费便顶的上普通百姓一个季度上的吃穿用度。
邬长筠对一道道珍馐美食并不感兴趣,倒不如素面清粥,吃得舒心。
鸣海一郎包下了这一整个时段,餐厅里除了正在弹奏的钢琴师和偶尔进出的服务员,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邬长筠百无聊赖地切着牛排。
“胃口不好?”
“没有。”邬长筠强扯出一个虚伪的笑,“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来要等首映结束,得参加仪式嘛,现在,想多待一段时间,”他望着暗光下的邬长筠,清冷的一张脸,却让人赏心悦目,感到无比温暖,“后面你有什么计划吗?”
“暂时没有。”
“如果没有工作、时间充裕的话,要不要去我的家乡看看?”
“再说吧。”邬长筠囫囵咽下半熟的牛肉,开始套他的话,“你家是在东京吧?”
“是的。”
“听说这次来的公爵也是从东京来,如今沪江各党派暗潮汹涌,不怕遇到危险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他们一定有非常周密的保护措施,好像一起过来的还有位伯爵。”
听此,邬长筠既高兴又忐忑,这么多大人物,想必会布下天罗地网。
正思考着,有位服务员推小车过来,上面摆了束黄色玫瑰花。
鸣海一郎起身,将花抱起来,亲自送到她手表:“送给你。”
邬长筠回过神,笑着接下:“谢谢,太美了。”
……
得知鸣海一郎正在追求邬长筠,日方有意撮合他们交往,一方面宣传电影,一方面更好地表现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至少在公爵和长官们来视察时他们必须伪装一个和平的假象。
为此,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多次安排让他们共同出现在各式酒会上,以配合记者拍摄,供各大中日方纸媒进行报道。
电影公映在即,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派人二十四小时跟着邬长筠,出门不仅有专车接送,公寓楼周围也分布巡逻的人。
是保护,亦是监视。
十二月二十八日,农历冬月三十。
距离新年仅剩不到四天。
晚上,霍沥在花阶举行一场假面舞会,邀请了邬长筠、鸣海一郎和冯蔓蔓。
冯蔓蔓比邬长筠大两岁,戏龄却只有半年,从前是个歌星,后被星探看上拉去拍电影,长相甜美,声音动听,有不少粉丝。张蒲清邀请她不仅是为舞会增加噱头,还为献歌两曲。
他们三并非同时千来,戴着面具,在晦暗的灯光下,并不好认。
邬长筠到的有些晚,将大衣脱下让门童收好,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云肩旗袍,头发绾在脑后,以一支木簪固定,面具上半部分为硬皮,蒙上一层蕾丝,下半部分坠以无数条细长的流苏,鲜艳的唇色若隐若现。
她拿了杯酒,到小圆桌边坐下,看向形形色色的人们,除了受邀来玩的客人,还有负责保卫自己的日本人,也戴着面具,站在各个角落。
不知鸣海一郎来了没有,放眼望去,除了西装、中山装,还有不少穿和服的鬼子,他们的面具清一色的白,有的在上面绘制樱花纹样,有的画上狐狸或是妖魔鬼怪,乍一看,像飘在黑暗中的鬼魅,显眼又瘆人。
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只见冯蔓蔓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头戴金色半脸面罩,自信满满地歌唱起来。
邬长筠抿了口酒,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样,这才是她的舞台,活力四射、明艳动人,跑来拍什么电影,一直做歌星该多好。
正心觉遗憾,一只手伸了过来。
邬长筠看过去,是个白西装男人,脸上戴着同色面罩,眼尾处还飞出几根夸张的羽毛:“小姐,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不能。”
“……那打扰了。”
邬长筠没再回应,有这面罩也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不用担心任何人认出自己。
她将酒喝光,又跟路过的服务员要了一杯。
“您稍等,这就去给您拿。”
“谢谢。”
邬长筠无聊地站着,摘了片面前花瓶里的玫瑰花瓣,折在指间。
一杯酒落在眼前。
“小姐,请用。”
折花的手顿住了。
邬长筠抬脸看向来人,不是服务员,男人一身暗色西装,身材颀长,将对面照过来的光全然遮住,脸上戴着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色面罩,显得深处的两只眼睛更若幽潭。
“跳支舞吗?”男人微微弯腰,宽大的手悬在她的手边。
邬长筠忽然想逗逗他,摇摇头,拿起酒喝了一口。
谁料男人收回手,转身就走了。
邬长筠急拉住他的衣袖:“欸。”
男人回头:“小姐抓着我干什么?”
