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里,季应玄姿态安闲地靠在斜榻上,将流筝送给他的药瓶不住地抛向半空,又拢掌接住。他的手指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转着那两寸高的薄胎小瓷瓶,仿佛随时能将其成粉末。
看罢莲花照见的雁流筝与祝锦行卿卿我我那一幕,墨问津觉得,莲主大人真正想捏碎的,其实是他的头。
“你方才说什么,她喜欢我?”季应玄声音淡淡。
墨问津长长地“呃”了一声,勉强解释道:“女人心,海底针,保不准她个个都喜欢……”
“是吗。”
季应玄抬手,墨问津以为以为要挨削,猛得向后跳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隔着红莲镜,莲主的巴掌打不到他脸上。
胆子便又大了些,出主意道:“其实莲主您未必比不过祝公子,他只是送了几张破符纸,您可以送些别的,将这一局扳回来。”
季应玄说:“我为什么要送她东西,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争宠的。”
墨问津讪讪:“那倒也是。”
季应玄挥袖收拢监视雁流筝的红莲花瓣,仰在斜榻上阖起双目,不说话,只是眉心若有若无地蹙起。
墨问津以为他要休息,正欲拔脚开溜,忽然又被叫住。
“雁家人一贯狠辣无情,竟然养出这样天真多情的女儿。”
“啊?”墨问津有些摸不着头脑。
“取回剑骨的事不宜久拖,若雁流筝是个捷径,确实应该从她身上下手一试。”
也不知他是在向墨问津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半晌,他抬目看向墨问津,语气散漫又理所当然:“我看你方才又在做什么机括,正好拿给我,去送雁流筝。”
墨问津霎时如晴天霹雳,紧紧捂住怀里的半成品:“这个不行,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莲主大人您另寻——”
“三天,做好给我送过来。”
季应玄说罢便挥袖收起莲花镜,空留墨问津在千里之外的周坨山里哀嚎。
***
自从祝锦行来到太羲宫后,季应玄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雁流筝了。
除了送些吃食,没有人管他。
大概在旁人眼里,他这样的凡人,与大小姐捡上山的阿猫阿狗真的没有区别,平常别饿死别弄丢,等大小姐想起时逗弄一番,便是他的造化。
太羲宫越是娇宠雁流筝,越是显出他们对别人的傲慢。
她不来,季应玄倒也自在,有时回掣雷城去处理些琐事,有时佩着她借予的紫玉灵符,在太羲宫各处走动探查。除了承载太羲伏火阵的止善高塔等重地进不得之外,能去的地方倒真不少,只是他细细查了个遍,也没找到与当年剑骨之事有关的记载。
十年,足够他们将一切证据抹平。看来雁流筝竟成了唯一的下手之处。
季应玄决定在雁流筝面前露一露脸。
红莲照见雁流筝在后山水崖下,季应玄慢悠悠寻过去,在瀑布旁的竹林里看见了她。
数丈外水瀑击石如碎玉,清寒的水汽将竹林洗得格外青翠,在这夺目的翠绿中,一袭浅紫色的衣影翻转腾挪,时有破风声扫过竹林。
季应玄从旁看了一会儿,颇有些惊讶,垂目掩住眼中讥讽之色。
雁流筝竟然在偷偷练剑。
她没有命剑,手中握着一把粗糙的桃木剑,像是她自己偷偷做的。
雁流筝看见季应玄,也被他吓了一跳,收起木剑,乌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喘息定后开口问他:“季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道:“我已将机关鸢改好,这几日总不见雁姑娘来寻我,实在清闲,就想找个地方试飞一下,听说后山这边人比较少,就过来瞧瞧,打扰雁姑娘练剑,实非有意。”
流筝颇有些惊讶:“你竟这么快就改好了?”
季应玄摊开掌心,其上躺着一枚玄铁色的圆球,球身遍布机关契合的纹路,瞧着像花纹繁复的别致宫铃。
“雁姑娘要试试吗?”
他眉眼温和含笑,被水汽竹风涤过,更显风清神逸,如濯濯春柳、芝兰在野。
流筝望着他怔愣,回过神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从他手中接过圆球。
这只机关鸢是用机括术制成的,但其中也注入了些许灵力,来减轻它收缩成球后的重量。流筝念出开启机关鸢的咒语,将其往空中一抛,只听一声啸唳,机关鸢陡然展翅。
季应玄不仅改进了机关鸢收缩后的体积,且根据墨问津的建议,加固了鸢身的支撑,使其在空中飞翔时不会再轻易摇晃。
雁流筝跃上机关鸢,掌控着它向远天飞去,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后又飞回来,俯冲至季应玄所在的竹林空地。
季应玄让出一步,雁流筝却没有翻身跃下,反向他伸出了手:“走呀,一起去兜一圈!”
逆着光,她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晰,透着澈然而明亮的光。
季应玄心中淡淡嗤然,他起念即可凌空,要飞到天上,从不必借助凡器。
然而回过神时,他人已经在机关鸢上了。
流筝结跏趺坐在前,季应玄踞坐在后,狭小的鸢身上,两人之间距离很近。
高风流云从脸侧擦过,流筝的长发也被风吹起,飘在季应玄脸上,他蹙眉将脸侧向一旁,颈侧却依然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降真花的香气。
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流筝微微侧首,极善解人意道:“第一次飞到天上难免有些害怕,你可以握住我的袖子。”
季应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淡淡道了句谢。
流筝却当他是害羞,主动背过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不待季应玄挣开,高声道:“抓稳了,咱们去无忧泉遛一遛!”
