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心中颇有些愧疚。
带季应玄回太羲宫,请父亲收他为徒,皆是因为想要帮他,结果却弄得一团糟,令他伤上加伤。
“虽是剑风所伤,但命剑毕竟是灵器,你这脸,须好好涂几天药。”
细长如红线的伤口落在这样一张白玉面上,着实令人心疼。
季应玄握着她赠与的药瓶,目光落在身侧的铜镜上。
铜镜质地一般,蒙茸茸的镜面像覆了一层霜,却依然可见他干净利落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落下,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
一向有人说他生得好,听在季应玄耳中,与说他道法高明并无什么区别,都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剑骨。
如果能抛砖引玉,取回剑骨,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回目光,季应玄态度温和地说道:“多谢雁姑娘,我这样没用,辜负你的期望,让你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还要劳你来给我送药,心中十分难安。”
雁流筝道:“这样的话不必说了,否则我该先向你道歉,咱们揖来揖去的,岂不是很滑稽?”
想象那副场景,很好笑似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季应玄也随她笑了笑,他说已经对如何改进机关鸢有了灵感,这几日就可以动手改造。
“如果能改造好,机关鸢可以缩成弹丸大小,或收在囊中,或系在腰上,比现在方便许多。只是如何减轻它的重量,仍需要翻阅典籍,寻找一些稀有的材料,不知雁姑娘可否请人来帮忙?”
这事却叫雁流筝有些为难。她的机括灵器都是她娘给她做的,她总不能叫她娘来给季应玄打下手,她爹可不好得罪。
她说道:“恐怕只能我来帮你了。”
季应玄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蹙,想起了墨问津戏谑的断言。
雁流筝又想到自己并非时时有空闲,从绣囊中掏出一枚玉令牌交给他。那玉令牌是罕见的天然紫玉,雕刻成一只狸猫的模样,触手温润凉腻。
她说:“这是我的灵符,你带着它,就能不被结界阻碍,在太羲宫大部分地方行走,倘若需要什么材料,可到玲珑阁去寻春师傅,报我的名字,他会拿给你的。”
季应玄要找取回剑骨的方法,此物倒是能帮上大忙,他接过玉令牌,道了声谢。
见他一副神思重重的模样,雁流筝安慰他道:“你帮我改进机关鸢,也是坏了墨族的规矩,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赶下山,被墨族的人追杀。”
季应玄道:“我继续留在太羲宫,岂不成了毫无用处的废人?”
“你怎会毫无用处。”
雁流筝想了想,说道:“其实我的资质同你差不多,炼不成自己的命剑,没办法与师门里的兄弟姐妹一起修习剑术,但我尚能做灵修或符修,你若留在太羲宫,可以陪我一道修习旁的法门,再不济,你身负机括术,总能派上用场。”
她如此热情地挽留他,叫季应玄耳边又响起了墨问津说的话。
她这样子,明显是喜欢上了你……
说不清心里是恼恨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季应玄暂且一应按下,状若无意地问出一个昨天就想问的问题。
“听说雁宫主与夫人都是天下有名的剑修,雁姑娘竟然没有炼出命剑么?”
“这个……”
流筝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有人穿过客院,推开了正堂的门。
来人是雁濯尘,他看到堂屋八仙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缓缓蹙起了眉。
他问雁流筝:“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季公子送药,否则你们谁还管他死活。”
雁流筝想起昨天在观世阁里,父亲对季应玄不近人情的为难,而雁濯尘冷漠旁观,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他明明答应过要为季公子说情,又骗她!
这样想着,流筝便有些不高兴了:“你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哥哥你来做什么,门也不敲,岂是待客之礼?”
季应玄被她挡在身后,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显得很虚弱:“莫非少宫主又是来试我的么……可否等我养好伤再说?”
“他敢。”流筝瞪了雁濯尘一眼。
雁濯尘甫一进门,挨了流筝劈头盖脸一顿奚落,真是又无奈又好笑。他的目光轻飘飘刮过季应玄,落在雁流筝身上,显出温和宠溺的意味。
“昨天的事是我食言,我同你赔礼道歉,行不行啊,好妹妹?”
流筝低低哼了一声:“受伤的又不是我,你应该同他道歉。”
“你说得对,我来客院,正是为了此事,”雁濯尘说,“不过看到了你,倒又想起另一件事,说出来能叫你高兴些。”
流筝好奇地望着他。
“祝锦行来了。”
便见她眉毛轻轻扬起,瞬间展颐,眼中如繁星乍现,明灯盈盈。
声音里也带着笑:“真的?他在哪里?”