邬长筠撩开下半张脸的黑色流苏:“我。”
“你是?”
邬长筠瞧他嘴角浮起的笑意,这才明白他是在逗自己,她撒开手,将计就计:“认错人了,抱歉。”
男人旋即捉住她落下的手:“我也认错了,要不,将错就错?”
邬长筠强压住不断上扬的嘴角:“好吧,正好坐累了。”
两人携手走进人潮拥挤的舞池,男人双手落在邬长筠的腰上,带着她轻晃:“小姐贵姓?”
“杜。”
“在下姓邬。”
说到这,邬长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不装了。”
杜召也笑:“面具很好看。”
“霍沥让人送的,他没说你要来。”
“这舞会是我让他办的。”
“难怪他非要我过来,面具也是你给他的?为了认出我?”
“不需要这个,你就算裹上麻袋,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么好眼力啊。”
“他们天天守着你,见一面可不容易,只能这样。”杜召凝视着她的双眸,“那个小日本在追你。”
“我还没答应。”
“保护好自己。”
“会的,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胆敢不轨,宰了。”
“我的筠筠就是厉害。”
“不厉害的话,杜老爷也看不上我。”
杜召不禁回忆起两人初识时,她总是阴阳怪气地唤自己杜老爷,现在再听,还怪动听的,“再叫一声。”
“杜老爷。”邬长筠仰面看着他深邃的双眸,“怀念过去了?”
“更期待未来。”杜召将她搂紧些,“小舅都和我说了。”
两人一同沉默了。
耳边是冯蔓蔓轻灵的歌声,像一池秋水淌进两人的胸膛,温暖又绵长。
一动一转,密密的流苏来回刮着她的脸颊。
红唇翕动,轻声问他:“你没有想说的吗?”
“有。”杜召低下脸,隔着面具吻了下她的额头,“在延安等我。”
……
第170章
鸣海一郎出现了,他摘下面具,四处张望,明显是想让邬长筠认出他来。
邬长筠拉杜召挡住自己:“那个小日本来了。”
杜召没有回首,他对那些阿猫阿狗的不感兴趣,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下的爱人。
邬长筠偏头,往远处偷看一眼,见人走远了,再看向杜召,他却在笑:“笑什么?”
“笑你真可爱。”
邬长筠轻轻踩了他一脚:“他在找我。”
“让他慢慢找。”
“鸣海一郎不坏,坏的是日本政府、军国主义,向百姓隐瞒真相,他也是被蒙蔽的一个,以为他们的士兵在中国真的像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好,他一直跟我说,希望早日结束战争,世界和平。”
杜召听她这一连串的话,掐了下她的腰:“在我面前为另一个男人说话,不怕我吃醋?”
“正经点。”
“好,正经点。”
冯蔓蔓的歌唱完了。
邬长筠往舞台望过去,她正噙着笑,朝各个方向鞠躬:“再跳下去就惹人怀疑了,周围好多双眼在盯我。”
“那刚才亲你一下怎么算?”
“我就说不要脸的登徒子,喝醉酒了。”
杜召看着她笑,一脸宠溺,手从纤细的腰上落下:“去吧。”
邬长筠退后一步,没有多说一句、多待一秒,果断地转身离开。
歌声又响起。
杜召立在人群中,望着邬长筠走到鸣海一郎身边,拍了下他的肩,两人笑着说起话来。
杜召背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虽然殊途,但终将同归。
……
首映前三天。
电影院装修完毕,挂上大大的牌匾——和平剧场,墙壁上还贴有《东郊遗梦》的巨幅宣传海报。
各家报纸刊登头条,一早上,杜兴故意叫人把报纸送到杜召的办公桌上,等人一过来,端着咖啡跟在后面,走到窗边往外看:“日本人这回还真是声势浩荡啊,你的小情人算是出尽了风头。”他斜瞄向杜召,故意气他,“你两还好着呢?不会在搞地下情吧?我听说那个日本演员在追她。”
“人都见不到,搞个屁。”
杜兴笑着回头,继续望向远处那棵婆娑老树:“看来我五哥的枝头还不够高。”
杜召瞧他这无所事事的样,问:“你不去周围负责安保?”