机关鸢离了后山水崖,仰面朝山峰之上飞去,眼前的景物由山林渐次变成了雪峰,刮在面上的风也变得冷厉,夹杂着细细的雪霰。
季应玄对山景不感兴趣,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雁流筝冻得指节泛红的手上。
因为娇生惯养之故,又不常握剑,她的手显得纤细柔润,掌心里几乎连茧子也摸不到,被冷厉的山风刮过,显出红酥不胜之态。
她觉得冷,却没有松开他。
季应玄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蹙眉将手抽了回来。
流筝没有在意,透过冷白色的云雾,指着远处的高峰说道:“看,无忧泉就在那里!”
机关鸢迎着漫空雪霰冲上山峰,在一处背风的平地上落脚,缩成弹丸大小落回流筝手里。
流筝十分满意:“这下带着它方便多了,飞在半空时也比从前更稳,季公子果然是得了墨族的真传,他们竟然想杀你,怎么舍得。”
季应玄拂去衣上的霰雪,眉目温和:“雁姑娘过誉了。”
他们正落脚在无忧泉的北面,泉水昼夜涌动,形成一片周匝数丈的小潭,潭水清澈见底,上方浮动着蒙蒙的白雾。
流筝蹲在潭水边,鞠起一捧泉水解渴,赞了声好甜。见季应玄正四下打量,叫他也去尝尝新鲜的泉水。
她感叹道:“无忧泉的泉水若拿来煮茶,滋味最足,最好是灵灏山上的雪中碧玉芽,但是那里靠近西境,听说有山妖出没,并不易得。季公子,你从前爱饮茶吗?”
季应玄对五味皆无感,只是顺着她说道:“喜欢,但不精通此道。”
“喜欢就好,我也喜欢。”流筝的嗓音似乎被泉水洗得更加清亮:“我爹娘和哥哥,还有师门里的师兄师姐,他们已经辟谷许多年,并不爱这些凡间的滋味,我虽喜欢,但自己独饮总没有意思,若你也喜欢,以后我饮茶就有伴了,这样很好。等会咱们舀一桶泉水回去煮茶吧!”
季应玄偏头看向她:“我见雁姑娘在太羲宫里备受珍视,原来这样的日子也有烦恼吗?”
流筝双手托腮,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有啊。”
只是她年纪太小,众人都不当她的烦恼是什么大事。
季应玄说:“方才你独自在竹林中练剑,为何不请雁宫主相教,莫非也是为了心中烦恼事?”
说起这个,雁流筝叮嘱他道:“看见我练剑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季应玄轻轻挑眉,似是有些不理解。
雁流筝向他靠了靠,说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你没有剑骨,大概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呢,也没有自己的命剑,算是太羲宫小辈中一等一的废物,爹娘和哥哥总为了这件事费心思,有时候还要吵架……我不想让他们吵架,不想见他们为了我伤心,失望,所以总说自己不喜欢做剑修。”
季应玄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你还是喜欢修剑道的。”
流筝点点头:“我总期盼着,万一哪天我的剑骨想通了,我也能祭出自己的命剑,那该多好。到那时我也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剑修。”
闻此言,季应玄笑了笑,目光落在潭面虚无着落的薄雾上,幽沉晦暗。
想做堂堂正正的剑修吗……可惜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流筝难得与人坐在一起聊心事,季应玄又总是听得认真,她的话便有些藏不住。
“过段时间,我兄长与祝公子要到掣雷城去,我想同他们一起,所以剑术上也不能落下,不然他们总觉得我是个累赘。”
哦,为了祝锦行。
祝锦行此人,季应玄听说过,是符修门派之首听危楼的嫡长公子。他在听危楼尚有一笔烂账没有清算,祝锦行倒自己找到掣雷城去了。
季应玄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没有多问,抬眼望向无忧潭的对岸,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一道金光倏然闪过,流筝缓缓蹙眉,站起身来。
如果她没看错,这好像是祝锦行的符箓颜色。
他不是说要闭关画符么,怎么跑到无忧泉来了?
小潭不大,来者沿着潭边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听动静是两人同行,那么另一个人是……
“此处山高雪厚,平时没什么人来,我常在此洗剑,是个散心的好地方,想必祝公子也会喜欢。”
又是姜盈罗!
只听祝锦行说道:“云雾缥缈,确实有如仙境,听危楼靠近凡界,少见如此壮丽的景色。”
姜盈罗说:“等会咱们走的时候,可以装些无忧泉水带走,到了掣雷城里可以拿去打发夜罗刹。”
祝锦行点头:“姜姑娘此言有理。”
雁流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她的唇色被泉水洗得嫣红如朱,牙齿轻轻咬着,透出一点昙花似的白,转瞬即逝。
耳听得那两人越走越近,流筝突然一把拽起季应玄,躲去了岩石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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