“方才同爹娘简单见过礼,如今已在迎仙院安置,他此次来是为了……”
话音未落,流筝已转身往外跑去,浅紫色的云纱飘逸如晨雾,带起一阵悦人的降真花的香气。
她走得那样急,只匆匆对季应玄道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应玄望她出门去,提起八仙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水,又挑了个杯子,问雁濯尘喝不喝。
雁濯尘却连坐也不肯坐。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来是警告你,不要对流筝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流筝是太羲宫的明珠,须得仙门名派的公子才能与她比肩,伴她长久。而你只是一介俗庸的凡人,只配做她脚下的蝼蚁,若敢妄生僭越之心,我太羲宫的剑,可就不止伤在你眼下了。”
季应玄捏着茶杯,咳了两声,似是受了惊。
“何况流筝待你好,未必就是高看你一眼,她每回下山,都要捡些阿猫阿狗回来,这是她爱热闹,爱心软的缘故。”
雁濯尘盯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她已心有所属,方才你也该看出来了,你若是个聪明人,我劝你早日离开太羲宫,毕竟凡人命如蜉蝣,容华瞬逝,何必浪费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恩威并施,换做旁人,早该放下执念,就此离去。
可季应玄却只是咳,作出一副不胜虚弱的模样,仿佛遭了极大的误解和冤枉。
咳了半天后,轻飘飘道出一句:“受教了。”
雁濯尘冷冷丢下句“好自为之”后,也离开了客院。
***
迎仙院是太羲宫最豪华的宫苑,雕梁画栋,山环水绕,毗邻观世阁与飞天镜瀑,有七十二童子与婢女可供差使,是太羲宫用来接待贵客的地方。
祝锦行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当然算得上贵客。
流筝找来时,正碰上一径彩衣婢女捧着盘盘珍馐往里走,见了流筝,停下行礼:“大小姐仙安。”
“你们也安呀,快起来吧。”流筝神采飞扬地望了眼锦盘:“是送去给祝哥哥吧,他在哪儿?正好给我带个路。”
流筝与她们一同来到后苑,此时已近傍晚,金灿灿的斜阳被怒放的桃花层层筛过,仿佛铺洒满地流金。
烁烁辉光里,一紫衣男子负手站在花亭中,袖揽清风。
“祝哥哥!”
流筝清亮的声音随风扬起,花亭中的人闻声转头,流筝这才发现,除了祝锦行外,花亭中另有一女子,看见她走近,似笑似讽地瞥开了眼。
姜盈罗,她为何会在这儿?
这是太羲宫长老姜怀阔的女儿,与流筝一向不对付,她俩的恩怨从幼年抢一只雪狐说起,十几年间桩桩件件积羽沉舟,已成不共戴天之势。
见了她,流筝脸上收起笑,走进花亭时,自以为冷漠地哼了一声。
祝锦行同流筝解释道:“我在掣雷城遇见姜姑娘,她受了伤,又被夜罗刹们围攻,正好我要来拜会伯父伯母,便顺路将她捎回来了。”
流筝闻言,转头去打量姜盈罗,见她妆容精丽,两靥带笑,哪里像是受伤的模样。
懒得理她。
流筝重又高兴起来,问祝锦行:“听说掣雷城是妖魔聚纵之地,祝哥哥到那里去做什么,追缉大妖吗?”
祝锦行说:“不是,是去请见一位与红莲业火有关的人物。”
“谁?”
“西境莲主。”
流筝蹙眉沉吟半晌:“我怎么没听说过西境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位莲主近些年才渐有声名,他一出世就统御了掣雷城妖魔七部落,是如今西境的无冕之王,不过他神秘莫测,行事低调,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祝锦行自嘲地笑了笑:“莫说你没听说过,我在掣雷城待了一个月,搬出了听危楼的名头,却连他一面也未见着。此番我来太羲宫,正是想请濯尘兄与我一同前去,或许再加上太羲宫的面子,能见得这位莲主一面。”
流筝听罢心有戚戚:“连你也不见,这什么莲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她神情灵动,声音清澈,得她一句安慰,令祝锦行心中十分受用,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流筝,抬手为她拂去肩头的一朵落花。
流筝问他:“若是我哥答应同你去掣雷城,能带我一起吗?”
姜盈罗冷冷看着他俩,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轻嗤道:“雁大小姐,掣雷城可不是北安郡,你当夜罗刹与愚蠢的凡人一样好糊弄么,只要你坐着铁鸟飞两圈,就把你当成仙女供在神龛上,朝你千叩万拜。”
流筝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祝锦行连忙打圆场,轻轻揽过流筝的肩,将她扶到一旁。
祝锦行说:“姜姑娘在掣雷城里受了气,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流筝瘪了瘪嘴:“那带我一起去掣雷城的事……”
“宫主和几位长老马上要过来商讨这件事,你先回去,我会酌情与他们提。”
流筝听罢,指着姜盈罗道:“让她也走。”
祝锦行的表情无奈又好笑:“姜姑娘在掣雷城也待了不少日子,里头的情况,需要她做补充。”
流筝听罢自觉无趣,轻哼了一声:“那好吧,我走了。”
祝锦行道:“我送你出去。”
他将流筝送到迎仙院门外,一路上折了几支桃花和海棠哄她开心。流筝不是小气的人,高高兴兴接了,说要带回去用仙瓶养着,能开一年不败。
“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见四下无人,祝锦行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流筝打开瞧,里面平整放着一摞符纸。
那符纸金光闪闪,是以晒足千年阳光的仙竹为纸浆,以赤金三涂三晾覆盖其上,再以毕方血炼成的丹砂描边制成。此符纸名为阳猷符,是听危楼里长老级别的符修才能用的符纸,妖见妖避,魔见魔愁。
流筝瞪大了眼睛:“这是……送给我的?”
祝锦行含笑道:“去年不是答应过你么,你若能学会画符引雷,就送你一件大礼。”
这礼可太大了,不仅难得,且十分合流筝的心意。流筝高兴地收起盒子,见四下无人,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望见他温柔含笑的眼睛,流筝脸上一红,转身跑了。
祝锦行转身回迎仙院去,在他们身后,一支桃花灼灼迎风,飘下一瓣火影金焰的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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