“哪轮得到我啊,和平剧场今晚就封了,不让任何外人进。”咖啡烫嘴,杜兴推开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将浓郁的香味拂满屋,“到了那天,所有中国人都不许靠近,就连特工总部和我们都没资格。”
杜召拿个文件往后躺去,没搭他的话。
杜兴兀自叹息一声,喃喃自语:“所以啊,我们这些狗做得再好,也上不了桌,永远只能在桌底转。有句话怎么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面上和和气气的,喊着共荣的口号,实则一条线划得门清,他们啊,永远不会把我们当自己人。”
“怎么?想倒戈了?”
“得了吧,往哪边倒?我现在可是人人喊打的大汉奸。”杜兴吹了吹咖啡,小抿一口,“再说,这天下,早晚都归日本人,当宠物狗,总比丧家犬好吧。”
杜召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杜兴看过去,就见他躺在椅子里,一张白纸盖住脸,一动不动:“五哥?”
“杜召?”
“别吵吵,睡了。”
杜兴嘴角抽动一下:“昨晚干什么去了?”
“做贼。”
“偷人啊。”
“你猜。”
“行,你睡。”杜兴将另一扇窗也推开,让冷风灌进来,端着杯子往外走了,“天冷,别冻着。”
门被关上,杜召拿开脸上的纸,坐正,捏了捏眉心。
昨晚确实做贼去了,不过偷的是鬼子。
洋舞厅上下共三层,从前二层是包厢,一层是舞厅,地下是赌场,除此以外还有间隐秘的地下室,暗门及开关是杜召亲自设计并制造的,连曾经一起开这家店的合伙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暗室,后来杜召带邬长筠进去喝过酒,只是想告诉她一个隐秘的藏身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如今用在了这里。
日本人在重修时并没有发现暗室,自打开始改装,杜召和陈修原等人就利用上方砸墙切板的杂音掩护,同时在下面打通一条地下通道——一头通过暗室连接剧场内部,另一头通向一处私人别墅下水井口。
加上十二名支援的同志,总共不到二十人,靠真刀真枪拼完全是找死,只能用炸-药造成大面积杀伤,但因下水道湿冷,怕炸-药受潮,他们只能在临近首映日期开始埋藏。昨天夜里,杜召、陈修原和白解便是经过下水道,从暗室潜进来,在放映厅正下方顶部暗藏数个炸.药包,下水道也埋上沙包和炸-弹,以便后面撤退时引.爆堵住路口,拖延阻挡日军追杀。
凌晨,几名同志在东、南、西三方向分别燃放烟花吸引周边的巡逻小队注意,同时,芝麻与程梅开车从和平剧场所在街道路过,车尾拖了大截鞭炮,辟里啪啦地响一路,剧场内值班的日本兵还以为有人突袭,纷纷拿上枪出去迎战。
杜召等人便趁机潜上一楼,来到挂幕布的墙后,将这道后砌的薄墙打穿几个洞眼,用来射杀目标,一等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停,他们立马打扫干净现场迅速撤离,日本兵再进来检查,没发现异样,继续里外巡逻。
……
首映前一天,片方举行酒会,快结束时,邬长筠偷偷在冯蔓蔓和鸣海一郎的酒水里下了重度泻药。
在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中,她能感觉到鸣海一郎是喜欢中国的,说到底只不过是个被军国主义蒙蔽的、拉来做糖衣炮-弹的演员,有罪,但还不至死。而冯蔓蔓更是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她参演这部影片亦是受到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在药物作用下,冯蔓蔓和鸣海一郎回家后便开始腹泻不止,只以为吃坏了肚子。
一夜没消停,人都虚脱了,怕首映会上在诸多长官面前失态,便以身体不适缺席。
下午三点,邬长筠来到和平剧院,导演一见人,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没穿送去的礼服?”
邬长筠一身利落的黑色衣裤和风衣,头上也没做造型,编了道侧麻花辫,以一根黑色发带捆住,整个人瞧着阴冷冷的,像奔丧似的。
她谎称:“今天下雪,太冷了,我要是冻着,打喷嚏冲撞了长官多不好。”
“披肩没送过去?”
“送了,雪白的狐狸毛,不小心沾上口红,洗了洗,没干。”
导演无奈地指指她:“算了算了,快过来,鸣海君和蔓蔓小姐吃坏肚子也到不了场,等会长官们到了,热情点。”
“好。”
邬长筠站在自己的海报立牌旁边,望向门外,雪花随风飘落进来,湿了一片红毯。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新年的第一场,希望是个好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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